储安平：《客观》专栏文章第三期

《客观》专栏文章第三期
储安平
自相矛盾、不近人情
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副署长韩雷生最近自美来华，并于本月门日偕蒋廷 署长至各收复区实地考察。10、且正月两月间由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载运物资自美驶华的船只，已有六艘，并均已抵沪；上载粮食、衣服、医药，以及车辆等物，总量达3．7万吨。战事虽告结束，美国援华会仍拟续办四五年，以为中国复员建设之助。在英国，克利浦斯夫人主持的援华基金上星期还在阿尔倍脱大厦请世界闻名的巴黎弦乐队奏演，为中国灾难募捐。全部援华基金现已超过150万镑之数。英国援华基金运动因战事结束，有停止之意，但中国至少半官方面仍希望英国友人再继续努力相当时候。在这次战争中，中国受难的时间最久，范围最广，程度最深，所以友邦人士对于我们的灾难与苦痛亦最为关切。战争本是凶事，人类遭受战祸，实为不幸。能不发生战争最好，到打过仗以后再从事救济，已是下策。对于外国的侵略，在求异族独立主权完整的原则之下，起而抗战，事非得已，然而我们今日为什么还要兄弟阅墙，自相残杀？对日抗战所造成的创伤苦难，救济唯恐不及，我们今日又何忍再扩大灾难，加重损失，加深苦痛？我们一方面要外国朋友来救济我们，另一方面我们自己却在那里破坏消耗，制造战祸，这种现象，不仅在理论上非常矛盾，在人情上亦不可通。
权力
“政治”本来是一种权力，但权力的获得与权力的增强，并不全凭政治斗争，或单单在政治一方面着眼。执政党可以用各种方法以巩固并扩大其权力：可以用社会服务的方法收揽人。乙，用普及教育的方法提高人民的知识水准，用经济建设的方法充实国家的基础，用发展海外贸易的方法富裕一般国民的财力。民智愈高则国力愈强，民生愈裕则国力愈富，国家富强，也就是执政党的威望愈隆，权势愈大。在国际上，国家地位高，发言有力量；在国内，人心归附，令出必行，而且大家蓬蓬勃勃，日新又新，一番光明，何等气象。假如投身政治生活的人，都能如此放眼，有此心胸，则他执政以后，必能知道他所应努力者为何，所应争取者为何。只知在政治斗争一途争取权力，实在已是一种非常落伍的观点，一种非常低能的做法。
事半功倍
即以今日中国情形而论，频年战祸，民穷财尽。人民对于政府几乎已无所求，但愿能安居乐业，无所骚扰。一般老百姓只要年长、保长、税吏这一类人物少上几次门，就已心满意足。假如能对他们的生活，稍有改善，必将喜出望外，感激涕零。这种良善顺从的人民，真是再到哪儿去找！就是知识阶级，对于政府也没有多太苛求，我们今日并不希望家家有汽车、无线电、牛奶、地毯、壁炉以及一切为一个现代国家的公民所应享受的物质生活。我们都知道自己国家的贫穷和落后，我们都愿意吃苦，都愿意忍受这一个从旧的中国走向新的中国的过渡时期里所不可避免的种种牺牲。我们并都有耐心，期待国家在多年的乖运里终能走上平坦的大道。我们只要求政治清明，提高效率，少作党争，少在人事问题上盘旋，少有一切消耗人力物力的消极行为，多做建设性的事业，多多注意人民的生活。这些基本条件的目的不是为一己一私的富贵荣华，而是为了民族国家的前途，后世子孙的幸福。只要这些最基本的要求能够实现，全国必定另有一番气象，人人将乐观奋发，个个愿刻苦自励。日本的战败正是中国的千载机会，不仅在我们自己国内的市场，已无日货倾销的威胁，就是从中东到南洋各岛，有许多市场，英美仍不足与中国为敌。中国政府只要稍为上轨道一些，便可把国家弄得像像样样，只要把许多用在政治斗争上的心血精神收起，转用之于澄清吏治，增加效率，便可大有作为。假如有这样优越的形势而犹不屑一顾，唯知政治斗争，实在愚不可及。
美人对华观感的动摇
中国经过八年战争，对外战争甫告结果，内战即接着而来，盟国友人，特别是在美国，对于这种不幸的现象，大概无不感觉失望。假如中国的内战再不停止，美国人对中国将造成一种不可改变的印象，即不仅不能和中国这样一个国家合作，而且根本不愿和中国这样一个国家做朋友，因为中国这种分裂而不能合作的性格，实已超出了一般常情。在战争未结束以前，一般人以为一俟战争结束，中国和外国的贸易即将恢复，并以为中国将成为一个主要的世界市场。现在，大家才知道事实完全相反。在英美自身，在短时间内并无余力来争取中国的市场。在英国，有许多工厂所接受了的欧洲、中东、埃及、印度等地的定货，已足足够他们忙碌五六年，一般工厂在生产上大都已无余力再来照顾到中国的市场，但因英国目前财政的收支不能平衡，所有出国货物，均须现交，而大数目的现款交易，在目前的中国也极少希望。在美国，过去几年中工厂生产几乎全部为军用品，现在一旦和平，日用品的生产，对于本国的供应，恐须二三年以后，才能达到饱和点，故暂时亦并非急急要到远东来推销。再加中国政局的不安定，使美国商人格外缺乏来华贸易的兴趣，而一切投资更无希望。所以，在过去几年中，中美两国感情虽较自有中美历史以来任何一个时期为密切，但最近中国政局的发展，假如不能在最短时期改观，可能使美国一般人民对于中国的观感，发生极大的变化，这种变化一经成熟，即将极难挽回。
美国的对华政策
至于美国官方的对华政策，我们都知道这已不仅是中美两国之间的外交问题，而已经成为了美国整个对外政策的一个主要部分。就中国言，现在美国的对华政策，在中国已引起了一种复杂错综，而且表现着极其严重的分歧的反响。我们对于美国在战时所给予中国的军事援助，当然是非常感谢的，在战后中国复兴建设的过程中，我们仍需要美国在各方面物力人力的友好援助。美国的对于中国前途的关切，自亦在人情之中。不过在目前中国这种微妙的局面下，美国或其他任何一国运用他们对华政策，均须极端审慎。我们以为美国或其他任何一国，对于中国的关切援助，似不宜操之过度，因为这将引起两种反应，这两种反应都足以造成与美国关怀中国原意相反的结果。第一，假如一个外国政府对于中国政府过分援助，将易于引起中国人民对于本国政府的责怨。因为无论哪一个国家的政府，总应当像个样子，所谓像个样子，即大体上这个政府有能力完善地行使他的治权，有能力完善地执行他在责任上应该执行的一切事务；假如这件事要外国代劳，那件事又要外国代劳，样样都要外国代劳，那末中国人民必将发生一种感觉，即“我们自己的政府，究竟所管何事？这种感觉可能引起一种对于政府不满的情绪，而此显非美国之原意。第一、一个国家虽然庸弱，但他的国民仍有一种无可摇撼撼的白尊心，他们不喜欢外国人过度过问他们本国的事情。假如美国对于中同的事情关切过度，代劳大多，可能使中国 民对于美国发生一种恐惧的感觉，而这种恐惧的感觉，即使是一种误会，也大足影响中美两国所已有的友谊。
中国未来局面中的一个安定因素
当然，美国希望有一个安定的中国。安定不仅对于中国自身是一种莫大的需要与福利，并且对于整个远东以及整个世界的和平，都将成为一种重大的贡献。但是美国或其他任何一个关切中国前途的国家应当进而研究，若向远处看，究竟哪一部分中国人可以对于中国的安定作更大更多的努力。在目前，美国全力支持国民政府，因为要能安定，须先能有一个强有力而足以统一全国的中央政府，同时还需要在这一个国家里面有一种可以造成社会安定的力量。这种力量大率寄托在思想开明，拥戴民主，爱好自由，憎恶党争的有科学头脑的进步分子身子。我们历观中国最近二十余年的历史，深感过去中国政治上的人物对于党争的兴趣太浓厚，排除异己，不择手段，一切施政，常以私党的私益为首要，对于真正有关民生的建国大业，大都缺乏兴趣，缺乏热忱。政治上这种人一多，国家即易陷入乱境，而不易纳于治途。因为政治不清明，社会无是非，秩序不安定，民生不改善，而却希望这个国家稳定，是诚难乎其难。所以就今后中国治乱而论，应当鼓励一切对于党兴趣淡薄的人，出而参政，尽量减少磨擦的空气，多从事改善民生的工作。所以，无论是美国，其他友邦，或中国国内，都应当认清：未来中国的安定和希望，实多少系于今日中国这一批进步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身上。我们应当用各种方法来鼓励他们，使之成为中国未来局面中的一个重要的安定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