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安平:《客观》专栏文章第一期(1945-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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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专栏文章第一期
储安平
第二次沦陷
在8月中下旬前后,全国人民都沐浴在欢快及新生之中。在沦陷区的人,欢喜终于天亮,在后方的人憧憬从此可以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但是结果大失所望,在短短的几十天之内,那些曾经沦陷了七八年的广大土地,竟复宣告了第二次的沦陷!第一次,那些土地沦陷给“中国军事”的敌入,而这次,却沦陷给“中国政治”的敌人!第一次沦陷的结果,陷区人民身受日军的奴役。这次,则改而遭受本国官吏的那种无可形容的无能缺德的统治。重庆各报对于收复区混乱情形的暴露,竟使后方人士衷。心震动。我们相信在现政府中,当不乏富有良知的爱国人物,我竟不知他们是否对于这种局面将顿脚焦虑扪心自愧。但是单单顿脚焦虑扪心自愧,仍无补于事。我认为有两事必须立刻做到:第一、一切缺德的行为,必须追究责任,整顿风气;第二、一切方法上的错误,必须改善纠正。改正在方法上所有的错误,最扼要莫过于一个原则,即各种接收工作,切莫只给接收人员接收时以便利,应当兼顾到人民的便利。进而言之,无宁说应以人民的利益为最先最重,若能无扰于民,自然也就可以减少混乱和不安的程度。
一团糟
再说从我们后方的人来看,在任何方面,只觉得政府没有准备,没有办法。军事,军事处处仰求美国的援助:空中运兵坐美国的飞机,水上运兵坐美国的军舰,到头,还要美军在天津登陆。财政,财政弄得捉襟见肘,顾此失彼。收复区固然弄得怨声载道,大后方也是一片紊乱。工业,工业没有办法,到处是停业倒闭,请求救济。经济建设始终拿不出一个成功的办法;外国的工商业代表,到达重庆后,除交际外.竟无所事事,不得要领。交通,交而不通。迄今三月,连长江航运都未能恢复常态;最初是一片“管制”,现在则又一片“黑市”。这种一团糟的局面必须立刻打开,为了人民,为了建设,为了外交,都不允许长此这样糟下去。
一团糟的责任问题
但是上述这样一团糟的局面,究竟应该由谁负责?这实在是一件大可痛心的事:竟很少有人能出而公开追究这个问题,并 加以指责。就我个人言,我认为无可推倭,现在的执政党是应该 负大部分的责任的。我相信,现在中国除共产党外,没有一党有推翻国民党的企图(因为在力量上他们和国民党还不能成为一 个比例),没有一个真正超党派的爱国的中国人愿意国民党崩溃,而形成中国政治上不可想象的混乱。绝大多数,还是关切国民党的,这不是基于任何理论或思想上的理由,而是基于现实的原因。政治是一个现实。国家政治不能没有重心,而现在中国政治的重心寄落在国民党身上,国民党有这种优越的条件而不能好好利用,实为大可惋惜之事。国民党假如能够将党的利益稍为看得轻些,多为民谋利,多为民造福,人人之拥护国民党,国民党政权的既稳且固,那是毫无问题的。国民党即使不能不完全凭借“权势”,但至少可以一半凭借“人心’,来统治中国,在中国历史缔造光荣的记载。我相信,有远见的人都希望国民党进步,因为在目前中国的实际局面下,国民党的进步或腐化,直接影响到中国人民的幸福、希望和荣誉。
用 人
英国保守党在这次大选失败后,立刻组织了一个“保守党改革委员会”,在 Hinchiny Brooke子爵和Quintin Hogg等的领导之下,从事改革,提携后进,增加党的新生。英国人夙有政治天才。我们抗战八年,经过八年战争后的中国,在政治舞台上的人物,人都还是那些老人。”“人老国不新”,国家始终不能增长新的血液,这次派往收复区的人员,有一部分操守不佳.以致引起人民对于政府的用人,时有烦声.我从来不相信一个政府不愿用有操守有能力的人。事实上,现在的政府也许是很苦痛的,因为“没有人!到处感觉人不够”。但是这里面实在包括不止一个问题:第一、政府如何始能知道或鉴别那些分布在各方面各阶层的人才?第二、政府如何始能使那些人才愿为政府所用。要解决前一个问题,须得使有能力有操守的人,能得到一个在营营奔走求谋干托以外有以自见的道路;要解决后一个问题,政府须先有一种可以迎合人心,使人人愿为所用的作风。
此外,政府应当在积极的、建设的、为国家前途的目标下,保障人才,培养人才。一切消耗人才的做法,都应该放弃。
组织与力量
国共双方均称内战可望避免,而墨迹未干,内战已起。老百姓简直干着急,除叹息外几乎没有办法。中央社有中央社的说法,新华社有新华社的说法,我们简直无法知道真正的内情。人人反对内战是没有问题的,人人希望停止内战,也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在如何能使内战因人民的表示,在人民的压力下不得不停止。这是中国政治里最最现实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如其有办法,几乎也就可以说中国的政治有了办法。我是很现实的。我不相信在现在,人民说不要内战,要内战的人就会听命停止内战。但我们必须终有一日,这个日子越早越好,人民的公意能发生有实效的力量,我认为要达到这一个目的的最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组织”,没有组织的呼喊只是呼喊,不是力量,不是命令。
阎锡山(存目)
国家的活力
因阎锡山氏来谕而一述我如上的感想,但我显然并非独指阎氏一人而言。现在中国像阎氏那样应当退休的人,不在少数。先谈文官,若干机关已实行退休制度,这种退休制度急需推及全部文官,使国家对于多年劳役公务的人,有所酬庸,而年迈之人,亦得稍享晚年清闲之福。此外,尤其重要的,应当使那特任及选任的政治人物,到了相当的年龄,到了体力上,智力上已没有能力追随时代同进的年际,有一种退休的成规。国家需要新陈代谢,以增加国家的活力,过于老朽的人,跟不上时代的人,空占高位,必然阻碍年青后起之优出而为国的机会,因之使国家的活力减低,影响国家前进的速率。
美国人与中国官
鲁斯很轻悄地往南京打了一个转,却忙坏了当地的中国官吏,据《大公报》南京通讯,第一次是马超俊市长预备了盛宴,欢迎鲁斯,鲁斯飞机未到,但预备好了的盛宴不能不吃,据说要吃还要有个吃的名义,这个名义真来得冠冕堂皇:“代表南京市民慰劳何总司令”!第二次是何总司令预备宴请鲁斯,鲁斯的飞机仍未到,这次是“代表南京市民慰劳马市长”!好一个“慰劳”!真不懂,为什么现在很多中国官吏见了外国人就要那样诚惶诚恐。鲁斯是一个美国人,无论他有多大声誉,说到后来,他只是一个美国公民,要接待美国人须先了解美国人的观念,在美国人的观念里,公民就是公民,公民与公民之间都是平等的。鲁斯来中国,不是代友美国,不是代表美国的总统,不是代表美国的国会,鲁斯就是鲁斯,鲁斯所代表的就是鲁斯,他在中国不是一个“国宾”,只是一个游客,实在无须中国官吏那样小事大做。马市长、何总司令,都是国家大员,待办的要公不知有多少,你们哪里有这么多空闲的时间抽出来应酬一个美国游客!中国现在有多少人没有饭吃没有衣穿,你们怎能忍心为了一个美国游客浪费那么许多金钱。我愿意在此率直地奉告所有中国的高级官吏,每当有外国人来拜访你,你顶多和他寒暄五分钟,(据说有一次某大使抵任后首次拜访某要人,那位要人大谈其天,有30分钟之久,此之谓缺乏常识!)假如来和你接洽公事,除公事外,你千万别和他说超过10句的寒喧话,假如为了交际,最好以茶叙为限,非特别必要,切不要请他吃饭。你想,一个国家的高级官吏,哪儿有那么许多时间去和外国人应酬?和他谈公事时,要坦白、扼要、正确、恳切,承认我们的国家贫穷、腐败、分裂、没有组织,但表示愿以最大的努力和决心使中国进步。假如这样,即使你不请客吃饭,他心里尊敬你。否则,他吃了你的饭,他心里还轻视你。是否影响国家争面子争人格,也决不是在请人吃饭这一件事上能够达到的。
原文1945年11月11日发表于《客观》专栏一周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