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忧伤?(作者: 何怀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21:15:52
■心灵史
总是不敢奢望,总是有一种忧伤。这还不仅是对一种“文化所化之人”或者文化“托命之人”的人物的忧伤,而且是一种文化的忧伤……
年初,搬到了圆明园东门外,与清华荷清苑只隔一条马路,于是常去清华园走走:走过了以朱自清“荷塘月色”一文著称的荷塘及自清亭,记得第一次读其名篇时,我还是一个“文革”时期的中学生,那时还不知道平淡的好处而竟对此文大失所望;也走过了早期写诗并埋于故纸堆、后期则以激烈著称、与政治发生关涉而竟遭暗杀的闻一多的纪念碑亭,还有同样早年埋于故纸堆、后来也和政治发生关涉,始则高位,后却自杀的吴晗的纪念碑亭。
这些纪念碑亭多是新修的、相当醒目,也标注在了清华校园的地图上。但我知道我的踯躅其实是暗暗地想寻找一块朴素的旧碑。这块旧碑以前虽然也拜访过,现在却一时不易找到,又不想问人,只在内心默默地希望着碰上。终于在一个薄暮时分,就在一块热闹地段后面的僻静处,又发现了它——清华于1928年6月初在王国维自沉一周年忌日(一说1929)所立的《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碑文由陈寅恪撰写,林志钧书丹,马衡纂额,梁思成设计。结尾斑驳的几句是:“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陈寅恪悼念追思王国维的诗文不止一篇,而是写过三次。他先在1927年6月写有七律挽诗一首,开头两句是“敢讲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继在《王观堂先生挽词》中写道:“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并在“挽词序”中言:“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又书挽联云:“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馀(yú 同“余”)剩水残山,留与累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而在之后的1934年的《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陈寅恪又写道:“寅恪以为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时间一地域而已,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时间地域之众人所能共喻。”
陈寅恪这三次所写的数篇悼念追思王国维的文字既可以说是惺惺(xīng 聪明)相惜,又可说是夫子自道。而在这些文字中,都透出一种深深的忧伤。
在陈寅恪那里,其实很早就已经有了一种忧思,还在他年轻风华正茂的时候,在他于欧美访学的时候,他就谈到过今后士人将无去处,不如尽早觅一职业谋生,甚至不妨经商。然而,他回国还是赶上了最后一段优待士人的平和时光,尽管他在西方多年,并不在意拿回一个“博士”学位,但还是被清华聘请为国学研究院导师、教授。
当时的清华国学院不仅有一种深厚的研学风气,也还有一种精神。据其时在读的蓝孟博回忆:“院中都以学问道义相期,故师弟之间,恩若骨肉,同门之谊,亲如手足”,又“皆酷爱中国历史文化,视同性命”。然而,在这精神的深处,的确又总还有一种隐隐的、排遣不掉的忧伤,尤其在几位导师那里。清华国学院其实仅持续了五六年,其盛期更短,却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留下了影响深远的感人一幕。那感人的绝不止是精湛的学识,而更重要的是其中有一种燃烧的东西,哪怕只是深处一点精神的爝(jué 火把,小火)焰,却构成了一种文化的精魂。而这爝焰又有深厚的文化学术的包裹,不会是很快燃尽的“一腔热情”。
在给《王国维遗书》所写的“序”中,陈寅恪既认为王氏所忧伤悴死的超越精神“必非其同时间地域之众人所能共喻”,又对未来的二三读者寄予了希望:“其间傥亦有能读先生之书者乎?如果有之,则其人于先生之书,钻味既深,神理相接,不但能想见先生之人,想见先生之世,或者更能心喻先生之奇哀遗恨于一时一地、彼此是非之表欤?”
是的,总是不敢奢望,总是有一种忧伤。这还不仅是对一种“文化所化之人”或者文化“托命之人”的人物的忧伤,而且是一种文化的忧伤;这又还不仅是对一种即将衰落的文化的忧伤,而是对整个文化精神的忧伤。更有进者,我们在耶稣被钉十字架前夜在橄榄园的情景,可以感到一种信仰精神的忧伤;在康德所说“有思想的人感到忧伤”中,可以看到一种理性精神的忧伤。一千六百多年之后,帕斯卡尔深切地感受到了耶稣在橄榄园中的忧伤,他似乎听见耶稣在对他说话:“我在自己的忧伤中思念着你。”他于此写道:“耶稣将会忧伤,一直到世界的终了。”
问题还在于:他们为什么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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