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首个被拆重建保障房：发现问题仍继续

庞大的机器轰鸣着，将长臂升向楼顶，长臂的顶端是一把巨大的钢铁液压剪。钢剪到处，大块混凝土浇筑的墙体结构纷纷下落，腾起一团团尘雾。
这是位于北京南五环德茂桥西北角的一个工地。与其他拆迁工地不一样的是，这里拆迁的是尚未建成的新房。连日来，这个工地吸引了众多媒体的关注，因为这是北京第一个因质量问题而需要拆除重建的保障房项目。
问题太严重，只能拆除重建
10月13日，中国青年报记者实地探访这个名叫明悦湾的项目时发现，这个高高围墙围住的建筑规模达20万平方米的住房项目，大门紧闭，警惕的保安将所有陌生人拦于门外——要进工地，需要里面有人出来接。
从围墙外面看过去，依然可以看到拆除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着。从外面吃完中午饭返回工地的工人告诉记者，他们不是建房子的，施工队已全部撤出，他们是负责将拆迁废料装车的。他们还告诉记者，工程进行得非常紧张。
拆除工作从10月9日就开始启动了，到13日已经拆除了第一栋楼。负责拆除工作的公司相关人士说，由于工地空间有限，目前只有一台机器在拆，且考虑到拆除过程中要保护地基和地下设施，所以液压剪的工作幅度不敢太大。
这里一共有6栋楼需要拆除。
今年7月31日，北京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委员会（以下称“北京住建委”）通报批评了北京日月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日月房地产公司”）。正是这家公司开发了明悦湾项目，该项目包括商品房和保障房两部分，出问题的是保障房部分。
北京住建委的通报称，北京市大兴区住建委在保障房项目监督检查中发现，明悦湾项目B、C区8栋住宅工程出现混凝土试块强度不符合设计要求的问题，项目随后被责令停工。
据介绍，检查时，该工程在施部位为5至9层中的一层，工程检查人员对建成部位不同程度地进行了抽查，结果是，这些工程承重墙等重要部位存在混凝土强度不符合设计要求的情况。
通报时，北京住建委尚未作出处理决定。北京住建委相关负责人当时表示，正委托法定检测单位对出现问题的工程进行全面检测，并将根据检测结果，组织设计、施工方面的专家，研究制定工程处理方案。
10月初，明悦湾问题保障房的命运得到裁定。北京住建委表示，发现明悦湾项目存在质量问题后，经国家检测机构对该项目进行全面检测，发现该项目B、C区工程部分结构没有达到设计要求，经专家多次论证，设计单位计算复核，不能满足结构抗震要求。为确保结构安全、满足住宅使用功能，决定拆除B01、B02、B03、B04、C01、C02共6栋楼地上结构部分，地下部分进行结构加固，B05、D01两栋楼则局部加固。
据媒体报道，保障房因质量问题而被要求在建设施工过程中拆除重建，这在北京尚属首例。
据了解，明悦湾保障房项目是由北京住总第二开发建设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住二建公司”）总承包，该公司属北京住总集团旗下。项目的监理方为北京日日豪工程建设监理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日日豪监理公司”）。
问题混凝土比市场价每立方低50元
问题出在混凝土上。明悦湾的保障房项目，混凝土是由北京华跃腾飞混凝土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华跃腾飞公司”）提供的。10月13日，记者根据提示，前往北京市大兴区西红门镇寻访该公司，但除了看到难以数计的挂着各种水泥品牌的小门面外，未能找到这家公司。
记者拨打该公司销售电话，接电话的人士告诉记者，该公司已经不再生产混凝土了，“我们已经被查封了”。
据了解，问题保障房事件发生后，北京市建设行政主管部门立即责令华跃腾飞公司停产，并对其立案处罚。
混凝土为什么会出现问题？北京住总集团董事长张贵林认为，问题出在价格上。
他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混凝土是由甲方日月房地产公司提供的，价格大大低于市场价，该型号混凝土签下的价格是每立方米248元，但当时市场价在每立方米300元左右，“明眼人一听就明白，这样价格的混凝土肯定生产不出高质量的产品”。
值得注意的是，根据检测，明悦湾商品房项目的混凝土并未出现问题，而商品房项目与保障房项目的混凝土是由不同公司提供的。
日月房地产公司办公室主任王涛向中国青年报记者解释，一家混凝土公司无法满足明悦湾整个项目的需求，因此整个项目根据划分的A、B、C三个区选择了不同的混凝土公司，B、C区选择的是华跃腾飞公司。
但他说，华跃腾飞公司提供的混凝土的价格，跟商品房区用的混凝土价格“基本上是差不多的”。
无论如何，不合规混凝土要能够用到工程上，必须要规避掉层层监管才能实现。
如果像张贵林所言，混凝土是由日月房地产公司提供的，那么甲方无疑有监管之责。
但王涛否认混凝土是由甲方提供的，他说，原本要用的混凝土公司属于北京住总集团，但这家公司违约了，他们还为此打了官司。后来，确实是日月房地产公司推荐了华跃腾飞公司，但考察和签约，住二建公司和日日豪监理公司都参加了。
他认为在这点上开发商没有责任：“现在北京住建委认为问题出在混凝土上，如果混凝土有问题，你施工单位为什么要用？用了就是认为你验收通过了，你才用。”
王涛说：“我们要追究住二（建）的责任，你是施工单位，质量是建筑的生命，这不是出现了小纰漏，而是根本的质量问题”。
张贵林承认，作为乙方，从生产角度没有及时化验水泥试块的硬度，应该负管理责任。
问题早被发现，施工仍在继续
值得注意的是，种种迹象表明，混凝土出现问题，住二建公司早已知情。
有明悦湾保障房的建设施工人员在接受《北京晚报》记者采访时说，他在工地做墙体塑膜工作，与墙体浇注的工人都是四川老乡，“从他们的话里，多少听到了一些水泥标号不够的话。”并且表示，今年4月工地就来了一拨人检查，检查后发现在建工程结构混凝土强度未达到设计要求，当时楼已经建了三层，但工人没有接到停工通知，直到楼建到四五层了，工程才被强制停下来。
王涛也告诉本报记者，6月10日停工后，相关人员在检查时就发现，早在三四月份的时候，施工单位检测结果中有不合格，但是没有停工，也没有将问题告诉甲方。“我们认为这是造成质量事件的直接原因，因为三四月检测出问题的时候，施工才刚到地面，但现在有的盖到四层、五层，有的甚至盖到九层了”。
也有人怀疑，住二建公司作为国企，应该会珍视声誉，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因此，该项目可能存在层层转包的情况。但张贵林告诉记者，据他们调查，这种情况不存在。
作为项目监理公司的日日豪监理公司，据其网站介绍，公司于1995年4月成立，经建设部批准为甲级监理资质，是具有房屋建筑工程监理甲级、市政公用工程监理甲级、机电安装工程监理甲级的“三甲资质企业”公司。
按照要求，工程监理单位在实施监理过程中，发现存在安全事故隐患的，应当要求施工单位整改；情况严重的，应当要求施工单位暂时停止施工，并及时报告建设单位。施工单位拒不整改或者不停止施工的，工程监理单位应当及时向有关主管部门报告。
但奇怪的是，在整个过程中，作为监理单位的日日豪监理公司没有什么作为。
10月13日，记者来到位于北京潘家园某小区里的日日豪监理公司，想要了解该公司对此项目出现问题的看法，但该公司的办公室工作人员拒绝了采访。
最受伤的是业主
明悦湾的拆除重建，最受伤的是业主。
韩先生足足花了3年多时间办理保障房的申请手续，好不容易摇到了号，6月14日去明悦湾交了5万元的首付款，没想到这房子竟被查出质量有问题。“其实大概6月10日房子就已经检查出有问题，被勒令停工了，但开发商竟然还要我们6月14日去交首付！”
韩先生现在租的平房，到明年八九月就要拆迁了。本以为明年8月初拿到钥匙，就可以慢慢搬家了，可现在项目要拆除重建，他可能得再找房租住。
一位网友在论坛上说：“看完新闻自杀的心都有了，为什么这种倒霉的事总是被我摊上！我一直没结婚，家里老母亲常年生病，因为没房子被n个女友甩了，去年摇号买到了这个房子非常高兴，本想等这个房子结婚的，没想到出现这种情况。”
“北京的保障房就没有不偷工减料的”，多个保障房项目出现问题的新闻出来后，网友“冰河”这样评价。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摇号买了明悦湾的保障房，“咱买不起商品房啊”。
“我们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交房子。”而立之年的“冰河”成了家，有了孩子，但是还住在老人的房子里。
对于目前拆掉重建的做法，“冰河”觉得已经“超出了预期”：“至少不是加个固就住进去，不是这漏就是那裂。”
“我们现在最关心的：第一，合同；第二，交房；第三，补偿。”姓张的一位业主说，现在他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张先生希望开发商的补偿金能够支付房子拖延建成所带来的更多租金。
从保障房被检查出质量问题一直到10月11日，日月房地产公司的座机电话一直没有人接，韩先生说，到现在为止房地产商没有给他们任何通告和交待，完全联系不上。“根本没有人搭理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个房子到底会怎么样，重建以后质量是不是就能有保证。”韩先生说。尽管如此，他还是选择了等待，如果再排三年号，孩子的户口就不好落了。
业主刘女士说：“即使是保障房，也是政府给我们这些没钱人的福利么。既然要减轻群众负担，监管力度就应该大一些。”
对于这些问题，王涛说，他们会加快重建，争取2011年8月交房。这跟原本定下的2011年6月交房只相差两个月。
明悦湾问题保障房调查组负责人、国家建筑工程质量监督检验中心的黄选明博士，负责检测明悦湾保障房的主体工程结构。
他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他们对9栋楼的所有承重墙体和楼板都进行了混凝土强度检测，分别给每栋楼每一层一个评定结果。由于涉及检测报告的保密性，记者无法得到完整的报告，但黄选明说，的确有最重要的承重部分不能达到混凝土设计强度等级。
“楼层较高的建筑，底层要求混凝土强度达到C35或C30，但9栋楼中很多没有达到，有的相差1~2个强度等级。”黄选明说。
他说，这9栋楼中，一部分拟建到18层，有的已经建到了9层。在检测结果中，他们发现了一些规律：不同区段的楼层，混凝土强度不一样，某几层强度不达标，但再往上几层却能达标。出现问题的楼层，多数集中在底层，而底层恰恰是整栋建筑受力最大的部分。
“需要加强的底部楼层，不达标程度比较严重。”黄选明说，由于整个底部的混凝土强度都不太好，没法不拆除重建。
国家建筑工程质量监督检验中心的检测报告出来后，由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结构研究所来负责加固方案的设计。关于部分业主担心即使加固后楼房安全还是存在安全隐患的问题，该所论证专家杜义欣说不用担心，“加固可以解决问题”。
至于加固工程的时间安排，杜义欣表示，还要由施工队伍与业主之间商定，因为现在还处于拆除阶段，并未开始加固。但明悦湾保障房有业主告诉记者，到目前为止他们并未收到开发商与他们商定时间的任何通知，他们对此完全不知情。
早在7月，就有专家对明悦湾B区的6栋房屋进行了墙体混凝土强度抽查。北京工程建设质量管理协会负责人刘国琦说：“当时发现有些不满足设计要求，不达标的量比较大，于是几个专家在一起讨论应该怎么处理。讨论结果是原则上技术加固是可行的，还有一个结论就是，赶紧全面检测。”
刘国琦告诉记者，当出现混凝土强度不达标情况时，首先考虑是不是可以加固，从而减少损失。他也强调，加固是不会有问题的，“加固有两个原则，第一是保证使用安全，第二，保证重要的使用功能”。
“加固允许妨碍一点一般的使用功能，比如墙加厚了，屋内空间就小了。但是这个属于次要使用功能，属于使用面积小了。”而最后住建委根据专家意见决定拆除其中6栋的地上部分，刘国琦认为，可能是因为质量问题太大了，想要彻底解决问题，又不妨碍使用功能，只能全拆。
北京住总集团董事长张贵林今日向中国青年报记者证实，其旗下的北京住总第二开发建设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住二建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常务副总经理和总工程师都被停职了。住二建公司是北京市大兴区明悦湾项目问题保障房的总承包商。
张贵林说，因为责任还没查清楚，所以先对他们停职。
“为了这事，晚上睡不着，着急上火啊。”张贵林说，这次要认真吸取教训，并加强公司管理。
据知情人士透露，北京日日豪工程建设监理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日日豪公司”）也对监理明悦湾保障房项目的经理予以处分，让其离职，但这一点未得到日日豪公司的证实。该公司办公室人员说，明悦湾拆除重建工程仍由日日豪公司监理，该公司项目部依然保留在工地上。
北京日月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办公室主任王涛告诉记者，他们现在压力很大，“现在我们到处被骂”。他担心公司还会受到降资质等处分。至于这个项目拆除重建，损失至少会有好几百万元。
但他一再表示公司“挺冤”的，认为主要责任出在施工方监管不严上，“我们要追究住二建公司的责任，你是施工单位，质量是工程的生命。”
但他说，住二建公司方面目前只愿意承担50%的责任。
10月8日，北京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委员会（以下简称“北京住建委”）表示，目前，对问题保障房的事故原因、责任已基本查明和认定。
其中，预拌混凝土生产单位北京华跃腾飞混凝土有限责任公司，因提供了不符合质量要求的混凝土产品，对这起质量事故负有直接责任。建设单位北京日月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施工单位北京住宅第二开发建设有限公司、监理单位北京日日豪工程建设监理有限责任公司，也都对事故负有责任。
北京住建委表示，对造成事故的各责任单位，将依法严肃查处。
今天，记者多次跟北京住建委新闻发言人联系，但未能了解到目前的查处进展情况。
北京市首次将保障房在建楼拆除重建，并不意味着这是保障房首次出现质量问题。
今年5月，北京首个限价房项目——昌平区旗胜家园楼盘，仅用手指轻轻一戳墙壁，灰土便纷纷下落，楼梯上很多混凝土已经落光，露出细细的钢筋。更有业主在网上爆料，该小区的墙壁还被大风吹裂。去年12月，该小区还出现楼内水管频被冻裂的现象。
除此之外，2009年被称为“墙脆脆”的海淀区西三旗瑞旗家园限价房，2009年一边荣登十大“魅力社区”榜、一边严重漏水的危改小区广渠家园，以及2007年卫生间大面积漏水的昌平区回迁房五福家园，也都因质量问题被曝晒在公众眼前。
事实上，不仅北京市的保障房频频出现质量问题，南京、武汉、杭州、广州、深圳等市都不乏这种情况。
武汉正量行房地产估价咨询有限公司的房地产估价师石虎说，是利润低导致保障房问题频出。
“保障房开发商的利润一般被限定在3%左右，不会超过6%，而这个利润是远远满足不了开发商的要求的。”石虎说，所以在保障房的建筑质量上，问题会多一些。
石虎表示，相较而言，商品房一个项目的利润则大概在30%，是保障房利润的10倍。
记者了解到，2007年由原建设部等部门印发的《经济适用住房管理办法》规定：房地产开发企业实施的经济适用性住房项目利润率按不高于3%核定；市、县人民政府直接组织建设的经济适用住房只能按成本价销售，不得有利润。
据2010年5月12日《中国质量报》报道，武汉市丽华苑小区开发商之一的中大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预算部经理彭小刚就表示：限于造价原因，部分建筑材料只能使用“相关部门允许的材料”，如外墙墙面砖之间的沟缝，若采用防水涂料固然防水效果好，但实际使用的是水泥砂浆。
武汉大学土木工程系教授刘幸介绍，混凝土强度往往用C加上数字来表示，对于混凝土强度的要求，一般会允许上下3%~5%的误差，而作为混凝土提供方，大部分往往会按照规范的下限生产，例如C30强度的混凝土，混凝土商往往就只做到C29，“现在混凝土强度普遍不够，但如果与标准相差太多，就是废品”。
刘幸说，如果混凝土强度不够，不仅在自然灾害发生时防震能力差，在平日也有垮塌的可能。
最近因揭露广州地铁混凝土质量问题而备受媒体关注的工程师钟吉章告诉本报记者：“这中间肯定是有利益驱动的，而监理方缺位显然是‘睁只眼闭只眼’，双方可能存在一些利益关系。”
除了利润被限制，导致某些开发商利欲熏心外，对于保障房质量问题，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副所长张平认为，层层转包也是常见现象，而在层层转包中，监管的缺失，导致问题重重。
清华大学房地产研究所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教授说，层层转包是一个“通病”。“比如我是一个大的施工单位，把工程往下转包给别的施工方，一纸合同就将工程交给别人负责，而我一方面只收管理费，另一方面把给别的施工单位的钱压得很低，这样承包的施工单位没有办法，只能通过钻空子压低成本。”
虽然包括《建筑法》、《合同法》及《建设工程质量管理条例》等多项法规条例都明确规定禁止违法分包，但清华大学这位教授说，“层层转包”的全国通病却未能治愈，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但他认为，也不应由此认为保障房质量就比商品房的差。“实际上政府对保障房的关注力度要比对商品房的大”，他说，“对于保障房的质量、设计应该更精心，要求应该更高。在有限的面积里怎么设计，难度更大，而且，保障房的质量直接影响到政府的公信力。”
他说，北京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委员会经常会对保障性住房项目进行质量巡查，“北京对于保障房质量的关注程度是很大的，国家对于建筑技术标准的规定也是比较齐全的，但是没有被执行好”。
他认为，出了问题，开发、供应、施工、监理等四方都难逃其责。“只能重罚，而不是加强教育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