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古很古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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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8月23日 星期 一
很古很古的井
林那北
以为已经干涸了,探过头,两眼突然被亮光一闪,是水,清冽的幽深的丰沛的水。
这是一口井,一千四百多年前的老井。
一千四百多年前井的四周还是一片荒地吧,战火将万物焚烧损毁,风都阴郁了几分,风带着侵骨的凉意呼呼刮过,而环顾四望,独孤信的心比天气比景色更凉更凄厉。一场与南梁的生死鏖战,在这个冬天终于把魏国将军独孤信的自信摧垮了。横刀立马、出生入死,他已一次次将自己的性命和血肉扔出去,扔给骏马啸啸、刀光剑影的战场,虽险象环生危在旦夕,却也总是高擎将旗,奏出凯歌。
这一次却没有。公元532年的这个日子,独孤信败了,他没有把失去的谯城从南梁守将元树手中夺回。谯城原本是北魏的边疆重镇啊,地势平坦,河流纵横,沃野千里,物产丰盈,但南朝的梁武帝却派元树将它攻占了。元树是谁呢,他本来是独孤信的同伙,他是皇室,是魏献文帝拓跋弘的孙子,也曾被晋封为宗正卿和咸阳王,结果却叛魏归梁,并将魏的疆城一把掠去。
深宫重重闱帘后的争斗外人总难以细究,惨烈的血搏之余,为了活命可能真的只能走为上。但无论如何,独孤信不喜欢看到背叛,作为武将之后,他以为自己可以轻易拿下元树,拿回谯城。但因为是故人,他甚至不愿动刀,他想兵不血刃,想一派和气声中城门就徐徐打开了,然后皇家子弟元树款款跟随他重返魏都。这样不是很好吗,“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孙子兵法里是这么说的。
没料到元树跟他想的不一样,皇室内杀戮的残酷与决绝让元树满腔都是汹涌的忿恨与恐惧,他断然拒绝了。
那么只能武攻了。但没有攻下。谯城墙的坚固与守军的顽强都超出独孤信的想象,一天天过去,一个多月过去,那个城门仍是紧闭着,而粮食却渐失,将士也渐少,独孤信越来越陷入被动。只好撤,往北撤了四十五里,刚安下营打算稍稍歇一口气,不料元树却突然开了城门,突然涌出大兵,猝不及防间,已是遍地盔甲散落。
独孤信也受了伤,鲜血将战衣染红。兵失将死,他身边唯剩一把长戟,一把四棱金锏。
似乎元树下了悬赏令:夺独孤信长戟金锏者赏黄金千两。
千金散尽不足奇,性命也一样不足惜,但长戟与金锏怎么能失?将帅贴身武器从来与荣誉紧密相关,宁丢脑袋也不能失去它们。独孤信一扬手,一道锐利之光在空中闪过,然后是响声传来,声音不大,却是悠长的、幽怨的、悲愤的、无奈的。
像一对拼死保护贞节的烈女,长戟落到了井中,金锏也随即纵身跃下。
那口井就是进入我眼中的古井。
独孤信死了吗?一说死了,在长戟金锏之后他也决然让自己没入井中。另一说没死,最终竟不可思议地逃脱了,回到魏都,渐因功升为秦州刺史。而那把戟那把锏,却再没有回到他身边。戟与锏依然沉默于深深的井之下吗?一千多年来,无论周围的井水多少次枯多少次竭,多少次被填平损坏,这一口井却被永远定格了,完好保存了下来,汩汩涌泉不绝,并且清冽而甘甜。当地人说,这都因了那把戟和那把锏,因了独孤信。
俯身井之上往下探看时,我其实很想发问:在长戟金锏落下之前,究竟何年何月又是何人将它凿开?岁月厚厚的烟尘已经将真相覆盖,没有人能够开口解惑。或许在三国?比独孤信早三百多年,魏、蜀、吴三个政权曾展开多么波澜壮阔的角逐啊,那么多智慧充盈、勇气丰饶、血性丰满的男人交错上演了一幕幕人生大戏,其神采魅力连绵至于今。那时,谯城没有袖起手,悠然退到历史舞台外,而是适时养育出了一个旷世枭雄,他姓曹,就是曹操。
29岁起,这个谯城曹氏子弟的将帅之才就已经纵横呈现了,但他那时还不过是汉献帝刘协朝中的一个小卒。他隐忍着,也努力着,渐渐呼风唤雨,渐渐名声遐迩。196年,他将家乡产的“九酝春酒”以及酿造方法献给了刘协。真是好酒啊,香、醇、剔透。“用曲三十斤,流水五石。腊月制曲,正月冻解。用好高粱,三日一酝酿,九日一循环,如此反复……臣得此法,酿之,常善。今谨上献。”
无论后人如何解读他献酒的行为,奉承也好,惑君也罢,他都头一仰不予理会。朝朝代代对他的神话与诋毁同样山呼海啸般涌起,同样跌宕而离谱,他管不了天下人的嘴,随便吧。“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他只能这样宽慰自己。酒一直是他最好的知己,“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只要几杯下肚,他就能够傲立于世俗之上,目光飘然,步履铿锵。
——酿造那些可以解忧消气的杜康时,可曾从那口古井中取过水?而他文武双全的三子曹丕、写出七步诗的五子曹植、巧力称象的七子曹冲,也可曾因饮过井中甘甜之水,而灵动,而聪慧,而才思飞扬?
井之畔如今早已是一座大型酒厂了。连曹操那个“九酝春酒”都被激活了,演化为原浆原味的“原浆酒”。而谯城也有了新名字:亳州。
酒浓郁的芬芳现在终日笼罩着那口井。独孤信擅酒吗?如果他果真葬身井中,此时他的灵魂正与他的戟他的锏一起,日日同醉。
恍惚间,突然觉得这口很古很古的井,其实就是独孤信的一只眼,它穿透岁月,从前世一直伸进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