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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01:53:00
“位育”之道
潘光旦

“位育”,不错,是一个新名词,但却是一个旧观念。要引经据典证明这个观念和“位”“育”两个字的出处,也许要挨迂腐陈旧的批评。但自所谓新式的学校教育发达以来,许多大学生连《大学》、《中庸》都没有读过,却也真令人失望!《中庸》上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有一位学者下注脚说:“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所以“安所遂生”,不妨叫做“位育”。
西洋自演化论出,才明了生物界所谓adaptation或adjustment的现象。我们很早(好像是跟了日本人)把他译做“适应”或“顺应”。适应的现象原有两方面,一是静的,指生物在环境里所处的地位;二是动的,指生物自身的发育。地位和发育的缩写,便是“位育”。生物,尤其是进入文化的人类,尤其是今日适当中西新旧之冲的中国青年,往往有不能安其位不能遂其生的,这种现象以前叫做“顺应失当”,如今我们叫做“位育失当”。助少壮求适当的位育,而避免失当的位育,或从失当的位育里解放出来。
一切生命的目的在求位育,以前的人叫做适应,教育为生命的一部分,它的目的自然不能外是。我们更不妨进一步的说,教育的唯一目的是教人得到位育,位的注解是“安其所”,育的注解是“遂其生”,安所遂生,是一切生命的大欲。“位”与“育”是两个老字眼,合成一个名词,却是新的。
所以民族的根本问题或中心问题就是:怎样在环境之内,背景之前,求一个所以安所遂生之道。安所,属于生活的静的方面;换言之,就是民族秩序的维持。遂生,属于生活的动的方面;换言之,就是民族进步的取得。假若我们努力的结果,在双方都能收相当的成效,民族问题也就等于解决了。

生物学者讲位育,始终认定两个对象,一是生物的个体或团体,二是环境。所谓位育,就是两者之间的一种协调。
民族的根本问题,具体言之,是一个人口的位育问题。人口问题的解决系乎量的控制与质的控制。量的控制,一面固恃经济环境的改进,一面尤赖生育的适当的节制。……质的控制,其关键端在选择,那就是优生学说的任务。量和质两方面都有了办法,民族生活里秩序的维持与进步的取得,即民族的安所与遂生,都是必然的结果。
家庭问题是各个家人的“位育”问题。家庭之中,人人能安所遂生,问题自然解决。《易经》·《家人》卦的彖说,“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那内外与严君一类的字眼,我们如今听去虽不痛快,这一段话的大意其实也不出位育两个字的范围。
讲起位育,我们便立刻想到各个家人的种种性格;而性格中最比较基本的,是年龄与性别两端。性别有二,而年龄最简单的分法是少、壮、老的三分法。……我们如今讨论家人的位育,目的也无非是“老有所终”或“老者安之”,“少有所长”或“少者怀之”,而壮的一辈呢?我们以为若能做到“夫妇信之”,使其对于社会种族,各能有所贡献,即各“有所用”,也就很不错了。
位育是演化论里最重要的一个概念,也是中国旧有思想里很重要的一部分。《中庸》上有“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话,注脚里说,安所遂生叫做位育,《易经》的哲学里,最基本的一个概念是位;一部《左传》里有过不少次关于土宜的话。我们以往的错误,也许是过于重视了静的位,而忽略了动的育。如今演化论的思想,一面固然可以和位育的思想联系起来,一面更可以补正以前的错误与不足。
位育是一切有机与超有机物体的企求。位育是两方面的事,环境是一事,物体又是一事,位育就等于二事间的一个协调。世间没有能把环境完全征服的物体,也没有完全迁就环境的物体,所以结果总是一个协调,不过彼此让步的境地有大小罢了。
《中庸》“天地位,万物育”的一段议论和西洋生物演化论中adaptation或adjustment的概念最为接近。位,注称“安其所”;育,注称“遂其生”;前者是静态的位置,后者是动态的发育,岂不是恰好相当于adaptation的概念。因此,十余年来,作者就用位育一词作为adapatation的译名,以替代“顺应”、“适应”一类过于消极与被动的译名。

一切生命的目的在求所谓“位育”。这是百年来演化论的哲学所发现的一个最基本最综合的概念。这概念的西文名词,我们一向译作“适应”或“顺应”,我认为这译名是错误的,误在把一种相互感应的过程看作一种片面感应的过程。人与历史的关系,人与环境的关系,都是相互的,即彼此之间都可以发生影响,引起变迁,而不是片面的。说历史与环境完全由人安排,是错误。说历史与环境完全支配着人,也是错误。近来常有人说到“历史的必然性”和“潮流必须顺应”一类的话,不止当看法说,更当做金科玉律说,显然是犯了后一种的错误,而此种错误的责任,我认为至少有一部分要归“适应”或“顺应”的译名负担。
其实演化论所揭橥的若干概念,文明人类的经验也早就揭橥过,说此种经验揭橥得不够切实,不够清楚,则有之,说经验中完全没有这些部分而无从揭橥,则不可。即如在中国人的生活经验里,“顺应”那个错误的译名所代表的概念我们很早就叫做“位育”。任何事物能安所遂生,能位育,岂不是恰恰可以代表演化论中那个译错的概念。同样一个译名,顺应或适应给我们一个错误的看法,即,总像人在迁就,而历史与环境不是屹然不动,便是颐指气使地向人作威作福;位育则没有这些毛病。
教育的目的不止一个,而最概括没有的一个是促成此种位育的功能,从每一个人的位育做起,而终于达到全人类的位育。其实这最后所达到的境界,教育也大可以不管,因为,如果因教育的努力而人人各得其位育,人类全部的位育是不求而自致的。
教育虽是一个人与历史、人与环境相互感应的过程,从教育的立场说,要教育来促进位育的功能,却不能不分一个本末宾主,因为教育的对象终究是人自己,而不是历史,不是环境。我们不得不假定人是本,历史是末,人是主,环境是宾。人也许是很无能的,也许在不免受历史与环境的玩弄摆布,但我们不得不假定人可以修正环境,开辟环境,可以指引历史,创造历史:因为不如此,我们便无法施行教育,甚至于教育便根本没有了存在的理由,我们名为是人,实际上也尽可以浑噩一生,与鸟兽草木同腐,于遭受玩弄与摆布之余,一任历史忘怀,环境埋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