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手笔,如此胸襟——张伯驹与《平复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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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世纪前,1956年7月,文化部长沈雁冰颁发一纸褒奖状:张伯驹、潘素先生将所藏晋陆机《平复帖》卷珍贵法书等共八件捐赠国家,化私为公,足资楷式。

“化私为公,足资楷式”,这寥寥数语的背后是一桩在共和国历史上不仅至今空前、相信日后亦无人能出其右的捐赠豪举。
这卷《平复帖》究竟如何珍贵?
帖右侧前隔水黄绢的绢签上的痩金体“晋陆机平复帖”六个字是宋徽宗赵佶所题
其一,存世久远。
该帖是天下存世最久的纸本书法墨迹,写于公元300年前后。遥想这函致友人信札落笔于纸时,东汉蔡伦改良造纸术才不过一百多年而已。收藏家古训云,“纸千年,绢八百”,意即纸张最久只可保存千年,而这卷法帖迄今已1,700多年矣!
其二,名人墨迹。
书写该帖的陆机亦非等闲之辈。此君生于公元261年,卒于303年,祖父陆逊是三国时东吴都督,曾智取荆州,令关云长败走麦城。
陆机字士衡,“少有异才,文章冠世”, 其传世的骈体《文赋》是西晋文学家代表作,赋中许多佳句至今脍炙人口,如“精鹜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成语“浮想联翩”、“率尔操觚”亦源于《文赋》。南朝钟嵘《诗品》赞其为“陆(机)才如海,潘(岳)才如江”;王勃《滕王阁序》末段“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衍生成语“潘江陆海”,形容文采斐然才华过人。
其三,书法大家。
陆机不仅文章冠世,亦擅书法。狭义草书指书法中有一定法度、自成体系、结构简省、笔画相连的草写汉字,一般认为各字不连绵为“章草”,相连绵为“今草”。《平复帖》笔势遒劲晓畅而不失拙趣,字字独立,蕴章草意,印证了中华书法由隶变草、从章草向今草过渡的本真形态,与西陲汉简相类。
其四,流传有绪。
该帖自问世,辗转流传至今,经历了西晋、东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和民国。经王世襄先生详尽考证,《平复帖》流传有绪,每一时期收藏于何人之手几乎都有确凿的证据,卷上钤的各朝代71方印记犹如一部收藏简史,殊为难得:
  卷上最早的一方印记钤自唐末鉴赏家殷浩,这方收藏印盖在帖本身字迹的后面,靠近边缘,长方形,朱文,颜色虽极暗淡,但“殷”字上半边、“浩”字右半爿依稀可辨。若非王世襄老爷子有机会手捧此帖反来复去细细研读,这帖背面的殷浩之印恐怕无缘见诸天日。 (左图为半爿殷浩印记)

《平复帖》从殷浩手中流出后,到了五代末宋初的大收藏家王溥家,在王家保存了三代。据宋代大书法家米芾《书史》记载,王溥的孙子王贻永(因娶宋太宗女郑国长公主而官授右卫将军驸马都尉)将帖出售给另一位驸马都尉李玮。
此后,《平复帖》从皇亲李玮手中传入宋御府,成为酷爱法书名画的宋徽宗赵佶的收藏。宣和二年成书的《宣和书谱》卷十四中记录了《平复帖》:晋陆机字士衡,身长八尺,其声如钟,自少已文章得名。人之为文恨才少,而机患其多,以故虽能章草,以才长见掩耳(大意为:别人写文章恨才少,而陆机苦于才多,因此虽能书章草,由于才学过人而被掩盖了)。
《平复帖》大约于宋末元初前后又流回民间,收入《四库全书》的《书画记》(吴其贞撰)记述了元代几位观赏此帖并在帖上题款者。
明代万历年间,《平复帖》辗转到了大收藏家韩世能手中,在此期间经过若干名家的鉴定,包括董其昌写的一段跋文,见下图:

董其昌跋:右平原真迹有徽宗题字及宣汉小玺盖右军(王羲之)以前,元常(钟繇)以后,惟存此数行为希(稀)世宝。
题跋四周的收藏印为梁清标的“冶溪渔隐”、“秋碧”、“苍巖”、“蕉林鉴定”、“钓鲸鱼父”和“河北棠邨”,溥心畲的“西山逸士”和“西山逸士心畲鉴赏”,安岐的“思原堂”和“麓邨”。
韩世能死后,此帖传给儿子韩逢禧。韩逢禧和明代大鉴藏家张丑(《清河书画舫》等书画鉴赏名著的作者)是好友。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张丑从韩逢禧手中将《平复帖》买下,并为自己取了个室名“真晋斋”,意为真正晋人的墨迹。
1644年,明朝亡,张丑于同年去世,《平复帖》亦在此前后流入他人之手。
清代顺治庚子年间(1660年),吴其贞在葛君常家里看到《平复帖》,当时有不少人认为该帖是赝品。吴其贞在所撰《书画记》中写道:“此帖人皆为弃物,予独爱赏,闻者哂焉。后归王际之,售于冯涿州,得钱三百缗,方为余吐气也。”(大意为别人都以为这帖是水货,只有我爱不释手,听说的人都笑话我。直到帖归王际之,转售冯涿州,得钱三十万,方为我出了口恶气。)缗繦,穿钱的绳子,一千钱称缗,同贯,一千钱亦称贯,铸钱场所穿在钱孔中的方形竹木条称贯。
《平复帖》到冯涿州(铨)之手不久,便转归明末清初大收藏家真定梁清标。真定府宋元明清时是华北平原最繁华之所在,民谣云,“花花真定府,锦绣太原城”,现在为河北正定县。梁清标是明代崇祯年间进士,字苍岩(巖),号蕉林,亦号棠村(邨)。获此千年古帖,梁清标喜不自禁,在帖上先后钤了八方收藏印。
清初另一位大鉴藏家安岐,字儀周,号麓村,祖上是朝鲜人,多年在扬州主持盐务。有道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当时扬州富甲天下,人文荟萃,古物字画多聚散于此。安岐以其四十年亲眼所见的书画珍品,撰写了一部鉴藏品评古代书画专著《墨缘汇观》,书中提到在真定梁氏家中见到过《平复帖》。虽然安岐在《墨缘汇观》中只字未提自己曾收藏《平复帖》,但帖上却分明钤有安岐九方收藏印,比谁盖得都多。

《平复帖》骑缝和左侧的收藏印为宋徽宗的“政和”、“宣和”与“宣龢”、“政龢”朱文连珠玺。
信札倒数第二行最后一个字左侧是明代大鉴赏家张丑的收藏印“张丑之印”。
这一局部钤有清代安岐的六方收藏印:骑缝中为“安”和“儀周鉴赏”,中偏下有“安儀周家珍藏”,左下是“安氏儀周书画之章”。
据王世襄老爷子考证,安岐是《平复帖》于清代流回皇宫之前最后一位民间收藏家,易手时间大约在乾隆丙申年间(1746年)。
就这样,《平复帖》又回到大内。最初此卷存在皇太后所居的寿康宫,1777年皇太后去世后遗赐给皇十一子永瑆,由此到了成亲王府。永瑆为自己起了个室名,“诒晋斋”,又在卷上钤了八方收藏印。
在其后的一百余年里,《平复帖》由永瑆传给二儿子绵懿,绵懿传给三儿子奕纪,奕纪传给儿子载治,并在卷上留下两方收藏印。

《平复帖》中骑缝为为宋徽宗的双龙小玺,下骑缝为“宣龢”连珠印。
中部钤有明代大鉴赏家韩世能和儿子韩逢禧的两方收藏印,“韩世能印”和“韩逢禧书画印”。
载治死于1880年,子尚年幼,光绪皇帝派恭亲王奕訢(道光帝皇六子)去代管成亲王府。恭亲王监守自盗,将《平复帖》携回恭王府据为己有,并在卷上堂而皇之地钤上自己的收藏印。
宣统二年(1910年),恭亲王奕訢之孙溥伟(末代皇帝溥仪的堂兄弟)获得此帖,并在卷上自题一跋。
一年后,辛亥革命爆发,清帝逊位,溥伟出逃,《平复帖》留给在北京的弟弟溥儒。
溥儒字心畲,号西山逸士,工国画,与张大千有南张北溥之称。以皇亲之故,溥心畲家中不乏名贵字画,曾将唐代大画家韩干《照夜白图》卷卖给上海古董商人叶某,叶某转售英伦。国宝流失海外,令人扼腕。
20世纪30年代,张伯驹与袁世凯次子袁寒云、少帅张学良、红豆馆主溥桐并称民国四大公子,书画梨园、填词属对、雅好收藏,自号丛碧主人。闻说《平复帖》在溥心畲手里,深恐再为沪沽盗买而流失海外,张伯驹忧心如焚。托张大千傅沅叔斡旋求让,几经周折,历两年,终以四万银元从溥心畲处购下。日军占领北平后,张伯驹蛰居四载,倭寇觊觎,恐生不测,遂携眷入秦。帖藏衣被中,虽经颠沛跋涉,未尝须臾离身。

左图为三十年代张伯驹摄于丛碧山房寓所。
张伯驹字“丛碧”,斋号“丛碧山房”,始于他1927年收藏的第一件墨宝康熙皇帝御笔“丛碧山房”四个字。
“丛碧”二字最早见于宋代范成大的《千石岭诗》佳句,“不知山几重,杳杳入丛碧”。
其间张伯驹曾被汪精卫伪军一个叫丁雪山(一说锡三)的师长绑架囚禁了八个月,勒索巨额赎金,张伯驹命悬一线,夫人潘素变卖首饰四处筹措,未尝动《平复帖》分毫之念。
张伯驹伉俪虽然视《平复帖》珍贵甚于性命,但借予朋友观赏研究却十分慷慨坦然。1947年,王世襄在故宫博物院任职时,很想研究古代书画的质地、尺寸、装裱、引首、题签、本文、款识、印章、题跋、收藏印、前人著述和有关文献,希望找一件流传有绪的煊赫名迹,遂想到《平复帖》,于是忐忑向张伯驹请求一观。张伯驹慨然相借,允王世襄将古帖携回家足足研究了一个多月,得以完成《西晋陆机平复帖流传考略》一文,刊登在1957年第1期《文物参考资料》上。
1956年初,北京市民政局召开各界知名人士座谈会,号召大家带动全市人民购买公债券支援国家建设。张伯驹夫妇有心积极参与,但囿于收藏字画之故,尚负债数万,家无余钱,遂毅然将《平复帖》等八件珍贵法书捐赠给国家。文化部奖励张伯驹夫妇20万元人民币,但二老分文未取,只接受了文化部长沈雁冰签发的这一纸褒奖状。
1957年,陈毅元帅参观张伯驹牵头在北海举办的明清书画作品展,听工作人员介绍说展出的不少真迹系张伯驹捐献,大为赞赏,由此与张伯驹成为挚友。
不久,张伯驹被划为右派,北京市民盟委员资格亦遭革除,所兼职的工作遂无着落。数载后,所幸陈毅元帅托老朋友吉林省委书记于毅夫安排张伯驹到吉林省担任博物馆第一副馆长(时无馆长),聊解张伯驹境遇之窘迫。(右图为张伯驹画的墨梅图,现为香港小品大家董桥收藏。画上钤的印章是“丛碧词人”。)
1972年1月10日,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陈毅追悼会,张伯驹未获允许参加,挥泪连夜写下一幅挽联送去。一向在诗词上颇为自负的毛泽东在这幅挽联前伫立良久:
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回望大好山河,永离赤县;
挥戈挽日接樽俎,豪气犹存。无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泉应含笑。伫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
此后十年,张伯驹默默无闻,似乎已淡出人们的视野。
1982年初,大画家黄永玉在北京西郊偶遇张伯驹,十年后凭记忆画下来,题为“大家张伯驹先生印象”,并附有一篇记述,其中有这样一段:
某日余携妻儿赴西郊莫斯科餐厅小作牙祭,忽见伯驹先生蹒跚而来,孤寂索寞,坐于小偏桌旁。餐至,红菜汤一盆,面包四片,果酱小碟,黄油二小块。先生缓慢从容品味。红菜汤毕,小心自口袋取出小手巾一方,将抹上果酱及黄油之四片面包细心裹就,提小包自人群中缓缓隐去。余目送庄严背影,不忍它移。……夫人国画家音乐家潘素系余同行。老人手中之面包,即为其带回者。情深若是,发人哀思。

一个月后,1982年2月26日,张伯驹老前辈辞世。半生散尽万金收购的上百件珍贵书画悉数捐给国家,阖然长逝之时两袖清风,家徒四壁。
斯人虽逝,风范长存。
附注:
参考书目:张伯驹,《春游社琐谈》;王世襄,《锦灰堆》;启功,“平复帖”说并释文,《启功丛稿--论文卷》;任凤霞,《一代名士张伯驹》;故宫博物院与上海博物院,《书画经典》;(明)张丑,《清河书画舫》;吴其贞,《书画记》;(清)安岐,《墨缘汇观》;《宣和书谱》;《石渠宝笈汇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