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 龙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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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  龙抬头
——苦水社火
二月二,龙抬头。其实是人忍不住要抬头了。美孜孜暖了一冬,老婆孩子热炕头,油锅盔、酽茶、臊子面的日子,有些熬不住了。亲戚家串门,男人们打牌喝酒,近了是棉帽子捂着低头小跑,稍稍远是小毛驴车棉袄带上苫着棉被子,再远了,怎么也不肯去了。太冷了。
快要立春的日子,可还是冷的,脸和手露出来的感觉,风一吹,还是飒飒的皮紧。立着呆望一阵子,时光是有些凝滞的。树也没动,没一点绿的意思。人悄悄各走各的,只是炊烟比寻常烈了些,没有风,也浓浓的,带着些干草的焦味,忽地在半空里散开了,村子就满是那麦秸的气味。
临近苦水街村,见去年疯长过的荒草依旧立着,很高,残留着细的枯枝,铁丝一样孤寂也傲然,心里忽然有“在阳光里纷纷碎了”的句子。
什么碎了?是那些干枯了但是还近乎高大的荒草?它们铁丝一样孤寂和傲然,但毕竟是有些已经禁不住岁月的煎熬,消逝了。时光并不是线性的,所谓消逝,是弥漫的,并不清晰的。
苦水产玫瑰,如果六七月,遍野都是玫瑰。来的不是时候,只有路边的苹果树,季节的缘故,还有灰尘,也许还有污染,树干乌黑。乌黑给人的感觉,并不是湿润,也并不干燥,只是一种笼统的黑,厚厚的涂抹了什么的黑,难以名状。
二月二,天渐渐更亮了,其实隐约的喜庆是慢慢起来的。现在的一切还都在背后,都还蛰伏着。虽然,那一点喜庆并不能真的改变什么。但人就是这样,借着这喜庆,一年一年过下去。
村子里,家家门框正中都贴着“门前子”——剪了穗子的剪纸。家家的主妇或是媳妇、姑娘,早早就像是琢磨新鞋样一样琢磨着新花样的“门前子”。谁家有了新花样,是不肯藏着的,女人们暗地里就传开了。全村都是自己家的样子,该有多美!人去的时候,正往里抬腿,忽然——就停下来。看一眼,再看一眼。那一眼给了人幸福,可以暂时停一小会儿的幸福。
红、绿、黄、蓝,“门前子”是有好些颜色的。剪纸的透,风透进去,院子里的喜气透出来,满院的饭食的香气也透出来。站在门里面朝外看,是透着的天,透亮亮的舒畅!
“门前子”不只在大门的门框上,里面的屋门门框上也有,人的进出就给那好看的“门前子”照拂着。屋檐上也有,一溜儿,满满噔噔的,各样的颜色交织着,旧的屋檐也是新的,似乎屋檐生了喜庆的“芽”。
一家门里的洁净土墙上,见悬着一个易拉罐,剪子剪了,弯弯巧巧地折了,就成了一个香炉。女人的手真巧。尤其这心思,叫人心里呼地湿润润的想这女人什么模样。这家里的地上、炕上,都该比别的人家整洁得多。整治下的饭食,该有多么香。羡慕这家的男人,可也只是羡慕罢了。
村里的小路边,随意供奉着神位。一家是:供奉玉皇大帝天尊之神位。碗口大的黑字,写在用一根秆子撑起的近丈把高的黄布上。下面一页黄纸,“门前子”那样的剪纸,剪的是当年的生肖。这样的供奉从未见过,不在家里,不在庙堂,甚至也不在祠堂,似乎供奉在路边,是要将家里祈求的和全村人共享,似乎也有借着全村人供奉的意思在。
有乡亲过来,亲热热地和主人家(多是妇女)说几句话,烧香,磕一个头,便走。
在一家的院子里(这家的院子比别家的大),沿着长长的院子,是一条扎制好的龙。它静静地悬在那里,由人摆布,甚至是顽皮的孩子,也可以随意拍拍龙的肚子,拽拽龙的须。此刻的龙还只是个样子,只是钢筋、竹子,布和彩色的纸的混合物。它需要借助一个仪式才能活起来。
这家的院子里,老女人们正在摆置八卦灯。大致是将近百的小灯盏摆成小学生习字的米字格那样。
那些灯盏是每年用过了都存着的。而反复的使用,灯盏浸透了油,似乎变得颜色深了,小,但是很沉重。
八卦灯是由老女人们点燃的。没有一个年轻人。为什么?她们虔敬,温情、缓慢,手法柔和。边上,另一张桌子上供奉着花馍(上面盘着月季花一样的花叶,点缀着红枣)和果子。女人们虔敬、温和的神色,待那些灯盏一旦全部点燃,似乎是呼啦啦做响的时候,就完全变了。忽然肃穆起来,给什么提着,紧绷绷的,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人得等着,驯顺地等着。
灯类似于厚而浅的小酒盅一样,近百盏倒上清油,放好捻子,全部引燃后,稍稍起风了,火苗呼啦啦地响,黑色的油烟袅袅升空,是有几分骇人的。野蛮,甚至有几分杀气。
社火里扮演的角色,正在勾脸。勾脸是特别的技艺,这里的人每年要从外地主要是陕西,请专门勾脸的师傅。
勾脸,一种是先用土黄色打底子。并不是满脸打,只是先在人的脸上点满,再用手掌抹开。待擦匀了,再用玫瑰红色沿着鼻梁两侧,向眉毛画上去。整个的脸,是半深的玫瑰红。这是英俊后生。
还有一种是花脸,是奇异的不对称。也是后生。
两者的区别,前者眉清目秀,后者孔武有力。
还有一种,是丑角。从眉毛到鼻端,涂白色,眉毛黑长,弯弯地掉下来。有趣的是,还要在白色其中点缀些微红色。在眼睛和下颌处,点缀黑色。人的选择也是稍具丑相的。丑而具喜庆相。丑和喜庆,俊和庄重,有深层的关联。
勾脸的师傅,极其熟练,不论左手还是右手,都走笔飞快。左右开弓,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词汇,实在是来自于真实生活的。
村子里不宽的路上,人群越来越多了。密不透风,古人是观察透彻的。社火就要开始了。
社火,据记载,是指在节日里的各种杂戏。
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九记载:“立春前一日,太守迎春于城东蕃鳌观,令官妓扮社火:春梦婆一,春姐一,春吏一,春官一。”所谓的春,是指的节令吧。春气来了,地气上升,地是微微温暖的。
更早的有范成大《上元纪吴中节物俳谐体三十二韵》:“轻薄行歌过,癫狂社舞呈”。自注:“民间鼓乐谓之社火,不可悉记,大抵以滑稽取笑。”
起码在宋朝,社火是“轻薄”、“癫狂”的。
现在的社火,依旧是有些“轻薄”、“癫狂”的。
先是鼓。太平鼓。
鼓声四通,为一组。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击鼓,凡一组,或几组,击鼓的人必然变换一次动作。
鼓锤和大鼓的鼓锤也不一样。鼓锤是用麻绳密集地编成棍子形状的。
鼓声两通一组,促迫,鼓声三声,还是促迫,四声,匀整了,也庄严。古代的军队似乎也是这样的四通鼓声里列队行进的。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有时候动作是相当复杂的,比如会将直径近尺余、长近三尺的鼓,用带子系了,挂在脖子上,向空中满满地抡上一圈,或者是将鼓放置在地上,两腿在鼓的四周变换,但是鼓声是一样的,嗵、嗵、嗵、嗵。
身着银白色衣裳,红色的鼓。节奏十分有力。推进一切的无畏力量!
再过来的是大鼓。鼓真的相当大,要整张的牛皮才蒙得住。现在是买的,过去是请匠人制作。
应该是在春夏之交,牛虎虎最有生气的时候。有生气的时候,皮才厚实坚韧,鼓声才轰然、壮烈。
这样的牛,宰杀的时候,应该有一个仪式。不像寻常的牛,随意宰杀。牛要洗澡,披红,要请人念咒,度它的英气在地,魂魄升天。宰杀的牛,轰然倒下。又一头牛,轰然倒下。喷涌着鲜血的牛,重重地砸在尘土的大地上。尘土起了老高,扑面的血腥和着尘土的气味弥漫着。这也是盛典,全村的人都来了,大锅支上了,切成大块的牛肉煮上了,大碗的酒斟上了,人们不醉不归。整个的狂欢节!
整张的牛皮,刮得干干净净的,晾在一边。
熟皮子的匠人来了,又静静走了。他再次回来的时候,那张硕大的牛皮已经是软软的,驯服的。
制鼓的匠人,已经在一间安静的屋子里静静地等待着,算计着。鼓的架子已经箍好了,拍打一下,结实得很。甚至是几个汉子站在架子上面,也纹丝不动。
牛皮在掺了酒的水里浸透,也许是要浸七天七夜的。两张牛皮经过再次的挑选。其中更为坚韧厚实的的一张将用于鼓面。制鼓师傅和他三个筋骨健硕、皮肤黢黑油亮的年轻的徒弟,兜起整张的牛皮,对面站着,比画着牛皮的尺寸,似乎是在筹划一场战争。牛皮的倦怠,在等着制鼓师傅的手。
比好了,第一根炮钉打了进去。整个牛皮的位置就是靠着一根炮钉奠定的。整张湿润的牛皮给使劲向对面拉去。接下来是在对面钉下第二根钉子。东南西北四根钉子钉下后,其他的钉子顺利、均匀地钉了下去。全部的钉子都钉好后,用锋利的刀子将多余出来的牛皮精心地割去。真正行家的刀子都是小巧,貌不惊人。
绷好的鼓依旧在阴凉的屋子里,要等着它慢慢晾干。而这个晾干的过程,原本看起来并不怎么紧绷的鼓面,惊人地绷紧了。湿的皮子绷得太紧,干了以后是要绷裂的,这其中有精确的计算,也许还有天意。接下来是进行修整。刮腻子,打平,上漆布,反复上漆,打磨,再次上漆。时光就在这近乎阴暗的屋子里悄然逝去了。
而制鼓师傅走的时候,憔悴的似乎没有一点力气了。他的力气都留给了大鼓。几个徒弟的胡茬子涌了出来,步伐也有些踉跄。这样的师徒短时间是没有人聘用的,人们要等好些天以后,等他们完全恢复了力气。
可打这鼓的,是女鼓手。近乎削瘦。天还冷,围着看热闹的人,还都是冬装,可她却是粉红背心,黑裙子,赤膊,墨镜。远处看着,削尖的脸,打得粉红。一侧黑鸦般的鬓上,是大朵的嫣红。
鼓手十分卖力,拉展了膀子。天下怎么会有这样既键朗又风骚的女人!鼓锤是二尺多长的指头粗钢丝绳制的,缠了麻绳,击起鼓来,弹性十足。
鼓手沿着巷子一路打过去,身资优美,力道十足,几乎是不歇息的。
过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快步如飞,一双大脚,竟然不是女人!
为什么不是女人,而又要男扮女装?这一定是古老的秘密。雄性的鼓,以雄性的男人,是相克的。古老的道,早教会了人们。隐雄性之身,呈现的只是雌性,但男性的力道是在的。大鼓给虚拟的雌性驯服了,它的雄强的声音一发而不可收拾。
龙也过来了。人群似乎给惹了的蜂巢一样,“嗡”地一下乱了。
龙已经成为重要的象征,甚至在微软公司制造的汉字软件里,拼音Long里面,龙字也是排在第一。在生活里,龙字的使用频率并不高。但是它太古老了。古老到叵测。一个高龄妇人,怀孕了,她欣喜地说,这是天意,她的孩子将是皇帝命。什么是皇帝命,其实就是龙命。那么古老的东西,竟然要影响那么多年。
二月二,龙抬头。此刻,它已经不是刚才在一家的院子里静静呆着的那条龙了。那会儿龙还是静的,笨拙,甚至是有些痴呆的。还没有人把它挥舞起来,也就是说,没有人,龙是没有意义的。而这会儿龙飞舞着,在一条本来狭窄的小巷子里,展示它无穷无尽的法力。
舞龙的带头人走在前面,左手执火炬,右手抓一把松香末,向天空一扬,火把一挥,“呼”地一团火,带着黑烟的火,弥漫在半空里,含着煞气。
龙经过的时候,人们拼命要从龙的肚子底下钻过去,就连怀里抱着孩子的妇女也不避人的拥挤,说是可以冲去来年一切的不吉不祥。人们挤过去的时候,舞龙的人,就几乎站立不住,要给人群冲倒,于是前面开道的回来,这回的鞭子是要真打的,而给打着的人,根本不管,只是拼命地向龙的肚子底下挤过去。挨了鞭子,脸上也是喜庆。
一年里给龙护佑着,似乎也就不在乎人了。
走高跷的人,早早起了。靠着一面墙,用木头搭了高高的架子。踩高跷的人,沿两边的梯子上去,坐好了,下面的人顺好了高跷的腿。这里的高跷是高到九尺五寸的,据说是世上最高的高跷。
仰着头,看坐在上面的人,觉得世界奇怪。把人弄得那么高,为了什么呢?高跷上的人,是百姓们仰慕的古代的英雄。打扮起来,颜色不畏艳俗,大红,大绿。也有别的颜色,黑和白,也有点缀,金色。
绑腿的麻绳,麻是经久捶制的。捶制了才软。它的纤维,变性了。编织的时候,有意将麻绳弄成扁的,和习惯上浑圆的绳子不一样。有这样的话,我认真琢磨了一下,果然。平日里糙硬的麻,造的绳子却非同寻常的柔软。圆的绳子不行,据说会绑坏了腿。有人问,为何不用宽的布带子,老人们说是绑不牢靠。这一定是多年积累的经验。
高跷松松地绑好了,人坐在高架子上面休息。一排高大到四、五米的人,兼之五颜六色,让人感觉凭空出现了另一个世界。尤其高跷的腿不是裸着的,穿着那么长一条裤子,显得人更高了。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也许是有的。古代神话里面,某人沿着某个洞穴,一直走,竟然走到了另一个世界。有能回来的,但是,也有些人,永远回不来了。或是回来了,家乡早不在了,仿佛是一个“烂柯”的故事。
踩高跷的人排成一溜。前面的路早开好了。走高跷的人过来了,身子直直的。两边的房子,像是踩高跷的人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凳子。两边房子上坐着的人,见熟悉的人过来,可以脸对脸地打个招呼。
后面的人杂了。清宫戏的流行,也让里面的角色出现在社火队伍里。也有时髦的风味,戴墨镜的,西式的黑裤子、白衫,甚至是卓别林都出现了。
也有少许自由穿插的人物,多是风骚的女人。在平日里不可展露的,都可以在这一刻尽情展露,男扮女装,或者是女扮男装。
形骸放浪的一天。
一切按照预期进行着。其实这一切都是在某位神秘老人的安排之下进行的,纹丝不乱。老人近乎威严地端坐在某家院子里,筹划钱两,安排各样的人和事。没有这老人的命令,一切都是不会动的。
在古代社会,这个人,就是王了。
在今天的小村子,依旧。这个人拥有无上的权利,起码是在二月二这天。
老人是静默的,只有不多的话,但是每一句话都十分有效,都像国王的命令一样,执行起来,是铁一般的。
二月二一过,小村子依旧是寂寞的。
只有来回跑着的穿着花衣的小姑娘是轻盈的。
路上,几匹小毛驴颠颠地过去。
*苦水街村位于甘肃省永登县苦水乡,每年的二月二都要举办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