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海涛：宜黄事件采访手记：免于恐惧的自由(财新网 2010-10-12)

地方政府为了维稳，多在集体事件或非常事件发生后，以两种手段编织恐惧之网：一为全方位监控以安内,另一为广散谎言以惑外。公民要获得免于恐惧的自由，关键是运用自己的良知，说出真相
【财新网】（记者 谢海涛）“免于恐惧的自由”，是美国前总统罗斯福在二战时说过的。而我在采访宜黄拆迁自焚事件时，突然想到这句话。
 
当时是9月17日晚上9点半，我蹲在钟家南面的草丛里，侧耳细听楼上的动静时，脑子里却突然窜出了这一句。
10月10日，当我写这稿子时，又听到宜黄县委书记、县长被免职的消息，一时感慨颇多。
记者采访如做贼一般
自从9月10日自焚事件发生后，钟家兄妹就成了监控对象，他们家三层的小楼也成了禁区。我的同事刘虹桥，在9月12日进楼没几分钟，就被发现，后乘钟家亲戚的摩托，避于郊外草丛中，才躲过两个壮汉的追击。
9月13日，我赶到当地时，小楼西边的加油站有人蹲守，工地上有人看管；北边的小区有人骑摩托巡逻，南边的马路上有汽车停留，可谓戒备森严。中国基层社会的维稳布控，在长期的实践中，已日趋成熟。宜黄虽小县，于此也相当专业。
为了接近小楼，我曾经扮作业主、泥水小工，从西、南、北三个方向，爬上三座楼盘，查看动静。镜头里，钟家的大门始终紧闭着，几个布控的壮汉，始终很敬业。只有在夜里，钟家儿媳邓香英才回到家里。
9月17日那天夜里，我在黑暗中等了很久，终于听见开门声。在一番对暗号般的盘问后，我随邓香英、邓母、邓4岁的儿子上了楼。
静得有些怕人的夜里，脚步声在小楼里回荡。在亮得有些刺眼的手电光下，那一场事件留下的痕迹一一呈现：一楼的发电机、汽油桶，二楼钟如琴的房间被烧坏的床垫，三楼通往屋顶的黑乎乎的出口，被烧黑一头的梯子。这个空空的小楼，曾经住着13口人，如今却是天各一方，生死茫茫。
钟家4岁的孩子，跟在妈妈后面，睁大了眼睛。在钟如琴自焚的房间，他问邓香英：姑姑是从这里跳下来的吗？这个似懂非懂的孩子，有时半夜里会醒过来，说姑姑死了，爷爷死了，奶奶死了。
谈到家里的遭遇，邓香英数度呜咽。屋子里闷热异常，窗户都紧闭着，邓妈妈贴着窗子在望风，记者的到来给她们增添了新的风险。而在出事的当天，邓香英在中学教书的弟弟，做生意的姐姐，以及母亲，都被有关方面找到谈话。丈夫如奎从南昌回来后，就一直被人跟着。恐惧笼罩着这座小楼。
那天晚上，四川电视台的两个同行也随后赶来，他们打开摄像机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漆黑的房间，邓妈妈语气都变了：“不行不行！”那一晚的采访，充满着诡异，邓香英声如私语，邓妈妈望风紧张异常，不时说“外面马路上停着一辆车”,“那边又来了两个人”；而记者采访如做贼，最后从草丛中落荒而逃。
一直到9月19日，当我再次在工地上遥望钟家时，照相机镜头里，大门出人意料地打开了, 大门两侧的挽联墨迹淋漓：“阴曹地府阎王也流泪，晴天霹雳天上掉大祸。”此前一天，抚州市对宜黄书记、县长立案调查，钟家终于获得了“解放”。
言说真相 打破恐惧
苟活这世上30多年，对世间的非正常恐惧，印象深刻的有三种：一是战争之恐惧，二是极权体制下的恐惧。但这两种对我而言“纸上得来终觉浅”；而钟家领受的这第三种，为转型期中国的一大特色，所谓维稳时期的恐惧，我倒是感受颇深。
这种恐惧的发生，多在集体事件或非常事件发生地，恐惧之网的编织有两种，一为全方位监控以安内，另一为广散谎言以惑外。
前者，如宜黄自焚事件后，政府动员各种行政资源，对当事人重点盯访，从住宅到医院到机场, 务必切断其与外界联系；当事人的所有社会关系，则分别做工作，各个击破；甚至其他拆迁户，也难免株连之苦。
在这里，“维稳”是一柄可以随时祭起的尚方宝剑，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先斩后奏，或者不奏，杀伤力惊人。而当事人便有如非典中的感染者，被隔离在法律保护之外,可以很方便地被截访，关押。
后者，是技术活，包括公开的官方声明，与匿名的“五毛”言论等。宜黄事发后第三天，官方就将事件解释为“误伤”；其后， “五毛党”人在网上频频出击，称自焚是钟家导演的恐吓戏，诱导外姓老人自焚等，其特点是抓住局面细节质疑，以驳倒全身，使事件呈现出罗生门色彩，以混淆是非转移视线。
维稳时期的恐惧，常让人刻骨铭心，不知今夕何夕。总理温家宝在接受外电访谈时, 将自己的政治理念归纳为：让人有尊严的幸福生活，让人感到安全可靠，让社会充满公正，让人对未来充满信心。其中“让人感到安全可靠”，与公民享有“免于恐惧的自由”，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一个法治社会中公民应享的基本权利，也是一个政党执政的合法性基础。
而如何能免于恐惧呢? 《近思录》云：“治怒为难，治惧亦难。克己可以治怒，明理可以治惧。”若明理，从制度层面讲，无疑是根本，这包括切实建设法治社会，推进政治改革进程，落实宪法赋予公民的各项权利等。温家宝在上述访谈中还强调：任何党派、组织和个人都不得有超过宪法和法律的特权，必须以宪法为根本的活动准则，这是现代政治体系中的重要特征。而这也是“让人们感到安全可靠”的根本保证，“免于恐怖的自由”由此起步。
而对于个人来讲，又如何实行自我救赎呢? 这让我想起哈维尔所说的，“无权者的权力”，无非是运用自己的良知，说出真相，活在真实之中。学者崔卫平说，不管对于什么人来说，良知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是人存在的最深刻的根源。
当下微博的兴起，让人们看到了公民言说真相的新空间。既然，在一个网络化的转型时代，“维稳”是一柄可以随时祭起的尚方宝剑，微博则有如鲁迅所说的匕首投枪，至于其锋芒是否足以刺破有关幕布，且不论，至少体现了人们追求真相捍卫权利的愿望。在宜黄事件中，“厕所门”等事件借助微博直播，直接推动了事件的发展，钟家小妹不再向官员下跪转而上网发博的经历，也正说明：公民免于恐惧的自由，就在这言说真相的漫漫长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