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帘花雨谈幽梦——古典诗词评论随笔(六)作者:寂寞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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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帘花雨谈幽梦——古典诗词评论随笔
作者:寂寞文字
(十二)一剪梅
1
一个在深夜写作的人 他必须在大雪充满世界之前 找到他的词根 他还必须在词中跋涉,以靠近 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冻的窗户,然后是雪,雪,雪
——王家新《尤金,雪》
农历2008年的冬天有些奇怪,天气几乎一直晴朗。最浪漫的北方冬季,每一个人在裹上棉衣之后都在心底默默地期待雪、等待雪;祈盼着她会在某个一直在意又一度忽略的时刻悄然降落,在玉宇挥洒出最美丽诗篇。但是,清早看到的浅雾只是错觉,八九点钟之后,太阳开始用清赤的光线涂抹它遇到的任何障碍,建筑、树木、人。
整个十二月,我都在读李清照。在动笔写每一篇文章之前,这些阅读的过程都像是在发酵,然后再用文字酿出酒来。我刻意地把写作李清照放在严寒季节。
很多时候,我会陷入迷惘。我日日夜夜写下的这些地方、这些过往的人和事,那些我从未到达的遥远名讳、那些我只能查阅与追述的流风余韵,于我会有什么意义吗?卜居郑州十年,我只是收获了一颗阅尽沧桑的心,梅影无踪,我只是在洁白的书页里发现她红白面庞。朱彝尊曾言:“咏物诗最难工,而梅尤不易。”(《静志居诗话》)尽管如此,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还是为梅写出了最深情的篇章。“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诗经召南摽有梅》)梅子已纷纷落地,树上尚留七成;有心追求我的小伙子啊,切莫错过了吉日良辰。没想到在先民有关梅的最初吟咏里,竟是这么一段少女思春求爱的情歌。“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鲍照《梅花落》)梅傲霜怒放的高标逸韵在鲍照的诗中得到发现,这是较早的咏梅之作。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煌煌大唐,太多人把礼赞给予牡丹,梅只是昨夜深雪的一枝独放,近水先发的一丝春信,来日绮窗的一缕乡思。
仿佛约好了似的,当梅花凌寒微步款款开放在宋代,耳边突然响起了清亮的掌声。没有檀板,也无须金樽,以梅为妻的林和靖以一曲“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千古绝唱领衔了有宋一代的梅花篇。宋人的恋梅之风,蔚为时代大潮,并为后世留下了不少植梅、赏梅、画梅、写梅的趣闻佳话。如陈亮有梅词9首,苏轼有梅诗50余首,更有那位堪称“咏梅专业户”的张道洽,一生写梅诗300多首,且“篇有意,句有韵”(元代诗人方回赞语),足为咏梅史上的佳话。南宋初,蜀人黄大舆搜集自唐以来诸家咏梅词400余阙,辑为《梅苑》词集十卷。在李清照现存的50余首词中,梅花的意象出现达19词,专咏梅花者有6首。在我的概念中,李清照就是苍茫大地上的一剪寒梅,有报春之喜悦,也有御冬之煎熬。
在大雪来临之前,我阅读李清照的样子一定非常落魄。于是不能够仰面朝天,只能埋首于文字,看这位才女的离合悲欢。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日里我不能够贮藏什么,只能在心中暗点一枝梅花的幽香,并有暗生的喜悦。
2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点绛唇》
我了解一个人,通常通过这个人的作品,至多再从正史野闻中补充一些。但是,很多人的少年时代却往往缺席,最多是个神童,几岁能够赋诗作文而已;这样的篇什又往往失传。但是,通过李清照的词作,我却可以大体勾勒出她少女时代的面貌。
一代才人的横空出世,往往有一个比较深厚的家学渊源,这已为太多的事实明证。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是当时的著名学者,以文章受知于苏轼,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母亲王氏是仁宗朝庚午科状元王拱辰的孙女,史载其“亦善文”(《宋史•李格非传》)。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我想李清照自然是饱读诗书、遍览琼章。李格非曾任郓州教授,又在朝廷先后担任太学录、太学博士与太学正。宦途如此,李格非定然稔熟子女教育,并且我想他也一定是个慈父。因为,在他的家庭里,李清照不仅才学富赡,而且个性开朗,热爱生活。她的少女时代不是闺门深闭的一帘幽梦,而是色彩斑斓的一曲清歌。
我向来讨厌剑走偏锋的解读方式,比如把李清照目为酒鬼。尽管李清照提到酒和喝酒的词作几占《漱玉词》半数,但我始终认为酒在古典诗文中只是必不可少的一样触媒,我不相信李白的天才诗句都写于他醉眼朦胧之际,我也不认为苏轼的《水调歌头》当真作于酩酊大醉之后。醉里乾坤大,同样一个“酒”字,在不同的语境中应有迥异的解读。所以,在风景宜人的溪亭,李清照和女伴们荡舟湖面、纵情小酌,应该是女子可啜之薄酒。姑娘们不胜酒力,景色览尽、人已微醺,于是摇起小船赶往家去。怎奈双臂不听使唤,三摇两扭,小船已经斜进暗香盈袖的荷花丛中。认识到发生了一个错误,她们赶紧把小船往外撑出。月亮升起来,清辉如水、照人如梦,沙滩上刚刚进入梦乡的鸥鹭被突然惊醒,发出梦呓般的鸣响……又是一个沉醉的夜晚,16岁的少女躺在自己的绣床上,尽管内心有十分的醉意,却可以清晰地听到窗外夜风吹拂、冷雨飘零。在花事阑珊的春夜,她抚枕倾听窗外那飘渺的雨声,想象着风过处该有多少花瓣飞离枝头婆娑而舞。就这样半醉半醒着,一直捱到了天亮。侍女已经开始洒扫庭除,李家的大小姐还没有要起床的意思,她只是急急地问询正在把帘子卷起的侍女:院子里的海棠花怎么样了?侍女愣了一下,随即回答:很好啊,没什么两样呀。然后继续把帘子卷起,海棠已然展现在眼前。清照定定望去,枝头上的海棠花明显少了,经过夜雨的叶片却更加莹绿丰润。绿肥红瘦,绿肥红瘦……
她从来就没有把满城的赞誉放在心上,只是想要玩得更加酣畅,身心更加自由。家里的后花园内,有一架秋千,她常常飘荡在上面,任心事翻飞如蝶。这一天,她已经在秋千上荡了很久,单薄的罗裳已然汗湿,她停了下来,双臂有微微的麻木,起伏的心跳还没有平复。她注意到春日的早晨尚有薄雾,花瓣上有颤动的露珠。突然她看到有一个衣袂翩然的年轻男子正举步走进花园。来不及穿上鞋子,她急急回避,头上的金钗遥遥欲坠。但是,刚刚谋面的这个男子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如此陌生又似曾相识,电光石火般地心潮澎湃。脚步慢下来,伸出纤纤素手拉过梅枝,鼻子凑上去,头却偏向一边,目光的网偷偷地罩向闯进花园的这个年轻人。
我愿意与诸多的论词者保持一致,认为《点绛唇》中的秋千少女就是李清照,而那个闯入花园的不速之客也许就是,赵明诚。在李清照的早年作品里,她只面对一个季节,春天。春天是月移花影千回万转的幽怀娇恨,是梦回山枕花钿杳然的酣然宿酲,是芙蓉绣面潋滟香腮的天然芳华,是眼波才动被人猜侧的无限风情。
3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李清照《减字木兰花》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不妨来猜一个字谜: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打四字。据元人伊士珍《琅嬛记》载,赵明诚在白天睡觉的时候梦诵一书,醒来只记住了已示谜面的三句话,就告知其父索解。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解曰:言与司合为“词”字,安上已脱为“女”字,芝芙草拔为“之夫”二字,这不意味着你是词女之夫吗?我相信这样一个简单的文字游戏赵明诚绝对可以对付,拿到老爹那里求解只是他耍的一个花招而已。据此,似乎可以推测赵明诚对名动京城的赵氏才女心仪已久,于是出此一计试探老父。不过伊氏所载逸闻而已,人们总喜欢在美满的姻缘之外加上无穷的绮丽的传说,附会或者巧合,都只是欲要锦上添花的善良。此时赵明诚是一名太学生,在金石碑刻的收藏与鉴赏方面初有声誉。在双方父母的首肯下,21岁的赵明诚与18岁的李清照终结伉俪之好。
春光烂漫,梅花欲燃。街面上,卖花担子走街串巷,沿路叫卖。新婚的清照于是吩咐丫鬟去买来一枝,然后擎之于手上仔细观赏,看它朝露犹存、彤红如霞。突然心底有小小的不安,如果丈夫看到这朵娇艳欲滴的红梅,恐怕也会心生深深的爱怜,也许他转而会想我还比不上梅花的妖娆呢?但很快她就释然,她把花斜斜地簪在鬓发上,然后走到夫君面前娇声询问:是花美,还是奴美?这首《减字木兰花》写出了一对新婚夫妇的恩爱缠绵,真正是丰神如画、风情万种。不由让人想到唐末无名氏《菩萨蛮》词:“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后来,明代唐寅又作《妒花歌》:“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闺房,将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闻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挼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三首诗词展现出三个不同的女性形象,一娇二嗲三泼,却都以与花争胜出之,极写娇憨、情味充盈。
郎才女貌能够成就爱情的缠绵,但花容月貌从来不是维系感情的法宝。李清照和赵明诚之间恩爱甜蜜,在于他们对金石收集品鉴的共同兴趣爱好。汴梁城内的大相国寺,不仅是东京最大的寺庙,也是一个经常举行庙会的繁华街市。赵明诚在太学上学,每月初一、十五,他都可以请假回家。其时他们的生活并不宽裕,于是把衣服押在当铺里,取五百铜钱,两个人走进大相国寺,仔细地选购碑文和果实。回到家中,对买回的碑文反复欣赏玩味,觉得就像远古时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样自由和快乐。谁言贫贱夫妻百事哀,我只相信患难夫妻见真情。后来,偶而看到古今名人的书画和夏、商、周三代的奇器,也还是脱下衣服把它买回来。崇宁年间,有一个人拿来一幅南唐徐熙所画的《牡丹图》,要二十万钱才肯卖。但是要筹备二十万铜钱谈何容易啊!夫妻二人把它留了两夜,终于因为筹不到钱又还给了人家,两人为此惋惜怅惘了好几天。
对于人世的平凡夫妻而言,平静幸福的生活往往短暂,它经常会被不期而至的动荡与波折搅扰。其实在缔结金石良缘的最初,已埋伏下暗涌,而后集中爆发。在当时的朋党之争中,赵挺之属新党,他追随权臣蔡京,一路扶摇直上,官至宰相位极人臣。但是李格非位列苏门一派,属旧党。后来徽宗立“元祐党人碑”,李格非名列其中。李清照给公公写了一首诗,希望公公能够对自己落难的父亲施以援手,但赵挺之竟然置之不理,清照愤而讥曰“炙手可热心可寒”。再往后,赵挺之与蔡京交恶,并完败于手段更加高明的蔡京手下,未几即逝。赵明诚兄弟三人皆被罢免官职赶出京城,李清照随夫回到山东青州闲居,并且一住就是十年。
尽管丈夫仕途失意、罢官闲居,但青州十年却是他们一生中最感快乐与富足的日子。也许生活充满忧患困穷,但夫妻勤俭持家,衣食稍有富裕。李清照取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题目及文意,把青州的居所命名为“归来堂”,自号“易安居士”。经过风浪与险恶,远离了政治的旋涡,现在夫妻相守着一份共同的爱好,并成为彼此安顿心灵、温馨浪漫的精神止泊。李清照天性博闻强记,每次吃完饭,她和赵明诚坐在归来堂上烹茶,指着堆积的书史,说某一典故出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猜中与否比赛胜负,作为饮茶的先后。猜中了,便举杯大笑,以至把茶倒在怀中,起来时反而饮不到一口。她抛却贵家女子的做派,布衣荆钗陋室蔬食,甘心在这样的生活中慢慢老去。
4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李清照《孤雁儿》
人生的太多矛盾往往在离合悲欢的生命交错中变得圆融,走过千山万水,才会明白脚踏实地的安稳其实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一些来自灵魂的渴盼与呼唤在今生今世的风雨涤荡中会慢慢沉淀为宿命的安恬,把自我从周围的喧闹纷扰中抽离自然能够减却生之苦痛。但是,生命柔情一千倍,命运会残酷一万倍;有很多时候,相聚意味着更长久的离别,浓情蜜意往往只是日后反复回味的窖藏。
青州十年,蔡京等人已经陆续退出历史舞台,赵明诚兄弟离开青州重回仕途。这也许是件好事,但对李清照而言却意味着离别。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红藕香残,玉簟生寒,不如驾一叶兰舟水上去留。但是,一个人在船上,看周围一切没有什么比水中倒影更孤单。大雁飞过,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留下清冷月光洒满西楼。流水无意、残花飘零,想要摆脱一切的愁思。脸上刚有强自排解的笑意,心头却又被相思盘踞。在这样薄雾浓云片心永愁的白昼或夜晚,也许只能看香炉中袅袅升起的清烟,飘逸却无言、清灵却暂短。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重阳佳节,菊花争艳,多情花香把衣袖装满,樽酒却无法慰抚伤感的离颜。玉枕难双,夜半凉遍,帘卷西风,人却瘦如菊瓣。可笑那个不解风情的夫君看罢《醉花阴》没能送来安慰,却废寝忘食地仿作几十阙,然后把妻子的作品混杂其中交付朋友陆德夫看。陆德夫再三吟诵,只说三句绝佳:“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是啊,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女人只是让你来爱的,纵使你费尽心力千求万索,又怎能理解伊人的似水柔情、如菊情怀?
人各一方的分别是痛苦的,但是更大的社会风浪已铺天盖地汹涌而至。金兵南侵,靖康 成为一个耻辱的名号,当徽、钦二帝领衔的 3000余人的亡国大军迤逦北上的时候,一个曾经创造了无数辉煌的繁华王朝以一种极端屈辱的方式宣告灭亡。1127年,宋高宗赵构称帝,建立南宋王朝。就在这一年,赵明诚的母亲郭氏在江宁(今南京)去世,他须立即赴丧,并且还要安排好二十多年来精心收藏的文物。赵明诚之前在淄州为官,经过严苛的剔选后淄州藏品共载15车,这批珍贵的文物经陆越海辗转运至江宁。但锁于青州用屋十余间的书册什物却在金军攻陷青州后全部化为灰烬!这是夫妻二人毕生心血的第一次大规模流散。
到江宁后赵明诚被任为知府,在国家破灭的巨大离乱中,两个人又得团聚。宋人周煇在其笔记杂史《清波杂志》中记载:“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庚和,明诚每苦之也。”尽管还可以葆有踏雪寻诗的雅兴,但是昔日情怀却再难寻回。庭院深深,云雾封锁了窗阁,尽管春天还会回来,可怜春似人将老。无限堆积的往事惟余感月吟风的片断,如今,青春已逝,人老建康,那些天风海雨般骤然袭至的巨大变故没有一刻远离憔悴凋落的心。
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赵明诚被任命为湖州知州,从池阳赶赴建康面见高宗。两人分别的情景清照还历历在目,丈夫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但是,令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丈夫因为一路纵马疾行,加之天气炎热,竟然身染疟疾、病入膏肓。李清照得信后立即解缆东下,一昼夜赶三百里。这一年的八月,赵明诚病逝,享年49岁。在家园被毁一起逃难的路上,始终和你牵手并进的人却突然倒下并且再不醒觉,对于一个年近半百的妇女来说是怎样一种痛彻心扉的体验?
沉香断续,玉炉渐寒。是谁轻擎玉笛吹起《梅花落》,惊破一颗梅心,像花瓣纷扬入湖面;细微的波澜拼成异常熟悉的影像,又旋即消散。风又飘飘,雨又潇潇,难道是小雨落在自己的脸面,双袖龙钟拂了又满。吹箫之人已身乘凤凰飞离,抚尽栏杆身边也再没有人陪伴。纵使有心折下一枝梅花,寻遍天上人间,谁可以收取、谁能够看见……
5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李清照《清平乐》
偌大的世界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仅存喘息。
丈夫去世后,留下两万多件图书,两千多卷金石碑刻拓本等。而建康城在金军的凌厉攻势下已危在旦夕,必须立刻想办法来保护这些文物,这是赵明诚生前惟一的嘱托。李清照想到了赵明诚的妹夫兵部侍郎李擢,此时他正从卫太后在洪州(今江西南昌)。李清照遂遣人把大部分文物运至洪州,谁料这一年的12月金寇陷洪州后,那些连舻渡江之书散为云烟。随之又生“玉壶颁金”之谤,流言谓赵明诚曾把一只玉壶献于金人,这可是通敌之罪。李清照听闻后异常惶恐,思来想去,决定将存于身边的绝大多数文物直接上交朝廷以洗脱污名,加之弟弟李迒追随宋高宗任敕局删定官也许可以依靠,她就携带着这些文物,一路追随着宋高宗逃亡的队伍,开始了辗转难定的献宝之旅。但她终究没有皇帝跑得快,不得已将手中十之五六的文物寄放剡县;可是后来官军搜捕叛逃的士兵时把它们取去,据说全部归入一位李姓将军手中。这已是文物的第三次大规模流散。至此,李清照手边仅余六七箱书画砚墨。她租住在越州一钟姓人家,把这些最后的残余放置在卧榻下,每次查看都亲自开阖箱子。但是谁又能想到,在李清照不在家的一天夜里,有人把墙壁掘开一个大洞进入室内盗取五箱。
仅余的一点点文物也只是给她带来痛悔与耻辱。时任右奉承郎监诸军审计司的张汝舟以为李清照手边还有大量文物,以如簧之说似锦之言赢得李清照的信任与好感,两人最终结为婚姻。这一年李清照49岁。但是,两人发现彼此都不符合自己当初的想象。张汝舟发现李清照手边的文物所余无几且不尽珍稀,而李清照发现张只是一个图谋财货的势利之徒。于是李清照做出了一个在当时可谓石破天惊、惊世骇俗的决定,与张汝舟离婚!她状告张虚报考试次数得以做官,结果张汝舟被流放;而根据宋朝法律妻子告发丈夫亦应坐牢两年,即便如此,李清照还是义无反顾地挣了个鱼死网破,在把丈夫告倒的同时身陷囹圄。幸运的是,在翰林学士綦崇礼等人的大力救助下,李清照在监狱里仅仅呆了九天就走出牢房获得了自由。
绍兴二年(1134)的秋天晚上,51岁的李清照以沉痛无比的心情写下《〈金石录〉后序》。覆巢之下难保完卵,谁能想到留存身边的大量文物都只是在辗转反侧的漂泊中把它们一点一点流失殆尽。如今,丈夫已逝五年,难道是他对这些文物念念不忘想要从人世一一收回吗?可是为什么再不睹闻他笑貌音容,只看到他墓前树木愈加粗壮。并且,以后的岁月也只是咀嚼这些残存的坎壈遭逢与伤痛记忆。泪水在每一天都很肆意,也只有让自己堕入醉乡才能偶尔忘掉故乡。风鬟雾鬓的憔悴已无力欣赏柳眼梅腮的春情,不如躲在窗帘下听宝马香车的喧闹、宠柳娇花的相邀。也曾打算到双溪一览春光,但小小的舴艋无力承载浓重的忧愁。大雁再一次从眼前飞离,它曾经带来远方的消息。菊花已销尽生机,长夜未央,梧桐让细雨在硕大的叶片上写起伤离的诗句。想要驾着一叶扁舟乘九万里风飞临仙山,双脚却更深地陷入现实的泥淖,才情满腹也只赢来孙姓女童“才藻非女子事也”的冷淡与漠然,它击退了晚年李清照对人世最后的热望。然后,在1156年前后,易安居士走完了自己七十余岁的人生,一代词宗在饱尝人世百味之后香消玉殒。
幸与不幸孪生,没有谁能够躲过。平淡一生麻木了神经,普通也许会转为一种从容。或者终身潦倒,蹇涩成为常态,更能使自身变得强大。但是从蜜罐跌至冰窟却注定是极度煎熬心灵的折磨,绕指柔情怎么可能瞬间蜕变为百炼金刚。有人认为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巨大生活反差只有李煜、晏几道、李清照经历与体验过。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有人浴火成为灰烬,有人浴火化为凤凰。这是幸福的悖论,也许只有深刻地体验过巨创深痛,才能谱写出最打动人心的歌唱。但是上苍啊,可不可以不做荆棘鸟?不如把哀啼留于杜鹃,让自己做一只黄莺。然而,苦难呼啸而至,梅花妆残、清泪阑珊,走过海角天涯,惟余被风染白的鬓发、被雨浇熄的容颜……
我在大雪来临之前写完李清照,我愿意相信当漫天的大雪封存了冬季,易安居士会踏雪佩环、月夜归来,化作一剪妖娆梅花、幽独低回;江国寂寂红萼无言,她在深夜枝头会一一记起、那些曾经醉美。
(十三)遥望黄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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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而痛苦。因为上天已经造设了一切的矛盾来避免单纯的得意与快乐。才华与命运、理想与现实、期许与结果等太多的矛盾纠缠隔断了通往成功的路途,人生像是艳阳下的一场豪梦;黄昏来临,梦开始醒觉,人生又无往不是暗夜……
公元697年的秋日黄昏,一个容颜憔悴、神情忧郁的中年男子朝一处高台缓步走来。夕阳的余辉像丝丝缕缕的金线,缠绕着他踉跄的步履、拾级而上。登高而望,四顾苍茫。近处是袒露的旧城遗迹,在数百年之前,它们还整饬鲜活;远方是交叠在一起的天与地,无声地对抗着夜幕的包围。万籁俱寂、四野无声,只有晚风吹动着他单薄的衣袂,像一枚硕大的叶片猎猎作响。
他就是唐代诗人陈子昂,他登临的这片土地曾是古燕国的都城所在地,这座高台就是黄金台,也称幽州台、蓟北楼。想当年燕昭王为报齐国的侵略之仇,采纳郭隗的建议,筑宫师事郭隗,并在蓟城修筑高台,上置黄金,乐毅、邹衍、剧辛等英雄豪杰纷至沓来、效力左右。经过二十八年卧薪尝胆、励精图治,最终燕昭王派乐毅为上将军,连下齐城、报仇雪恨。西南方向,易水滔滔,荆轲与燕太子丹诀别水涘,高渐离筑声悲切,荆轲高歌慷慨。尽管最后刺秦失败,但也不枉了一颗英雄虎胆、壮士雄心!
收回远眺的目光,他又想到了自己。去岁,契丹李尽忠、孙万荣叛乱,自己跟随建安王武攸宜出征契丹,任军中参谋。可是,兵到前线,先头部队即相继覆没,而武攸宜为人轻率且素无谋略,全军陷入震恐之中。陈子昂直言进谏武攸宜“审智愚,量勇怯,度众寡,以长攻短”,并要求率领万人亲为前驱,立誓“契丹小丑,指日可擒”(并见《新唐书列传第三十二》)。奈何武攸宜只把他看作一介书生,拒不纳谏。几天后陈子昂再次献计,反而惹恼了武攸宜,他破敌沙场的愿望落空,反而被降为军曹!
作为一个诗人,他又想到了当下的诗坛。尽管初唐四杰以其过人的才华、开阔的视野、昂扬的情思在诗坛留下绝唱,但他们并没有洗尽南朝遗留下来的绮靡诗风。与他同时登上诗坛的张若虚仅存诗两首,华美绝伦的《春江花月夜》充满无限的美感,也蕴含着浓浓哀愁。虽然沈佺期、宋之问在诗歌的声律技巧方面有所贡献,但所作诗歌不过是应制取宠、格调低下、宫体味十足。百花竞放、群星璀璨的诗歌盛唐还未到来,扛鼎人物李白、杜甫、王维等巨擘一个还没有出生……
白云苍狗,须臾巨变。可叹自己已经39岁,却不能够驰马战场、奋勇杀敌。他想到那些建立不世功勋的英雄,得遇明主后,因而得以一骋才力、不枉平生。可是,自己纵有垂天之翼,却被权力、运命、时世的锁链牢牢捆缚,只能仰观苍穹、无语浩叹!像燕昭王那样的贤明君主而今何在?以后可能还会有吧,但是于今却无缘得见、无法搜求。漫漫人生难道只是一天天地把它挥霍,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两手空空、一事无成吗?费尽心力磨制的宝剑还不待一绽锋芒即折戟沉沙,它渐渐消隐的锋刃甚至还不能削断两鬓丛生的斑斑白发。纵使把栏杆拍遍,又唤取何人来一拭伤情之泪,空空的酒杯招不来一个可以相逢意气为君饮的朋友,只能用它盛纳纵横而下的浑浊泪水。那就在这高高的黄金台上,把心中的无限苍凉放声唱出来吧: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2
人世间存在太多的悖论。文人往往孤独,想要成为英雄的文人会更加孤独。因为他们往往背负英雄的好梦而身陷现实的沼泽。其实,岂止文人?人行世间,有多少人想要在有生之年大展拳脚、一逞所愿?低微平凡的民众像路边草木、泯灭了最后一丝生命的征象;英姿迈往的文人也只是把盖世的才华换来一生的蹉跎,像挺立于万丈深谷中的巨木,玉树临风却终无出头之日。《登幽州台歌》就是一曲失意英雄的悲歌,却又如此慷慨雄壮、动人心魄!清初黄周星评曰:“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唐诗快》卷二)清代诗人陈沆《诗比兴笺》卷三释《登幽州台歌》云:“先朝之盛时,既不及见;将来之太平,又恐难期。不自我先,不自我后,此千古遭乱之君子所共伤也。”是啊,千古壮志难酬的志士仁人真可以共此一叹、同此一哭!
陈子昂出生于四川射洪县的一个富裕家庭,任侠尚气,“至年十七八不知书”(卢藏用《陈氏别传》)。后游乡学,幡然悔悟,这才到家乡附近的金华山发奋苦读,数年之间,遍览经书、精究坟典,才学大进。但是走进长安,他才发现繁华的都市内他只是一个落寞的背影。但是很快,寂寂无名的他竟然声名鹊起、誉满京都。关于此事,见于《唐诗纪事》卷八所引之《独异记》:
子昂初入京,不为人知。有贾胡琴者,值百万,豪贵传视,无辨者。子昂突出,顾左右以千缗市之。众惊问,答曰:“余善此乐。”皆曰:“可得闻乎?”曰:“明日可集宣阳里。”如期偕往,则酒肴毕具,置胡琴于前。食毕,捧琴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宜留心?”举而碎之,以其文轴遍赠会者。一日之内,声华溢都。
这个故事大家耳熟能详,但我相信《独异记》的记载也许并非出于杜撰。笔底明珠无处卖,摔琴之举实出于激愤,而非刻意做秀。24岁,陈子昂如愿考中进士,初为麟台正字,后官右拾遗。武则天多次亲自召见陈子昂,让他面陈政事。陈子昂直言切谏、为民请命,知无不言,他的陈词与书奏像一团烈火直燃帝国的腐絮。但是武则天只是壮其言而未深知,对他的进谏姑妄听之,却并不付诸实施。陈子昂深感君臣不遇,落落寡欢、仰天长叹。
二十八岁,陈子昂曾随左补阙乔知之北征同罗、仆固,到过张掖、同城等地;三十八岁,他第二次从军,随从建安王武攸宜征契丹。但是,满腔的热血却遭遇兜头的冷水,自己屡献奇计却不被采纳。天地悠悠、人生短暂,他怎能不情郁于中而发之于外,将一曲《登幽州台歌》唱得荡气回肠、千回百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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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宗强先生评曰:“《登幽州台歌》一出,六朝绮靡诗风的余迹便一扫而光了。”(《唐诗小史》)而这不正是陈子昂穷毕生之力想要达到的一个结果吗?
古典诗歌从《诗经》朴质的歌唱起源,数千年间经历着南北不同特点的分合消长,仿佛所有的准备与努力,都只是为了使这一文学样式在唐代攀上顶峰。但是,在达到盛唐诗歌那“神来、气来、情来”(殷璠《河岳英灵集叙》)的完美境界之前,初唐诗歌还在继续着它的探索与开拓。在初唐诗坛的前几十年间,齐梁绮靡柔媚的诗风仍然笼罩着诗坛,追求词藻、吟风弄月、轻艳纤弱、空洞无物。四杰虽然能够自铸新词,给诗坛带来一股清新健旺之气,但并没有完全摆脱宫体诗风的影响。沈、宋之流醉心于应制咏物,雕词酌句。针对此,陈子昂高扬“风雅”“兴寄”的大旗,主张诗歌应恢复比兴、言志的传统。他的这一主张集中体现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一文中:
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仆以为知言也。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首,当有知音以传示之。
这篇序文是陈子昂的诗歌理论的简要却又精当的表述。在序文中,陈子昂表现出了对齐、梁绮靡诗风的厌弃,旗帜鲜明地提倡“兴寄”“风雅”,也就是要求诗歌要有济世的功业理想以及鲜明的政治倾向。他还提出了诗美的标准: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即内容要刚直劲健、高尚充沛,音节要节奏铿锵、抑扬顿挫,词采要光洁明朗、作金石声。这篇短短的序文影响了有唐一代,在唐诗的发展史上有着非常的地位,它犹如激动人心的响亮号角,让唐诗沿着健康的方向继续前进,直至盛唐诗歌的华丽开幕。
东方虬在武则天时曾为左史,是陈子昂之友,其所作《咏孤桐篇》让陈子昂耳目一新、击节赞叹,惜乎已佚。受此感召,陈子昂作了《修竹诗》,兹录于下:
龙种生南岳,孤翠郁亭亭。峰岭上崇崒,烟雨下微冥。
夜闻鼯鼠叫,昼聒泉壑声。春风正淡荡,白露已清泠。
哀响激金奏,密色滋玉英。岁寒霜雪苦,含彩独青青。
岂不厌凝冽,羞比春木荣。春木有荣歇,此节无凋零。
始愿与金石,终古保坚贞。不意伶伦子,吹之学凤鸣。
遂偶云和瑟,张乐奏天庭。妙曲方千变,箫韶亦九成。
信蒙雕斫美,常愿事仙灵。驱驰翠虬驾,伊郁紫鸾笙。
结交嬴台女,吟弄升天行。携手登白日,远游戏赤城。
低昂玄鹤舞,断续彩云生。永随众仙逝,三山游玉京。
在南岳的崇山峻岭之中,烟雨蒙蒙、泉壑有声,青青翠竹随风摇曳、清唱如歌。春花秋月旋开旋闭,夏雨冬雪乍起乍落,不改修篁苍绿如昨。由它制作的洞箫妙曲千变,是弄玉驾凤翩然远引的馨香吗,或者是玄鹤游离的魅影,人间天上、飘忽无踪。这首《修竹诗》是陈子昂诗歌理论的实践作品,其中绝无藻饰,风格朴实健朗、昂扬明快,而修竹骨气清和、坚贞不移的品性不正是诗人自身的写照吗?
杜甫诗云:“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编。”(《陈拾遗故宅》)陈子昂复归风雅的诗歌主张集中体现为他的《感遇诗》38首。如第35首: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此诗作于垂拱二年(686)陈子昂随乔知之北征突厥时。28岁的诗人第一次出征边塞,壮怀激烈、英气逼人,一个拔剑而起、勇赴国难的青年壮士如在目前。驰马边塞、亲临沙场的边地生活让他思虑良多。也许立马杀贼、建功边疆是快意的,但是战争毕竟是残酷的,边塞更是战连祸接、烽火长燃。战争给老百姓带来苦难,也让整个国家疲于战事、无法安宁。可是,马蹄声声、号角争鸣,战争依然继续,它所带来的灾祸早被忘得一干二净!
也许,连他自己都忘掉了战争是残酷的,是以生命群体的相互杀戮为代价的。38岁这一年陈子昂随武攸宜第二次出征,他虽然没有付出生命的代价,却整个地磨灭了一直以来建功立业的理想。《登幽州台歌》所表现的理想无法实现的深沉苦闷,在《感遇诗》第2首也有鲜明的表达: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兰若应时而发、朱蕤紫茎、花叶交映、幽独秀美。但是,春离夏去、秋风乍起,转瞬芳蕊纷纷摇落,空留怅惋。落红成冢,美人迟暮,可叹流年似水,理想却归于寂灭!不如归去!在随军凯旋的第二年(698)秋天,他便以父老须侍养为由上表求归,武则天准其带职带薪归乡。射洪县县令段简在武三思的指使下,索钱20万缗意犹未已,投之牢狱,一代文宗不堪折磨,哀毁绝命,终年42岁。他一心想望的黄金台上君臣相遇的绮梦终归破灭,黄金台也消尽了最后的一抹亮色。
金人元好问《论诗绝句》其八云:“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尽管他的血肉之躯被人毁灭,黄金台之梦灰飞烟灭,人们却用黄金重新为他塑造了不朽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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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昂满怀失意的苦涩与落寞登上黄金台,“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卢藏用《陈氏别传》),最后才是流涕而歌的《登幽州台歌》。这几首诗分别是《轩辕台》《燕昭王》《乐生》《燕太子》《田光先生》《邹衍》《郭隗》等,合称《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其中直接咏到黄金台的有两首。
其二《燕昭王》:
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
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
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
诗人登临送目,看曾经的黄金台早已消尽那耀眼的金黄,燕昭王以及受他礼遇的奇才都也消弭了任何踪迹与声响,只看到远远近近的丘陵长满郁郁葱葱的乔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为什么君臣相遇的故事都只发生在遥远而又漫长的过去,而自己只能无限地缅怀、向往与神伤?而今,边关战事扰攘,而朝廷派来的主帅却又不晓军事、不纳良策,这一切又怎不令人担忧国事、倍添怅惘?还能想望燕昭王时代那样的王霸之业吗?罢了,还是打马归去,不复对景伤怀、徒劳感慨……
还有另外一首其七《郭隗》:
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
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
潮起潮落、大浪淘沙、时序更迭、英才辈出。但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姓的又有几人?多少英雄豪杰湮没无闻,瞬间便在历史的长河中消隐了最后的一滴印迹。而郭隗是多么的幸运,燕昭王可以为他高筑黄金台,以师事之、恩宠有加。可是自己呢?有谁来了解他思接千载的痛楚与伤感、无奈与徘徊?
是李白吗?他于25岁飘然出峡,仗剑去国、辞亲远游,遍游名山大川,同时念念不忘建立不世功业的壮志。在开元二十四五年前后,李白第一次入长安求仕,谒见玉真公主,结识了驸马都尉、卫尉卿张垍,同时还谒见了一些朝臣,都没有结果。在长安一年余的奔走只换来失意的苦涩和对黑暗官场的愤慨。怀才难遇、前途渺茫,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他怎能不想起黄金台上燕昭王求贤礼贤的往事呢?《古风》(其十五)、《行路难》(其二)大约写于这一时期。
《古风》(其十五):
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鹄举,千里独徘徊。
《行路难》(其二):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
像陈子昂、李白等只是渴望能够剖肝输胆、为国所用,但无限的热望与忠诚只换来抛洒于黄金台上的孤独泪水。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还有更多的诗人发出绝望的哀吟,那些未能形诸笔墨的哀恸呼号已没入历史的漫漫风烟。这不是个人的悲剧,而是时代的悲剧,长河滔滔也终难洗去那深洇其中的、沧桑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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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很多时候人们的情感处于压抑状态,当某一种机缘偶然到来,它就一触即发。让陈子昂痛哭流涕、让李太白感慨万千的黄金台究竟在哪里?讨论这样的问题往往陷于棘手。当然,可以肯定的是,现在它只是飘散于风中的一抔黄土。
其实,故事起源的两部典籍都不见“黄金台”三字的明确记载。《史记燕召公世家》这样写到:“郭隗曰:‘王必欲置士,先从隗始。况贤于隗者,岂远千里哉?’于是昭王为隗改筑宫而师事之。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趋燕。”《战国策燕策一》的有关内容与前者几乎是一样的:“于是昭王为隗筑宫而师之。”
“筑台”之说始见于孔融《与曹操论盛孝章书》一文。盛孝章是孔融的挚友,汉末为吴郡太守,孙策平定吴郡与会稽郡后,深妒其名望,盛孝章曾因此外出避祸。孔融担心他的生命安全写就此文,欲假手当时声威赫奕的曹操解救好友。在文章的最后,孔融欲说服曹操,就援引了燕昭王尊隗之故事:“昭王筑台以尊郭隗,隗虽小才,而逢大遇,竟能发明主之至心。”素有爱才之名的曹操收悉此信后,准备召盛孝章为骑都尉,然而救援信尚未送出,盛孝章已经被孙权所杀。虽然结局如此,不过孔融举“昭王筑台”之例来打动曹操可谓成功。
到了唐代,“黄金台”之名已遍见于诗文中。明人刘侗、于奕正合撰的《帝京景物略》云:“黄金台名,后人拟名也。其地,后人拟地也。”意思表达得很明白,黄金台其名、其地都只是后人的拟想。
目前黄金台的遗址有近十处之多,从诸多典籍的记载看,不外北京、河北易县两地。古代燕京八景、易州八景都有“金台夕照”这一景观。其实,不管黄金台究竟在何处,我相信它能留下的都只能是夕阳余晖中的一列土阜,荒烟蔓草、满目萧飒。如晚唐胡曾《咏史诗黄金台》诗云:
北乘羸马到燕然,此地何人复礼贤。
若问昭王无处所,黄金台上草连天。
又如北宋司马光《燕台歌》:
万古苍茫空盛衰,燕台贤客姓名谁。
君看碣石岩中草,宁似昭王拥篲时。
黄金散尽余基没,易水萧条烽火飞。
古迹的虚实真伪是文化史的一大命题,也是一种很独特的人文现象。它反映出的其实是追慕先贤、传承文化的民族心理,所以如果是真正对历史心怀敬意与虔诚,对于古迹的真实坐落暂且可以放在一边。汨罗江的漫长水域都洒下了伤吊屈子的涟涟泪水,每一个山穷水尽、穷途末路的地方都可以听闻阮籍的放声一哭,无论是耒阳、洛阳或是平江等地的墓葬都只证明杜甫的一生始终都在飘荡。黄金台无论在哪里,都会默默地让渴望功名而志业未遂的英雄泪滴入自己宽厚的黄土。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李贺《雁门太守行》)或者,让那些雄心勃勃、豪气干云的的崛起阡陌之民、青钱万选之士、龙章凤姿之辈、温酒斩将之流舞刀跃马、马革裹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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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旦登上高处,就特别容易触动内心深处的感情。难道是更加广阔的空间让郁积内心的复杂况味在瞬间拥有了容纳之地吗?或者是那有大美而不言的天地成为最好的倾听者,它们可以听取到最雄壮的歌啸,最幽微的心曲。
是被层峦叠嶂、远山近水阻隔而飘浮于空中的一缕乡思吗?晴川历历,芳草萋萋,黄鹤已然远举,黄昏的烟波不曾带来故乡的消息,只带来无尽的轻愁、四处游走。回乐烽前积沙似雪,受降城外月色如霜,那不知起于何处的芦管细切幽怨,是它引逗了征人无尽的望乡之情吗?
是在寂寞封缄的时刻对故人先贤、朋友所欢的一抹怀想吗?金陵城西楼月白风清、露华垂珠,宣城谢脁楼两水如镜、双桥如虹,月下沉吟的诗仙只默默地忆念一个人的名字。荷风送来香气,竹露滴下清响,在凉意翩跹的夏日南亭,孟浩然静坐琴台等辛大到来。是月华如水、碧水如天的夜晚引燃了赵嘏内心深处的思念,可是月色依旧、风景依然,去年一同登楼赏月的人又沐浴在哪一片月光下?
是无视红尘的荫翳那少不更事、裘马轻狂的一颗雄心吗?年轻的杜甫漫游齐、赵,遍览群山,神奇崇丽的泰山让他心胸荡漾、豪情满怀,也只有勇登绝顶,一览众山顿小、拱手称臣。尽管应博学鸿词科考试而名落孙山,但是站立于泾州安定城楼上的李商隐还是睥睨万物、胸次磊落,他想望着在回天撼地之日头舞白发、身入扁舟、永归江湖。
是流落异乡、壮志难酬的一腔哀怨吗?水陆兼程五千余里之后,柳宗元登上了柳州城楼,看辽夐万里惊风密雨、岭树华茂江流回旋,想起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革新派战友,不由地愁思茫茫。在党争的旋涡里李德裕漂流到了海南崖州,登上崖州城楼,望帝京而不见,百匝千遭的群山又把自己围困在这里,人反而不如一只小鸟倏地振翅远翔。重阳佳节,登上池州齐山的杜牧只想菊花满头,面对着满山翠微与张祜同醉,两位政治失意的天才诗人也只有把满腹的苦衷轻诉落晖、尽付美酒。
是面对山河陈迹、感慨今古的一怀萧索吗?高高的滕王阁上已经消尽滕王李元婴的歌舞,云雨在画栋和珠帘上悄悄地留下画笔,春来秋去、物换星移,奔流的长江泊不来阁中的帝子,只漫漶了王勃的思绪。江山留下胜迹,孟浩然登临岘山。鱼粱洲水落石出,云梦泽寒深辽远,羊公已去、其碑尚在,不由地思之悄然,零泪沾襟。一上高城万里愁,是许浑发出的无限浩叹吗?咸阳城西楼,山雨欲来、鸟噪蝉鸣,渭水无声,只带走当年明月、秦汉风流。
或者,是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一掬热泪吗?为什么年轻时勇攀险峰、俯视一切的豪情化为接连不休的忧愁?他一生的辗转反侧、颠沛流离难道只是拖着愈加衰朽的病躯独登高台吗?登上岳阳城楼,看辽阔的洞庭湖水划分开吴越的疆界,看日月星辰沉浮其中,那璀璨光斑是乱离中人仅见亮色。连绵的战争早已阻绝亲朋的消息,索性倚着栏杆一任老泪纵横、心事荒芜。即使锦江春色弥漫天地、玉垒浮云变幻飘忽,可是当此万方多难之时,鲜花只是渲染热泪、白云只是涂抹悲愁,这一颗伤心国事的沧桑诗心有谁来慰抚呢?
那么,陈子昂登上黄金台,他心中疾掠而过的属于哪一种情感?难道是兼而有之,或者是含蕴艰深、难以尽数呢?一千三百余年后的夏日雨后,陈子昂缄默不语,黄金台的风沙落入我仰望的眼里……
(十四) 风雪永州
当大鹏的羽翮还不待高翔云天即被轻易折断,索性舔舐着伤口蹀躞于眼前的这片土地,并从中发现他人不曾在意的美景、不曾言表的意念。人们也只有在山水之间,才能够将在人世遭受的屈辱与压迫抛之身后,才能够感受到安静的喜悦、做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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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长久地打量着地图上这片小小的区域,并且一遍遍地把它的名字轻吟出口:永州。在它的背后,潜隐着另外一个名字,沾染着血泪的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柳宗元。
这是冥冥中早已事先安排的结合吗?我宁原相信,当柳宗元在长安追随王叔文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和永州紧紧地联系到一起。煌煌大唐,有多少文人做过纵马驰骋、立功边地的豪梦。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一心想往的边远地区,往往成为他们的落难之所。当太多庸才欣赏着帐下美人的歌舞醉意朦胧时,战士已流尽最后一滴鲜血。文人背对着惨烈的战场,咀嚼着失意的苦涩,然后被远远地抛掷在一个荒寒寂寥的所在,看曾经的万丈光芒、正悄悄被暗昧侵吞。
柳宗元小时候即“聪警绝众”,“下笔构思,与古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贝”(《旧唐书·柳宗元传》)。十七岁时,他曾以举人身份向太常博士权德舆献诗,大受赏识,从此文名震动京师。贞元九年(公元793年),二十一岁的他与刘禹锡同登进士第。后来,他又考取了博学鸿词科,被任为校书郎。三十一岁被擢为监察御史里行,年少才高的他胸怀壮志、春风得意、一路狂飚。805年,唐顺宗李诵即位,任命王叔文为翰林学士,王叔文又引王伾、韦执谊、刘禹锡、柳宗元等人进入权力的中心,最终形成一个以“二王刘柳”为核心的革新党派。随即,在顺宗皇帝的支持下,王叔文领导发起了一场政治革新运动,史称“永贞革新”。在这次革新中,柳宗元被任为礼部员外郎。
这次革新采取了一系列举措来力纠时弊,比如取消宫市、放还宫人、严惩贪官、夺权宦官等,但最终在宦官集团以及与之相勾结的节度使的强烈反对与阻挠下,宣告失败,前后仅维持了一百四十六天。反革新者发动政变,逼迫顺宗逊位,立太子李纯为帝,是为唐宪宗。王叔文以“谋领财柄取兵权”的罪名被贬渝州司马,翌年被赐死。王伾被贬为开州司马,不久死于贬所。参与革新的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韩晔、韦执谊、、程异、凌准、陈谏等其他八人均被贬至远州做司马。此十人,合称“二王八司马”。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朝议认为量刑过轻,在赴任途中,又贬之为永州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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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柳宗元三十三岁。二十四岁时,柳宗元与妻子杨氏完婚,可是三年后杨氏即患足疾弃他西去。后来,他同一侍妾或外妇育有一女,名叫和娘,这年才五岁。收拾好简单的行囊,他带着六十七岁的老母、幼女,和从弟宗直、表弟卢遵等一家大小,一路向南辗转来到永州。
永州地处湖南、广东交界,蛮烟瘴雨、榛莽荒疠,当时属于尚未开化之地。柳宗元在《与李翰林建成书》中写道:“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他的任职全衔是“永州司马员外制同正员”,实际上是既无官舍又无权力的空衔。初至永州时,他就寄居在潇水岸边的龙兴寺内,与僧徒们谈禅说道,诗文唱和。我不知道当他从最高权力的中心一下子跌落到全然漠视的边缘时,是如何平复内心的伤痛,又是怎样一步步丈量了从长安到永州的漫长途程。当他曾经熊熊燃烧的万丈雄心顷刻间荡为灰烬,他心空中飞扬的是万念俱灭的灵魂碎片吗?也许《冉溪》一诗,最能表达他昔日的豪情与现时的绝望:
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
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
等心情平定,他认真地想了两个问题。首先,对自己参与永贞革新进行反思。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他写道:“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立仁义,禆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励,惟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他首先说明,自己认为这次革新是一件可以树立仁义、有益教化的大好事;其次,也想通过参与改革实现勃兴圣人之道、让百姓安居乐业的理想。至于最后的失败结局,从自身来说,他认为是“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也就是年少气盛、不识时务而已。总之,柳宗元坚持认为革新是没有错的,最终失利只是因为对手太过强大。他考虑的第二个问题是,今后的路该怎样走?冀望在政治上一展身手已然被现实撞得粉碎,所幸还有手中的一管瘦笔妙吐莲花、摇曳生风,于是他慎重地选择了立言之道。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他如此表白:“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在《与顾十郎书》中他也写道:“能著书,断往古,明圣法,以致无穷之名。”尽管如此,也还是难以想象他可以怎样静下心来。常言道,祸不单行,柳宗元被贬来到永州已是形同囚徒之身,能够给他带来安慰与温暖的亲人也一个个离他而去。来到永州的第二年,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卢氏即不幸病逝。母亲的离去带给柳宗元巨大的身心打击与精神折磨,他认为是自己连累了母亲,并终身陷于这样压力与负疚中。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女儿和娘早夭,年仅十岁。并且,几年内接连发生了几场莫名其妙的火灾。加之南方瘟疫病毒的侵害,他的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失意的痛苦、早衰的困扰加之亲人屡丧的的哀恸,这一切都像一座座大山一样,压得他几欲匍匐,惟余喘息。
但他还是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并埋首于典籍之中,从中寻得乐趣与慰藉。他找来经、史、诸子等数百卷,有时间就伏读不倦,甘之如饴。在读书的间隙,他慢慢地克服了水土不服、语言不通的困难,与当地的老百姓打成一片,“穿池可以渔,种黍可以酒,甘终为永州民”(《送从弟谋归江陵序》)。待生活稍稍安定,他化阅读、思考所得为笔底文字,笔走龙蛇、天马行空、厚积薄发,“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愚溪诗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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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古称零陵,又因潇水与湘江在城区汇合,又雅称“潇湘”。尽管柳宗元被贬永州时,这里尚属边远荒寒之地,但少了人烟车马的辐辏,刚好可以让山山水水尽情展现出它们的奇绝秀美。
读书万卷,尚需行路万里,当大鹏的羽翮还不待高翔云天即被轻易折断,索性舔舐着伤口蹀躞于眼前的这片土地,并从中发现他人不曾在意的美景、不曾言表的意念。人们也只有在山水之间,才能够将在人世遭受的屈辱与压迫抛之身后,才能够感受到安静的喜悦、做人的尊严。陶渊明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王籍诗云:“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入若耶溪》)。王维诗云:“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居秋暝》)常建诗云:“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题破山寺后禅院》)辛弃疾词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等等,这些诗人词客都从山水中发现了自己、得到了慰抚。在永州,柳宗元用深情的双眼一一摩挲着那些尚无世俗污染的山水,尽管它们也许是小巧的、粗糙的、简单的,但是他都流连其中、长歌啸咏,并用自己峻洁雅致的文字为它们谱下绝唱。西山、钴鉧潭、钴鉧潭西小丘、小石潭、袁家渴、石渠、石涧、小石城山,这些平凡琐屑甚至称不上名字的地方,柳宗元却用自己的生花妙笔为它们图形绘影,写下永载文学史册的《永州八记》。因为柳宗元的到来,永州的山山水水仿佛都突然变得神采奕奕、光泽四射。到后来,欧阳修曾发出“画图曾识零陵郡,今日方知画不如”(《咏零陵》)的感慨,而陆游更直言“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偶读旧稿有感》)。而今,时序更替年代旷远,这些地方也许还可以觅得旧迹,也许不可复识,但诗情已然弥漫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且看其《溪居》一诗: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他说自己久为做官所累,幸运的是被贬谪到这南夷荒蛮之地。读到这样的句子,天下伤心人可以为之同声一哭。何谓“幸”?不过是被挤压被扭曲的个体无可奈何时的强自排解、咽泪装欢。可是,既然命运的车轮至此轰然倾覆,不如拼装了残碎的一切让灵魂继续上路。闲暇无事时就耕地除草,任朝露打湿衣襟;或者荡起小船游山玩水,听溪流在夜晚荡起轻响。在来来往往的路途上,想碰到一个人都那么困难,不如放开喉咙,想让蓝天听到自己的歌声……我从这首小诗读到的只有两个字:寂寞。尽管也许这些秀美单纯的景象可以暂时地安顿他悲哀苦闷的心灵,但是在柳宗元的笔下,那些日常行止、自然山水都强烈地渗透着他的孤独与幽怨,那种被埋没、受屈辱的愤懑与不平。
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曾写到江南的一次大雪:“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难道是这场大雪给了他灵感与顿悟、启迪与警示,让他可以写出被论者认为是唐人五绝压卷作品的《江雪》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千山万径,众鸟飞尽,人影杳无。在浩茫的江面之上,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渔翁驾着一叶孤舟无言地垂钓,一任无边无际的风雪飘扬在他的周围,并消融在江水里。这首诗是如此浑然一体,每令人不忍释卷,可又是如此冷峭岑寂。历来诗评家对这首诗都不吝赞美之词。宋人范晞文在《对床夜语》卷四中甚至说:“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钓雪》一诗之外,极少佳者。” 明朝的文学家顾璘认为《江雪》一诗,实系“绝唱,雪景如在目前”。而能够道得其中奥妙的,我认为当属清代朱子荆在《增订唐诗摘抄》中给予此诗的评断:“千、万、孤、独,两两对说,亦妙。寒江鱼伏,钓岂可得,此翁意不在鱼也。如可得鱼,钓岂独翁哉!”
柳宗元是否有意识地在此诗中嵌入“千万孤独”四字,已然不得而知,但如此来解读这首诗应该是没有异议的。是的,除了紧握手中的笔一遍遍地写下怀才不遇,写下孤独痛苦,还能冀望什么呢?在柳宗元来到永州的第二年,宪宗改年号为元和,同时颁布了大赦令,但紧接着又下诏八司马“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旧唐书宪宗纪》)。母亲与女儿也先后弃他而去,那些故友旧交甚至连书信都不给他写一封,孤身只影的这么一个触罪之人,在广袤的天地间,在永州的山水中,除了千重万重的孤独,还能有什么呢?
4
尽管他说过“甘终为永州民”,但我相信他更愿意早日离开。那些伏藏在内心深处的灰烬在时光的烘焙中会悄然返温,直至零星的火苗一点一点地重新燃起。他想不到自己贬居永州会长达十年之久,更想不到自己还会有重返长安的这一天。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二月,一纸诏书,他和刘禹锡等人被召回长安。柳宗元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返抵长安后写下《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上亭》: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
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永州十年,辛酸苦楚,身心创痛,一言难尽。而今,终于在明媚的春天又回到了王朝的心脏,这种欣悦与快慰让他觉得每一朵盛开的鲜花都那么芬芳迷人。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春天里也会有漫天的风雪、彻骨的寒意。他们二月抵京,三月朝廷便宣布改贬,柳宗元为柳州(今广西柳州)刺史,刘禹锡为播州(今贵州遵义)刺史。虽说刺史之职大于司马,但是柳州较之永州却更僻远、更荒寒,实际上还是一种惩罚,朝廷与这帮革新旧臣并没有春来冰融、消释前嫌。
这真是一场天大的玩笑,它会比当初落难永州更令人心碎与难堪吧?那么,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至于原因,众说纷纭,但更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所谓“桃花诗案”酿成了祸端。当初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十年后与柳宗元一起回京,闻听玄都观桃花正盛,前往观赏,写就一首《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他的这首诗究竟是实道其事还是另有所指不好明判,但是当权者却嗅出其中的火药味,认为“语涉讥刺”,于是还不待起复重用,他和柳宗元等便又被流贬到更遥远的边州。
刘禹锡只比柳宗元年长一岁,作为中唐诗坛的两位重要诗人,二人情同手足、友情甚笃,不仅才华相当,而且同进同退,政治遭遇非常接近。本来想望回到长安便可拳脚再展,孰料“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本当同病相怜,但柳宗元想到播州比之柳州路途更远,而刘禹锡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往复万里,如何与母偕行;如母子异方,便为永诀”(《旧唐书·柳宗元传》)。于是,他毅然奏请把柳州授予好友,而自己到播州上任。适逢裴度也帮忙说情,最终,柳宗元仍任职柳州,刘禹锡改任连州刺史。身处危难,柳宗元不为一己打算,他考虑的只是朋友。千载而下,其厚谊深情仍让人油然而生无限的敬意。简直像做梦一样,他和刘禹锡又一同出京,再一次来到湘江边上,心怀深深的失望与悲哀乘船南下。在衡阳,两人要分路而行,面对着无尽的风烟与茫茫的前程,不由地感慨万千,柳宗元挥毫写下《重别梦得》: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哎,还奢谈什么皇恩!他能等到卸官归田、与好友邻并而居的那一天吗?别说归园田居,就是再一次回到长安他都没有等到。水陆兼程五千余里之后,他来到柳州,心头竟然掠过“是岂不足为政邪”(韩愈《柳子厚墓志铭》)的热望,于是种树挖井、兴办教育、破除陋习、释放奴婢等,他用自己的热情与努力换来“柳柳州”这一尊荣的名号。然而,比之永州,柳州更是炎荒万里、毒瘴充塞,恶劣的环境、忧愤的心情、写作的耗累、病痛的摧残、思乡的煎熬等,让他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来到柳州的第五年(公元819年),柳宗元寂然病逝,年仅四十七岁。其时,他的朋友吴武陵正在四处周旋要把他调回长安,但是柳宗元已经赶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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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来认为:文人也许无法改变现实,但他们往往改变了历史。我从来都很惊奇于文人的这种巨大影响力。皇帝不经意地御笔一挥,自认为可以玩弄柔弱文人于股掌之上,并冀望这些落难的诗人会因此臣服于自己无上的权力与威望。但是,一个正直文人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他有着自己穷且益坚的壮志与百折不屈的人格。一个雄心勃勃的政客在长安倒了下去,但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文人却在蛮荒瘴疠之地站了起来。随着光阴流转、时序更替,那些不可一世的帝王终究形归黄土、无人问津,而被他们无情打压的文人词客千百年来却受到民众的永久祭奠与崇敬。
王安石曾写有一篇短文《读柳宗元传》:“余观八司马,皆天下之奇材也,一为叔文所诱,遂陷入于不义。至今士大夫欲为君子者,皆羞道而喜攻之。然此八人者,既困矣,无所用于世,往往能自强以求别于后世,而其名卒不废焉。而所谓欲为君子者,吾多见其初而已,要其终,能毋与世俯仰以别于小人者耳?复何议于彼哉?”荆公发而为文,往往简洁精悍、惜墨如金,正如清人刘熙载所谓:“只下一二语,便可扫他人数大段,是何简贵”(《艺概·文概》)。对于王叔文,王安石和众多旧史家一样对其多有指斥,甚至认为八司马“为叔文所诱”,也一道“陷入于不义”。其实,对于永贞革新,还是有论者抛开个人因素从客观效果方面给予评断。清代王鸣盛认为,“改革积弊,加惠穷民,自天宝以至贞元,少有及此者”,“叔文行政,上利于国,下利于民,独不利于弄权之阉宦,跋扈之强藩”(《十七史商榷》)。而对于柳宗元,王安石认为他能够奋发自强、有始有终,所以终究能够超拔于众人之上,在史册上留下不朽的声名。
平息了内心的失落与怨怼后,永州的奇山秀水慢慢地进入柳宗元的视线。永州的山水何其幸,多少年来,它们沉默地铺设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神秘瑰玮、奇崛幽邃。时间的流逝与并没有消弭它们的生机,而是更为狂野,更为强悍,也更为勃发。如此锦山绣水却“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小石城山记》),无人欣赏,无人涉足,无人过问。所以,面对凄清冷寂的山光水色,柳宗元一下子觉得自己的所有情怀都有了附丽与寄托。一方面,他笔下的自然景物都隐隐约约地洇染出无边无际的幽怨与不平;另一方面,这些被遗弃被轻忽的美景又给了他汩汩滔滔的创作灵感,不可遏抑、一泻千里。
庄子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知北游》)天地有绝美的风景却默然无语,四季有鲜明的规律却不议不论,万物有生成的道理却不言不说。是啊,天地万物已经袒露了所有的秘密,出示了所有的答案,指点了所有的迷津,解释了所有的疑问。对此,柳宗元会心一笑,然后拿出纤尘不染的纸墨,顷刻间便云烟满纸。柳宗元留下的五百余篇诗文中,有三百余篇写于永州。除了精湛卓绝的《永州八记》,他还在文学园地里另培新圃、力耕不辍,写下骚赋、杂文、寓言等堪称典范的作品。就诗歌而言,在他现存的一百余首诗歌中,有近百首写于永州。这些诗歌“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苏轼《东坡题跋·评韩柳诗》),“不怨而怨,怨而不怨”(沈德潜《唐诗别裁》卷四),具有独特的艺术风貌。
这也许是一种相互成全。是永州、柳州的贬谪生涯玉成了他思想与创作的辉煌;同时,一个惆怅满腹、漫不经心地走来的文人却让一个城市从此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也许它本来是寂寂无名的,却从此渐染上了浓重的文化气息与生命意味。纵观柳宗元的一生,我觉得《江雪》中那个寒江独钓的渔翁形象正是柳宗元的形象写照。周围没有生息,没有人烟,陪伴自己的惟有无边的风雪与广袤的天地。但是,正是周围的空寂与冷落才使这个遗世独立的渔翁更加突出、更加醒目,也更为与众不同。远离了热闹与喧嚷,他更能够静下心来把这些山山水水化为灵词秀句,从而超脱于苦难、凌驾于富贵。可以说,那无边无际的山水就是他的精神家园,他在这里得到了永恒的褒奖与不朽的声名。
而所有强加于他身上的风雪,都已然被他轻轻拂去,并一一化为永恒的诗意。
(序言)美丽沧桑
有时候我发现我与身边的喧闹世界格格不入,却依旧栖身在它的白天与夜晚,任噪音与灰尘如影随形。在接踵而至的每一个日子,生活往往逆着意愿随心所欲地发展,像太阳的光芒不知何时点亮;像我置身的这一方空间,雨雪慢慢地飘落进来,我只能用积久而成的绵韧把飘零与寒冷,呼吸为遥远的诗意。
我并不善表白,有时甚至把温暖疏离为煎熬,把幸福碾压为痛楚。甚至文字,我都无法给予充足的信任,因为恰恰是它让我的心地一览无余。
在苍茫的星空与月光下,一个人的身影恰如一袭透明的袍,看上去的飘逸也许只是旁观的错觉。感情给予每个人丰富敏感、百味丛生的体验,也让每一个鲜活的个体暴露出千疮百孔的痛点。而微笑像鲜花,尽管给予别人的都是舒畅与芬芳,却把沉重的双脚牢牢地困守在泥泞的土壤。
所以我需要忽略那些暗暗燃烧的焦灼,让北窗下的这一个岑寂背影慢慢模糊起来。
幼时的风景只能在记忆中反复呈现。春天甫至满树杏花热烈奔放起来,雨后的山岗让我离村庄越来越远,还有那射向清澈蓝天的一尾响箭,到现在还没有落到我的眼前。昔日的风景是最美丽的诗篇,可惜我只能吞咽语言的痛苦、沉湎时光的幻想。
我在小屋贴满牛皮纸的墙上用粉笔一首一首写下那些印在课本上的古典诗词,然后躺在床上就着煤油灯光把它们一一背诵下来。这应该是有关诗词的较早记忆,是那些历经千年却鲜活如初的文字精灵叩响了我紧闭的心扉吗?
已然忘记了与那些直击心底的诗词邂逅于哪里,在向前跋涉的路途上,我好像突然遭遇了一场唐风宋雨,我紧攥着那些落入手心的晶莹,看它们在目光的长久摩挲下成为熠熠闪亮的珍珠。在青春生命的途程中,那些绮丽与懵懂、温情与背叛、笑靥与眼泪于今只能回忆,而诗词的温润和婉到现在还存留指尖。
我在情绪翻涌的时候写了不少散文,看心中所思所想落入纸面,仿佛卸却了什么,竟又有无形的负累。这些渺小的情绪让我增添怨艾与低回。但是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排解内心不绝如缕的波澜呢?
写作此书出于一种偶然的机缘。我行走在诗词的丛林里,脚步在不经意间慢了下来,竟然发现一些奇花异蕊并流连难舍;像发现了夜明珠,捧在手心的同时竟起了万千感触。于是从2007年的11月份开始,我着手于这本书的写作。
我很惭愧我只是一个行走于书册间的作者,那些陌生而遥远的名讳只是我在阅读的过程中接连不断的发现,其实我从未到达。也许正是这种亲历的不足促进了我在案头对它们的翻检,我在卷帙浩繁的书页里渐渐地看清这些含蕴丰富的山水。而且,我又接着在山水的旖旎形胜之地发现了古代的诗人与他们写在云水间的诗歌。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
况周颐云:“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吾心者在。”我在整个写作过程中的心态,庶几如此。
可是,如此题材的写作又是艰难的。需要大量地阅读、收集资料、甄别事实,然后选择一个心无旁骛的时机进入写作状态。这样,每一篇文字都不可能一时一地完成,而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暗夜,我会感到深重的寂寞。我想象着那些历史河流深处令我迷恋的人与事,会像一尾尾游鱼、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心底又会泛上安慰。
是的,是那些隐现于山水与城市间的诗人强烈地吸引了我,是那些飘扬于丛林与水湄的诗歌完全地蛊惑了我。在遭遇了现实的无数次冷遇之后,诗人回转身来,在山水间发现了忘情歌唱的姿态与高蹈自由的灵魂。濡染了浓墨的山水反而更为厚重与深刻,尽管它们吸纳了文人的孤独与苦闷,却使自己超脱为精神的家园、诗意的栖止。这种山水与文人的相互成全也成就了广袤大地上的人文传说,让后来者无尽无休地追寻与沉思、缅怀与遥望。
他们毫无例外地历经挫败、咀嚼苦难、吞咽血泪,但也许正是种种不幸的遭逢让他们写出超群绝伦的诗句,蹇涩的现实把他们的诗行锻打得黄金一般闪亮。不一而足的沧桑体验让他们的作品神完气足、意象玲珑。在妖娆美丽的诗篇背后,洇染着他们难以言说的苦痛、伤感与哀愁。所以,我很钟爱“美丽沧桑”这四个字,它完全可以涵括这本书的所有篇章,也凝聚了我欲表达的思想。
也许是集中的巧合,也可能完全是我的意愿使然,我笔下写到的文人墨客往往苦寒潦倒、蹭蹬落魄。这是审美中的两难命题。但是历史成全了这种对于悲壮美的诉求,大凡文学星空的明月北斗是以艰难的身世磨砺了自己的光芒,我并非甘于品味苦涩,而是想要从中提炼出一种华茂朴质的生存意志。我从每个关注的诗人那里总能找到一些运命的对应点。我写他们,有时候也发现了自己。这些古典诗词的美丽沧桑,是我想告诉每一个人的呼喊。
基于如此的构想,在写作的时候囿于某个朝代就难免局促,我在尝试一种天马行空、自由自在的行文方式,尽管我在行文的过程中充满劳累与困惫。2009年9月底,历时近两年,我终于把预定的二十篇写完。回头再看,发现还是唐诗宋词占据了大部分的篇幅。后来也就释然,毕竟,在诗歌的崇山峻岭之间,它们是并峙比肩的两座高峰,较多地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也只是撷取了其间凌寒傲霜的几枚花枝,想把我的发现指给别人看,尽管也许这种发现是稚嫩或是迟晏的。然后我意犹未尽地走下山来,在蜿蜒幽邃的山道上又会拾起五彩斑斓的翠微,那会成为我全新的写作素材,我也希望能够尽快地把它们挥洒为纸上的云烟。
我只是在时间的缝隙里写作,在人群的背后写作。我最舒服的写作状态是静静地坐在北窗下,听窗外的冷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金属窗棂,而我却沉浸在古典诗词的幽梦里,一任情思翩跹、花雨拂满、缱绻落尽、飞鸿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