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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1日 星期 六

爷爷说:“从前我们不是这样念书的”
朱天文
朱天文
最近文化界很热门的一项话题,“中国的传统与现代化”,凡是讲到传统方面,稍有程度的不外乎说传统文化太过于理论派,难与实际现况相结合,我们的思想运动,常被批
评为徒设高论而少实践。其实谈到实践也有个大小之分,小的实践像我们办出版社和合唱团,办各大中小学校的演讲座谈会,小实践的背后若缺乏大的方向和思想,即刻便会落入纯粹事务性,到头来不过一场无功德。大的实践则理论本身就是行动力的。大实践本身没有名目,它只是意志与方向,像花草一径朝阳光生长,因为没有名目,看起来竟是完全缺少成效似的。小实践则像花草生长中,一节节生出的枝干、叶片,是有名目、有成果的。况且要在这种大的实践里,小的实践才可以是一寸寸活泼,一寸寸生机,随处都有悠游变化的余地。老子不是也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文学看起来是最无用的东西了,但它同时却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呢。
自古以来,原就是天才者寂寞,想到国父当年宣扬三民主义,革命干部中有一人真正懂得的吗?国父真是孤独的,但他也能够不介意,与当时代的人照样随和。
我见爷爷为着这个世代,每每一遍遍叮咛了又叮咛,说得口燥唇干,而世人总不能懂得。
一次我的词选课本被爷爷拾了去,见书上注着密密的解释,说:“我们从前念书不这样的。”我非常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很愚笨,就此读书的方法整个改变了。现在学校里的授课就是说明太多,学生没有自己也想想的余地,弄得越来程度越低,英文系的不念原著念节译本,中文系的看不懂原文看白话翻译本,老师也跟着学生一起忙得团团转。其实教育应以“无为”为上,好比画龙是要由学生自己来画,老师不过点睛而已,哪里是抓着学生的手画呢?从前的教育,小时候从背经书起,私塾先生很少讲解,若是说经义太深奥了怕小孩不懂,但小孩的学习并不在于懂不懂,他是凭着单纯的感知,毫无间隙地与万事万物面对,感知那种浑沌而同时又是极新鲜的,应是一切做学问的基本性情。表妹阿璐背《长恨歌》给我听,那兴高采烈、吊吊的长眼睛,和带有客家音的、干净明亮的童音,使我觉得这首诗就只能够是这样的,诗的意义竟可以完全不必去理解。至今我也永远记得,小时坐在父亲腿上,一句句念着《古诗十九首》,妈妈厨房里一边剁菜一边高唱进行曲,我想着和爸爸一块念诗了,非常正经。
然而自从五四运动时候的决定废读经书以来,小学一年级念的是,早晨六点钟起床,刷牙洗脸做早操,背着书包上学去,上学回来做功课,功课做完睡觉去。现在的则是电视机、电冰箱,冷气机,配着大大的彩色图片,比从前是愈加地机械化了。这样一路念下去,没有感情,没有储藏,念到堂堂弱冠之年,只是虚长个个子,对于民族历史起码的见识可说是零。小孩记忆力最好的时候,用来读这种不算数的东西,等到初中高中理解力萌芽时,倒又拿来死背课本应付联考,岂不是正好跟我们人的生长程序抵触吗?以前人家从小背读经书,读了多少就有多少在那里,是真有储积,日后在行事为人中一一印证,那些积藏的字句便都是活的了,这不才是学问和人身修行是一体的吗?
而且美国式教育最伤害人的地方,就是隔绝了人对人对物的感激之心,一切都落在科学的方法论上,变得人越来越没有感知的能力了。学问光是身外之物于人不亲,平常只见它架构得很庞大,十分吓人似的,怎么知道面临了今天文明劫毁的问题,就全都变成了废话,像断线的傀儡忽然溃萎于地。曾经和清华的几个朋友谈天,关于看书,他们最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必须抱着客观冷静的分析批判精神,言下之意我是太过于主观,太容易被人牵着走了。可是爷爷说看书是要跟好的东西相见,首先便要把身上既有的障碍撤除,以赤子之心才能和万物素面迎接。再说就算他们读到了绝好的文章罢,也非常吝于夸赞,顶多颇有保留地说一声“还不错”,我听着真是气短,宁愿他从来没有说过就算了。他们这样怕说赞美,像是说了就显得不够客观,或贬抑了他自己。其实赞美是最高的批评,赞美更比批评能无遮蔽地显出了赞美者自身的人。《礼记》一开头就讲“毋不敬”,敬意是教人与物都能各得其正,批判精神开始便对人对物不敬了。性情不得其正,学问做得再怎么高深也是虚浮。他们说历史是要批判的,所以批判出大禹是条虫子,周朝是进步的部落时代,陶渊明是生活上的失败者,李太白则是贵族封建社会里产生出来的虚无主义者。爷爷笑说,他们是顶希望自己的祖先是猴子哩。
对人对物的感激之心,是文学的,诗意的。无论做什么大事,都要有这诗意为性情,真正的大哲学家、科学家、政治家,一定他本人就是诗意的。如果不是,那他所做的学问也不过学术罢了,注定没有行动能力的。但美国人在大国主义经济的席卷之中,已是根本不知道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还有情意这件东西了。他们拿效率主义来批判柏拉图、笛卡尔的浪漫为多余,所谓浪费效能,他们又怎么知道柏拉图和笛卡尔的创造想象都正是从这浪漫的多余处来的呢。
五经是中国人的《圣经》,西洋人不管做什么的,从小都要读过,西洋假如没有基督教作为他们道统上的传递,光靠着发展科学,是不可能支撑到今日的。我们读经书的心情,也是好像面对亲人讲话,是我们祖父的祖父忽然来到眼前,见着了他的人,见着了生于这历史里的民族情操。那使我们对自己身世的来源感激,生出莫名的志气,要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为报答我的前生。
讲起办大学,校址设在哪里,几人异口同声都说,江浙一带,天心主张杭州,上课可以在小船里,湖面上荡来荡去,荡到荷花深处采莲蓬。呀,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天心如莲心,头扎两根冲天辫,眉眼入画,不是莲叶莲花剪出来的杨柳青小人儿?小人儿荡呀荡到了小桥西,西边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我们在爷爷的客厅里大声吟诵,爷爷指着“垂手明如玉”一句说:“这是写的天文小姐哩。”
遇见了爷爷,是我们今世的仙缘。仙缘如花,时人对此一枝,如梦相似呵。
我和天心在院子里摘玉兰花,爷爷打完拳,走来跟我们讲话。谈到易卜生的《傀儡家庭》,爷爷说文章提出问题,有的是对问题做了解决的答案,像剧终娜拉的出走,是觉悟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格,并不属于任何其他人。但另有一种是没有答案的,或者说问题的本身即是答案,像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情,相知相悦而不能偕老,应是天地间最大的憾恨,可是我们也无法想象宝玉因为黛玉的缘故,而与薛宝钗史湘云晴雯袭人等断绝了,那么这个问题要如何来解决呢?这不是可以解决了的,它唯有就是如此的,也只可以如此的,是青空白日下,大观园里不尽的岁月和渺远的人世。我想起了张爱玲来,这样一位聪明的绝代佳人,而她现在一人住在美国那样的社会里,不会委屈么?她如果能搬来和我们一块住着多好呢。我们都是真正敬重喜欢她,相信她见了我们也不会嫌我们俗气的。我因此更要觉得自己的幸运了,此刻和妹妹站在玉兰树下听爷爷说话,空气中有甜甜的花香。
何老师是我国中三年的国文老师,那三年真是一段数不清的酸酸楚楚,甜甜蜜蜜,像是从小时候的笨头笨脑一下子聪明了起来,每天有那么多理不完的小情小绪,好几次想着自己已经死掉了罢,等不知怎么又回来时,竟比谁都更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当时那种患得患失的激烈法儿,也真是糊涂可笑,如今想来却是对我最好的启蒙教育呢。何老师是教了我一个孺慕的“慕”字。
小学生往往把老师看得比天还大,老师的一句话要胜过父母的好几倍,启蒙教育便是要以这样的情操做起点,在于教育他感得世上有一件真正的东西,是绝对尊贵不可轻慢的,他若能够感觉有这件东西的存在,他的人本身也就是尊贵的了。像我们自许是神的儿女,与尘世中人有别,便因我们除了物质的色身之外,还有与神同质同灵的空身。佛教也说“人身难得”,中国没有宗教,即因教育的本质就是修行的,要修得贵重的人子之身。然而我看现在的小学生差不多都没有这种感激之心了,电视的视听教育更加助长其势。本来学生跟老师就不止于授业解惑,却是从老师的一动眉眼,一举手足之间感得了学问的实在和生动,视听教育先就隔断了师生的气息相通,整个只是落于资料的提供而已。西洋的授业解惑在学校,传道归于教会,他们的学校教育缺少教化的“化”字,民间敬重的倒是教会里的神父牧师,所以“尊师重道”在我们历史文化中有这样重大的分量,可惜连这可珍重的情操,到了物量充斥的今日,也全都埋没了。
爷爷说人生有两次影响最大的教育,一是启蒙,一是恋爱。对于何老师,我似乎把两者混而为一了,但其实也不是恋爱,若要说明白也就只有是一个慕字罢。慕,是不是人对自己这一生的存在忽然敏感惊觉到了,因此生出的喜悦和凄凉,从而对自己前世的一种怀思,和对来世的一种大的向往。
(摘自《淡江记》,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1月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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