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最后一次写诗为何批评郭沫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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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与郭沫若的结识是在风云际会的1926年仲春时节的广州。后来郭沫若在三十年代中期流亡日本时所撰写的自传《创造十年续篇》的字里行间中,对毛泽东的沉稳、谦虚颇怀好感。因为是以平视的心态写来,颇为真切。这样的文字,在后来满怀崇拜之情的驱使下,当然是不可能再有了。
1942年5月,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发表著名的讲话,郭沫若在听了这个讲话精神的传达之后,说了“有经有权”四个字。这表明郭沫若不只是一个浪漫主义文学家,更是一个在骨子里认同文学的“言志”作用的革命活动家。毛泽东对郭沫若的“有经有权”的评价十分欣赏,深有知音之感。
多少年来,在周恩来的率先垂范的耳濡目染下,郭沫若意识到毛泽东不但是政治和军事战线上的领袖和统帅,也是文化战线上的导师和舵手。郭沫若明白,没有中共中央的作用,自己在文化界不可能成为“班头”。而将文化视为丧邦兴邦之经国大业的毛泽东,对郭沫若的特殊作用自然了然于胸,并有很高的评价。1944年11月21日,毛泽东让周恩来重抵重庆时捎去一封致郭沫若的热情洋溢的信。信写得亲切、热诚,真是推心置腹,不能不使郭沫若悄然动容。只是从毛泽东称赞郭沫若的成就“觉得羡慕”的字里行间,似乎可以读出别样的一点东西来。一方面反映出毛泽东对学术研究的兴趣,另一方面又显露出毛泽东对于大知识分子的不甘其下的微妙心态。
紧跟毛泽东,歌颂毛泽东,做毛泽东的好学生,就成了郭沫若后半生的唯一使命。郭沫若依然以精力饱满的国务活动家的形象活跃于世人面前,诸如热情地参与自然科学发展规划的制定,主持全国文代会的开幕式,频繁率团参加各类国际和平会议,更不时发表长篇短制,歌颂大跃进,歌颂“三面红旗”,歌颂“文革”,歌颂中共的一切决定。
郭沫若不仅要做毛泽东的学生,而且要做毛泽东的诗友。特别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面对全国一片大好的形势,毛泽东的诗人气质一发而不可收,连续发表了一系列洋溢着浪漫主义精神的诗词,并首肯了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两结合的创作方法。这对文艺界、特别是对郭沫若的触动很大。郭沫若说,从那以后,自己也敢于承认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了。他与毛泽东经常互相诗文唱和,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留下了不少佳篇。然而,令郭沫若没有想到的是,毛泽东笔下的最后一首诗词,却是对自己的严厉批评。
说起来,毛泽东与郭沫若的诗文唱和始于上世纪四十年代。1945年8月抗战胜利后,毛泽东由延安飞抵重庆和蒋介石进行和平谈判。在这期间,民主人士柳亚子向毛泽东“索句”,毛泽东便把九年前创作的《沁园春•雪》书赠给柳亚子:“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柳亚子在读了《沁园春•雪》之后赞叹道:“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郭沫若看后也盛赞毛泽东的诗词:“经纶外,诗词余事,泰山北斗”。
1961年10月18日,郭沫若在北京民族文化宫,观看了浙江省绍剧团演出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出地方戏引发了郭沫若的诗兴和政治冲动,于10月25日夜,写下了七律《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并在11月1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咒念紧箍闻万遍,精逃白骨累三遭。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教育及时堪赞赏,猪犹智慧胜愚曹。”
毛泽东看到后,于11月17日作《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起,中苏关系日益恶化。从最初的意识形态分歧,发展到公开论战;再从公开论战,一直发展到政治、军事的全面对抗,直到八十年代末中苏关系才缓和。围绕着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理论与战略策略问题,中苏关系已经由两党之争,上升为两国之争。
特别是1960年7月16日,苏联突然撤走专家、撕毁合同,不但使当时步履维艰的中国经济雪上加霜,更严重地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所以,当1963年苏共中央为缓和中苏关系,致信中共中央,提出重派专家时,中共中央在次年2月的复信中,愤怒地指出:“在中国遭到严重的自然灾害的时候,你们乘人之危,采取这样严重的步骤,完全违背了共产主义的道德。”“现在你们又提出向中国派遣专家的问题。坦白地说,中国人民信不过你们。”
因此,从那时起,举国上下群情激昂,早已开始洋溢着对苏联背信弃义的愤怒,酝酿着反对苏联修正主义的怒火。当时,郭沫若《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发表的直接政治背景,是1961年10月苏共召开的二十二大。在全世界的社会主义国家面前,苏联人空前激烈地谴责斯大林,猛烈攻击和中共关系密切的阿尔巴尼亚共产党,并号召推翻阿共领袖霍查。参加这次会议的中国代表团团长周恩来,当场予以严厉批评与驳斥,并率代表团提前回国,以示抗议。苏共此番有预谋的举措,无异于在中苏关系上火上浇油。
《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首诗,显然有感于时事政治风云,从这出地方戏中,生发出了批判修正主义的政治义愤,借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典故,隐喻修正主义的可恶、可恨。如果说郭沫若的诗大有文章,那么毛泽东的和诗,就更是非同寻常了。
郭沫若写完《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送交发表的同时呈送了毛泽东,随后就南下上海、浙江、广东等地游访,约两月有余。郭沫若最早看到毛泽东的和诗,据他自己说,是在1962年1月6日的广州,由康生抄录见示的。郭沫若见到毛泽东和诗的当天,立马写了一首和诗,1月8日由康生转呈毛泽东:“赖有晴空霹雳雷,不教白骨聚成堆。九天四海澄迷雾,八十一番弭大灾。僧受折磨知悔恨,猪期振奋报涓埃。金睛火眼无容赦,哪怕妖精亿度来。”
毛泽东看了郭沫若的和诗,于1月12日给康生回信说: “八日惠书收到,极高兴。请告郭沫若同志,他的和诗好,不要‘千刀当剐唐僧肉’了,对中间派采取了统一战线政策,这就好了。近作咏梅词一首,是反修正主义的,寄上请一阅。并请送沫若一阅。外附陆游咏梅词一首。末尾的说明是我作的,我想是这样的。究竟此词何年所做,主题是什么,尚有待于考证。我不过望文生义说几句罢了。请代问郭老好!”
复信中所说的“反修正主义”的咏梅词,就是毛泽东有名的《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毛泽东的一席话,一语道破了政治玄机所在。毛泽东新诗作,也抒发了这个暂时沉默的政治巨人,在大风大浪面前静观其变、蓄势待发的心态。毛泽东以诗明志,浪漫、豪迈的诗意之中,表达着意图东山再起、再掌乾坤、期待胜利的政治愿望。
从郭沫若最初写的《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来看,郭沫若当时大概没有考虑到更为复杂的国内外政治斗争。“白骨精”毫无疑问象征着绝对的敌人帝国主义,可是诗中却表达了对唐僧的无比痛恨,似乎是以唐僧比喻苏联修正主义,主要表达了对“修正主义”的政治义愤,隐喻“修正主义”对帝国主义妥协,对同一阵营的中国百般刁难。
可是,当看了毛泽东和诗后,郭沫若马上意识到自己原先的想法和毛主席的想法有不一致之处。于是,依毛泽东和诗原韵,写了一首和诗。毛泽东所谓“和诗好”,无异于肯定了郭沫若和诗的用意。其实,对郭沫若和诗的称赞,恰恰隐含着毛泽东对郭沫若原诗政治内涵的不认同。其中的原委曲折,郭沫若在以后的文章中说了出来:“‘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这就是我对于‘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的唐僧的判状。”
原来,郭沫若《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一诗,主要的批判对象是“唐僧”,而在毛泽东眼中,这是可以争取的中间派,而真正的敌人应当是“白骨精”,而“修正主义”在毛泽东的眼中,便是“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文人看政治的眼光,毕竟不如政治家锐利。毛泽东高超的政治艺术,在酬唱、转呈之间,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至于谁是“白骨精”、谁是修正主义,在郭沫若《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苏修”是不是修正主义还是很模糊的,或者说在他眼中还是介于敌友之间。但毛泽东的和诗一出,郭沫若马上意识到,“苏修”在毛泽东的视野中毫无疑义就是“白骨精”。
1962年12月,适逢毛泽东七十岁生日,郭沫若写了一首《满江红·领袖颂》:“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人六亿,加强团结,坚持原则。天垮下来擎得起,世披靡矣扶之直。听雄鸡,一唱遍寰中,东方白……”1963年元旦,《光明日报》以《满江红———1963年元旦抒怀》为题公开发表。
郭沫若的这首词又一次引发了毛主席的唱和。这倒不一定是内容的称颂,很可能倒是郭词所描述的雄阔气魄、斗争风姿,深深吸引和感染了毛泽东。毛泽东读后,心潮澎湃,大发感慨,在短短数日后的1月9日,彻夜未眠,挥毫吟诵成一首《满江红·和郭沫若》:“……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尽管郭诗写得不错,但毛泽东和诗之气魄,更是非同凡响。当时郭沫若写词的主旨,无疑是借祝寿表达自己对领袖的敬仰之情;但毛泽东的和词,却展现了纵横天下、战无不胜的政治情怀。因为“反修”、“防修”、“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革命战略和斗争策略,在1963年已经驶入了历史的快车道,毛泽东的和词,可以说是这一政治动向的艺术化标记。
进入七十年代以后,毛泽东写诗作词的兴致锐减。据毛泽东的机要秘书张玉凤回忆:“ 1973年9月初,我上班后在主席会客厅里放文件的桌子上,看到摆着一首诗,是铅印的,不是手稿。当时主席也在场。我问他:‘您最近又作诗了?’主席点点头,笑了,说:‘是的。’我拿起桌子上的诗稿念给主席听。他在每句读完了的时候都点点头,很高兴的样子。” 这首诗就是写于1973年8月5日的《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这首诗无疑严厉批评了郭沫若的反秦尊孔的思想。
郭沫若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大骂过秦始皇,后来在《十批判书》里不单是骂秦始皇了,连秦国丞相吕不韦也被拉了出来。于是,毛泽东在1973年8月5日,写下《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一诗。“文革”开始后,毛泽东七年没写诗,第一次写,竟是这样一首诗,郭沫若当时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风声越来越紧。9月23日,毛主席在会见埃及副总统沙菲时说:“秦始皇是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个有名的皇帝,我也是秦始皇。中国历来分两派,一派讲秦始皇好,一派讲秦始皇坏。我赞成秦始皇,不赞成孔夫子。”
不久,时任美国国务卿的基辛格在他的《动乱年代》一书中写道:毛泽东“突然问我是否见过‘懂德语’的郭沫若,虽然在此之前‘懂德语’并不是同我见面的前提。当我说还从未见过这位先生时,毛泽东说:‘他是尊孔派,但现在是我们的中央委员。’”
见此情况,备受压力的郭沫若无奈之下为毛泽东的批评写了一首和诗:“读书卅载探龙穴,云海茫茫未得珠。知有仙方医俗骨,难排蛊毒出穷隅。岂甘樗栋悲绳墨,愿竭驽骀效策驱。犹幸春雷惊大地,寸心初觉视归趋。”不难看出,诗中表达了他的痛悔之意。但是,这并不能让郭沫若轻易过关。
1974年1月25日,中央直属机关召开上万人的批林批孔动员大会。会上江青两次把郭沫若叫起来,宣读毛主席的批郭诗篇。一位与会者记述了当时的场景:郭老那天也去了,带着病,低着头坐在那里。江青会上发言问:“郭老来了没有?”郭老站起来说:“到。”当时已届八十二岁高龄的郭沫若,以带病之躯,在大庭广众之下站起来蒙羞,此情此景,令人齿冷心寒。尤其让郭沫若揪心的是,运动下一步如何发展尚难逆料,所以会后他体温骤然上升,突发肺炎,住进了医院。
听说郭沫若病了,毛泽东派人前往医院探视,顺便向他索要《读〈随园诗话〉札记》。其实,有关郭沫若的书,毛泽东那里大字本小字本应有尽有,他送江青看的《十批判书》,就是专门排印的大字本。要看书,何至于向郭沫若要呢?这其实是给郭沫若送去了一副良药。果然,郭沫若的病情很快就减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