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马文学网嬗变2003，有人陨落，有人蛰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4 09:08:02
公元2003，天下围棋急剧动荡的一年。
是年伊始，贴目变革+李昌镐无敌时期最大的杯具马晓春九段，在萧飒的寒风中让出了他盘踞13年的名人。如果你跟我一样熟知马九段那餐桌一般的征战史，那么一场38岁才姗姗来迟，却刚好与名人战决赛日程撞车的水痘，丝毫挑逗不起你对命运的丝毫怨念。既然生活总是充斥着易碎的玻璃制品，每个人都能学会淡定从容。
失利后马晓春无限疲惫的留下一句“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类似台词在他一次次拿走亚军奖杯时我们已听到太多。于是求冠若渴的中国围棋心无旁骛的为即将开始的三星、丰田、擂台赛造势鼓劲，漠视马名人空前绝后的大纪录就这样在03年的初冬终结、消逝。
未出半年，一败涂地后因非典无所事事的中国围棋猛然醒觉没有领军人物的庇护——哪怕所谓领军仅仅是精神层面上的——一分一秒都是那样的难熬，围棋天地封面挂起马晓春洒脱的大笑，知名写手谢锐深情撰写特约报道——《等你归来》。（注：我只是在讲述事实，如果您从中看出了讽刺，绝非我行文本意，谢谢）又过了半年，两手空空的棋界悲哀的发现，整个2003年，他们一事无成，个人未能进入任何一项大赛的决赛，团体甚至还要被日本甩出老远。动辄无缘八强、四强的窘境，将年初那几个令人扼腕的亚军衬托的煞是可爱温馨。
此时的马晓春，应景儿似的回忆起那注定要将他整个围棋生涯打上杯具标签的，第七届东洋证券杯决赛第三局，“天堂地狱之间”。
看着棋评中马名人痛悔不该与大李斗官子以短击长，坦承惜败后心态的失衡，我开始怀疑，马晓春的这次“休息”，只怕不会是“一段时间”那么简单了。一个那样骄傲的人，沉寂许久后突然玩味起自己一直讳忌莫深的伤口，大概是终于决心让一切哀怨纠葛，于此刻彻底结束了吧。
于是作为棋手的马晓春，再也没有归来。那不曾被世俗消磨半分的骄傲与不甘注定会让他以其他身份归来为中国围棋再尽一份自己应尽的责任，也注定会让他，再次离开。
中国围棋的一个时代彻底结束了。以此为标识，60后棋手——一个被六超和李昌镐两道时代壁垒前后挤压的悲运群体——迅速淡出中国围棋的一线阵营。而马晓春九段，他本是那一代棋手中最强的一个，却未能获得最好的成绩，和赞誉。而在那一水之隔的南宇宙天国，另一位60后的大天才，刘昌赫，也被2003这个诡秘的年份将一身武艺腐蚀殆尽。
年中的霸王战，刘昌赫磨官子、拼大局、秀杀力，直落三盘零封李昌镐，威武至极。接受采访时例行公事的表示国内棋战只是浮云，自己更看重的还是国际比赛的成绩，希望能借此走出2002以来的低迷状态……
然后
整个2003年，刘昌赫在世界大赛中的最好成绩，是富士通杯首轮轮空次轮晃倒古力后打入的八强。
必须指出的是，2003年世界大赛过于稀少且部分赛事的赛程受非典影响等种种因素或多或少的打乱了每一位棋手的步调，然而全年国际比赛2胜3负（算上团体赛则是更加惨不忍睹的3胜5负）的成绩单，委实令昔日的天下第一攻击手难符天王盛名。
而此时的棋界，正惴惴不安的盯着李世石LG杯对大李睚眦必报的定点爆破，以及随后富士通杯上的强势卫冕，无暇他顾。
刘昌赫再次被关注时的目光饱含惋惜与同情，那已经是下一年的事了，2004年2月29日，刘昌赫的妻子因产后抑郁症在家中突然去世。胜负，这个素以玩弄世人情感为乐的魔鬼岂会对人们的祝福理睬半分。于是许多年以后，这场突然而至的不幸被我们视为刘昌赫陨落的起因。其实真正的陨落，贯穿于整个2003。我们所谓的起因，不过是命运刻意为之的悲剧终点。
就陨落而言，还不止于此。
2002年盛夏，刘昌赫亲手为李世石戴上第一顶世界冠军的桂冠。
2004年深秋，刘昌赫拿着古力李世石上午即分胜负的激斗棋谱摇头叹息；“已经不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围棋了”
伴随着刘昌赫一起陨落的，是“天下第一攻击手”的传说。即便有上述这一段渊源，也甚少见谁将昌赫与世石并列在一起比较。原因已由昌赫亲口道出，根本不是同一种围棋。自李世石崛起，天下棋士在棋盘上愈发管束不住自己的火气。昔日整冠束带对酒唱和的谦谦君子们转瞬间化作刀口舔血的肌肉男披头散发怒目相向。对局双方无视局面优劣相互挑衅招惹，奋力挥动手中的利刃无暇自保只求伤敌。这是暴力围棋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强迫自己攻受一体。
而纯粹的攻击，如你所知，其实是一件蛮优雅高端的活计。
那么真正造成刘昌赫陨落的，是隆隆向前的时代？唉，这个东东就未免太过庞大了，谁都闹不住。而我只是想在这一段的最后插播一个小花絮，2003年刘昌赫获得的两项韩国国内冠军，在2004年，都停办了。你瞧，在又一位60后大棋士陨落的关口，命运居然奉上这等无厘头的恶作剧推波助澜。
大概是命运在诠释“悲运”这个词时，不想让马晓春太过孤单吧。
与此同时，曹薰铉的2003划着大起大落悲悲喜喜的轨迹，带走了快枪壮丽而残忍的“第二高峰期”。
从02年末持续至03年初的天元战，曹薰铉苦斗五局不敌年仅16岁的宋泰坤。一时韩国棋界大哗，人们为宋泰坤奉上“少年壮士”的美誉，感慨15年后，又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初次与曹薰铉在头衔战决赛交手就战而胜之。
这可是当年席卷一车皮“最年少纪录”的李昌镐都没能实现的壮举。
看着曹薰铉在国内棋战被宋泰坤、赵汉乘、尹俊相轮番纠缠的焦头烂额的疲态，苦盼世界冠军的中国棋界转过头死盯着即将到来的三星杯决赛，腾腾欲火在瞳孔中跳跃。反倒是即将出场的王磊八段不卑不亢的表达了对比赛的愿景：“希望他到时候最强大。”
他如愿了。2：0，曹薰铉卫冕三星杯。
那是曹薰铉的最后一个世界冠军、最后一个大赛冠军、最后一个非限制性比赛冠军。自99年起燕子复活的神话在其将满50岁时轰轰烈烈的终止，自燃殆尽的残烛，在棋士生涯最后的巅峰时刻迸发出最耀眼的光芒，刺瞎了中国棋界望穿秋水的狗眼。三十年前他空降故里化作坚强的壁垒封杀了一代又一代韩国棋手的冠军梦，十五年前他异军突起卷走首届应氏杯开启了韩国围棋的冠军霸业，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道铁壁面前头破血流绝望之极后愤然转行从事围棋教育事业，现在他就要陨落了，居然还不忘顺手破灭一个中国棋手的冠军梦想！
同刘昌赫类似，曹薰铉的陨落事先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事后也分析不出个因为所以。如果说刘昌赫是低迷+时代变迁最后被丧妻彻底击垮，那么曹薰铉……莫非是时间老人一觉醒来后猛拍额头终于想起来纠错了？一个恶毒的解释是，这次三星杯，耗尽了曹薰铉最后的精力。
送别老曹最后一程的，是他那注定要颠覆、摧毁、成就其一生功业的宝贝徒儿，李昌镐。
2003全年，曹快枪三次自国内如狼似虎的新锐包围圈中推开一条血路挑战李昌镐的头衔。在曹薰铉巅峰期的最后一瞬，师徒俩再一次在韩国国内展开了绵延一年的15番棋大战，再一次为了长枪与坚盾孰利孰坚纷争不休，再一次为了某一局部的定式互换黑白各抒己见。那一刻战神依旧犀利，石佛依旧坚韧。彷佛二人即将决出天下谁属，彷佛师徒俩国内练完兵后又要去世界大赛里摆开师徒铁门垄断一切。
仿佛十五年韶华从未流逝。
年初，棋圣战，2:3。年中，王位战，1:3。最后在2003这个诡秘年份即将走完的凛冽寒风里，曹薰铉又一次在小官子被李昌镐翻盘，输掉了国手战最终局。
“下围棋真是没意思”。十五年的抗争、不到四十花白的鬓发，最终化为一声绝望的悲鸣。就这样，曹薰铉告别了自己的最后一次头衔战决赛，苍老的背影带着无限疲惫与不甘悄然远离了胜负的中心。同马晓春、刘昌赫一样，舆论对这次陨落依然未能唤起足够的觉悟。
甚至连亲手送别恩师的李昌镐都未能意识到，这一场陨落，对于大李自己，又意味着什么。
日本围棋，也在这一年迎来了一代人的上位，一代人的谢幕，以及日本围棋本身的颓然陨落。
一年之始的棋圣战， 25岁的山下敬吾众望所归的以4:1的比分击倒王立诚，一直对中韩层出不穷的青年才俊羡艳不已的日本棋迷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青年王者，却丝毫不曾预料这位新棋圣将在多年以后的某次三星杯首轮让他们蒙受奇耻大辱。年轻不总是意味着锋锐，也可能代表羸弱，当时的日本棋迷显然没能意识到这个残酷而悲哀的现实。
与山下并称一时瑜亮的张栩也不遑多让，仿效小李的“时隔两年定点爆破”，成功阻止了本因坊剑正进一步刷新最年长本因坊纪录。一时间平成世代的年轻人们天下三分有其二，踌躇满志的山下敬吾再次满载着日本棋迷的希冀和循环圈八战全胜的威势叩关名人城池，在那里，一只老虎横眉瞪目等待着他的到来。
“啊，我取得了四连冠”。赛前依田纪基毫不掩饰的炫耀着自己享誉棋坛的自信以及对后辈的蔑视。而4:1的比分和棋盘上充实的内容为依田的自信提供了最有力的支持。那一年依田纪基带领日本队在冲绳岛连克中韩夺得CSK杯，身披主将战袍的依田三战三胜居功至伟。又在富士通杯上孤身闯入四强，惜乎必胜之局误中小李翻盘之术半目憾负。这段时期的中国棋迷纷纷哀叹中国围棋在三国逐鹿的竞争中已经叨陪末座了，其实细细想来，日本围棋那段时间的风光，也不过是依田一个人的奋武而已。
可惜他终究无法挽回他们那一代人的陨落。
曾经的第一人王立诚自棋圣陷落便再也无力重回两日制舞台，两年后丢掉十段彻底告别七大棋战决赛。与之并称“二王”的王铭琬则在2003年将自己最后的头衔王座托付给张栩安心转战讲棋领域。唯有依田，对内抵御后辈冲击的同时还顺手从小林光一那里抢来小棋圣（啊，那同样也是小林光一最后一次在七大棋战决赛中登场），对外苦撑日本围棋的门面。
他甚至连自己的陨落都没能阻止。
2003，是属于依田的最后的美好时光，陨落的种子亦在这一年种下。仿佛诅咒一般，富士通杯半决赛与李世石的那盘憾局即将奠定依田2004整整一年的基调，前半盘功力深厚大气磅礴轻松领先，后半盘魂游九天不知所云悲剧翻盘。2004的依田在富士通杯上走的更远，2004的依田挑战本因坊，2004的依田四处出击，然后丢掉了一切。
如果可以预见未来，真不知日本棋迷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场世代交替。正依次登堂入室的平成四天王们，神奇的颠覆了一代新人胜旧人这条人生至理。老家伙们的面目天长日久了难免变得有些可憎，可是他们总不至于被人当成软柿子捏，总不至于动辄国际比赛N连败一年不开张，总不至于三番五次的被集体封杀出八强、十六强。
至少他们还能抽冷子拿回世界冠军吧。
而这一切，这悲戚虐心的未来，日本棋迷们还一无所知。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逝者不可追，任何一场陨落，我们都无法阻止，甚至连缅怀都来不及。全面衰颓的征兆已经若隐若现了，平成一代的诸位即将使其全面爆发。
这一年的日本围棋以一场黑色幽默般的魔鬼复活作为结尾。那一年的三星杯预选赛（注：奇迹发生之地，翻译成英文是where the wuchi happens），日本棋手连续第二年全军覆没，正赛开幕时山田规三生环顾四周伤感喟叹：“我们一年比一年少啊……”未曾想一旁拿着外卡参赛的赵治勋不声不响连胜元晟溱、金主镐两位韩国新锐闯进八强，八进四神奇的终止了对曹薰铉的八连败，半决赛三番零封志在必得的胡耀宇，同时进入决赛的朴永训大概直到此时依然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先赢后输，决胜局一着不慎被赵治勋空中出棋泪洒棋盘，将三星杯（再注：记住，三星是这层位面上最伟大的慈善机构）拱手相让。
外卡棋手最终夺冠，沉寂魔鬼苏醒严冬。三星杯这个比赛，从不缺少惊奇。
在低落忧伤的陨落篇的最后，能够以这样一段趣事做结尾，幸甚。
蛰伏篇的主角只有一位，常昊九段。
如前所述，中国围棋在2003年跌入谷底，曾经的那杆旗帜连做精神领袖的兴趣都欠奉决然离去，所有的重担劈头盖脸朝常昊砸来。
结果常昊被压垮了。
那年一月铭刻着中国围棋史上最惨痛的记忆，一心期待黄袍加身的王磊八段被“假死”的曹薰铉迷惑脆败三星，农心杯上胡耀宇激扬青春的五连胜不过是让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收起妄想的国人再次享受一把得而复失的痛苦，焦躁难耐的人们将目光投向常昊，投向1月29日的日本东京，那里承载着孤注一掷的中国围棋的最后希望。然而一个沉默冰冷的名字使得这希望渺小的可笑，这个名字叫，李昌镐。
我知道这样说很冒犯，但是我坚持认为，那次决赛开盘之前，常昊九段已经崩溃了。
崩溃始于时间车轮即将迈进2003的前夜，第四届春兰杯半决赛，通盘完败给大李后常昊敞开心扉：“李昌镐在实力上还是比我强。跟他下棋，我心理上好象还是有些负担。”
许多年后我接受大学军训，看着一边壮怀激烈的叫嚣“人都是逼出来的”一边虐待我们的教官，总是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常昊这份怯生生的坦承，总是禁不住想把这句话与教官分享看看他会如何抓狂，当然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现在肯定不会这么恬淡的把它写出来。不管怎样，这总比直说“我害怕了”要婉转一点……吧。
真的很悲壮，无论是从现在回望还是翻阅当时的舆论，常昊的这次决赛之旅都被一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绝望气息笼罩着。而此时的李昌镐，还依然是那个八风不动的石佛，一切哀怨嗔痴都尚未来得及动摇他的内心，在这样的大李面前，悲壮还是绝望都已无所谓，身负重担又信心缺失的常昊找不到任何机会。
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在人生的重大胜负面前患得患失。那是我们承担不起甚至是无法面对失败的后果，所以纵然在心里默念一万次“机会不等人”，仍不免在首鼠两端中眼睁睁瞧着机会溜走，而一直惧怕，一直试图躲避的灾难亦因此降临己身。这个谜团的前半部分常昊始终走不出，以至于第五次站上了亚军领奖台。年轻人的蓬勃朝气可以护佑常昊从前四次失败中坚强站起，而这第五次，时年27岁的常昊终于被失败引发的恶毒反噬吞没了。
富士通、三星一轮游，团体赛CSK、农心杯破天荒落选，国内比赛各种被淘汰，围甲联赛胜多负少，直到LG杯八强赛面对已经中盘崩溃的元晟溱手足无措自我怀疑。近一年的低迷状态，与那一年中国围棋惨不忍睹的成绩单交相辉映。这不期而至的低潮期持续时间如此之长，令各行各界热心会诊的围观群众们纷纷表示压力很大希望快点看到结局。
即便被压垮了依然无法甩掉么？诸位连一年的蛰伏期都不肯给么？那么就在这一年的末尾结束蛰伏好么？2003年12月31日，常昊中盘战胜曹薰铉晋级春兰杯八强。那时的人们当然预料不到曹薰铉的陨落，但他们至少知道，或者说是相信，不戴墨镜更不会耍酷的常昊正用行动无声宣告，“I"m back”，接下来，他会再一次将中国围棋抗在肩上。
“不管此生能不能超越李昌镐……我都不会放弃围棋。”
有没有人想过，如果，当然也仅仅是如果，常昊没能挺过2003这最长的一年，之后的围棋史将会如何书写？我们自以为早已熬过最坏的年头，以为像2003那样的颓唐年份已经是中国围棋的底线了，触底之后理所当然就是反弹。其实更坏的可能距离我们并不远，只不过某些人的执著与坚韧，最终将之扼杀于无形。
既成事实总是最深入人心，于是你忘记了整部现代围棋史中，从未有过身负重担无数次坠落巅峰又在众目睽睽下消沉一年再顽强崛起达到棋士成就顶峰的先例，你忘记了自2003直到今天漫长的七年光阴，常昊只在2005年拿到过NEC这一个国内冠军。是的，从这个角度上看，他其实早已不在巅峰期，当然了，常昊也再没能回到等级分第一。
曾经有那么一瞬，常昊似乎就要与前几章的诸位一起被陈列在陨落篇了。如果成真，那么2005的第一个季度将以0冠5亚+成全大李擂台赛14连胜的餐桌战绩取代03年一月成为中国围棋史上最耻辱的一页；韩国人野心勃勃的中韩擂台赛将不会一年殒命；即将出征第十二届农心杯的80、90后们将被媒体套上紧箍咒催促他们抓紧为中国首夺擂台冠军；时代亦将盖棺论定；“绝对不会有30岁以上的世界冠军！”
相较于以往那无数次痛心的如果，这一次我们终于可以微笑摆手：上述这一切，绝不会发生！
这也正是常昊九段对于中国围棋的伟大贡献了。我们曾经期盼他做到的，曾经怀疑他无法做到的，最终还是被他圆满完成。当然你可以说这本就是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应尽的义务。我个人却更愿意把这一切看成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对事业的承诺：
“不管此生能不能超越李昌镐……我都不会放弃围棋。”
嬗变无常，白云苍狗
曾经各自在当世棋坛攻城略地的诸位大佬们，仿佛约好一般于2003年竞相陨落，同辈中最强大的那个追赶者被自己亲手击倒被迫蛰伏。稳稳屹立于众人之上的李昌镐，在这一年年初相继得到丰田、春兰两项异国棋战，被他的沉默威仪震慑的人们抚额相庆，“世界冠军大满贯的头衔，终于戴在了最实至名归之人的头上啊”。
如果可以，你穿越时光，兴奋地伸出三根手指诏告天下：倒数第三个！这已经是大李的倒数第三个世界冠军啦，花繁则谢，兵强则灭，大李将在他最顶峰的一刻衰落，大家庆祝吧！所有的人，都会一脸同情的看着你，摇头叹气：这厮被大李压迫的失心疯了。
李世石在这一年咆哮出林，定点爆破大李震惊天下。又随即在这一年的后半段无征兆陷入低迷，曾经面无表情蹂躏前辈的大李，面对真正强势的后辈，一样会心态失衡手足无措。可惜当时的人们执意认为，一场战斗而已，并不能说明小李已经压倒了大李，要赢得整场战役，小李还有许多路要走。
答对了，虽然事情的发展完全忤逆了人们的预期。李世石再也没能对大李取得如本次LG杯那样决定性的胜利，却如同一道诡异的弧线，绕过即将被三代棋手群起而攻的大李，接管了他的天下。
至于他起伏不定间歇性抽风的状态，我们也已经找到答案了，小样，又再等技能CD啦。
崔哲瀚在这一年打出疯狂的战绩一路杀至大李帐下问鼎国手、棋圣，两人的头衔战十番棋即将于下年开幕，这时穿越时空的你又一次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就是他，就是这个崔哲瀚，就是他毁掉的大李的王朝！相信我吧，马上就应验了，那个穿白大褂的，不要靠近我啊，真的马上就能看到我说的事实了啊啊啊啊……
是的，至少在当时，崔哲瀚看起来和之前的崔明勋睦镇硕赵汉乘等等韩国新锐，并无任何不同。
回到中国，年初我们看着雄踞等级分前两位的王磊周鹤洋，指望他们成为冲击世界冠军的新兴力量，到了年末，等级分前两位替换成了古力，孔杰。他们将在年末的阿含桐山杯决赛上狭路相逢，顺便庆祝一下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正式上位。那一年古力着手收集国内冠军，开启了他一代内战霸者的旅程，孔杰亦见缝插针拿下理光、新人王、已经含金量尚未急剧贬值的个人赛。人们相信，更年轻的一代会为中国围棋带来青春阳光的未来。
哈哈，这次你猜得到结局，却怎么也猜不到这过程。
公元2003，一场人心惶惶的非典让一切支离破碎，中国围棋亦随之跌入谷底，总是光明的前途迷雾重重不知所往，棋士们的命运如风中的柳絮旋舞飘扬不知所终。旧的秩序已经被彻底打散，我们却无法确信自己将在新的框架中处于怎样的位置。而某只正在荼毒中国足球的恶鬼，还要再过些年才会将目光转向篮球和围棋，等到大伙儿发现曾经的美好已经完全腐臭，任何补救都已来不及。
站在那黑漆漆的一年眺望未来，你不会想到下一年古力就要获得“古一轮”的美誉，孔杰则干脆各种悲剧到底；你也不会想到在下一年中国围棋真的就要与韩国人分庭抗礼，直到彻底压倒；你不会想到曾经专为他人带来噩梦的李昌镐，会莫名其妙的被一个更大更恐怖的噩梦困扰不知何时才能醒转；你不会想到曾经脆弱的我见犹怜的常昊，才是中国围棋在关键时刻真正靠的住的纯爷们；你不会想到在这一年引得无数眼球的两位国产围棋美女，会为自己的归宿做出如此迎合时代的选择；你不会想到韩国人，会在三星杯这个酝酿奇迹的舞台为大家奉上怎样的精彩演出；你不会想到日本人，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关上大门，将背影留给世界；你更不会想到世界冠军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曾经烦恼你的，依然会在未来让你纷争不休头痛欲裂。
当然你绝对绝对不会想到的，第七届三星杯上演令人扼腕的“捉放曹”的那位天才，会在三年后以那样天才的方式拾阶而上，直至战胜曹薰铉的徒弟，得到第十届三星杯冠军。
嬗变2003，有人陨落，有人蛰伏。
是年伊始，贴目变革+李昌镐无敌时期最大的杯具马晓春九段，在萧飒的寒风中让出了他盘踞13年的名人。如果你跟我一样熟知马九段那餐桌一般的征战史，那么一场38岁才姗姗来迟，却刚好与名人战决赛日程撞车的水痘，丝毫挑逗不起你对命运的丝毫怨念。既然生活总是充斥着易碎的玻璃制品，每个人都能学会淡定从容。
失利后马晓春无限疲惫的留下一句“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类似台词在他一次次拿走亚军奖杯时我们已听到太多。于是求冠若渴的中国围棋心无旁骛的为即将开始的三星、丰田、擂台赛造势鼓劲，漠视马名人空前绝后的大纪录就这样在03年的初冬终结、消逝。
未出半年，一败涂地后因非典无所事事的中国围棋猛然醒觉没有领军人物的庇护——哪怕所谓领军仅仅是精神层面上的——一分一秒都是那样的难熬，围棋天地封面挂起马晓春洒脱的大笑，知名写手谢锐深情撰写特约报道——《等你归来》。（注：我只是在讲述事实，如果您从中看出了讽刺，绝非我行文本意，谢谢）又过了半年，两手空空的棋界悲哀的发现，整个2003年，他们一事无成，个人未能进入任何一项大赛的决赛，团体甚至还要被日本甩出老远。动辄无缘八强、四强的窘境，将年初那几个令人扼腕的亚军衬托的煞是可爱温馨。
此时的马晓春，应景儿似的回忆起那注定要将他整个围棋生涯打上杯具标签的，第七届东洋证券杯决赛第三局，“天堂地狱之间”。
看着棋评中马名人痛悔不该与大李斗官子以短击长，坦承惜败后心态的失衡，我开始怀疑，马晓春的这次“休息”，只怕不会是“一段时间”那么简单了。一个那样骄傲的人，沉寂许久后突然玩味起自己一直讳忌莫深的伤口，大概是终于决心让一切哀怨纠葛，于此刻彻底结束了吧。
于是作为棋手的马晓春，再也没有归来。那不曾被世俗消磨半分的骄傲与不甘注定会让他以其他身份归来为中国围棋再尽一份自己应尽的责任，也注定会让他，再次离开。
中国围棋的一个时代彻底结束了。以此为标识，60后棋手——一个被六超和李昌镐两道时代壁垒前后挤压的悲运群体——迅速淡出中国围棋的一线阵营。而马晓春九段，他本是那一代棋手中最强的一个，却未能获得最好的成绩，和赞誉。而在那一水之隔的南宇宙天国，另一位60后的大天才，刘昌赫，也被2003这个诡秘的年份将一身武艺腐蚀殆尽。
年中的霸王战，刘昌赫磨官子、拼大局、秀杀力，直落三盘零封李昌镐，威武至极。接受采访时例行公事的表示国内棋战只是浮云，自己更看重的还是国际比赛的成绩，希望能借此走出2002以来的低迷状态……
然后
整个2003年，刘昌赫在世界大赛中的最好成绩，是富士通杯首轮轮空次轮晃倒古力后打入的八强。
必须指出的是，2003年世界大赛过于稀少且部分赛事的赛程受非典影响等种种因素或多或少的打乱了每一位棋手的步调，然而全年国际比赛2胜3负（算上团体赛则是更加惨不忍睹的3胜5负）的成绩单，委实令昔日的天下第一攻击手难符天王盛名。
而此时的棋界，正惴惴不安的盯着李世石LG杯对大李睚眦必报的定点爆破，以及随后富士通杯上的强势卫冕，无暇他顾。
刘昌赫再次被关注时的目光饱含惋惜与同情，那已经是下一年的事了，2004年2月29日，刘昌赫的妻子因产后抑郁症在家中突然去世。胜负，这个素以玩弄世人情感为乐的魔鬼岂会对人们的祝福理睬半分。于是许多年以后，这场突然而至的不幸被我们视为刘昌赫陨落的起因。其实真正的陨落，贯穿于整个2003。我们所谓的起因，不过是命运刻意为之的悲剧终点。
就陨落而言，还不止于此。
2002年盛夏，刘昌赫亲手为李世石戴上第一顶世界冠军的桂冠。
2004年深秋，刘昌赫拿着古力李世石上午即分胜负的激斗棋谱摇头叹息；“已经不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围棋了”
伴随着刘昌赫一起陨落的，是“天下第一攻击手”的传说。即便有上述这一段渊源，也甚少见谁将昌赫与世石并列在一起比较。原因已由昌赫亲口道出，根本不是同一种围棋。自李世石崛起，天下棋士在棋盘上愈发管束不住自己的火气。昔日整冠束带对酒唱和的谦谦君子们转瞬间化作刀口舔血的肌肉男披头散发怒目相向。对局双方无视局面优劣相互挑衅招惹，奋力挥动手中的利刃无暇自保只求伤敌。这是暴力围棋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强迫自己攻受一体。
而纯粹的攻击，如你所知，其实是一件蛮优雅高端的活计。
那么真正造成刘昌赫陨落的，是隆隆向前的时代？唉，这个东东就未免太过庞大了，谁都闹不住。而我只是想在这一段的最后插播一个小花絮，2003年刘昌赫获得的两项韩国国内冠军，在2004年，都停办了。你瞧，在又一位60后大棋士陨落的关口，命运居然奉上这等无厘头的恶作剧推波助澜。
大概是命运在诠释“悲运”这个词时，不想让马晓春太过孤单吧。
与此同时，曹薰铉的2003划着大起大落悲悲喜喜的轨迹，带走了快枪壮丽而残忍的“第二高峰期”。
从02年末持续至03年初的天元战，曹薰铉苦斗五局不敌年仅16岁的宋泰坤。一时韩国棋界大哗，人们为宋泰坤奉上“少年壮士”的美誉，感慨15年后，又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初次与曹薰铉在头衔战决赛交手就战而胜之。
这可是当年席卷一车皮“最年少纪录”的李昌镐都没能实现的壮举。
看着曹薰铉在国内棋战被宋泰坤、赵汉乘、尹俊相轮番纠缠的焦头烂额的疲态，苦盼世界冠军的中国棋界转过头死盯着即将到来的三星杯决赛，腾腾欲火在瞳孔中跳跃。反倒是即将出场的王磊八段不卑不亢的表达了对比赛的愿景：“希望他到时候最强大。”
他如愿了。2：0，曹薰铉卫冕三星杯。
那是曹薰铉的最后一个世界冠军、最后一个大赛冠军、最后一个非限制性比赛冠军。自99年起燕子复活的神话在其将满50岁时轰轰烈烈的终止，自燃殆尽的残烛，在棋士生涯最后的巅峰时刻迸发出最耀眼的光芒，刺瞎了中国棋界望穿秋水的狗眼。三十年前他空降故里化作坚强的壁垒封杀了一代又一代韩国棋手的冠军梦，十五年前他异军突起卷走首届应氏杯开启了韩国围棋的冠军霸业，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道铁壁面前头破血流绝望之极后愤然转行从事围棋教育事业，现在他就要陨落了，居然还不忘顺手破灭一个中国棋手的冠军梦想！
同刘昌赫类似，曹薰铉的陨落事先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事后也分析不出个因为所以。如果说刘昌赫是低迷+时代变迁最后被丧妻彻底击垮，那么曹薰铉……莫非是时间老人一觉醒来后猛拍额头终于想起来纠错了？一个恶毒的解释是，这次三星杯，耗尽了曹薰铉最后的精力。
送别老曹最后一程的，是他那注定要颠覆、摧毁、成就其一生功业的宝贝徒儿，李昌镐。
2003全年，曹快枪三次自国内如狼似虎的新锐包围圈中推开一条血路挑战李昌镐的头衔。在曹薰铉巅峰期的最后一瞬，师徒俩再一次在韩国国内展开了绵延一年的15番棋大战，再一次为了长枪与坚盾孰利孰坚纷争不休，再一次为了某一局部的定式互换黑白各抒己见。那一刻战神依旧犀利，石佛依旧坚韧。彷佛二人即将决出天下谁属，彷佛师徒俩国内练完兵后又要去世界大赛里摆开师徒铁门垄断一切。
仿佛十五年韶华从未流逝。
年初，棋圣战，2:3。年中，王位战，1:3。最后在2003这个诡秘年份即将走完的凛冽寒风里，曹薰铉又一次在小官子被李昌镐翻盘，输掉了国手战最终局。
“下围棋真是没意思”。十五年的抗争、不到四十花白的鬓发，最终化为一声绝望的悲鸣。就这样，曹薰铉告别了自己的最后一次头衔战决赛，苍老的背影带着无限疲惫与不甘悄然远离了胜负的中心。同马晓春、刘昌赫一样，舆论对这次陨落依然未能唤起足够的觉悟。
甚至连亲手送别恩师的李昌镐都未能意识到，这一场陨落，对于大李自己，又意味着什么。
日本围棋，也在这一年迎来了一代人的上位，一代人的谢幕，以及日本围棋本身的颓然陨落。
一年之始的棋圣战， 25岁的山下敬吾众望所归的以4:1的比分击倒王立诚，一直对中韩层出不穷的青年才俊羡艳不已的日本棋迷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青年王者，却丝毫不曾预料这位新棋圣将在多年以后的某次三星杯首轮让他们蒙受奇耻大辱。年轻不总是意味着锋锐，也可能代表羸弱，当时的日本棋迷显然没能意识到这个残酷而悲哀的现实。
与山下并称一时瑜亮的张栩也不遑多让，仿效小李的“时隔两年定点爆破”，成功阻止了本因坊剑正进一步刷新最年长本因坊纪录。一时间平成世代的年轻人们天下三分有其二，踌躇满志的山下敬吾再次满载着日本棋迷的希冀和循环圈八战全胜的威势叩关名人城池，在那里，一只老虎横眉瞪目等待着他的到来。
“啊，我取得了四连冠”。赛前依田纪基毫不掩饰的炫耀着自己享誉棋坛的自信以及对后辈的蔑视。而4:1的比分和棋盘上充实的内容为依田的自信提供了最有力的支持。那一年依田纪基带领日本队在冲绳岛连克中韩夺得CSK杯，身披主将战袍的依田三战三胜居功至伟。又在富士通杯上孤身闯入四强，惜乎必胜之局误中小李翻盘之术半目憾负。这段时期的中国棋迷纷纷哀叹中国围棋在三国逐鹿的竞争中已经叨陪末座了，其实细细想来，日本围棋那段时间的风光，也不过是依田一个人的奋武而已。
可惜他终究无法挽回他们那一代人的陨落。
曾经的第一人王立诚自棋圣陷落便再也无力重回两日制舞台，两年后丢掉十段彻底告别七大棋战决赛。与之并称“二王”的王铭琬则在2003年将自己最后的头衔王座托付给张栩安心转战讲棋领域。唯有依田，对内抵御后辈冲击的同时还顺手从小林光一那里抢来小棋圣（啊，那同样也是小林光一最后一次在七大棋战决赛中登场），对外苦撑日本围棋的门面。
他甚至连自己的陨落都没能阻止。
2003，是属于依田的最后的美好时光，陨落的种子亦在这一年种下。仿佛诅咒一般，富士通杯半决赛与李世石的那盘憾局即将奠定依田2004整整一年的基调，前半盘功力深厚大气磅礴轻松领先，后半盘魂游九天不知所云悲剧翻盘。2004的依田在富士通杯上走的更远，2004的依田挑战本因坊，2004的依田四处出击，然后丢掉了一切。
如果可以预见未来，真不知日本棋迷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场世代交替。正依次登堂入室的平成四天王们，神奇的颠覆了一代新人胜旧人这条人生至理。老家伙们的面目天长日久了难免变得有些可憎，可是他们总不至于被人当成软柿子捏，总不至于动辄国际比赛N连败一年不开张，总不至于三番五次的被集体封杀出八强、十六强。
至少他们还能抽冷子拿回世界冠军吧。
而这一切，这悲戚虐心的未来，日本棋迷们还一无所知。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逝者不可追，任何一场陨落，我们都无法阻止，甚至连缅怀都来不及。全面衰颓的征兆已经若隐若现了，平成一代的诸位即将使其全面爆发。
这一年的日本围棋以一场黑色幽默般的魔鬼复活作为结尾。那一年的三星杯预选赛（注：奇迹发生之地，翻译成英文是where the wuchi happens），日本棋手连续第二年全军覆没，正赛开幕时山田规三生环顾四周伤感喟叹：“我们一年比一年少啊……”未曾想一旁拿着外卡参赛的赵治勋不声不响连胜元晟溱、金主镐两位韩国新锐闯进八强，八进四神奇的终止了对曹薰铉的八连败，半决赛三番零封志在必得的胡耀宇，同时进入决赛的朴永训大概直到此时依然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先赢后输，决胜局一着不慎被赵治勋空中出棋泪洒棋盘，将三星杯（再注：记住，三星是这层位面上最伟大的慈善机构）拱手相让。
外卡棋手最终夺冠，沉寂魔鬼苏醒严冬。三星杯这个比赛，从不缺少惊奇。
在低落忧伤的陨落篇的最后，能够以这样一段趣事做结尾，幸甚。
蛰伏篇的主角只有一位，常昊九段。
如前所述，中国围棋在2003年跌入谷底，曾经的那杆旗帜连做精神领袖的兴趣都欠奉决然离去，所有的重担劈头盖脸朝常昊砸来。
结果常昊被压垮了。
那年一月铭刻着中国围棋史上最惨痛的记忆，一心期待黄袍加身的王磊八段被“假死”的曹薰铉迷惑脆败三星，农心杯上胡耀宇激扬青春的五连胜不过是让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收起妄想的国人再次享受一把得而复失的痛苦，焦躁难耐的人们将目光投向常昊，投向1月29日的日本东京，那里承载着孤注一掷的中国围棋的最后希望。然而一个沉默冰冷的名字使得这希望渺小的可笑，这个名字叫，李昌镐。
我知道这样说很冒犯，但是我坚持认为，那次决赛开盘之前，常昊九段已经崩溃了。
崩溃始于时间车轮即将迈进2003的前夜，第四届春兰杯半决赛，通盘完败给大李后常昊敞开心扉：“李昌镐在实力上还是比我强。跟他下棋，我心理上好象还是有些负担。”
许多年后我接受大学军训，看着一边壮怀激烈的叫嚣“人都是逼出来的”一边虐待我们的教官，总是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常昊这份怯生生的坦承，总是禁不住想把这句话与教官分享看看他会如何抓狂，当然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现在肯定不会这么恬淡的把它写出来。不管怎样，这总比直说“我害怕了”要婉转一点……吧。
真的很悲壮，无论是从现在回望还是翻阅当时的舆论，常昊的这次决赛之旅都被一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绝望气息笼罩着。而此时的李昌镐，还依然是那个八风不动的石佛，一切哀怨嗔痴都尚未来得及动摇他的内心，在这样的大李面前，悲壮还是绝望都已无所谓，身负重担又信心缺失的常昊找不到任何机会。
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在人生的重大胜负面前患得患失。那是我们承担不起甚至是无法面对失败的后果，所以纵然在心里默念一万次“机会不等人”，仍不免在首鼠两端中眼睁睁瞧着机会溜走，而一直惧怕，一直试图躲避的灾难亦因此降临己身。这个谜团的前半部分常昊始终走不出，以至于第五次站上了亚军领奖台。年轻人的蓬勃朝气可以护佑常昊从前四次失败中坚强站起，而这第五次，时年27岁的常昊终于被失败引发的恶毒反噬吞没了。
富士通、三星一轮游，团体赛CSK、农心杯破天荒落选，国内比赛各种被淘汰，围甲联赛胜多负少，直到LG杯八强赛面对已经中盘崩溃的元晟溱手足无措自我怀疑。近一年的低迷状态，与那一年中国围棋惨不忍睹的成绩单交相辉映。这不期而至的低潮期持续时间如此之长，令各行各界热心会诊的围观群众们纷纷表示压力很大希望快点看到结局。
即便被压垮了依然无法甩掉么？诸位连一年的蛰伏期都不肯给么？那么就在这一年的末尾结束蛰伏好么？2003年12月31日，常昊中盘战胜曹薰铉晋级春兰杯八强。那时的人们当然预料不到曹薰铉的陨落，但他们至少知道，或者说是相信，不戴墨镜更不会耍酷的常昊正用行动无声宣告，“I"m back”，接下来，他会再一次将中国围棋抗在肩上。
“不管此生能不能超越李昌镐……我都不会放弃围棋。”
有没有人想过，如果，当然也仅仅是如果，常昊没能挺过2003这最长的一年，之后的围棋史将会如何书写？我们自以为早已熬过最坏的年头，以为像2003那样的颓唐年份已经是中国围棋的底线了，触底之后理所当然就是反弹。其实更坏的可能距离我们并不远，只不过某些人的执著与坚韧，最终将之扼杀于无形。
既成事实总是最深入人心，于是你忘记了整部现代围棋史中，从未有过身负重担无数次坠落巅峰又在众目睽睽下消沉一年再顽强崛起达到棋士成就顶峰的先例，你忘记了自2003直到今天漫长的七年光阴，常昊只在2005年拿到过NEC这一个国内冠军。是的，从这个角度上看，他其实早已不在巅峰期，当然了，常昊也再没能回到等级分第一。
曾经有那么一瞬，常昊似乎就要与前几章的诸位一起被陈列在陨落篇了。如果成真，那么2005的第一个季度将以0冠5亚+成全大李擂台赛14连胜的餐桌战绩取代03年一月成为中国围棋史上最耻辱的一页；韩国人野心勃勃的中韩擂台赛将不会一年殒命；即将出征第十二届农心杯的80、90后们将被媒体套上紧箍咒催促他们抓紧为中国首夺擂台冠军；时代亦将盖棺论定；“绝对不会有30岁以上的世界冠军！”
相较于以往那无数次痛心的如果，这一次我们终于可以微笑摆手：上述这一切，绝不会发生！
这也正是常昊九段对于中国围棋的伟大贡献了。我们曾经期盼他做到的，曾经怀疑他无法做到的，最终还是被他圆满完成。当然你可以说这本就是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应尽的义务。我个人却更愿意把这一切看成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对事业的承诺：
“不管此生能不能超越李昌镐……我都不会放弃围棋。”
嬗变无常，白云苍狗
曾经各自在当世棋坛攻城略地的诸位大佬们，仿佛约好一般于2003年竞相陨落，同辈中最强大的那个追赶者被自己亲手击倒被迫蛰伏。稳稳屹立于众人之上的李昌镐，在这一年年初相继得到丰田、春兰两项异国棋战，被他的沉默威仪震慑的人们抚额相庆，“世界冠军大满贯的头衔，终于戴在了最实至名归之人的头上啊”。
如果可以，你穿越时光，兴奋地伸出三根手指诏告天下：倒数第三个！这已经是大李的倒数第三个世界冠军啦，花繁则谢，兵强则灭，大李将在他最顶峰的一刻衰落，大家庆祝吧！所有的人，都会一脸同情的看着你，摇头叹气：这厮被大李压迫的失心疯了。
李世石在这一年咆哮出林，定点爆破大李震惊天下。又随即在这一年的后半段无征兆陷入低迷，曾经面无表情蹂躏前辈的大李，面对真正强势的后辈，一样会心态失衡手足无措。可惜当时的人们执意认为，一场战斗而已，并不能说明小李已经压倒了大李，要赢得整场战役，小李还有许多路要走。
答对了，虽然事情的发展完全忤逆了人们的预期。李世石再也没能对大李取得如本次LG杯那样决定性的胜利，却如同一道诡异的弧线，绕过即将被三代棋手群起而攻的大李，接管了他的天下。
至于他起伏不定间歇性抽风的状态，我们也已经找到答案了，小样，又再等技能CD啦。
崔哲瀚在这一年打出疯狂的战绩一路杀至大李帐下问鼎国手、棋圣，两人的头衔战十番棋即将于下年开幕，这时穿越时空的你又一次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就是他，就是这个崔哲瀚，就是他毁掉的大李的王朝！相信我吧，马上就应验了，那个穿白大褂的，不要靠近我啊，真的马上就能看到我说的事实了啊啊啊啊……
是的，至少在当时，崔哲瀚看起来和之前的崔明勋睦镇硕赵汉乘等等韩国新锐，并无任何不同。
回到中国，年初我们看着雄踞等级分前两位的王磊周鹤洋，指望他们成为冲击世界冠军的新兴力量，到了年末，等级分前两位替换成了古力，孔杰。他们将在年末的阿含桐山杯决赛上狭路相逢，顺便庆祝一下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正式上位。那一年古力着手收集国内冠军，开启了他一代内战霸者的旅程，孔杰亦见缝插针拿下理光、新人王、已经含金量尚未急剧贬值的个人赛。人们相信，更年轻的一代会为中国围棋带来青春阳光的未来。
哈哈，这次你猜得到结局，却怎么也猜不到这过程。
公元2003，一场人心惶惶的非典让一切支离破碎，中国围棋亦随之跌入谷底，总是光明的前途迷雾重重不知所往，棋士们的命运如风中的柳絮旋舞飘扬不知所终。旧的秩序已经被彻底打散，我们却无法确信自己将在新的框架中处于怎样的位置。而某只正在荼毒中国足球的恶鬼，还要再过些年才会将目光转向篮球和围棋，等到大伙儿发现曾经的美好已经完全腐臭，任何补救都已来不及。
站在那黑漆漆的一年眺望未来，你不会想到下一年古力就要获得“古一轮”的美誉，孔杰则干脆各种悲剧到底；你也不会想到在下一年中国围棋真的就要与韩国人分庭抗礼，直到彻底压倒；你不会想到曾经专为他人带来噩梦的李昌镐，会莫名其妙的被一个更大更恐怖的噩梦困扰不知何时才能醒转；你不会想到曾经脆弱的我见犹怜的常昊，才是中国围棋在关键时刻真正靠的住的纯爷们；你不会想到在这一年引得无数眼球的两位国产围棋美女，会为自己的归宿做出如此迎合时代的选择；你不会想到韩国人，会在三星杯这个酝酿奇迹的舞台为大家奉上怎样的精彩演出；你不会想到日本人，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关上大门，将背影留给世界；你更不会想到世界冠军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曾经烦恼你的，依然会在未来让你纷争不休头痛欲裂。
当然你绝对绝对不会想到的，第七届三星杯上演令人扼腕的“捉放曹”的那位天才，会在三年后以那样天才的方式拾阶而上，直至战胜曹薰铉的徒弟，得到第十届三星杯冠军。
嬗变2003，有人陨落，有人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