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地图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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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余伯宠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裴敬轩绝没有放弃对花影老九的追查。当日一觉醒来,发现帐内空空荡荡,回忆昨夜光景,仿佛南柯一梦。然而枕边余香犹在,浑身酸痛不堪,分明是深夜鏖战的佐证。一切并非虚幻,四处却不见女人的踪影,裴敬轩不禁如堕云雾。但正值厉兵秣马,和哈尔克开战的前夕,只有先将此事搁置脑后,直到班师归来,才又想起了那一段疑团莫释的悬案。虽然遭受愚弄的感觉与日俱增,这番苦恼却不便公布于众,权衡再三,悄悄嘱咐最信赖的长子绍武,以搜捕残匪的名义在城里明察暗访。
雪霁风寒,只宜围炉饮酒,裴绍武却要穿街越巷,逐户排查,显然是一件辛苦的差事。起初只是敷衍塞责,每天在城内胡乱巡视一遍。渐渐地,态度忽然积极起来,戴月披星,毫无懈怠,但究其动机已有所转变。他的根本愿望不再是替父亲治愈“寡人之疾”,而是想借机寻找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果然,精诚所至,皇天庇佑,三日之后,惦念已久的目标终于出现了。
通往北城门的大道旁有一家铁器作坊,斋月期间白日休业,紧闭的店门外有一排低矮的木墩,上有宽约数尺的毡篷,可供行人临时歇息避寒。帕夏正在这里驻足守望,脸儿冻得通红,不停地搓手跺脚,焦灼的目光始终凝视着城门的方向。
身后传来一阵皮靴踩雪的“嘎吱嘎吱”声,帕夏蓦然回首,发现裴绍武大步走到面前,戎装笔挺,身躯伟岸,宽大的腰带上一边挂枪,一边则系着一块晶莹澄净的玉佩,英武强悍之中凭添了几分俊秀飘逸之气。毕竟有案底在对方手里,帕夏先是略显惊慌,但看见来者的神色蔼然可亲,并且透出一股抑制不住的振奋,她的情绪随即松弛下来。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我原以为找到你这样行踪飘忽的女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裴绍武微微笑着,他已经打发走了随行的卫队。
“怎么会呢,雅布城本来不大,你又是地方官的儿子,一切还不是尽在掌握么。”
“未必,”裴绍武说,“有时候我也会被一些问题困扰。例如此刻吧,我就无从参详你甘冒严寒在这里翘首等候的真正原因。”
“原因很简单,如果你不是个蠢货的话,应该不难猜得出。”
“哦,说来听听。”裴绍武意兴盎然的望着她。
“当然是等待远方归来的情郎。”帕夏展颜笑道,“你不觉得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到了春心荡漾的时候了。”
裴绍武摇头笑了,说:“就算我是个十足的蠢货,也绝不会相信这一条理由的。”
“为什么?”
“因为像你这样风姿绰约的女人,只怕害得不少痴情男子牵肠挂肚,又怎么会轮到自己苦苦企盼呢。不过,也许还有一种例外的情形……”
“什么例外情形?”帕夏感到不解。
“除非你所等待的情郎就是本人。”裴绍武昂首挺胸,晏然自若。
依旧是那副果于自信的神态,帕夏的脸颊立即呈现一片绯红。以前也曾遇到过不少男人的轻佻表示,她或是熟视无睹,或是逢场作戏,但不知为什么,当直白袒露的言语从裴绍武口中说出,她竟有一种奇妙难辨的复杂感觉。
“堂堂的裴少将军,不该随意拿一个流落天涯的弱女子取笑吧。”
“一个流落天涯的弱女子就可以随意拿我取笑么,”裴绍武针锋相对,收敛笑容。“好吧,言归正传,既然你等待的不可能是朝思暮想的情郎,那么一定是深恶痛绝的仇人了。”
“你的盲目推断似乎没有凭据吧。”帕夏眼光闪烁,惴惴不安。
“还需要凭据吗?”裴绍武说,“在我的印象里,你是个感情强烈爱憎分明的女人,同伴沉冤未雪,岂肯善罢甘休,况且上次分手的时候,你还曾信誓旦旦表示过报仇的决心。”
帕夏越发紧张,明白以裴绍武的精明,想要蒙混过关恐非易事,于是也不再坚辞否认,犹豫着说:“难道你想来阻止我的行动?”
“我若要阻止,就不必多费口舌了。”裴绍武说,“我就想提醒一点,如果你是等候那个疯子去而复返的话,站在这里只能是白白耽误工夫。”
“为什嘛?”
“因为伊万上校已经在昨天半夜进城了,目前仍下榻于木拉提旅店。”裴绍武说。
“啊,”帕夏讶然,遂又困惑不已。“可是,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确实没有向你通风报信的义务,”裴绍武说,“及时转告的目的只是想让你打消一些荒诞不经的念头,知道吗,这次来的不只是伊万一个人。”
“还有什么人?”
“迪化府俄国领事馆的参赞,库尔勒的挖工以及几名乌兹别克枪手,人数不下三十之多。伊万大概是眼红英国人的寻宝活动,也要组建一支探险队深入沙漠。”
帕夏哑口无言,眉头渐渐紧蹙,一副如有隐忧的样子。
“是不是感到很棘手?”裴绍武说,“一个‘疯狂伊万’已经难以对付,何况又加上众多随从,你的复仇计划怕是要搁浅了。”
帕夏依然沉默,若有所思地垂下头。
“其实,你也不必发愁。”裴绍武善解人意地劝道,“洋人虽然仗势欺人,连官府也奈何不得,但也难逃天道好还的定数,而贪婪无厌正是他们致命的缺陷。”
“你是说……”帕夏似有憬悟,“也许不必我动手,就可以看到那疯子得到报应。”
“当然,”裴绍武说,“不知你来过雅布多少回了,反正在我的记忆里,还从未有过哪一个寻宝者能够活着走出漫无边际的荒漠。伊万既生贪念,就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所以,你与其徒增烦恼,还不如把心思投入到更有趣味的事情上。”
“哦,”帕夏不禁莞尔,“我倒要请教,对我而言还有什么事情更有趣味呢?”
“多得很,”裴绍武的笑意颇显暧昧,“譬如说,替我铺床叠被、生儿育女……”
帕夏又一次涨红了脸,喃喃地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够清楚吗,帕夏,嫁给我吧,我会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快乐的女人。”裴绍武激情洋溢,忽然迈步上前,一把捉住了帕夏的手臂。
帕夏不免目眩神摇,身体几乎栽入对方的怀抱。她的年纪虽然不大,却也经历过太多的沧桑世故,官宦子弟大都轻浮放荡,甜言蜜语的背后往往是始乱终弃的苦涩。自己已非情窦初开的少女,应该具备抵御诱惑的能力。然而,当她的视线和裴绍武接触的刹那间,一颗心旋即强烈震颤,在那片炽热痴迷的目光里,除却剖肝沥胆般的真诚,并没有点滴戏侮的意味。
“看得出你已经动心了,只是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裴绍武眼光犀利,紧追不舍。“帕夏,请不要再迟疑了,我绝不会令你失望的。”
“能得到少将军的垂青实在荣幸,”帕夏勉强笑道,“可是,你的决定未免太轻率了吧。你甚至不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诸如性格品行、经历背景、谋生手段……”
“这些对我来说全都无关紧要,”裴绍武急迫地打断她的话,“我只相信自己的预感,和你在一起,我将会得到梦想中的一切。”
“呵……”帕夏不以为然地笑了,眼神里闪动着几分凄凉。“世上的事情原本奇怪,理想和现实常常相距遥远。有朝一日你或许明白,和我在一起不仅一无所获,相反还会失去一些自己的东西。”
说着,迅即从裴绍武的臂弯挣脱,沿着白雪覆盖的道路飞快跑开,须臾间躲进一道小巷,消失得无影无踪。裴绍武瞠目结舌,不及追赶,隐隐体会到她最后的话耐人寻味,随后察觉有异,低头检视,猛然发现腰间价值不菲的玉佩已经不翼而飞,想必是方才贴身而立被帕夏顺手牵羊的结果。
裴绍武不由得苦笑了,望着空旷冷清的街面,说不出内心是怎样的感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胸臆间蕴藏的爱意并没有丝毫退减。
子夜,听到窗棂上有小鸡啄米似的响动,余伯宠遽尔起身,拔枪低喝:“什么人?”
“小余,是我。”
是哈尔克的声音。余伯宠震惊莫名,困意皆消,连忙收起手枪,推开窗户,一条雄壮的身影极其敏捷地跳进屋内。
“哈尔克,你怎么进城的?”余伯宠一边问,一边关窗点灯。
“前天,我抢了一套官兵的服装,乘乱混入城里。”
“裴老六调兵遣将,布防严密,企图赶尽杀绝,你却在这个时候进城,岂不是自投罗网么?”余伯宠忧心忡忡。
“嗨,连你都觉得惊奇,裴老六更不会料想我会跑到他的眼皮底下。”哈尔克满不在乎地笑道。
“安危相易,福祸相生”,看似道尽途穷的险境往往是掩人耳目的所在,只不过一旦行藏暴露,恐怕插翅难逃。余伯宠犹自迟疑,正欲细陈情势,却见哈尔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不提这些了,快把你要送给我的那瓶酒拿出来。”
忽然开戒,必有缘由。余伯宠说:“或许你已经见过‘雪莲夫人’了,她可是你朝思梦想的情人?”
哈尔克苦笑着说:“如果你想听故事的话,就先陪我喝两杯吧。”
余伯宠翻开行囊,找出酒来,哈尔克一把夺过,情急之中却拔不掉嵌于瓶口的木塞儿。于是抽出匕首用力削去,瓶颈处整齐地断裂开来,房里顿时醇香四溢。哈尔克举起酒瓶“咕咚咕咚”猛灌两口,却又不迭地吐在地下。“呸,这哪里是酒?简直是醋嘛。”
“洋酒的味道有所不同,只有慢慢品尝才可以适应。”余伯宠说。
“我怕是享受不了,小余,你还是找些够劲儿的来吧。”
余伯宠知道,哈尔克需要的是“烧刀子”之类的烈性白酒,屋内虽不具备,旅店的厨房里却一应俱全,只是深宵滋扰多有不便。稍作踯躅,瞥见老友气色灰败,焦灼不安,似有满腹怨愤无从排遣,当时不忍拒绝,只得推开房门,直奔楼下。
返回房间,看到哈尔克已经把那瓶不合口味的白兰地喝得精光,衣领敞开,脸庞泛红,一双大眼忧郁失神。
“哈尔克,洋酒入口绵软,后劲十足,你可要当心。”余伯宠提醒道。
“没关系,我只不过漱了漱口,还没有放开量喝呢!”哈尔克懒散地笑了笑,迫不及待地接住酒坛,揭开封泥,连干三碗,才抓过一只羊腿大口咀嚼起来。
余伯宠也倒了一碗酒陪饮,一面相机询问:“你的要求已经得到满足,是不是可以聊一聊白天的经历了?”事实上无须明示,他早已从哈尔克颓唐的神情里猜出了几分。
“唉,女人的心是善变的,就像沙漠里的天气,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哈尔克讲述着与情人重逢的过程,不住地长吁短叹,说话间又有四五碗酒下肚。
“根据我先前提供的线索,这些情况原在意料之中。”余伯宠说,“当时你也曾坦然表示,愿意平静地接受一切变故,何以事到临头又改换初衷呢。”
“话不是这么说,”哈尔克痛心疾首,“如果宝日娜生活得美满安宁,我绝不会试图破坏她的幸福。但在她彷徨四顾的目光里,分明闪现着一种无可抹去的怅惘,足见其作茧自缚,有苦难言。然而,即使忍受委屈,也不肯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就未免显得薄情寡义了。”
“连人家丈夫姓名都不清楚,就判定对方家庭不睦,你的结论也太武断了。”余伯宠说,“假设宝日娜心存隐忧,一段事出无奈的婚姻也未必成为羁绊,只怕割舍不下自己的女儿才是关键。那个叫‘玉娃’的小姑娘我曾见过,聪明漂亮,可爱之极,相信宝日娜为了她才不肯铤而走险。”
“这些算什么理由?”哈尔克烦躁地叫嚷,“难道我看上去像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么。只要宝日娜能和我在一起,我会把玉娃当作亲生女儿一样对待的。”
“可是,你毕竟不是玉娃的父亲,无法营造真正的家庭氛围,这一层缺陷不是轻易可以弥补的。”
一句话触及要害,哈尔克顿口无言,深深地垂下头去。
两天来苏珊的心情很不愉快,究其原因,自己也难以分辨。一方面仍然为前几日的节外生枝内疚不安,同时感念余伯宠的及时援助。另一方面对余伯宠的淡漠傲慢愤愤不平,尤其无意间发现对方荡检逾闲的行径,更觉得一股无名孽火无法按捺。这份特殊的感受生平未有,并且越是试图恢复平静,错杂微妙的情绪反而越发强烈,总有一种冲动当面质问明白。但主动找人搭讪毕竟有几分难堪,犹豫再三,冥思苦索,最后想到了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在旅店门口拦住了余伯宠,对方神情凝重,步履匆匆,仿佛很急迫的样子。
“哦,德纳姆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有一件事情想和余先生商量。”苏珊说,尽量保持气定神闲的风度。
“请讲。”
“考古队已经回来几天了,我们的装备辎重尚被官兵扣押,有些精密仪器经不起长途颠簸,说不定需要进行维修检验,所以烦劳余先生前往将军府讨还,顺便打探一下雅布城的局势……”苏珊言犹未尽,瞥见余伯宠左顾右盼,眼神游移,依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她的脸色立刻变得阴沉。“余先生,你在听我说话吗?”
“啊,我在听,只是今天恐怕不行了。”余伯宠面有难色。
“为什嘛?”苏珊追问。
“因为我还有更紧要的事情急需办理。”余伯宠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目前你还是联合考古队的中方代表。”苏珊说,“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事情比履行职责更加重要呢?”
“嗨,你不明白的,回头再说吧……”余伯宠无暇辩解,焦灼地摆了摆手。
这个动作在苏珊看来却像是轻蔑的表示,不由得怨气大增,积蓄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我当然明白,你以为做了几件有恩于探险队的事情,就可以居功自傲,处处摆出趾高气扬的姿态,似乎每个人都应该对你顶礼膜拜。实话告诉你吧,除了上帝,谁也不能充当救世主,即使你不存在,我们的考古计划仍将照常进行,至于欠下的人情,我也会逐一补报,从此请你不必再装腔作势了。”
一顿排揎如暴风骤雨,余伯宠当时懵了,怔怔地望着苏珊,说:“如此责备未免不切实际吧,我何曾有过自命不凡的念头,只是确有急事,无法分身而已。”
“哼,如果是正大光明的事情,何必显得鬼鬼祟祟。”苏珊夷然不屑。
余伯宠啼笑皆非,说:“看来我非得把全部隐私和盘托出,你才肯善罢甘休。”
苏珊昂首扬眉,缄口不语,神色间却流露出肯定的答复。余伯宠迫不得已,环顾四周无人,先郑重其事地叮嘱一句。“我可以直言不讳,但请你一定不要泄露出去。”
“这又是自以为是的体现,难道在你的心目里,别人都是搬弄是非的小人吗?”苏珊嗤之以鼻。
余伯宠再度苦笑,刁蛮任性的女人实在不易对付,明明想要刺探详情,却又偏偏表现得视若等闲。但他无意勾心斗角,何况也并不怀疑苏珊的人品,于是压低声音说:“还记得我的朋友哈尔克吗?”
“哈尔克……他没有在城南的激战中丧命么?”苏珊说,自然不会忘记“老风口”山洞里的一夜。
“是的,他不仅侥幸逃脱,并已经悄悄潜入雅布城,如今正藏在我的房内。”
“官府的搜捕行动声势浩大,他此刻进城岂不是飞蛾投火?”苏珊提出疑问,“你不会找一个更恰当的搪塞借口么,实际上两天来我倒是看见一位身段苗条的女郎进入过你的房间。”
“苗条女郎?”余伯宠不免愕然,随即想起了花影老九。“噢,那只是一位落难的风尘女子,在她身上牵连着一个‘樱花社’的阴谋……”接下来简略叙述了花影老九被日本人挟持,不堪忍受凌辱以及冒险逃出将军府的经历。
原来是扶危济困的义举,苏珊所有的猜忌与惶惑顿时冰消瓦解,脸上却不带丝毫轻松表情,反而不耐烦地轻叱。“只管啰嗦什么,谁要听你这些解释?”
“咦?”余伯宠呆了一呆,说,“你不是一直在苦苦逼问吗?”
“胡说,我什么时候问过?”苏珊满面绯红,大发娇嗔的同时立刻岔开话题。“还是继续谈你朋友的事情吧。”
余伯宠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面对苏珊的奚落,他竟没有一点脾气,就像是遇到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沉吟了片刻,如实奉告:“你应该清楚,目前哈尔克的处境岌岌可危,我正在想尽一切办法使他逃出城外。”
“四城布防严密,想要逃走恐怕不容易吧。”苏珊说,似有几分关切之意,平心而论,经过“老风口”的短暂接触,她对“匪首”哈尔克的印象并不算恶劣。
“确实如此,”余伯宠说,“不过,如果取得一位特权人物的帮助,事情也许还有转机。”
“特权人物……谁?”
“雪莲夫人。”余伯宠轻轻说。
“啊,是她?”苏珊想起在“地下巴扎”里见过的绝色贵妇,却揣摩不透余伯宠和此人之间存在着什么渊源,以至于有把握请求援助。忖度未已,余伯宠又开口了。
“即使‘雪莲夫人’肯帮忙,前景也不容乐观,关键是先机而动,出其不意,最好今晚能够上路。形势迫人,探险队的事情我就难以兼顾了,这一点还望德纳姆小姐见谅。”
“看得出你和哈尔克并非一般的朋友,”苏珊的口吻已不再尖刻,“这种急人之难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请自便吧,余先生,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多谢。”余伯宠说,正要走开,却又被苏珊喊住。
“我想再次提醒你一句,我所说过的话都是算数的。”
“什么话?”余伯宠迟疑着。
“前些日子欠你的人情我会设法补还,”苏珊郑重其事地说,“相信这份承诺在短时期内就可以兑现。”
“好吧,我拭目以待。”余伯宠笑了笑,微微颔首,大步离去。
苏珊的想法缘于倔强的性格,她不能坦然接受别人的恩惠,期盼着以德报德维持心理的平衡。愿望虽然真切,付诸行动却茫然无绪,好在明白和余伯宠共处的时间来日方长,这也是令她暗自欣慰的一个事实。没有了余伯宠,考古队的问题仍然需要解决。午后,苏珊会同布莱恩前去将军府拜谒,当然,名义上的英方队长威瑟也在出访之列。
本以为探险队私自出城会引起裴敬轩的责难,不曾想所受礼遇之隆大大出乎意料。
“早就听小犬提过有贵客光临雅布,”裴敬轩笑容可掬,“一直惦记着登门问候,只是近日军务缠身,实在抽不出空来,还请各位谅解。咦,小余怎么没有同来?”
“余先生原打算一起来的,无奈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只好留在旅店里休息。”苏珊掩饰道。
“恐怕是托辞吧?”裴敬轩笑道,“我这位老弟脸皮最薄,是不是偷偷去了趟老风口,就不好意思过来见我了?”
阴阳怪气的语调使苏珊颇感别扭,讪笑着无从回答,幸亏对方并没有继续追问。当布莱恩小心翼翼地提出归还装备的要求时,裴敬轩不仅满口应允,又极其诚恳地保证,探险队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官府都会尽力支持。
布莱恩不迭称谢,威瑟也陪笑奉承。“裴将军是我见过的最开明的中国官员,有了您的慷慨支持,我们的考古事业必将一帆风顺。”
“过奖了,”裴敬轩说,“对于英国朋友我素有好感,始终认为你们在西域的经略方针比俄国人更加实际有效,尤其对贵国领事马继业先生的为人倾慕不已,可惜相隔遥远,平常难得亲近。日后考古队途径喀什,请替裴某代为致意。”
“放心吧,我们会把将军的真挚友情转达给领事先生的。”威瑟说。
十二
虽然劳乏至极,余伯宠一夜也不得安眠,彻骨的寒风和浓烈的恶臭倒在其次,三五成群老鼠的骚扰着实让人头疼。辗转反侧,苦不堪言,直到第二天黎明才勉强睡熟,但工夫不大,又在狱卒的摇撼下迷迷糊糊地醒来。
“什么事?”他揉着涩重的眼皮,看到狱卒手里掂着一大串钥匙。
“恭喜余老爷……”
此语一出,余伯宠遽然悚惕。他不止一次体验过铁窗风味,对狱中的陈规陋习也有所了解,死囚临刑前照例会得到几句赠言,大都是譬如“恭祝老爷升天”之类的反话。
“怎么,”他愕然相顾,“裴老六竟如此性急,一堂未过,就要开刀问斩吗?”
“不要误会,确实有贵人相助,余老爷已经自由了。”狱卒笑着说,上前替他打开镣铐。余伯宠懵懂不解,在狱卒的指引下走出牢房,穿行于黑暗的甬道,犹自恍然梦中,一直出了监狱大门,发现伫立石阶下的杜昂,心底的谜团才陡然消散。
原来是伦先生到了,余伯宠面露喜色,看见杜昂手里提着自己的那只土黄色行囊,身后停着一辆乌篷马车。
“老杜,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早上。”
“伦先生呢?”
“在木拉提旅店。”杜昂说,“巧得很,我们乘坐熊督军的飞机抵达迪化,然后换车赶来雅布,进城之前正好和方教授一行不期而遇。”
这么说联合考古队的全体成员已经会合,楼兰探险计划即将进入具体实施阶段。余伯宠思绪纷乱,最先想起的却是哈尔克的安危,忙问:“和我同时入狱的朋友是否也获释了?”
“不清楚,我只负责迎接余老板一人,其余的事情还是当面问伦先生吧!”杜昂答道,淡漠的神情一如既往。
余伯宠知道他的脾气,没有继续追究,沉重的心情却缓和了许多,既然方圆可施的伦庭玉莅临雅布,相信所有难题总会迎刃而解。于是欣然上车,和杜昂一起赶往旅店。
“地下巴扎”过后,木拉提旅店又一次盛况空前。中方考古队的车马几乎挤满了整座前院,民夫和店伙忙着卸运辎重,身穿黑呢大衣的方子介和头顶鸭舌帽的赵根发在其间调度指挥。看见余伯宠,两人走上前打招呼。
“余先生的遭遇我们都听说了,通达谙练的手段果然高人一筹。”方子介发出由衷的赞叹。
“教授过奖了,”余伯宠说,“若非伦先生及时赶到,我怕是无缘与诸位见面了。”
“不要太谦虚了,”赵根发笑道,“余老板福大命大,从天上掉下来都可以平安无事,还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得倒你呢!”
余伯宠淡淡苦笑,看来他们已从威瑟口中得知了飞机失事的情况。但赵根发的话里似乎别有意味,与其说是惊奇,更像是一种惋惜。只是自己头脑昏沉,思路阻塞,一时难以分辨。
“伦先生在哪里?”余伯宠说。
“正在楼上和洋人会晤商谈,余老板快去吧。”
余伯宠告辞,和杜昂进入厅堂,径直来到楼上布莱恩的房间。中英双方的头面人物围几而坐,除此以外,伦庭玉身后有沉默寡言的唐怀远,威瑟和布莱恩旁边站着那位精明强干的测绘员保罗·盖勒。
“伯宠——”伦庭玉手扶着手杖起身相迎,别后重逢的喜悦溢于言表,虽然历经奔波劳顿,右臂迄今还挂着绷带,看上去却神采奕奕,想必方才的谈话气氛格外融洽。
“伦先生的伤势不要紧吧?”余伯宠殷切问候。
“基本痊愈了,只是偶尔隐隐作痛,与你近来的辛苦相比,这点小伤根本不值一提。”伦庭玉笑着说,“哦,令友哈尔克的事情我已关照裴将军,对方答应暂且不开杀戒,但因两者结怨致深,争取彻底豁免恐怕还需费些辰光。”
能够保全性命已求之不得了,余伯宠大喜过望,不迭致谢,远比自己获救更加激动。
“跟我还客气什嘛!”伦庭玉笑道,“昨夜在牢里面没有受罪吧。”
“还好,念在往日的一点交情上,裴老六没有教我吃苦头。最难得的是,他们父子似乎对楼兰的珍藏全无兴趣,否则这一趟就有可能前功尽弃了。”余伯宠说着,取出装有半幅地图的那只锦盒,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完璧归赵,幸不辱命。”
伦庭玉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拿起地图仔细审查,神态虽然沉稳,目光里却折射出难以抑制的振奋。端详了片刻,无比欣慰地叹道:“嗨,伦某才疏学浅,无德无能,唯有一点知人之明足以自夸。”
这是倍加赞赏的表示,余伯宠露出矜持的微笑。布莱恩笑道:“中国有句俗语,‘强将手下无弱兵。’从两位身上已经得到充分的体现。有了伦先生的雄厚实力,再加上余先生的智勇双全,我们有理由对前途抱以乐观的态度。伦先生,如今余先生安全归来,又有完整的地图为依据,我们是否开始讨论计划的细节部分。”
“好的,”伦庭玉应允,正准备请余伯宠就坐,却留意到他面目浮肿,神容委顿。“伯宠,你大概已经忘记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了吧。”
余伯宠微微发怔,无言以对,暗自估算,总有两三夜未曾安寝。
“你还是先回房休息吧,千万不要累垮了身子。好在眼下我们万事俱备,只需进一步调整部署,规定出发日期,回头我会把商谈的结果告诉你。”
体贴入微的口吻使余伯宠大为感动,反复权衡,低靡的状态确实不宜参与筹措事务,于是向众人告假先行离开。
从余伯宠屋里出来,苏珊进入布莱恩的房间,筹备会议仍在继续。话题正谈及探险路线,布莱恩提议,先将双方的地图合二为一。于是苏珊取出图来,和伦庭玉的另外半幅地图一起放在茶几上,果然严丝合缝,字符相连。多年来两爿地图几经易手,也曾引起过无数的明争暗斗,如今终于恢复原貌,在场的人们无不莫名兴奋。当然,最激动的还是苏珊,睹物思人,父亲的伟岸身影在心头萦绕不去,眼眶里不由地含满了泪水。她悄悄伸手擦拭,尽量克制情绪,和大家一起审视面前完整的地图。
根据德纳姆的描绘,楼兰古国的范围位于塔里木盆地的东缘,北有库鲁克塔格山脉,南有阿尔金山脉,西面则是看似漫无边际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因而由东边的雅布城南下几乎成了通往古国的唯一途径。大致路线是,渡过孔雀河下游河段,穿越砂岩林立的“老风口”地带,继而进入更加艰险的路程。图上附有大量注释,流动沙漠、坚硬的盐壳、沟壑凹地,雅丹地貌,沿途比比皆是,当然也有古代建筑、墓葬、烽燧的标记,但大多零落分散,直到抵达一座佛塔,才算接近楼兰遗址中心。该图展现地势状况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指示作用,一条暗红的虚线由东至西,蜿蜒曲折。众人的眼风沿着虚线前的箭头缓缓移动,心灵也如同受到一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值得一提的是,当箭头在目标区域终止,除了原路返回的指示,另有一条虚线向西北延伸,旁边有一行注释:补给匮乏的情形下,可由此向塔里木河下游撤离,然后迂回折向雅布。探险活动中多了一种选择本来是件幸事,但众人的脸上全无欣喜之色,因为他们同时发现,这条路线虽可当作绝境逢生的机会,却也并非坦途,倘若稍有偏差,甚至会直接陷入死地。实际上那是两片沙漠连接处的一条极其狭窄的通道,东边是罗布沙漠,略靠西南的则是浩瀚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地图上显示的是一大片看似夸张的空白,也许是为了加重警告的分量,德纳姆特意在此勾画了一颗骷髅的形状,另附小字:死亡之海。即便年深日久,笔迹褪色,一望之下仍然触目惊心,尚未身临其境,已经感受到了前程的艰辛和恐怖。
众人唏嘘良久,伦庭玉率先开口:“各位先生,这里就是我们本次联合行动的目的地,想来不是一个怡情养性的好去处。布莱恩博士,在队伍起程以前,我觉得您有必要结合着地图谈一点楼兰古国的概况,或许对日后的考察工作大有帮助。”
“伦先生的想法很正确,我们是需要全面增加对楼兰古国的认识。”布莱恩说,“不过,有方教授在场,我似乎没有发言权,据说他不仅学问精深,还是当今中国考古界最杰出的专家。”
闻听此言,方子介谦辞不迭,说:“楼兰遗址虽在中国,但西方学者的研究已位于前列,还是请博士来发表高论吧。”
出于尊重主人的本意,布莱恩再次逊谢,反复推让,最后伦庭玉提议,由方子介主讲古国的历史变迁,布莱恩就目前的考古成果加以补充。
楼兰东通敦煌,西北到焉耆、尉犁,西南到若羌、且末,作为亚州腹部的交通枢纽城镇,在东西方文化交流中起过重要作用。但不知什么原因,魏晋南北朝以后,也就是公元四五世纪左右,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国度忽然从历史上消失了。以至于到了唐代,“楼兰”几乎成了边远的代名词,李白《塞下曲》就有“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名句。所以,随着《乔治日记》的问世,沉寂千年的楼兰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引起的巨大轰动也无足为奇,关于古国的种族,宗教,历史,习俗,以及中西文明的交融演化,无不引起学术界的关注,而这些也正是联合考古队探索的目标。
关于楼兰的情形,在场诸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了解,但相对博学洽物造诣深厚的两位专家自然望尘莫及,听了他们相得益彰的阐述,更加深了对那片古老王国的印象,平添了无限遐思和向往,因此大多聚精会神,甚至如痴如醉。唯独威瑟表现得烦躁难耐,起先强忍不言,等到布莱恩试图分析楼兰的种族源流时,终于按捺不住,大声插话。“喂,喂,两位先生的长篇大论是不是可以结束了?不要忘了,这里是探险队的临时指挥所,而不是哪所大学的演讲台,我们就要开赴沙漠深处,各项准备亟待完善,为什么不做些更有实际意义的工作呢?”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反感,也没有争执驳斥,但讲解交流已难继续。布莱恩说:“也好,理论知识可以逐步积累,我们还是着手进行筹划工作,保罗,就由你先开始吧。”
于是盖勒拿出标尺测量,按比例推算,雅布城至楼兰遗址中心的距离约有一百二十英里。如果车马便利行速正常,这段路程十天左右即可到达,但考虑到地势艰难气候恶劣等诸多因素,情况则判若云泥。凭借经验仔细分析,众人逐渐达成共识,保守估计,考古队的往返时间应在一个半月左右。
参照日程,接下来安排物资供应及食水储备等事项。由伦庭玉等人缜密磋商,议定之后,分别调派人手具体实施。此类问题包括采办驼马,定做帐篷,招募挖工等各种细节,看似琐碎而简单,但若筹划得当,也可节省一笔不必要的开支。
对于前期的费用花销,身家豪阔的伦庭玉并不在乎,而替英方考古队出资的威瑟态度迥然不同,锱铢必较,哓哓不休,常常为一点分配上的差异争得面红耳赤。看到如此场景,苏珊不免意兴索然,况且一份缅怀亲人的忧情仍未消散,便托口身体不适,先行返回自己的房间。
十三
联合考古队添置装备的消息传开不久,木拉提旅店周围又变得热闹起来。四方商贩蜂拥而至,在围墙内外临时形成了一片规模可观的集市,小到水囊沙杖,大到驼马帐篷,各类货色一应俱全。身处沙漠边缘小城,近些年雅布居民见识过太多寻宝探险的队伍,在他们眼里看来,有胆量深入荒漠腹地的人们无疑是勇敢者,但同时也是一群丧失理智的蠢货,因为在以往的岁月里,凄凉恐怖的罗布荒漠已经吞噬过无数鲜活强健的生命。最初遇到此类情形,民风淳朴的雅布人通常细述利害,善意劝阻。后来却发现,对于那些疯狂追逐离奇梦想的人,苦口婆心的告诫根本无济于事。于是渐渐也转变了态度,在铤而走险的行旅出发之前,只是例行公事般送上一段祝福的话语,顺便推销自制的物品,还可以赚取一笔额外的收入。当然,除了趁机发财的小贩,还有出卖力气和经验的人前来应征,就是一些肩背坎土曼或饲弄牲畜的挖工驼夫。
余伯宠混迹其中,缓步浏览之际,偶尔和商贩们交谈几句。看似漫不经心,视线的余光却紧紧停留在不远处的赵根发身上。这是伦庭玉的安排,赵根发代表中方全权负责采办事宜,以便余伯宠静观其态。经过一个钟头的窥望,赵根发始终专注地进行着工作,挑拣货品,讨价还价,举止之间并无异常。
余伯宠具有足够的耐性,却对守株待兔的侦查方式产生了疑惑,即使赵根发包藏祸心,在大庭广众下也会敛手束脚,而那些可能存在的同党,更不会在人头躜动的环境里与之接洽。是继续耽误工夫,还是另行考虑对策,余伯宠颇感两难,这时候却见苏珊匆匆走来,神容焦灼,气色败坏,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怎么回事?”余伯宠上前询问。
“旅店门口贴了将军府的告示,”苏珊唉声叹气,“帕夏因为刺杀俄国人被判处死刑,定于今天上午在东城执行枪决。”
“噢,”余伯宠微喟着,“这是俄国人向雅布政府施压的首要条件,应该不出意外。”
“刚才我提议考古队出面斡旋,却遭到了一致否决。”苏珊愤愤地说,“刻薄的威瑟袖手旁观倒也罢了,连向来慈善的布莱恩博士也不肯仗义相助,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难怪博士置之不顾,实际上是力不从心。”余伯宠好言安抚,“俄国人在雅布地区的影响非同小可,经过昨日的较量,他们侵吞楼兰文物的意图已然耳目昭彰,随时都会有寻衅滋事的举动。联合考古队的处境本来已是如履薄冰,倘若再节外生枝,授人以柄,结果就更加难以预料了。”
“不管怎么说,帕夏因我而遇难,如果坐视不救,我的良心将会遭到强烈的谴责。”
“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既然理解,就请你一定帮忙。”苏珊迫不及待地央求。
“不是不愿帮忙,只是谈何容易呢,”余伯宠无奈地叹道,“难道你希望我陪着你一起劫持法场吗?”
“何至于此,”苏珊说,“中方首席代表伦先生不是一位身份显赫的大人物么?看起来你和他的私交十分密切。假如请他代为求情,帕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鹬蚌争衡,一触即发的形势下,伦先生怎么可能因小失大呢。余伯宠暗自苦笑,但见苏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又不忍断然拒绝,犹豫了片刻,从衣袋里掏出怀表说:“你知道行刑的具体时间吗?”
“好像告示上写的是十点钟。”
“啊呀,已经太迟了。”余伯宠失声道,怀表上显示的时间是九点三刻。即便可以顺利地说服伦庭玉,裴敬轩也能够不驳情面,但从宝日娜的豪邸前往将军府,然后赶赴东城刑场救人,其间尚需一番周折,无论如何十五分钟是来不及的。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苏珊忧心如捣。
“没办法,只有替帕夏祈祷的份了。”
苏珊愁眉紧锁,悲不自禁,果然闭上双眼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余伯宠的感受也相当沮丧,正想开口劝慰,却听得客房楼前沸反盈天。寻声望去,不少人聚集一团,七嘴八舌,众口喧腾,木拉提夹在其中指手画脚,似乎在竭力维持秩序。
“莫非旅店内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余伯宠和苏珊相顾诧异,不约而同地趋步上前。
看见两人走近,木拉提挤出重围,不等对方询问,便面带惶恐地说:“余老爷听说了吗,城里刚刚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什么事?”
“押解帕夏的囚车从衙门出来不久,街口拐角处突然冲出一匹快马,马上是一名黑衣蒙面人,右手持枪,左手挥斧,凶神恶煞般扑向准备行刑的队伍。官兵们尚未缓过神来,那人已经劈开囚笼,将帕夏拉上马背,一阵风似的逃走了。”
“简直不可思议,”余伯宠摇首咂舌,“木拉提,你不是听信了谣传吧。”
“绝对不是,”木拉提口气坚决,“我店里的伙计刚从东城回来,一切都是亲眼所见。”
“可是,”余伯宠依然将信将疑,“一个人单枪匹马,居然能够从成群结队的官兵中救出死囚,也有点太稀奇了吧。”
“嗨,雅布城最近的稀奇事儿还少吗。据说这位不速之客的行动迅捷,枪法如神,须臾间击伤了六七名士兵,而自己和帕夏竟然毫发未伤。”
“你能判断出来者的身份吗?”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木拉提说,“帕夏交游广泛,天山南北多有相好,谁会知道是什么人呢。”
“事起仓促,应该不会是从外地赶来的。而且此人绝非第一次在雅布出现,否则也没有必要遮掩面目。”余伯宠百思不解,低头沉吟着。旁边的苏珊却无意深究,只顾惊喜万状地欢呼庆幸。“感谢上帝,我的祷告真的应验了。”
振奋的情绪感染了余伯宠,随即也不再煞费苦心。凝神定志,周遭的动静便清晰入耳。院内的交易照常进行,熙攘纷杂的场面依然如故,其中一阵厉声呵骂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裴敬轩入主雅布之后,明罚敕法,纲纪四方,寻常百姓慑于威严,无不循规蹈矩,安守本分,连一般的诉讼纠纷也极少发生,遑论光天化日下劫夺囚犯。难怪余伯宠和木拉提对突发事件莫名所以,事实上包括帕夏本人也始料未及。
当她被蒙面人拽上马背,整个人尚未从绝望悲凉的意境中挣脱。由于横卧鞍桥,面孔朝下,也看不清楚附近的情形变化,耳畔枪声如麻,充斥着惊恐的叫嚷和狂躁的斥骂。而蒙面人得手以后,立即磕蹬催马,风驰电掣般地冲出重围。
蒙面人的马力强劲,官兵的呼喊渐不可闻,但他毫无松懈喘息的迹象,继续穿街过巷,扬鞭疾驰,跨越了大半个雅布城,最后进入一座空荡僻静的院落。
院子不大,除了三间房舍,还有几株枝叶萧索的桑树。蒙面人先行下马,关门插闩,才返回头搀扶鞍后近乎昏厥的女人。经过剧烈的颠簸,帕夏的肺腑间犹如翻江倒海般难过,俯身呕吐了几口,神志越加昏沉。再度抬头,迷离的目光扫视着面前的景象,一切恍然若梦,唯一明白的事实是,自己已经远离了死亡的边缘。
“多谢英雄相救,帕夏日后定当厚报。”帕夏曲膝下拜。
“不必客气,”蒙面人伸手拦阻,眼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只不过在履行自己的诺言。”
眼神似曾相识,语调也相当熟悉,只是于迷离恍惚之际未及分辨。在对方的引领下,懵懵懂懂的帕夏走进房舍。屋内铺设精美,器具雅洁,和昨夜的牢狱风光不可同日而语。并且满室生春,感觉遍体温煦,皆因地上摆放着的一只硕大的炽红炭盆。
蒙面人提起炭盆旁的一把铜壶,又从矮几上拿过一个细白瓷碗,满满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递给帕夏说:“喝两口暖暖身子吧。”
帕夏没有推辞,端起瓷碗浅啜慢饮,只觉甘甜美味,口角生香,腹内顿时舒服了许多。正想表达谢意,却不禁愕然失色,手中的瓷碗险些跌落。
“少将军……怎么是你?”帕夏瞠目结舌,看到救命恩人已经摘去了面罩,赫然正是将军府的裴绍武。
“你不该感到奇怪,”裴绍武微笑,“除我之外,还有谁可以在官兵的层层防护下如入无人之境?”
“这么说,”帕夏似有所悟,“方才的混乱场面也是你一手制造的假象。”
“当然,总得给俄国人一个交代吧。”
“仅仅是俄国人么,”帕夏说,“恐怕你的举动还有蒙蔽令尊大人的意思吧。”
“果然聪明,”裴绍武笑道,“否则这场戏也不必做得如此逼真。”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帕夏轻轻叹道,暗自体味着他所承受的压力,感动之余有些手足无措。
“我已经说过是在履行诺言。”裴绍武重申。
“可是,”帕夏莫名其妙,“你我之间好像没有什么约定啊!”
“是吗,”裴绍武笑了笑,说:“难道我没有说过请你嫁给我的话么,如果连你的性命都无法保全,又怎么来实现这个愿望。”
“哎,”帕夏不屑地摇头,“一时的戏言也能算数么。”
“最初你慷慨激昂地表示替朋友报仇,我也只当作一时的气话,因此无意间泄露了伊万的行踪,不料你胆大如斗,居然敢拿洋人开刀。唉,一个柔弱的女人可以做到言行一致,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又岂能轻诺寡信。”裴绍武从容应对,灼灼的目光里既有钦佩也有爱恋。
帕夏脸泛潮红,局促不安,嗫嚅着问:“你……你真的喜欢我?”
“心香一瓣,日月可鉴。”裴绍武恳切地说,上前靠近了一步。“如果这样的努力你都不肯接受,今后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争取。”
帕夏仓皇迷乱,禁不住退后,却发现身体已经紧挨床边。视线所及,绡帐华丽,被褥崭新,给人一种舒适安逸的感觉。她惘然若失,犹豫不决,内心正在经历着一番艰难的抉择,最终筋疲力尽似的坐了下来,神色反而显得平静坦然。“我的一条性命已是拜你所赐,还有什么资格拒绝呢。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不妨随心所欲吧?”
说着,她斜倚床头,轻轻闭上眼睛,摆出一副无所顾忌的姿态。或许脑海里有一些蒙眬的臆想,腮边的羞色愈加浓重,微微翕动的双唇鲜红欲滴,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心醉。裴绍武不由得呆住了,只觉得喉头一阵发干,“随心所欲”四字更是具有无与伦比的诱惑,使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然而,凝望良久,却只是报以淡淡的苦笑。“帕夏,你大概是误会了。假如我只想和女人上床,用得着如此大张旗鼓吗。”
“哦,”帕夏睁开眼,诧异道,“难道是我会错意了,我还以为男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不错,”裴绍武说,“能够和你同床共枕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但若有心与你相伴一生,就不会在乎这片刻的时光了。”
“少将军,你在开玩笑吧。”帕夏凄然一笑,“我只不过是一个浪迹天涯的舞女,陪你一夕欢娱已是福分,又岂敢奢望攀龙附凤呢。”
“为什么不可以,”裴绍武正色道,“其实,卑贱与高贵原属天性,和生存环境并没有太多的关联。譬如说你吧,虽然干着逢场作戏的营生,而束身自爱的品行毫无改变,贞烈无畏的气概尤其令人敬重。另外,想必你也知道,家父出身草莽,进驻雅布之前同样流落四方,绝不是什么可以炫耀的豪门望族,所以你根本无须妄自菲薄。”
“你的话或许有道理,”帕夏说,“却也只是一相情愿。如今时过境迁,令尊替你择偶的标准早已更新,考虑到前程与声誉,也不会容许你和一个走江湖的女子私定终身。”
“嗨,”裴绍武轻松地笑道,“在众多的儿女里,父亲一直对我疼爱有加,假以时日,我一定会说服他老人家欣然应允。”
“可是,你有把握说服俄国人么。对于伊万的死,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或许是唯一的麻烦,但也无足为患。”裴绍武说,“你暂且在此躲避几日,衣食供应由我来妥善安排,俄国人总不会一辈子留在雅布吧。”
“我终年漂泊游荡,只怕过不惯匿影藏形的日子,一旦行迹暴露,你又该怎么办呢?”帕夏似乎在刻意吹毛求疵。
裴绍武怔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那也没有关系,大不了和俄国人撕破脸就是了。请放心,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不惜一切保护自己所爱的女人。”
面对如此的热忱和执着,帕夏纵然难以理解,却已找不出诡辩搪塞的理由,颤声道:“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认为值得吗。”
“这个问题我也曾扪心自问,答案总是肯定的。”裴绍武说,“正像上次见面时你说过的那样,和你在一起,我会发现自己将会失去很多。”
帕夏有所感触,悄无声息地伸手入怀,掏出了从裴绍武身上窃取的那只玉佩,喃喃地说:“你指的是这个东西吗?”
“如果是身外之物,我又何至于坐卧不宁,这件小玩意儿就当是送给你的聘礼吧。”裴绍武说,“实际上我所失去的是全部的骄傲和理智,以及为人处世的原则,即使极力回避也无济于事。不过,我深信拥有你的未来是幸福美妙的,倘若上天还算公平,应该给我一个得偿所愿的机会。”
帕夏不禁意夺神摇了,眼里迅即蒙上了一层泪雾,周身的热血随之沸腾激荡,沉默了半晌,才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只不过偷走了你的玉佩,你却偷走了我的心,这怎么算得上公平呢。”
“鸭舌帽!你看仔细了吗?”伦庭玉愕然。
“我相信自己的眼力,”余伯宠回答,“这种帽子在雅布城极其罕见,在考古队里似乎也只有一个人戴过。”
“这么说果然是根发了。”伦庭玉扼腕叹息,虽然不出意料,脸上还是充满了失落。
“余老板为什么不及时动手,反倒一声不响退了出来,岂不是贻误良机么。”唐怀远质问。
余伯宠未置可否,微微苦笑了一下。
“伯宠的做法没有错。”伦庭玉沉声道,“孙子曰:”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当时的情形真伪莫辨,贸然行动也未必成功。好在敌人已经露出马脚,一网打尽只是时间问题,在此之前伯宠大概也做了相应的部署。“
“是的,”余伯宠说,“我已在三楼上下安插耳目,密切查访赵根发的踪迹。随后通知英方人员加强警戒,妥善保护地图及各种资料装备。另外又吩咐木拉提,时刻留意‘胡医生’的动向,有什么情况及早向我报告。”
“很好。”伦庭玉点点头,说,“我再补充一条意见,反正考古队的人手充裕,司职重任的除外,其余皆可供你差遣。调查范围也不必局限旅店以内,城中的大街小巷也须仔细搜寻,只要发现赵根发及其同党,随时随地全力拘捕。”
“伦先生,”余伯宠请示道,“是不是需要关照一点,捉拿赵根发的时候必须留下活口。”
“能够生擒当然最好……”伦庭玉稍作迟疑,随即断然答复,“若遇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明白。”余伯宠肃然领命。
十四
中英联合探险队终于出发了,头顶着凛冽的寒风,怀揣着奇妙的梦想,踏上了一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
英方队员悉数南下,中方队员除了唐怀远侍奉肩伤未愈的伦庭玉坐镇老营外,另有三名不服水土的学者留守雅布养病。包括驼夫挖工,联合探险队共计四十七人,同行的牲畜有三十八峰骆驼、二十匹马及若干以备食用的活羊活鸡等。较之前人,探险队的规模算不上庞大,但若论人员配置、装备精良,则不可同日而语。队内的主导成员多数具备丰富的知识和深厚的经验,包括天文、历史、地质、测量、昆虫学家、摄影师及动物剥制师等,所携带的各种考察仪器也是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加上充足的补给,经过严格挑选的劳工,整支探险队可谓阵容强盛,无与伦比。
再过一天就是西历最重要的节日圣诞节,英方考古队员提议放假半日。为尊重合作同伴的宗教习俗,中方成员欣然应允,事实上经过数天的颠簸劳顿,人员驼马俱已疲惫,正好需要适当的休整。于是,队伍行进了不足两英里,下午就早早安营扎寨,收束工具,各行其便。有人邀上三五好友,下棋打牌,玩闹取乐。有人避嚣习静,煮上一杯浓茶,手执一卷,安享清闲。也有人铺展被褥,蒙头大睡,似乎要将连日来的困乏统统驱散。
入夜,天寒地冻,风却不是很大,半空中浮云飘动,一轮明月若隐若现。余伯宠在帐外点燃一堆篝火,打算替苏珊准备一顿可口的晚餐。有过和怀特神甫共同生活的经历,使他对西方人的各种习性并不陌生,知道火鸡和红酒是圣诞节必不可少的食物。
酒是伦庭玉所赠的吐鲁番陈酿,鸡是从雅布当地购买的家禽。一切预备停当,苏珊却踊跃表示要亲自动手炮制,并声称自幼跟随父亲打猎,曾经学会多种烧烤野味的方法。
余伯宠半信半疑,又不忍拂逆她的兴致,只得任其一试身手。苏珊的手段果真了得,先用一把尖刀割破鸡的喉管,放完血拿到火边褪毛。动作麻利,条理分明,仅用少量清水便将鸡毛剔除干净。然后开膛剖肚,丢弃内脏,放置椒盐香料,把鸡穿在一根胡杨树枝上转动烤炙。一面注意观察火候,一面轻轻哼着一支悦耳的歌曲。“平安夜,月皎洁,仁慈的主降临人世间。带给我们安宁与祥和……”
神容举止好像一个快乐的主妇,余伯宠不禁莞尔,情绪为之感染。忽然发现,和苏珊相处的日子里,自己的心境似乎也变得轻松而开阔。细细体味,那份恬适和沉醉的感受仿佛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以至于无法用言语描述,就像佛经上所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随着扑鼻的香气弥漫开来,苏珊笑道:“好了,把酒斟满,可以开饭了。”
“如此美味只有你我分享,是否显得太自私了?”余伯宠说,“这些天布莱恩博士劳苦功高,是不是请他过来一起品尝?”
“最好不要去打搅他。”苏珊说,“自从踏上中亚的土地,任何节日在博士眼里已经毫无意义。他始终处于争分夺秒的状态,除了参与勘查发掘,还要把各种测量资料对照整理,再将获得的所有文物分门别类,详细记录,几乎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
“难怪下午没有看见他,想必一直在帐内忙碌。”余伯宠微微叹息,感慨颇深。西域考古浪潮方兴未艾,潜入中国内陆的各方势力络绎不绝。比较起来,阴险疯狂的日本人如同无知的草莽,贪婪残暴的俄国人更像是流窜的狼群,唯有严谨而执着的英国人行事稳健,一丝不苟,加上广博的学识和杰出的筹划能力,似乎更有希望到达成功的彼岸。只是不知道,这种优势对于埋藏在荒漠深处的古代珍宝而言,究竟意味着幸运还是悲哀。
沉思良久,惘然若失,苏珊忍不住开口询问:“余,你为什么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非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无聊吗?”
“不,”余伯宠窘笑着回答,“我也不愿意这样子,只因悬疑杂念时刻困扰,以致身不由己。”
“哦,你的疑难能否透露,说不定我还可以帮忙解决。”
“当然可以,”余伯宠说,“其实,有一个问题我早就想向你讨教。”
“请讲。”
余伯宠稍作停顿,说:“中英双方的合作基础是令尊留下来的楼兰地图,为此威瑟队长不远万里前往上海接洽,以后又惹祸招灾,历尽风险。但据我所知,当年令尊率领的考古队并非全军覆没,曾有一个印度人孤身脱险。如果邀他加盟,岂不是拥有一位具备实地考察经验的向导,又何必舍本逐末,完全依赖于两片陈旧的地图呢?”
“你指的是我父亲的仆人辛格吧,”苏珊的神色黯淡下来,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真是太不幸了。”
“是的,辛格不仅是我父亲的得力助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甚至称得上我们家的恩人。”苏珊面带戚容,陷入伤感的回忆。“如果没有他的帮助,也许我根本无法度过那一段艰苦的岁月。”
当初迫于情势,苏珊在母亲的带领下迁居印度,辛格也同船前往。寄住在孟买姨母的家里,苏珊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缺衣乏食的苦涩。清贫的环境造就了坚强而忍耐的性格,她的母亲却难以适应离乡背井的境况,加上丧夫之痛久久不能平复,以致沉疴不愈,三年后死于坏血病。此时,苏珊姨父的工厂也已经宣布破产,哀伤欲绝之余,年幼的苏珊还面临着辍学的窘境。
孤立无援之际,忠诚善良的辛格挺身而出,主动承担起照顾小主人的责任。他四处寻找工作,送报纸、卖水果、擦皮鞋、甚至在码头做苦力,把赚来的钱统统用以支付苏珊的生活所需及各项学费,殚精竭虑的援助远远超过一名仆人应尽的道义。苏珊是个懂事明理的姑娘,知道辛格维持不易,越发珍惜时间,用功读书,最终以出类拔萃的成绩完成了学业。
从拉合尔东方学校毕业后,苏珊原打算先谋一份职业,以便缓解辛格沉重的负担。但这时由威瑟出资组建的远征探险队已经抵达印度,几经辗转,找到了拥有半幅楼兰地图的苏珊,登门商讨合作事宜。
进入中亚考古,寻觅父亲的足迹,一直是苏珊矢志不渝的夙愿。谁知,当她兴冲冲地跑去征求辛格的意见,对方的态度却出乎意料。或许是厌恶威瑟的为人,或许是基于安全的考虑,辛格即使答应出售地图换取金钱,也不让苏珊重蹈覆辙。
这样的决定自然和苏珊的本意大相径庭,但经过几年的相依为命,她对辛格的尊重早已逾越了主仆的界限,纵然不会放弃理想,也绝不肯强行违拗。事情因此耽搁下来,任凭威瑟反复催促,苏珊只是犹豫不决。事实上,眼看着时光流逝,她同样焦灼不堪,于是绞尽脑汁,冥思苦索,试图再次劝服辛格。几天后,苏珊在家里铺设宴席,特意买来了辛格喜爱的咖喱鸡肉和杜松子酒,准备等他做工回来进行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万万没有想到,左顾右盼,不见人影,最后等来的竟是辛格发生车祸的消息。
“辛格被撞得脊椎断裂,等我赶到医院时,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只是不停地望着我,渗血的双眼直到咽气也没有闭上。他的目光里交织着悲凉与无奈,又似乎蕴涵着许多难以表达的隐衷,每当想起那片眼神,我的一颗心就像被无数的钢针刺破。”苏珊泪流不止,哽咽难言。
“辛格的意愿至死未变,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在寻常人看来,一个柔弱的女子几乎不可能抵御沙漠的凶险。”余伯宠叹道。
“我能够体谅他的心思,完全是出于一份关爱。”苏珊说,“但是,他没有真正明白征服楼兰的计划对于我有多么重要。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重振德纳姆家族的辉煌,我将持之以恒,百折不回。可惜,辛格永远也看不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了。”
余伯宠谦逊地笑着,忧患余生的家世及栉风沐雨的经历,使他的性格逐渐扭曲。苟且偷安的日子,内心深处难免涂抹着几许消沉淡漠的色彩,头脑里诸如礼教名节和民族大义的观念也越发模糊,唯一不曾泯灭的只是一点与生俱来的良知。因而,接受任务前,伦庭玉提起“拯救文明造福国家”的堂皇理由并不能得到他的切实认同,降心相随的动机完全缘于一片感恩图报的情结。所以,黾勉从事的间隙,常常感到一些迷茫或压抑。
但如今的情形似乎有所改变,一切归因于苏珊离奇的遭遇及不屈不挠的勇气。尤其面对她的坦诚和信赖,余伯宠不可能无动于衷,壅塞于胸臆间的困惑和怅惘仿佛被驱散得干干净净,不禁默默立誓,即便只是为了帮助眼前的女人得偿心愿,自己也会不辞劳苦,竭尽所能。
咀嚼着酥香的烤鸡,痛饮着甘冽的美酒,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消逝,苏珊的谈兴却丝毫未减,余伯宠只得委婉提醒。“明早还要赶路,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休息了。”
“好吧。”苏珊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协助他用沙土扑灭了篝火。互道晚安之际,余伯宠偶尔抬头,发现不远处的沙梁上有两点红光隐约闪动。他心中疑云顿生,联想起白天驼夫艾买提等人的描述,脸上微微变色。
“苏珊,”余伯宠小声说,“不知道你对妖魔鬼怪有什么认识?”
“只有蒙昧的人才相信那些荒诞不经的谣传,至少我不会套上一件红色毛毯以求自保。”苏珊忍俊不禁,留意到他的神情异常,不由得收敛了笑容。
“很好,有这样的胆识,就可以和我一起去捉鬼了。”
“捉鬼!鬼在哪里?”苏珊愕然。
“你慢慢回头,顺着西北方望去。”余伯宠说。
苏珊依言行事,果然看到两点微弱的红光,诧异道:“那是什么东西?”
“不清楚,”余伯宠道,“我说过沙漠之中危机四伏,也许今晚正是面临考验的时刻。”
说完拉着苏珊就走,看似返回附近的帐篷,实则溜向帐后,迂回绕行,又从营地的另一端出来。借助夜色的遮掩,蹑手蹑脚地爬上沙梁,在相距红光十余丈的地方双双卧倒。
审视凝望,看见沙梁上蜷缩着两条身影,手中皆持武器,时明时灭的红光其实是点燃的香烟,大概是深宵守候聊以解乏取暖,沙梁后面的低洼地带还隐藏着两匹鞍辔齐备的骏马。
“究竟是什么人呢?”苏珊低声询问。
“不好判断,”余伯宠说,“反正不会是考古队的守护神。”
“要不要通知大伙包围抓捕?”
“不,”余伯宠说,“只此两人不会构成对我们的威胁,想必幕后另有主使。倘若打草惊蛇,反而不利于查清底细。”
“有道理。”苏珊说,“可是,我们总不能陪着他俩熬上一夜吧。”
“当然,”余伯宠说,“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没有人能够在荒漠露野长久滞留。他们的目的只是窥探考古队的基本状况,稍后必将返回驻地,届时你我见机行事。”
“你的意思是……反跟踪?”
“是的,估计时候也差不多了,我们先去准备一下。”
于是两人沿原路下来,悄悄回到营帐。填装枪弹之外,仔细检点穿越沙海的必备物品,例如耳帽、风镜、水囊等。为防止马匹嘶鸣惊动目标,又将两根短木棒分别缚于马口。一切收拾停当,掀开帐帘察看,只见两个探子已经开始后撤。
刺探者翻身上马,掉头而去。余伯宠和苏珊牵动缰绳,一路尾随。月光暗淡,风沙弥漫,前方的黑影并未察觉被人跟踪,只顾纵马扬鞭,向北疾驰。余伯宠却不敢疏忽大意,极目观望,亦步亦趋,始终保持着半里的距离。苏珊相伴左右,屏声凝神,眼看着一座座形态各异的沙丘从脚下掠过,神秘的黑影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她的心情难免有几分紧张,但更多的还是莫可名状的兴奋。
刚刚望见那座高大的土墩,却先听到两三声尖锐的枪响。余伯宠的一颗心猛然下沉,催马上前,看到苏珊的坐骑仍拴在沙垄下的红柳包旁,人影却已杳然不见。
余伯宠愀然变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强作镇定吩咐随从人员:“各位,我们分作三路包抄。切记两点,第一,尽快找到德纳姆小姐并确保她的安全。第二,不要滥杀,只须解除枪手的武装即可。”
交待完毕,立刻行动,杜昂在左,盖勒在右,余伯宠居中,众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沙垄。破败的古堡内,三四名乌兹别克人正在帐外持枪巡逻,各个蹙额凝眉,神色惶急,似乎在极力寻觅搜索。蓦然看见考古队员由四面八方的残垣缺口涌入,不禁仓皇失措,慌忙举枪反抗,却难免顾此失彼。震耳欲聋的呐喊中,密集的枪响如同暴风骤雨,乌兹别克枪手纷纷倒地,惨叫声起落不绝。
这些乌兹别克人原本身经百战,望风披靡只因毫无防范的原故。考古队员发起进攻时,不少人酣睡未起,等到为枪声惊醒,来不及准备武器马匹,就已经中弹或是被俘。所幸考古队员谨遵指令,瞄准射击尽量避开要害部位。顷刻之间,城堡内的局面已经基本得到控制,只有少数格外机敏的枪手落网,凭借着奇特险恶的地势负隅顽抗。
余伯宠一边追剿残敌,一边四处查探寻找,高声呼唤苏珊的名字。然而,掀翻枪手的帐篷,搜遍残垣断壁,始终不见苏珊的踪迹,喊得嗓子沙哑,也得不到一点响应。余伯宠五内如焚,思忖着返回讯问被俘人员,勒马犹疑之际,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帽檐飞过。
余伯宠惊出一身冷汗,跳下马来,伏身回头,瞥见一条人影从砂岩间闪过,像是在木拉提旅店遭遇过的卡西列夫。余伯宠暗想,浦斯金不在,卡西列夫应该是小分队的首领,“擒贼先擒王”,方可彻底瓦解敌人的阴谋。另外,从他的口中或许能得知苏珊的下落。当下聚精会神,小心应战。
卡西列夫一击不中,随即向北逃窜,无奈余伯宠紧追不舍,只得停下脚步全力周旋。激烈交火之余,两人在错落无序的沙山石林间腾挪闪跃,子弹打得岩层碎裂,沙尘四溅。片刻后,余伯宠藏身的矮墙后忽然归于沉寂。卡西列夫暗暗疑惑,不知对方是弹药用尽,还是中枪负伤。探头窥望,余伯宠果然没有攻击的迹象,矮墙的边缘隐约露出一顶宽檐帽。
卡西列夫心中窃喜,不失时机地扣动扳机。谁知枪声响起,那顶帽子却轻飘飘地飞出老远,原来下面竟然空荡无人。卡西列夫正感到诧异,又听到疾风掠过,一柄英吉沙匕首已经插上自己的右臂。卡西列夫惨叫一声,手枪跌落,尚不及捡起,余伯宠已从天而降般地出现眼前。
卡西列夫骁勇顽强,犹自纵身厮打,挥拳踢腿,气势汹汹,可惜右臂剧痛无从发力,几个回合下来已难以招架。随后杜昂赶来,和余伯宠联手,转眼间已将其制伏。
余伯宠从他身上拔出匕首,又扯下一条衣襟替他简单包扎伤口,同时警告道:“如果不想失血过多,最好规矩一点。”
“哼,”卡西列夫负固不服,“若论枪法格斗,你未必是我的对手,看来大名鼎鼎的‘沙狐’只不过是诡计多端。”
“你们在浦斯金的唆使下为非作歹,也算不上光明正大吧。”余伯宠针锋相对,“少废话了,快告诉我苏珊在哪里?”
“那个恶毒的女人已经被我杀了。”
“什嘛!?”余伯宠发指眦裂,一把拽住他的领口,正欲宣泄忿恨,脑海里却闪过一念。倘若苏珊遇害,何以连尸体也寻不到,卡西列夫总不会腾出工夫掩埋前来偷袭的敌人,可见是信口雌黄。于是平心静气,继续盘诘。不料,卡西列夫只是连连冷笑,始终不发一言。
“混蛋,还不老实……”杜昂横眉断喝,挥动枪柄狠狠砸去。卡西列夫的左颧骨边顿时红肿瘀青,然而挺胸昂首,并无惧色。杜昂勃然大怒,又要再打,却被余伯宠拦住。
“算了,老杜,你先把他押下去吧,我再去寻找一遍。”余伯宠明白,像卡西列夫这样的赳赳武夫,绝不会轻易屈服于暴力。并且回忆方才的情景,几个乌兹别克人在帐外巡望搜索,似乎苏珊尚未落入敌手,只是暂时隐匿,不知所踪。
深思苦虑,左顾右盼,眼看已走至城堡尽头,仍旧毫无所获。余伯宠焦灼万分,颇感束手无策,身旁的土墩上却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喂,聪明的狐狸,你难道就不会往上看一看吗?”
余伯宠仰起头来,看见苏珊正蜷缩在土墩顶端的一处风蚀凹槽里,双颊通红,金发散乱,显然饱受苦寒。余伯宠喜出望外,又不免纳闷,土墩高达三丈,而且相当陡峭,也不知她是如何爬上去的。
“你还发什么呆?想看着我冻死在这土墩上吗?”苏珊大声叫道。
余伯宠如梦初醒,不迭答应着,选好位置,张开双臂。苏珊一跃而下,扑向他的怀抱。两人顺势倒在一片斜坡上,向前翻滚了很远才停下,却依然紧紧相拥,没有分开的意思。四目交会,默然无语,似乎在体味着劫后重逢的欢悦,又仿佛在感受着初次亲密接触的激动。
最后还是余伯宠先坐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地询问:“苏珊,你没有受伤吧?”
“有。”苏珊摘掉风镜,不假思索地回答。
“啊,在哪里?是不是很严重?”余伯宠满脸关切,上下打量着。
“当然严重,简直不可救药。”苏珊一本正经地说。
“我怎么没有看到伤口?”余伯宠见她浑身完好,不由得备觉蹊跷。
“伤口在这里,”苏珊手指自己的胸膛,嫣然笑道,“我的一颗心被丘比特的箭射穿了。”
“丘比特……”余伯宠迟疑着,很快又心领神会。“你说的是那个光着身子,背后长一双翅膀,经常拿着弓箭飞来飞去的小男孩儿吧。”
“是的,”苏珊眼波流动,“我期待着他把你的心当作另一个目标。”
余伯宠轻轻笑了,由于受过怀特神甫的熏陶,他对西方的神话传说并不陌生,知道丘比特象征着爱神,苏珊的言外之意显而易见。虽然思绪万千,却也未置可否,审时度势,此刻并不宜于坦露心迹,于是闪烁其词,婉转地改换了话题。“神仙的心思恐怕不是凡人能够揣摩的,你还是先讲一讲刚才发生的事情吧。”
十五
接近正午时分,余伯宠率队返回驻地,布莱恩等人纷纷出帐迎接。看见行动成员平安无事,众人皆大欢喜,听了绘声绘色的讲述,更觉得惊奇而兴奋,以为兵不血刃便消除后患,对于考古队实在是一个吉利的前兆。
然而,乐观的气氛并未延续太久,严酷的现实又一次呈现眼前。考古队稍作休整,拔营出发。根据德纳姆地图上的标注,下一个目的地有一座古老的佛塔,而后折向西南,即是楼兰遗址的所在。考古队宵寝晨兴,踔厉风发,打算加速挺进。不料天气骤变,道路难行,短短十几英里的距离竟耗费了四天的时光。
冬天本来是沙漠里最平静的季节,却也不会表现得绝对安宁。一旦狂风大作,广袤的荒漠依然飞沙走石,暗无天日。流动的沙丘翻滚起伏,犹如波涛汹涌的海洋。而咫尺之间不辨方向,莫说继续行走,若不及时伏地躲避,人畜迷失其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考古队历尽艰险抵达佛塔附近,检点人马装备,损失相当严重,除了两峰运载冰块的骆驼走散外,还有两位中方学者和一名英方的测量员失踪了。
即使如此,也须知难而进。队伍在残破不堪的佛塔下休息一夜,次日黎明整装开拔。走了不足三英里,却见天边阴云漠漠,远处雪光隐隐,似乎又有风暴来袭。为防不测,队伍只得暂停行进。布莱恩摇头叹息:“想不到今年冬天的气候如此反常,看来我们计划的行程将要延迟了。”
“没办法,”余伯宠无奈地说,“欲速则不达,我们的一切行动只能依从气候的变化。否则到不了楼兰,考古队的人员辎重已经所剩无几了。”
迫不得已,就地扎营。虽然考古队携带着大量的冰块,却要为日后身逢绝境做准备,迄今为止还不敢轻易动用。因此,每到一处新的驻地,别人支撑帐篷的同时,余伯宠的首要任务是领着有经验的劳工在周围寻找水源。刚开始走进沙漠,由于离孔雀河较近,挖出的井水还算甘甜。后来,他们在因风蚀作用而凹下去的黄土坑里凿井,出水的深度一般在七英尺以下,取得的水往往又苦又涩,牲畜喝下去尚且无妨,人若饮用,轻则恶心反胃,重则腹泻不止。
但是,这一次的情况完全不同,放眼四处皆是板结龟裂的河床故道,上面覆盖着一些新月形的流动沙丘。其间分布着几株枯死的胡杨树干,早已被风沙扭曲得奇形怪状,如同张牙舞爪的猛兽或鬼魅。反复寻觅,连一口可怜的苦水碱泉也找不到。余伯宠茫然无计,正要放弃努力,却听到有人大声叫嚷。“余老爷,快来看,沙子下面是什么?”
原来,一名叫喀斯木的劳工用坎土曼挖掘沙层,着力之后发觉触及硬物,继续刨开沙土,一截砖砌的断墙露出地面,附带着几块深蓝色的壁画残片。余伯宠仔细察看,心头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只是尚未十分确定。他一边指挥劳工干活,一边吩咐随从。“去看看营帐搭好了没有,把布莱恩博士和方教授他们都请过来。”
布莱恩和方子介等人闻讯赶来,余伯宠已经带领劳工铲除了不少浮沙,一间四方形建筑物的轮廓逐渐显露。众人一齐动手勘察清理,通过一些泥塑碎片初步得出结论,沙土下面掩埋着一座古老的佛寺,除了风沙侵蚀和自然坍塌外,并没有看到前人盗掘的痕迹。
面对意外收获,大家无不喜形于色,布莱恩却似有几分困惑。“奇怪,《乔治日记》里并没有记述这片废墟。德纳姆爵士是一位性格精细的考古专家,怎么可能对如此规模的古代遗址视而不见呢。”
“罗布荒漠神秘莫测,”余伯宠说,“其中隐藏的珍宝不可胜数,任何一支探险队也休想达到拾掇无遗的程度。何况沙丘形态变幻无常,也许九年前看到的模样和今日截然不同。”
“是呀,”方子介附和道,“若非队伍接连遭遇险阻,也不会发现这一处废墟。正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相对而言,我们要比德纳姆先生更加幸运。”
众人频频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认可,却都没有想到,联合探险队的运气远不止这些。转瞬之间,天边阴霾尽散,看似即将来临的风暴竟然消弭于无形。并且接连几日,沙漠又恢复了安详宁静的一面,空气清爽,视野开阔,仿佛有意配合发掘行动顺利进行。
虽然环境舒适,工作难度却没有降低。遗址上面松散的沙土最不容易对付,如同流水一般滚动,常见的情形是,刚刚挖开一出洞穴,立刻又被沙包上滑落的流沙填满。民夫们只有连续不停地挖掘,劳动量无比巨大,以至于极其寒冷的天气里,每个人都挥汗如雨。
但挖掘的结果是喜人的,三天后,终于清理出一间完整的佛寺内殿。殿堂四边被均长二十英尺的外墙环绕,形成走廊或过道,大概是为崇拜者行礼时绕行所用。倒塌的墙壁和没有倒塌的墙壁下部装饰着佛像浮雕,佛像的姿容都很正统,有的举手说教,有的静坐沉思,还有一些小浮雕是佛的供奉侍者,有手持菩提书页专心攻读的学者,也有坐在莲花座上双手合十的端庄妇女等。这些浮雕引起布莱恩浓厚的兴趣,尤其令他高兴的是,佛雕原有的鲜艳色彩大都保持完好,足以证明沙土具有可靠的保护性,因而对未来的发掘更有信心。
果然,随着民夫们的工作进度不断增加,大量的文物相继出土。寺庙内部一共埋藏着八十一尊灰泥塑像,其中包含的艺术风格丰富多彩,有犍陀罗式、罗马式、希腊式、波斯式、以及印度式和中国式。除此以外,又在佛寺的南北两侧分别发现了房屋遗址,根据建筑布局判断,其中一间竟像是连接住宅的官署内衙。
官衙与寺庙比邻,可见早年佛教对西域影响致深。考古队员们找到了不少纺织方面的样品,有丝绸、毛毡、工艺精湛的织毯等,上面织有精致的几何图案,色调和谐,色彩鲜明。还有红柳木制成的弓和书写用笔,苹果木的手杖,细杨木的擀面杖,东汉时期的“五铢”铜钱,以及饰有木雕艺术的椅子部件等;零散的部件无足为奇,但经过心灵手巧的苏珊重新安装,居然又恢复了原貌。椅子腿被雕刻成站立的狮子,扶手则是一个头和胸部像人、腰以下明显像鸟、腿像马而蹄子强壮有力的雌雄怪物。
“上帝,真是太奇妙了。”威瑟激动地叫嚷,“这把椅子如果在伦敦展出,一定会登上《泰晤士报》的头条。”
众人惊诧不已,啧啧称叹,唯有布莱恩面色沉静,不苟言笑。对于考古队取得的成绩,他也感到相当满意,却又总有一丝美中不足的遗憾。因为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看见心目中更有价值的文物,那就是文献手稿之类的珍品。可是,民夫们持续劳作,几天下来大多疲惫不堪,有人已提出停工休整半日。权衡利弊,布莱恩认为还不到歇息的时候。并非不懂得体恤人力,而是另有一层周详的考虑。他了解人类的惰性,一旦中途懈怠,干劲便不如初,从而导致工期拖延。毕竟队伍尚未接近最终的目标,在没有水源的前提下,无端消耗宝贵的冰块将会导致可怕的后果。反复忖度,找到威瑟商议,值得欣慰的是,对方的意见毫无二致。
“伙计们,”威瑟攥着钱袋走到民夫中间大声宣布,“如果有人第一个找到带有文字的东西,不但工钱照付,还可以得到一枚金币的奖赏。”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劳工,多半是出身贫苦的农民或落魄的流浪汉,应征冒险的初衷本来就是为了温饱而出卖体力,自然不肯放过任何捞取外快的机会。于是不顾乏累,争先恐后地重新投入挖掘工作。工夫不负有心人,当天下午,就有人在寺庙外墙下挖出了一张字纸。布莱恩迫不及待地拿到纸片,小心翼翼拨掉上面的沙土,看到的是一部大“菩提”书卷手稿的一页。书页两面各写有六行美观清晰的文字,所用的是婆罗谜文笈多体。
布莱恩顿时神采飞扬,仿佛深夜里踽踽独行的人突然看见一线曙光。他不断督促民夫继续发掘,并且语无伦次地表达了增加工钱的承诺。也许是受到金钱的激励,也许是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民夫们越发精神抖擞,时隔不久,又在官署西面清理出一间宽大的房屋。人们在地面和壁炉两侧的墙台上发现了大约两打写着文字的木牍,仔细搜寻,又找到许多纸质或羊皮的文书手稿,有公函、信件、账簿、佛经等各种文献,上面的墨迹新鲜如初,并且加盖着一系列封泥。据此看来,这间屋子很可能是古代官方的档案室。
民夫们夜以继日地挖掘,绝对无愧于得到的几个便士。考古队员也群情振奋,每个人都像是忘记了疲劳的滋味。发掘的过程中,布莱恩的勤勉更加突出,几乎没有一刻停止工作。白天,他在沙壕土沟间穿行奔走,指挥拍照,绘制平面图,挨个为每处遗址编号,并在图上详细注明文物的出土位置及大小尺寸。夜晚,他钻进自己的那顶喀布尔小帐篷里,点燃由伦敦购置的北极牌煤油炉,用一双冻得僵硬的手整理各类文稿,分别写下说明材料。数日下来,废寝忘食,以致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只是凭一股顽强的毅力支撑着,脸上始终没有任何倦意。
不辞辛苦的工作态度又一次感动了余伯宠,敬佩之余却有几分担忧。人们在恶劣环境下的负荷能力远远低于平常,身体一旦垮掉,复原起来也十分困难。而对于探险队来说,布莱恩博士的作用似乎不可替代。前思后想,决定婉言谏劝。
“多谢余先生的好意,”布莱恩温和地笑道,“我也知道到考古事业绝不能靠蛮力完成。可是,我们取得的文物丰富多彩,门类繁杂,若不事先加以整理注释,将会给以后的修复研究工作带来诸多不便。所以,不是我不懂得爱惜身体,只是实际情况不容许有丝毫偷懒的机会。”
余伯宠淡淡苦笑,不再强求,却又取出一只蓝布包裹的长条形木匣,说:“博士,这是伦先生送给我的长白山参,你拿去切成细片,熬成汤喝,对补充体力大有好处。”
“啊,谢谢。”布莱恩接过木匣随手放在一边,显然心不在焉,却又眉飞色舞地说:“余先生,其实你来得刚好,我正盼望着有人和我一起分享喜悦。看哪——”他指着灯下一堆参差不齐的木牍文本,目光炯炯,如数家珍。“经过粗略统计,这些文书所使用的语言竟不下二十种之多,有希腊故事、犹太文学、伊朗寓言、叙利亚药方、汉文文献、吐蕃信件、回鹘赞歌等。其内容显示的宗教信仰方面也异彩纷呈,包括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还有早已消失的摩尼教、景教、祆教等。总而言之,古代西域简直是一座思想融会的文化宝库。”
余伯宠微笑着说:“《乔治日记》里曾贬斥汉人目光短浅,思想僵化,由此可见这种论调未免有失公允吧。”
“绝对是偏见,”布莱恩语气笃定,“这些木牍文稿中不乏汉唐统治的痕迹,如此绚丽多姿的文化奇观得以共存,足可证明古代中国的政治力量强大无比,当时的君主开明而睿智。举一个例子,譬如说西至盐泽的汉代长城吧。和秦始皇不同,汉武帝续修长城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防守,而是要保护新开辟的连接东西的通商大道,维持和促进同西方国家的经济文化交流,是一种以坚实国力和军事行动为后盾的具有远见卓识的伟大举措,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
余伯宠的胸中不由得涌动着一份自豪感,虽然很陌生,却也十分强烈。默然体味了片刻,说:“还有一个问题,联合考古队的计划本来是找寻‘德纳姆的财宝’,在抵达楼兰遗址中心以前,意料之外的发现或许层出不穷,倘若见风转舵,随意逗留,原定的日程定然延长,装备补给也将短缺匮乏。因此,究竟如何取舍,事先必须做出明确的决断。”
布莱恩的脸上颇显为难,沉吟着说:“你的见解非常深刻,罗布荒漠潜藏的珍宝浩如烟海,想要一网打尽是绝不可能的。我们当然不会放弃既定的目标,但若对其他的文化遗产熟视无睹,恐怕大家也不会甘心。所以,进入楼兰之前,我们应该遵守一条原则,对于中途发现的文物只做选择性的发掘,去粗存精,尽量节省时间,以求达到最圆满的效果。”
想出了折中的办法,第二天便付诸实施。全体队员仔细分工,各司其职,对于出土文物逐次进行整理筛选,然后分别捆扎装箱。查验鉴别的程序周密而合理,最终的定夺服从于两位博物洽闻的考古专家——布莱恩和方子介。在他们看来,近日的发现大多数是珍品,所能剔除的只是一些不易搬运或破碎不堪的文物,决定存留之际,往往谨慎小心,反复斟酌。即使这样,仍然不免有所遗漏。
一天早晨,苏珊路经一个堆放废弃物的沙坑,偶尔风起,地上沙沙作响,一本残旧破损的羊皮书引起她的注意。蹲下来翻拣查看,那本书的封面早已不存在,一侧有两个可供串系的圆孔,圆孔周围似乎有细密的纹饰,上边的麻绳已经断裂。另一侧被沙尘和石灰粘连,只有三两张散落的书页随风而动。用刀子轻轻刮开石灰,抹去沙尘,露出了不少平整光滑的书页。羊皮书的内容使用了两种文字,苏珊看出其中一种是梵文,另一种像是汉文,只是不敢确认。但无论如何,书写形式和装订规格都是她从未见过的,于是隐隐感觉这是一本相当珍贵的文献资料。捧起文书,抬头四顾,恰巧看见方子介在附近巡望,便兴冲冲地跑去请教。
方子介掏出放大镜审视,看不到两行,眉眼尽皆舒展,口中低声吟哦着。“但诸恒河尚多无数,何况其沙……啊,这是一部梵文和小篆对照书写的《金刚经》,总有一千五六百年的历史,上面字迹清晰,格式规范,是绝世无双的精品。多亏了德纳姆小姐,我们的疏忽简直不可原谅。”
“过奖了,我也是无意间碰见的。”苏珊矜持地笑道。
“不必谦虚了,我早有耳闻,德纳姆小姐才华横溢,慧心灵性,颇具乃父遗风。今日亲身得见,才知道你鉴赏文物的功力和挑选伴侣的眼光一样出色。”
苏珊的腮边不禁微微一红,自然明白方子介所谓的“伴侣”指的是余伯宠。古堡归来后,两人的形迹日益密切,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苏珊虽不避讳,但初次被人当面道破,还是不免有几分羞涩。
“教授,”她假作嗔怨地说,“您该不是在取笑我吧。”
“不,不,我是诚心祝福,绝无杂念。”方子介说,“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你和余先生都堪称鸾交凤友,佳偶天成。”
“哦,”苏珊暗含惊喜,笑颜如花。“像您这样正派的学者,居然可以容纳一个恶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倒也难得的很呀。”
“说实话,”方子介收敛笑容,面色沉静。“以前我并不清楚伯宠的人品,仅凭传闻而论,对他的举止做派多有微词,甚至不同意他加入这一次的联合行动。但经过全面的接触了解,才明白不可轻信流言,如今的观感已经截然不同了。”
“那么,”苏珊笑眯眯地说,“您能够告诉我此刻对他的印象吗?”
“有一句话可以概括,”方子介举手加额,不胜感慨。“——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
苏珊懵懵懂懂,不大领会话里的含义,但见方子介满脸敬慕之色,想必是极其激赏的意思。当下心情更加舒畅,也越发增添了对余伯宠的好感。唯一困惑不安的是,至今还揣摩不清余伯宠对自己的真实看法。
许多情况下,人们共担忧患易,同享富贵难,考古队的合作关系也不例外。艰苦跋涉跨越险阻的时候,中英双方成员尚可彼此扶携,缓急相济。一旦渐入佳境,收获丰厚,龃龉和纷争的种因就悄悄地滋生蔓延。
新发现的是一座宽敞的内殿,从填满房屋的流沙中并没有挖到什么东西。但随着沙土清除完毕,人们惊奇地看到,四周高约十三英尺的殿墙上呈现出一幅幅保存完好的壁画。
这些壁画色泽鲜艳,线条富丽,表现的大多是佛教艺术及神话故事。画中有传说里的王子,穿虎皮和绑腿套的婆罗门,还有穿西域各民族服装的供养人。有些人头戴高冠,有的戴波斯头巾,也有的带着鹰翅一般的帽子;有的凸鼻凹眼,有的则是红发,还有黑发。服饰式样也极为繁杂,最多的是青色或蓝色。人种也各有不同,有雅利安语系的,有吐火罗语系的,有印欧人、塞种人、叙利亚景教徒、波斯人、回鹘人、蒙古人等。除了内容丰富,技法也十分纯熟,不但各类人像绘画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其中的屋舍、水池、池中倒映的树木及水中的游龙,莲花法座,刀剑上的皮鞘和骏马上的流苏,无不描绘得精致而逼真。人们难以想象,遥远年代的不知名的画师竟然具有如此深厚的造诣,几乎将当时各种灿烂而伟大的艺术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既有罗马式的优美,又有印度式的柔和,也有中国式的绮丽。
画中展示的西域曾经像海绵一样,完整博大地吸收过多种宗教文化,接纳过多种族的文明和人民。然而,印欧人在基督降临前取道哪里来到中国?景教徒的绘画如何出现在佛寺的殿墙上?塞种人是中国西域最早的土著呢,还是从另外的地方迁徙而来?这些壁画似乎引出了无数谜团,同时又像是在默默地解答着无数的疑问。
站在壁画前,所有考古队员都鸦雀无声。目不暇接之余,神情意态却不相同,或是眼张失落,或是肃然起敬,或是垂首深思,或是亢奋莫名。总之,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心灵的震撼。沉寂了许久,最先开口的是威瑟。
“我们又有活儿干了,这些神奇的壁画不应该留在沙漠里。”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宣布一项决定。
“你……什么意思?”方子介侧目质问。
“教授的思维不至于如此迟钝吧,”威瑟咧嘴笑道,“我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把壁画逐步分割剥离,装箱运走。”
“绝不可以,你会毁了这些稀世珍品的。”方子介高声呵斥,转过头望着布莱恩。“博士,我们不是有过协议吗,发掘工作必须以不破坏文物为前提。既然这些壁画带不走,只能先进行测量拍照,然后仔细封存,维护原状。”
布莱恩双眉深锁,仿佛很为难的样子,犹豫了片刻才说:“教授,就保护文物而言,我也不赞成损坏壁画。但转念又想,这些杰出的艺术品对研究人类的文明史非常重要,如果让它们永远埋没于人迹罕至的荒漠里,是不是太可惜了。”
“不可能永远埋没,”方子介振振有词,“人类社会在不断进步,考古事业的发展也日新月异,相信不久的将来,各种文物保护措施及修复手段会得到大幅度提高,甚至在沙漠边缘也能够建立起收藏古代遗产的场馆,到时候这些精美的艺术品一定会重见天日的……”
不等他说完,威瑟已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脸上充满了不屑。“哈哈,教授,我并不想伤害你的自尊心。但我敢打赌,至少百年以内,沙漠附近恐怕还看不到中国人建造的博物馆。”
方子介勃然大怒,疾言厉色,身后的中方学者也无不义愤填膺,群起斥责。英方队员虽然大多不喜欢威瑟,却也不可能坐视自己的队长受围攻,纷纷横身拦阻,揎拳捋袖。双方唇枪舌剑,各持己见,若非布莱恩及时排解,颇有一触即发之势。
余伯宠正陪着苏珊在一个角落静静地观赏壁画,犹自沉浸梦幻般的意境里,听到人语喧哗,连忙上前察看,探问缘由,却不禁进退两难。究其本心,对于文物如何取舍并没有严格的界限,甚至也认为将壁画遗弃在荒漠未免暴殄天物。他相信倘若通权达变的伦庭玉在此,也许不会和英国人发生争执。只是方子介人如其名,秉性方正而耿介,仅看那份慷慨激昂的气概,怕是不肯轻易改变初衷。费神思忖,委决不下,直到布莱恩婉转咨询,又不得不表明态度。
“……我赞同教授的主张。”
“太遗憾了,”布莱恩叹息,“余先生,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理智而豁达的中国人,怎么可能做出如此轻率的决定呢?”
“你错了,这不是我的决定。”余伯宠说,“但有一点必须声明,正像你是英方探险队的考古顾问,方子介教授就是中方代表团的学术权威。即便仅仅为了维护国人的立场,我也不会容许别人强行违拗他的意志。”
此语一出,方子介及中方成员一起投来赞许的目光,布莱恩则越发扼腕痛惜。“唉,余先生,难道你不明白么,狭隘的民族情结或许将造成无法弥补的过错。”
“没办法,”余伯宠无奈地摇了摇头,“中国有句古训,‘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事既至此,只能请博士见谅。”
“笑话,”威瑟忽然冷笑着说,“中方考古队的首席代表是伦庭玉先生,除非他亲自出面干涉,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行使否决权?来呀,伙计们,准备开工。”
一声吆喝,四五名随从拿着工具靠近殿墙。余伯宠怫然作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手中的洛阳铲横在胸前,厉声断喝:“谁敢乱来,我一定奉陪到底!”
英方队员大多敬重余伯宠的为人,顿时呆立不动,唯有色厉内荏的威瑟仍然叫嚣不止。多亏布莱恩和苏珊竭力劝阻,事态才没有继续扩大。
“余先生,方教授,”布莱恩心平气和地说,“就算我们之间存在着分歧,也不该致使中英双方的合作关系产生裂痕吧。”
“我们无意挑起争端,但也不会委曲求全。”方子介说。
“咳,这种论调本身就抱有成见。”布莱恩微喟,“我们的合作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双方的地位也是绝对平等的。如果按照你的说法,中方队员的观念丝毫不容触犯,那么,英方队员的意愿就可以全然不顾吗?”
方子介不由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布莱恩紧接着说,“退一步讲,即使带走这些壁画,在双方最终的分配方案没有落实前,谁也无法确定它们的归属权,你们又何必苦苦争执呢。余先生——”他遽尔转向余伯宠,语气格外恳切。“假如抛开种族地域的隔阂,以及方教授虽然美好却近似虚幻的构想,纯粹从发掘文物的角度考虑,你还会舍得把这些千载难遇的珍品留在荒漠吗?”
余伯宠眼神游移,神色局促,对方的无碍辩才使自己感到心慌意乱,犹豫了片刻,却又不肯随意改变立场。“博士,你的话也许有道理,但在矛盾无法调和的情况下,我只有选择放弃。”
“哪里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关键要看双方有无诚意。”布莱恩说,“我倒是想起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知道两位先生是否赞成。”
“请讲。”余伯宠摆出了“姑妄听之”的姿态。
“既然大家达不成共识,何妨听取上帝的安排呢,”布莱恩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枚十先令的硬币。“我们抛掷钱币裁决双方的命运,猜中一方可以得偿所愿,猜错一方只能无条件服从。”
“太好了,”旁边的苏珊笑道,“这个办法公平合理,任何人都不该再有异议。”
余伯宠先是一怔,而后默然苦笑,若非情急之中,严谨沉稳的布莱恩是不会想出这种荒诞的主意的。但转念细忖,除此以外也别无良策。心思波动之际,抬眼瞟向方子介。
以方子介的敦厚质朴,自然也希望息事宁人,何况布莱恩的提议机会均等,倘若一味拒绝,则显得自己过于偏颇。犹疑了一会儿,沉声答应。“好吧,我可以接受。”
于是布莱恩攥着硬币走到中央,双方代表威瑟和方子介分列左右,经过商榷,威瑟挑选了正面,方子介认定了反面。布莱恩随即两指一弹,硬币在半空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旁观者的心同时揪了起来,有人屏气凝神,有人小声祷告,也有人紧闭双目。
硬币落在地上,威瑟最先发出欢呼,之后所有的人都看清了朝上的一面正是大英女王的头像。
“女王陛下万岁!大英帝国万岁!”威瑟及随从兴高采烈,重新收拾工具涌向殿墙。中方人员面面相觑,静默无语,方子介尤其沮丧,脸色苍白,神容惨淡,犹如一座泥塑木雕伫立原地。
布莱恩捡起硬币,试图安抚失败的竞争对手。“教授,抱歉得很……”
“天意如此,夫复何言。”方子介轻轻摆手,“放心,中国人是守信用的,我不会再干涉你们的行动。”
说完掉头离去,背影萧索而凄凉。站在旁边的余伯宠目逆而送,胸臆间泛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苏珊缓缓靠近,幽幽地叹道:“真是没有想到,一个简单的掷币游戏竟会给人带来巨大的伤害。教授的学问和品格无可挑剔,只是思想未免太迂腐了。”
“和迂腐无关,”余伯宠峻然纠正,“他表现出的是一副中国读书人的凛凛傲骨。”
提及抗怀物外的操守和成仁取义的气节,自幼熟读经史的余伯宠当然不会陌生,并且从公忠体国的父亲身上曾领会到其中的精髓。但随着家势破败及颠沛流离的遭遇,他再也不能将所谓的先贤遗训奉为人生的戒律,为了摆脱窘困,甚至常常干下离经叛道的勾当。然而,刚才的风波使他如梦初醒,原来还有太多中国人的头脑里保持着坚定不渝的信念,那些早已被自己视作无形羁绊的东西竟然也显得无比崇高而宝贵。
艰难的处境可以触动相濡以沫的情怀,可以勾起美妙的回忆,但也可以成为道德沦丧的祸根。西行不久,队内发生了冰块失窃的事件,侦察探究,当场捉住了两名劳工。威瑟不会放过实施权威的机会,杖责鞭挞,严加惩罚。劳工满地翻滚,哀声乞怜,这一次却没有人上前劝阻,因为大家心里明白,倘若此风渐长,考古队原本窘迫的境况将会更加岌岌可危。然而,和可怕的干渴相比,皮肉之苦似乎已无足轻重,打骂责罚和克扣工钱的双重压力下,偷盗冰块的行为仍然无法遏止。万不得已,只有委派机警干练的杜昂和盖勒轮流守护,对于屡戒不悛者格杀勿论。
其次是伤病问题。还在佛塔南边遗址发掘的时候,当狐尾锯的声音传入营帐,方子介就觉得周身发抖,悚然心惊。起初以为是悲愤所致,谁知第二天起又开始寒热大作,头痛如裂,这才意识到自己染上了疟疾。在同伴的帮助下,他吞服了大量的奎宁,虽然缓解了一些症状,精神却从此一蹶不振。
事实上为病痛侵扰的并不仅方子介一人。进入沙漠不久,已经有不少队员无法适应恶劣的环境。喝了苦涩的盐碱水,普遍的反应是头晕干呕,腹泻不止,体质稍差者根本难以抗御。加上长期吃不到新鲜蔬菜,几名队员出现了败血病的症候,行程未及一半,身体已彻底垮掉了。
天气寒冷至极,劳工们皴裂的手指得不到清洗,很容易导致溃烂感染,而小小的一块冻疮也能成为致命的威胁。再有就是心理上的负担,放眼四顾,黄沙漫漫,阒然无声,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一片苍凉死寂的天地,每个人都承受着恐慌和压抑的折磨。
队伍不断减员,目标却仍未达到,布莱恩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只是依靠着顽强的意志坚持前进,也从未向人谈起自己的隐忧,直到一件事情发生,才促使他坚定了悬崖勒马的决心。
当时他正指挥安扎帐篷,奔走之际,忽然感觉右脚奇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被人搀扶着进入帐内,费力脱去皮靴和袜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他脚底的血泡粘连成片,皮肤已经呈干皱状,两根脚趾严重冻伤,瘀青紫胀,不堪入目。
他暗暗叫苦,命人找来盖勒。查看伤势,盖勒也不禁悚然变色,说:“博士,你的情况很糟糕。听说中国人治疗冻伤的药膏效果不错,我去取一些来。”
“脚趾肌体组织已经坏死,什么药都没有用了。”布莱恩凄然笑道,“保罗,还是劳驾你帮我做一个外科手术吧。”
“博士……”盖勒迟疑着。
“别犹豫了,”布莱恩催促道,“如果冻疮继续发展,我的整条右腿也会报废的。”
这句话绝非危言耸听,于是盖勒不敢耽搁,让两名队友左右扶持着布莱恩坐在睡榻上,又用一条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巴。然后掏出一把锋利的军刀,在酒精炉上简单加热消毒,并没有采取任何麻醉措施,就开始了截趾“手术”。
虽然冻僵的脚趾近乎麻木,盖勒的手法也非常敏捷,却依然避免不了深入肺腑的痛楚。布莱恩嘴上的毛巾脱落,惨叫声直透帐顶,额头上冒出黄豆大小的汗珠。
盖勒一边替他敷上止血药,用绷带仔细包扎伤口,一边说:“博士,看来队伍的进程需要调整一下,你必须安静地休息两天。”
“按照目前的情形,安静休息是不可能的。”布莱恩忍着疼说,“不过,漫无目的持续挺进似乎也没有必要,唉,一切到了该痛下决断的时候了。”
“博士,你是想……”盖勒茫然。
布莱恩却没有解释,轻轻吩咐:“你去把威瑟和余先生他们请过来,我有一些重要的话说。”
其实不必盖勒一一通知,刚才撕心裂肺般的呼叫已经惊动附近,威瑟、苏珊、余伯宠及几名队内的骨干成员闻声赶来。探问伤情,纷纷致意宽慰。但布莱恩显然心不在焉,略微客气了两句,很快改换了话题。
“先生们,从佛塔西南的寺院遗址离开后,我们的发掘工作再也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而各种困难与日俱增,冰块逐渐减少,水源无法保障,疾病和伤痛的程度不断加深,迄今为止已经损失了七匹马和五峰骆驼,并且有十一名同伴长眠于沙海荒原。面对险恶的自然环境,我们需要保持坚强的信念,但也必须懂得审时度势和当机立断,眼看着希望越发渺茫,相信每个人的心里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博士,你什么意思?”威瑟打断他的话,皱眉问道:“难道想让大家放弃吗?”
“不错,”布莱恩点点头,说:“与其在毁灭的边缘挣扎,还不如及时掉头,脱离险境。这次虽然没有找到德纳姆爵士的遗物,但在佛塔南边废墟的发掘已取得成功,应该算得上不虚此行了。”
“你的成就感也太肤浅了吧,”威瑟讥笑道,“莫非失去了两根脚趾,连本身的勇气和毅力也丧失殆尽了。”
“不,恰恰相反,肢体的残缺使我的头脑更加清醒。就像切除坏死的脚趾可以保全生命一样,摈弃偏执的思想能够挽救整支考古队。约翰,真正的冒险精神并不等同于鲁莽逞强,假如扩大成果必须以全军覆没作为代价,那么我们原有的行动计划还有什么意义呢?”
“纯粹是贪生怕死的托辞,”威瑟不屑一顾,“任何成功之路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唯有知难而进,才可能达到辉煌的巅峰。这时候我们需要的是相互勉励,而绝不是悲观泄气。也许再坚持一两天,最终的目标就会出现了。”
“太天真了吧,”布莱恩淡淡地苦笑,“拿起望远镜站在高处,所看到的路程也不止三天,但除了滚滚黄沙,你又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目标?根据地图上的注释,佛塔距楼兰遗址顶多有三天的行程,我们辛苦跋涉将近半月,却似乎仍然遥遥无期。并且沿路所见尽是链状沙丘,和《乔治日记》里记述的雅丹地貌大相径庭,我们的行进方向过分依赖那幅地图,却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误入歧途了。”
“博士——”苏珊惘然若失,“我父亲的测绘技术是经过专业培训的,这幅图又是心血之作,你难道还怀疑它的可靠性吗?”
“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低估德纳姆爵士的绘图技术,只是有太多的离奇现象无法解释。更加难以置信的是,短暂的九年过去,沙漠里的地形变化竟然如此巨大,从而使当初绘制的地图降低了指示作用。余先生……”布莱恩的目光转向余伯宠,似乎在寻找新的支持。“在补给紧缺,迷失方向的前提下,你认为考古队该不该改弦易辙呢?”
“我……”余伯宠正欲回答,却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伦庭玉的私人助手,对于队伍的进退行止并没有决定权。但这一层隐衷不便明言,婉转笑道:“博士分析得确实很透彻,我们也会提出一套自己的方案。只是在此之前,首先希望贵方内部的见解达成统一。”
布莱恩颇感失望,只得侧身征询同胞。而反馈的意见莫衷一是,有人赞同撤离的主张,也有人觉得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约翰,”布莱恩叹道,“既然我们彼此不能说服对方,时间上又不容许继续争执,只好再次采取非常的手段解决了。”
“什么非常手段?”
“还记得前些日子剥离壁画的情形吗?”布莱恩无奈地笑了笑。
当初剥离壁画的行动由掷币裁定,威瑟算是最后的赢家,自然不会忘记。于是稍作踌躇,咬一咬牙说:“好吧,我就来和你比一比运气。”
布莱恩又掏出了那枚硬币,先请威瑟挑选,威瑟依然选择头像。硬币抛出,不偏不倚地落在煤气灯旁,这次面朝上的却是十先令的数字。威瑟气色灰败,布莱恩则长长舒了口气,说:“嗨,看来女王陛下也反对你的观点。”
不料,和笃诚守信的方子介不同,威瑟可不是愿赌服输的角色,懊恼之际,一脚将地上的硬币踢开,直眉瞪眼地叫嚷:“开什么玩笑?探险队的命运怎么能靠这孩童的把戏定夺?根本不能算数!”
“约翰,”布莱恩愕然,“你总该顾全一点绅士风度吧。”
“哼,我本来就不是绅士,哪里有什么绅士风度?”威瑟冷笑着,“为了中亚之行,我奉献了全部财产,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如今梦想即将成真,没有人能让我半途而废。就算分道扬镳,我也绝不会接受你的荒唐建议。”
布莱恩哭笑不得,一筹莫展。但暗自揣摩,他的话里似乎留有转圜的余地,便不失时机地接口。“暂时的‘分道扬镳’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如果你有此意,不妨坐下来仔细商量。”
谈及具体事宜,或许关乎内部隐私,余伯宠及两名中方代表感觉不宜滞留,随即提出告辞。走出帐篷,方子介的一名学生跑来找余伯宠,说是教授有急事相请。
余伯宠明白,必是方子介听到了风声,想要进一步了解情况。果然,来到方子介帐内,见他翘首企盼,满脸焦灼,却又身裹棉被,神容委顿,仿佛刚刚发过病的样子。
“教授,你病体未愈,不该过度操劳,只管安心静养就是了。”
“咳,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安得下心来。快说说,最后的决定是什嘛?”
“还没有结果,英国人内部也争论不休。”余伯宠说,替他掖了一下被角。
“那么,你的看法呢?”
“我比较倾向于布莱恩的主张,”余伯宠说,“队伍水源短缺,又有辎重拖累,继续深入沙漠腹地的危险性越来越大,不如及早撤退。最麻烦的是人员的伤病不断增加,就像你目前的状况,连正常行走都有困难,哪里还谈得上考古发掘呢。”
“可是,”方子介说,“威瑟的意思不是想坚持挺进吗?”
“那个利令智昏的家伙,”余伯宠轻蔑地一笑,“在野心和贪欲的驱使下,有什么蠢事干不出来?”
“但你想过没有,”方子介的面色趋于凝重,“万一他的野心得逞,将会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什嘛?”余伯宠微微一怔。
“如果由威瑟单独完成楼兰遗址的发掘,英国人就会在最后的谈判席上占取主动位置。而分配比例的偏差,意味着我们将失去更多的珍贵文物。”
“教授多虑了,即使存在差异也是有限的。”余伯宠故作轻松地笑道,“说句实话,我们挖出来的东西在行家眼里或许有一定价值,但在寻常百姓看来不过是一堆破木条烂纸片,甚至不如一顿可口的饭菜来得实惠,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伯宠,想不到以你的学识和见解,竟会出此荒诞的言论。”方子介莫名惊诧,难以置信似的睁大双眼。“想想看,我们找到的文物虽然只是吉光片羽,却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那些艺术精品凝结着先人的勤劳与智慧,是探索和考证古代社会的重要线索,但凡有一点民族责任感,也不该掉以轻心呀,咳咳……”
由于太过激动,引发了一阵剧烈咳嗽,顿时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余伯宠自觉失言,不禁暗暗懊悔,正要解释,却见方子介伸手在自己的喉结处使劲揉搓了几下,待喘息稍定,紧接着又说。“近百年以来,国势衰微,民生凋敝,世界诸强乘隙蜂拥而至,横行霸道,巧取豪夺,庚子赔款更是达到了丧权辱国的极致。然而,无论签订了多少城下之盟,泱泱中华却始终于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仍然拥有绵延不绝的传统道德和民族文化,当然,其中也包括埋藏地下的昔日瑰宝。正是凭借这份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蕴,我们的民众才得以在苦难中生生不息,并且总有一天会重新崛起。所以说,土地割让不可怕,物产流失也不要紧,一旦薪尽火传的民族文化受到摧毁,我们离真正亡国灭种的时刻就不会太远了。”
方子介语调恳切,忧思如焚,说到伤心处,眼圈湿润,几欲垂泪。余伯宠不免为之所动,内心波澜起伏,一份责无旁贷的念头油然而生,而且绝不同于当初对伦庭玉感恩图报的情怀。
“伯宠,我没有资格苛求你的行为,却又忍不住想提醒一句,‘人必自侮而后受人侮之’,对于那些岿然独存的国宝,假如我们自己都不能珍惜,任人蚕食鲸吞也就不足为奇了。”方子介神色黯淡,意犹未尽。
“教授,请你放心,我知道何以自处。就算还有一名英方成员留下,我也绝不会退缩半步的。”余伯宠拳拳服膺地表示。
方子介遽尔昂首伸眉,深感欣慰,嘴唇不停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一些感谢的话。余伯宠明白他的心意,轻轻摆手加以阻止,然后就伤病人员率先撤离的问题进行了一番商洽,但因他体弱气虚,唯恐过度伤神,只谈了半个钟头便起身离去。
英国人的讨论也已经结束,最终的方案和余伯宠的预想基本接近。由布莱恩和方子介为首,押运装箱的文物先行回撤。返还的队伍中大多是伤员病号,但也有体格强健者负责护送,比如布莱恩的得力助手保罗·盖勒及几名腿脚灵便的驼夫等。
继续前进的有十九人,扣除劳工外,中英双方所占名额相差悬殊。余下的中国人包括余伯宠、杜昂和两位学者。但即便仅剩一人,也符合方子介的意愿,即没有脱离“联合考古队”的范畴。
此外,苏珊又向余伯宠透露了一条秘密。威瑟同布莱恩商榷进退事宜时,除了在冰块用量和工具装备上讨价还价,另外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凡是撤离的英方队员必须将出境的护照全部留下,等日后会合时再行发还。
“真正是小人之心。”余伯宠鄙薄地笑道,“布莱恩不是英国官方委派的科学顾问么,倘若有意私吞文物先行离境,只须到喀什的领事馆补办一道手续就是了。何况威瑟也不想想,自己重返雅布的机会究竟有多少。”
苏珊也笑了,却又忽然悚惕,暗忖,假设威瑟无法走出沙漠,自己和余伯宠的归宿又将如何呢。忧深思远,如芒在背,纵然极力摆脱惊慌和畏惧的束缚,还是有一片不着边际的怅惘笼上心头。
十六
休息时间刚到,苏珊一下子瘫倒在沙堆上,周身酸胀疲乏,但最难忍受的还是嗓子灼痛的感觉。她拿过水囊,轻轻摇晃,发现只剩下小半袋水,于是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最后又缓缓地收了起来。
“为什么不喝水?”余伯宠在她的旁边坐下。
“喝过水走路反而渴得更厉害,”苏珊无奈地叹道,声音略显沙哑。“再说这点水还得支撑一天,不能不格外节省。”
余伯宠的目光里透出无限怜惜,忽然心思一动,说:“苏珊,你知道‘丹田’在什么地方吗?”
苏珊茫然摇头。
“就是你肚脐以下的部位……”
“啐,”苏珊脸色通红,翻着眼嗔怪道,“想不到寸步难行的关头,你还有兴致开这种轻薄的玩笑。”
余伯宠微微一愣,不免尴尬地笑道:“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想教你一个止渴的方法。”
“哦?是什么方法?”苏珊将信将疑。
余伯宠要言不烦地讲解着自己常年修炼的功法,诸如盘膝端坐,放松躯体,双目微合,舌尖紧抵上颚,意念守于丹田,均匀调整呼吸等。
苏珊的悟性极高,依言而行,工夫不大,已觉得舌底隐隐生津,连续吞咽几次,干渴的感受顿时缓解了许多。
“果然有效,”她惊喜地说,“我在印度的时候听说过一种瑜伽功,也是以控制呼吸为主,似乎和你传授的方法差不多。”
“或许是吧,凡此养生之道,总脱不了凝神守意,疏导气息的宗旨。”
“嗨,东方文化确实有不少玄妙之处。”苏珊大发感慨,“正如你本人的深沉和含蓄,好像总有发掘不尽的奥秘,简直就是我西域探索的另一个目标。”
“太夸张了吧,”余伯宠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我真的有那么高深莫测吗?”
“不错,你在我眼里始终是一团迷雾,尤其有一件事情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哦,什么事情?”
“比如说,”苏珊美丽的双眼紧紧盯着余伯宠,“相处了这么久,我对你早已是推诚相见,你却总是有意无意地隐藏心迹,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这……”余伯宠迟疑地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有些话直接说出来就显得无趣了。”
“不行,”苏珊语气坚决,神情像一个负气撒娇的小姑娘。“我一定要你亲口说出对我的真实感觉。”
余伯宠啼笑皆非,不忍峻拒,转念忖度,也没有继续掩饰的必要,便踌躇着说:“好吧,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的光景吗?”
初次见面是在雅布城北的红柳湖畔,当时苏珊一丝不挂,宛若出水芙蓉,至今想起,犹觉双颊滚烫,不由得半羞半恼地埋怨。“难道让女人难堪是你的一种嗜好吗?”
“不,请仔细回忆,”余伯宠平心静气地解释,“当你怒容满面地走近,并开始实施惩罚时,我的反应是否极其迟钝,甚至近乎呆傻。知道么,除了惊诧于春光乍泄,导致我神昏意乱的还有其他的原因。”
“什么原因?”见他神态郑重,苏珊也不免好奇。
“正因为你的出现,让我想起了一些割舍不去的往事,同时也勾起一段魂牵梦绕的情结。”余伯宠神色专注,如痴如醉,娓娓讲述着早年间那次难忘的经历。珍藏在他心灵深处的隐秘,自然是和田古墓壁画上的出浴美女。飘渺的眼神和优雅的体态,不仅唤醒了对异性的向往,也悄然触动了一片圣洁而激昂的情怀。致使长期漂泊的岁月里,始终将那份忠贞不渝的依恋当作唯一的安慰,任凭游蜂戏蝶,阅人无数,终究也不曾找到心仪的伴侣。直到与苏珊相遇,眼前才骤然一亮,继而产生了一种迷离惝恍的幻觉。
苏珊侧耳倾听,默默体味,终于心满意足了。对方虽然没有直抒胸臆,但简约婉转的譬喻已经彻底坦露衷肠。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竟被看作一段少年绮梦的化身,又在无形间成为一片至爱痴情的替代者。激动之余,竟有几分惴惴不安。
“真是愧不敢当,”她歉笑着,“能够接近你所理想的情人标准是我的荣幸,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现,才可以维护你心目中美好的印象。”
“你已经做到这一点了。”余伯宠直言不讳,“梦想固然奇妙,却总是遥不可及,切实的关怀和理解更值得加倍珍惜。何况你吸引我的不止是天生丽质,还有一份纯真与热忱,以及聪颖和勇敢的完美结合。”
苏珊目眩神摇,周身的气血汹涌澎湃,四肢百骸有一种轻盈恬适,飘然欲仙的感觉,而蕴涵于肺腑间的一股柔情变得厚重无比,浓不可化,却又无法用言语表达。不知不觉中,两人的双手已经紧紧地握在一起。
艰难险绝的旅程中,甜蜜的时光毕竟是短暂的。队伍继续前进了三天,仍然不见楼兰遗址的踪迹,视野内皆是连绵不尽的沙丘,渺小的人畜似乎陷入一片浩瀚无垠的蛮荒世界。队员们的表情显得疲惫而麻木,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斥着悲哀和绝望,就连性格坚韧的余伯宠也不例外。
然而,正当他考虑着如何补偏救弊的时候,却没有料到,探险队即将面临一次灾难性的打击。
进入沙漠后,考古队的冰块储备一直被视作整个行动的命脉,并且遵循着严格的分配制度。驮运冰块的骆驼均编号排序,每次酌量提取,绝不容许随意动用。尽管如此,存量还是逐日递减,布莱恩离去前又分割了一部分,等到持续挺进三天后,装载冰块的骆驼只剩下五峰了。
找不到水源的情况下,冰块的分配仍然继续。每逢此时,队员们的情绪普遍高涨,尤其是体力消耗颇大的民夫,简直比领取工钱的日子更加兴奋。
盛放冰块的铁锅架在火上加热,还没有完全融化,劳工喀斯木已迫不及待地舀了一木瓢解渴,夹杂着冰屑的淡水滋润着干涸的五脏六腑,清爽惬意的感受胜过品尝天底下所有的美酒。
但是,当他的木瓢再次伸向铁锅,却忽然感觉腹内疼如刀绞,旋即翻滚倒地,惨嚎不绝,嘴角冒出黑红的血沫。
“怎么回事?”附近的余伯宠赶来,却见喀斯木面皮肿胀,舌苔乌紫,分明是中毒的症状。犹自惊骇不已,又听到身后的摄影师史蒂芬大叫一声,口鼻渗血,紧接着又有两名队员相继翻倒。
“大家快放下冰块,千万不要喝水!”余伯宠高声提醒,奔走相告。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威瑟和苏珊等人围拢上来,惶急之余,威瑟却不忘抉瑕擿衅。“余先生,冰块可是由中国人负责监制,你最好能够提供一个解释。”
“哪里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还不赶紧救人!”余伯宠怒声驳斥,冲入帐篷拿起药箱准备实施救治,却已然于事无补。在此之前,有八九个人饮用过解冻的冰水,其中五人当即丧命,可见毒性猛烈。其余几人目睹同伴受害,无不栗栗危惧,有人把手指塞入嘴里抠挖,试图吐出刚刚喝下去的水。也有人颓然倒地,闭目等死,苦熬了半晌,却终究没有发作。
搬运尸体,勘察现场,初步得出一些结论。“眼前的惨祸是蓄意谋划的结果,有人早在冰块凝结前放进了包裹毒药的蜡丸。冰块经过加热后,蜡丸随之溶解,无色无味的毒药混入水中,饮用者看不出丝毫痕迹。”
“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苏珊说,“方才融化的冰总共是六块,分别装在不同的铁锅里。喝过前两锅水的人中毒身亡,喝过其余锅里水的人却安然无事,说明剩下的冰块中并不是全部藏有剧毒。”
“你该不会因此而感到庆幸吧。”威瑟冷笑道。
“我当然不会那么天真,”苏珊说,“但从中得到了一点启示。考古队出发至今,所用的冰块并无异常,偏偏到最后的关键时刻突发变故,有毒无毒的冰块掺杂在一起,更像是对方的别有用心。只不过若想在火候上把握得分毫不差,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由此可见,”余伯宠说,“投毒者对我们的行程非常了解,并且充分掌握着冰块的分配步骤,甚至有可能一直隐藏在探险队内。”
“那会是什么人呢?”威瑟发问。
“如果知道,悲剧就可以避免了。”余伯宠淡淡地说。根据作案手法,他已经联想到了阴险毒辣的“樱花社”,只是仓促之际,头脑中思路紊乱,一时还难以明察。
“无论怎样,中国人也难辞其咎。如此重要的环节,当初为什么不采取防范措施呢?”威瑟怨气冲天。
“灾难已经降临,一味的指责埋怨又有什么意义?况且你凭什么说我们没有采取防范措施,事实上每块冰在冻结以前都有人亲口尝试……”余伯宠厉声抗辩,忽然想起当初负责制冰的杜昂,连忙转身询问。“老杜呢?怎么没有看到他。”
“扎营的时候,杜爷带着两个人外出找水去了。”旁边的驼夫艾买提答道。
“噢,”余伯宠深锁双眉,茫然四顾,并没有看到杜昂。但在不经意间,一条似曾相识的身影映入眼帘。那是个身材短小的劳工,扛着一把坎土曼踽踽独行于营地边缘,一副粗糙的面孔余伯宠并不认得,却觉得他走路的姿势有几分熟悉,只是急切之中无从追忆。
“艾买提,那人叫什么名字?”余伯宠伸手一指。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还以为是洋大人自己带来的伙计呢。”
“苏珊,是这样子的吗?”余伯宠又问。
“咦,我好像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余伯宠顿生蹊跷,冲着那名劳工招手呼唤:“喂,你过来一下。”
那人听到叫喊,抬头张望,看见余伯宠缓步走来,神情倏尔大变,随即掉转身体,迈动两条罗圈腿,朝着不远处隆起的沙丘飞快跑去。
“胡医生——”余伯宠恍然记起在木拉提旅店神秘消失的“樱花社”爪牙,不由得既惊且疑。比起俄国人来,日本人的奸滑狂妄更胜一筹,居然假冒劳工一路躲在考古队内。此计虽险,却也着实高明,民夫们来自四面八方,大部分素不相识,甚至语言也各不相通,混迹其中毫不显眼。而平日沙尘满面,五官模糊,更不会引起其他考古队员关注。若非布莱恩中途撤离,队伍人数骤减,加上机缘巧合,或许“胡医生”的行藏至今也不会暴露。但是,考古队内还有没有“樱花社”的同党,冰块里的剧毒是否有化解的办法,一切还须从“胡医生”的口中套取详情。
一念至此,余伯宠不敢怠慢,大步流星追了过去。苏珊紧随其后,同时掏出手枪准备射击。
“别开枪,我们需要活口。”余伯宠沉声告诫。
松软的沙地不宜于奔跑,相比之下,“胡医生”的一双短腿显得更加灵活敏捷。等余伯宠和苏珊冲上沙丘,他已经逃出半里之外。余伯宠正感到焦急,忽然发现对面的沙梁上走下三个人,为首的好像是找水归来的杜昂。
余伯宠大喜,放声呼喊:“老杜,快拦住他——”
也许听得不大真切,杜昂表现得相当迟疑,驻足观望,不知所措。反倒是随行的两名劳工率先做出反应,挥动着挖掘工具扑向“胡医生”。“胡医生”了无惧意,举起手中的坎土曼迎战。左突右挡,及其凶悍,三五下便将两名劳工打翻。当他拔腿再想逃跑时,杜昂方才缓过神来,即刻横身拦截。两人拳棒交接,拼力厮斗。
余伯宠和苏珊渐渐逼近,“胡医生”心慌意乱,口中嗷嗷怪叫着,急于摆脱纠缠。杜昂越发勇猛,应付裕如,眼见坎土曼迎面扫来,迅疾挪动脚步闪了过去,右臂顺势一撩,手腕处恰巧砸上“胡医生”左边的太阳穴。这一招看似平常,“胡医生”却仿佛中了雷霆一击,当时口歪眼斜,直挺挺地栽倒在沙坡上。
余伯宠已经赶到,俯身探摸,“胡医生”鼻息全无,不由得顿足长叹,忍不住责怨道:“老杜,你出手太重了。”
“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如果不及时还手,或许倒下的人就是我。”杜昂理直气壮地说。
余伯宠无言以对,唯有蹙额摇头。苏珊也深感惋惜,又有几分困惑。“轻描淡写的一拳,怎么竟然致人于死地呢?”
一句话提醒了余伯宠,忽然想起“圣玛丽亚号”上的情景,杜昂的手臂上原本戴着一副“铁护腕”。以此刀枪不入的硬物猛击人体要害,威力自然不同凡响。细心揣摩,刚才的一幕与其说是歪打正着,倒更像是在利用特殊的装备制造杀机。可是,在已经占据上风的情况下,杜昂为什么决意除去“胡医生”呢?
苦思冥索,余伯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无数记忆的碎片及久困于心的悬念正一点点的链接拼凑,似乎就快要呈现出清晰的印象。
“余老板还有什么吩咐么?他们需要马上回营地治伤。”杜昂镇定自若地请示,一面扶起倒地的两名劳工。
“喔,你们先回去吧。”余伯宠的神态近乎木讷,指着“胡医生”的尸体说,“我和德纳姆小姐留下来,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可疑的东西。”
杜昂并不关心余伯宠的打算,对“胡医生”的尸体也不屑一顾,搀扶着两名劳工径直回返。但走了不远,又莫名其妙地扭头望了一眼。
杜昂的“狼顾”征相在余伯宠看来已习以为常,苏珊却不禁感到好笑,说:“你这位朋友有点古怪,好像脑袋后面也长着一双眼睛。”
“你高估他了,”余伯宠懒懒地笑道,“如果脑袋后面也长着眼睛,就不可能留给别人向水里投毒的机会。”
“啊,原来他就是监造冰块的负责人,刚才你为什么不当面查问?”
“嗨,”余伯宠微微苦笑,“有些问题是不会轻易得到答案的,必须依靠自己探索求证。”
苏珊懵然无知,他却没有进一步的解释,而是将深邃的目光抛向前方。半空中云愁雾惨,远处黄尘弥漫,似乎有变天的迹象。余伯宠的脸色骤然阴沉,喃喃叹道:“真正是祸不单行,如果这时候来一场风暴,不知道探险队还能不能挺得过去。”
天气变化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厄运来临前,人们所能做到的只是加强防御措施,尽量减少损失。傍晚时分,探险队重新选址,在一处低洼地带安营扎帐,又挖了一排土壕沙坑用以掩蔽辎重物品,诸如牲畜粮草、仪器工具、零散的文物等,甚至包括那些混杂着剧毒的冰块——其中的原故就好比一个谨行俭用的财主,忽然发现积攒多年的黄金不过是一堆废铜烂铁,即使痛心疾首,却也不忍断然舍弃。
和以往稍有不同的是,不需要特别守护,也不必担心有人盗取冰块。至少迄今为止,干渴的折磨还不能超越死亡的威胁。一切安置妥当,所有的队员都躲进帐篷,和衣蜷缩在被窝里,默默聆听着帐外的动静。
风声渐起,却不是很大,细碎的沙粒打得帐顶啪啪作响。然而,正是这种前兆,人们才更加感到恐惧。因为真正可怕的沙暴就像一个虎狼之年的旷妇,往往来势绵软,后劲十足,并且延续不绝,凶猛异常。
果然,夜色越发昏黑,风力越发强烈,挟带着尖锐的啸叫在沙丘间穿梭回荡。这时却有一条幽灵般的身影溜出营帐,顶风前进了几步,又下意识地回头一瞥,看上去竟像是勇武机敏的杜昂。他艰难地走到营地边缘的沙坑旁,从一峰卧倒的骆驼背上解下一个装冰的包裹,而后连滚带爬地返回帐篷。
紧紧系牢帐帘,摘去脸上的风镜,将冰块放入事先预备的铁锅里,又点燃了下面的煤油炉。望着摇曳不定的火苗,杜昂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当冰块开始融化,他却忽然察觉有异,蓦然回首,顿时目瞪口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余伯宠和苏珊居然并肩端坐在自己的睡榻上。
“余……余老板,你们怎么进来的?”杜昂惊愕莫名。
“很奇怪是不是,其实每个人都会遇到百思不解的难题。”余伯宠答非所问地说,“正如我们此刻的迷惑,探险队人人皆知冰里有毒,你却毫不犹豫地拿来止渴,莫非已经达到了勘破生死的境界吗?”
杜昂缄口无言,悄悄改变了一下坐姿,右手攥紧了刚才用来切割冰块的短刀。
“不要乱动!”苏珊厉声警告,“你的面前有两把上膛的手枪,哪里还有反抗的机会。最好保持冷静,心平气和地和余先生聊一会儿。”
无须提示,杜昂也看到了他俩手中的武器,神情虽然有几分气馁,阴森的目光里却透出一股倔强和怨愤,冷冷地盯着余伯宠说:“不要太得意,若非布莱恩提前撤退,冰块存量骤减,过早出现了‘图穷匕见’的局面,恐怕你至今还闷在鼓里呢。”
“不错,说来惭愧。”余伯宠轻轻点头,“我把一些简单的事情想得过于复杂,以至于被许多虚幻的假象所蒙蔽。实际上只从表面的破绽入手,也早该揭穿你的鬼把戏了。”
“哼,说得倒轻巧,好像我们的计划部署有无数漏洞似的。”杜昂嗤之以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余伯宠说,“你们精心设计的阴谋固然缜密,却也远远称不上天衣无缝。回想一下,从浦江码头上船后的失图事件,以及木拉提旅店的枪战风波,直到今天‘胡医生’的仓促丧生,但凡‘樱花社’采取重大行动的时候,似乎都不乏你的身影。并且当对方形迹败露,又无一幸免地死于非命,致使线索中断,考古队无从深究,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吗。另外,‘樱花社’行踪诡异,相互间或许素未谋面,确实需要一个秘密联络的标记。但这一点正是无可弥补的缺陷,稍加思索不难发现,就像花影老九的手臂上始终缠绕着丝巾一样,你的那副铁护腕不也是欲盖弥彰的明证吗?”
“‘沙狐’果然厉害,”杜昂懊恼地叹了口气,“没有及早将你除掉,实在是我们的失误。”
“你太客气了,”余伯宠说,“从‘媚香楼’开始,继而是船上的偷袭,紧接着又操纵飞机失事,及至花影老九的美人计,你们哪一次肯对我心慈手软,若不是上天庇佑,只怕我早已不在人世了。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弄不明白。”
“什么事?”杜昂随口道。
“可以肯定,当初你借腿伤之由避免和我同飞新疆,只是想暗地里单独赶往机场做手脚。但是,你为什么不制造一场更严重的事故,而仅仅是破坏了飞机的供油系统呢?”
“那一次算你走运,关于飞机的构造性能我并不熟悉,况且连夜往返督军府与南湖之间,时间上也不容许多做准备。”杜昂如实供述。
“哦,原来你对机毁人亡的结果并无把握,所以才有嫁祸于人的安排,事先在赵根发的碗里下了泻药……”余伯宠恍然大悟。
“怎么?莫非你早就知道赵根发是一只替罪羊?”杜昂诧异道。
“也不算太早。在木拉提旅店的仓库里,我仔细查验了赵根发的尸体,发现他在中枪之前已经断气,而且手腕上的文身也像是刚刚刺上不久,这才感觉过去的推断有误,只不过当时还无法确定怀疑的目标。”
“既已洞见症结,却又不动声色,余老板深藏不露的心机真是了不起。”杜昂不禁喟然。
“过奖,若论奸滑诡诈,我的道行远不如你。你一路设下圈套,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赵根发身上。又故意表现得偏颇执拗,将一副逞强争功的神态扮演得惟妙惟肖,始终给人留下忠勇奋发的感觉。单凭这份矫揉造作的深厚功夫,我也敢断定阁下在‘樱花社’中绝不是寻常的脚色。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赐教大名。”
“余老板独具慧眼,我也不便继续隐瞒身份了,”杜昂微微一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田仓雄次’这个名字?”
“田仓雄次……”余伯宠悚然心惊,“莫非你就是多年前曾派人找伦先生接洽的那个‘樱花社’头目。”
“不错,”杜昂说,“伦庭玉冥顽不灵,我只得另辟蹊径。那年适逢他在沙漠遇险,我冒充寻宝者及时援救,并藉此混入伦府,苦苦等待良机。可惜伦某人行事谨慎,这些年来居然无隙可乘。”
余伯宠越发震惊,叹道:“为了接近目标,甘于长期忍辱负重,你的执着和胆识固然令人钦佩。可是,传说中的楼兰财宝真的具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了吗?”
“当然,”杜昂答道,“‘樱花社’立志发扬光大,必须经历一个积累财富的过程。余老板是古董专家,想必也听说过楼兰文物在国际市场不断上涨的行情吧。”
“无论涨到什么价钱,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余伯宠夷然不屑地表示,“而你们付出的代价又是多少呢。无休止的争夺中,‘樱花社’成员接连伤亡,难道他们的生命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吗?”
“胡说,”杜昂怒目相向,“那些倒下去的伙伴,无一不是我肝胆相照的好弟兄。尤其是阿九,更是我深爱不渝的女人……”
“阿九……”余伯宠稍微一怔,随即想起了妖冶入骨的花影老九,不无讥讽地笑道,“果然是佳偶良配。为了掩饰真相,眼睁睁地看着情人坠楼身亡,你们的相爱方式倒也与众不同。”
杜昂的眼里凝聚着一丝哀怨,切齿愤盈地说:“阿九的死让我痛心,但更多的是骄傲和激励。‘樱花社’之所以战无不胜,正是归结于慷慨无畏的牺牲精神。为了完成首领指定的任务,我们能够抛开个人的荣辱得失,甚至可以随时随地放弃生命,庸碌怯懦的人根本无法理解这种舍身取义的信念。”
“领教了,”余伯宠鄙薄地笑道,“你们的残酷无情确实无人可及,只是罪恶的目的最终也未能实现。”
“我刚才说过,”杜昂不服气地辩驳,“若非行程有变,或许我们的计划已经宣告成功。”
“我很纳闷,”苏珊忽然插话,“你们的企图无非是抢夺文物换取金钱,事实上探险队先前挖出的东西已经价值不菲,如果你们乘时顺势和布莱恩博士一起撤离,阴谋得逞的把握岂不是更大么?”
不等杜昂回答,余伯宠便一语道破。“所谓利令智昏,这正是贪欲无厌酿成的苦果。在他们看来,博士先行带走的文物尚不能满足需求,还想深入楼兰攫取更多的财宝。不料,这么一来竟导致行藏提前暴露,并且和我们同样濒临绝境。”
杜昂显然被说中痛处,眉宇间满含遗憾,不耐烦地嚷道:“不要废话了,既然落在你们手里,大不了一死而已。”
“也不致如此,”余伯宠说,“如果你肯把如何区别冰块的办法和盘托出,我可以考虑网开一面。”
“别做梦了,”杜昂冷笑,“功亏一篑已经令我追悔莫及,唯一值得安慰就是能够和你们同归于尽,你认为这样的机会我愿意错过吗?”
“我知道你对待生命的态度十分淡漠,”余伯宠说,“但不要忘记,世上还有比死亡更加可怕的考验。虽然我不擅长使用暴力,却了解威瑟队长精通此道,假如把你交给他,相信会有一番别有风味的款待。”
杜昂惶然失色,深知威瑟狠辣刻薄,性命攸关之际,必不吝惜凶残手段。自己虽不会屈服,临死前却要无端遭受一场非人折磨。反复忖度,不由得汗出浃背,惊恐不安的目光缓缓地投向面前的铁锅。
煤油炉仍在燃烧,冰块已经化作一锅滚水,团团白雾蒸腾缭绕。外面的风势愈加猛烈,帐篷四壁鼓动起伏,似乎随时有被撕裂的可能。
“田仓君,”余伯宠称呼着对方的本姓,催促道,“想好了没有,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想好了……”杜昂垂头丧气地答应着,稍作犹豫后遽然抬首,目中凶光暴射,嘶声怒吼:“你去死吧——”
话音未落,右脚已经踹向铁锅。眼疾手快的余伯宠预感到他要发难,迅捷闪避的同时顺势推开了苏珊,一锅滚烫的开水全部泼在睡榻上。
杜昂并没有继续进攻的打算,趁两人相继翻倒,自己却纵身而起,一边戴上风镜,一边用手中的短刀猛然划向帐帘。他的腕力奇大,质地坚韧的帆布竟然被豁开一道七八尺长的口子,整个人也随即一跃而出。
眼看着敌人逃走,余伯宠却无暇追赶,因为门帘洞开,狂风乘虚而入,顷刻间已将帐篷掀翻。倘若不及时躲避,被迎面而来的风沙呛入口鼻,人会有活活闷死的危险。于是,他拉着苏珊再次扑倒,手忙脚乱地掏出风镜和头巾。等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杜昂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刻正值风暴的高峰,绵亘不绝的沙丘犹如沸腾的海洋,汹涌澎湃,呼啸翻腾。或卷起万丈沙尘,直冲苍穹,或构聚成股股烟柱,滚动前进。方圆百里一片混沌,咫尺之间不辨东西。
事先虽有提防,仍然免不了大祸临头。层叠毗连的营帐被刮得七零八落,不少队员蒙受了无妄之灾。有人被整座沉重的沙丘覆盖,须臾间窒息身亡。也有人被坚硬的石砾击中,痛苦的号叫淹没于响彻天地的风声里。余伯宠和苏珊相互扶携,踉踉跄跄地钻入一座不曾被吹倒的帐篷,倾听着狂风嘶鸣,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和祈祷。
恐怖和煎熬持续了四五个钟头,直到黎明前后,风势才渐渐减弱。空气里依然弥漫着细小的沙尘,勉强起身查看,煞费功夫安置的营地早已面目全非。逐次检视,损失极其惨重。三顶帐篷完全被破坏,装备辎重丢失过半。六人丧命,五人受伤,另有三人不明去向。
失踪的人员里面包括原形毕露的杜昂,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两峰装载冰块的骆驼。究竟是借天气变化成功逃脱,或是葬身于凶猛的沙暴,结果就不得而知了。
十七
余伯宠不禁诧异莫名,虽然早就看出来苏珊和威瑟貌合神离,却没有想到两人之间竟存在着刻骨铭心的夙怨。既然水火不容,却又结伴同行,其中的原委着实令人费解,思忖再三,忍不住探问究竟。
“说起来话就长了……”苏珊舔了舔干燥脱皮的嘴唇,叙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论起奸滑歹毒,厚颜无耻,威瑟的功夫称得上登峰造极了。”余伯宠喟然,“若非出于不得已的苦衷,你也绝不会和他达成合作协议。”
“是的,我迫切盼望继承父亲的遗志,又无力筹措到充足的资金,只得先把心中的仇怨搁在一边。”苏珊无奈地叹息,“如今见识了威瑟的残暴,真的后悔当初没有听从辛格的劝导。”
余伯宠目光一凛,说:“我还记得,辛格是在不断阻拦你的时候突然亡于非命的。”
“嗯,他是死于车祸……”苏珊语调哀婉,瞥见余伯宠神情怪异,心中不由一动。“怎么,莫非你怀疑那不是一起意外事故?”
“不止是怀疑,简直可以肯定,辛格既然成为签署协议的羁绊,以威瑟的暴虐不仁,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呢?”
“不错,辛格之死一定是他暗施毒计的结果。唉,当时我只顾悲痛,居然一点没有发现。”苏珊咬牙切齿,激愤不已,却见余伯宠蹙眉垂首,神思不属,似乎另有心事,忍不住问道,“伯宠,你又察觉到什么不妥吗?”
“请稍等,容我再想一下。”余伯宠轻轻摆手,神色越发凝重,仿佛正被无穷的悬念谜团束缚着,只不过夜阑人静,思路明晰,揣摩忖度了不久便重新开口。“苏珊,你曾经提起过,后来辛格已经答应将令尊的地图出售给威瑟,却始终不允许你参加考古队,是吗?”
“是的,有过九死一生的亲身经历,他大概不愿看着我重蹈覆辙。”
“真是个单纯的姑娘,”余伯宠苦笑,“难怪辛格不肯轻易向你泄露底蕴。”
“什么底蕴?”苏珊分外惊讶,“你怎么知道辛格对我保留着秘密?”
“可惜我也是刚刚领悟,”余伯宠说,“事实上在此之前,有一个人早就洞见症结了。”
“谁?”
“布莱恩博士,”余伯宠说,“他坚持率先撤离,你总不会认为是缺乏勇气所致吧。”
“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吗?”苏珊问。
“想想看,”余伯宠说,“我们在佛塔附近挖出规模庞大的文化遗址,令尊的文献资料上却只字未提,单凭一个地貌变化的解释是否太牵强了。按照地图的标注,由佛塔折向西南十几英里即可抵达遗址中心,而计算行程,我们持续挺进了足有四十英里,却丝毫没有接近目标的迹象。还有,根据《乔治日记》的描述,楼兰周围皆为雅丹沟壑和干枯的盐壳地形,而我们一路上所见尽是滚动的流沙,这一点又能说明什么呢?”
“你是说……地图指示的方向有误?”
余伯宠郑重地点点头,说:“布莱恩隐约意识到危险,又没有充分的把握,况且根本无法说服固执的威瑟,只得自己选择了退避,却在无形间做出了正确而明智的选择。”
“那么,我们目前的位置应该在哪里?”苏珊局促不安,取出那两片已经拼接完整的楼兰地图。
余伯宠略加审视,微微摇头。“我也说不清楚,无论队伍偏于南或是偏于北,都还不算很糟的局面。因为南有车尔臣河,北有塔里木河,总归是渐渐靠近希望。但若孤军深入到这片地区可就惨了——”他伸手指向地图上的一块空白,表情异常严峻。
“那是什么地方?”
“塔克拉玛干——维语的意思是‘进去出不来’。”
“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死亡之海’?”苏珊脸色煞白。
“是的,倘若深陷其中,放眼漫漫黄沙,没有任何参照物,连指南针和探测仪也失去了作用,我们只有等待死神的召唤了。”余伯宠黯然道。
“天哪,”苏珊心惊胆寒,却又浑然不解。“我父亲的绘图技术精湛,怎么会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呢?”
“苏珊,事到如今,你还以为这只是令尊的无心之失吗?”余伯宠目光闪烁,意味深远。
“你的意思是……啊,不,”苏珊悚然警醒,难以置信地说,“我父亲背负着生活的压力和重振声誉的理想,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西域,怎么可能只为了故意绘制一张虚假的地图。”
“最初的目的也许并非如此,只不过濒临绝境以后就不同了。”余伯宠肌擘理分,侃侃而言。“一个人在生机渺茫之际,各种情感的积蓄涌动达到极致,包括对亲人的深切怀念和对仇人的刻骨痛恨。在令尊眼里,忘恩负义的威瑟是不可饶恕的,若不实行惩罚,必定抱憾终天。他预测到自己在楼兰的发现将轰动世界,从而会吸引贪婪狂妄的威瑟,于是一条构想精妙的计策油然而生。所以,当《乔治日记》广泛发表后,楼兰地图却始终没有公开,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使威瑟误入歧途。”
“不对,”苏珊提出异议,“如果你的判断属实,辛格返回英国后,本来有不少机会将地图脱手,他为什么一再拖延,直到我们迁居印度多年,威瑟亲自登门寻访。”
“中国有句古话,‘放长线,钓大鱼’,”余伯宠说,“这正是令尊和辛格的高明之处,假意躲避掩饰,让威瑟费尽周折,反而更加相信地图的真实性。”
“可是,”苏珊仍有疑虑,“辛格总该把真相透露给我吧,他怎么忍心看着我和威瑟一起落入圈套呢。”
“这也是阴差阳错使然,开始辛格讳莫如深,或许有替令尊维护形象因素,同时也担心你城府不深,和威瑟交涉的过程中暴露破绽,所以只是一味劝阻。等到后来有了和盘托出的想法,却又突遭暗算,口不能言,继而导致一段隐秘最终湮没。”
苏珊五内如沸,急于找出一条理由推翻余伯宠的结论,回味良久,想起辛格临死前有口难言的凄惨形状,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分析合情合理,丝丝入扣。冥思苦索,只觉得迷离惝恍,荒诞绝伦,以至于神智错乱,失声悲啼。“上帝,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呢?”
“相对于险象环生的荒漠,波谲云诡的人心更加难以捉摸。令尊被威瑟害得倾家荡产,萌生复仇的念头也属正常,只可惜……”余伯宠慨然长叹,不忍卒言。德纳姆耗尽心血策划的骗局已然奏效,但出乎意料的是,当仇人跌入陷阱的时候,自己唯一的女儿也将成为牺牲品。想到这里,竟不知该替无辜的苏珊扼腕兴嗟,还是替九天之上的亡灵感到遗憾。
苏珊的感触更不必说,任凭多么坚强的性格,也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愁眉锁眼,哀思如潮,因饥渴折磨而日渐消瘦的娇躯瑟瑟发抖,依靠余伯宠的扶持才勉强坐直。
“伯宠,”她泪流满面,哽咽低语。“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们是不是真的要陪着威瑟一起去死?”
“不,不,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余伯宠紧紧搂着苏珊,即使脑海里一片空白,也没有流露半分惆怅的神态。他十分清楚,苏珊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虽然重新振作不大容易,却也不能长久沉浸于颓唐忧怨的情绪中,倘若万念俱灰,整个人很快就会垮掉。于是他一刻不敢离开,温柔呵护,婉言宽慰,尽量抚平苏珊内心的创伤,试图捱过最痛苦的关口,天明起来再作计议。但没有想到,一夜过去,等待他们的还有一场更大的劫难。
十八
黎明时分,余伯宠才哄得苏珊睡下,自己则在一旁和衣打盹。尚未进入梦乡,隐约听到帐外人语喧哗,其中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他遽然惊醒,一跃而起,刚刚掀开帐帘,却不由得愣住了。
他看见两支毛瑟枪正迎面对准自己,持枪者分别是威瑟及英方队员史蒂芬。附近的营地上,不少探险队员和劳工正在拆卸帐篷,捆扎行李,仿佛即刻出发的样子。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余伯宠迟疑道。
“余先生,请你把武器交出来。”威瑟说,表情异常冷漠。
“为什嘛?”余伯宠的音调很高,一半是诧异,一半是做作,意在拖延时间。他已经感觉事态严重,只是还不清楚底细,并且留意到两人脸色发青,手臂僵硬,显然于寒风中守立了许久。
一面搪塞周旋,一面盘算着反抗之计。他的右手缓缓伸入怀中,准备趁缴枪的间隙突然实施袭击。不料,这时候苏珊恰巧从帐内走出。
由于忧心如捣,苏珊根本无法安眠,听见外面吵闹,连忙起身查看,相见之下也不禁一怔。余伯宠却不免踌躇,唯恐发难之际殃及苏珊,只得委屈从顺,轻轻拿着枪柄递给对方。
“威瑟先生,你要干什嘛?”苏珊质问。
“先不要提问,你也一样,把枪交出来。”威瑟恶狠狠地说。
“凭什嘛?你有什么资格收缴我的武器?”苏珊厉声呵斥。
“看来你是想逼着我采取一些强制措施了。”威瑟面目狰狞,举起毛瑟枪向前踏了一步。
“来吧,看看你能占得什么便宜?”苏珊横眉昂首,凛然无畏,一只手已经摸向腰间的枪套。但是,枪还没有掏出来,就被余伯宠按住,同时小声劝诫。“苏珊,形势对我们不利,何必自讨苦吃,先把枪交出去,看他有什么企谋。”
“余先生果然是聪明人。”威瑟阴阳怪气地笑着,接过苏珊的手枪,脸上泛起一丝怨毒之色。“好吧,我现在来宣布一项决定,从即日起,我和苏珊·德纳姆小姐之间的联合考察协议彻底终止,今后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你是说,”余伯宠面色微变,“要先带领队伍离开,而把我和苏珊留在这荒无人烟的沙漠里。”
“我越来越佩服你的理解能力了。”威瑟说,“其实,我个人对你并没有成见,也不想破坏与中方的合作关系。但是,你和苏珊一路上送暖偷寒,情深意切,似乎已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谁又忍心拆散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呢。所以只得区别对待,相信你对这样的安排也会感到满意的。”
“是的,我很满意。”余伯宠说,“不过,你总该透露一点改弦更张的原因吧。”
“心照不宣的事情,还用得着具体说明吗,”威瑟冷笑,“这趟中亚考古实际上是一场用心险恶的骗局,我怎么可能继续受人愚弄?”
“啊,原来昨夜你窃听了我们的谈话……”苏珊蓦然憬悟,咬牙诅咒道,“你这个卑鄙龌龊的小人!”
“不错,我本来想找你商量撤离路线,却在无意间得知一段骇人听闻的秘密。”威瑟恼羞成怒,眼角下的肌肉不停抖动。“哼,若论卑鄙龌龊,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比得上你的父亲呢。一个人临死前居然还能想出如此歹毒的诡计,恐怕天堂里面已经没有他容身的位置了。值得庆幸的是,我及时洞察其奸,尚可补偏救弊,你却必须为令尊的阴谋付出代价。哈哈,父亲酿制的苦酒由女儿代为品尝,其中的滋味或许妙不可言。”
“不要得意得太早,你以为自己有控制整支队伍的能力吗,只怕大伙儿也不会轻易服从你的调遣。”苏珊轻蔑地说,目光转向史蒂芬。“史蒂芬,难道你们不了解他贪婪残暴的本性吗,怎么可能甘愿听从摆布?”
史蒂芬神情窘迫,忸怩不安,犹疑了片刻嗫嚅着:“对不起,苏珊,我受雇于人,实在是身不由己。”
“这时候挑拨离间已经晚了,”威瑟不屑地说,“我和队员之间虽有一些隔阂,却也并非化解不开的矛盾。而由你造成的恶果又是什么呢?一幅刻意篡改的地图不仅使我损失了大量钱财,也害得队伍深陷绝境,伤亡不断,此刻还想来争取同情,岂不是显得很滑稽么?”
苏珊痛心疾首,欲辩无词。而揆情度理,余伯宠也不得不承认威瑟的自信绝非盲目。想必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威瑟窥探机密后,连夜召集探险队员,极尽渲染蛊惑之能事,兼以采取威逼利诱等手段,趁余伯宠和苏珊在帐内喁喁私语之际,已然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
相对于苏珊的曙后星孤,自己的处境同样困顿。队内仅存的两名中方学者已在风暴中丧生,那些仰俯随人的民夫驼工更不会见义勇为。力量悬殊,缺乏援奥的情况下,除了与苏珊做一对苦命鸳鸯外,似乎再没有机会和威瑟进行抗衡了。
彷徨四顾之间,探险队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队员们牵拉驼马,慢慢聚集在威瑟身后。看到余伯宠和苏珊时,不少人低眉垂首,面有惭色。但更多的是神容凄楚,摇头叹息,仿佛正在向两个垂死的伙伴默默道别。
余伯宠可以体味出他们目光中的悲悯意味,环境恶劣,严重缺水,自己和苏珊又即将脱离队伍以外,失去了相互扶持关照,无疑等于被判处了极刑。然而,事既至此,恐慌惊惧已经无用,告哀乞怜更是徒劳,索性摆出泰然自若的姿态,和苏珊并肩而立,嘴角甚至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欣赏你从容优雅的风度,”威瑟盯着余伯宠,满含嘲讽地笑道,“或许在你看来,没有外人打扰,在广阔无垠的沙漠里度过一段浪漫时光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这确实是难得的人生际遇。”余伯宠反唇相讥,“但我想提醒你一句,在迷失方向缺乏水源的情形下,即便你先行一步,也未必能摆脱死亡的阴影。”
“放心吧,就算完全依靠骆驼尿维持生命,我也一定会顺利撤出沙漠。倒是你们俩应该注意,苟延残喘的日子并不好过,倘若没有勇气承受干渴和痛苦的考验,不如我趁早成全你们。”威瑟狂妄叫嚣,做出端枪瞄准的姿势。
余伯宠尚无反应,旁边的史蒂芬已侧目惊呼:“威瑟先生,你不是答应过大家放他们一条生路吗,怎么又出尔反尔?”
“史蒂芬,你的幽默感哪里去了,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威瑟讪讪地笑了笑,纵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背对众人的承诺。而后一边持枪戒备,一边吩咐史蒂芬归队,自己也翻身跃上驼背,看着余伯宠和苏珊说:“虽然两位对我的评价非常苛刻,我却要以德报怨,显示一下真正的人道精神。除了适当的补给装备,剩下的冰块也归你们所有。嘿嘿,那些冰水喝起来也许不大舒服,但起码看上去也是一种心理安慰嘛。好了,最后声明一点,千万不要图谋不轨,或是尾随跟踪,否则我不会放弃开枪射击的权利。”
说完,一声令下,队伍随即开拔,刹那间驼铃脆响,沙尘飞扬。余伯宠和苏珊肃立无语,神情麻木,默默观察着眼前的一切,竟有一种恍若梦中的错觉。当人畜渐行渐远,视线为沙丘阻隔,焦灼无助的感受才猛然笼上心头。
余伯宠留意,苏珊的目光忧郁无比,眼角略显潮湿,却又在极力克制,直到四周归于寂静,两行泪水才悄无声息地滑落。
余伯宠明白,那副泪水里蕴涵的不仅是惊骇,更多的还有功亏一篑的悲哀及遭受同胞遗弃的失落。于是率先开口,试图打破沉闷的气氛。
“分明残暴不仁,却又偏偏装得慷慨大度,威瑟的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
“他确实不必浪费两颗子弹,只需扬长而去,置人于死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苏珊幽幽叹息,容颜越发黯淡。
余伯宠自知失言,急忙乱以他语。“咳,不要管他了,先看看我们的装备还有什么?”
他们在空荡零乱的营地间检点巡视,先看见两峰瘦弱的骆驼,又陆续找到一架破损的照相机、两三袋坚硬似铁的干粮腊肉、一厚摞笔记本、平板仪、坎土曼、煤油炉、望远镜及倾倒在沙沟里的四五箱冰块。加上两人原有的行李和一顶喀布尔小帐篷,威瑟的“遗赠”还真不少。不过,在没有水的前提下,这些东西只能算做不便携带的累赘。
余伯宠一面动手整理,一面对苏珊说:“你一夜不曾合眼,还是先回帐篷里补一觉吧。”
“你不是也没有睡吗,怎么不休息一会儿。”
“哦,我想再去附近碰碰运气。”
所谓“碰运气”自然指的是寻找水源,苏珊明知希望渺茫,却也没有理由拦阻,只是低声嘱咐:“不要走得太远,不行就赶紧回来。”
语气凄婉,意态萎靡,就像是害怕独自等待似的。一个伉爽不让须眉的女人,忽然表现得柔弱畏怯,模样愈加惹人怜惜。余伯宠轻轻拍着苏珊的肩膀说:“放心,我不会耽搁很久。”
其实,对于找水他也不抱任何幻想,只不过想避开苏珊片刻,借机排遣一下胸中的苦闷。拿着洛阳铲在营地四周反复搜寻,结果仍旧一无所获。他不仅颓然倒地,失神的双眼望向无边无际的苍穹,内心的感受空虚而竦惶。
经历了几重风波变故,他的承受能力也趋于极限,所幸头脑还算清醒,深知断续存亡的关键是保持确乎不拔的信念。于是暗暗告诫自己,即使陈尸荒漠,也不可以在苏珊面前显得意志消沉。唯有彼此勉励,和衷共济,才有可能逢凶化吉。
焦思冥想,运筹谋划,在沙堆上躺了足足一个钟头,感觉心境平复了许多,却又蓦然想起,出来的太久或许招致苏珊担忧,连忙站起身来,大步返回营地。
走到帐篷前,发现一丝丝白气从门帘的缝隙间飘出。他不免奇怪,匆匆掀帘而入,顿时又大吃一惊。
他看见苏珊正盘膝而坐,身前的煤油炉上放着一锅热气蒸腾的开水,旁边有切割零散的冰块。更加可怕的是,苏珊的右手上端着一只木瓢,里面的水已经所剩无几。
“苏珊,你怎么能这样想不开呢……”余伯宠愀然变色,首先想起,苏珊绝望之极竟欲步艾买提的后尘,也要凭借着一瓢毒水结束自己的生命。虽然意识到为时已晚,却还是忍不住冲上去抢夺她手中的木瓢。
“别动,再等一下。”苏珊侧身闪避,眼睛只顾盯着左腕上的手表,神色略显紧张,但也没有过分沮丧。
余伯宠茫然不解,却也不敢妄动,只见她屏息凝神等了一会儿,然后长吁一口气,眉目尽皆舒展,欢喜万分地说:“好了,已经过了五分钟,我平安无事,看来这锅水也没有问题。”
余伯宠莫名诧异,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伯宠,”苏珊放下木瓢,平心静气地说:“你大概也有预感,剩下的冰块不可能全部含有毒药吧。”
“是啊,最初的中毒状况表明,‘樱花社’故意将冰块良莠混淆,既可保证自己饮用,又能导致草木皆兵的恐慌局面,田仓雄次仓促逃走之际是没有工夫仔细挑拣的。探险队不清楚辨别真伪的诀窍,才会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这也成为威瑟最终放弃的原因。”
“你想过没有,既然要方便自己取舍,‘樱花社’就不会采用非常复杂的甄别标志。”苏珊说,“所以只需处处留心,也不难找出破绽,事实上从开始有一个细节已经引起了我的注意。”
“哦,什么细节?”
“探险队初遭横祸,我发现劳工们使用的铁锅略有区分,有的锅内清澄见底,有的锅内则漂浮着几粒尖瘪的沙枣核,后来我又在那个田仓的锅里看到了相同的枣核。当时虽有怀疑,却因为连日波折不断,无暇取样求证,直到刚刚静下心来,才决定做一个小小的试验。”
“看起来你的试验已经成功了。”余伯宠豁然大悟。
“不错,”苏珊兴奋不已,“我连续融化了两块夹杂着枣核的冰,喝过之后都没有异常反应。”
“太好了,这下子我们有救了。”余伯宠同样欢欣鼓舞,抓过苏珊的一条手臂使劲摇撼了几下,由衷地钦佩她缜密的心思和超人的胆识。然而,狂喜过后又不免心有余悸,忍不住皱眉责备。“这件事你做得有欠考虑了,万一推测失误,后果将不堪设想。”
“大不了和艾买提的下场一样,”苏珊轻描淡写地说,“但也不能算做徒劳无功,至少还可以对你产生一点警示作用吧。”
“苏珊!你怎么能如此莽撞?”余伯宠怫然不悦,急切之中有些语无伦次。“在做出重大决断前,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就算要采取冒险行动,也应该由我来率先品尝呀!”
“为什嘛?”苏珊瞪大一双美丽的眼睛。“你为我做过那么多事情,难道就不许我有一点回报吗?真想不到,在你心目中还存在着性别歧视的思想。”
“这和性别歧视无关,”余伯宠大声辩驳,“试想一下,如今我俩身陷绝境,唯有进退举止保持一致,才有可能闯过难关。你却不懂得同舟共济的道理,居然擅做主张,把生命视为儿戏,倘若出现意外,不但令我寒心,岂不是也辜负了自己的一片宏伟志向?”
望着他声色俱厉的模样,苏珊只觉得好笑,心里自然明白,对方的惶急完全缘自一份深厚的关爱。于是将身体缓缓投入他的怀抱,娇笑道:“队长先生,不要再发牢骚了,今后我的一切行动都听你指挥还不行么?”
这一下余伯宠的火气全消,紧绷的面皮顷刻松弛下来,轻轻抚摸着苏珊的金发,无奈叹息的同时,内心充溢着浓郁的柔情蜜意。
无论如何,苏珊的孤注一掷犹如峰回路转,不但解决了燃眉之急,也在两人心中重新升起了一线逃离困境的希望,假设威瑟知道,想必懊悔得吐血。
即使如此,形势也不容乐观。因为敲碎所有冰块检查,夹带枣核的不过三分之一。融化成水,也仅够勉强供应四五天的用量。倘若冰块耗尽时尚未脱险,灾难降临的期限只不过略微延迟而已。所以两人不敢怠慢,稍作休整,又补充了些食物和淡水,便拆去营帐匆忙上路了。
凭借指南针确定方向,来时是西南,去时应该是东北。然而,由于缺乏参照物及地图指引,一旦出发点稍偏,也会造成“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后果。为避免出现在沙漠里兜圈子的情况,两人必须规行矩步,慎之又慎,并且要将沿途见过的地形特征逐一勾画记述。
这样一来,行速自然缓慢,何况还要受到气候和代步工具的制约。相对于流金铄石的盛夏,沙漠里的冬天也并非适宜旅行的季节,纵有厚裘皮靴,仍然无法抵御锥心刺骨的严寒。常见的情形是,前进的过程中迎风流泪,泪水须臾间凝结成冰,贴附在脸颊上如刀割般疼痛。腾出手来清除,好不容易才抠掉冰粒,而十根手指却又被冻得红肿僵硬。此外,由于经过长期跋涉,又缺乏食物和水,两峰骆驼也渐露衰态,俱已形销骨立,羸弱不堪。驮运装备的一峰尚可勉强支撑,另一峰供余伯宠和苏珊乘坐的似已难承重负,走起路来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有一蹶不振的可能。余伯宠和苏珊只能轮流步行,每日顶多向前推进五英里的路程。
举步维艰地走了一个礼拜,那一峰状况较差的骆驼终因劳累过度倒毙在冰冷的沙梁下。望着骆驼瘦骨嶙峋的尸体,余伯宠和苏珊不禁有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素以坚强忍耐著称的“沙漠之舟”竟无法克服险恶的环境,可见自己的前景凶多吉少。事实正是如此,连日来既没有找到水源,也没有发现任何具有生命色彩的征象,而残存的冰块已然耗费殆尽。稍有转机的是,他们似乎摆脱了重叠密布的沙丘的包围,进入到一片干涸荒凉的盐壳地带,展现在面前的是纵横林立的的雅丹沟壑,其北部的东西两侧,分布着灰白色盐碱块构成的黏土墩,形状弯曲而长,犹如一条卧龙。
这样的景象不仅符合《乔治日记》里对楼兰遗址的描写,也使余伯宠想起了不少古文献记载。《汉书·地理志》曰:“白龙堆,乏水草,沙形如卧龙。”《周书》上也有叙述,“鄯善,古楼兰所治,城方一里,地多沙卤少水草,北即白龙堆,西北有流沙数百里。”
“莫非无意间闯进了楼兰古国?”余伯宠暗忖。但是,此时此刻他和苏珊都已失去了寻幽探秘的雅兴,唯一渴望的是尽快返回雅布,或者是找到哪怕只有一瓢淡水。
忍受着干渴和寂寞的双重折磨,穿行于迷魂阵般的雅丹群中,两人的意志越来越消沉,本能的求生反应促使他们不敢停下脚步,只要有一丝力气,就会按照确定的方向坚持前进。
一天中午,他们在一处避风聚气的洼地歇息了片刻,然后收拾行李继续赶路。走了不远,余伯宠忽然察觉有异,忙问:“苏珊,装文件簿的那只布包你拿上了没有?”
“咦,我以为是你收起来的。”
“糟糕,一定是忘在歇脚的地方了。”余伯宠顿足喟叹。布包里有精心绘制的路线图,各种实地勘测的资料,以及仅存的半支铅笔——气候严寒,随身携带的钢笔早已冻得不下墨水,书写绘图工作只能由铅笔代劳。
这些东西相当重要,必须赶紧找回来,只是不可单独前往,因为周围沟壑交错,地貌复杂,一旦走散就得不偿失了。于是两人共同行动,好在离开不久,重返原地并不费事。
雅丹之间风力强劲,终年不休,等他们走回洼地,环视寻觅,看见那只分量甚轻的布包居然被刮到对面的一座土墩上。
“幸亏发现及时,否则布包就不知被吹到哪里了。”余伯宠苦笑一下,来到土墩前攀爬而上。
土墩高达丈余,迎风面呈蜂窝状。苏珊提醒道:“伯宠,当心点。”
“不要紧。”余伯宠答应着,指尖已触及目标。谁知这时一阵疾风掠过,布包向上扬起,恰巧嵌在土墩顶面的一道凹槽内。余伯宠只得爬上顶层,使劲拽拉布包。刚刚得手,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也许是饥渴交加,体力透支的原故,他突然感觉头晕目眩,两腿发软,继而在苏珊的尖叫声中跌向土墩的另一侧。
万幸的是,土墩的背风面通常上陡下缓,况且他还采取了蜷腿抱臂的保护姿势,以致从高处滚落也并未受伤。但是,当他翻身坐起,举目四顾,却又惊诧不已。
原来,不远处一座斜坡下方,有一个直径约十五英尺的土壕,即使年深日久,大部分为浮沙填埋,依然掩盖不了人为挖掘的痕迹。沟壕的边缘,插着一块带有字样的长方形标牌。
仿佛漆黑的夜空划过一道闪电,余伯宠心思灵动的同时,忍不住高声呼喊:“苏珊,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等苏珊牵着骆驼绕过土墩赶来,他已经手脚并用拔出了木牌。上边有特殊颜料涂写的印记,一面是“LG”,另一面则简单注明了一行西历日期。
苏珊凑上前细看,声音顿时颤抖得厉害。“天哪,是……是我父亲的字迹。”
果不其然,这里正是德纳姆当年发掘的遗址。虽然眼前只是一处废弃的沙壕,但可以断定,未曾带走的楼兰文物就在附近。在一股莫名亢奋的驱使下,两人似乎忘记了所有的疲劳,随即开始了近乎疯狂的搜寻。或是拿起望远镜登高察看,或是根据地形推测当初探险队行进方向,不到两个钟头内,居然又发现了七八处类似的遗址。那些遗址形态各异,有寺院、官署、民居、墓葬,也有城垣和河道的痕迹,推测可知,这里曾经存在过一座规模庞大,人口众多的大都市。
“伯宠,这不是梦吧,我们已经站在了楼兰古国的中心?”苏珊像是自语。“难以想象,这片寸草不生的荒芜地带,多年前竟是西域最耀眼的明珠。”
“张骞凿空西域后,楼兰就成为丝路古道上的要冲。”余伯宠说,“随着屯田、水利等方面得到开发,当时的繁荣景象一定蔚为壮观。”
“是呀,我相信楼兰曾是一个天堂般的国度,当时的百姓过着富饶安逸的生活,只是为什么忽然消失,却是一个百思不解的谜题,难怪我父亲会把它比作东方的明珠。”
“这不正是你执着探索的原因吗?”余伯宠说。
遗址周围的沙层下,他们找到了一些残破不全的挖掘工具,以及零星散落的碎丝陶片等,无一例外附有按照英文字母顺序排列的编号标牌,分别为LA、LB、LC……,只是经过整理包装的大量文物尚且不见踪影。余伯宠未免气馁,也担心苏珊不堪辛苦,便提出稍事休息。苏珊却坚定不移,并且用几句雪莱的诗激励对方。“……请你吹起预言的号角,唤醒睡着了的人类!西风啊,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
受到了鞭策,余伯宠自然不甘落后,抖擞精神继续展开搜查,当找到编号为“LT”的遗址时,情形终于有了改观。
这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建筑废墟。东侧土层陷落,形成一道可怕的深沟,西侧由残垣断壁堆积成凹凸不平的土岗,其间夹杂着腐朽的木板和枯死的白杨树干。很显然,这里曾遭受过一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
余伯宠和苏珊利用工具探测刨挖,小心翼翼地移走碎石沙砾,从坍塌的废墟下凿开一条狭窄的信道。他们专心致志,精进不休,不顾满是血口的双手针刺般的疼痛。随着积沙大量涌泻,一只硕大的封存严密的木箱渐渐露出一角,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木箱的规格和材质并不陈旧,上面依稀可辨大英帝国的雄鹰印鉴。两人的心狂跳不止,无须开箱验视便已确认,其中的珍藏就是当年探险队的考古成果,即令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德纳姆的财宝”。
“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余伯宠脱口叹道,却又觉得辞不达意。由雅布出发至今,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变故,连自己也记不清楚,岂是一句“不费功夫”可以简单概括的,倒是苏珊的总结来得贴切。“咳,这一切好像是‘天方夜谭’里的情景!”
余伯宠如有同感,眼前的际遇确实离奇怪诞,总归缘于阴差阳错的巧合。若非威瑟暴虐不仁,将他们逼至绝境,也不会误打误撞选择通向楼兰古国的路线。而若非夹带资料的布包遗落,偏偏又被劲风吹上土墩,他们或许就和惊世骇俗的发现失之交臂了。
清理废墟的过程中,总共找到了七只木箱,同时也挖出五具尸骸。尸身的衣物还没有完全腐烂,有的手脚折断,有的颅骨碎裂,形态各异,极其恐怖。苏珊不由得哀思如潮,默默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她知道,这些人都是跟随自己父亲共同历险的伙伴,根据记载,当年的考古队曾连续遭遇风暴和地震的袭击,想必他们正是在猝不及防的浩劫中不幸丧生的。
面对昔日的罹难者,余伯宠也不禁扼腕长叹。古人形容身后凄凉的极端字眼是“生前无知己,青蝇为吊客”,这些探险队员的悲惨境遇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多年以来,他们的长眠之地只有沙鸣风啸,连蝇虫光顾瞻仰的情况也不曾发生。如果不是自己和苏珊偶尔路过,或许他们将永远成为沉寂荒原上的孤魂野鬼。
渐至昏黄,两人已没有时间感慨伤怀。于是先在废墟旁边挖掘一道浅沟,将几具尸骨并列掩埋,然后打开箱子逐次察看,视线所及竟是一片异彩纷呈的天地。
若论数量之多,箱子里的文物未必赶得上前些日子在佛塔脚下的发现,但若论价值珍贵及保存程度,却又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期望。其中包括钱币、陶器、漂亮的丝毛织物、刷漆的家具、妇女精美的绣鞋、青铜艺术品、各种风格的浮雕和木板画等。
一块形状规则的护墙板上,居然画着一对长翅膀的小天使。苏珊惊得瞠目结舌,怎么也想不到,具有西方鲜明特色的安琪儿竟然会在遥远的罗布荒漠安家,并且时间已跨越了近两千年。迷离惝恍之际,颇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以致分辨不清这里是楼兰遗址呢,还是一座古罗马的城市。更加莫可究诘的是,到底是欧洲文明的触须首先接近这里,还是中亚腹地本来就是世界文化的发源地。
另一块切割精细的壁画断面上,有一幅欢快愉悦的生活场景。画中的男子年轻英俊,有着印度人和中国人混合的相貌,长而黑的头发打成一个松散的花结,窄而轻的头巾垂于脑后,额前装饰着一颗椭圆形的宝石。他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束腰外衣,腰间悬挂着一把几乎是笔直的长剑。在他的背后是一匹黑白相间的“叶尔羌”花马,马鞍、肚带及鼻羁上佩戴的流苏都描绘得非常逼真。紧挨男子的是一位女郎,五官秀美,风姿绰约,穿一件淡黄色的曳地长裙。领口开得很低,内有紧而薄的胸罩,丰乳半露,铃式衣袖,并带有金银翡翠之类的饰品。她站立的姿势为两肩向后,腰身向前,显得媚态十足。
那男子举着盛满美酒的玉碗,女郎则拿着一只玫瑰花冠。余伯宠和苏珊目不转睛,如痴如醉,不知画中的男女是一对郊游踏春的夫妻呢,还是两个私奔途中休憩欢饮的情侣。
除此以外,他们又看到了满满两箱捆扎整齐的文书木简,其中有汉文、婆罗谜文、粟特文及大量的佉卢文等。
佉卢文是公元前三世纪流行于印度西北、阿富汗一带的文字,公元后的几十年内成为中国西域一些地方的通用文字,而在龟兹、和田、鄯善王国,这种文字的使用时间更加长久。由于王国消失城市废弃,这种文字也湮灭在流沙涸海之中,直到十八世纪才星星点点地返回人间。考古专家对于这种死文字的认识来自双语钱币,一面是汉文一面是佉卢文的钱币出土于塔里木盆地;一面为希腊文一面为佉卢文的,出土于曾经希腊化的阿富汗。因为数量稀少,破译起来十分困难,随着德纳姆爵士在楼兰遗址的探索发掘,才重新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对佉卢文的研究热潮。考古的诱人之处,就是通过蛛丝马迹还原出缤纷多彩的已经消失的历史,而这些死去千年的文字无疑正是解读古老岁月的重要密码。
就像终年拣破旧布头为生的人突然拾到一整匹典雅华丽的锦缎,余伯宠和苏珊沉浸在梦幻般的惊喜中。审视翻阅之际,又架起照相机拍照记录,正要打开最后一只箱子,苏珊的身躯却轻轻摇晃了两下,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余伯宠悚然变色,慌忙上前搀扶,伸手探鼻,呼吸犹在,只是人事不省。他明白,这是长期干渴导致的虚脱,只需一杯热水即可缓解症状,然而,他们的水囊早已空空如也。
其实,四五天滴水未进,两人的身体都已虚弱不堪。只因意外发现了楼兰遗址,借助于一股无法言喻的兴奋,才得以勉强支持了大半日,那种情形犹如生命垂危者为等待远方归来的亲人尚可苟延残喘一样。但是,一番挖掘劳作又似雪上加霜,当最初的激动情绪渐渐平复,无论意志和体力都趋于崩溃的边缘。
默默看着依然昏厥的苏珊,余伯宠的眼中一半是怜爱,一半是绝望。从未有过的恐慌悄悄笼上心头,头脑里越发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正面临着一个既残酷而又无奈的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苏珊张开双眼,看见自己躺在帐篷里,神情萎顿的余伯宠就靠在旁边。
“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余伯宠招呼道,露出一副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我没事,”苏珊少气无力地说,“那些文物怎么样了?”
“我已经照原样封存,重新掩埋起来。”余伯宠故作轻松地说,“嗨,看样子这一次无法把它们带出荒原了,只好等到下一回再说。”
“下一回?你认为我们还有重头再来的可能吗?”苏珊凄然苦笑。
“怎么没有,经过第一次尝试,至少我们掌握了沿途的地貌特征,只需充分准备水源供给,下次再来的时候已可驾轻就熟。当然,前提是及早返回雅布……”余伯宠理屈词穷,连自己也觉得像是痴人说梦。
“伯宠,不要再安慰我了,实际上你也明白我们重返雅布的机会还有多少。”
余伯宠哑口无言,颓然垂首,似乎失去了正视对方的勇气。
“我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只不过心有不甘罢了。”苏珊幽幽叹息着,“我本来是个虔诚的信徒,如今却开始怀疑上帝是否公正仁慈,他怎么会把同样悲苦的命运施加在我们父女身上。让我们发现了稀世珍宝,却又无法完成平生的志愿,这种捉弄人的手段也太残忍了。”
余伯宠凝眉蹙额,纡郁难释,却又强作镇定,委婉劝解:“好了,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与其把精力放在怨天尤人上,不如抓紧时间多休息一会儿,天亮继续赶路。只要一息尚存,我们就不该放弃。”
话虽如此,想要安心入眠却也不易。缺水造成的痛苦正不断地折磨着两人,眼角干涩,咽喉肿胀,胃部痉挛,浑身瘙痒,躯体内外几乎没有舒服的地方。辗转反侧熬到了黎明时分,总算困倦不支,和衣假寐了片刻。
翌日整装出发,沿着满目凄凉的荒原旷野蹒跚前进,周围的景象加剧着内心的恐惧。枯死的湖床,倾斜的沙梁,或突兀一溜土柱,或方形山,或褐红色的岩塔,或无法形容的陡高陡低的沟壑,人畜穿行其中,显得渺小而可怜。
垂死挣扎也总有极限,起先两人还可以互相扶持着直立走路,后来只能倒地爬行。其实也算不上爬行,顶多是在负重缓进的骆驼旁边一寸寸的蠕动。一天过去,余伯宠已感到筋疲力尽,而苏珊的情况更糟,对照手表测量脉搏,居然下降到每分钟四十九次。
“我怕是不行了。”苏珊声音微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要这样,也许再走几步,就会有奇迹出现。”余伯宠自欺欺人地说,瞥见那峰骆驼也四腿蜷缩,用已经没有一点体液可化为泪水的双眼悲伤地望着主人。
“知道么,我真的很怀念在雅布城北被狼群围困的那一夜。”苏珊像是自言自语,“虽然当时险象环生,一发千钧,如今想来,却是无比壮丽而奇妙的经历。哈尔克悠扬的歌声和宝日娜优美的舞姿仿佛仍在眼前耳畔萦绕回荡,不知此刻他们是否得偿所愿,但我相信,那空古绝今的一幕也将成为两人心目中永不磨灭的记忆。”
望风怀想,余伯宠也不免感慨万千。更加值得留恋的是,与狼共舞的一夜正是自己与苏珊感情升华的起始。相比之下,当初危机四伏,祸不旋踵,却还有一丝抗御周旋的余地,即使最后被群狼吞噬,也远胜过此刻的心力交瘁,竟然要眼睁睁地感受着生命之花枯萎凋谢。
又歇息了一段时间,余伯宠正想催促苏珊上路,不料对方却先开口了。
“伯宠,你还能坚持吗?”
“我……”余伯宠迟疑了一下,说,“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坐以待毙总不是办法吧。”
“很好,你继续向前走吧,不要再管我了。”苏珊低声说,语气平静而又坚决。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丢下呢?”余伯宠愕然相顾。
“你已经尽了全力,可以问心无愧了。如果能争取脱险,何必守在这里陪我等死呢。”苏珊舌敝唇焦地劝诫。
“不行,”余伯宠断然回绝,“就算死也该死在一起,难道你把我看作威瑟一样的小人吗?”
“你的道德观念也太偏颇了。”苏珊双眉紧锁,近乎乞求,每说一句话,都要费力喘息片刻。“想想看,你放弃努力的意义究竟有多大。我俩历尽千难万苦才找到了楼兰遗址,却要双双葬身于沙海荒原,致使湮没千年的文化瑰宝无缘重见天日,这一趟探险之旅岂不是变得毫无价值?倘若你侥幸脱困,利用掌握的图形资料重返古城,让那些罕见的珍品及早公诸于世,又将创造一个多么伟大的壮举。假如我的灵魂有知,也会感到无比欣慰的。”
“唉!”余伯宠摇头悲叹,不以为然。暗忖,那些木牍残片的下落与自己何干,谁又曾想过创造什么万众瞩目的壮举,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命在旦夕才是惶急不堪的现实。一时五内如焚,又难以言表,只是反复强调。“不要再说了,总之我是不会离开你半步的。”
“你向来是个理智的人,怎么也忽然变得顽固不化。”苏珊的口吻满含怨诘。“好在我预备了附加措施……不过,你总不希望我们的告别仪式出现血淋淋的场面吧。”
听她语意异常,余伯宠忙抬头查看,却不由得瞠目结舌。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苏珊的右手里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并且距自己的脖颈处不足两尺。
“苏珊,千万不要胡来。”余伯宠失声惊呼,虽然怀疑她已经没有力量完成自戕的企图,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只要你听从劝告,我也很乐意体肤完整地离开世界。”苏珊慢声细语,从容而凄婉的模样令人心碎。
“你何苦逼我……何苦逼我呢。”余伯宠神昏意乱,不知所措。
“伯宠,你也不必难过。”苏珊费劲地舔了下嘴唇,说:“能够死在你的身边,我已经十分满足了。如果说还有一点点遗憾,就是从来没有听见你亲口对我坦露心迹。”
“什嘛?”余伯宠一怔。
“我想最后问你一句,”苏珊气若游丝,暗淡无神的双眼泪光闪烁。“假如厄运没有降临的话,你愿意让我做你的妻子吗?”
“愿意,当然愿意——”余伯宠声嘶力竭,心虔志诚。
苏珊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嘴角微微翕动,似乎仍有话讲,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沉重的眼皮渐渐合拢,脑袋一下子歪了过去。
余伯宠面色煞白,连忙上前急救,但无论是捏揉人中,或者用力摇撼,苏珊已然毫无知觉。他不禁心中大恸,感觉自己正跌入一个穷极阴寒的万丈深渊,抑制不住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流喷薄宣泄。
回首往事,和苏珊的交往过程仿佛南柯一梦。从相识相知直至相亲相爱既像指顾间事,又像是缠绵数世的不解之缘。始料不及的是,千回百折,历经磨难,当两人的感情终于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所要面对的竟是生离死别的结果。思前想后,肝肠寸断,余伯宠忍不住有仰天悲号的冲动,却因嗓音嘶哑,力不从心,最终只能发出“嗬嗬”的哀鸣。
失魂落魄,思绪飘缈,耳畔却隐约传来几下水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在似乎是亘古沉寂的蛮荒地界,任何蕴涵生机的信息都不啻人间仙乐,具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吸引力。余伯宠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鬼使神差般地随着声音移动脚步,走了半里路,看到一排坡度不大的环状沙丘。当他踉踉跄跄地爬上沙丘,立刻为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不远处分明是一个方圆丈余的水池,就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玉镶嵌于沙丘之间。恍惚之间,余伯宠以为碰见了海市蜃楼,直到翻滚而下,双手伸入冰冷的水中,才相信一切并非臆想幻觉。他的本能反应是把头探进水里,牛饮鲸吞似的喝个痛快。他感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像海绵一样吮吸着生命的流质,干瘪的如同枯木形状的手指也逐渐膨胀起来。
狂饮之后,头脑骤然清醒,旋即想起,苏珊犹自命悬一线,唯有以水解救才可不死。低头寻视,看到自己茫乱中并没有携带装水的用具。急切之下,脱下两只皮靴,匆匆灌满了水,不顾沙砾碎石硌得脚掌生疼,撒开双腿跑回原地。
苏珊依然静静地躺着,等余伯宠把水送到她的唇边,并慢慢地喂下去,情况居然有了变化。随着咽喉发出“啯啯”的声响,就像是服用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苏珊长长的睫毛连续闪动,苍白的面孔也恢复了几分血色。余伯宠喜极而泣,转身去拿另一只皮靴,却发现里面的水早被旁边的骆驼偷喝干净。
人畜俱已得救,仿佛在与死神的赛跑中险胜一步。回忆这段奇遇,余伯宠简直匪夷所思,神志渐趋明晰的苏珊分析道:“沙漠地区降水稀少,蒸发旺盛,大部分河流有头无尾。极少数的河流可以穿越较长地段,下游在低洼处潴积形成内陆湖泊和零星的水坑。可是,其周围往往隐藏着被浮沙掩盖的河床,或者是因渗漏而变薄的地层,所以在附近行走一定要格外当心,否则会有陷入流沙的危险。”
余伯宠轻轻点头,默记于心。但苏珊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他们灌满所有的水囊继续前进,一路上并没有遇见流沙遮掩的陷阱。相反好运接踵而至,数日后已可在黄沙古道间看见胡杨和红柳顽强地伸出枝杈。
他们的干粮所剩无几,存水也不断消耗。但既然有了生命的迹象,就不愁找到解决的办法。偶尔捕获一只沙鼠,或是一条冬眠的四脚蛇,都可当作充饥的食物。就这样含辛茹苦,夙夜匪懈,终于在第八天上,视野里出现了一条绵延玉练般的冰河。
“啊,这应该是孔雀河吧,我们总算彻底摆脱死亡的威胁了。”苏珊眉飞色舞,欢呼雀跃,却又忽然发现对岸的芦苇丛中伫立着一条身影,须发皆白,服饰古怪,在黄云白草的荒野间显得十分诡秘。
“伯宠,快看,那究竟是人是鬼?”苏珊不免诧异。
余伯宠凝神观望,遽尔笑逐颜开。“是人,而且还是熟人。”他欣喜万状,随后扯开喉咙大喊:“吐尔迪……尔迪——”
罗不泊边缘的孔雀河一带,居住着楼兰古国的后裔——神秘的蒲昌海渔民的子孙。他们体格强壮,心地善良,世代以渔猎为生,吐尔迪就是其中的一员。早年余伯宠为逃避官府追捕,一度躲藏于孔雀河畔,当时以吐尔迪的木屋为居停。两人言谈投机,一见如故,曾经结下过深厚的友情。如今久别重逢,无不喜出望外,搂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彼此问候致意,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当然,对于他们之间的交谈苏珊懵懂不解,那似乎是一种夹杂着大量土著方言的突厥语。
晚上,吐尔迪用罗布人特有的美食款客,妻子儿女也围坐相陪。桌上摆满了鲜嫩的羊肉片,撒上蒲黄的烤鱼,掺和着沙枣的玉米面糊,余伯宠和苏珊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哪里还顾得上保持优雅的气度。
“太美味了,罗布人简直是天生的烹饪专家。”苏珊啧啧称赞。
“说得不错,我在这里曾住过半年,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口腹之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余伯宠附和着,冲着旁边的吐尔迪连连竖起大拇指。
吐尔迪脸上露出谦和的微笑,殷勤劝食之余,眼睛望着余伯宠,一只手却指向苏珊,嘴里叽哩咕噜说了一通。余伯宠听罢乐不可支,也对吐尔迪讲了几句话,两人相视大笑,似乎在谈论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苏珊莫名其妙,按捺不住好奇,拉着余伯宠的衣袖问:“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一起分享欢乐呢?”
“苏珊,”余伯宠忍俊不禁地说,“你最初看见吐尔迪的时候,是不是觉得非常惊讶?”
“是呀,他身裹兽皮,目光呆滞,像一尊雕塑似的站立在芦苇丛中,样子确实有几分可怕。”
“你知道他当时为什么一动不动吗?”余伯宠笑着说,“事实上是被我们吓呆了。吐尔迪说,以他六十多岁的年纪,也根本没有见过有活着的人从荒漠深处走来,当两个满面尘垢衣衫褴褛的家伙突然出现,还以为是碰上了沙妖风怪之类的东西。”
“哈,”苏珊不免失笑,“连世居沙漠边缘的人也感到吃惊,可见我俩的模样有多么狼狈。”
谈笑之间,吐尔迪问起两人此行的目的。余伯宠据实相告,吐尔迪顿时错愕变色,一会儿摇头咂舌,一会儿神情沉峻,默然深思了许久才重新开口。通过余伯宠的翻译,苏珊明白了吐尔迪正在叙述一个关于沙漠的古老传说。
他语调迟缓地讲到,孔雀河南岸最大的沙漠原名翰海,那里曾有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城堡。不知何年何月,有一个名叫提布的商人,抱着大发横财的愿望,历经千辛万苦,跨越重重阻碍,终于找到这座神奇的城堡。进城以后,发现四周杳无人迹,而大街小巷堆满了黄金白银和绫罗绸缎。提布禁不住心花怒放,开始疯狂地往皮袋里填塞金银财宝,又拼命地往骆驼身上装载绫罗绸缎。但是,就在兴高采烈的时候,一阵迅猛的风暴忽然席卷而来,刹那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紧接着四城关闭,城门内外被厚重的沙粒填埋得严严实实。提布用尽平生力气,始终无法打开城门,正当茫然无措之际,半空里飘然落下一幅布条,上面清晰地写着两行字迹。“让神圣的城堡在沙海中屹立,让贪婪者在成堆的珠宝中死去。”提布懊悔无及,气绝身亡。在他死后不久,人们就把翰海改名为塔克拉玛干,意思即众所周知的“进去出不来”。
听完故事,苏珊和余伯宠相觑无声,眼神里闪动着些许微妙的色彩。他们都懂得,吐尔迪正用委婉的方式表达一种善意的警诫。虽然考古探索的意义和攫取宝藏不可同日而语,荒诞离奇的传说也未必产生震慑效果,尤其对于苏珊而言,涉险闯关的经历越发增强了征服沙漠的信念。可是,在两人的心灵深处,依然能够感悟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启迪。
饭后,吐尔迪的妻子照料客人安置。临时张罗的“客房”内,头尾相连摆放着两张以芦苇和红柳条搭成的睡榻,上面铺着一层狼皮褥子及相关衾具,虽然简陋,却也十分舒适。在周身疲乏的苏珊看来,无疑具有一份难以抵御的诱惑。吐尔迪又来拨旺墙角的炭盆,小心盖好防火的铁罩,笑容可掬地交代了几句才欠身离去。
“吐尔迪说,”余伯宠代为解释,“夜里风大,请仔细掖好被子。家中条件艰苦,希望你不要介意。”
“嗨,吐尔迪太客气了,与近两个月的境遇相比,这里简直可以和皇宫媲美。”苏珊感叹道,转念又想,眼前的一切也要归结于余伯宠的交游广泛,不由得抛去温柔的一瞥。“能够拥有你这样的旅伴,我的运气实在不坏。”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余伯宠微笑,“快点睡吧,等你一觉醒来,也许还将面对更大的惊喜。”
“哦,什么惊喜?”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余伯宠笑而不答,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即躺倒在自己的床铺上。
苏珊心中疑惑,却也无暇深究,此刻只觉得眼皮涩重,倦意难挡,急于倒头寻觅好梦。没有了进退失据的困扰,远离了饥渴交加的煎熬,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直到次日黄昏才迟迟醒来。
苏珊睁开双眼,看到旁边的床上已空无人影。走出屋外,寒风扑面,顿感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她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发现余伯宠正在前面的胡杨树下归整一堆木柴。
“你起来了,”余伯宠招呼,“睡得还好吧。”
“再好不过了,连日来的困乏一扫而空。”苏珊说,留意到四周阒然无闻,问:“咦,怎么不见吐尔迪一家?”
“他们全家去十里以外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了,本来打算邀请我们同往,见你美梦正酣,就没有上前打扰。”
“罗布人的婚礼场面一定挺热闹吧。”
“当然,”余伯宠笑着介绍,“和中国内地的大部分地区不同,罗布人青年男女自由恋爱,通常在部落之间互相选择。婚礼当天,男女双方的亲友齐聚海子边,燃起篝火,烤炙鲜鱼羊肉。饱餐一顿后,大家又唱又跳,在歌舞中完成仪式。罗布人的生存环境虽然恶劣,却个个率真豁达,彼此间绝无龃龉纷争,并且拥有独特风俗传统,譬如歌谣、舞蹈、民间故事等,堪称西域最古老的文化。”
“避世离俗,忘情荣辱,和大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倒也是一种别具风格的生活方式。”苏珊低声感喟,悠然神往。
“你壮志未酬,尘缘难解,恐怕还达不到萧然物外的境界。”余伯宠轻轻笑道,继而转变话题。“先不必大发感慨了,你难道不想见识一下我带来的惊喜吗?”
苏珊这才想起睡前余伯宠说过的话,不由得兴趣昂然,笑问:“对了,你究竟在搞什么花样?”
余伯宠仍未明示,领她走到与“客房”相通的一间柴屋门口,笑着说:“你进去一看就明白了。”
苏珊茫然不解,缓缓掀开门帘,整个人立刻呆住了。这间屋子不算宽敞,像是一个厨房,南侧另有一门,东侧窗下砌着一座灶台,上面罗列着陶碗瓦罐等餐具。灶内柴火旺盛,上有一锅滚水,西北两侧的墙角堆积着鱼干肉脯及家什杂物。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子中央放着一只硕大的圆形木盆,看上去做工精细,坚实厚重。盆内蓄满了热水,白雾蒸腾弥漫。毋庸置疑,这是一盆特意预备的洗澡水,旁边的矮凳上还摆着一套由麻布和兽皮缝制而成的干净衣裤,很显然是女主人的惠赠。
“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苏珊喜心翻倒,兴奋莫名,但也有几分困惑。“你怎么可能像变魔术似的找来一只浴盆?”
“虽然我没有洁癖,却也很难适应长期无法洗澡的日子,所以当初在吐尔迪的帮助下制作了一只浴盆。”余伯宠解释,“昨晚吃饭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它已被主人家当作盛放野菜和沙枣的容器,于是心中突发奇想,这或许能成为我送给你的走出沙漠后的第一件礼物……”
望着他衣领上刚刚凝结的汗渍,苏珊蓦然意会,为了替自己准备“礼物”,余伯宠悄悄地提前起床,腾空浴盆,修复洗刷,接下来凿河取冰,劈柴烧水,若非一段温存而细致的情怀使然,怎么肯付出这么多辛劳而繁琐的努力?
“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苏珊发自肺腑地说,一把搂住余伯宠,在他的面颊上深深印上一吻。
余伯宠如沐春风,感觉一场忙碌适得其所,只是不免有几分拘谨,慢慢推开苏珊的手臂说:“好了,你请自便吧,我在屋外替你守门。”
苏珊含笑顺从,翩然入内。余伯宠则拉过一条板凳坐下,耳边听到窸窣解衣的声音,以及水流溅落的响动。他可以体会出苏珊尽兴沐浴时的舒畅,心情也随之变得轻松而愉快,怡然自得地注视着窗外渐渐昏沉的夜色,脸上始终洋溢着一抹浓浓的笑意。
工夫不大,门里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伯宠,请过来一下。”
余伯宠略感诧异,暗忖,难道这么快就洗好了。他不假思索地挑起门帘,顿时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苏珊犹自一丝不挂地浸泡在木盆里,荡漾的水波掩盖不住优美动人的身段,湿淋淋的金发高高挽起,水珠沿着发梢滴落在丰满的胸膛上。幽暗的灯光使腮边的羞色隐约难辨,却无法遮挡眼中勾魂摄魄的妩媚。
余伯宠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苏珊的裸体,却依然心旌摇曳,呼吸急促,迟疑了片刻才支吾着发问:“是……是你在叫我?”
“劳驾替我擦擦背好吗?”苏珊嫣然一笑,意态慵懒。
“苏珊,我……”余伯宠面红耳赤,进退两难。
“我忽然觉得不应该单独享用这种优待,”苏珊接着说,“否则也未免太自私了。”
余伯宠越发震惊,仓皇之际已然领悟,这分明是一种强烈的暗示。除了白痴以外,恐怕再也没有人可以找出拒绝的理由。
仿佛受到一股魔力的牵引,余伯宠开始宽衣解带,一步一步迈向木盆。神魂颠倒,目迷五色,直到接触了苏珊滚烫的肌肤,紊乱的思绪才稍稍平复。他不禁想起初次相会的一幕,当时的苏珊同样春光尽泄,但与今夜比较,对待自己的态度竟然判若云泥。从娇嗔痛责到相邀共浴,翻天覆地的转变似乎在瞬间完成,究其原因,只不过心中添加了一份柔情蜜意。
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久,却在一起经历了太多的艰险和苦难,忧患之中滋生的情愫,远比花前月下的缠绵更值得珍惜。因此,当他们荡涤尘埃,重新回到床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了。
犹如失陷荒漠的人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两人都迫不及待地从对方身上发掘甜美的源泉。余伯宠获得的感受是蓬勃的活力,苏珊则慢慢品味着无比的体贴和爱护。事实上,色授魂与的过程循序渐进,妙不可言,起先像是凝结千年的天山冰雪,在温煦阳光的烘照下消融解冻,由涓涓溪流渐次汇集成万顷碧波,继而穿越山谷,匹练飞空,最后化作两股呼啸澎湃的钱塘潮。在猛烈的交接与撞击中,余伯宠和苏珊早已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与压抑,几乎在同时攀上了快乐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