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歌五 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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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长歌五 危城

两个皇子中李恪先到达长安。他风尘仆仆地来到母亲杨妃的寝宫外殿一间佛堂时,杨妃正跪在一尊佛像前闭目念经。她是隋炀帝的女儿,李世民的第二个妃子,虽然面部带着宗教的虔诚,可眉宇间却透着一股雍容之态,让人能够感到她高贵的血统。

李恪远远地喊了一声:“母妃。”杨妃转过脸来,猛地睁开眼睛,惊喜和眼泪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恪儿!”李恪一步走到杨妃面前跪倒,杨妃站起身伸出颤抖的手轻抚他的面颊,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李恪脸上已隐隐露出他的外祖隋炀帝的轮廓,英气逼人。刹那间,杨妃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父亲,正微笑地看着她,她的心不由一颤。父亲虽然已走了近十年,可他的影子从来就没有在这个大隋公主的心里走远,所有的人都指责他是一个君,但在她心里,他却是天下最温柔的男人。

杨妃的表情让李恪有些奇怪,他问道:“母妃,您怎么了?”杨妃醒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说道:“哦,这一路你吃苦了。”李恪一指身后跟着的封德彝和一位三十多岁的书生道:“多亏封大人派的人和这位先生一路照应,苦倒是没吃什么,不过磨破了靴底。”杨妃将目光转向跟在李恪后面的封德彝和那个书生:“谢谢二位了。”封德彝忙道:“瞧娘娘这话说的,殿下平安回到了长安,该谢的可是老天爷呀。”那书生也说:“封大人所言极是,这都是老天爷的功劳。”

杨妃上下打量了书生一番,见他一表人才,说话稳当,不由点了点头,露出欣赏之意。李恪告诉母亲,这位先生名文本,是江南大姓的子弟,李靖平江南时见其有些文才就举荐给了朝廷。也是机缘巧合,前些日子他路过柴绍军中,进营访友,被柴绍撞见,一番晤谈后,柴绍把他当做了一个奇人,引荐给了李恪。李恪听他讲了三次易经,当即要拜他为师,岑文本坚辞,他说天下已入李世民的手中,登基是迟早的事儿,李恪终将成为皇子,做皇子的老师,得天子钦命,李恪却坚持先私下里以师礼待之。

见李恪对岑文本如此推崇,杨妃对封德彝道:“封大人,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从来不问政事,但今儿个我可要替先生说句话,皇上新承大统,国家正值用人之际,您是尚书右仆射,内举不避亲,这样的人才你该向皇上推荐才是呀!”封德彝在前隋时受到杨素的赏识,后被杨素荐给炀帝,一直做到内史令,对杨家一直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杨妃开了口,他自然不好推托,当下对岑文本道:“文本呀,咱们这位娘娘与旁人不同,一心只知礼佛,她为臣子说话,这可是头一遭呀!既然娘娘开了金口,老夫也不怕旁人说我的闲话了。按照你目前的品阶,有两个位置,我可以举荐你,一个是史馆修撰,一个是户部员外郎,你想要哪一个?”

岑文本不假思索地道:“下官愿去史馆修史,在那里学习先贤们治国理政的精髓。”这让封德彝颇感意外,因为换了别人一定会选户部员外郎这个肥差,史馆里古案青灯,一般人是受不了这份清苦的。封德彝捋着胡须,看看岑文本道:“你志向不凡,身上有股子士族子弟的清气。好,老夫就荐你去做史官!”岑文本连声称谢,一旁杨妃看他的目光也愈加带着赏识。接着,封德彝和岑文本退下。

李恪问杨妃道:“母妃,听说朝中很多士族大臣都力主儿臣入主东宫,是吗?”

杨妃有些惊讶地看着儿子,按说,以他的年龄本不该想这些事情,但是,他居然已经想到了。宫廷就是这么一个催人早熟的地方,对权力的**和血雨腥风都是上好的肥料,把生在帝王之家的男人们的心机之树灌溉得比常人长得快得多,他们常常像鹰巢中的雏鹰,还没有长出羽毛就已经懂得杀死别的雏鹰,以争取自己的食物了。杨妃对儿子说道:“我这耳朵里只听得进阿弥陀佛,朝中的事可从来不打听。不过,想想应该是这么回事,不然你父皇怎么会同时召你和中山郡王进京呢。”

李恪目光中露着蔑视:“别人倒也罢了,他中山郡王——论起才识来,哼,儿臣一点也不惧他,他可是个看见老鼠都吓得乱蹿的人。”

杨妃伸手抚着李恪的头:“看人要看人所长才是,你这么说人家中山郡王就不对了。有句话为娘要提醒你,宫深似海,什么样的可能都会发生呀!这事儿可别在心里放得太重,一切随遇而安。该是你的准跑不了,不该是你的怎么够也够不着的!”

李承乾比李恪晚了半天进城,路上他遇到躲在城外的建成余党的追杀,带的侍卫差不多都被杀光了,靠着郡王府长史范鑫和铠曹参军事常胜二人拼死相救,才护着他回到长安。这件事情三传两传竟然走了样,朝中竟讹传李承乾已死,一些心里头在为李恪使劲的大臣都纷纷高兴起来,其中就包括封德彝。正好兵部收到泾州传来的一份紧急奏报,已经同意议和的李艺突然变了卦,把使臣扣下,拒绝受抚了。封德彝立即拿着奏报进宫觐见李世民,想探个究竟,到了宫里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衣衫褴褛的李承乾就站在李世民日常起居办公的承庆殿里,李世民正在为李承乾擦拭着头上的土,在马背上凶狠得像一头猛虎的李世民,神情中充满了慈爱。这舐犊情深的一幕让封德彝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嗯,毕竟是长子呀。

封德彝明白,这世上多数父母都是偏爱长子的,尤其是在帝王之家,子嗣成群,古来当天子的人,有不少最后连自己究竟有多少个儿子都记不住了,但这头一个儿子,他们一定刻骨铭心,因为这毕竟是人生的第一次,用十几、二十年期待等来的第一次,所以,会不自觉地将一种视做惟一的爱赋予他。而情感就是这么一种古怪的东西,付出了就像把根扎进去了,付出的越多,这根就扎得越深。想到这里,封德彝心里感到惶恐起来,他看看手中拿着的那份文牍,突然心念一动,闪过一个主意,向前一步递上奏报,向李世民报告了泾州方面的紧急情况。

听说李艺又有反复,李世民一惊,这意味着他将同时面对两个强大的敌人,他看着封德彝道:“这个李艺!朕不是已经答应他的条件了吗?”封德彝说道:“颉利南下了,李艺的价码自然就和从前不同了。”李世民脸上露出焦急之色,他挥手示意李承乾退下。李承乾离去,封德彝走到沉思中的李世民跟前道:“要不,就让臣走上一遭去劝说劝说他?”李世民一愣:“你?”封德彝躬着身道:“说起来我和李艺都是士族出身,平素还有些交情。”

李世民看一眼封德彝花白的胡子,摇摇头:“这——太冒险了吧,他已经扣下咱们一个人了。”封德彝露出一脸慨然之色:“国家危亡之秋,臣这条性命又有什么可吝惜的!”封德彝的豪言壮语让李世民感动起来,他紧紧地抓住封德彝:“德彝!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干臣呀!你骑朕的闪电驹去,从御前侍卫里选十个人跟着。”封德彝眼圈一红,跪了下来,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那臣走了。”

戏演得很真,李世民却不知道封德彝的“壮举”后面藏着一个大大的阴谋。

李艺大帐里画戟森严,两列凶神恶煞的士兵将明晃晃的大刀扛在肩头,封德彝在杨岌的引导下走进大帐,刀锋上的寒意和那些士兵逼人的目光一齐射了过来。李艺面沉似水地在交椅上坐着,用一把精致的小剪刀修着指甲,头也不抬地对封德彝道:“封大人,你是来做说客的吧,要是那样就别怪我李艺不讲交情了。”

封德彝神色镇定,看了李艺一眼说:“今上差我去李靖军中办差,我只是顺道来找将军叙叙旧的,这兵荒马乱的,聚少离多,一朝离别,不知多少年才能再见上一面呀。”

李艺:“你如今是他秦王的人,咱们还有什么旧情可叙?前一阵子,李世民派大军压境,咄咄逼人,一副要把本帅吞了的样子。颉利骑兵南下了,他却放下身段来,又是封王又是割地,眼下他自身都难保,这些画饼又有何用?哼,我看秦王还有他那些爪牙一个样,都不是好东西!可怜我那太子爷……”说着,李艺竟哭了起来,一把将小剪刀扔在了桌案上。

封德彝不温不火地道:“老弟!我知道你看不上从前的秦王今天的皇上,可是毕竟你我都是山东士族中的显望,眼下国难当头,我等正要发扬士族的精神擎起天下——”李艺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是个带兵的人,这等空话你就不要对我说啦!”封德彝纵声一笑:“谁说这些只是空话?几年来你李艺靠什么养着八万精兵?不是别的,是因为你的高贵出身呀,如果你不是士族子弟,山东那些豪门大姓谁会出钱支持你?而士族从来都是靠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维系的。如今胡人打上门来了,你却在一旁作壁上观,那就是汉奸国贼,是对士族精神的叛逆,往后谁还跟你一起走,谁还拿钱给你养兵?!这难道不是最实际不过的事情吗!”

李艺脸色一变,看着封德彝,似乎是被他的话打动了,略一思忖,一伸手:“您请坐,给封大人上茶!”一个士兵端上茶来。接着李艺一挥手,挥退帐中诸将,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封德彝跟前的椅子上坐下,脸色已经十分缓和:“大人的话真是让本帅醍醐灌顶呀,只是,只是李世民说话算数吗?”封德彝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说道:“今上是仁德之君,新登大典,怎会失信于天下?”李艺脸上仍然挂着狐疑之色:“大人呀,你我都是经过不少事儿的人,掌大权柄的人有几个讲信义?”封德彝端起茶碗,轻轻吹去上面的茶沫,饮了一口,轻描淡写地说:“你要是信不过他,难道就不会讨样护身符带在身上吗?”

李艺:“护身符?你是说——”他抬头看了一眼封德彝,封德彝又饮了口茶,脸上仍然不动声色。李艺已经会意,封德彝是在暗示他扣个人质,而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李世民的长子李承乾,李艺纵声大笑,说道:“明白了,丞相回复朝廷吧,事儿我答应下来了,不过,要请皇长子到我帐中来做监军!”接下来二人又商洽了受抚的具体事宜,谈妥后,李艺要请封德彝喝酒,封德彝却以公务太繁冗为由推辞了,匆匆出城回去复命。有了这个结果,封德彝的心里比喝了几坛百年陈酿都要醉心,他哪里还顾得上喝酒。

李艺把自己与封德彝密晤的内容向几个心腹一说,大家顿时像炸开了锅一般。杨岌不解地问:“大帅,咱们还真替李世民卖命呀?听说这一回可来了二十万胡骑呀!”李艺一笑:“要是颉利带来的人马少,我还不这么干呢!本帅已经想明白了,要是不向李世民称臣,以他眼下这点本钱,就不敢和颉利一战,说不定带着这十几万人逃到哪里去也未可知,那一来颉利就会杀进长安,阻隔住我们回燕辽的道路,迟早会回头对付我们。反过来呢,咱们答应和李世民联手以后,他没了后顾之忧,必然会和胡人决一死战,等到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咱们就用不着回燕辽了。”

杨岌问道:“不回燕辽去哪儿?”李艺眼露凶光道:“进长安去!把皇宫里那把椅子抢过来自己坐。”帐中诸将都是一愣。

封德彝骑着李世民的闪电驹,马不停蹄地赶回长安,向他报告了谈判的结果。李艺再次答应受抚,李世民心中稍安,但让李承乾去做所谓监军,实际上就是要扣个人质,这让李世民心中甚为不爽,他生出一种被人骑在头上拉屎的痛苦。他在心里一万次地痛骂着李艺,但大敌当前,他又实在没有第二种选择。最终,他决定答应李艺的条件。

这几天淑妃染了风寒,身子骨不大利索,一直卧床不起,李世民忙着守长安的事,也一直没过来看她,皇后长孙氏和淑妃一向处得不错,怕她一个人闷着,早起就到了她的寝宫陪着她唠家常,两个人正说着话,一个宦官匆匆跑过来,传来皇帝要送李承乾去李艺军中的消息。皇后的脸色立马变得苍白起来,差点晕倒。长孙氏十三岁嫁到李家,跟着一个成天在马背上杀来杀去的丈夫,也算闻到过不少血腥,但是,她毕竟是个母亲,儿子就是她心头的肉,更何况李承乾是她的第一个儿子。淑妃看出了皇后心中的无限痛苦,从床上爬起来道:“姐姐,你还迟疑什么呀,走,我陪你去跟陛下好好说说,让他改了这个主意。”

无论在王府中还是到了宫里,长孙皇后一向躲在深深庭院里不爱抛头露面,但儿子就要去做人质的重击却让她无法沉住气了,二人一起来到了承庆殿向丈夫求情。李世民一听她们的话就火了:“他是天子的儿子,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就是再危险也得去!”长孙皇后哀求道:“陛下,臣妾求求您了,乾儿刚刚拣回一条命呀。”淑妃也说道:“皇上,臣妾也替皇后姐姐求您了,乾儿前一阵子受惊不小,这刚回到京里,你就要把他往人家的刀板上送,别说皇后姐姐,就是臣妾这心里头也不落忍呀。”

李世民怒气冲冲地道:“好啊,皇后!你居然把淑妃也搬来了!知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吗?你们这叫后宫干政,朕绝不允许从朕这里开这样的恶例!”淑妃一阵咳嗽,李世民看看她苍白的面孔,心软下来,换了一种语气道:“这件事你们都别说了,再说朕也不会改变主意!”

李承乾也得到了这个消息,他急急忙忙跑到弘文殿,找到正在那里处理公务的舅舅长孙无忌,把他拉到屋外哀求着:“舅舅,父皇要让我去李艺军中做人质呢,连母后去求情,他都没有松口。舅舅,李艺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呀,您要救救我呀!”

长孙无忌一愣,他已经听说封德彝成功地说服了李艺接受招抚,但因为手里的事儿太多,没有详细去过问,不知道这次招抚还附带着这么一个条件。“李艺从前没有提过这一条,怎么这次就多了这一条呢?是不是……”长孙无忌的眼前闪过封德彝那张总是面沉如水让人琢磨不透的脸,似乎嗅出了什么,他看了李承乾一眼说道:“承乾,你是皇长子,到了这种时候,该为国家做点什么了!快去向你的父皇说,李艺的营盘就算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为了大唐的万世基业,你也要去闯!”

李承乾差点哭出来:“舅舅,我真的不敢去呀!”长孙无忌眼一瞪大声道:“中山郡王,你这像什么样子?挺起胸膛来,拿出男子汉的样子,去向皇上说这番话吧,不要辱没了长孙一脉的血,更不要辱没了李家的光荣!”长孙无忌的声音斩钉截铁,他这个舅舅在外甥面前素有威信,李承乾在他利箭一般目光的威逼下,心中生出一股惧意来,终于转身一步步向承庆殿走去。

李承乾走进承庆殿时,李世民正一脸怒气地坐在一张龙椅上,长孙皇后跪在地上垂着泪,淑妃盖着被子躺在一张躺椅上,还在哀求着皇帝改变主意。“父皇!”李世民抬头一看,见是儿子战战兢兢地立在门口,他脸色一沉,没好气地道:“你来干什么?”不等李承乾开口,长孙皇后一招手喊道:“乾儿,快过来跪下,求父皇开恩给你一条活路吧!”李承乾走向前扑通跪倒。李世民气得站了起来,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儿子:“你——”

李承乾心一横,照着长孙无忌的吩咐颤声道:“父皇,儿是皇长子,该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了!李艺的营盘就算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为了大唐的万世基业,儿臣也要去闯!”李世民一怔,久久地看着儿子,没想到从这个孩子口中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突然站起身一步走上前,伸出双手扶起李承乾,一拳砸在他的肩窝上:“乾儿,你做得对!这才像我李世民的儿子,像我李世民的儿子呀!”长孙皇后如遭雷击,她扑向李承乾紧紧抱住他泣道:“乾儿,你怎么这么傻呀!”李世民大声止住皇后道:“皇后!国难当头,你怎么连个孩子都不如呢?快去给乾儿准备准备早些上路吧!”长孙皇后强忍住悲声,李承乾跪下来朝李世民磕了个头,与皇后等一起离去,李世民望着他们的背影,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之中。

当天李承乾就在常胜的护卫下前往泾州,他不知道,长孙无忌的心腹刘二已经拿着一封密信和一份厚礼先一步骑快马北上了。刘二此行是去见李艺的部将杨岌,这个人和常何有旧,二人曾一起随隐太子建成征讨过刘黑闼,常何对他还有救命之恩。那份厚礼非常特殊,不是别的,是一张空着名字的三品官的荐表,长孙无忌承诺,只要杨岌保住李承乾的性命,杨岌就能把自己的名字填上去。那封以常何名义写的信向杨岌陈述了自己投靠长孙无忌后获得丰厚回报,让他不要放弃这么一个回头是岸光宗耀祖的机会。常何只会写两个字,一个是常一个是何,信是长孙无忌代写的,最后由常何像鬼画符一般捉起笔署上了名字。常何说,别看这字不怎么样,但杨岌一定买账。

两天后,颉利的后队陆续到达了,突利部也到了武功,契必何力在高陵扎营。停顿多日的颉利军主力开始向东进击,他们先逼近了泾阳,不到一个时辰就攻陷了这座城池。这在长安城中引起不小的恐慌。

太宗领着一群大臣到城头巡视,封德彝心情沉重地对李世民说道:“陛下,这武功不去说它,泾阳城池还算坚固呀,长安城墙久经战乱,残破不堪,既然泾阳城防这么不济事,长安守起来只怕不易呀。”身为右仆射的封德彝在宰相中职司兵务,在这样的事情上头他自然要多说几句。

这时李靖的援军距长安还有三日路程,颉利已对长安摆出三面合围之势,李世民不由愁眉紧锁,对众臣说道:“真没有想到颉利军的战力有这么大的提高,这几年朝廷南攻北守,忙着平定中原的纷乱,在南边连打六次大仗,对突厥则取守势,知之不多。眼下彼倾巢而出,我军中最缺的是了解他们虚实的人。这才是眼下最让人着急的事儿呀。”

长孙无忌接过话茬道:“有一个人对阿史那氏的情形颇为熟悉,他来做兵部侍郎参谋军机最合适,但是不知道陛下敢不敢重用他?”李世民一挥手:“只要他有真本事,朕还不敢用?你说吧,此人是谁?”长孙无忌看了李世民一眼,吐出几个字:“中山郡王府长史范鑫。”李世民脸色一变,这个范鑫前些年曾在云中、马邑领兵多年,对颉利部的情形倒是了如指掌,但是这个人出身低贱,做过放马奴,在颇重门第的朝廷里,向来受人歧视。而且说起来,这个人还有些“前科”,若是用他,必然会引起一场争议。

果然,长孙无忌话音刚落,封德彝就在一旁慢条斯理地道:“这恐怕不妥吧,此人在太上皇手里是定了铁案的,武德二年,他在洛阳别驾任上痛打裴寂,武德皇帝念其多年征战有功,没有杀他,将其放逐到马邑戍边。用他做中山郡王府长史,朝中已经有不少异议,要是让他来做兵部侍郎,只怕就更难服众了!”

长孙无忌反唇相讥:“封大人,说起旧事儿,我可要念叨两句,当年要不是裴寂摆出士族的架子,不听范鑫的劝谏致使五千将士白白死在王世充的伏兵之下,范鑫会忤逆上司吗?可是事后,朝廷追究了范鑫犯上之罪,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裴寂败兵之罪也应追究,说白了,不就是因为裴寂是士族显望,而范鑫出身贫贱吗?”

封德彝:“既然长孙大人把话说到这份上,那我也没什么可遮拦的了,有道是上品无寒门,士族治国的规矩延续了三百年,这三百年间,哪朝天子重用的不都是士族,皇上新承大统,急需延揽天下英才,长孙大人把范鑫这么一块顽石捧得那么高,就不怕士族子弟中那些荆山之玉都会弃我主而去吗?这件事陛下一定要三思呀!”一群大臣纷纷附和,表示羞与范鑫之流为伍,城头一片纷乱。

长孙无忌有些急了,眼一瞪:“怎么,人多就有理呀?”李世民一皱眉头喝了一声:“长孙无忌!”城头顿时安静下来,众臣的眼睛都看着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李世民狠狠地说道:“朕早就说过不要再提什么士庶之争,你就是不听!你也不睁眼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把这事儿翻出来,真是惟恐天下不乱!”长孙无忌欲要争辩,李世民走到长孙无忌近前,死死盯了他一眼,放大声音道:“怎么,大敌当前,你扰乱朝局,朕训斥你有什么不对吗!”

一旁封德彝不温不火地说:“皇上,长孙大人也是为国举贤心切嘛!”长孙无忌看看封德彝又看看李世民的眼睛,咽了一口唾沫,不再吭声。李世民松了一口气,转脸对封德彝道:“德彝呀,不过话也要说回来,朝廷眼下急需了解阿史那部骑兵的人。朕看这么着吧,就给范鑫一个兵部郎中,让他参赞军务,大主意还是由朕、玄龄、如晦和你们几位重臣来拿,你说怎么样?”封德彝忙顺着台阶下来:“皇上圣明,其实臣不是说范鑫这个人不能用,只是,用人要用得合规矩才是嘛,像皇上这么处置,不光臣,我看大家都会心悦诚服的。”

一只老旧的木盘盛着一套五品朝服放在书桌上,朝服上放着一顶纱帽。长孙无忌怒气冲冲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范鑫蹲在墙角,一脸卑谦。长孙无忌气呼呼地说:“我说范鑫呀,人家说你是奴才,你自个儿就不能挺起脊梁骨来做一回人?就拿七年前那件事来说吧,分明是裴寂不听劝谏,暴打了你,反咬一口说你打了他,你为什么一句都不申辩,这么多年来死背着这口黑锅,让我都没法儿替你说话。”

范鑫低声下气地道:“大人,您别生气,下官从前不过一个放马的奴仆,是太上皇让我到军中养马,那个别驾之职也是他老人家赏下的,范鑫怎敢忘了太上皇的恩德?裴大人与武德皇帝交情深厚,要是这个真相让天下人都知道了,人人都唾骂裴大人,太上皇心里也会很难过的。”长孙无忌气得站起身来:“你顾着别人难过,别人顾着你难过了吗?眼下胡兵压境,朝廷用人之时,你熟谙胡事,硬气一回又怎么了?到头来朝廷不是还得来求你?我这么说可不是想怂恿你为自己去争那个兵部侍郎,而是想让你为天下庶族寒门争一口气呀!”说着他抓起纱帽往外一掷,说道:“官可以不当,不能受这帮人的气!”

范鑫慌忙站起身来:“哎呀大人,这是皇上所赐,万万使不得呀!”说着他转身低头紧走几步去捡那顶纱帽,到了跟前,一双脚已经站在纱帽旁边,范鑫慢慢抬起头,脸色一变,是李世民站在了面前,范鑫忙不迭地跪倒,指着纱帽诚惶诚恐地说道:“皇上,这——都怪臣不小心把这纱帽弄掉在地上了。”

李世民用一种平缓但暗含责备的语气说道:“你用不着替他圆谎,朕长着眼睛呢,都看见了!”李世民走到长孙无忌旁边坐下,把纱帽放回盘中,长孙无忌将头扭向一边。李世民笑着问:“怎么,你是在生朕的气?”长孙无忌转过头:“不错,就是生你的气!当年大战王世充的时候你不也在洛阳吗?范鑫的冤情,你难道不清楚?平日里,你总是说要惟才是举,到了真用人的时候,怎么就变得叶公好龙了呢?”

李世民收住脸上的笑,厉声道:“放肆!你这是在跟天子说话吗?不错,你现在已经是大唐的吏部尚书了,处事怎么还这么率性?说话怎么还这么口无遮拦?”长孙无忌更加不痛快,嚷道:“行了,不就一个尚书嘛,我不要了,这总可以吧?”说着摘下自己头上的纱帽,往桌上一掼,就要往外走。范鑫大惊失色,一把拦住长孙无忌:“长孙大人,你这是干什么呀!”接着他转向李世民不住地作着揖:“皇上,此事都因微臣而起,不干长孙大人的事,要骂您就骂微臣吧。”说完,又拽拽长孙无忌的袖子:“长孙大人,长孙大人,您快向皇上认个错吧。”

长孙无忌还在用力挣着:“你让我走,让我走——”李世民慢悠悠地说道:“范鑫,你也别拦着他了,他心里闹着委屈呢!他委屈什么朕心里知道,你范鑫身上背的委屈呢,朕也心里有数。你们的委屈朕来解,可朕的委屈谁又能来解?隋朝的败亡一半是因为炀帝的残暴,一半是因为山东士族的腐朽没落,这一点朕还不清楚?继承大统的前夜,朕就曾亲自写下一道诏书,打算把他们通通从朝廷里赶出去。可是,翻开吏部送上来的官员名册一看,朕害怕了,为什么?山东士族在朝廷的势力太大了,在官员里头竟然占了十之七八,把他们都赶走了,朝廷怎么办?谁来征收赋税管理百姓,天下岂不是大乱?”

长孙无忌停住脚步。李世民接着说:“更重要的是,山东士族执政已历三百年,父子门生沿袭,享尽了尊荣,百姓嘴上恨他们荒淫无度,心里却无比羡慕,连许多跟着朕南征北战的大将也都以攀附他们为荣,程知节为了把女儿嫁给山东士族大姓崔家,将一半家财都做了陪嫁,以此来抬高自己的身份。面对这样的现实,朕不往后退行吗?”说到这里,李世民将目光投向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脸色稍缓,将脸转过来看着李世民。李世民继续说道:“这退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呀!不好受,又能怎么着呢,不是还得装模作样地训斥你吗?谁叫朕是天子,谁又叫你长孙无忌是朕的自己人呢!”长孙无忌心里一动,一句“自己人”说得他心里热乎乎的,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夫,见李世民脸色十分憔悴,顿时觉得有些不忍,腿一软跪了下来:“皇上,您不要再说了,臣目光短浅,请您治臣不敬之罪吧!”

李世民扶起长孙无忌:“辅机,快起来吧,朕的这一片苦心,你能明白就好,朕担着这个四面狼烟的国家,还要承受着所有的委屈,多么盼着有一双手伸过来替朕补上一块天呀。就拿起用范鑫这件事儿来说,兵部郎中是委屈了他一点,可是,这到底给了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不是?有了战功,朕就可以论功行赏,到时候擢升他出任兵部侍郎不就水到渠成了吗?”

长孙无忌站起身,拾起那顶纱帽:“范鑫,你快把它戴上吧。”

泾阳失陷后第一次正式的御前军事会议在这天夜里举行,李世民的几位重臣,守军的主要将领都被召到承庆殿。大殿里一片纷乱,众臣正纷纷议论着军情,李世民登基未久,天子之威尚没有深入人心,诸将还习惯把他看做从前的天策将军,议论起军情来,都很随便。直到李世民抬起头,扫了众人一眼,大家伙儿才止住议论,安静下来。

李世民问道:“范鑫,范鑫呢?”范鑫应了一声:“皇上,臣在这儿。”李世民的目光在人群中找了半天,才看见范鑫低头站在一个角落里,眼睛看着地面,露出一脸的不安。李世民说:“你躲在那儿怎么参赞军务,到这儿来。”范鑫稍一犹豫,走到李世民面前,封德彝等人纷纷把不屑的目光投向他。李世民佯装没有看见,向范鑫问起颉利铁骑的现状来,他这么做既是真想了解敌情,也是想做个样子给长孙无忌看,替他找回些面子。

范鑫告诉李世民,颉利的铁骑本就骁勇,这几年一直在和北方的薛延陀、铁勒诸部交战,最终统一了他们,经历了这些大战,其战力比起从前就更强了。如果双方的骑兵摆开阵式正面交锋,我军两万人难敌对方一万人,步兵对其骑兵就更不用说了。

封德彝显然对范鑫的话十分不屑,他冷笑一声道:“哼,真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颉利蛮夷之辈,无端犯我,输理在先,又是孤军深入,能不胆战心惊?我军是王者之师,同仇敌忾,这一来一回我军长了多少战力,敌军又折损了多少战力,你算过没有?”范鑫唯唯诺诺:“这——下官只想到了战场上的事儿,没去想战场以外的事儿。”封德彝又道:“皇上在问你军国大计,你谋事如此不周全,岂不是要误国误民?”范鑫不住地点头:“大人教诲的是。”

长孙无忌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我说封大人,现在可是说实话的时候,不是说大话的时候,您在这儿一个劲儿唱着什么王者之师的高调,可是王者之师打仗也要靠真刀真枪,而非唾沫星子不是?”封德彝找不出话来驳斥对方,只得恼怒地说:“你、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世民不耐烦地道:“好了,不要扯远了,说正题!”

这次御前军事会议开了大半夜,通过范鑫等人对阿史那部骑兵作战特点的介绍和杜如晦提供的最新侦察到的敌军兵力和部署情况,李世民做出判断,长安死守是根本守不住的。当他说出这个结论时,长孙无忌问:“如果明知守不住又必须要守下去,有什么法子吗?”李世民沉思良久,吐出两句话来:“彼攻我城,我攻彼心!”

他的具体部署是派两万精兵主动出击,伏击三路敌军中较弱的一路,重创对方后立即回师守城,另外在长安城中多布疑兵,迷惑对手。李世民认为,颉利挟雷霆之势而来,断不会料到唐军会主动出击,遭此挫折,定会心生犹疑,然后重新部署兵力,这一来,就可以为各路大军回援赢得时间。

被派去执行伏击任务的是尉迟敬德和侯君集,次日拂晓,李世民亲自送大军出城。君集的侍妾佩珠牵着女儿海棠正好也来送行,李世民的眼睛落在海棠的辫梢上,上面还挂着孝,李世民脸上掠过一丝伤感。他知道君集一家几乎都被建成的爪牙杀光了,只有这个女儿从小寄养在他的挚友秘书丞苏亶家里从了苏姓才逃过这一劫。从侯君集停留在海棠身上的目光里,李世民看出了自己这位心腹大将对女儿的怜爱,他让侍卫把海棠带回宫中交给皇后好生照应。同时告诉君集,只要他这个天子的家小在,就有海棠在!

君集热泪盈眶,当场提出要把自己的精锐飞虎军留在李世民身边。李世民断然拒绝了,他对君集说:“朕知道你的心思,让他们跟着你上战场去吧!你们打得越好,朕就越安全,不然就是这八百人再怎么善战,又如何敌得过颉利二十万大军啊!”李世民的镇定自若鼓舞了出征的将士,他们神情慷慨地走出长安西门,走向无边的夜色,没有人去想他们的面前是二十万强大的敌人。

可事实上,四面楚歌的李世民心里真是这么平静吗?

这天夜里,宫里的女人们通宵都在赶制用来布置疑兵的旗帜。连淑妃也拖着病体,和陪在她身边的长孙皇后一起一针一线地缝制了一面旗。旗缝完时,天已经快亮了,皇后叮嘱淑妃快些休息,她自己拿着旗准备去交给负责此事的宦官。

看皇后要走,躺在床上的淑妃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姐姐,这仗咱们能打得过吗,颉利可来了二十万人呀。”长孙皇后笑着宽慰她道:“能,一定能,皇上都下令让殿中省准备庆功酒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皇上说能打赢的仗,什么时候打输过?”淑妃低声祷告:“菩萨保佑,能赢就好。”

长孙皇后捧着那面新绣好的“唐”字大旗走出淑妃的寝宫,听到外面一阵人语,她停了下来,一眼看见有两个人在回廊一角正在说着什么,仔细一瞧,原来是李世民和太医孙和。李世民小声问道:“淑妃的病好些了吗?”孙和禀奏道:“淑妃娘娘不过偶感风寒,臣给她服过两剂药了,托皇上的福,已无大碍。”李世民接着说:“那就好,那就好。孙和,你是老太医了,既是老太医,这做太医的要守哪些规矩你该都知道吧?”孙和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臣知道,第一是心正,第二是嘴严。”

李世民朝左右看了看:“很好!有一件事,朕要托付给你。这两天敌人随时会攻城,说实话,这一仗几无胜算,这个底朕没有对任何人交过,你知道就行了,切不可泄露出去。这里有副药,万一胡骑杀进城来,你一定要在宫城被击破之前服侍淑妃喝下。”孙和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大惊失色道:“皇上,这怎么使得?”李世民脸上露出一丝伤感:“总不能看着她落到敌人手里,生死两难吧!”孙和扑通跪倒:“皇上,臣只医人,从来不杀人呀。”李世民脸一变:“这是圣命,你敢抗旨吗?”孙和哆哆嗦嗦地接过药来,李世民迈步朝寝宫走去,长孙皇后急忙闪身躲到一座假山后面。

稍顷,宫里传来淑妃的声音:“臣妾见过皇上!”李世民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常态:“爱妃,不要起来,你有病在身,静养要紧!军情紧急,朕只能稍待片刻,来,让朕好好看看你。唉,这些日子你可瘦多了!”淑妃说:“多劳圣上挂念。”

长孙皇后从假山后移身出来,轻轻迈步朝月门外走去,一脸怅然之色。她回到绮云宫坐下,望着自己一夜辛苦绣成的旗,心里真不是滋味。正好,这几天朝中诸事繁杂,长孙无忌一大早就进宫处理公务,顺道到绮云宫看看妹妹,没想到皇后见着他以后竟哭了起来。长孙无忌一问,才知道发生了这么一档事儿,他劝妹妹道:“为了一包毒药,你犯得着吗?”

长孙皇后泣道:“不,那不是毒药,那是天子对一个女人最真的心呀,我十三岁就嫁到李家,跟他不知吃了多少苦。如果真是已经到了悬崖边上,那个他宁愿杀了也不想叫胡寇劫去的女人应该是我呀!”长孙无忌摇摇头:“唉,我真是弄不懂你们女人的心思!你妒忌淑妃干什么?她生安康公主时伤了元气,太医都说了,她已经不能再生育了。一个没有儿子的女人,能在这宫里风光多久?皇上再怎么宠着她,她也成不了你的敌人,倒是对那些有儿子的妃子们你要小心呀。”

长孙皇后一扬脸:“如果皇上能赐我那包毒药,我宁肯什么也不要!”长孙无忌吃惊地看着妹妹:“你怎么会这么想?好,你哭吧,我劝不住你,也不想劝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声,你在这里感伤的时候,别人不会闲着。上次承乾归途遇到追杀,这次李艺又把他要过去做人质,下一步人家还会干些什么,只有老天知道呀。”长孙皇后闻言脸色一变,止住了眼泪,甚至挂出一副微笑来:“你看我这是怎么了,承乾还在李艺营中受着煎熬,我却在这里悲悲戚戚的,像什么样子,他知道了也一定会笑我这个母亲没出息的。”

妹妹表情的迅速变化让长孙无忌更加惊讶:“怎么,你不难过了?”长孙皇后道:“过了这一气儿就好了,宫里的女人也是女人呀!不说这些了,上了战场你可得替我看好皇上,此战不比寻常,他性子急,喜欢玩命儿,你多劝着他点,实在不行,就架着他走。承乾还在李艺营中,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知道呢,可不能叫老天爷把他们爷俩儿全给我抢走了!”长孙无忌忙说:“嗯,哦,好——知道了。”说着,他解嘲地摇了摇头朝外走去。

长孙皇后突然又喊了一声:“哥哥。”长孙无忌一回头:“怎么,还有什么要交代的?”长孙皇后略一迟疑,开口道:“万一,万一将来淑妃突然又能生了怎么办?”长孙无忌一愣,看着妹妹,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了宫里女人的心思真的和别处的女人不同。

在清晨的阳光中,李世民披着一身金色的盔甲,提着长槊和房玄龄等六骑沿着渭水缓缓前行,他们身后带着两千名骑兵,长安城下几十里都飘扬着大唐的旗帜,气势颇为壮观。突然李世民的目光落在渭水河上,那里赫然架着一座便桥。跟在李世民身后的房玄龄问是否让人前去拆除,免得敌人利用,李世民却说,留着它吧。李世民身后的几个人均是一脸不解。一行人继续向前,河对面一匹马飞驰而来,一名小校浑身汗水地跳下马,在李世民面前跪倒报告,敌军进入尉迟敬德和侯君集的伏击圈了,双方已经接战。李世民对小校说道:“去告诉他们,全长安的百姓,不,全大唐的百姓都看着他们呢,一定要狠狠地打!”小校上马,一挥鞭,匆匆离去。

李世民等人策马继续前行,突然跟在他身后的房玄龄像是听到了什么,说道:“陛下,你听!”李世民张大耳朵,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大地仿佛都要颤抖起来,李世民身边护卫们的马在不安地转圈嘶鸣。一个侍卫惊讶地说道:“看,天边好大一片黑云呀!”

李世民微闭眼睛,吐出一句话来:“那不是云,那是二十万敌人来了。”众人无不色变。看着大家紧张的神色,李世民纵声大笑:“没什么了不起的!朕十六岁开始打仗,从来就没有害怕过什么,别说二十万骑,就是敌人有百万大军,朕也视之若草芥。”身后的骑兵们为李世民的话所振奋,齐声高唤:“陛下不怕,臣等也不害怕!”李世民朗声道:“好,只要没人害怕,这一仗我们就赢定了!骑兵留下,你们几个跟我来——”他一指房玄龄等几个人,率先策马来到便桥边上。

在无数旗幡的簇拥下,颉利的大队人马终于接近了渭水。他伫马于一个小山坡上,向对岸眺望,先看到的是长安城下连绵不绝的旗帜,接着,看见结阵于前的一个规模不大的骑兵方阵。继而他的目光落在了横跨渭水的那座便桥上。颉利自言自语道:“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拆了这座桥。”当他看见桥头的六个人时,表情更加惊愕了——李世民居然就在其中!颉利想道:李世民这是干什么,是布下了伏兵在引我上钩吗?他的大脑在急速运转着,开始朝周围扫视,目光中充满怀疑。

就在这时,从左翼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颉利大声问:“怎么回事?”一个将军应道:“好像是雅尔斤遇到了大股唐军,双方正在激战。”颉利又转脸看看右翼,那里是突利和契必何力的队伍,没有一丝动静。颉利脸上浮现出一片犹疑之色,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等等两翼的消息。

一个奇怪的场面出现了,一方是十几万铁骑,一方只有六个人,隔着一座便桥静静地对峙着。

房玄龄轻声对李世民道:“皇上,要不您先退下吧,只要颉利一挥鞭,他的马蹄转眼间就可以把我们碾成肉泥。”看着对面那支强大的敌军,久经战阵的他也心跳不已,身音有些发颤。李世民面带微笑小声回应道:“如果路上突然遇到一只老虎,你该怎么办?记住,你不动它也不敢动,你要是转身一逃,它必定就扑上来了。”

接着,李世民抬眼向前望去,从敌阵中找到了颉利的大纛,又在这大纛下找到了颉利的身影,他冲着这身影朗声喊道:“对面可是颉利可汗?”

颉利应道:“不错,是我!李世民,听说你当上大唐天子,我就想起要来问你一个问题,当今天下该由谁主沉浮?”李世民看了颉利一眼:“朕知道可汗心很大,要和朕来争这个天下,可争天下不光靠刀枪呀!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想做天下共主,先得问百姓答应不答应!怎么样,朕的回答是否能让可汗满意?”

颉利一声冷笑:“李世民,说大话有什么用,看看我身后的铁骑。”李世民回应道:“朕说的可不是什么大话,大唐已全民皆兵,正恭候可汗呢。”说毕,李世民纵声大笑起来,显得十分从容。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飞驰到颉利身边,一个将军上前,附耳向他说了几句什么,颉利脸色顿时大变。将军向他报告的是两翼的消息,左翼的雅尔斤受到唐军突袭,损失了数千人,他自己也受了重伤。突利在右翼也发现了不明敌情。颉利心头一阵发虚,他事先估计长安唐军不过三两万人,没想到自己左翼的精锐骑兵居然遭到对方的主动进攻,而正面的李世民丝毫没有怯意,右翼又出现不明敌情,这些情况都出乎他的预料。

颉利抬头望望旌旗招展的长安城,那里似乎隐隐埋伏着千军万马,一片阴云掠过他的脸庞,颉利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但他性格多疑,有些像三国时的曹操,这样的战场态势,让他一时拿捏不准,他决定暂时撤下来,弄清情况再说。他向身边的一个侍从下令:回撤二十里!

十几万大军开始徐徐退却,李世民等还像钉子一样钉在便桥桥头,看上去依然态度从容,但实际上每个人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湿透。

颉利的人马退出二十里后,扎下了营盘,他派人继续打探两翼情况,发现雅尔斤确实遇到了劲敌,攻击他们的唐军中出现了尉迟敬德和侯君集的旗号,这都是李世民手下数得着的大将。而右翼的不明军情到底是什么,突利他们却还是没有弄清楚。颉利心里已经明白,突利和契必何力根本就没想打,而是在等他和李世民拼个你死我活呢。所谓的不明敌情实际上不过是用来搪塞他的理由,这令颉利十分恼火,但他又不能明说,只好派人去慰劳两翼的将领,同时派人进一步刺探长安的实情。

李世民则来到唐军设伏的小山下巡视战场。唐军的这次主动出击赢得了小胜,但是,尉迟敬德和侯君集手下一共折了一万多人。看着荒原上无边无际的尸体,李世民不由在内心里叹道,颉利的骑兵确实善战。当听说在战斗最紧要的关头,全靠飞虎军冲入敌阵,击伤雅尔斤并夺得敌人的大旗,战场形势才得以扭转时,他将目光转向侯君集,说道:“这一次你立了大功,朕要好好奖赏你,奖赏你的飞虎军,走,带朕去你大营,朕要亲自检阅他们。”

浑身是血一脸征尘的君集一愣,看着李世民:“皇上要检阅飞虎军?”李世民点点头。君集用低沉的语气说道:“他们都来了。”李世民一抬头,不由愣住了,只见君集身后站着十一个人,个个浑身是血。

李世民问:“就只剩下他们了?”君集的脸抽搐了几下,点点头再也忍不住蹲到地上,“哇”地一声哭起来。李世民身后的大臣、将军、侍卫纷纷落泪,只有李世民一个人紧咬着牙,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他伸出手轻拍了两下君集背上被血染透了的战甲说道:“哭什么,站起来,就是十一个人,朕也要检阅他们。”

君集站了起来,看看自己的亲兵,扯着沙哑的喉咙喊了一声:“上马,列队,请天子校阅!”几个亲兵艰难上马,还有两个人搀着一个受伤的亲兵,那个亲兵胳膊断了,一只脚踏上马鞍,另一只脚却迈不上去,李世民一步上前,亲手将他扶了上去。那个伤兵激动得热泪盈眶。

李世民上马,领着众臣从这十一个人面前走过,神色庄重。校阅完毕,李世民挥鞭一指北方:“都说颉利铁骑骁勇无敌,看看你们,朕要说,真正无敌的勇士在我大唐的军旗下,有你们的忠诚,这个国家一定会强大起来的!”说到这里,李世民转过脸去,眼望着苍茫的大地,目光中喷吐出来的只有火焰。他的身后一面军旗被风吹得直抖。

正在这时,一骑快马飞也似的驰过来,一个侍卫从马上跳下,来到李世民身边跪下,带着哭腔道:“淑妃娘娘殡天了!”李世民愕然:“你说什么?”侍卫泣道:“淑妃娘娘殡天了!”李世民脸色刷地一变。

李世民手里提着马鞭,急急走向淑妃寝宫。一抬头,看见长孙皇后牵着安康公主和海棠站在门口,小安康已经穿上了白色的孝服。长孙皇后悲伤地看着李世民,李世民已明白了一切。他手中的马鞭“啪”地掉了下来,如同疯了一般,跌跌撞撞地从长孙皇后身边冲过,朝里走去,口中大喊:“淑妃!淑妃!”一盏宫灯“咣”一声被撞倒在地。

那个李世民最钟爱的女人双眼紧闭,如同睡着了一般,李世民呆若木鸡,良久才慢慢朝她的遗体走去,声音轻了下来:“淑妃,淑妃!是朕回来了,你睁开眼睛呀!”淑妃一点反应也没有。李世民刷地拔出剑来指着淑妃,几乎在咆哮:“朕命令你!快睁开眼睛!”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孙和呢!”一个宦官应道:“先前城外形势急迫,宫里盛传胡骑已经入城,孙太医服侍淑妃娘娘用了一副药,就匆匆出去了,奴才这就去把他找来。”

李世民闻言一愣,目光落在淑妃脸上,声音嘶哑地说道:“不用找了,你们都下去吧。”他心里明白,只怕孙和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宫里了,他更明白,杀死床上这个美丽女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