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凉秋声,如潮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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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凉秋声,如潮似水

 

——旧式文人李涵秋的心路历程

 

张永久

 

回首往事已惘然

 

1904年春天,已入而立之年的李涵秋收到一封信。信是从武汉寄来的,浅黄色纸面上画着一枝梅,淡淡的疏影,透露出独特的雅致。展开一读,是恩师李石泉的亲笔,盛情邀请他赴鄂担当西席。李石泉,扬州人,未入仕途前曾设馆授课,李涵秋即是他当年的得意门生。此人后来分到湖北做官,深得总督张之洞赏识,保荐为道员,获湖北清丈局总办,人称“李观察”。清丈局负责土地管理,是个肥缺,官场中人人向往之,李观察忧心的是儿女无良师,于是写信邀学生来鄂援手。

 

接到恩师的信,李涵秋心里颇费了一番周折。

 

李涵秋(1874—1923),名应漳,字涵秋,号韵花,别署沁香阁主。其父李朗卿经营一家烟馆,可是李涵秋降生时家境已经式微。他七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留下的烟馆被一伙计侵占,幸亏叔父相帮接济,始得入学,并于二十岁那年考取秀才。出身贫寒家庭的李涵秋懂事很早,二十六岁即设帐授徒。那年是1900年,日历翻开新的一页,人类又一次迎来了新世纪的太阳。再过五年,清廷明诏废除千年科举,凡私塾弟子皆入新式学堂,受此情况影响,李涵秋授课断了生源,家庭财政面临窘况,正在暗中发愁。

 

恰在此时,恩师的信犹如雪中送炭,应该说是件大好事。但是李涵秋却有个心结,他内心向往的是古代士大夫的写意生活,追求淡泊宁静,不愿涉足官场。多年后,其弟李镜安在《先兄涵秋事略》一文评价他道:“长于古文词章之学,惟性情恬淡,无志进取。后由李石泉观察招之入鄂,当道中如贵阳陈筱石、直隶高泽畲奇其才,争欲罗致幕下,先兄辄婉言谢绝,以为一入政界,有如素质之衣,便染成皂色,虽再掏水洗濯,恐不能还我本来面目矣。”

 

一个人的行事作派,与其少年时代的记忆息息相关,李涵秋也不例外。

 

扬州自古是金粉繁华之地,历史上有数不清的诗词为证:“烟花三月下扬州”、“月中歌唱满扬州”、“犹自笙歌彻夜闻”、“十年一觉扬州梦”等等,说的都是扬州“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空前盛况。李涵秋从小在这甜蜜温柔之乡浸泡,很难不受影响,从他幼时酷爱评书可略见一斑。据其好友贡少芹回忆:“三十余年前,吾扬州评话家如李国辉、芝玉春之《三国演义》,邓光斗之《水浒传》,金国灿之《平妖传》,龚午亭之《清风闸》,秦鑑南之《说唐》,张丽夫之弹词,无不各擅胜场。涵秋幼时最喜听讲,且成癖焉。顾天资极颖慧,一经入耳,悉不遗忘,归即摩肖书中人物之姿势与口吻,于祖母及其母前复述之,颇得其仿佛。更能历举书中人之情节脱漏处,语极中肯。祖母戏谓之曰:‘待汝长成,将使汝习评话业也。’厥后君为当代第一小说家,所取材料,半基于此。”

 

能说明他“性情恬淡,无志进取”的还有个例子,是李涵秋早年的爱情故事:二十岁考取秀才后,曾有一个姑娘爱慕其才华,与之相恋。姑娘名叫媚香,是扬州一个富绅家的千金,母亲得知女儿媚香爱上了穷书生,苦口婆心劝说,可是媚香死活不依,发誓非李公子不嫁。万般无奈之下,其母只得决定将她送到福建舅舅家。临行前,媚香从后门溜出来,在秦淮河边与李涵秋告别,默默流泪说道:“你带我走吧,我们远走高飞,生死不离!”书生气十足的李涵秋被媚香这句话吓呆了,怔怔地望着她,好半天未置可否。临阵流露退缩之意的李涵秋,终于还是辜负了她的心意,媚香伤心至极,扭头走了。后来李涵秋在武汉发表的小说处女作《双花记》,其女主角原型即为媚香——这是后话。

 

二十四岁时,李涵秋完成了人生中的婚姻大事,妻子薛柔馨深于国学,有扫眉才子之誉,且遇事有主见,是李氏得力的贤内助。接到恩师的信后,李涵秋与妻商量,这位聪慧干练的薛夫人,关键时刻从背后推了丈夫一把。第二天,李涵秋收拾起行装,搭乘一条小火轮,从扬州来到了武汉。

 

文坛初露脸

 

李涵秋抵达武汉时,已是民国前夜,中国社会正在酝酿剧变,这个习惯于慢节奏的扬州人,依然按部就班,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

 

除了给恩师的子女授课外,李涵秋最大的乐趣是读书,妻子不在身边,临时“钻石王老五”的生活不免有点单调寂寞。有一次,几个文友在黄鹤楼雅聚,约好了晚上赏月,恰逢是夜忽降大雪,诸文友不免扫兴,唤店小二取酒来,边饮边等雪停。李涵秋一时兴起,多喝了几杯,至雄鸡啼声四起,天色将破晓,雪却越下越大,此时李涵秋已酩酊大醉,烂醉如泥了。归家途中,李涵秋失足跌入街边,呼呼大睡,天明时分醒来,全身湿透,狼狈不堪。这次醉酒使他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李涵秋学会了控制,终生喝酒再也没有过量。

 

还有一件事,更能说明李涵秋理智克己的性情。游幕武汉期间,李曾有一段秘密情史:有个妓女名叫恽楚卿,爱习诗作文,屡以吟风弄月之作投诸小报登载,李涵秋闻其文名,设法与之晤面,见其亭亭玉立,洒然一裙屐,满心生起爱慕之意。结交不久,二人耳鬓厮磨,形迹益密,然而当恽楚卿谈及委身之事,李涵秋又犯难了。一来家境不宽余,不敢随便娶姨太太;再则又怕一妻多妾之痛苦难以消受,“乃阳诺,阴与之悚,遂绝迹于妆阁矣”。后来李涵秋与贡少芹谈到这事,自恨薄倖不止,成为民国小说名家后,李著有《琵琶怨》一书,述诗妓恽楚卿事甚详,书中多隐约辞藻,盖为己讳也。

 

从以上两件事,可以大略看出李涵秋其人。追新潮偏生浅尝辄止,爱时尚却是叶公好龙,脑子里偶尔露出想出轨的苗头,最终都被他扼杀在萌芽状态之中。

 

但是李涵秋毕竟是文人,即便这位穿长衫的名士再理智,也有不那么理智的时候。在武汉充任幕客期间,李涵秋曾引爆了一场“诗战”,意外地使他名声大振。

 

这事说来话长。清末,汉口有《公论新报》,以提倡风雅为标志,闻名遐迩。该报特辟一专栏,名为《汉上消闲录》,广征诗词小品,鄂中知名人士如金熙生、包柚斧、胡石庵、凤竹孙等屡有作品发表。李涵秋见之,不觉技痒,以近作感怀诗四首试投该报,其中有《白桃花诗》写道:“一曲歌成燕子笺,梅香楼妃冷秋千。亭台春浅层层雪,乌溪风迥漠漠烟。才子文章惭少作,美人忏悔到中年。眼前洗尽繁华态,消受清寒薄暖天。”该报主事者为贵州人宦屏凤,读了这几首诗大为激赏,邀李涵秋过江面谈,有相见恨晚之感慨。于是,李涵秋成了该报特邀专栏作家,《汉上消闲录》无日不有他的诗文。一时声名鹊起,尊者称其为诗伯,忌者称其为野狐禅,李涵秋对这个称谓大不以为然,诗文中免不了隐含几句讥讽话,这一下更是刺痛了对方阵营,为时一年之久的“诗战”拉开了帷幕。

 

这场看不见硝烟的纸上战争,历时一年以后,请第三者出面调解,方才休战。李涵秋曾写下一首长诗,详叙其事:“武昌愁云压城黑,武昌江水连天赤……”写这首长诗的时候,扬州人李涵秋心情不错,他的大名早已经响彻武汉三镇了。

 

一桩窝囊事

 

李涵秋在武汉的岁月过得很热闹,也很寂寞,热闹的是鹊起的声名,寂寞的是孤独的内心。单身一人,了无牵挂,每天最好的娱乐方式是读书。成为《汉上消闲录》的专栏作家后,他便开始写稿。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得快了起来,生活也因写作而变得丰富和充实。

 

时有报人胡石庵在《汉上消闲录》上连载言情小说,颇受读者欢迎,李涵秋读后不觉怦然心动,遂生执笔效颦之意。他的第一部长篇处女作是《双花记》,内容如前所述,写他自己与媚香的一段初恋感情。在自序中,李涵秋夫子自道:“汲汲求十数年前猥亵私昵之境,以谋消遣法哉。”由此也可看出,这是李涵秋的一部消解苦闷之作。书中颇多自责和忏悔,也是作家当时心情的真实写照。

 

书写成后,欲投报馆,又有点不自信,于是放入抽屉,秘不示人。业余时间,又继续写成了一部书稿,名《雌堞影》,这部小说写人人关心的家庭问题,叙事模式有点模仿翻译小说。时有文友包柚斧前来造访,见到这部书稿,爱不释手。包柚斧沉吟片刻道:“近日沪上报馆,正在以重金征集小说,为何不寄去一试?”李涵秋道:“海内诸多著作家争胜,不敢出招,何况我也不认识主编大人。”包柚斧笑道:“既然如此,我来帮你一试。”

 

李涵秋将书稿《雌堞影》交给包柚斧,过了不久,李涵秋偶尔读到《时报》,看到《雌堞影》三个字,大喜过望,再一看作者署名,却是包柚斧。李涵秋大起疑心,去向包柚斧询问,包柚斧一脸镇定,回答说他也大惑不解,恐怕是因稿件系他所托,主编误以为包即是作者。包柚斧陪着笑脸道:“这事即使兄不来找我,我也会去信报馆,问个究竟。”李涵秋道:“既然是这样,你也不必去信了,我直接致函报馆,让他们纠正。”包柚斧一听,怔住了,将李涵秋请进内室,殷勤倍至,以实情相告,说事已至此,乞涵秋稍留余地,不要撕破脸,至于稿酬,他也尚未收到,先垫付一百五十元,并赠杭州马褂衣料一件表示歉意,其他的等以后收到了再全款奉送。当即由包妻亲自下厨做菜,热情款待。

 

看着包柚斧可怜兮兮的样子,李涵秋不忍继续深究。事后李涵秋得知,其时包柚斧已收到了上海报馆的稿酬,实际上是二百五十元。经过这一番交涉,李涵秋对包深为鄙视,与之绝交,断绝了往来。第二年,小说《雌堞影》由上海有正书局出版,作者署名也改回为李涵秋。包柚斧并没有想到,当时还是无名小辈的李涵秋,后来会成为红遍中国的小说大家,如果想到了这一层,他恐怕也不会在清末民初的文坛上徒然留下这个笑柄。

 

世人争说《广陵潮》

 

辛亥革命前夕,李涵秋跟随李石泉回到扬州,在江苏第五师范学校任教,同时继续进行小说创作。有一次,友人张仲丹欲赴上海,临行前来与李涵秋告辞,问他有无事情需要在上海办。李涵秋略作沉吟,忽然想起先前在武汉报刊上连载未完的一部小说,何不请友人拿到沪上帮忙求售?张仲丹是个热心人,听李涵秋说了这个想法,当即点头答应。

 

到了上海,张仲丹来到商务印书馆,找到老熟人王莼农,将书稿交给王看,王是沪上词章名手,对文字的要求近乎苛刻,认为此书文采不足,拟退回。经张仲丹为之说情,勉强答应接受,但稿酬标准极低,为千字五角。张仲丹不敢做主,写信问李涵秋,李的家庭正在闹经济危机,急需款项,迅速回信表示同意。可是等张仲丹拿着李的回信再去商务印书馆时,没想到王纯农又变卦了,他双手抱拳,连声说了几个“抱歉”,认为李作虽佳,然白话体例不太合适,仍将书稿退回。

 

被王莼农退回的这部小说,后来却成了鸳鸯蝴蝶派的一部名著。

 

沪上有个著名的报人叫钱芥尘,脑子里装满了一些新思想,其时担任《大共和日报》经理,从文友圈子里听说有这么一篇小说,新近被王莼农退了稿,很感兴趣,托人要来一看,大加赞赏。小说原名《过渡镜》,主要围绕扬州的三户人家,展开辛亥革命前后十余年的世态沉浮和社会变迁,按照李涵秋的本意,是想将小说写成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一面镜子。钱芥尘提笔将书名改为《广陵潮》,在《大共和日报》的副刊专栏《报余》上逐日连载,一经问世,大受读者欢迎。

 

对于这部近百万字的小说,时人如此评价:“二十四桥之风物,犹跃然纸上。”李涵秋自己也曾坦率地自白:“我这《广陵潮》小说是个稗官体例,也没有工夫记叙他们的革命历史,我只好就社会上的状态夹叙出他们的事迹。”一番夫子自道,无意中触摸到了文学创作的真谛:只有摒弃任何先行的主题,沉湎于自己的艺术天地,才有可能写出优秀作品。

 

胡适说:“民国成立时,南方的几位小说家都已死了,小说界忽然又寂寞起来。这时代只有李涵秋的《广陵潮》还可读;但他的体裁仍旧是那没有结构的《儒林外传》式。”胡寄尘认为李涵秋的小说“在近代小说家内,可与吴趼人颉颃,而超过李伯元之上”。鲁迅在1917年12月31日的日记中写道:“上午寄家书并本月用钱五十,附二弟三弟妇笺各一枚,又寄《广陵潮》第七集一册。”书是寄给母亲的,鲁迅的母亲周太夫人也是李涵秋众多热心读者中的一位。

 

李涵秋成了民国初年的小说名家,当时的上海报刊林立,隔两三天,便有一家新报纸创刊,而每家新创刊的报纸,都以刊登李涵秋的小说为时髦,时有“无李不开张”之说。尽管如此,李涵秋仍然保持着旧式文人的士大夫情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依然沉湎于自己的文学创作天地中,有一则轶事记道:“涵秋一日乘驴走乡间,叉于两树间,驴自胯下逸去,而先生方穷思小说资料,竟不觉也。”轶事显然有夸张色彩,但记叙李涵秋沉湎于文学创作达到忘我的境地,也并不纯粹全是虚构。数年间,他共写了三十三部长篇小说,字数达近千万,堪称著作等身的社会小说之泰斗了。

 

还有一件趣事,顺便说一下。李涵秋成名后,王莼农主持《妇女杂志》,曾写信向李征求小说稿,收到王莼农的信后,李涵秋大不以为然,仍对旧事耿耿于怀,发牢骚道:“今日涵秋,犹是昔日涵秋,西神(王莼农)为何前弃而今取耶?则信乎文字无定评,惟虚名是重耳。”

 

不合时宜的名士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李涵秋有些落魄。这个旧派的扬州人,趿拉着一双木底拖鞋,嘎哒嘎哒,在阳光难以照射到的街巷里悠闲地踱着步子,脚底踩出的那些声响,总是难以和大时代协调——尽管他也曾试图跟上时代的步伐。

 

1921年,时任财政部次长的张岱杉,在书肆间偶尔购得《广陵潮》,读后大感兴趣,一日与钱芥尘(时钱为天津华北新闻经理)闲谈,提及此事,张岱杉道:“观李君之作,虽不乏事实,然属子虚乌有者居多。若摭拾真事,以此妙笔渲染,当胜《广陵潮》十倍。”钱芥尘是聪明人,听出他话中有音,小心去试探,果然,张岱杉的意思,是想请李涵秋来京任幕僚秘书,援笔为张作传。经钱芥尘居间撮合,李涵秋答应北上,正在准备启程时,北方发生洪灾,津浦铁路为大水冲毁,此行乃止。不久,张岱杉免职另任,这件事也不了了之。

 

到了这年秋天,钱芥尘重返上海,担任《小说时报》主任,写信邀请李涵秋也来上海,参与编辑事务。李涵秋身材瘦削,戴着金丝边眼镜,虽说已到中年,却不留胡子。他抵达上海时,沪上文人云集报馆,皆欲一睹大文豪的风采。这让李涵秋感到全身不自在,那个瞬间,有个古怪的念头掠过脑际:自己仿佛成了关在笼子里的怪物,在供游人观赏品评。

 

在从报馆回大东旅馆的路上,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当时他乘坐的是一辆摩托卡(脚踏机动车),车速并不太快,对于习惯了慢节奏的李涵秋来说却是风驰电掣。一路上,他始终觉得头晕目眩,低声咕哝不习惯颠簸。送他回旅馆的朋友钱芥尘等人百般无奈,只好停下来,换乘了一架黄包车。李涵秋仍觉难受,频频用手抚摸脑门,担心会得了脑震荡。到了大东旅馆,一行友人陪他乘电梯,李涵秋又闹笑话,四处看过一遍,道:“人说上海房间狭小,诚不诬也。”一席话把大家逗乐了,一个个都想笑,却又不忍心笑出声来。

 

才住了几天,李涵秋便感到诸多不习惯。他要吸水烟,烟灰随便弹在地上,把旅馆房间的油漆地板烫得留下焦痕,老板让他赔钱,李涵秋感到满肚子都是委屈。白天太过喧嚣,只好将写稿的时间改在了夜晚。他把自己关在楼阁上,足不出户,平常很少有人见到其行踪。朋友有雅聚宴客,也一概推辞谢绝,实在推托不了,应邀前往,也只是略食少许,不终席而去。不知者谓其清高,实际上他有难言的苦衷:在扬州过惯了闲适的生活,对十里洋场的酒食间征逐,格格不入。

 

鸳鸯蝴蝶派的另一位代表作家周瘦鹃,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我和李先生的最末一次见面,是在申报馆。谈了一会,李先生告辞而去。过了一两分钟,忽又走了回来,说:‘那石扶梯上有一段没栏杆,我不敢走下去,可否打发一个差役扶我下去?’我答应着,急忙唤一个馆役,扶了李先生一同下楼,我立在楼梯顶送着,不觉暗暗慨叹。心想青春易逝,文字磨人,李先生只不过是个四十九岁的人,已是这样颓唐了……”

 

闲下来的时候,李涵秋常常怀念在扬州的那些日子,怀念那头心爱的毛驴。在逝去的岁月里,李涵秋悠哉乐哉,每天都骑着毛驴去学校,听见哒哒的驴蹄声,就知道是李先生来了。那头毛驴脾气特别犟,总爱和他闹别扭,每次进学校门,都会用力撅弹后腿,冷不丁将李涵秋摔下来。李涵秋很是生气,指着毛驴训道:“你再敢摔我一次,我就将你卖掉!”第二天,毛驴故伎重演,李涵秋果然不食言,卖掉毛驴,雇了一辆独轮车代步,并风趣地将独轮车称作“一轮明月”。

 

每当想起这些,李涵秋心上就会涌出一丝温暖,像是从遥远处投来的一束灯光,在召唤着他。而在上海的这种隔膜的生活,真的能够让他窒息。

 

第二年,李涵秋辞别上海,回到了扬州。

 

情史就是痛史

 

李涵秋的一生中,除了妻子薛柔馨外,还有个女人始终在他心目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此女子即前边所提起过的媚香。

 

媚香的真名叫做玲香,扬州分别后,李涵秋思念不已,夜阑人静,一灯如豆,常常独坐作痴想,灯花跳跃,以为是伊人之影,扑之则空。他在武汉曾做小说《双花记》,书中的女主角媚香即为玲香,是一部寄托悲苦思念之作。据说《双花记》由小说林社出版时,李涵秋特地向出版社提出要求:稿费多少不在乎,但一定要在书的扉页上印出他的照片,究其原因,是希望小说能够行销到福建,倘若玲香能够看到此书,知道是他写的,可以恢复联系。如此情痴情圣,憨态可掬。此后在长篇代表作《广陵潮》中,李涵秋又将玲香写入书中,取名为红珠,并在最后让红珠成为云麟之妾,而众所周知,云麟为作者李涵秋本人的自况。

 

有个叫朱春莺的鸳鸯蝴蝶派文人曾写过一篇文章,标题是《李涵秋三十年前之情史》,详细叙述了李涵秋与玲香的一生情缘。李涵秋跟随李观察从武汉回到扬州后,最为关心的便是玲香的行踪。托人一打听,得到的消息让他痛彻心扉,深切感受到人生之无常。原来,玲香的父亲前几年已去世,一棵大树倒了,家族迅速走向衰败,玲香被人辗转卖到妓馆,张帜某班,现已莺迁江南金阊么凤院中。李涵秋得知后不胜惋惜,连夜赶赴苏门,明察暗访,不料竟遇之于可怜筵上,玲香怀抱琵琶弹奏,李涵秋饮酒听曲,二人相对默然涕泣。

 

曲终人散,玲香邀请李涵秋至其家,私底下询问,玲香已改名为韵花,二人回首往昔,直觉不堪。李涵秋对玲香情意缠绵,但却并不太懂得柳巷规矩,没过多久,床头之金已所剩无几。玲香多次苦谏,让他离开此地,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李涵秋偏生听不进去,百般无奈之时,玲香只好暗中以金钏相赠。这样的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直到妓馆一再下逐客令,李涵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到故乡,李涵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闭门写小说。某月,与友人外出,夜泊秦淮河,听到窗外水声潺潺,难以入眠,披衣而起,独立船头,看秋水一色,愁月当空,禁不住心潮起伏。忽听到邻船隐约有呜咽声起,灯光朦胧,少顷,一女子挽缆出视,触目惊喜,疑是梦中,此女子好生面熟,细看竟是日思夜想的玲香!两个断肠人相对,哭诉离情,难以成声。玲香道:“自君去后,妾自叹命薄,每天惟毁容哭泣度日,所受之苦,一夕难诉。后来遇到逊清大臣李某,被聘为小妾……”听了这番话,李涵秋虽说愁肠千结,却也有一种释然:玲香毕竟被官宦迎娶,有了靠山。双方留下联系地址,匆匆话别,等到李涵秋办完事,再到上海去寻访玲香时,此时辛亥革命爆发,新浪潮如火如荼,按照玲香提供的地址,寻访到的却是一座颓败的废墟。

 

这之后李涵秋与玲香之间失去了联系,像一只风筝,断线了。时光流逝,转眼已是三十年,李涵秋著作之余,对镜照容,白发悄然爬上了头。乃自题居所曰韵花旧馆,又改沁香园,皆是怀念玲香所为也。某日黄昏,李涵秋正在家中枯坐,有一老媪到来,直呼其名,神态神秘莫测,说要引他去一个特殊的地方。李涵秋遂跟从前往,奔走数里,前方忽现一茅舍,渐渐走近,老媪手指榻上,但见玲香仰卧于上,容颜憔悴,眼神凄迷,泪如雨下。

 

玲香拉着李涵秋的手,哭诉她的遭遇:辛亥革命后,官宦李某一度在上海当寓公,今春抱疾病故,妻妾飘散,不久玲香又大病了一场,因思念李涵秋,特意折道来到扬州,要与他见最后一面。听玲香说话的声音,已是气息奄奄,李涵秋不由得潸然泪下。回到城里,李涵秋援引名医,一心要为她医治,可是夙愿未了,第三天傍晚,玲香还是玉殒香消了。

 

李涵秋低着头,从茅舍中走出来,眼前是一片榆树林,一道红光倏忽闪过,定睛看去,是只绚丽的狐狸在林中跳荡。这让他猛地想起了《聊斋》,想起了寄托着蒲松龄无限期翼的那些女鬼。此情此景,他一时间竟分辩不清今夕何夕了。

 

生命像是一架老式座钟

 

回到扬州,李涵秋重新找回了闲适的心态,深居简出,种花养鸟,日以著书为乐事,生命像是一架老式座钟,拖着慢悠悠的步子,嘀嗒嘀嗒,表面上听起来似乎有点单调孤独,内部的节奏却仍然很丰富充实——只是已没有几个人能听得懂了。

 

他每天清晨即起,端坐在书桌前写作,时间以两小时为限,剩下的时间则用于读书、种花和养鸟。李涵秋感到自己的生命渐渐临近老态,他常常回忆起过去的那些情景,即以写作来说,最多的时候,他要为五六家报刊写稿,同时连载的长篇计有《新闻报》的《镜中人影》、《时报》的《自由花范》、《晶报》的《爱克司光录》、《快活》的《近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小说时报》的《怪家庭》等。李涵秋的蝇头小楷写得很工整,满篇文字看上去,像是赏心悦目的艺术品,被上海滩的编辑们交口赞誉。每一想起这些,李涵秋心中便会浮起英雄暮年的感慨。

 

他晚年作的几首诗,准确地刻画出了这一时段的心境。如《病中》:“满院秋心睡不成,病中习静寂无声;本来骨已如花瘦,禁得西风几五更?”另有《自嘲》:“不涵春意只涵秋,当日题名已足愁。文字媚人如妾妇,酒棋误我不公侯。侧身天地谁青眼,几度星霜催白头。但说蓴鲈好风味,江南曾未有归舟。”

 

某日,李涵秋忽将家人召集在一起,牵着夫人薛柔馨的手,叹息道:“吾生不逢时,逢兹乱世,不能以十万毛瑟枪杀尽天下民贼,仅凭一枝秃笔描写社会罪恶,聊解嘲耳,非吾愿也。吾行年五十矣,渐趋暮境,生平著作约千万言,呕尽心血,促我天年。况迩来文机甚窘,吐字维艰,再迟数年,恐成没字碑矣。若不及时行乐,藉花鸟自娱,吾墓草且青矣。”李涵秋平时为人处事不拘言笑,忽作如此狂狷之语,薛夫人颇感诧异。

 

这天晚餐后,李涵秋仍是谈笑自如,自鸣钟响过七下,女仆帮他打水洗过手脚,子女辈道了晚安,李涵秋偕薛夫人入寝室,忽感头微晕眩,薛夫人装好一袋水烟,递给他吸,李涵秋接过来吸了一两口,却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好起来,相反是失去常态,手足颤栗不止,水烟袋猝然堕地。薛夫人惊慌失措,大呼“来人”,等到子女辈一个个掌烛来到寝室时,李涵秋生命的钟摆已经停止了。

 

李涵秋逝世后,民初文学界大为震惊,著名报人张丹斧作挽联云:“小说三大家,北存林畏庐,南存包天笑;平生而知己,前有钱芥尘,后有余大雄。”范烟桥哭李涵秋诗云:“黄金华发两萧萧,沉寂吟坛未可召。二十四桥明月夜,不堪重听广陵潮。”胡寄尘有挽联道:“自陶渊明乞食以来,看他许多人,有几个亮节高风,堪称文丐;愿李文吉修文之暇,凭这一支笔,将那些邪神小鬼,写入君书。”

 

虽说李涵秋被指派为鸳鸯蝴蝶派的领袖人物,但是关于他的研究却一直奇缺(污辱和谩骂倒是不少)。多亏其好友贡少芹在他去世后不久编撰的一部《李涵秋》,得以保存了许多珍贵的资料。李涵秋得以活在更多读者心目中的,是他的那些作品,比如才女张爱玲,就在文章中自称曾是李涵秋的读者。

 

其实李涵秋的读者远远不只是一个张爱玲,文学的传承往往完成于无形之中,其中任何一环都不可或缺,香港作家董桥曾感叹道:“没有汉人小说,没有六朝的鬼怪志异书,没有《世说新语》,没有唐代传奇杂俎,没有宋朝的话本,没有《三国》、《水浒》,没有神魔小说,没有明清的人情小说,中国今日的小说就不是今日的小说。”是的,事情总是这样,一千年前的“啪哒”一声,一千年后的某个时刻还会响起回声。那么,扬州宛虹桥那间老房子里曾经摆动过的老式座钟,能够在今天的文学殿堂里听见它的一丝回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