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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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力量

2009-12-11

 

匈牙利当代思想家科尔奈将思想自传取名《思想的力量》,意味深长。人们看到,东欧国家后来的剧变并非突如其来,有很长的演变过程;这其间人们同时看到所谓思想先导的力量。比如更早产生了一批和这个制度、主义决裂的个体。这样的群体,在东欧各国不止一个。而中国的学者和思考者,却一直没突破茧缚,思想本身一直没有抵达对原体制的彻底检讨和批判,所以难于产生有力量的思想。

中国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思想启蒙实际上是锅夹生饭。夹生饭的前提是,中国知识人没做扎实而艰苦的工作,看到了一些现象,但透过现象背后看到的,还是现象;而且描述现象还存在剪裁的问题,将一些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的问题,给裁剪掉。中国知识人,还没有一个强大的思想、信念来支撑。思想的力量从何而来?无非是两条:第一条是信念;第二条是价值。80年代后的中国,缺乏的就是信念和价值观。

从1922年“米瑟斯诅咒”(计划经济不能进行精确计算,必然崩溃)到匈牙利当代思想家科尔奈“短缺综合症”的提出,前后是将近50年,人类围绕着“计划经济”这个怪物——人类历史上极权主义体系认知、感受和诅咒,从米瑟斯学派到科尔奈提出“短缺经济”概念,持续累积问题,持续提出问题,从纯经济学思想、经济学理论,一直走向思想清理。而这套资源对中国来说,非常匮乏。

中国社会,几乎没有原创性的思想。90年代以后,李慎之自由主义的提出,但他也是沿着西方自由主义的脉络往前走。中国知识人用于思考的资源极其匮乏,而由于意识形态的封锁,西方思想资源在中国也异常匮乏,而自己的思想资源没有,最后只好在那一锅清汤寡水里面来回搅。

中国社会变革到今天也30年、三分之一世纪了,我们现在有两个维度考虑这个事情,一个维度是中国社会的思想演进,第二个维度是中国社会变迁的本质。“改革开放”,应该颠倒一下,“开放改革”,是先开放后改革。对于一个封闭了几十年的社会而言,开放是硬指标,改革是软指标。这个意义上讲,中国改革开放30年应思考两个方面,一个学术承继,一个是理论建构,学习,建构,不断积累,最后产生自己原创性思想或理论。

人们可以回想南斯拉夫吉拉斯的《新阶级》在中国的命运。吉拉斯早年曾在贝尔格莱德大学攻读哲学和法律。他曾担任过南共联盟中央执委、中央书记、国民议会议长、副总统;1954年他公开主张把南共联盟变成一个资产阶级政党,实行多党制和西方式的民主,南共联盟中央决定将其开除出党,并逮捕判刑。《新阶级》全名为《新阶级——对共产主义制度的分析》,他是吉拉斯的经典著作,此书是他入狱前所写,1957年在美国出版;1963年中国以灰皮书的形式“内部出版”。这部书当时一些中国人读过,但读了怎么解释呢?这部书阐释的现象和结论,对斯大林极权主义的批判,文革当中成了极左翼的思想资源:“资本主义复辟就在党内”;在中国,吉拉斯的《新阶级》变成了搞内部政治运动的一个理论基础,极左路线的理论基础。对吉拉斯的思考,绝大多数中国人第一是不敢,第二是不知。从这个意义上讲,匈牙利虽然是共产国家,但毕竟还是欧洲国家,与另一个世界就那么一条自然边界隔着。56年匈牙利事件之后,22万人就直接跑到西方去了。

在这里要说明的是,中国1949年以后,也有大规模的逃亡,逃往香港。逃港60年代初期开始,持续到80年代,数十年里。世界上只有社会主义国家逃亡到资本主义国家,而没有西方国民大规模逃亡社会主义国家的例子。当然,最近“社会主义”朝鲜也有难民逃亡中国,有学者说,这证明了中国是权贵资本主义。而共产国家人民逃亡到西方后,就产生了许多反体制的著名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中国与前苏联比较,不是一等于一的关系,而是一大于或等于一的关系。苏联虽有大规模的古拉格群岛,但多数情况,斯大林是从肉体把人消灭掉,而中国极左势力是要人民在思想上臣服,精神上跪下。

极权体制,就是要把人格、人性的东西全部摧毁掉。斯大林在监狱里摧毁,中国极左势力不仅监狱里摧毁,还要搞所谓群众运动,运动要深入到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整个私密空间被强制打开,在精神上、颜面上、伦理上更换,所谓塑造“社会主义新人”。在这种背景下,中国就不可能产生思想的力量——权力阶级强行灌输的除外。

而且,中国的封闭性特别好,海外关于对极权主义体系的批判,在中国大陆是隔绝的。开放的大门打开后,几乎重要的智力资源全涌到解决具体问题的对策上。科尔奈自传为什么要用“思想的力量”当书名?他宣称不参加所有的集体政治活动,他为了保证能够出国参加国际学术和思想交流,他要站在世界学术潮头上。他讲得很清楚,以他的社会影响力,他会对直接解决社会问题发挥很大作用,但他没有做,他最后选择了学术和思想。他认为思想的力量更强大,他要保持跟世界的接触和联系。保证他的思想的前瞻性,使他思想更加成熟,能够进步,能够成熟,能够成为体系,而且更加有影响。他的《短缺经济学》出版以后,在苏联是禁书,通过地下渠道流进苏联。以科尔奈为代表的这批思想家、理论家,在很大程度上避开了官方专制网。

重要的理论思考,个体不处于比较沉静的状态,是很难完成的。最多是对一些现象的感悟,无法形成系统的、证据链比较充分的思想立论体系。在没有外部因素的影响下,中国经验很难产生创见。比如说在文革中因写了著名的《中国向何处去?》而遭到逮捕、当时19岁而在狱中一呆就是10年的湖南人杨小凯,其主要思考成就就是在境外取得的。虽然他在国内坐牢期间已经有某种萌芽,但仅仅萌芽而已,还很可疑,基本还是在原教旨框架内思考,甚至是极左翼的思考;而不是根据他掌握到的土改、集体化、反右、大饥荒、文革的信息进行思考。西方人不是这样,计划经济还没展开,列宁还在世,其手段还没到斯大林那个程度,米瑟斯们就根据学理的逻辑推出这个制度不可长久,必然崩溃。中国或许再过30年,有力量的思想积累,恐怕还是白茫茫一片“干净”的大地。

虽然现在信息环境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但比如大饥荒研究,中国人对死人的数字仍然敏感。而中国大饥荒研究的第一部书,还是1993年一个美国人写的,是在中国就读的一篇博士生的论文,而且社科院出版时还删得一塌糊涂。有时候理论家不一定要获得全部资讯,但要具备足够的穿透力,就可以建立起理论的逻辑。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人并不是完全因为信息不充分,而是缺乏穿透历史的真实勇气。这也当引起中国知识人的思考,避免再过30年又再一次为中国思想界本身的成就而感到悲凉。

思想的力量,大致有两大层面。第一个层面就是信念和价值。强调价值的内涵,是要关注人权,重建人道主义精神,经济学、历史学、社会学、哲学、法学、文学等要全面建立中国人的人道主义体系,同时建构专业信念。中国学者蔑视具体的生命形式是普遍的。他们对死亡和苦难没有什么感觉,只有到自己遇到苦难或者死亡威胁时才会有感觉。价值面的问题。就是要建立人权的、生命的、人道主义的体制基础。信念方面,第一是要向科尔奈那样,对专制体制要有彻底决裂的姿态,第二是坚信专制体制必改无疑。第二层面从精神的层面,建构一个思想的事实基础。第二是要建立自己的方法论,即要有“方法论意识”。

科尔奈的整个生活轨迹也很有意思。匈牙利稍微开放以后他就去了美国,在哈佛大学落脚,在那呆了有20年。苏东巨变,很多东欧国家的经济学家正在纽约开会,听到消息,跳着脚要回家了,说要回去参加革命,参加分肥,再不回会去就晚了。科尔奈没有,他坚持学术研究。他守住了自己一个学者的本分,他认为他的力量更来自于他整个学术的发扬光大。后来他也回去了,但不是参加分肥,而是学术。更确切地说,他回去,是因为匈牙利是他的祖国。科尔奈坚信思想的力量,从没动摇。他的心是分成两半的,一半的心是感知西方世界,人类文明;另外一半是思念的自己祖国。东欧思想家、艺术家、文学家有这个特点,这让人特别感动。“祖国”的概念是很崇高的,可是“爱国主义”教育把人庸俗化了。科尔奈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签订协议的时候有个要求,即要有一半的时间在匈牙利,苏东事变后,他回匈牙利定居。他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思考的经济学家和思想家。这样思考的姿态、方式,特别值得中国的学者,中国的未来可能的思想家们效仿,或者参考。

虽然科尔奈认为思想的力量更强大,他要保持跟世界的接触和联系,保证他的思想的前瞻性,能够成为体系,因而不参加所有的集体政治活动,但是,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对现实过程的关怀。其实,大到如俄罗斯,小到东欧国家,这些知识分子有一个特点,爱国是一个主调。西方国家的知识人也是这样,他们思想家考虑问题的基点就是本国问题。绝对价值的确立就是根据本国问题来的。不论是玄妙的黑格尔,还是直接拿出方案的汉密尔顿,眼光首先集中在本国问题上。1950年代的时候,西方国家的华裔跑回来有这种感觉,尤其科学家,他们有一批人回来参与“新国家”的建设。能肯定的一点是,苏东国家知识分子、艺术家们那种对祖国的关心,围绕着“祖国”思考问题的方式,不是中国大陆出国后的知识分子所能比拟的。比如前不久去世的索尔仁尼琴,一门心思回国参与解决俄罗斯问题。这种精神本身,就是认定了回去解决问题去,不是为了做官,也不为了发财。因此,前苏联和东欧的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在这方面也是中国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的镜子。这不止是专制体制的问题,还涉及大陆知识人精神结构的问题,精神追求的问题。

中国不能出现思想家,不止有政治氛围问题,还有社会氛围问题。社会氛围恐怕在某种程度上要超过政治氛围。中国与其期待爱因斯坦,还不如更期待一个能够保护、培养爱因斯坦的社会基础、社会氛围。中国社会,没有对思想家的奖励机制和维护基础,因此,笔者只能在此空谈外国人的思想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