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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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08 01:03:44)[编辑][删除] 标签:

打麦机

浊漳河

麦子

小麦

白面

林县

财经

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自塞外迤逦向南铺展开来,到达太行山脉的南端已没有了雄浑平阔的模样,只在几座“愚公”没有搬走的大山之间堆出了一块平地,就是被领袖戏谑为“脚盆”的上党盆地。令人称奇的是这块被四周大山托起的高地,却是个罕见的富水区,自然也就成就了一方亘古以来的富庶之地,并孕育流淌出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浑水河——浊漳河,古称潞水、潞河。盆地四周的山间,大点的平地本就不多,加之千百年来雨水的肆意冲刷以及浊漳河的不断切割,更是支离破碎的厉害,一小堆一小堆的黄土爬在或陡峭或平缓的山岩上。生存在其间的山民们依山势把不多的黄土平整出了一块块巴掌大的土地,不知那位高人很灵感地为这些挂在山间的碎地赋予了“梯田”这个很诗意的名字,远远望去委实蔚为壮观,令许多慕名而来的老外啧啧称奇。我就生在这样的山间梯田下一个叫渠村的小村落里,虽离富庶的上党盆地不太远,但生活的艰难却有很大的差别。

不大不小的浊漳河就从我们村前环绕而过,但村里却甚为缺水,不但浇灌,就是吃水也颇费劲,要从黄土间陡峭蜿蜒的小路上下几百米挑水。原因很简单,在浊漳河的不断切割下,河水与村子及山地间的落差越来越大,形成了“地在山上挂、河从脚下流”的独特景观。只是在山间土地边断续分布的一窝窝鹅卵石,无意之中纪录下了山地与河水曾经多么接近的历史。直至前几年,受不了已被污染的浊漳河水之苦的村民们,费尽周折在村上建了个大蓄水池后,才彻底告别了下河挑水的历史,年龄小些的村里人也就再没有了前辈们一身过硬的挑水功夫。虽然缺水,但村里的土地却很不一般。不知什么缘故,特别适合长小麦,倒不是产量有多高,也不是磨出的面有多白,而是特别筋壮、口味独特,周围的村子产的小麦虽也不错,但和渠村的相比总有差距。参军打仗跑遍大江南北的外公和到外地工作多年又返乡的爷爷曾无数次说:“吃了不知多少面,还是渠村的味最好!”其中固然有习惯的因素,但从前本地的集市上,买渠村小麦总要多出钱却是许多老辈人颇能认可的事实,村里许多解放战争后期到湖南、福建等地工作的“下南”干部,每次回乡也总要带走些麦子或白面。也许这些能长出优质小麦的零碎山地,算是造物主没有给村里水的另外补偿吧!

渠村产小麦的历史源于何时,已无从查考,但千百年来一直很少有变化。直至解放后发生的几件事,才使村里的小麦生产开始发生了剧烈变化。首先是勇进渠的修建。时间是我出生前几年,大概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后几年,当时的县政府受到创造了“世界第九大奇迹”——红旗渠的河南林县人民英雄事迹的鼓舞,决心倾全县之力把浊漳河水挽上太行山,改变“地在山上挂、水从脚下流”靠天吃饭的命运,从百里之外的襄垣西营修一条渠引水到黎城。经过几年努力,在机械设备和技术力量极为缺乏的条件下,凭借全县人的苦干加巧干,克服了架设渡槽和钻通隧洞两大难题,终于完成了全县有史以来最大的水利工程,成功地把浊漳河水引上了太行山,水渠也取“激流勇进上太行”之意,命名为“勇进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全县人创造了“世界第十大奇迹”,无论艰难程度还是水渠质量、技术含量较河南林县的红旗渠毫不逊色,当时的《人民日报》曾就此作了专题报道,但由于历史等种种原因,其影响力自然难与林县红旗渠相比。位于勇进渠下的渠村自此才算结束了名不副实的历史,真正有了可利用的水渠,而且由于勇进渠的修建还出现了两个破天荒的新事物。其一是全村一半以上土地成了水浇地,另一就是全村第一次用上了电。由于从多浇地和少绕道出发,修勇进渠既要“遇水搭桥”(架渡槽),又必须“逢山开路”(钻隧洞)。而且必须钻许多隧洞,其中尤以位于村上的渠村隧洞工程最有艰巨,因其全为坚硬岩石、洞线又长成为全渠的控制工程,于是集中了全县最强的力量,最好的设备进行攻关,还专门架通了电线,渠村也因此沾光率先用上了电,而周围其他村通电还是几年以后的事。而且由于工程队住在我家,我家又是全村最早用上电的几户人家之一。有了来之不易的勇进渠水,全村的小麦亩产量由几十斤一跃增加到三四百斤,这应是渠村小麦生产史上的一件大事。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件事也开始对渠村的小麦生产产生影响。那就是化肥的使用,由小规模试用,到全面推广大概用了不到四年时间。一方面增收效果确实明显,使用后亩产小麦稳步超过了五百斤,当时填饱肚子是首要任务,何况还是白面呢?乡亲们自然很踊跃。另一方面,上面大力支持,县里建了化肥厂,化肥很便宜。但从现在看来,施用化肥,对渠村小麦的影响是灾难性的。从那以后,渠村小麦再没那独特的风味了,与周边各村相比,也再无优势可言,倒是筋壮方面受影响较少,依旧是做拉面的上选。

水肥条件得到改善后,小麦单产有了大幅度增长,但人均能分到的小麦仍只有几斤、几十斤。原因是生产队种什么要根据公社的计划,麦地只能占水地的三分之一,另外的水浇地要种谷子和玉米,而那几年全村人口增长也快,加之“大锅饭”生产效率低等原因,使得白面仍属奢侈品,还只是过年过节和有了客人才可以吃。有一年父亲当队长的二队由于生产的好,一下子人均分了八十斤小麦,大家感觉很满足,很令一队的人羡慕。当时过惯节俭日子的人家甚至觉得一年怎么能吃完?谋划着攒一些留到下年或以后应急用了。

再后来就是联产承包责任制了,时间大概是我上小学期间。父母亲的劳力田加上全家四人的口粮田共分了五亩多水浇地,第一年全种上了小麦,加之父母亲的精心侍弄,小麦长势十分喜人。割麦时甚至还请了亲戚来帮忙,一下子收了近三千斤,除去卖给国家的,还剩下近两千斤,父母亲自然喜上眉稍,和全村绝大多数家户一样,终于过上了天天吃面、想吃就吃的日子,不少解放前做过长工的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止一次地提到,从前村上的地主老财也不曾这样生活过。经过两三年的磨合,大家很快适应了新的单干生活,谷子最先失去了“主力”作物地位,主要是投工多,薅谷太麻烦。经过反复实践改进,很快形成了新的耕作模式:先种上小麦,但每畦边上留上两行不种,第二年春天种上玉米,割了小麦后,再种上一季大豆,到了秋天收割玉米和大豆后,再种上小麦。三种作物互不影响,充分利用了光照和热量,一亩地可产小麦六七百斤、玉米千余斤、大豆四百余斤,实现了亩产吨粮。这样全村除小部分经济作物外,绝大多数水浇地都种上了小麦,无论是亩产还是总产量,都进入了村里小麦生产的全盛期。

接踵而来的是打麦成了问题。从前先用镰刀割下麦子,然后拉到打麦场上,披散开经过烈日暴晒后,再用牲畜驮着石磙一圈圈碾压,然后再通过扬场吹去麦糠,才算打完了麦子。后来又采用了拖拉机等机械碾压的方式,比用牲畜要快些,但以这样的方式打麦,效率是极低的,尤其在龙口夺食的夏天,一遇阴天下雨,就只能被动地等天好转。在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第四年,小麦长势比往年都好,乡亲们都沉浸在喜获丰收的期盼中,但到了该收割的日子后,却连续下了四五天雨,结果长在地里的小麦全部出了芽。这样的小麦磨出的面比正常的要黑,吃起来甜的有些腻,口感很差,蒸馒头还可凑合,做出的面条尤其差。虽然不好吃,但仍是村里人这一年的主要食粮,以前年份剩下的好小麦,只是在办喜事或来了重要客人时,才舍得吃些,一般些的亲戚来了也只得一起吃“出芽面”。直至第二年夏天,收了新的好小麦,才算结束了吃出芽麦子的苦日子,当时都有熬出头来的感觉,再想想过去的一年,很有些恍如隔世。

虽然麦子出芽的事,几十年才遇一次,连村中最年长者,在此之前也只是孩提时代遇过。但延续了千百年的传统的打麦方式确实太落后了,根本不能满足大量打麦的需要。痛定思痛,父亲联络了几户决定买打麦机。四五户大概攒了两千多元,买回了全村第一台打麦机。放在打麦场上,这边把刚割下的麦子扔进去,那边就可以拿袋子装麦籽了,麦子晒干晒不干关系不大,稍湿些也行,一小时打千余公斤不在话下。买回第一年,仅用十来天,就打完了全村的小麦,而从前产量不及现在几分之一的年份,没有一个月是完不成夏收的,打麦机的出现,使许多人又一次想起了伟人说过的“农业的出路在于机械化”的话,由衷地赞叹有远见啊!第二年,又有几户合资买回一台打麦机。两台打麦机的出现,使全村一半以上的打麦场退出了历史舞台,变成了宅基地,因为再也不用摊开麦子碾了。

没几年,外地“南征北战”的联合收割机,隆隆驶进了小山村。全村一半多的地,连割麦子也免了。但另一半还无法享受如此先进的科技成果,因为地在山上,大收割机上不去,还必须用镰刀割,然后用手扶拖拉机带的小型打麦机就地脱粒,这两样机械的出现,使停在打麦场上的两台打麦机变成了无用的废铁,剩下的打麦场也从此告别了打麦的历史,只是晒麦子或秋天才偶尔用用。过了两年,村里人嫌土场麻烦,晒麦子全部移到了柏油路上,打麦场终于退出了历史。

随着我和妹妹先后升学外出,父亲当村干部,家里的麦田也由五亩降为三亩,最后又降到了一亩半,只剩下了父母亲最后的口粮田。而这块麦田刚好属于不能用收割机的那部分,因此近几年来,每年夏天我都要回去参加割麦打麦。到了前年,由于母亲生病,我家第一次没种麦子,全种上了省心多的玉米。而有了玉米,吃白面也毫不费劲。许多粮贩子直接拉上白面,到村里来换玉米,种一亩玉米可换的白面与种小麦相比只多不少,唯一的不足则是口感无法和自己种的麦子磨出的面相比。

到去年秋季该种麦子时,父亲第一次犯了犹豫。因为种麦子实在不如种玉米划算,种麦子施的化肥要多,还要用勇进渠水浇三四次,现在用勇进渠水不比从前浇灌时的几乎免费,这一亩半地浇一次至少要五十元以上,割麦子很费劲,打麦子还得用钱。而种玉米施用的化肥不及小麦一半,最多用渠水浇上一次,其余夏秋季的雨水已足够了,收割既省劲也不用花钱,而且秋天收玉米时从容的多,完全没有收小麦时龙口夺食的紧张压力。加之玉米市场需求越来越大,价格几年来一直坚挺,在玉米的强有力挑战下,村里的小麦不断节节败退,播种面积逐年减少,快速步入了盛极而衰阶段,颇有些“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凄惨。种了大半辈子小麦的父亲也不由犯了踌躇,还是在母亲一再坚持下,最终在这块唯一的麦田上又种上了小麦。

今年夏天,父亲特意把收割时间定在了双休日,以便我能参与割麦。父亲确实有些老了,以前干农活从不喊累的他,现在下地回家总要歇息好长时间才能缓过劲来,对割麦这样的重活也开始有些发怵,而母亲由于生病,已不能下地干活,只能在家里为大家做饭。父亲是村里种地好手,种麦子相当在行,时常为村里其他人提供技术咨询。在他当村干部时,由于杂事太多,能用在地里的时间很难保证,但庄稼长得并不比别人差。这几年不当村干部了,有了较充裕的时间做农活,庄稼长得更好了。今年也不例外,我家的小麦在周围数十块地中是最好的。割麦当天下午,我、父亲、加上换工帮忙的共五个人,等太阳晒得不太厉害时到了麦田里。每人一畦往前割,我由于长年不干农活,很快被甩在了最后,尽管累得腰酸背痛但仍坚持没停镰。期间也曾下了一点小雨,但大家并不在意,到傍晚时终于割得只剩下两畦了,这时天边积了厚厚的黑云,不时有闪电打亮,风也开始大起来,看来一场大雨在所难免了。父亲和大家商量后,决定剩下了麦子明天再割,先把割下的收起来垛在一起,用塑料布苫住,以防雨防风。而在联产承包后刚种麦的几年,这块地的麦子是由父母亲二人独自收割的,一般只用半天时间,每说到此父亲总给人不复当年之勇的感慨。于是大家又匆匆忙忙把割倒的麦子往一起收,经过一番忙碌,终于赶在下雨前把麦子垛到了一起。这时天已全黑了,风越刮越大,塑料布蒙上去就被猛地刮开,反复多次都不行。大家只得摸黑找石头,又忙碌了一阵,终于搬了许多石头把塑料布压住了,这时大大的雨点已开始噼哩啪啦地打下来,五个人赶忙往家里跑,地里只剩下了割下垛好的麦子和没割的两畦麦子。

跑到半路,大雨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五个人很快就变成了浑身湿透的“落汤鸡”。雨越下越大,很快冰雹也不期而至,打在身上、头上,火辣辣地痛。尽管中途跌跌撞撞地跑到别人家里避了会雨,但全都冻得直打哆嗦,回到家里换了衣服后,父亲赌气地说:“明年再也不种麦了!”我想父亲毕竟上年纪了,无论从投入产出算账,还是出于可承受劳动强度的考虑,种麦子确实不合适了。而我又在县城上班,在干农活上,能给予父亲的帮忙十分有限。这几年过节单位发得大米和白面已基本够吃,也不用从家里拿了。再一想,实在吃不惯粮贩子的白面,还可卖了玉米,从村里买麦子磨面吃。因此,很支持父亲不种麦子的决定。再一想,留在地里未割倒的那两畦麦子,恐怕要成为那块麦田的最后的麦子了,也恐怕要成为种了几十年小麦的父亲所种的最后的小麦了。而由于我种麦子的可能性很少,甚至很可能成为已有千百年种麦子传统的家人所种的最后的小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