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速度之恋――高速公路文化家园(第六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8 20:35:23
作者:冯伟林 聂茂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307
【字:大 小】
第六章 高速公路文化传播
Chapter 6  Cultural Diffusion of Expressway
一,高速公路的意义转向
1.The Changing of Meaning of Expressway
正午,空中发出一种蜂蜜般的声音,催人沉湎于一种意境,旷莽而古远。阳光打在头顶,锤子一般,热辣而柔情。在移动的梦呓中,道路是如此发白,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一个动词,以荒芜之姿,朝向天路历程。两旁的野菊开了很久,却依然是那么无怨无悔,生机勃勃,固执地守护着一阵阵飞速而来的孤独。
文化意义的孤独,带着蓝色的透明,有一点淡淡的哀伤,却如大地般真实。
孤独不是一种简单的心境,不是傍晚时分遥远村落里直立奔走的炊烟。更多的时候,孤独是因与社会环境的隔绝而产生的,无论你是在路上还是闹市,是在黄昏或黎明。因为,人的意识毕竟是由现实的物质世界所决定,中国在物质领域“补课”的同时,也必然要在意识领域经历由相应的物质文明所决定的文化心态的嬗变,尽管这种嬗变的速度可能会更快。
高速公路作为文化意蕴的敏感地带,已经在心态上体现出生活在工业文明社会里的群体(如都市上班族)的某种心理特质――孤独。
事实上,都市上班族好像一群流动的隐者,将自己封闭在一幢幢高楼大厦的小房间里,透过玻璃去观察这个节奏越来越快的社会。高速公路只是其中的一个影像。工业社会规范、程序化的逻辑使人的生活体制化,在扼杀了人的个性的同时,也将个体心灵的空间压缩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
奔走产生压力,压力导致了个体忧虑、恐慌、焦躁的情绪,人际关系因生存竞争的激烈而变得紧张,这种客观上的压力和主观上压力的不得释放则导致了个体心灵的扭曲,人们甚至以一种病态的方式尝试着去适应这个社会。
席勒曾经指出:“我们必须改变我们的生存体验,这本身将是一场革命。”在无法改变环境的情况下,以选择改变自身的心态和生命体验来适应环境或是一种积极的心态。走出空间危机的唯一办法是创设一个新空间――高速公路文化应运而生。
然而,这种文化仍然是一种快餐文化。人们推崇速度,追求气势,对“兵哥哥”式的玩命苦干和坚毅不拔大加赞赏,却很少有人沉下心来认真研究和分析高速公路文化发展的内在动和和精神趋势。比方对高速公路的认识大多停留在物质(如经济、货币和运送物品等)的层面上,而对它的文化价值和文化积淀关注得不够。
高速公路使财富的流动加快,使机会成本大大提高,它用一双无形的手将人们的生活分开成一个个不同的区域,让富者更富,穷者更穷。这种贫富悬殊的社会情状使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之古老话语得到更加充分的印证,也使得人们滋生出某种精神不安和对原始祖先时期“平均主义”的病态追忆。
原始祖先时期,即拼音文字发明之前,人们生活在感官平衡和同步的世界之中。这是一个具有部落深度和共鸣的封闭社会。这是一个受听觉生活支配,由听觉生活决定结构的口头文化的社会。耳朵与冷静和中性的眼睛相对,它的官能是强烈而深刻的,审美力强、无所不包的。它给部落亲属关系和相互依存编织了一张天衣无缝的网络。全体部落人和谐相处。首要的交流手段是言语。看不出有谁比其他人知道多一些或少一些。几乎没有什么个人主义或专门分工,个人主义和专门是西方“文明人”的标记。
人们无法理解在文明积淀和文化传播的过程中,个体的观念或独立公民的观念。因为口头文化的行动和回应是同时发生的。行动而不必回应、不必卷入的能力是“拉开距离”的书面文化的人独有的东西。原始社会的部落人和后继的文字人的特点,是部落人生活在声觉空间的世界中。这就赋予他们迥然不同的时空关系。
在这里,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缘。视觉空间是目光的延伸和强化。声觉空间是有机的、不可分割的,是通过各种感官的同步互动而感觉到的空间。因为口语词的文化传播比书面词承载着更丰富的情感――用语调传达喜怒哀乐等丰富的感情,所以部落人更加自然,更富于激情的起伏。听觉/触觉的部落人参与集体无意识,生活在魔幻的、不可分割的世界之中,这是由神话、仪式模式工化了的世界,其价值是神圣的、没有受到任何挑战的。
与此相反,文字人或视觉人创造的一个环境是强烈分割的、个人主义的、显豁的、逻辑的、专门化的和疏离的。[1][1]特别是中国的象形文字,由于使用者借用图形来表达现实,他们要用许多符号来涵盖社会里很广的知识。这一点和拼音文字截然不同。拼音文字用没有意义的字母去对应没有意义的语音,它可以用少量的字母去包容所有的意义和所有的语言,具有全球性的通识。这就是高速公路上用了不少拼音文字的原因所在。
按照麦克卢汉对冷媒介、热媒介的分析,人们对触觉的享受需要一切感官的最大限度的互动。电视触觉力量的秘密是这样的,录像带上的形象是低清晰度的。与照片或电影,它不给物体提供详细的信息,它要求观者的积极参与。电视图像是一个马赛克网络,它的组成不仅包含横向的扫描线,而且包括数以百万计的小点,这与高速公路上对景物的观看很相似。从生理上来说,观者只能从中抓住五六十条线来形成图像。因此,他常常要填充模糊的形象,深度卷入银屏画面,不断与图像进行创造性对话。卡通式图像的轮廓线要在观者的想象中不断地加上血肉。这就迫使观者要积极地卷入和参与。
换言之,看电视的人成了屏幕,文化传播的主体却是摄影机,就像高速公路上,人成了道路的载体,两旁的风景却成了观看我们的扫描仪。由于电视不断要求我们给屏幕似的马赛克网络空隙填充信息,所以电视图像直接把它的信息刻在我们的皮肤上。因此,每一位观者不知不觉间成了修补、拉抻一样的点画家。电视图像在他的身上洗刷的同时,他也不断勾画新的形体和图像。因为电视机的焦点是观者,所以电视就给我们定向,使我们向内看自己。看电视的实质是深度参与,去看低清晰度的图像――这就是我所谓的“冷”经验。它和“热”的即高清晰度、低参与度的媒介比如广播是截然相对的。
作为文化传播之一种,高速公路催生出一个又一个电视儿童,他们被无情地暴露在现代世界的“成人”新闻中。这些东西是战争、种族歧视、暴乱、犯罪、通货膨胀、性革命。战争把它的讯息写在他们的皮肤上。他们看见了国家领袖被刺杀的场在和葬礼,他们通过电视进入了太空跳舞的轨道,他们淹没在广播、电视、电影、录音和其他际传播信息的汪洋大海之中。从两岁时起,父母就把他们搁在电视机前,让他们老老实实、静静观看。到上幼儿园的时候,他们已经看了4000小时的电视。与他们的祖父辈比较,他们已经活了几辈子了。[2][2]
寻找个体的生命意义,是每个人活着的价值所在。生命是什么,人为什么而活着?许久以来人们都在不停的求索.但却总是解释不透生命的真实,人生的真谛。在高速公路上,这种感觉尤为强烈:人生苦短,不过只是历史的一瞬,既然我们已经踏上了这条无以回头的不归路,我们就应当勇敢的走下去,做己想做,爱己所爱,无怨无悔。
有人为此写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平凡的,不平凡的,他们都曾站在我们脚下的地方生活,他们哭过,笑过,爱过,恨过……也曾立下惊世伟业,也曾一生碌碌无为,最终不过化作脚下一堆黄土。说真的,无论我们曾经多么伟大抑或平凡,最后的结局不过是回归于土。因此既然我们很幸运的活在这世上,为什么我们不曾好好把握这难得的一次生死轮回的机会,努力的拼搏,奋斗,创立一番事业呢?这样在自己年老的时候,也可以怀念自己曾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并为之投入,为之付出,为之拼搏,为止奋斗,那种感觉是多么的激动人心,那样的人生是多么的有意义:自己可以让自己的人生留下轨迹,就像就像冰川横流过山岩留下雄浑的察痕;就像火山爆发,天池留下壮美的馈赠;就像流星燃烧过,静夜里留下闪亮的光迹。我们也因为这样的人生可以留下轨迹而可以对自己说:“我曾问心无愧地活过。”[3][3]
站在高速公路上,作为个体的人可以像上述叙述者那样,放飞自己的想象,对生命的意义进行疏理和审视。但作为一个叙事集体,它的文化意蕴存在一种转向,一种深刻的向政治和经济双重母本的精神范式上。
比方说,《国家高速公路网规划》已经国务院批准,即从现在起到2030年的高速公路建设规划将耗资两万亿元人民币,建设里程高达8.5万公里。据介绍,该规划又称“7918网”,包括7条首都放射线、9条南北纵向线和18条东西横向线,其中包括一条北京直达台北的高速公路,这里的经济和政治的意义已经十分明显。
交通部部长张春贤宣称:将来“三通”以后,中国内地的高速公路将全部与台湾公路网络连接。在一定时间内,在“三通”的前提下,可能先通过某种运输方式连接这个网络,比如用隧道或其他工程来连接台湾的高速公路网络。他表示:“连接台北高速公路的意义在于物流上的连接。如果物流顺畅,对台湾、香港和内地都是降低成本、增强国际竞争力的重要方面,也是提升中国居民生活质量的重要方面,它的实际意义非常重大。”
眼下的规划网络也连接了香港和澳门,其中香港和澳门非常感兴趣的港珠澳大桥,正好是高速公路规划的一部分,这种连接有利于香港的繁荣稳定,有利于香港本身物流成本的降低,也有利于香港、澳门和“珠三角”乃至内地经济的融合。
很显然,高速公路的建设,会对沿线地区的经济发展产生重要的辐射作用。这条从北京到台北的高速公路一旦建成,自然会辐射包括台湾在内的沿线地区的经济发展。另外,如此一条远距离高速公路的建设,会对相关连带产业产生直接影响,在一定程度上直接拉动经济增长。还可以考虑由两岸的投资人来共同参与投资。
有人甚至还从华人经济圈的高度来审视这条高速公路的积极影响,并认为,目前以中国为中心、包括东南亚一些国家在内的华人经济圈对世界经济的影响力正在加强,如果北京到台北的高速能够贯通,那么,这个经济圈的影响力将更为重要。[4][4]
无论文化的意义如何转向,无论高速公路将世事搅得多么喧嚣,然而,生活在钢筋水泥包围下的人们,却依旧感到美丽寂寞在心灵闪动――
眼看秋天就要来了
我疲惫的心徘徊得太久
那些怒放的玫瑰一点点老去
这样的季节和心碎相距多远
那些清凉的泪又是怎样汹涌在路上
二,亚文化的无序旅程
2. The Disordered Journey of Sub-culture
一拨又一拨人来了又去了;一拨又一拨人去了又回来。
也有:去了的人回不来;或者:回来的人再不能去了。
还有,一些人消失了,像烟一样,从城市的某个方向,无声无息,永远消失了。这些人往往有梦、有激情、有力气和思想,但是缺乏机会、缺乏货币和关爱,他们是都市亚文化的主要消费者和制造者。
所谓都市亚文化,是指一切隐藏在主流文化之下、来自民间、代表某种地下反体制化力量的审美倾向、具有对主流文化构成潜在危险的次文化。一般而言,亚文化有着野草般的精神生殖力,在城市阴暗的角落或一些堂而皇之的宾馆酒楼都有可能存在。良莠不齐的大众文化之所以受到话语主宰者的轻视或非议,就是因为掺和了一定数量的亚文化,从而导致鱼目混珠的局面,要剔除这些文化并不一件容易的事。
因为,正如前面指出的,亚文化就是那些在都市处于非中心———或者说处于边缘地位的人,他们共同创造与享有这种特殊文化,而且它是相对于主流文化而言的。急速膨胀的高速公路将亚文化推进到一个无序旅行的黑洞。这些文化极少被专业出版物、媒体与展示单位所介绍,甚至也不为专业的文化学者所重视。但是,亚文化并不是一种一无是处的文化,而是在发展过程中自身出现的新问题和人们固有的偏见阻碍了它们的发展。
事实上,亚文化为正规提供了强大的精神资源。在历史上,著名的爵士乐与摇滚乐都曾经是亚文化,但随着专业人士与文化学者的不断介入,它们后来都成了主流文化的一部分。它表明,所谓主流文化总是在吸收亚文化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近年来,在世界的范围内,已经出现了研究都市亚文化热的趋势。一个显著的例子是,前不久日本一家美术馆不惜巨资筹办了一个介绍日本都市亚文化的美术展览,并受到了广泛的好评。有参观者介绍,一条显示日本都市亚文化的街道整个被搬进了展厅,其展出规模令人瞠目结舌。
而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我们不难发现,导致一些青年人崇尚亚文化出现的深层原因在于: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年轻人是随着消费时代一起成长起来的。因此他们的知识背景、价值取向与关注点都与新的生存经验与视觉经验有关,而这无疑深刻影响了他们的艺术创作和审美取向。就像北京的霍营一样,许多来此寻找梦想的年轻人纷纷落马。这是个凝聚着激情和失落的美人,既是音乐的殿堂,也是时间的漏斗,它孱弱的体质所菜发出来的迷幻色彩让人看得不真实。白天,这个貌不惊人的地方总是沉睡,夜晚时分,在月光下才慢慢呈现出倾国倾城的面容来。其性格颇有一点叫“毒药”的香水,你好不容易找到感觉,就已经沉溺在被它征服的遐想中了。
每天都有陌生的人来到这里。寻梦或者发财,或者仅仅只是发泄。但是白天你什么也看不见。特别是刮起沙尘暴的时候,能见度非低。这不,又有一支来自武汉的女子乐队搬了进来,她们挨家挨户地打听着有没有房子出租,另一支已经来北京呆了几年的乐队正在收拾行李准备悄悄离开。对于前者,霍营对她们仍然是一个梦想,一个可以激发她们热情的地方。对于后者,霍营不过是生命中一个未能企及的孤岛。而对于没有来到或者希望来到的人来说,霍营在他们的心里,是一个遥远的幻像。
一个长年在此练歌的人说:“上帝说生活是救赎和忏悔,我想也许我是个罪人。我从五岁歌唱到现在已经苍老,我仍然两手空空像粒尘土。”无数的音符在扭动,无数的手在挥动。他们爱的,到底是音乐,还是摇滚渲染出来和种种表象和情绪?是音乐误导了他们,还是他们误读了音乐?
这里也有许多的画,以及从画框里走下来的玲珑剔透的女子。比方,眼前的她,素面朝天,面孔却如雕塑般充满质感;不修边幅的她,长发散乱地粘在额上,将一双明亮的眼睛遮去大半。似乎她原本就是用那半边眼睛看待这个世界似的。尽管看不出她的年龄,但她婀娜的身材还是体现出难能可贵或出类拔萃的女人本质。眼神淡漠的她,却令你感到炙热万分。她像一个天性冷艳的贵妇,历史的变迁无法让她苍老,只会让她愈发神秘。
在无序的旅行中,你来到了798厂,它坐落于北京市东北郊区,机场路附近的大山子地区。朝阳区酒仙桥4号,向左走,是新修的宏源大厦;往右走,则上个世纪50年代修建的建筑。这就是798工厂区。几年前,在一个叫罗伯特的外国人搬进这里后,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越来越多没成名的画家、雕塑家、作家、策展人和诗人以及许多自封名号、怀揣梦想的人相继在高大的厂房里安家落户。他们用自己独特的生存方式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在乌托邦与现实、记忆与未来之间”的自由空间。
不久,“798艺术区”开始由一个地理概念向亚文化概念衍变。这里衍变,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商业和文化的融合,大量慕名而来的投资者、参观者让这个荒凉之地一下子变成了继三里屯和后海之后北京都市最值得一游的“艺术区”:一幅幅随意而怪异、和谐而多元的画面拼凑在一起,激情、平静、时尚、怀旧、幽默和伤感等混杂一起,俨然成了中国地下先锋艺术的集散地和代名词,并形成了具有国际化色彩的“LOFT生活方式”和“SOHO式艺术部落”。[5][5]
当然,正如许多文化学者指出的,这些地方的亚文化不过是消费时代的一个镜像罢了。所谓消费时代是科技文化、商业文化、网络文化、还有全球化背景等多种因素导致的,任何人概莫能外。在这个前所未有的时代,“物”正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人类,而消费则成了人类最基本的生活方式。
无可否认,当今的整个文化体系都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由于“交换支配一切”的市场逻辑使传统的道德规范有所失效,新的道德规范又没有很好地建立起来,所以当代中国人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文化问题,诸如诚信丧失、亲情淡化、拜金主义盛行、精神追求失衡等等。这也造成了1993年以来学术界大谈“人文精神”与现实关怀的特殊氛围。在这里,强调“人文精神”与现实关怀就是要对市场经济所带来的社会文化问题作出必要的回答,以促进当代文化的健康发展。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一些青年人在创造新兴的都市文化时为什么更重视作品对现实生活的干预功能和反叛精神,更强调文本与现实保持“零距离”,更强调作品在交流面上的大众性。熟悉文化艺术史的人都知道:这与传统艺术更强调审美功能,更强调对现实的超越,更强调作品的精英性是大相径庭的。[6][6]
异乡漂泊者京不特说:亚文化是什么?它是一种反抗的文化,一种用周星驰式的无厘头文化对抗主流文化的挑战意识。其实我们能自豪的也并不在于我们做人的成熟和完美,而是完美曾经或者正具有的勇气,这种坚毅不拔地追求真理、追求人格自由、反对虚饰的勇气。过去,大家视亚文化为一种荣誉,一个个争着充当领袖角色。现在,我们既然用“工作的主人”代替了“荣誉的主人”,那么,我们大可我行我素。
京不特有一首名为《梵尘之问》的诗,大致反映了这种亚文化的无序旅程――
今天我更清晰地理解了生命之上的神秘
我相信晚霞确实拂照了沙砾上的足迹
从前有一个老僧
一个越过海踏过阳光的老僧
如果北京没有杀人
我就不会想一想关于北京的事
园中果实硕大的日子
我找到了生命契机的本原
是我无法说出的
一些小雨之后,凉意又来
在这热暑的地方
我摘一朵花以排遣孤独
我看一看时间移动
面对这些念佛的绿色鸟
我不再像往昔那样想这个问题
面对这些鸟我无法言语
一些小雨之后
袈裟尽湿
之后我又找到消磨时光的方式
雨水只来了一丁点,之后鸟语花香
我想自己是一个老僧
就在今天,就在这无法挡住阳光的墙下
我这样想
一个老僧
一个用杯子浇花的老僧[7][7]
一个原本年轻、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怎么就变成了看破红尘的老僧?无论高速公路以怎样的力量穿插,这种变化也匪夷所思。不仅如此,就在你丈二摸不着头脑时,更大的穿插发生了:这个“用杯子浇花的老僧”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文化瘸子――
现在,你在想,再过二个小时瘸子就要来了,瘸子正是你为爱情的游戏所付出的代价,他是你精神空虚的产物,一个曾经为反抗父亲充当过道具的东西,再过二个小时,这个怪诞咖啡馆的经营者,这个早年的囚犯,这个长着一对木石鱼眼睛的铁石心肠的人就要来了。他是来正式求婚的,是来向你索取人性,并且,同时也证明他是有人性的。但是你却发现自己已经再不能承受他的出现,他的畸形、他的冷漠与谎言,你现在只能选择逃跑。
当你十几岁的时候,你曾逃出过城堡,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只是一座更大、更凶险恐怖的城堡。因此,这就使你的有关逃跑的想法一点都不浪漫了,也决无任何的解放意义了。你现在只能欺骗自己说你要逃跑,打装起行李,可很快你就只能选择睡眠,从睡眠中去寻找一点梦……
女佣人聪明漂亮且与你同岁,不过,你只是口头上称她为医生,心里却一直叫她是佣人,就像你在心里从不叫瘸子的名字一样。这些年来,你始终在暗中和她竞争,你知道她是为了献身于科学而自愿来这里做下人的,可你更清楚,她认为你是一个病人因而才来的。因此,你需要和她做一场游戏,假装出初恋女孩的模样,或者在性欲满足后显得生气勃勃,浑身充满了活力。因为,你认为你也懂得心理分析,用来诱惑她激起疯狂的科学研究热情的材料有的是。你尽管是一个风月场老手,却只与瘸子一人发生性关系,可当你想起瘸子在夺取了你初夜的第一个早晨,就把你一个人孤零零扔在海边时,你游戏的热情也就很难再被激发起来,游戏似乎已经很难继续。
此外,更可悲的是,你发现在这场被你认为的“科学游戏”中,这位保健医生似乎比你更有耐心、更加百折不挠,你付出的代价是越来越对这个世界产生的厌恶,而医生得到的却是你一直向往着的内心宁静。而且,一件将要摧毁你精神支柱的事件,在瘸子将要到达的时候被你发现了,这对你来说真是惊人的可怕:你发现医生其实从来不把你当作她的竞争者,她从来不曾与你合作过这场“科学游戏”。
所谓竞争,其实只是你疯狂的嫉妒,只是你在你的修养掩盖下的一场你欲置她于死地的蓄意谋杀。你想方设法要使她科学观察落空的种种诡计实质都只是你用来摧毁她整个存在的杀人武器。只要她在城堡里存在一天,你就不能容忍。这就是你的问题的实质。
现在,恶心已经从你身上神气地消失了,你发现自己再不恐惧、厌恶。瘸子出现了。象一种婴儿般熟睡的状态中,你睡醒之后便走到窗口,此时已经是夕阳西斜的时候。
一支熟悉的从孩提时就听惯了的乐曲正从暮色里徐徐飘来,这是《索尔维格之歌》,巴比松的油画显得甜美宁静,父亲和医生正在花园里认真地修剪树枝,荒废的后园也有了破土动工的迹象,这座古老的城堡显出了无限生机。
鲜花已经开遍了花园,这是你以前一直未曾看到的,这时你才发现。其实在你那次浪迹天涯之后回到城堡时,父亲已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为什么这些年你就没有看到死亡正在迅速地成为父亲的 “存在”呢?而以为父亲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好胜好斗?这时你发现仿佛父亲离开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了,于是你就轻声地啜泣起来。在你的泪水里,浮现出以前过节的日子,那时你还是一个孩子,你想要一件东西,父亲不能满足你,你就趴在床上大声地哭,等你已经不想哭的时候,看到屋外已是华灯初上,鞭炮齐鸣。于是,你揿亮了过道及楼梯上所有的电灯,走下楼去,经过……
所有的电灯,走下楼去,经过……
客厅里没有人,你走出大门,穿过庭园,从路旁摘下了一束鲜花,再回过身时,你看到屋子里灯光辉煌,你捧着鲜花回到客厅,当你和医生重新相遇时,她看到了你的脸依然妩媚动人,鲜花插在你身边的大花瓶里,在恬静的音乐中,一切都是和谐的。[8][8]
一切真的都是和谐的吗?不!这当然只能是假象。亚文化总是习惯于用一种喧闹替代另外一种喧闹,用一种荒芜代替另一种荒芜。无论是北京的霍营、798工厂还是生下来就苍老的练歌者、从画展上走下来的玲珑女子,以及地下先锋诗人、浇花的老僧和文化瘸子,等等,这些人在努力地生活着、反抗着、挣扎着,他们的才智既可以为社会服务,也可以为自己谋利,但他们的选择决定了他们的生存状态。同时,他们的精神既和肉体既可以分离又可以重合,坚守“慎独”或放浪形骸都不奇怪。
因此,如果引导得恰当,或者社会各界给予足够的关注,这样的亚文化就会迅速分离,其中一部分将会慢慢回归于主流文化的层面上来。但是,另一部分将以危险的方式朝着犯罪的方向发展,增加了社会的不安定因素。比方海洛因、大麻和摇头丸等毒品和各类“吧文化”背后的色情陷阱。
目前,境外许多毒品从广西、云南等地进入,然后“通电”一样,沿着高速公路迅速分散到各国各地。性自由和毒品一样,对年轻人造成的精神损伤是显而见的。
应当看到,作为亚文化无法摆脱的“毒瘤”,毒品和性自由是舒缓文化转型紧张的自然手段,也是进入电子旋风的一条捷径。吸毒的高潮与性自由的刺激是和电力媒介的冲击密切相关的。
传媒大师麦克卢汉对此有过精彩的论述,认为吸毒好比通电(TURN ON)。通过吸毒来打开意识的大门,就像打开电视机而通向深度卷入的大门一样。今天无所不至的瞬时信息环境刺激了吸毒,因为它有一种能够踏上内心旅程的反馈机制。内心无序的文化旅行并非迷幻药吸食者的特权,而是世间一切看电视的人的共同经验。它使人从视觉习惯和反应中解脱出来,赋予人立即和完全卷入的潜力。这是经过转化之后的人的基本需求:中枢神经系统的电力延伸,使人从原有的、理性的、序列的价值系统中转化出来。迷幻药有吸引力,它是与无孔不入的电力环境达到神入状态的手段。电力环境本身是一种无需药品的内心旅程。
作为一种亚文化,吸毒还是表达拒绝过时的机械世界和价值的一种手段。毒品常常刺激人对艺术表现发生新的兴趣。艺术表现首先是听觉-触觉世界的特征。因此,作为电力环境的化学刺激物,迷幻药使人们的感官重新重活;在机械世界压倒一切的视觉取向中,人们的感官萎缩了。再者,迷幻药产生一种部落化和群居性程度高的亚文化。因此,年轻人喜欢毒品就像鸭子喜欢水一样,这是可以理解的。
麦克卢汉进一步分析指出:广泛使用毒品的人是印第安人和黑人,这并不是偶然的。在这个过渡时代,他们都有紧紧维持部落根基的巨大的文化优势。美国白人对印第安人和黑人的文化侵略,不是建立在肤色的优越感上――无论有多少意识形态的外衣企图使之理性化;而是由于白人才刚刚意识到:他们实际上比分割、异化和疏离的西方文明的白人在身体上和社会上都要略胜一筹。这一认识给白人的这个社会价值体系捅上一刀,并且必然产生暴力和种族灭绝行为。黑人和印第安人生不逢时,实在是令人悲哀。他们生活在种分割肢解的文化之中,不是生晚了,而是生早了。
值得注意的是,正当年轻一代的白人重新部落化和共同化的时候,黑人和印第安人却不得不在巨大的社会经济压力下走向相反的方向。他们不得不非部落化和专门化。社会上其他的人再次发现自己的部落根基时,他们却不得不把自己的部落之根连根拔除。他们在社会经济上长期完全处于从属地位,被迫学会读书写字,作为求职的前提;不是去适应新型的软件部落环境,而是在机械服务的硬件环境里去寻找工作,就像白种中产阶级的年轻人一样。
这会产生心灵巨痛,巨痛反过来产生愤恨和暴力。在微型的吸毒亚文化中,可以看出这一战火。心理学研究表明,黑人和印第安人吸大麻“通电”时与白人不同。他们这常常被愤怒的情绪席卷,不会感到那么陶醉,而是感到压抑。他们忿忿不平,因为在毒品的作用下他们也知道,他们的心理和社会堕落植根于机械技术之中。机械技术是文化优势的白种人开发出来的,现在又受到白种人的批判……[9][9]
流淌,流淌。四面八方的高速公路都举起流淌的大旗。而亚文化,悄悄藏在一本黛色封面的书中。这貌似美艳、透明的花朵,却羸弱得像一声道别。正如诗人孟芳竹所写的:“追忆往事的夜晚/这水中倾诉如斯的花朵/像一颗小小的诗歌的头颅/我心中最多情的花朵/你娇弱的身姿/相思了多久/在我触摸的一瞬/一病不起。”[10][10]
三,重新部落化的集体经验
3. Collective Experience of Tribalizing Again
集体无意识,是每个人都具有的人类精神活动的原型集合。奔腾,速度,旋律。高速公路作为社会重新部落化的载体之一,它使得这种集体无意识的经验表达得更加分明。
从分析心理学上讲,人的心理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即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其中的集体无意识是人与生俱来的,它包含着心理的原型信息。但是这些信息并不具有现实性,而只具有一种先天倾向的潜在可能性。只有当这种潜在的可能性成为显现的现实的时候,这种集体无意识才能够被意识到。比方,高速公路对身体的延伸和速度加快等欲望的展示就是很好的例子。
集体无意识反映了人类在以往历史进化过程中的集体经验。人从出生那天起,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已给他的行为提供了一套预先形成的模式,这便决定了知觉和行为的选择性。我们之所以能够很容易地以某种方式感知到某些东西并对它作出反应,正是因为这些东西早已先天地存在于我们的集体无意识之中。集体无意识一词的原意即是最初的模式,所有与之类似的事物都模仿这一模式。
高速公路在没有修建之前,道路上的各种组成结构和运行模式等都早已存在设计师的电脑模本中,包括公路的长与宽、速度的控制、颜色的使用、收费站和休息区的设立以及各种标志性符号的选择,等等,这些东西好似没有显影的照相底片,只有经过修路者智慧和汗水的显影和印制,这些底片才能变为照片,无意识才可被利用。这个显影和印制的过程,也是对集体无意识的开发过程。文艺作品是最好的显影液,高速公路的文化分析便是其中的缩影。
集体无意识,作为人类经验的贮蓄所,同时又是这一经验的先天条件,乃是万古世界的一个意象。高速公路作为集体经验的生产场域,有着自己的原始类型。在路上行驶的每一个人,精神的个人层终结于婴儿最早记忆,而集体层却包含着前婴儿时期,即祖先生活的残余。
从心里动力学的角度讲,一个人以往的经历的总和,通过内化过程,构成了一个人独特的情结和人格,这种围绕个人经历所形成的情结和人格,进而影响和决定着一个人的动机、情感和行为。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人,他们以往的经历、体验和感受,通过人格、动机、情感、行为这样一个链条,来影响现在的生活进程。
而从精神分析学意义上讲,所谓“集体无意识”,用荣格的话来说,“并非由个人获得而是由遗留所保留下来的普通性精神机能,即有遗传的脑结构所产生的内容。这些就是各种神话般的联想——那些不用历史的传说和迁徙就能够在每一个时代和地方重新发生的动机和意象。”
换句话说,“集体无意识”是指人类自原始社会以来世世代代的普遍性的心理经验的长期积累,“它既不产生于个人的经验,也不是个人后天获得的,而是生来就有的。”这是一个保存在人类经验之中并不断重复的非个人意象的领域。如果说意识是高出水面的一些小岛,个人无意识是由于潮汐才露出来的那些水面下的陆地部分,那么集体无意识就好比是广大无比的海床,具有更为内在和深刻的意义。
在荣格看来,每一个艺术家都试图成为探索人的灵魂深邃的寻宝者,但只有当他成为一个“集体的人”,才能真正窥见人类最深刻的内在律动。从这种意义上说,一切伟大的艺术并不是个人意识的产物,而恰恰是集体无意识的造化。正像并不是歌德创作了《浮士德》,而是德意志民族的浮士德精神造就了歌德一样。进一步而言,与其说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波提切利等创造了彪炳史册的不朽作品,还不如说是某种冥冥之中的集体无意识成全了他们的艺术悟性,使他们有可能为艺术历史长廊留下《最后的晚餐》《摩西》《维纳斯的诞生》。[11][11]
因此,与其说是路桥公司或某个工程队修建了高速公路,不如说,是中国各地人民大众的集体经验和智慧,是民族的汗水、坚毅不拔的精神凝聚出高速公路。同时,高速公路反过来又使得这个民族更加朝着美好的生活方向发展。它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也使得高速公路从地表到地心发生变化。
另一方面,消费主义旗帜下高速公路上人的物化也是集体无意识的一个镜影,是对当今社会人们真实心态的一种投射。犬儒主义的大肆流行和对道德的损害使“文革” 中的假、大、空的幽灵在新的历史时期再次浮现出来,且带有集体狂欢的特征,只是表现方式有了更为自虐式、隐蔽化和大众口语化的倾向。宏大话语受到解构,崇高理想受到打压,高速公路的经济、政治和文化上的意义被各类幽默段子和有颜色的手机短信所颠覆。这是作为民间的、市民的动力层对一切虚假、空洞的语言方式所采取的应对策略,他们挪用和揶揄,大量发挥真正意义上“集体”智慧的民间顺口溜,目标瞄准的就是主流文化及其相关的体制。在城市街头随处可见的“标语”性文字符号中,集体经验的切入是建立在个体感悟和讽喻的基础之上的,即是在话语发出主体的主流“集体性”与民间的“集体性”之间相互转换。而且,在文字与画面对应的过程中,基于宏大叙事基础上的“主流”话语表面上的严肃性与内涵上的空洞性之间的错位,以及个人记忆与主流叙事之间的错位被凸显出来。这种历史感伤情绪也被一种来自民间阶层的幽默和调侃所置换。
高速公路用旨在推动中国当下的“城市化”进程作为叙事的背景,致力传播和改写一种历史经验。文本中的“城市化”,或者“现代化”是作为当今另一种社会主流话语而出现的。这似乎是当年“大跃进”、“大干快上”等以标语口号的形式出现的社会情绪集体经验的当代翻版。当中国的整个社会的注意力从狂热的政治情结中被转移到商业中之后,社会结构的独裁性又把这种政权的“优越性”服务于商业、技术层面上的“现代化”的进程。正是这种基于商业、技术层面上的“正确性”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逻辑,唯“新”、唯“大”成为中国城市建设的标准。“城市化”建设也犹如进入了一个快车道,根本没有停歇的机会和理由。
在此背景下,高速公路的主题词总是以“奔腾年代”为标题的,仿佛一个系列摄影作品展,表达的即是这个时代特点的图像化纪录,是团队经验,以及个人如何迷失在所谓的“集体”意识形态中的“现代化”的普及教程。[12][12]
与此同时,高速公路的全球化使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贫富差距更一步加大,源源不断的资源从落后国家流向了发达国家,通过他们的机械和技术,他国化的产品销往全球,包括大量提供原材料的输出国。而原材料输出国换回的除了改头换面的产品外,还有麦当劳和肯德鸡式的文化快餐以及制造出这些文化快餐的技术与人才。
虽然,重新部落化不是那些以文明作为借口行驶殖民(经济或文化的)的西方人的行为动机,但事情的结果恰恰就是这样的吊诡。通过高速公路和类似高速公路的电子技术与信息高速公路等科学技术,富人与穷人的财富鸿沟更加变大,有色人种与无色人种的精神鸿沟也更加变大。穷人和有色人种应该知道,他们长期习惯认为自己身上那些低劣或“落后”的东西,在新环境的情况下实际上是优势。如果他们意识到自己遗传的巨大优势,就不必再像袋鼠那样成群结队匆匆忙忙地窜入老态龙钟的他国机械世界之中。
麦克卢汉在分析这种情境时指出,如果能够说黑人(有色人种的代表)跟随那些领头人,重新点燃部落意识之火,他们就会处于战略上有利的地位,就容易度过转型期而进入新技术,因为他们可以把自己永恒的部落价值利用起来,帮助自己在新环境中生存。但遗憾的是,他们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某种意义上,黑人遭到白人仇恨(比方,黑人在体育竞技方面所表现出来的惊人天赋是白人无法企及的),正是因为白人下意识中承认,黑人最接近部落式的深度卷入,最接近同步与和谐,而同步与和谐是人类意识最丰富、最发达的表现。白人的政治经济制度被调动起来,去排斥和压制黑人。从半文盲的工会到半文盲的政客,他们前景不妙的视觉文化,使他们不遗余力地、疯狂地抓住早已过时的硬件,使他们拼命抓住由此派出的专门技能、分类模式和老死不相往来的邻里关系和生活方式。白人中思想最贫乏的阶层,把读书识字及其硬件环境当作新奇的东西,仍然新鲜,仍然是成就和地位的象征。因此,他们是最后重新部落化和最早可能发动全内战的一批人。[13][13]
这种情状在高速公路推动中国农村城市化的过程中、特别是农村孩子考上大学来到城里后所受到的刺激和压力尤为严重。试想,如果马加爵不是出身于农村,在重新部落化的进程中(他考上大学成了城里人)他就不会感到处处受到身份压抑和身份歧视,感到活着的无奈和人生的无意义,因为无论他多么刻苦和努力,他所换来的也永远达不到许多城里人也许不需要太多的奋斗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的东西。他通过百倍的努力,好不容易来到了城市,原本希望过上一个更好的日子,就像普通城里人过的那种生活,但残酷的现实告诉他,那是十分困难的。看清了这个事实后,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可以设想,要是他没有走出农村,一直呆在那个山沟里与世隔绝,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与他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他也许呆在当地还感到相当满足,生儿育女,种田种地,过着世代农耕式的简单生活。但是不幸,他来到了城市,感觉到自身与城市的格格不入。他并不是一定要去杀人,如果内心的创伤不是那么深刻,如果重新部落化没有那么明显,如果城市对他的关爱更多一些,他一定会释放内心的孤独和压抑,一定会与这个世界保持一种和谐的生存方式。但是没有,一切都已经打乱了,他无法调节到与社会相融合的那一步。
杀人前,他已经在电脑程序上反复实施了。杀人的行为只是将电脑的编程重复一次,并且不是在电脑房内,而是在学生宿舍里,对象不是电脑上的某个卡通人物,而是与自己曾经生活在一起的鲜活的同学。他以麻木的又略带快感(报复)的方式完成了这一切,仿佛做完了一个作业。如此而已。类似的作业也发生在别的、心智更为幼稚的孩子身上。因为电脑可以给媒介编制程序,这套程序可以根据人们的总体需要决定让他们听见什么样的讯息,以产生所有感官吸收和模式化的总体媒介经验。
此外,高速公路将全球化带进了更为具体的情境中,媒介的选择和文化的传播掌握在主控者手中,重新部落化可以按照主控者的意志进行。比方,就媒介传播而言,我们可以在意大利少播五个小时的电视,促使人们在选举期间读报纸,以支持对媒介主控者有利的政治集团。也可以在委内瑞拉多播25个小时的电视,以便把上个月电台广播鼓动起来的部落温度降下来。通过各种媒介这样协调的互动,就可以给各种文化编程渗透主控者的意图,以加强它们的利益倾向和情感氛围,并使之稳定。
这种主控者意志式的部落化有如城市照明系统,它会在无形中剥夺个人按照自己喜欢的强度调节灯光的权利,与中央空调带给人们的享受也是一样的。即受众并不能真正参与媒介的制作,他们永远处于一种被接收的状态,惟一可以选择的是可以对电视调控器的摆弄。
透过这种分析,将它投影到高速公路上,我们就能理解,高速公路在带给人们自由的同时,也恰恰剥夺了人们的自由,即在高速公路上你的车不以开得太慢,你也不可能在双黄线超车,或者将自己的车开成“之”型车。你有被规定的线路、速度和章程。当然,你可以超车,但你必须打信号灯,让别人明白你的意图。你也可以不顾游戏规则任意穿过双黄线,但后果是你必须被电子监控课以罚款,严重的时候,车毁人亡。不但是你自己倒霉,被你撞击的对象更倒霉。因为他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被你强行拖入了悲剧的舞台的。这种技术上的强制无形中就划分出一个快速式的部落群体来。
因此,虽然技术不断地改变人,刺激人不断地寻找改进技术的手段,但技术也使得人有了更多的依赖,自己的生活区被重新划分。有车族与无车族的划分就是例证。因此,某种意义上,人成了机械世界的性器官,就像蜜蜂是植物世界的性器官一样,它们使植物世界生殖和进化出更加高级的物种。机器世界给人回报商品、服务和赏赐。事实上,人与机器的关系是固有的共生关系,古今如此,只是到了高速公路时代,人们才有机会认识到自己与机器的婚姻关系。
高速公路可以把这种回报商品、服务和赏赐在更短的时间内实现。在这个部落化的过程中,人把脑袋穿在头颅之外,把神经系统穿在皮肤之外。新技术养育新人。我们时常可以在报纸上看到这样的卡通,里面的小男童对妈妈说:“我长大了要当电脑。”或者说,“我长大了要当汽车。”
电脑、卡通、麦当劳和购物中心使“新新人类”这个部落迅速从城市里分化出来。在分化的过程中,个人的自主意识在感官的刺激中得到消解,人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想喊都喊不出来。这种分化也使传统文化产生一定程度的断裂,比方,城市里的高层建筑已经摧毁了传统社会里邻里之间所应有的和睦关系,人们不应在身份渴求的痛苦中感到得意。大家宁可要不温不火的服务业和富有人情味尺度的、稳定的不变化的环境。电视和所有的电力媒介都在拆散我们社会的整个肌体结构,大伙更喜欢生活在一种安稳的前文字环境中。[14][14]
高速公路重新部落化还有一种精神表现在于,读报纸的人不是把报纸当作高度人工制造的、与现实有对应关系的东西,他们往往把报纸当作现实来接受。结果也许就是,媒介取代现实,取代的程度就是媒介艺术形式的逼真度。而媒介的主控者却将个人的意识形态传播出去了,受众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媒介的教化和同化。
也就是说,对于看电视的人而言,新闻自动成为实在的世界,而不是实在的替代物,它本身就是直接的现实。假如语言是人们创造和使用的大众传媒的话,那就可以说,任何一种新媒介就是某种意义上的语言,就是集体经验的编码。这种集体经验是通过新的工作习惯和无所不包的集体意识获得的。[15][15]
出于对这种集体经验的深度认识和借助于高速公路所带来的便利,如今,都市里的一些恋人喜欢住在不同的居所,但又维持亲密的性关系,他们被称为LAT,即分开同居(live apart together)的英文简写。类似的部落如“月光族”(即月月花光工资)、雅痞族和波波族等等,这种更为情绪化、更具前卫性质和带有艺术幻想特征的日常生活使这个部落的脱颖而出。
较之“换妻族”的反传统性受到许多攻击不同, LAT一族有其合理的社会动因。正如英国利慈大学社会学教授威廉斯说:“这种现象被视为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第三次两性关系革命。第一次是有关‘泛爱’的讨论,认为性和婚姻是可以分开的;然后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意识到我们没必要为了为人父母,而一辈子被婚姻束缚。‘分开同居’是一种新鲜的模式。这颠覆了以前的概念,因为它主张人们没必要为了忠于伴侣而选择生活在一起。”
高速公路使人们的身体最大限度地发生对接,这里的集体经验可以实现个人的身体和性的自由。即是说,在LAT的关系里,人们无须跟伴侣的家人建立关系,也无须过问对方的家庭或财政问题,但又可以如传统男女关系般彼此分享喜怒哀乐。
社会学家指出,奉行LAT模式的男女主要有四类:一是离婚后结识新伴侣的人,由于离婚男女一般来说各自养儿育女,不少人选择与新恋人分开居住;其二是在不同城市、国家、甚至不同地区工作的专业人士;其三是各自拥有居所的年轻人,他们过着独立的生活;第四类是鳏夫寡妇,他们各有儿孙,都希望保证他们继承自己的财产。[16][16]
哦,秋天已经上路了。高速公路上奔跑的人啊,请等一等,再等一等吧!让我们手拉手,穿过季节,像穿过丰满的人生。听,谁在呼唤?穿过深深的峡谷,照着我们要去的地方,那幽蓝幽蓝的声音像一盏灯……
四,艺术热望与媒介先锋
4. Hot Desire of Art and Pioneer of Medium
高速公路作为一种承载货物、提升经济和传播文化的特殊媒介,某种程度上,它具有艺术热望的性格特征,就像开路先锋(与媒介先锋相暗合)一样,带着雷霆、闪电和风雨,把人们的思想、心情、愿望和期冀流水一样推向远方。一切既有的艺术模式以及现存的生活经历都无法打击它的敏锐,无法中断它前进的精神态势。它像一部时代史诗,又像一部厚重的小说,等待人们的阅读和评论。
众所周知,小说的出现是近代文化发展的产物,由于印刷业的发展,故事的传播由说变成了写,由听变成了读,故事的体积增大了,容量增加了,功能也变得复杂起来。从前的故事,除了打发时间,给人乐趣,故事一般只是具有道德教化的实用关怀,直接,简练,单纯,就像今天的高速公路坦荡无垠一样。
后来,小说背上了“主义”或者“理念”的沉重包袱,文化传播的含义越来越层级化、体制化。在托尔斯泰和雨果那里,小说具有史诗特质和民族精神,这些作家致力于用文字修筑他们一心向往的乌托邦,故事的帝国总是有着辉煌的过去。它跟高速公路文化有着完全相反的精神指向。高速公路是由泥泞的小道、乡村公路和高等级公路等一步步演变而来的,公路文化的过去是跟当时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但公路的公共性与故事场域的消费特征是相一致的。
一般认为,故事的衰落是和古典主义哲学的终结一同到来的,当那些绝对理念变得可疑的时候,故事不再振振有辞,英雄的背影渐渐走出历史的视线,卑微的,受苦的,甚至是可笑的个人,没有太多的吸引人的故事。那些在小道上拦截抢劫的绿林好汉,那些在盐道上用汗水写出来的感人故事,那些营道上走来的烟斗、马灯和文化道具,都成了故事的背景,成为艺术回乡的原始捷径。
卡夫卡就说他更愿意躺在地窖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当时,他总是皱着眉头,大眼睛里深藏着恐慌和困惑,他非常固执地拒绝人群,拒绝故事。他重新回到寓言,一次短促的,离奇的行动,比如《在法的面前》,在寓言中撕毁寓言,撕毁寓言传播道义的功能,或者说对所象征的道义本身提出质疑:那个老人,终其一身,守候在敞开的门前,但这扇门不是为他敞开的,敞开的门对他来说,就是永恒的障碍。卡夫卡时代没有高速公路,没有电子邮件,他只能在抑郁的寓言中完成对艺术热望的再现。
就这样,一个习惯躺着、疏于行动的人,怎么会有故事呢,他把个人经验转化成了集体的体验,一个长长的并不完整的故事,就像生命本身一样。在高速公路时代的人们看来,现代小说家的厚厚文本不过是冗长的心理分析报告,既没有速度的快感,又没有时代的热度。他把个人经验幻化成喃喃自语。时间在路上流淌,就没人管理的自来水一样,无数的记忆消失在历史的尽头。于是,在作家的感觉世界里,时间不再是流淌的长河,时间陷入淤泥之中,停滞不前。比方,《逝水流年》就是这样的范本,它把我们带进了无时间的晕眩状态中,世界的统一性被瓦解,集体经验失灵,个人经验的交流因此变得无比艰难。
而现在,高速公路来到路口,故事的传递被信息的传递所取代,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比人们经历了什么显得更为重要。经验被信息所淹没。人的感受力钝化的后果,就是电脑在一步步取代人脑,甚至在取代人的情感体验。当手把方向盘,操纵着自控速度和自动定位仪的时候,故事不再需要创作,只是文本的复制。细节的呈示也可以在非情感的投入下完成。
艺术热望和媒介先锋打了消费者一个耳光。传统的阅读习惯被改变,故事的表现形式也因此发生改变。当文学渐渐从上帝的梦魇中惊醒的时候,卡夫卡们的使命似乎完成了。但又一个梦魇接踵而至,那就是资讯时代。此时,小说该以怎样的方式继续说下去,正如昆德拉所言,在成为陷阱的世界中,人的可能性是什么?文本的意义在哪里?高速公路的传播动力在哪里?
探索之路总是有的,过程总是充满曲折的。故事从小说场域中渐渐引退了,它改头换面成为小报上耸人听闻的事故和秘闻,以及电视上的生活肥皂剧。就像高速公路必须要穿山打洞才能完成一样,小说的创作也必须在故事引退的地方重新诞生,在媒体和镜头无法伸入的地方,文字的魔力才得以显形。在快速行走的路上,读者必须去捕捉目光与声音之间难以觉察的实体,尘埃一样纤细精微,无声地落在个人恍惚的瞬间,灵魂的缝隙,这样的风景就是高速公路的生存主线,就是小说重叙的经历现场。
高速公路使用了一种独特的修辞风格,就像先锋作家的创作一样。卡尔维诺在《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指出:今天的文字带有密度和重量,逼近事物的内部,把时间深深地忘却,缓慢再缓慢些:“一个小说家如果不把日常生活俗务变作为某种无限探索的不可企及的对象,就难以用实例表现他关于轻的观念”。这里的“轻”,是智慧上扬的姿态,飞翔的感觉,穿越无限的可能性。高速公路找到了起点,故事仿佛又回到了初生时的纯净状态,有种柔韧的力量,孤独的个人,写和读,都是一个人,彼此抚慰。艺术让每一个人面对自己脚下的路作出反思,然后认清事物的本质。
在此背景下,道路仍旧在延伸,故事依然在徘徊。但这种延伸和徘徊并不是在森林或雾霭中,而是在自己的精神上。道路在方向里找寻直觉,故事在速度中延伸。道路的方向透明但不直接,故事的延伸暧昧但不晦涩。“一种万花丛中的红,一种包含着深思熟虑的轻”。在这一点上,和我们靠得最近的是昆德拉,而不是卡夫卡。老百姓爱的是故事,哪怕是改编的故事;而不是寓言,哪怕是最初的寓言。
在高速公路传播,媒介先锋的作用在于,一次次困惑被发现,接着又被消解,接着又是一次次发现,如此反反复复,这本身就是困惑的极至。加油站就在前面,方向明朗,速度减缓,文本的叙事节奏放慢,语言不再泛滥,词汇依然有节制,在松弛中节制。此时,洞察力依然是警觉的,凝练和准确,小说的风格开始向诗歌靠拢,寓言向故事靠拢。因为现在大家的时间,现实生活中的时间都很宝贵,比如用镜头可以表现的东西,文字完全可以省略;用高速公路可以抵达的地方,决不会采用原先的公路。这样的阅读,这样的选择,需要特别的心智和特别的感受力,阅读无法轻松,行走就会艰难。因为纯粹的阅读必定是愉快的,是智性的活动,是一种智力的冒险。旅行只是借口,阅读才是真正的目的。无论是对人物的阅读还是对山水的阅读或文化的阅读,等等,都是这种心智的表现。由于时间的断裂,经验的迷失,故事由原来一道简单的加法题变成了方程式,博尔赫斯就是设置方程式的高手,卡尔维诺称之为“百科全书”式的小说,它使花园变成交叉困惑的小径,迷宫一样难找。如果高速公路由博尔赫斯来设计,相信没有几个人能到达目的地。
另一个高手是杜拉斯,一个迷一样的女人,她用巫婆一般的手,花一生的精力孜孜不倦地写人的情欲,她沉湎于情欲的方程式中,成为难解的谜,自身的和作品的。博尔赫斯和杜拉斯这两位大师的辛勤写作,向我们表明,故事虽然引退了,小说依然有它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17][17]就像高速公路虽然出现了,但是乡村小道、普通公路和历史的盐道或茶道等依然有其存在的价值。
值得注意的是,高速公路把人们对小说的解读浓缩成一个民族寓言。我们当前所谓的娱乐基本上是一种政治形式,是民族寓言的镜像显现。好莱坞的政治实在是很多,但其意识形态的表现却是隐含在消费者的态度、个人的偏好和目标之中。这一切活动的具体实施都是由制片人和剧组主创人员等共同决定的,民族寓言展示的就是这种决定的文本。
在这个文本中,媒介作为社会的先锋,就像高速公路是速度的先锋一样,往往有着引领潮流的精神态势。绘画、音乐和诗歌中的先锋已经不复存在。媒介接过历史的重担,它的本身就是先锋,它不停地制造时尚和流行话语,并跟消费主义打得火热。
与此相类似,高速公路本身也就是先锋,是时代的先锋,是心灵的先锋,是思想的先锋,也是精神的先锋和文化传播的先锋。其意义在于:在高速公路文化场域中,我们总是能够看到皇帝的旧衣服,他的新衣服总是看不见的。这是因为,环境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它能够避开我们的知觉。过往的环境在受到新媒介的包围时,往往获得一种令人怀旧的魅力,它消解人们对于陌生环境的抵触情绪,又加深了对既往经验的温馨回忆。这一种美在高速公路的摄影作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因为它能够赋予一切风景、浮雕和人工制品以艺术的品质。
应当看到,每一种新的技术延伸都是集体的同类相残。艺术热望激发人的创造热情,媒介先锋又将这种热情尽力挥洒出去,面貌由此大变,此前的环境被新环境囫囵吞掉,并被重新加工,以求得其中能消化的价值。高速公路填补了农田,覆盖了小道,架起了桥梁,打通了涵洞。于是,自然环境就由机械环境接替,道路变成了文本,公路沿线变成了新的工业环境的“内容”。[18][18]
但高速公路的使用者就像小说的创作者对自身文本的阅读一样,具有一种自恋的性质,而这种自恋往往通过自虐的方式表达出来。高速公路的自恋倾向是显而易见的,但它的自虐却是依靠滚滚车流从皮肤上辗过实现的。艺术热望与媒介先锋在此交汇:作为艺术的生活再现,一种媒介使用另一种媒介时,使用者就成为它的“内容”。汽车装在火车上运输时,汽车是在使用铁路,于是它就是成为铁路的“内容”。同理,当装载它的是货柜车时,它使用的就是公路。依此类推,印刷术使用手稿、电视使用电影、电视使用剧场。文字作品使用声音等等,都是这样的情况。杂交也好,母体承载子体也好,艺术混合媒介也好,都要产生新的化合物,就像有声电影或无马拉动的车一样。
因此,无论什么艺术或媒介,绘画、雕塑、语言、服装、广播、电视,只要你使用它,你就是它的内容。构成艺术或媒介那种服务经验的,正是使用者本人。无论电视上放送的是什么,如果看电视的人是中国人,它就是一个中国人节目,就像电视上放的电影给人的感觉是电视节目一样。
换言之,在艺术的磁场中,你是自己任何一种延伸的内容,无论这延伸是什么:大头针、钢笔、铅笔、剑是这样,宫殿、纸张、歌曲、舞蹈、口语也是这样……这一切艺术或媒介的意义都是你的经验,你使用自己时获得延伸的经验,就是传播的价值所在。此时,意义不再是简单的“内容”,而是一种积极的关系,一种类似的网络的空间。
现代教室的空间就是这样的,它的安排建立在印刷书籍的基础之上。印刷机产生的那种同一的、可重复的数据封闭空间,有史以来第一次使老师和学生都可以在面前放一本相同的书……现代教室的座位安排一直接照铅字架那样的空间安排,铅字给我们送来了印刷书籍。高速公路的速度限制、监控仪、数据库和护拦、加油站等设施都是这种空间的延伸。
这种延伸对有艺术熏陶和媒介经验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突兀的地方。但是,对于爱斯基摩人来说,他们觉得都市文明人真是多此一举。比方,他们不要私人电话,只想要并联的电话线,以便人人都能够听到大家说些什么。因此,他们拒绝在聚居地安装私人电话。他们坚持认为,每个人说话都应该让大家同时听到。[19][19]
在高速公路上奔走的人,就像爱斯基摩人使用电话一样,认为“大路朝天,各占半边”,每个人都有权在高速公路上行驶。有时并不觉得真正需要,比方从时间和速度意义上讲,并不需要。因为人们去吃饭或会友并没有将时间安排得那么紧张。但人们仍然拒绝走普通公路。人们潜意识里认为,走高速公路主要显示一种文化身份,一种对时代的真实感受,一种放飞思维和轻松休闲的体验方式。
正因为此,高速公路好比一种使用的语言。一个民族的语言不仅是把他们在时间和空间上连接起来的共鸣之桥,而且是塑造和加工他们在感知生活和心灵生活的媒介。高速公路关注的是凭借崭新的共鸣和节奏,释放和控制本民族集体的语言和传统经验。
透过既有的经验模式,佩特认识到,“艺术热望达到音乐的境界”,正如爱伦·坡发明了象征主义的间歇或缺口一样,他这个手法成为20世纪连接艺术和科学结构之间的桥梁。日本人认为,艺术给新旧经验之间架设桥梁,就像高速公路给政治、经济和文化架设桥梁一样。这样,在一个变化的世界之中,我们总是需要新的艺术去调节我们的感知,给其定调,使之“各就各位”。
本着这种认识,人们意识到,前文字社会的艺术家是可见世界和隐形世界的桥梁。他是一个权威,他的艺术作品可以是舞蹈、音乐或各种物质材料。他的艺术是创造设计、面具、力量和能量的漩涡,这些东西给公众“加油煸情”,结果,艺术热望成为媒介先锋。
有人据此认为,哲学家和科学家在后视镜中进入催眠状态,他们都力图在19世纪工业机制和拥的背景上给人的形象聚焦。他们未能在老的形象和新的形象之间架设桥梁。人的意识通过电子技术延伸之后,人的形象和背景就合而为一了。作为整体的信息环境的神经系统得到延伸之后,人就把艺术和自然联系起来了。[20][20]
艺术热望,媒介先锋。高速公路既是艺术的表现形式,又是媒介的激情叙事,它使故事从史诗中解放出来,使小说脱离寓言的压抑,回归于青山绿水和花枝招展的大自然之中,与风雨虹霞为伴,每天接受日月星晨的诗意检阅――
把一颗红果留在那场雪
雪的这边是阳光
雪的那边是寄生相思的土地
收割过金黄的粮食
写满祖先叮咛的话语
我是在那场雪后上路的
归期是无法选择的词汇
远方在一杯青稞酒里醉了方向
夜夜都会在一封家书里跌倒
远方总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摇晃
五,高速公路的去魅与返魅
5. Predicament and Reenchantment of Expressway
静静地打开,像一本书,在天空下,高速公路横亘大地。有一些雾霭笼罩,或明呀暗的灯光,桔黄或者洁白。车流如水,没有声音,只有风吹起,哗啦啦,像一群鸟,向远方飞去。
魅啊,看不清的月光,如此的神奇!在被免职的词语之夜,我的姐妹与我手牵手围绕着大地,围绕那被拆毁的字母表中唯一伫立的塔而跳跃歌唱。魅啊,打着呼噜,翻过身去。
从古老的河流走来,头上戴着香草或荆棘。如今,我的双手在颤抖,语词卡在我的喉咙里。给我一把椅子和一枚小太阳。门,被风打开,在睡醒之后。
此时,是早上七点,钟声,像一尾鱼,游入我的耳朵。高速公路漫热起来,笨重的货车跑了,像一匹老马。钟声来自小湖对面的学校。在提醒什么呢?也许有死者,在平行于阁楼的高度下棋,下得棋盘发黑。
死者不再。车流如水。四周的树林沉甸甸一片银白,和着连绵不绝的送葬者。这仪式,是一个人的还是一个世界的?每个人就是一个世界。所有的世界又被封存于惟一一具躯体之内。就是说,那些一还是一。不多不少。我数着自己的老。钟声钻进,每一刻钟裂开的一条缝隙。每一小时,先听不同的口音唱,再清清楚楚,锤下数字的钉子。二十四小时一个轮回,已经太长了。钟声,难道不比人更厌倦?我真的不知道。
魅啊,一再闯入。时间的主题,如此轻而易举,就变成非时间的主题。我要的无非一张床,一口能把万物盛在自己外面的石棺,盖上盖子,随钟声荡漾。仅仅跟随,阁楼就不大不小,刚好等于一个听觉。我躺进一个洞,一个坑,一个圆,四面八方是直径。到处是,无所谓始终的同一点。我从哪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这儿:赤溜溜的,就像当初的来。一个一。一中无数的那些。回声震动。我不知道,或许有的惟一一次敲击发生于何时。只听见,自己绿绣斑驳的青铜外壳嗡嗡不停[21][21]……
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意境,这样的氛围,就是魅。高速公路的魅,在许多地方都发生过。一座灵气的古庙,不能倒下。一棵古老的大树,不能砍伐。高速公路来了,带着时代强音。对峙形成了。一群固执的村民手执刀斧守在路上。一些传说,一些迷信,一些对往事的回忆,一些对先祖的敬重,等等。
魅至少有两种,一种是人们经常听到的魅力,是一种对美的展示,对神的敬仰,散发出神秘的光芒,受到人们的追捧。但也有另一魅,带着可怕的鬼影,不可预知的残忍,阴暗、潮湿的灵魂在空中飘泊。
高速公路的发展历程就是一个国家经济发展历程的缩影,其中的智慧、血泪和汗水,只有本国人民最清楚。其中一定会遭到许多麻烦,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以及许多“魅”的产生和投放。对创造者而言,如果是鬼魅,就需要去掉。比方,一段时期,曾有一些西方国家对中国大肆妖魔化,这就是一种魅,是国际化的,我们应当坚决加以抵制。
一部高速公路的发展史就是一部民族的奋斗史,一部去魅与返魅的文化史。高速公路从局部到整体,从东向西,从富裕之都到贫困山村,其艰难历程,有如郑和下西洋一样,都是人类文明过程的一个阶段,都传播着一种声音,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对另一个国家或另一个民族的影响,以及一个地区对另一个地区、一群人对另一群的影响。
放眼灾难深重的中国历史,我们的心不能不揪痛了:在距今整整600年前,1405年,郑和率领庞大的明朝皇家船队,自福建五虎门启程。多少魅的展示,多少声音的呐喊!世界历史上不可思议、中国历史上难以忘怀的伟大远航,郑和七下西洋,从此开始了。
然而,魅起魅落,歧义丛生。一如高速公路的拆迁之舞。郑和身后600年的漫长岁月,远航在遗忘与追忆中,由历史变成神话,风雨苍黄,令人扼腕。
首先是遗忘。皇帝诏令,下洋船只悉数停止,曾经行巨浪泛沧溟、牵星过海的巨大的宝船,如今冷落地躺在渐渐淤积的南方港湾里腐烂。20年间,帝国皇家的龙江造船厂已经衰落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连当年宝船的尺度都忘记了。 再过20年,成化皇帝当朝的时候,有人动起出洋的念头,才发现皇家档案库中郑和航海的档案已不翼而飞。
据说被车驾郎中刘大夏烧毁了,因为愤慨!远航劳民伤财,几十万钱粮几万人的生命,换回来的是帝王的奢侈品,奇珍异宝于国家何益?忘掉历史,也就是几代人的事。国朝盛事,已经变成“辽绝耳目”、“恢诡谲怪”的传奇,在平话、在剧戏里,在街头巷尾的闲谈中。万历年间人钱曾感叹:“盖三保下西洋,委港流传甚广,内府之剧戏,看场之平话,子虚亡是,皆俗语流为丹青耳……下西洋似郑和一人,郑和往返亦似非一次,惜乎国初事迹,记载缺如,茫无援据,徒令人兴放失旧闻之叹而已。”
权贵昏聩,一叶障目。遗忘与无聊使历史变成传奇。高速公路打开了尘封而潮湿的记忆,那是冷讽的一页:明人罗懋登写《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将郑和下西洋的故事神魔化,有“说不尽的古怪刁钻,数不清的蹊跷惫懒”,三宝太监郑和,也变成一个虾蟆精。
历史衰落与遗忘到人已经无法想象人的事迹,就只好将人的事迹神魔化。“魅”夺去了人们的辨识力。知识与经验的范围越小,幻想的空间就越大。《西游记》问世于1580年前后,《西洋记》问世于1597年前后,都是衰世的象征。玄奘和尚乘危孤征、远徒万里去印度取经的历史变成神魔夹道的传奇。千百舟子当年牵星观斗的航行,现实到寻常,如今因为不可思议,只好让碧峰长老从中呼风唤雨、翻江倒海,成帝国水师西洋取宝之行。
锈迹斑斑的魅啊!无法相信人的事迹,神魔化是一种差强人意的解释,也是一种虚拟的安慰。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解释《西洋记》成书的心理称:嘉靖后倭寇猖獗,无可奈何只能幻想妖魔法术。
在高速公路中心,历史带着针刺的痛向我们逼来:郑和下西洋一边在民间的传奇化,一边在正史中被贬低与省略。《明史》“本纪”提到国初下洋,仅有只言片语。《郑和传》在“列传”“宦官”中,简略不及千言。
遗忘并非偶然不经意,而是历史价值的选择。郑和下西洋在中国被遗忘的同时,在海外华人中却魅力无限,他被追忆、纪念、颂扬、奉祀。马来西亚的马六甲有三宝山、三宝井、三宝亭,吉隆坡、怡保有三宝庙,新加坡、泰国、菲律宾、文莱、柬埔寨都有三宝庙、三宝宫、三宝禅寺或三宝塔。东南亚以三宝命名的郑和纪念地,有庙、有井、有山、还有城。
而印尼中爪哇省省会三宝垄,是东南亚祭拜郑和的中心。相传郑和当年多次来访,副将王景弘还定居终老于此。城中有三宝山、三宝洞、三宝公庙,每年阴历6月30日,当地都举行隆重的祭奠活动,马拉三宝公圣像游行,载歌载舞,到三宝公洞默祈拜祷。
郑和在国内轻松地神魔化的同时,在海外却沉重地神圣化,成为华侨的守护神。郑和如果泉下有灵,不知是该哭泣还是该欢笑?“华侨的信仰三宝公,的确较国内吃食店之敬关公,读书人的尊孔子,尤为强烈。他的地位,简直可以和基督教的耶稣,回教的穆罕默德相当,几成为一个宗教主了;所以在传说中,他是法力无边,万物听命的。”当地文字作出如此记载。
华侨神化郑和,自有其沉重的原因。唐代已有华人住蕃,宋代向海洋发展,闽粤先民移民东南亚者迅速增多。蒙元入主,宋遗臣远遁海外,在东南亚华人的经济移民中,又加入政治移民。这远远不是高速公路,而是一条血迹斑斑的屈辱之路。
元末明初,在爪哇的杜板、新村,苏门达腊的旧港,都出现有组织性聚居的华人社区。然而,华侨始终是个人自发的、纯经济性的移民,身后有不但没有国家的支持,反而有国家的招抚追剿。他们孤立无援,有人数之众、经济力量之强,但始终没有国家政治军事力量保护,也无法逃避当地的迫害。
西方扩张,将国家军事政治甚至宗教力量,与民间海外贸易势力结合起来,殖民地有军队、自治政府,野蛮屠杀在马尼拉、巴达维亚的华人,每一次都不在万人以下。华侨,这些“没有帝国的商人”、“没有帝国的移民”,在苦难中唯一可以寄托梦想与期望的,就是当年郑和“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威震海外。自是诸番益钦其威信,凡所号令,罔敢不服从”的盛况。
回顾这段历史,对高速公路的建设者廓清心灵的积弊颇有裨益:大明帝国船队的帆影在那个沉醉的夏季最后消失在海面上,世界南方海域与南方世界一切如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度的辉煌很容易变成虚荣,壮丽也显得空洞。华夏文明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帝国理想,是否借助这一系列盛大的远航创造出世界新秩序?葡萄牙的海外扩张开始了,他们在权力真空的世界南方海域,开创了一种“炮舰秩序”。这种“炮舰秩序”,创造了葡萄牙海上帝国、西班牙日不落帝国、大不列颠日不落帝国、最后是美利坚帝国,600年后,巡航在郑和船队去后的海域上的,是美国的太平洋舰队。谁称霸海洋,谁就称霸世界;失去海洋的民族,也将失去家乡![22][22]
高速公路把陆地与海洋连接起来。认请目标,急起直追。曾经衰落的民族忍辱负重后重新腾飞,东方睡狮醒来了,发出了愤怒的吼声。千军万马挤上了时代的高速公路,一辆辆车子,一队队人马,一面面旗帜,在古老的东方燃烧起来――返回的魅比失去的魅来得更猛!
这是一场革命,一次史无前例的运动。高速公路拉起了后现代道德的原始性风景,从去魅到返魅,这漫长之旅,留下了多少深刻的记忆。作为后工业化运动的主战场之一,高速公路的心灵之旅就是马克斯·韦伯所说的“世界解除巫魅”(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的理性化的过程。去魅的过程,就是去掉世界有机性的过程。整个社会建构了以追求效率为目的的异化的社会控制体系。工具理性的异化,带来了“合法性危机”、 “合理性危机”。在此情势下,又有人主张建立“返魅”有机论的后现代科学世界观,在信息和生命技术和怀特海有机主义过程哲学的基础上,建立“返魅”有机论的后现代科学世界观。这就构成了道德复归的背景。
这个复杂的背景,从郑和下西洋出发,经过沿途大大小小的国家,最后抵达在19世纪的法国首都。高速公路在此起不了任何作用。事实上,在当时,这是不可能想到的事情。但历史将“返魅”的理智交到了巴黎歌剧院――这种人文之魅比高速公路本身更为耀眼和夺目。
事情的起因是:艾美本来是巴黎歌剧院一名默默无闻的小演员,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她顶替剧团生病了的首席女演员上台演唱。她那天使般美妙的歌声立刻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并旋即成为巴黎剧坛的新宠儿。
艾美之所以能够有如此出色的表演,是因为有一位神秘的老师暗中教授她歌唱,这位被艾美称作“音乐天使”的老师其实就是巴黎歌剧院人人谈之色变的幽灵杰拉德。“幽灵”是一个集音乐家、建筑师和魔术师于一身的奇才。但不幸的是,他的面孔被毁了容,外表极其丑陋,因此常常使人受到惊吓并遭到人们的厌恶,所以他不得不戴上面具,栖身于巴黎歌剧院迷宫般的地下室中,成为传说中亦人亦鬼的“幽灵”。
艾美的精彩表演引起了她小时候的玩伴、英俊富有的拉乌尔的注意。拉乌尔向艾美表达了自己的爱意,而艾美也欣然接受。另一方面,艾美的善良与纯洁也深深打动了“幽灵”的心,他和拉乌尔同时爱上了美丽的艾美。
但艾美真正爱的则是拉乌尔,由于痴迷于“幽灵”展现给她的美妙的音乐世界她随他来到了地下室。“幽灵”希望艾美留在自己身边,艾美出于好奇,趁“幽灵”不备揭开了他的面具,她立刻被掩藏在面具后的那张恐惧的脸震惊了。艾美的举动使 “幽灵”狂怒异常,然而,他还是将艾美送回了地面。
不久,“幽灵”要求剧院让艾美担任剧团的主角,并提出了种种要求。而当这些要求未能得到满足后,他施展手段,在歌剧院中制造了各种各样令人心惊胆战的事故。而此时,拉乌尔向艾美保证,他要帮助和保护艾美,希望她不要再被“幽灵”的魅影折磨。两人相偎相依的时候,“幽灵”就出现在一旁,他深爱着艾美,艾美和拉乌尔的互相表白让他撕心裂肺,他觉得艾美背叛了他,发誓要报复。
“幽灵”将艾美劫到地下室,拉乌尔随后赶到,不幸落入了“幽灵”设下的圈套。“幽灵”要艾美做出选择:是跟他走,还是眼看着自己的爱人以及歌剧院中所有的人一起丢掉性命。艾美在他的胁迫下含恨答应嫁给他。
就在这时,“幽灵”忽然转念,他决定放走这对年轻的恋人,因为他明白艾美永远不会爱他,他的一番苦心也永远不会有结果。从此以后,“幽灵”的身影便从巴黎歌剧院永远地消失了。[23][23]道德战胜了情欲,爱情的毁灭带来了爱情的重生――这是“返魅”的价值所在。
其实,这样的故事在各个民族的传说中都有。对中国人而言,它的魅力远远不及《聊斋志异》那般情趣生动。在高速公路上奔走的人无论是看数字电视、看书还是沉湎于自己的幻想,无论是郑和下西洋的历史碎片还是夜半歌声的沉重记忆,留在心灵的魅力往往刻录在情感脆弱的部位上。
对于去魅与返魅之旅,高速公路要想获得大面积的共鸣,除了一定的生活水平之外,还必须满足另一个条件:如果要一个人接受宣传,他至少需要最低限度的文化。可以说,凡是西方文化没有痕迹的地方,宣传是不可能成功的。这里说的当然不是指智能,因为有些原始部落肯定是聪明的,但是他的聪明与人们的观念和习惯是格格不入的,需要一个基础――比如教育。不能读书的人听不进宣传,就像对读书无兴趣的人听不进宣传一样。
人们曾经认为,学认字就证明了人的进步;人们今天仍然欢庆文盲的减少是伟大的胜利;他们谴责文盲比例很大的国度,相信读书是通向自由之路――所有这一切都是可以争辩的,因为重要的不是能够读书,而是读懂,是思考和判断你读的东西。除此之外,读书没有意义――甚至会摧毁某些自然而然的记忆和观察的素质。
但是,如果探讨批评和洞悉的能力,那是在说远远高于小学教育的东西,那是在考虑很小很小一部分人。大多数人,也许占90%吧,知道如何读书,但是除此之外他们不再使用自己的智能。他们要么把权威和杰出的价值归诸于印刷的词语,要么反过来完全将其拒斥于千里之外。因为这些人没有足够的知识去思考和洞悉,所以他们要不是一点不相信,就是完完全全相信他们所读的东西。况且,由于这些人选择的是最容易的而不是最困难的阅读材料,所以他们刚好处在能够被印刷词语俘虏的水平,刚好处在不加抵抗就被说服的水平。他们是完全适合宣传的对象。[24][24]至少,对郑和的魅化就是这样的。
高速公路将世界打通了,将大陆与海洋联结起来,将城市与乡村联结起来。但是故事并未结束,思考并未停止,反思仍在继续。诗歌的动与童话的静,郑和的美与幽灵的魅,文化之舞与奔走之足,都浓缩在时代延伸的翅翼上。
霍尔在《无声的语言》中写道:今天,人实际上在他过去用身体所做的一切事情中,都完成了人的延伸。武器的演进开始于牙齿和拳头,终止于原子弹。衣服和住宅是人的生物学温度控制机制的延伸。家具取代了蹲在地上或席地而坐的姿势。电动工具、眼镜、电视和书籍使人的声音跨越时间和空间,这是物质延伸的例子。货币是将劳动延伸和储存的方式。今天的运输系统完成我们昔日用脚和背所做的事情。
事实上,一切人工制造物都可以被视为人的延伸,都是我们曾经用身体所做的东西的延伸,或者是我们肢体的某一种专门化的延伸。
今天,道路越过了断裂界限,把城市变成道路,马路本身也带上了都市的性质。另一个典型的逆转是,乡村不再是工作的中心,城市不再是闲暇的中心。实际上,大大改善的道路和运输使古老的模式发生逆转,城市变成了工作的中心,乡村变成了闲暇和娱乐的场所。
早一些的时候,随着金钱和道路的增加而变得繁忙的交通,结束了静态的部落状态――汤因比称之为漂移的、采集食物的文化。在断裂界限上发生的逆转有一个典型的特征。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奇特现象:流动的人,在社会生活中是静滞不动的。相反,静坐少动的专业人士却是动态的、爆炸性的、进步的。富有吸引力的或世界性的大都会,将是静态的、老一套的、无所不包的。[25][25]
这一切,就是生活之魅、生存之魅,散发着神秘的气息,从去魅到返魅,从出发到折回,从起点到终点。浮出泥土的阳光,静静的山谷。记忆被洪水稀释,被大地吸纳,成为丘陵上的红木棉。时间像袅袅升起的白雾,厚重的历史躺在疲惫的睡眠中,仍然飘出怀乡的忧郁。
六,信息空间的文化孤独
6.Cultural Loneliness of Information Spaces
“在我的孤独之外,另有一种孤独。于其间的居者,我的孤寂竟是嘈杂的闹市。我的静默竟是纷乱的喧声。”这是高速公路中的信息空间带给人的文化孤独。四周是嘈杂的闹市,嘈杂的闹市带给我静默,静默竟是纷乱的喧声:电话、电子邮件、手机短信等都营造了一个特殊的精神空间,在这样一个众声喧哗里,你竟然感到孤独,感到无话可说!
高速公路可以把人轻而易举地聚在一起,可人已经没有促膝交谈的欲望了。彻夜不眠,秉烛长谈,已近神话故事。人们纷纷走进洗脚城、桑拿房和酒吧,享受肉体的舒适和片刻的刺激,而不愿静下心来想一想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不过,在刺激和释放过后,一种不安和无根的感觉重新回到心灵。
因此,在一定条件下,人若能够远离嘈杂的人群,独处一室,反而会觉得踏实许多。唐朝著名诗人王维的《竹里馆》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远离人群,与清风明月为伴,反而感到身泰心宁,安闲自得。同时,这种独处因为有一种自我审视的愿望,一种自己跟自己灵魂对话的愿望而并不感觉有什么孤独。从高速公路下来的人生活的节奏过于紧张,思想显得肤浅,心情有些浮躁,他们无法做到“慎独”,无法与自己的心灵对话。他们把孤独深深覆盖起来,以为不去触摸就会忘记。这显然是错误的。
孤独不等于无聊,也不等于寂寞。著名学者周国平曾讲了这样一段话,对于孤独、无聊和寂寞的区分是比较清晰的:“孤独是一颗值得理解的心灵寻求理解而不可得,它是悲剧性的;无聊是一颗空虚的心灵寻求消遣而不可得,它是喜剧性的;寂寞是寻求普通的人间温暖而不可得,它是中性的。”
换句话说,孤独是寻求真正的心灵沟通,它的对象可以是别人,也可是自身。而社会网络提供的多半是消除无聊,驱逐寂寞。车流如水,速度如电。高速公路将这种网络编织得无孔不入。因此,希望在喧闹、熙攘中摆脱孤独的人,只能陷入曲终人散后更深的孤独。
一个显著的感受是:大多过惯城市生活的人,一旦回到农村,那乡间小路,那小桥流水,往往给人清新、宁静的感觉,撩拨起人们返朴归真的强烈的情愫。其实这是一种纯粹的主观感受。如果真的要现代城市居民移居远离城市的僻壤,可以肯定地说,绝大多数人耐不得清贫,也不愿失去他们早已习惯了的现代文明。能够与陶渊明老先生为伍者毕竟是凤毛麟角,何况当年的陶老先生因为“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自愿回归山林,与菊为伴。今天的人到哪里去找到心灵的菊呢?
毋庸讳言,现代都市里的人,每天面对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爆炸性的信息和知识膨胀,伴随而来是环境的污染与噪声,以及形形色色的犯罪,越来越产生一种孤独感。不过,每个人所体验到的孤独感,在性质上,在深度和广度上是各不相同的。那么,为什么身居车水马龙的闹市,奔走在繁华热闹的高速公路上,反而倍感这种难以名状的孤独呢?我们可以从信息论中找到答案。
信息不同于自然信号和人工符号。信息只是包含在这些信号或符号中的客观事物的差异性。然而,只有被人脑所理解的差异性,才能产生社会或经济价值。而不被人脑所理解的或者被人脑拒绝接收的信息,则仍然作为一种冗余的信息由各种信号和符号所载荷,继续寻找新的信息受体。客观事物日益多样化,信息渠道日益多元化,而我们人脑可用的细胞是个常数。这就难免产生信息溢出和外界信号不停地骚扰的矛盾。于是一种人海茫茫、知音难觅的现代孤独感油然而生。
在这种孤独感的压迫下,你几乎放弃了曾经有过的飞行的梦――思想的、精神的或身体的飞行。而骨子里,你怎么可能没有渴望过飞行的梦?想一想,这梦其实是有其来处的,早在飞机发明以前,早在热气球腾空之前。那时,我们的祖先在山野和田里午休,枕着他们的猎具或锄头,梦见自己脚踏七色彩云,身披金甲圣衣,腾云驾雾,十万八千里一个筋头。这筋头可翻九九八十一个花样,那是梦的速度,风声虎虎,远在高速公路的体验之上,远在音速光速之上,也越过了李白的美髯和诗歌的轻舟:“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应该说,梦见飞行是人类与世间所有无翼生物的共同点。你不知道在夜空之下,月亮泛起银色的潮汐,温柔地召唤万物的灵魂。她呼唤十二楼公寓中情欲缱绻过后的我们,也呼唤野地里泥泞中倦极而眠的蚯蚓,还有水里打呼噜的鱼儿。她极有耐性地一个接一个喊,就像诺亚在点名,唤我们鱼贯进入方舟。[26][26]
但是,这毕竟只是一种梦想,也许还是一种消极的回避现实,一剂自我麻醉药而已。现实生活却是信息如潮,那些信息甚至会塞满你梦想的空间,使你的梦想都背上了沉重的喘息。如果在夜深人静,在都市自家的阁楼里,利用短暂的信号“真空”,将大脑存储的信息很好地整理整理,剔除过时的和效用不大的信息,保留最有用的信息。甚至提高自己有选择接收信息的能力,把大量的规范化了的信息交给记忆工具,只把非规范的最有潜在价值的信息留给自己,那就不再会产生孤独。
孤独感并不一定是坏事,一个人在孤境中往往是能够真正发现自己。闻名于世的意大利影星索菲娅•罗兰说过:“在寂寞中,我正视自己的真实感情,正视我真实的自己。我品尝新思想,修正旧错误。”一个蜚声世界影坛,陷入千百万观众和崇拜者重重包围之中的艺术家,居然比普通的孤独者更感到孤独?然而罗兰毕竟是个聪明人,能利用这种孤独去修正自己,重新面对这个日益多样化的信息世界。
因此,如果现代孤独者能够找到一片净土,临时整理一下大脑存储的信息,重新认识一下自己,可能不是坏事。然而有些社会学家利用人们的现代孤独感,着力渲染回到田园生活的“理想”社会。甚至形成一种思潮,从政治上、经济上都要求回到无管理、无制约、完全自由的时代,这就成为一种非常有害的麻醉剂。
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他们大多以现代科学技术作为实现这种新田园生活的支柱。其实人们追求随心所欲的自由并不是先天本性,而是后天的恶习。人的本性主要在于社会性,原始人只有在协作中才能存活下来,古代的人与猛兽角斗,只要两个身手敏捷的人配合默契就可以制服一头雄狮。人类五个层次的需求从生存、安全、交流到尊重和自我实现,那一个层次都离不开人与人之间的协作。
其实,人一生下来最害怕的是孤独,步入老年以后更害怕孤独,身处僻壤者害怕孤独,视远方来客不亦乐乎,身处高楼大厦者害怕孤独,中国的社区活动必不可少,美国老人只好花钱雇人谈天说地。据说把一个人完全与任何信息或任何声音隔绝起来,过不了多久,这个人就会因精神分裂而死亡。追求一个人独往独来、随心所欲的自由,自古就是一批游侠和社会闲达人士的专利,其实在他们独往独来了一番之后,还是要回到有人间烟火的地方大嚼一顿的。
高速公路拓宽了一个崭新的信息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市民可以凭此营造一个独立于意识形态之外的精神休养地。新古典经济学不能解释信息社会的财富问题:“因此当信息以其自己的权利变成一种形式的财富时,经济学发现自己乱了方寸,以错误的概念工具去处理信息现象。”这种理论背后所依据的时间和空间概念,仅相当于1860年物理学的时空概念,严重过时。以这种时空概念,做出的经济学推论,对于信息时代来说,是不可靠的。因此,我们应当新一轮现代化要求,对时空概念进行了重新梳理,将经济学中理性人假说对确定性(负熵现象)的解释,扩展到了对不确定性(熵增现象)的解释,并由此将信息问题,移向了经济解释的中心。
在高速公路的文化空间里,信息的作用,并不仅仅是降低交易费用,信息的生产和交换,本身也创造价值。因为经济效率问题被推广为“通过对特定活动水平所要求的物质资源如空间、时间或能源消耗的最小化而有效减少熵的产生率”。信息空间通过“信息-不确定性-熵” 这三位一体的概念体系,把信息流为什么能整合资金流和物质流的道理,从资源配置到制度安排,总结到了新的高度。将经济学镜头中聚焦于物、聚焦于钱,成功转向聚焦于信息。因此,经济过程既不是使用价值的流转过程,也不是价值流转过程,而是信息流转过程。信息流转,要求人类系统,也就是它的文化、制度环境与之配合。信息流转的本质,是人类系统与环境系统进行对话交流中,有序程度不断发生变化的过程。[27][27]
就这样,一个个空间,双手交叉,或柔软,或温馨。信息涌来,又烟花般散去。城市的街灯渐次亮了,小鸟归巢,饮烟与岚风四起。而此时,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处,有人背对夕阳的余晖,形单影只,享受孤独:我该不该吹响我的短笛,或只是在落寞深处,投递一波三折的眼神?透过喧嚣的市声,我发现从那古塬上走来的舞者清冷的一生,是一阕美丽而又忧伤的歌吟――
我沐浴于黑夜的瀑布中
沐浴于我自身中
透湿于我自己的光辉里
我是划破夜晚的雷雨云和开启阵雨之门的燧石
在南方的天空之上
种植火的花园
血的花园
它的珊瑚枝仍然擦伤无语者的前额
孤独是两颗流星相遇
不是岩石相互摩擦
点燃一次飞溅火花之吻这般固执
七,“望尽天涯路”与“关山度若飞”
7. “Walk towards the End of the World” and “Cross the Sekiyama Mountain as if flying”
现在一切都宁静下来,你梦幻的身姿翩然而至,你的命运是如此的轻盈而美好。从最初的睡眠到最后翼翅的收拢。
你浣洗的蝶姿起于一条河流,像一滴雨一样晶莹地飞翔,摇动微风的细浪,摆渡岁月的叶片到灵魂的窗前。
这是什么地方,场景依旧,氤氲的气息代替了泪水,伸出的纤足在裙裾下移动,一脚踏碎泪水,一脚踏响繁华。
在黑夜,我看见,兀自闪亮的植物,醒着的睡眠,怀抱着河流的歌者,神情迷离且飞扬,而在秋天流水的心境之上,谁的等待会一叶叶飘落,只留下千疮百孔的灵魂,六神无主?
哦,我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我看见祖先从时间之穗中剥出的玉米粒。祖先亲眼看见我在船长的瞳孔里诞生。是你,在那样一个地方,直立的大道,像剑一样锋利。是你,伸出手来,握住什么,在秋天边缘的闪电那里遇见我。我是一道不愈的伤口,小小的太阳石,望尽天涯。如果你击打我,这世界就会烧毁于火焰之中,你将在那里打开我的躯体阅读你命运的铭文。
…………
一句句,一行行。文字的跳跃,密集的意境,古老而深邃,款款深情泛出蔚蓝色的光。高速公路上的诗意的叙事是如此丰富而细腻。然而,历史苍老了,触摸的手变得灰白,我从尘灰中弹出自己的记忆,翻开竹简上的《诗经》,一阵优美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逼来。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这是《诗经·雄雉》中的诗句。讲的是一位年轻的妇女思念远方的丈夫,望着天上的太阳月亮,想到道路如此遥远,不知丈夫何时才能回到家乡。
浆声频仍,我从书本回到现实。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驾车驶上高速公路,顿觉心旷神怡。这是京珠高速公路长沙至耒阳的一段,全长二百多公路,宽阔的行车道,一路没有红绿灯,车速达到每小时140公里,有一种飞的感觉。小车在山野间飞穿,两边的湖光山色转瞬即逝,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耒阳。如果走先前的107国道,至少得花七八个小时。如果中途还要停车吃饭,遇到堵车,时间就会更长。
据史书记载:三国时候庞统做了耒阳县令,有人告他整日喝酒,不问政事。刘备着人查处。张飞遂率队从长沙赶赴耒阳,尽管挑了又挑的几匹神驹,且昼夜兼程,但还是走了整整三天。
这就是今人与古人的区别。古人为争取时间,追求神速,用车当工具。今人有了汽车还不够,修起了高速公路,千轮生风,朝发夕至。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近。道路就这么简单,人生也这么简单。
茫茫九州,山高水远,曾使多少英雄豪杰“望断天涯路”。唐时王昌龄被贬到湖南黔阳,整日在芙蓉楼上喝酒。在京城的李白忽然想起了友人王昌龄,便写诗寄情:“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李白把黔阳比作夜郎,荒凉而遥远。后来王昌龄读过诗,大哭。
现在的芙蓉楼边有了高速公路――邵阳至怀化高速公路。一条笔直的路,一下就把人们的距离拉近了。如果李白生活在今天,他还写不写诗呢?想来王昌龄更不会大哭,大哥想自己了,我就驾着车直奔黔阳,去看他吧。
今天,有了高速公路,真是“天堑变通途”和“关山度若飞”了。高速公路把版图上不同的地名连接起来,把新屋和老屋连接,把城市和乡村连接,把现代和古代连接……
路,昨日载着古夕阳,飘悠悠牧笛;今天,是一只让世界变小了的手臂。
翻开世界文明史,欧洲人有自己关于高速的概念。当清朝的“老佛爷”坐辆缓行的马车,视火车为怪物,甚至下令拆除铁道的时候,欧洲人却雄赳纠气昂昂地在大道上整装待发,要掀起工业革命,要凭坚船利炮开始全球性的掠夺。
这条路的前身,也许是一条黄泥路。昔日掠回的车车财宝,是不是就是从这条路上运回的呢?
欧洲人说,时间就是金钱,高速就是发展,就是无边的美景。路的拓展延伸,就是人思想让实践飞翔的彩缎华章。
而在中国,一个王朝的终结,总是从一条又一条路走来,险象环生,悲壮有加。
比如,康熙的龙椅,就溅满了明代文臣武将的热血。袁崇焕的慷慨悲歌,史可法的舍生取义等等,终将挽救不了朱家王朝覆灭的命运。接着便是林则徐、曾国藩、左宗棠……一个个弯弓射雕,谁不是抽刀断水、力挽狂澜的英雄?然而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弹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昏聩的皇权逆历史之路而行,少数知识精英又能支撑清廷大厦多久?
不过,总有那么多人愿意为这没落的王朝陪葬,比如后来的国学大师王国维,硬是拖着两根长辫子,感到无路可走,一觉醒来就自沉未名湖――北大从此少了一张孤瘦的背影,多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高速公路浓缩了时空。当我还在北方泥泞的小弄里行走,迎面邂逅的就是江南一小镇。这小镇上有棵千年古樟,巨伞一样撑起小镇的风雨。
这古樟,是小镇沧桑岁月的标识,积淀了许多灵气。生不下孩子的妇女,来这里捡几块树皮回去,煎一锅药水,拿海碗一喝,小家伙就能顺利生产,并且茁壮成长。因此,当地人称古樟为“生命树”。
然而,一条高速公路修过来了,根据道路规划,要锯掉这棵古樟,否则,高速公路要拐个弯,从甲地到乙地就要多费些时间,多花不少银两钱。
利益的冲突如刀似锯。
小镇的人们要护树,修路的要锯树。此事居然惊动了央视,电视上两派辩论得好不热闹。
一种声音:难道泱泱神州,就容不下一棵树?
另一种声音:难道为了一棵老树,就值得用银子堆出另一条路?
第三种声音:在提笔作规划的时候,在进行大规模建设的时候,在修建高速公路的时候,历史、文化、环境和速度,能割裂吗?如何处理“发展”与“保护”的关系?
嘈音:发展中的国家,要不要修高速公路?
逝者如斯,所有的声音都如落叶一样飘走,只留下一条高速公路,热闹,但是孤独。
时间使时间陈旧。
高速公路像一柄异质的刃,笔直地剖开了大地的胸膛一般,切割了落后和陈旧,也切开了鲜花和草莓。
于是,一个人的时候,便有了类似酒的微醉的恍惚,左一杯落寞,右一杯惶惑。那火焰一样烈烈的焦灼,在时间最孤独的深处,感受绵绵夜雨的寒冷。
望尽天涯路。总担心在什么地方翻了车,走不到天涯路,就跌进了阴沟;
天山度若飞。总担心在什么地方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8. Ten Thousand Years is too Long, just Seize Every Minute
阴影散尽。阳光有如金子,打在高速公路上,活蹦乱跳。飞吧,飞啊,没有什么比挣脱肉体羁绊的飞行令人惬意的了。你还在犹豫什么,看,远处的火点了起来。像情绪一样的云朵在你的天空飘来飘去,在你的脚下,在你的头顶,在无处不在的你的四周。
如果你是炎黄子孙,怎么不明白我们体内流淌着泼墨写意的血?在高速公路上就应该有一种飞行的感觉。飞行是生命中必要的留白,是心灵深处的渴望。因此庄周晓梦,梁祝化蝶,才如此令人浮想联翩。事实上,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就已认定这人间已无净土。而惟有飞行,或可让我们以俯瞰的视角寻觅那一座沉没的伊甸,或是远方极乐的西天。
可以说,我们古老的东方的祖先比谁都明白飞行的意义,因此,不要告诉我是西方人发明了热气球和飞机,那是因为我们的民族耽于梦想,而别人敢于实践。即便如此,我们心里明白那些笨重的工具,并没有真正实现人类对飞行的梦想。我们梦寐以求的飞行,比如纸鸢翻飞,要与风有紧密的肌肤接触,就像鱼和水一样亲密和融洽。因为风,飞行就是你与风相拥,在万里绵延的空中滑行,她拂触你,在一次又一次惊险的大回旋中亲吻你的脸颊和发丝。飞行要是不能感觉到风速,就像旧电影中只拉动背景的驾驶镜头一样滑稽而无感,也如同跑步机上虚拟的路途,没有任何风景。
飞行的质感比较接近滑雪或冲浪,极速中一种义无反顾的酣畅,仿佛闭上眼睛扑向死神的怀抱。当然,你得明白飞行者有二:一为鹏飞,二为蝉飞。鹏背不知几千里,有垂天大翼,宇宙之大只够它一圈短途旅行;蝉翼其薄如纸,力气未逮,志不在云霄九万里,累了就在榆树上栖息。我们这般凡俗,自然不敢望大鹏项背,蝉就好了,虽然生命匆匆一趟寒暑,却也奢华地自由了一生。
飞行并不是我们在远古所遗失的能力。我们的祖辈虽然明白飞行的意义和对飞行的极度渴望,但同时明白自己真正的肉体是从来不会飞起来的。正因为此,人类才会在千万年的抑郁中,挤压出对飞行的憧憬。我们向往一切能力以外的本事,飞啊,在天堂的大门外,在上帝的足踝边,在悬岸峭壁旁。我们总以为苍穹里有我们肉眼不得见的异次元空间,并假设那里要比人间的生活过得和乐与美好。我们相信,一如玄奘相信长路尽头有西天,西天有法,可渡众生。这法,会不会就是飞行本身,否则这“渡”,何以要作“超脱”诠释?
飞行所以可贵,在于梦是它惟一可以着陆的地方。你只能在那里等待,骑乘它。回头,你将看见世界就在你的脚下,它那么渺小,只是一座孤岛。[28][28]
在高速公路上疾走,总是令人想起速度、时间、梦想和飞行等情绪很浓的文字。一个伟大的民族,总不应该在扭曲的文化中作长久的等待。毛泽东有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无数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带着力量和激情。这是一条蓄势已久的奔向现代化之路。但是,我们也明白:远处,仍有羊肠小道,仍有弯弯山道,仍在很多人在赤足行走。
背负历史重任的中华民族,在加速向前走,以各种背景、各种姿势。
五千年,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直到新世纪,我们才挣脱自茧,跃上高速公路……
时间如白驹过隙,在高速公路上这种感觉尤其强烈。我永远不会忘记几年前驱车拜会长城的情节。对于长城,我跟许多人一样,已经拜会过无数回,但每次去京,都有再度拜见的渴望,像拜见一个不能说话的老人,每一次都有新的感受。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一种深深的情结吧。而那一次,我是驱车去的,沿着宽阔的大道。这是一条高速公路,中央分隔带的两边,有三个车道。我从京城出发,直奔目的地。十多年前我去长城,走的是普通公路,来来往往的车辆很多,车子小心翼翼地走。现在,一条全立交、全封闭的高速公路把北京和长城、把关内和关外紧紧相牵,把全国人民乃至全世界华夏儿女的心紧紧地凝聚在一起。
我边走边看,边看边想。
这不,迎面就是山海关吧。车速慢下来,让我看得更真切。这天下第一关的城楼是那么雄伟,那么坚固,高高的箭楼,巍然耸立于蓝天白云之间。有一副对联令人叫绝――
山山海海山海关 雄关镇山海
日日月月日月潭 深潭映日月
往北看,万里长城好似一条长龙,顺着那连绵起伏的山势,由西北面蜿蜒而来,向着南面伸展开去。哦,雄关之上,昔日捍卫疆土的武士,还会来与我相会吗?还会来讲孟姜女的传说、金兀术与忽必烈的史实吗?这雄关,早已黯哑成了历史陈迹。而雄关的伟大体魄、忠贞灵魂,却永远刻在我的心中。
往下看,高速公路犹如一道彩虹飞起,从长城向远方的京城延伸。南来北往的车辆川流不息,风驰电掣。这是一条质量优良、行车畅通的空中走廊,是一个风景独特、雅致怡人的风光带。我从高速公路而来,从绚丽多彩的现代文明而来,猛地闯进五千年华夏历史的烟云。这高速公路,在往昔的年代,也许是一条古道?那风雨泥泞的古道上,那雪封的古道上,多少将士骑着战马出关,奔向边塞,去抵抗外寇的侵扰!
如果说万里长城是古代文明的辉煌,那么与长城相辉映的高速公路,无疑是现代文化的精品。还有什么地方能将这跨越历史时空的美结合得如此巧妙呢?
在欧洲,一位朋友说,世界上最早的高速公路是他们的发明。德国人为了二战需要,修建了第一条高速公路。而美国人说,罗斯福为了扭转经济危机,于1932年修了地球上最早的高速公路。
不!我回答说:高速公路是我们中国人的首创。秦始皇为了加强统治,为了调发士卒和转运粮饷的方便,以防御匈奴,他做了两件大事:一是修筑了长城;二是大修驰道。驰道以咸阳为中心,东至今浙江、江苏、山东、河北,南至湖北、湖南,西至今甘肃东部,北至今河北和山西北部。驰道宽50米,每隔三丈,植物一株,用铁锤夯打路基,使驰道平坦坚实。还修通直道,白云阳(今陕西淳化)直达九原郡,堑山堙谷,约一千八百里长。秦始皇每次巡游,都是沿着驰道而行。后来,驰道和直道,受岁月侵蚀,遭战争毁弃,已不复存在。但古老的遗址依然扬起高昂的头颅。
俯仰天地,思古鉴今。我想物质的路修在山坡、沟壑之上,而人生的路则修在人心之间。当《诗经》里的古驿道到了北宋朝代,已是尘土飞扬,时任密州太守的苏东坡告别亲友,要去弯弓射虎,左手牵着黄犬,右臂架着苍鹰,随从的武士威风凛凛,千骑奔驰。得得的蹄声如急鼓敲打大地,飚飚的骏马如巨风卷过山岗。那时,外敌在边疆频频骚扰,年届中年的苏轼臂力犹在,雄心犹壮,“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以天下为己任,写下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史诗,留下了浩然正气之壮美。多少人循着他的足迹,沿着那条驿道,壮士长啸而风起云飞。
路在脚下,在无穷无尽地延伸。我从小路走上高速公路,一路走来,感慨万千。如今,在这条中国奔向世界舞台中心的高速公路上,有一种清冽的声音在我的心头久久盘桓――
多么深的季节呵,河流静静地睡去
我宁静的心在雪之下
比爱情深刻的远山在雪之上
速度的天空,遥远的马蹄
那被擦亮的诗歌悠悠地笼罩着故园
[1][1] (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何道宽译《麦克卢汉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364-65
[2][2] (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何道宽译《麦克卢汉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372-79
[3][3] 闲居小筑《生命的意义》,载http://xianju.home4u.china.com,上网日期:2005年10月2日
[4][4] 简光洲、吴金蓉《我国拟建北京-台北高速公路》,载《东方早报》,2005年1月14日
[5][5] 参见海底鱼、张彬、陈爵《和北京恋爱》,载《旅行》,2005年7期,页22-35
[6][6] 鲁虹《关注都市亚文化》,载《深圳商报》,2003年4月5日
[7][7] 王一梁《八十年代的青春:人和诗》,载《橄榄树》,1998年10期
[8][8] 王一梁《朋友的智慧》,载《橄榄树》,1997年6期增刊
[9][9] (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何道宽译《麦克卢汉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382-85
[10][10] (新西兰)孟芳竹《把相思打开》,(台北:台北汉艺色研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9),页88。本书其他章节还引用了好友孟芳竹的诗,不再一一注明,特此鸣谢!
[11][11] [美]C·S·霍尔 V· J·诺德贝著冯川译《荣格心理学入门》,(上海:三联出版社1987)
[12][12] 吴鸿《历史进程中的个人迷失》,载http://arts.tom.com,上网日期:2004年11月30日
[13][13] (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何道宽译《麦克卢汉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386-87
[14][14] (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何道宽译《麦克卢汉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396-401
[15][15] (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何道宽译《麦克卢汉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407-08
[16][16] 佚名《相爱者“分开同居”》,载《参考消息》,2005年6月21日,社会·文教版
[17][17] 张念《当故事引退之后》,载http://life.21cn.com,上网日期:2002年6月17日
[18][18] (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何道宽译《麦克卢汉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410-15
[19][19] (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何道宽译《麦克卢汉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420-33
[20][20] (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何道宽译《麦克卢汉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546-49
[21][21] 杨炼《那些一》,载《台港文学选刊》,2003年1期,页42
[22][22] 周宁《光荣或梦想: 郑和下西洋600年祭》,载文化研究网www.culstudies.com,上网日期:2005年6月8日
[23][23] 吴一铭《歌剧魅影》,载ent.sina.com.cn,上网日期:2005年6月6日
[24][24] 雅克·艾吕尔《宣传――人态度的形成》,页108-09,转引于(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何道宽译《麦克卢汉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559
[25][25] (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编,何道宽译《麦克卢汉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页562-79
[26][26] 黎紫书《梦见飞行》,载《台港文学选刊》,2003年1期,页46
[27][27] 姜奇平《负熵与文化》,载www.blogchina.com,上网日期:2004年7月5日
[28][28] 黎紫书《梦见飞行》,载《台港文学选刊》,2003年1期,页4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