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崖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22:00:47


生命的崖

 

    已是深夜,没有月亮,窗外却一片亮白。这个时候,街灯该是熄了,飘摇、散漫的,想必是那些华丽欢娱之所中流溢出的娇媚声色与柔软光芒吧。当我准时将自己安放在这张床上时,很多的人,正冷落床榻,逃离屋门,踱进繁华温柔之乡,湎于醇厚的酒香与如花的笑靥,以喧嚣与张扬、甚或是放浪和无奈的姿态,消遣着人生固有的孤独与寂寞。较之他们,我是一个纯粹的孤客。

    前院麻将馆噼里啪啦的声音,像节日里欢庆的鞭炮,一串串作响,接连不断,伴随着鼎沸的人声,似是庆贺些什么。我不能分享他们的快乐,一如他们同样无法消解我此刻的寞然一样。人们总习惯按各自的悲喜忧欢表述生活,理解人生。虽是同类,更多时候,我们却彼此陌生,相互疏离。我,只是一个除我之外的、无干的生命,就像这夜晚流浪的静,散漫的亮,或者某只鸣叫的虫,某盏昏黄的灯。快乐与忧伤,同样很私密,如这喧腾而蛰伏的夜,我们永远无法真切地抵达它的内心。

    隔壁电视的音量不小,一个女人正在悲切地倾诉,面对她屏幕中的爱人,屏幕前的观者,以及邻近无眠的我,期间夹杂着喋喋不休的责怨与唠叨。亮白的夜里,于是就有了份深浓的幽怨,如浪一般地涌动,起伏,流淌。女人大抵就是如此吧,在变故和伤害面前,普遍地琐碎和凌乱,似乎惟有如此才能释解自己无尽的不甘与哀伤。有人说,夜晚是一个人最不设防的时刻。我想,夜晚中单薄的不只是人的心吧,一堵墙,一缕光,一棵草,都在暗自地脆弱着。如此时,那个电视里的、女人的柔弱,便借着一种湿润的的声音,穿透过这堵厚厚的墙,并以无可抵挡的速度,充溢我的空间。迅疾地,有份咸涩与冰凉,在我身旁漫漶开来。

    楼上亦未安睡。孩子踢踢踏踏地急走着,偶尔绊倒一个木凳,嗵——的一声,接着就有不耐烦的呵斥声,委屈的哭闹声,凳子重新站立的滋——啦声。片刻寂静。女人和男人说着什么,声音突然就高大了起来,汹涌了起来,像飓风卷起海浪,像骤雨敲击窗棂,一股一股悬空,倾泻,拍击,震颤出惊心的轰鸣。终于,女人嚎啕大哭,冲下楼梯,向自己并不知晓的方向一路趔趔趄趄的撞去。孩子惊恐的哭喊,男人愤懑地摔门。

    夜,被这锋锐的嘈杂,肢解得片片断断,七零八落。醒在夜里的人,就这样束手无策地沦陷了下去。

    生活,对于我们这些凡俗之人,本就是场碌常和寡淡的盛宴。那些与日俱增的失落,怅惘,怨怼,一层层叠加,一股股交错,一段段扭结,便成了根糙粝的绳索,深深嵌进柔软的生命,凹成深刻而鲜红的伤。对于生活,我们或者领受,或者抗争,哪一种境况,都会有内心的不甘与挣扎。如是,我们总会别无选择地背负起这宿命的绳索,朝向死亡寂静的崖地,在满心苍凉的沙漠中,一步一步疼痛地跋涉。

    我一直试图,想看清那个匿于生命背后的对手。他就像个阴冷的鬼魅,与我们如影相随,躲在暗处,肆无忌惮地窥视,狂笑。甚至,他早已洞穿了我们的狼狈与不堪,在我们呼号,奔走,醉生梦死的时刻,偷偷置下了这生命绝望、死寂的崖。虚妄、自大也罢,庸俗、可悲也好,转身的距离,人之种种都将葬身这深不可测的崖,灰飞烟灭。

    最可怕的崖,在心里。生活中,我们常常荒诞地为自己开掘着悬崖。一场叵测的筹谋,一份决绝的赌注,或者一种自闭的凄厉,都葬送着生命本初的美好。

    某个暮晚时分,我曾抵达了一处崖际。准确地说,那是一畦农田的沿畔,亦不是崖,而是个高深宽阔的沟。这崖,并不出奇,却据说成就了某份刻骨铭心的爱情、萌生了几篇诗意空灵的文章,还留白了一些关乎梦的等待。正值盛夏,芳草萋萋。坐在崖畔,任蒿草温热的气息晕染身心,看乳色的薄雾纤灵地游走,我顿然就觉得清净了许多。这崖于我,不是寻找,而是回归。多年前,奶奶突然在我面前平静地离世,弟弟车祸住院、满头裹着白纱。也是这样一个暮晚时分,我满心忐忑,去山谷的深处唤耕种的父亲回家。黑黢黢的山,绵延不断。我孤单地疾走在那些山脉间隐伏的小道上,心里莫名地忧惧:父亲会不会也突然回不来,倒在这无尽的山中?……那一刻,我似已看到了生命的崖,陡峭险峻,山石突兀。而当父亲真的倒去,我彻尝了人生的离别痛殇后,再度回味,竟发觉,怀念与记忆,年华和时光,同样是一道道壁立悬空的崖,太多的情感与温度,皆陨落于此,无从寻觅。

    而我们那颗愈来愈世故的心,莫不也正矗立起一道道森严冰冷的崖?摩肩接踵的街道,人与人的距离有多遥远,心与心的温度有多悬殊?这偏执而自私的人性疴疾,最终都以孤独与寂寞的方式,朽腐我们的身心,耗殆我们的生命。

    柔弱的生命里,镶嵌着如此无尽的崖。活着,真是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