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武:自由是一种状态(新京报 2006-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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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自由是一种状态
www.thebeijingnews.com · 2006-9-15 8:59:18 · 来源: 新京报


人物名片
何兆武,1921年出生,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先后就读于土木、历史、哲学、外文系。1956年到1986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研究员。1986年以后,任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
译有卢梭《社会契约论》、帕斯卡尔《思想录》,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罗素《西方哲学史》等,著作有《历史理性批判散论》、《历史与历史学》等。
兴趣比较多思想不“定情”
新京报:您在西南联大读了四个系,首先上的是土木工程系。为什么你会选择这个专业?
何兆武:我看了丰子恺的《西洋建筑讲话》以后,受到这本书的影响,就选了这个专业。因为那时的西南联大没有建筑系,所以入了土木工程系。现在我知道自己不能学建筑了,因为我不会画画,学建筑要画得很好。你看一座楼,要能很快把它画下来,这需要很高的绘画水平,我没这个天赋。
新京报:这就是转系的原因吗?
何兆武: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主要是因为它离人文太远了,因为那时还在打仗,我关心历史,关心战局,而土木系与这些都没有实际关系。第二年转入历史系我也想不起是什么原因。本科毕业的时候,我拿到的是历史系的毕业证。我当时上学正是二战的时候,我对世界政局有兴趣。
新京报:那么后来为什么又迷上了哲学,并在不长时间之后又转到了西洋文学系?
何兆武:历史系毕业以后,我受好友王浩的影响一起念了哲学系,学了不到一年,后来得了肺病吐血,有半年没有上课,因此,我学哲学的时间实际上只有几个月。
后来又因为受王浩的影响放弃了哲学。他说,学哲学有两条路,一条是像笛卡儿、莱布尼兹、罗素等人一样,从数理或其他自然科学入手。另外一条是受点哲学的熏陶,再去搞文学会更好。
在肺病期间,我读了丁尼生、勃朗宁、雪莱、拜伦、济慈等人的诗歌,很欣赏丁尼生的人生观,所以在第二年转入了西洋文学系,跟着吴宓读研究生。这正是王浩所说的第二条路。没多长时间,吴宓因为与人闹人际纠纷而离开了,我就跟着美国人罗伯特·温特学文学批评。“因为我想搞点文学理论的东西。”
新京报:现在回想起来,你为什么会频繁转系?
何兆武:这时我的兴趣点比较多,思想不“定情”。
最怀念的是西南联大的自由
新京报:为什么你认为西南联大这种允许自由转系的制度很优越?
何兆武:我刚入学的时候才18岁,那时你不太知道自己真正的兴趣在哪里,一个系真正要学习什么,将来能干什么。我认为,允许自由转系可以让学生真正了解自己的能力和特长。
新京报:西南联大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个奇迹,你认为它成功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何兆武:自由。在西南联大,无论是教授还是学生,都享有非常高的自由。邹承鲁院士的话我非常赞同:“西南联大的民主作风和重庆不一样,不是压抑而是有一定的自由度,不仅在学术方面有一定的自由度,在其他方面也有一定的自由度。西南联大具有民主传统,这一点不应该被忽略掉。
新京报:这种自由反映在你身上,它给你带来了什么?
何兆武:一个人的青年时代是他思想形成的时期,到了中年以后我想不太容易改。我在西南联大那种环境下受的教育,所以很难跟它一刀两断。甚至那些伟大的人物都是这样,比如毛泽东的思想都是青年时候就有的,到了晚年并没有改。西南联大是一个非常自由、民主、宽容的环境,所以到后来我非常不自在。
我看王蒙的回忆录写他那代人崇拜苏联,使他们在精神上有了一种苏联情结,现在割断还是很困难。我也是这样,这就像一个人的方言很难完全改变一样。年轻时候的抱负彻底改变确实是很困难的。包括我后来在“地下工厂”翻译卢梭《社会契约论》、帕斯卡尔《思想录》和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等人的著作,也是早期兴趣所在。
新京报:那么在应对你后来遇到的各种变故时,思想又是怎么“转弯“的?
何兆武:我是很唯物的,要求生存是人的本能。你在夜晚走路,碰到一个人拿着武器抢劫,让你拿钱,你可以跟他斗争,你也可以拿钱,我想拿钱还是很明智的,你何必为了斗争陪上一条命呢?
你没带武器,他捅你一刀,你很不划算。如果你确实有把握可以把他制服,那你可以跟他打。我的原则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跟他对抗,被打上一顿也犯不上。我也是这种态度应对后来的变化,我想这里面有很多东西是本能的。
新京报:但是,这里也有一个消极、被动和积极主动的问题,比如,你在书中提到了冯友兰先生。
何兆武:冯友兰在应对变化时是积极、主动的,我是消极的。比如他后来跟江青到天津去,那时他八十多岁了,完全可以不去,但他自己还是很主动的去,还是想立功。后来到了天津生病了,不能去开会,躺在床上写了好几首《咏史诗》阿谀奉承。这完全可以不做,因为没有人强迫你写这个。有时候,有人强迫你写东西、表态,那你没有办法,你只能写。我想江青也没有强迫他,那他何必这样呢。冯先生解放前也是这样,捧当权派,也是高举紧跟。这是个人的选择。他原意那么选择,他对这个有兴趣。就好像过去的读书人考科举,写八股文,尽讲孔孟之道,你也不能说他怎么样,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
我们解放前做学生还有军事训练,军事训练完了还要呼口号,最后一句就是“蒋委员长万岁”,你也得跟着呼。还有,到昆明的电影院看电影,开头有个片头,奏国歌,就是三民主义那个,大家都起立,然后,孙中山的像出来,林森(国民党主席)的像也出来,最后是蒋委员长。奏完之后,大家再坐下看电影。你也不可能大家都起立,你岿然不动。
《上班记》死后再出版
新京报:读你的这本书,可以感觉你的心灵已经达到了一种“真自由”的境界,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何兆武:你说得过了。
人对自己应当有自知之明,你没那个本事,痴心妄想有什么意思?我想升官发财,没那个本事,老那么想不是自寻烦恼吗?我不是什么豁达,你应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还有,我老伴去年过世了。她晚年痴呆了好几年,也不认识人了,我随时就觉得她会去世的。那种情况,实际上就已经是死亡了。人老了总是要死的。像我这一代人,早年比较顺利,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到老了还是默默无闻,那你也还得乐天知命。
如果还要去奋斗,那就是阿Q精神了。
新京报:那么,你为什么不同意现在出版《上班记》?
何兆武:文靖跟我聊天,聊完了我跟他说了,这个等我死了你再处理,算是你的著作,怎么弄我没责任。因为我没有当过官,有些事情并不清楚。另外,这里面牵涉很多活着的人和事,实话实说了对他们不大好。
采写:本报记者张弘
摄影:本报记者郭延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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