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达:法国劳工改革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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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劳工改革的启示

2006-04-21 00:28:42 来源: 南方周末(广州) 收藏此页 网友评论 0 条  

□林达

历时两个月的法国新劳工法案有了结果,总统希拉克宣布修改已经生效的法案,对原来引发争执的条款作出重大修改,基本上是收回成命。全法国沸腾的街头抗议和一波波总罢工浪潮可以鸣金收兵,看上去,民众得到胜利,尘埃落定。

这一事件蕴含许多有意思的内容,这些问题远远不止是局限在法国的范围之内。

■看不见的手和看得见的结果

在去年,就连遥远的中国,都有学者注意到,欧洲大陆国家发生了连续的“变色”。这个“变色”不是所谓东欧国家的“颜色革命”,而是一些西欧国家从左翼政府向右翼政府的变化。西欧国家长期来左翼思想盛行,可以说,法国始终是一个思想先锋。从民众的政治思想倾向来说,看不出有什么非要变化不可的兆头,可是,它就是突然变了。一些精精干干的右翼总理被选上来,接手管理国家。法国总理德维尔潘的上任,是一个重要标志。

那是经济领域那看不见的手在起作用。

这些都是所谓的高福利国家,多年来实行劳工高福利。在经济领域,一定的限度之后,就没有非常政治化的所谓对与错,只有很现实的行得通和行不通。例如,工人劳动,当然是有起码的能够养家糊口的报酬,随着资方收益的增加,劳工当然要有相应的经济改善,资方当然不能对劳工工作环境的安全问题置若罔闻,当然不能不按时给工人发工资。这是基本常识。可是,在这些问题解决之后,也就是在这样的基本限度之后,劳工福利,劳资平衡,就不完全可以用“政治正确”来解决。

我们在法国的时候,曾经感觉购物很不方便,要买菜做饭就要提醒自己,早点把必需的食物等等,在周末之前买好,因为一到周末,所有的商店都依法不得开门。这样的做法,从政治正确的角度来说,是在保护劳工,不让他们在周末还要辛苦工作。相比之下,美国确实很不相同。在我们居住的小镇,大多数商店在周日确实是关门的,它的起因是宗教性的,就是周日应该是崇拜上帝、上教堂的日子,周日应该是不工作的。可是,那些商店卖的东西一般都无关紧要。牵涉基本民生的商店,都是一周7天,甚至一天24小时都开门。

福利体现在休假上也很不同,法国德国的年休假,都长得叫美国人羡慕不已。从失业救济来说,美国人领到的失业救济,一看尺度,就知道是在鼓励你赶紧再找一份工作,因为只要有一点上进心的人,就不可能躺在这点福利上面睡觉。而很多欧洲国家的失业福利,真是让人安心得多。在德国,为鼓励生育,其福利几乎按照几何级数翻倍增长,不少移民身后一大串孩子,却无需工作。在这次引发法国风潮的劳工雇佣问题上,美国的大多数劳工都是“任意劳工”,即雇佣和解雇是雇主可以说了算的。在美国人看来,这未必就是很不公平,因为美国人常常说“解雇”雇主,那是指劳工可以随时任意辞职跳槽。如果熟练的雇员不断离职,对企业也有很大伤害。这种“任意”机制使得想留下来的必须努力工作,而想保住优秀雇员的企业,也必须善待雇员,拿出吸引人的福利来。社会的活力也因此产生。

可是,这些都很难绝对地从政治角度去评判,因为每一个国家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假如是一个地下有挖不完的金子和石油的国家,有这个条件,尽可以高福利。美国这样的国家,充满了怀着勤劳致富梦想的移民,却属于居安思危、对经济持续高涨谁都没有信心,当然不敢高福利。也就是说,美国人不是不想,是不敢,怕行不通之后,反而引出经济灾难。在法国这样的国家,长期以来能够政治化、意识形态化地处理对待这样的问题,其原因也在于,有很长一段时期,他们有条件这样做,一时也能够走得通。

可是君不见,随着经济全球化,原来的经济发达国家都面临全世界范围的激烈竞争。说全球化是发达国家资本家阴谋的人,大概是没有看到这些国家在竞争面前有多少工厂在倒闭。工厂倒闭,工人当然就要失业回家,发达国家的工人必须和劳力廉价国家的工人一起激烈竞争。一年放3个月假的工厂,自然就有点玄。原来走得通的高福利,渐渐就开始走不通了。经济的迟缓和不景气,影响着每一个工人和家庭。时间长了,民众很自然会想到,是这派政府的执政问题。领导得不好,换个人做做。于是,看不见的手就引出了欧洲变色的看得见的结果。

■绕行的逻辑

在这些国家变换为右翼政府的时候,说实话,我并不看好。其原因在于,那里的人们在经济领域长期强调政治正确的思维,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就改变。更何况,民众的反应其实是抽象的。他们在通过投票要求政府更换领导人,要求新的领导人拿出治国良策来的时候,是抽象而空泛的。他们并没有想到自己本人就可能为经济政策的变化而支付代价。改革必然要支付具体的代价,必然会立即影响千千万万人的生计。即使改革成功,经济改善,正面效果的出现仍然可能是缓慢的。虽然经济发展以后,当初受到改革政策伤害的这些人和家庭,也会受益,可改革刚开始,假如民众发现自己的福利要受到伤害,很可能马上就不干了。

还不仅如此,在法国这样的国家,有可能奋起反对改革的,还不止是个人利益受到改革伤害的民众,还有一颗骄傲的政治正确的心。这就是法国有关26岁以下年轻雇员的一条很平常的法律,引发全国大罢工的原因。投票支持政府轮换实行改革的民众,立时就会变成激烈的反对者。这是一个怪圈。

这条法律究竟说了点什么?就是26岁以下的年轻人,参加工作要有两年试用期。这样的法律出台,本身是看不见的手推出来的结果。因为按照原来的法律,雇主一旦雇佣了雇员,要解雇困难重重,基本上是好不好都要留用。企业没有挑选优良雇员的权利,当然影响它的生存和发展。这样的法律首先影响的就是年轻人,尤其是阿拉伯裔的年轻移民。雇主们既然很少有解雇权,当然不肯雇佣在各方面都还很不稳定、很不成熟的年轻人,尤其不肯雇佣年轻移民。他们这样做,相信只是雇佣的经验在调节。也就是说,雇主虽然没有解雇权却有雇佣权,他们就会最大限度地利用雇佣权选择员工,以前在哪一类人身上遇到的麻烦最多,以后就会回避雇佣这一类人。

这个道理和逻辑实在很简单。新上任的法国总理德维尔潘,当然也希望法国的雇佣市场能全面活跃,可是他不敢大改大动。既然最困难的是年轻人的就业,就利用新法,先给年轻人一点优惠试试。可是,对于法国人来说,这竟然是一个无法转弯想明白的逻辑,就是字面上的解雇权其实意味着就业的优先权。反过来说,原来的法律也是一个相反的绕行逻辑,就是它表面上在维护所有人不受轻易解雇的权益,事实上反而导致失业,也影响了企业活力,最终伤害经济,伤害人人都有份。

无法看透绕行逻辑的国民,非常容易受到政客的蛊惑,因为自己没有主心骨。政客要选票,最经常使用的方式,就是直接的利益诱惑。大批如此的国民的存在,意味着这个国家的人思维简化,意味着不成熟。

■法国民众的抗议方式

在法国民众抗议新劳工法的过程中,频频威胁政府要举行大罢工,最终也确实付诸行动。在第一次罢工的时候,除铁路和城市公共交通系统之外,法国的航空业工会,也通过会员表决,决定加入全国总罢工。结果,不仅是一个瘫痪的巴黎,还是一个瘫痪的法国。

罢工一向是劳方达到诉求的一种手段。去法国旅行的人,先要祈祷自己不要碰上这样的事情,因为法国类似的罢工很多。这次法国的罢工,不是在抗议某个资方,而是在抗议政府,罢工不仅使交通瘫痪,甚至连教师、消防员都罢工,一点不管着了火怎么办。

这种罢工,其实牵涉广泛的民生问题。不仅给整个法国经济带来重创,也影响千千万万平民的生活。其实,这里也有一个绕行逻辑。看上去伤害的是政府,可在一个民主国家,政府只是管理员,国家不是总统总理的私产,最终伤害的是民众自己。在一定意义上,劳资双方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美国人想通这个道理,为避免两败俱伤,百分之九十八的劳资纠纷都依靠仲裁来解决。为保障公众利益,在美国罢工不是任意的。在上世纪初,就通过一系列法律,禁止涉及公共安全和公共服务的罢工,不要说消防员,警察、公共交通和航空管理员,公立学校教师等政府雇员的罢工都不是合法的。

最著名的是1981年里根总统时代的航空公司违法罢工,里根总统当即宣布48小时不复工的立刻开除。去年的纽约交通系统罢工,工会被法庭判决罚款。最近工会在和法庭商谈,要求减少罚款,现在还没有结果。根据当时法庭的判决,每天罚款100万美元,3天下来,这个工会的家当正好全部抵上,几近破产。再上一次的纽约地铁罢工是1966年,当时,罢工12天,导致1967年的“泰勒法”出台。它规定政府员工及其相关组织不能参加、引发、煽动、鼓励和容忍罢工。它的前提是,美国不仅有劳资仲裁,政府员工的工资和福利也维持在相当好的水平。这次纽约的地铁罢工几乎很少有人同情,除了罢工给民众带来巨大不便之外,也因为纽约的运输工人不仅没有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其工资待遇和福利也已经高于平均水平。一般民众认为他们要求过分。而他们的罢工给纽约带来的损失,在每天4亿至6亿美元之间。

■绕一圈回到原点

法国的所谓尘埃落定只是一个虚假的民众胜利。因为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在过去20年中,法国不论是哪届政府,只要试图改革,都遭到学生首当其冲的反对,而使得所有改革尝试统统都以失败告终。在这次风潮中,曾经站出来一批学生支持改革,可是声音太弱,很快被反对浪潮淹没。

总理德维尔潘把这一点点改革称作针对劳力市场的必要的灵活化措施,主要是试图帮助解决那些生活在困难社区、文化程度不高的年轻人,以降低那里高达40%的失业率。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法案引起强烈反对的,并不是这些贫困社区的需要工作的人,而是法国大学生们。在巴黎攻读心理学的18岁的女大学生巴巴拉表示:“我们的抗议活动是……和无法无章、压迫我们的资本主义作对。我认为,我们示威游行抗议的是这一点,而不是只为抗议政府。”这真是一个奇特的景象,看上去他们在为需要工作的人高调代言,而事实上兴许只是帮着倒忙。他们只是让自己因坚持政治正确而心里感到踏实。这次风潮中的法国社会看上去活像一个大校园,有的是学生的年轻热情,激情有余,而成熟的声音却远远还不成气候。

原来僵硬的雇佣形式依旧,激发企业活力的努力再次归零。前不久,法国的知识界盛行一种文化救国论,一时沸沸扬扬,似乎给法国打了一针强心剂。它大致的意思是说,美国文化是建立在满足欲望的基础上的,把人逼成工作狂。而法国开辟出一番新的风景,就是法国民众满足于较少的工作时间和收入,更多地享受生活,享受艺术和文化。听上去很是美好。可是,但愿这不是吃饱喝足了的法国知识分子,由自己的优越状态作出的遐想。事情往往是这样,有较多选择的人,能够奢谈清贫,而真正贫困的人,大多难以安于现状。假如法国人真的能够安贫乐道,也就不会频频听到他们火烧麦当劳的新闻了。

法国总理德维尔潘在电视讲话中,一脸丧气。有人把这看作是他对自己政治前景的担忧,谁能说他就不是在为法国担忧?不仅是一小步改革的失败,而是必须面对一个一点碰不起的法国。他一定知道,原来的问题照样存在,看不见的手还会继续亮出看得见的结果来。

(作者系旅美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