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奴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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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开始,才子佳人,春色如锦,浓艳美好地让人心惊。

春暖东湖,池水凝碧,东风温柔,红白桃花正开得满满当当。一个女子盈盈立在桃树下,粉面若桃,飘逸若仙。她舒眉浅笑,朱唇轻启,一首清新小令缓缓吟出:“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红红与白白,别有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词吟完,不远处宾客纷纷叫好,说严蕊果然名不虚传。

这幅在发黄的书页中藏了八百年的风景,占劲所有美好的形容词,只除了她的身份——营妓! 吟到曾记曾记时,她眼神迷离,泪光隐隐。她瞥到新来的太守也笑了,命人赏她两匹缣帛。她转身,抬头,闭眼,泪轻轻滑落。她不知道宾客,还有那位才高的太守,是否真读懂了她的词,亦读懂了她的心思。颓靡的风月场所,逢场作戏,最易让人心死。她已经好久不做此奢望了,不知今日为何又起了这般心思。是眼前这树蓬勃热烈的花吗?让她想起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十年前,初读这首《如梦令》,乍看平淡朴实,引用桃花源的典故也落了俗套。十年后,重翻《绝妙好词》,始觉其中味道。词发自初心,无任何雕饰,别有情致。此词所咏为红白桃花,是桃花的一种,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果部》记载:“桃品甚多;其花有红、紫、白、千叶、二色之殊。”红白桃花,就是同树花分二色的桃花。词前两句好似一个娇憨的少女,初见红白桃花所做的猜度,这是什么花呢,看着像梨花,却不是,看和像杏花,又不是。中间两句描写桃花的色与态,花开繁盛,两色并妍。最后两句为飞来之笔,我却看到一个女子的迷离恍惚,仿佛是梦中呓语。记得吗?记得吗?那片桃花林,那座鸡犬相闻,不知岁月的世外村落。那是田园诗人陶潜的向往,也是她的向往。她常常想,若非误落风尘,现今的她已是一农家少妇了,她不必观人脸色,不必强颜欢笑。她只管山上桃,园中菜以及柴米油盐。

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曾记严蕊:“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纵然如男儿般才高八斗,词名远扬,她依然摆脱不了浮萍飞絮的命运,在男人主导的世界,受礼教身份桎梏,任雨打风吹。她是男人手间的高级玩物,职责在于取悦,这一点,她年幼时并无所觉,渐长时有所觉抑郁难平但无力改变,命运的绳索一直攥在别人手中,不平又如何,所作的欢娱,所受的隐忍与屈辱,不过是为了生存。最后,她停止了挣扎,观人脸色,随人悲喜,她不是善逢迎,是不得不逢迎。风月场所,觥筹交错,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当所有希望落空,她早已经掂量透。只是,灵魂深处还有一些物质随着内心越来越频繁的悲哀绝望的体验越发坚固。

  太守爱惜她的才华,她是知道的,每到佳节,或有宾客,必召她来侑酒。那又如何?人分等,她是最低下的那一等。太守待她,像待华贵的摆设,她不过是为风雅添色的一件器物。没有人懂她,也没有人会尝试了解她,更没有人会触及她内心真正的渴望。

淳熙八年的台州,良辰美景,诗酒年华。人前,她是最靓丽的一道风景,柔媚歌喉,如花容颜,但是,有谁知道她鲜亮容颜下的苍老与疲惫。红白桃花,早已零落成泥,新长的嫩叶,眨眼成老绿。夜阑人静时,院落独座,苍老的不是季节,是她的年华。

这一夜,七夕,女孩子乞巧的节日。东湖张灯结彩,丝竹齐鸣。太守大宴宾客,宾客中有许多人慕她的名而来。其中有一个谢元卿的,是有名的风流浪子,在严蕊一曲弹毕后,击掌叫好,并夸她为奇女子。并借机试她才华,让她以七夕为题,谢为韵作词一首。严蕊遂成《鹊桥仙.七夕》: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在天上、方才隔夜。

词成,谢又说了几句奉承话,接着换杯为碗,连饮两大碗,第三杯让严蕊分饮。这分明是借机揩油,严蕊一介营妓,谢是太守高朋,怎能推辞败兴。于是二话没说,分酒饮下。谢见此情景,说:“我辈何幸,不知能亲沾芳泽否?”恬不知耻到这种程度,公然邀欢。太守见此情景,做了个顺水人情,将严蕊当礼物一样赠送。谢于是在严蕊处留连半年,钱财花尽而去。

   这个谢元卿,寡廉鲜耻至极,倾慕她的才华是假,亲沾芳泽才是真,活脱脱一副猥亵的嫖客嘴脸。将她当作一件娱乐他人的工具。

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妓女的才是什么?才是点缀,是嫖客互相吹嘘时炫耀的资本。严蕊这样自醒自觉的女子,沦落风尘后最期盼的是什么,是尊重,是理解,是人格上的平等。她的才华和她的侠骨柔情并非以此博得众人青睐,并非自轻自贱,她只不过是想让他们对待良家妇女般对她。苏子尚以妾易马,而她是妓,自是不能期盼的了。唐仲友又怎能看出她笑靥如花背后的羞愤与辛酸,即使看出了又如何,权衡利害,他还是会做对自己有利的选择,一营妓,何足重轻。

    她也曾是良家女子,少时在楼上穿针乞巧,在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夜话。也曾做过少女的梦,和邻家的某个阿哥,平淡终老。但如今,别人伸手就能够着的幸福,对她来说却那么遥远。繁星妆点的天空,银河横贯,在那苍茫天河上,是否真的有执着情义的男女在鹊桥上相会?“蛛忙鹊懒,耕慵织倦”,那晚的天河,在她心中没有金风玉露的相逢,只是一场散乱残破的古今佳话。喜鹊偷懒并未架桥,疲倦的牛郎织女各占银河的一端,谁也提不起渡河的兴致。秋来风景异,梧桐开始凋落,莲叶老了,莲花也日渐稀疏,人间又到了隔年期,她的青春,她的如花容颜,终有一天也会如花木般凋零,然后委顿坠地。眼前这般灯红酒绿,管乐丝竹的日子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以年高为由,她多次请求落籍,多次遭拒。此后,便认了命,到有天,风尘在她的脸上画上了道道沟壑,她的歌喉不再美妙,又或者,来个貌更美,才更高的姐妹,那时,不用她求去,自有人叫她去。这种与人承欢的日子,要是熬,总有尽头吧。但她怎么也料不到,接下来等她的是更难堪的辱以及暗无天日的牢狱之灾。

 也是在淳熙八年,朱熹任浙东提举,到了台州。朱熹怒气冲冲,为找唐仲友的蹩脚而来。他之所以怒,不过是文人相轻,唐有次在酒席上提到朱熹,说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此话传到朱熹的耳朵里,一直哽在他的心口,出不去,咽不下。他到台州,唐正好有公务耽搁,没有及时去迎接,他以为唐轻慢他,益发怀恨,急切切要将唐办了。他从残民、贪污、结党入手,事无巨细,均罗列其中,他告的御状中甚至还有“遗亲友市鲞,与民争利”之语。当然少不得弹劾唐仲友私生活不检点,“与营妓有染”。宋时法度,官府有酒,可召歌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他正好以风化罪办唐仲友,当场罢了唐的职,召严蕊到堂。他见严蕊貌美,心里料定唐跟严蕊必有染,又见她荏弱,以为只要一逼严蕊定会招供。

朱熹,小时候从课本中读他的诗《观书有书感》时,老师曾告诉我他是一代文学大师、理学家、教育家,曾来过黄岩,也去过我的母校灵石中学拜访过他的友人。本地的民间传说《黄岩市故事卷》中也有关于他的记载,朱熹结庐于九峰山下苦读,一狐狸精前来诱惑,朱坐怀不乱。在我的印象中,很长一段时间,朱熹都是儒雅洁净刚正的大儒形象。后来,从书中陆续看到朱熹对诗经的批注,让我大失所望,孔老夫子尚说无邪的诗三百,一些歌唱初发心,美丽纯好的民歌他都会用儒家的学说和他所谓的“理”去曲解遮掩。我对程朱理学并不了解,但感觉朱的观点“灭人欲,纯天理”很可笑,灭人欲不等于灭天理吗,除非天理不是天的理,是他所认定的理。朱熹,不过是一个被“圣贤书”和“理”蒙住了眼,箍住了手脚的酸腐卫道士。

    无论如何严刑相逼,严蕊没有一个字提及唐仲友。唐的职已经撤了,若不能把唐怎么样,朱熹的面子上恐怕过不去,偏偏唐在台州行政方面他逮不到一点小辫子,更何况此时唐已经上诉,此事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朱熹只能从严蕊身上下手,一代宗师朱子此时有些狗急跳墙,变得歇斯底里,他不相信蒲柳之质,妖冶败德的风尘女子的牙关能咬得住多久,不说是吗,牢房里自有让你招供的方法,七尺男儿尚且哀哀讨饶,更何况一个卖唱卖肉卖灵魂的营妓。于是鞭笞、棍棒、夹困一样一样加到严蕊的身上,严蕊皮开肉绽,饱受摧残。《齐东野语》记载,当狱吏诱惑她招供时,她说:“身为贱妓,纵与太守有染,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污也。” 一个妓女,若她承认与太守有染,在外人眼中也不会见怪,他们以为她所承认的不过是事实,毕竟美貌智慧风情集于一身的女子谁不爱,许多人看严蕊可是口水都滴出来了的,放着这唾手可得的尤物不要,不是性无能就是柳下惠,柳下惠早就死绝了。

这弱女子怎么熬过两个月的毒刑逼供,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她?幽暗的牢房,遍体伤口日夜啃噬,等待她的是无尽的折磨,若说以往的伤痛在心中积的茧来自于内心,那么这次,身心同时存在着巨大的摧折。妓是种职业,逼良为娼,身体的疼痛往往瓦解坚强的意志,良家女子往往在棍棒的威逼下活得越来越像妓女的样子。沦落的若是命运,那么躯体可以保持完好,生命得以延续。严蕊,命运转折的最初,恐怕也受过这等折磨吧?彼时,她也只是一个卑微弱小的女孩,陷入泥淖为生存不得不挣扎不得不同化成为她身份所需要的那个角色。不管开始如何地不愿意,也不管后来是如何的难堪和度日如年,时光平缓流动,仿佛也不是那么难挨,人总是这样渐渐妥协,好死不如赖活。但严蕊却又是不同的,毕竟是读过诗书的女子,诗书让她的灵魂得以升华,她处世圆融,内心却棱角分明,清醒自持。她打小受过棍棒,在棍棒面前的妥协成就了她卑贱地位。那么第二次的妥协将会如何呢?成就她的卑贱灵魂吧?尽管外人不会对妓寄予太高的厚望,若她妥协,她依旧是别人认为的那个样子,但她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年少无知,她左右不了命运,但如今她能左右自己。

严蕊不招供,朱熹耐不了唐,唐被升为江西提刑,严蕊关了两个月,受了两个月的刑后才被释放。后来朱熹被免官,岳霖继任,众妓拜贺时,允许严蕊作词自陈。若说先前的挣扎和隐忍让严蕊看透了这个世界,那么这次的牢狱之灾,她将世界看破了。这才有著名的《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首词,是死寂与期望的摇摆。有些许才华的人,不管是男子和女子大都清高,若不是前缘所误,又怎会入风尘里打滚。前缘,是一个充满了禅味的词,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能选择出生的年代,家庭,也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无可奈何,一切仿佛能自主,一切却冥冥中自有定数。多年来,挣扎也挣扎过了,诉求也诉求过了,希望变成无望,就是求不得一个解脱。对于命运,她无可奈何。花开花落有君作主,而如今,您就是决定我命运的君,她心中的那点希望之火又重新点燃,但她已经不敢抱有太大的期望。去,是终究要去的,或早,或迟,若是留,经历过如许人生的人又如何能留?若真有一天卸下脂粉,布衣素服逍遥于山水间,那么,请不要问我将归往何处。她心中早已经学会对依托别人的事不抱任何希望,但她又不得不陈述,陈述了,毕竟还存有可能。

沉沦的命运借两个月的牢狱之灾浴血重生。她的坚持和正义感不仅救赎了自己的灵魂,更赢得了当时一批文人的欣赏和尊重,一个妓女的人格得以升华,人们以异于风月的眼光来欣赏这个女子,她侠名远扬。连皇帝都说:“:若贬滴了唐与正,却不屈了这有义气的女子没申诉处?”岳霖在来台之前早就听闻严蕊其人其事了吧,她的去已经顺理成章了,如此出淤泥而不染,人品高尚的女子,烟花杨柳地不是她的归属。更何况严蕊在诗中将他比作君,那他就遂了她的愿,判她从良。

严蕊最终归了何处,尽管《黄岩人物志》与《二刻拍岸惊奇》对严蕊的归处作了详尽的描述,是个大圆满的结局,严蕊后嫁与一丧偶的宗室为妾,并生一子,宗室自她之后并未娶妻。但可考的文字记载的仅仅是淳熙八年的严蕊,始于咏红白桃花,终于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阳春三月,桃开似海,早已不见红白桃花的踪迹,但我看见一个铅华洗尽的女子,傲立于桃花丛中,盈盈浅笑。她去了哪里,也许她人了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是有别于烟火红尘的一个世界,鸟啼虫鸣是管乐,花草山岳是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