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翰:民国首脑们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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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国(1912~1949)时期,领导人多能写诗词。孙中山、黄兴等同盟会一系领袖有诗词传世,北洋政府首脑多军旅出身,亦不乏涉猎风雅者,袁世凯之后,徐世昌诗书画俱工,段祺瑞有《正道居诗》集。政余事诗,以志其怀,此乃中国政要之传统和特色。颂其诗,读其书,知其人,论其世,不亦乐乎!
孙中山:顶天立地奇男子,要把乾坤扭转来
孙中山(1866~1925)名文,字德明,号逸仙,旅居日本时曾化名中山樵,因而得名。广东香山人。1879年随母赴檀香山读书。1892年毕业于香港西医书院。1894年11月从上海去檀香山组织兴中会。1895年10月密谋广州起义,失败后流亡海外。1905年8月,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在东京合并组建为中国同盟会,被推举为总理。1906年起,同盟会在华南各地组织多次武装起义。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从美国赶回,被选举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再度流亡日本。1914年在东京组织中华革命党。1917年在广州建立军政府,任大元帅。1921年5月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准备以两广为根据地北伐。后因陈炯明叛变,避走上海。1923年2月回到广州重建陆海军大本营。1924年1月主持召开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确立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1924年5月创立陆军军官学校。接受段祺瑞、冯玉祥、张作霖的临时联合政府邀请,北上共商国是,12月底扶病到达北京。1925年3月12日因肝癌逝世。
孙中山无意做诗人。1897年他对日本友人宫崎寅藏说:“弟不能为诗,盖无风流天性也。”〔1〕然而,在此后的革命生涯中,孙中山还是不时有诗问世。
1899年秋,孙中山作七言绝句《咏志》:“万象阴霾扫不开,红羊劫运日相催。顶天立地奇男子,要把乾坤扭转来。”此诗曾用作革命组织的动员口号和联络语,又称革命歌、起义歌。全诗多用口语,浅显易懂,极具鼓动性。惟“红羊”一句借用典故,不大通俗。南宋理宗时,有一位算命先生柴望上书提请朝廷注意,称每逢丙午、丁未年,国家必有祸患。因为天干“丙”、“丁”和地支“午”在阴阳五行里都属火,为红色,而“未”这个地支在生肖上是羊,所以每六十年出现一次的“丙午丁未之厄”后被称为“红羊劫”。宋人最惨痛的记忆“靖康之耻”就发生在丙午年(1126),今人所谓十年浩劫也始于丙午年(1966),杨绛就有《丙午丁未年纪事》。不过,孙中山这里却是反其意而用之,以“红羊”谐音太平天国领袖“洪”、“杨”,宣称革命的时机就要到来了,清朝的劫运就要到来了〔2〕。孙中山曾说:“洪秀全是反清第一英雄,我是第二。”
《挽刘道一》:“半壁东南三楚雄,刘郎死去霸图空。尚余遗业艰难甚,谁与斯人慷慨同!塞上秋风悲战马,神州落日泣哀鸿。几时痛饮黄龙酒,横揽江流一奠公。”1906年刘道一从日本回国,到家乡湖南从事革命的宣传和组织工作。年底,醴萍浏武装起义爆发,刘道一负责联络同盟会东京总部,次年1月被捕,就义于长沙,年仅二十二岁。作为同盟会成立后第一次武装起义牺牲的第一位会员,刘道一受到同盟会总部的隆重追悼,孙中山、黄兴悲痛难抑,竞赋挽诗。孙中山此篇作于1907年2月3日,辞正调永,情真意挚,气魄恢弘,境界远大,实为彪炳史册之作。
1907年3月4日,孙中山被日本当局驱逐出境前,会晤唐群英,赠五言绝句一首作别:“此去浪滔天,应知身在船。若还潇湘日,为我问陈癫。”前两句抒写有国难投的悲愤,后两句嘱托革命工作。唐群英(1871~1937),湖南衡山人,1904年秋与秋瑾相约东渡扶桑,寻求救国之道,为同盟会第一个女会员。陈癫,即陈树人,先期回国的同盟会会员。
1907年12月镇南关起义,孙中山亲临战场,向清军开炮。失利后率军退入安南(今越南),在马背上吟成了一首七绝:“咸来意气不论功,魂梦忽惊征马中。漠漠东南云万叠,铁鞭叱咤厉天风。”其字里行间,洋溢着百折不挠的革命意志。
1917年,孙中山有诗《祝童洁泉七十寿》:“阶前双凤戾天飞,览揆年华届古稀。治国安民儿辈事,博施济众我公徽。玉槐花照瑶觥燕,窦桂香凝彩舞衣。所欲从心皆絜矩,兰孙绕膝庆祥晖。”此诗以人情味见长,展示了作者精神世界的另一面。诗中用典娴熟妥帖,如“戾天飞”一语出自《诗·小雅·四月》“翰飞戾天”,“览揆”代指生辰,出于屈原《离骚》“皇览揆余于初度兮”,“窦桂香”尝见于南宋诗人李昴英《秋试已近用韵勉儿辈》“岁当酉戌吾家旺,月府先教窦桂香”,尾联“所欲从心皆絜矩”一句则化用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虞美人·为谢逸桥诗钞题词》:“吉光片羽珍同璧,潇洒追秦七。好诗读到谢先生,另有一番天籁任纵横。 五陵待客赊豪兴,挥金为革命。凭君纽带作桥梁,输送侨胞热血慨而慷。”1918年5月20日,因不满桂系军阀的排挤,孙中山辞去大元帅职。数日后,自广州往梅县,住松口铜琶村谢逸桥家,读其诗词集有感,遂填此词,盛赞谢逸桥的诗歌品质和他对革命的无私支持。谢逸桥(1874~1926),华侨巨商,同盟会员。秦七,即北宋词人秦少游,其词清新婉丽,苏轼谓之有屈、宋之才,王安石称其有鲍、谢之致。五陵,旧指豪门贵族聚居之地。
1920年10月,曾在护国军韶关之役中以神奇炮火扭转战局,后升任滇军第六旅旅长的鲁子材(字梓楠)牺牲于重庆,孙中山再题挽诗以表彰英烈。其《鲁旅长梓楠像赞》云:“智战岭海,夙耳英声。桓桓心杰,卜为国祯。转斗入蜀,戈返阳精。沙场洒血,锦水鸣鸣。缅兹遗像,宜炳丹青。”并题书挽联:“为国惜英忠捣龙事远烝民苦,瓣香嗟万里化鹤魂归蜀道难。”
“史臣重朱家,君乃隐于酒。时事尚纵横,雄心宁复有?”这首《赠陈树人》系孙中山晚年作品。陈树人(1869~1930),即陈癫,本名陈荆,湖南湘乡人,为革命奔走出生入死,不爱财,不图官,惟嗜饮酒,不修边幅,辛亥革命后辞官归里。1924年3月,孙中山任命陈树人为广东政务厅厅长,作此诗相赠。前两句以史学家司马迁所推重的侠士朱家相比,赞扬陈荆的侠义精神及名士风范,后两句勉励其重抖精神再建功勋。朱家,秦汉之际著名侠客,《史记》有传,为鲁国人,专好济人之急、解人之厄。刘邦追捕季布时,朱家设计救之,后来季布显贵,朱家终身不与相见。
作为职业革命家、开国领袖,孙中山不以诗名,亦不刻意为诗,平生所作诗词,存世者不过数首,却足以显示其精神境界和艺术品位。
1918年,孙中山在广州曾与胡汉民、朱执信论诗。孙中山对中国古典诗歌推崇备至:“中国诗之美,逾越各国,如三百篇以逮唐宋名家,有一韵数句,可演为彼方数千百言而不尽者。”对于诗的创作规律他亦不乏见解:“或以格律为束缚,不知能者以是益见工巧。至于涂饰无意味,自非好诗。然如‘床前明月光’之绝唱,谓妙手偶得则可,惟决非寻常人能道也。”而对当时颇为时尚的诗观诗潮则不以为然:“今倡为至粗率浅俚之诗,不复求二千余年吾国之粹美,或者人人能诗,而中国已无诗矣。”〔3〕
可以看出,对于既往的“我手写我口”的所谓诗界革命,尤其对于当时废除格律的尝试及正在兴起的“白话诗”,孙中山是颇有微词的、不肯苟同的。政治上的激进主义地推进民主自由,文化上的保守主义地呵护古典艺术,在这位民国缔造者那里矛盾地统一着。
黄兴:独立苍茫自咏诗,江湖侠气有谁知
黄兴(1874~1916)字克强,湖南长沙人。十九岁进长沙城南书院,二十四岁到武昌两湖书院读书。1902年赴日本留学。1903年回国,变卖家产,创建华兴会。1904年11月拟乘慈禧七十寿辰在长沙起义,事泄,再次东渡日本。同盟会成立后,是仅次于孙中山的革命领袖,后多次组织武装起义。1911年4月黄花岗起义失败后退居香港。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后赶赴武汉,出任革命军战时总司令。1912年元旦,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任陆军总长兼参谋总长。1913年二次革命爆发,任江苏讨袁军总司令,失败后复亡日本,后去美国。1916年袁世凯死后回到上海,因积劳过度旧病复发,10月底逝世,年仅四十二岁。章炳麟挽联云:“无公则无民国,有史便有斯人。”作为革命家的黄兴,豪侠刚勇而儒雅风流,其诗词今存二十多首。
还在两湖书院求学时,黄兴就有一诗《咏鹰》:“独立雄无敌,长空万里风,可怜此豪杰,岂肯困樊笼?一去渡沧海,高扬摩碧穹。秋深霜气肃,木落万山空。”这鹰的雄姿和壮怀,无疑就是诗人自己的写照。
1902年初夏,黄兴提前一年毕业于两湖书院,被张之洞选派日本留学。此时的黄兴,抱负者大,忧虑者远,与母校同学告别,无暇伤感,惟有豪情:“沉沉迷梦二千载,迭迭疑峰一百重。旧衲何因藏虮虱,中原无地走蛇龙。东山寥落人间世,南海慈悲夜半钟。小别何须赋惆怅,行看铁轨踏长空。”
1907年,同挽刘道一,黄兴《挽道一弟作》诗云:“英雄无命哭刘郎,惨澹中原侠骨香。我未吞胡恢汉业,君先悬首看吴荒。啾啾赤子天何意,猎猎黄旗日有光。眼底人才思国士,万方多难立苍茫。”据文献记载,刘道一天资聪慧,风流倜傥,精通日语、英语。作为湖南同乡,黄兴对他格外器重,期以“将来外交绝好人物”。待噩耗传至日本,黄兴与其胞兄刘揆一相抱痛哭,乃挥毫泼墨,诗以志哀。此篇直与孙中山的同题挽诗争辉,堪为近代革命诗史上的双璧。
“破碎神州几劫灰,群雄角逐不胜哀。何当一假云中守,拟绝天骄牧马来。”太息家国不幸,呼唤救国雄才。这首绝句作于1909年初夏,三年后书于绢幅,赠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方声洞的遗孀王颖。“云中守”指西汉云中郡(今内蒙托克托东北)守、抗击匈奴的名将魏尚。末句犹言“驱除鞑虏”。
1910年2月(农历正月),广州新军起义失败。5月,黄兴在香港与前来了解中国革命的日本友人宫崎寅藏、儿玉右二晤谈。临别,有诗《为宫崎寅藏书条幅》:“妖云弥漫岭南天,凄绝燕塘碧血鲜。穷图又见荆卿古,脱剑今逢季札贤。七日泣秦终有救,十年兴越岂徒然。会须劫到金蛇日,百万雄师直抵燕。”诗以广州新败的悲情起,以他日革命胜利的愿景终。“凄绝燕塘碧血鲜”一句,作者原注:“庚戌正月广州之役,倪浑(映典)死于此。”颔联两句迭用典故,以荆轲刺秦王图穷匕首见,赞叹汪精卫、黄复生等行刺清朝摄政王的壮举。作者原注:“北京炸弹案,精卫、复生被陷。”复以吴国公子季札挂剑于知友徐国国君墓前以践其心中之诺的故事,表达对热忱支持中国革命的日本志士如约而来的感佩。作者原注:“君与篁南君南来。”篁南,即儿玉右二。颈联再以楚臣包胥立于秦廷号哭七日七夜楚国终于得救、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越国终于复兴的历史典故,表达了自己坚定的革命意志和信念。
1911年4月27日(农历三月二十九日)的广州黄花岗起义,是革命党破釜沉舟的一搏,无奈又遭失败,七十二侠士枉洒青春热血。黄兴痛不欲生,为祭奠英烈,填《蝶恋花·辛亥秋哭黄花岗诸烈士》词一阕:“转眼黄花看发处,为嘱西风,暂把香笼住。待酿满枝清艳露,和风吹上无情墓。    回首羊城三月暮,血肉纷飞,气直吞狂虏。事败垂成原鼠子,英雄地下长无语。”大业尚未竟,英雄已长眠,幸存者还得继续奋斗,转战四方,只好嘱托西风,抱一束花香,掬几回艳露,聊慰英灵。而作为起义的总指挥,对于导致英烈饮恨的革命队伍中的“鼠子”(内奸和胆怯之辈),除了诅咒和鄙夷,夫复何言。
黄花岗起义失败,黄兴负伤断指,避居香港时,还填有一阕《蝶恋花·赠侠少年》:“画舸天风吹客去,一段新秋,不诵新词句。闻道高楼人独住,感怀定有登临赋。 昨夜晚凉添几许?梦枕惊回,犹自思君语。不道珠江行役苦,只忧博浪锥难铸。”上片化用辛弃疾“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的词意,赞美少年侠气。下片一转,径以少年志士此番出征前的慷慨陈词,写出自己的敬重和担忧。“博浪锥”,张良使力士于博浪沙狙击秦始皇用的铁锥,这里借指武器弹药或谋刺行动。此篇所赠之“侠少年”,即十六岁的同盟会员李沛基,他潜入广州后不辱使命,于当年10月25日炸死新任清军守将凤山。
所幸这一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革命终见曙光。其时,黄兴在香港闻讯,即绕道上海赶往武汉,被推为革命军战时总司令。行前,他写成一诗《致谭人凤》:“怀锥不遇粤途穷,露布飞传蜀道通。吴楚英雄戈指日,江湖侠气剑如虹。能争汉上为先着,此复神州第一功。愧我年年频败北,马前趋拜敢称雄。”谭人凤,湖南新化人,广州起义失败后受黄兴委派,与宋教仁等在上海成立同盟会中部总会,在长江流域发动革命,是武昌起义的播火者和组织者之一。此诗表达了黄兴在广州起义挫败之后,得武昌起义捷报飞传之情,和对谭人凤等人的敬佩之心。露布,也称露报,指公开发布的文书,汉代开始多用于发表军事捷报。相传黄兴当年常配一印,印文为:“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
武汉三镇光复后,清军反扑,黄兴亲率革命党人殊死抵抗。时为清军将领的冯国璋立功心切,竟下令纵火,使得汉口最繁华的市街遂成火海。革命党且战且退。在坚守汉口、汉阳的日子里,全国有十多个省举起反清义旗,宣布独立。至11月27日,黄兴率残部退守武昌,旋即往上海主持东南军务。在江船之中回望首义之城,他感怀江北血战,赋《山虎令》一首:“明月如霜照宝刀,壮士掩凶涛。男儿争斩单于首,祖龙一炬咸阳烧。偌大商场地尽焦,革命事,又丢抛,都付与鄂江潮。”
自汉赴沪途中,黄兴在镇江与溯江而上的宫崎寅藏相遇,于是同往上海。约在此时,有七律一首《赠宫崎寅藏》:“独立苍茫自咏诗,江湖侠气有谁知?千金结客浑闲事,一笑相逢在此时。浪把文章震流俗,果然意气是男儿。关山满目斜阳暮,匹马秋风何所之。”此诗盛赞这位日本朋友的洒脱豪侠,独标高格。其赞语,也正是诗人的自我写照。其中首句“独立苍茫自咏诗”出自杜甫《乐游园歌》。
《回湘感怀》:“卅九年知四十非,大风歌好不如归。惊人事业随流水,爱我园林想落晖。入夜鱼龙都寂寂,故山猿鹤正依依。苍茫独立无端感,时有清风振我衣。”1912年4月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北迁,黄兴任南京留守,6月辞职,10月25日从上海乘舰返回湖南,适逢三十九岁(虚岁)生日,大江夜航,感而有赋。其时辛亥革命已经完成,虽是袁氏当权,但共和体制毕竟已经建立,黄兴遂有功成身退、归隐家山之志。抵长沙后,受到家乡数万人欢迎。学生集体高歌:“晾秋时节黄花黄,大好英雄返故乡。一手缔造共和国,洞庭衡岳生荣光。”
1913年元旦《祝湖北〈民国日报〉》:“万家箫鼓又喧春,妇孺欢腾楚水滨。伏腊敢忘周正朔,舆尸犹念汉军人。飘零江海千波谲,检点湖山一磊新。试取群言阅兴废,相期牖觉副天民。”民国诞生一年,《民国日报》问世,诗从新春气象入笔,颔联以历史典故,颈联以山川意象,表达对当时诡谲多变的政治形势的忧思,然后点明题旨,道出对创办报纸的期待。牖觉,犹言诱觉,启发民智。《诗经·大雅·板》:“天之牖民,如埙如篪。”
1913年3月宋教仁遇刺,孙中山力主武力征讨袁世凯。7月中旬,黄兴到南京就任江苏讨袁军总司令,旋即失利,离宁赴沪。“贸然一走,三军无主”,讨袁战争迅速溃败,黄兴当时颇受责难。26日黄兴发表声明:“我如奋斗到底,将使大好河山遭受破坏,即获胜利,全国亦将糜烂,且有被列强瓜分之虞。”8月作《吴淞退赴金陵口号》二首:“东南半壁锁吴中,顿失咽喉罪在躬。不道兵粮资敌国,直将斧钺假奸雄。党人此后无完卵,民贼从兹益恣凶。正义未伸输一死,江流石转恨无穷。”“诛奸未竟耻为俘,卷土重来共守孤。岂意天心非战罪,奈何兵败见城屠。妖氛煽焰怜焦土,小丑跳梁拥独夫。自古金陵多浩劫,雨花台上好头颅。”抒发其回天无力的愧疚和悲愤,仰天长叹之余,直欲一死以谢天下。
二次革命失败,孙、黄再度流亡日本。1914年,孙中山组建中华革命党,而黄兴因意见不合,离开日本转往美国,途中作《太平洋舟中诗》:“口吞三峡水,足蹈万方云。茫茫天地阔,何处着吾身?”人生的苍凉感和对国运的忧患感跃然纸上。其前两句系袭用《清稗类钞》所录前清一位落魄者的题壁诗,大抵是借他人卮酒,浇自家块垒。原诗为:“不信乾坤大,超然世莫群。口吞三峡水,脚踏万方云。”
1916年5月,黄兴由美洲乘船返国,途中口占一绝:“太平洋上一孤舟,饱载民权和自由。愧我旅中无长物,好风吹送返神州。”其时正值袁世凯八十三天皇帝梦破灭,民国得以恢复,黄兴从大洋彼岸归来,满载民权思想和自由主义,有几分自信,也有几分茫然。可惜就在这一年,黄兴英年早逝,其孤舟载回的民权和自由思想,也宿命般地与这个古老的国度乍即还离,渐行渐远。
黄兴少时饱读诗书,满腹才情,虽投笔从戎,献身暴力革命,无暇吟业,所作散佚者亦不在少数,但其存世者仍足见儒雅本色,天纵风华。其最后十年的诗词作品,简直就是其革命生涯的一部编年史,且艺术品位甚高,即与古今大诗人同列,亦不遑多让。
另外,在黄兴诗词的某些辑本里,有几首题为黄兴书赠友人的诗,其实并非黄兴所作。如《为蒋作宾书扇面》:“谁教失脚下渔矶,心迹年年处处违。雅集图中衣帽改,党人碑里姓名非。苟全始信谭何易,饿死今知事最微。醒便行吟埋亦可,无惭尺布裹头归。”此乃明朝遗民、反清志士吕留良所作。《书赠山田君》:“岂是前身释道安,遇人不着鹿皮冠,接篱漉酒科头坐,只作先生醉里看。”这是清初吴梅村题《归玄恭僧服小像》四首之一。归玄恭,即归庄,武装抗清失败后一度亡命为僧。而《为覃振书条幅》:“西风肯结万山缘,吹破浓云作冷烟。匹马寻径黄叶寺,雨晴稻熟早秋天”,则出自清人郑板桥之手。书者乃是借前人诗句寄自家情怀。
袁世凯: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
袁世凯(1859~1916)字慰亭,亦作慰廷、尉亭,号容庵,河南项城人。祖父为淮军名将袁甲三。父亲袁保中居乡守业。三岁过继给叔父袁保庆,七岁随之到济南、扬州、南京任所。后回乡应试落榜。十七岁结婚前后两度随堂叔到北京读书历练。1879年乡试再次受挫。1881年投淮军将领吴长庆门下。1884年在平定藩属朝鲜亲日派政变中表现果敢。1894年受李鸿章保举为驻朝总理大臣。1895年受命赴天津督练“新式陆军”。1898年参与镇压维新派。1899年任山东巡抚。1901年升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1907年改任军机处、兼任外务部尚书。1908年溥仪继位,受皇室排挤被迫下野,隐居彰德府(今安阳市)。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清廷无奈重新起用之,出任总理内阁大臣,主持军政,乃挟革命军声威逼清帝退位。1912年3月,取代孙中山成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随后成为正式总统。1915年12月称帝。在国内外一片反对声浪中,1916年3月22日宣布取消帝制,恢复民国。6月6日尿毒症不治,死于北京,后归葬安阳。
袁世凯的诗多作于二十岁之前和五十岁之后。十三岁时曾制一联“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以潜龙自许,以逐鹿自励。青壮年时代奔走于军界政界,无暇于诗。待宣统年间养疴洹上〔4〕,与僚友村居唱和,得诗可观。后辑为《圭塘倡和诗》,乃其次子袁克文在其任大总统时书写影印。另有《洹村逸兴》,乃其手书诗稿,由其长子袁克定在其身后影印。
袁世凯的第一首诗,据说是他十四岁乡试落榜后的《言志》:“眼前龙虎斗不了,杀气直上干云霄。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平仄音韵固不协,气概却不同凡响,略似黄巢《不第后赋菊》。
十五岁重来南京,登雨花台,作七律一首,题为《怀古》:“我今独上雨花台,万古英雄付劫灰。谓是孙策破刘处,相传梅颐屯兵来。大江滚滚向东去,寸心郁郁何时开。只等毛羽一丰满,飞下九天拯鸿哀。”凭陵史迹,吊古伤今,辄以救世英雄自许,一派少年豪情。
1878年,十九岁的袁世凯返回项城坐享祖业,组织文社,自为盟主,留下《咏怀诗》十几首,如:“人生在世如乱麻,谁为圣贤谁奸邪?霜雪临头凋蒲柳,风云满地起龙蛇。治丝乱者一刀斩,所志成时万口夸。郁郁壮怀无人识,侧身天地长咨嗟。”又如:“不爱金钱不爱名,大权在手世人钦。千古英雄曹孟德,百年毁誉太史公。风云际会终有日,是非黑白不能明。长歌咏志登高阁,万里江山眼底横。”这些诗作大多不工对仗,不合格律,而粗犷雄肆,意气风发,正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急欲入世者或野心家的写照。待科举考试又一次受挫,袁世凯便怒焚历年诗稿,决意弃文从武了。
光阴荏苒,匆匆三十年过去。1908年,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继驾崩,宣统小皇帝继位,摄政王载沣监国,有意除掉身为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的袁世凯。袁得密报,惊恐万状,即以“足疾”为由,辞官归隐,住进河南安阳北门外的洹上村别墅。其足疾倒是不假,此前,袁五十大寿,广纳贿礼,受西太后严斥,袁谢罪出宫时,惶惶后退,竟从台阶跌下摔伤了右腿。归隐之后,还以《病足》为题成诗二首:“采药入名山,愧余非健步。良医不可求,莫使庸夫误。”“行人跛而登,曾惹齐宫笑。扶病乐观鱼,渔翁莫相诮。”
袁世凯此次“养疴”三年,闲居养寿园,寄兴山水,弄舟垂钓,安享天伦,与一干僚友唱酬,所得诗作存世者计有二十多首。综观其此间之诗,无非两种情怀:一是退出官场后的怡然自得,二是仕途受挫的落寞不甘。
试看其《雨后游园》:“昨夜听春雨,披蓑踏翠苔。人来花已谢,借问为谁开?”《咏海棠》:“海棠带雨湿红妆,乞护重阴昼正长。蛱蝶不知花欲睡,飞来飞去闹春光。”《落花》:“落花窗外舞,疑是雪飞时。刚欲呼童扫,风来去不知。”《春日饮养寿园》:“背郭园成别有天,盘飧尊酒共群贤。移山绕岸遮苔径,汲水盈池放钓船。满院莳花媚风日,十年树木拂云烟。劝君莫负春光好,带醉楼头抱月眠。”纯乎风花雪月,一派闲雅,分明有尘外之音,天真之致。论者不必以为此中情致全是矫揉造作,只为掩饰其待时而动的野心。试想其人在军旅,在藩邦,在仕途,在朝堂,三十年鞍马劳顿,殚精竭虑,身心疲惫,如今罢官归来,优游于林泉之下,做一回闲云野鹤,不也是久已期望的人生境界吗?
另几首唱酬咏怀之作也各有高致。《和子希塾师游园韵》:“老去诗篇手自删,兴来扶病强登山。一池花雨鱼情乐,满院松风鹤梦闲。玉宇新词忆天上,春盘乡味采田间。魏公北第奚堪比,却喜家园早放还。”家山寻诗,田间拾菜,不亦乐乎?纵位列三公,身居北第,又何足羡慕?《和景泉塾师游园韵》:“池上吟成一倚栏,老梅晴雪不知寒。年来了却和羹事,自向山厨捡食单。”此诗由老梅想到和羹,承转有度,用典自然。和羹,配以各种调味品的羹汤。《书·说命下》:“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比喻大臣辅助君主综理国政。如今了却朝中杂务,回到“和羹”本义,自订食谱,从心所欲,不亦快哉?《清明偕叔兄游养寿园》:“昆季偕游养寿园,清明雪尽草粗蕃。苍松绕屋添春色,绿柳垂池破钓痕。画舫疑通桃叶渡,酒家仍在杏花村。莺歌燕语无心听,笑把埙篪对坐喧。”清明时节,兄弟同游,但见苍松绕屋,绿柳垂池,佳人相约桃叶渡,牧童遥指杏花村,置身其中,听天籁与人籁和鸣,正是“此间乐不思署(官署)”吧。桃叶渡在南京,东晋书法家王献之常在渡口迎接爱妾桃叶,因而得名。
还有《春雪》之诗也一派闲雅:“连天雨雪玉兰开,琼树瑶林掩翠苔。数点飞鸿迷处所,一行猎马疾归来。袁安踪迹流风渺,裴度心期忍事灰。二月春寒花信晚,且随野鹤去寻梅。”其颔联“一行猎马疾归来”尝为人称道,以为“硬语盘空,固是英雄本色”。笔者觉得其颈联“袁安踪迹流风渺”一句亦有趣。此诗咏雪,联想到“袁安困雪”故事,乃顺理成章。也许作者的本意,只是以袁安卧雪穷且不失节操的风范为标榜,与下一句以屡遭贬谪而孤忠不改的晚唐贤相裴度自况略同。待后来袁世凯称帝,有人附会其家起华胄,系出名门,追溯到汉末枭雄袁术及明末英烈袁崇焕,或许还从此句得到了某种支持。袁安,东汉汝南(倒是临近项城)人,相传其少时丧父,有仙人指点一向阳山坡道:“令先尊若葬此地,袁家当世代为三公。”后果应此言,“汝南袁氏”累代隆盛,至汉末割据称雄的袁绍、袁术皆出袁安之门。其实,袁世凯的先祖,上溯四辈就模糊了,跟袁术、袁崇焕很难扯得上。
然而,袁世凯终归是袁世凯。其归隐之诗并非一直那么“纯情”,有时也忍不住会流露对清廷的不满。毕竟自己为之尽忠三十年,最终居然被一脚踢开,还险些丢了性命。如《次史济道、权静泉〈月下游养寿园联句上容庵师〉韵》:“曾来此地作劳人,满目林泉气象新。墙外太行横若障,门前洹水喜为邻。风烟万里苍茫绕,波浪千层激荡频。寄语长安诸旧侣,素衣早浣帝京尘。”尾联召唤京城旧侣来归,便不妨是与当局不合作的情绪。《晚阴看月》:“棹艇捞明月,逃蟾沉水底。搔头欲问天,月隐烟云里。”其中依稀是“浮云蔽月”的政治牢骚。汉初陆贾《新语·慎微》:“故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次张馨庵都转赋怀见示韵》:“人生难得到仙洲,咫尺桃源任我求。白首论交思鲍叔,赤松未遇愧留侯。远天风雨三春老,大地江河几派流。日暮浮云君莫问,愿闻强饭似初不?”此诗感慨不一而足。“白首论交”一句应是抱怨世风日下,缅怀鲍叔牙式的恪守友谊、让贤善任的古之君子。“赤松未遇”一句艳羡张良得遇神仙,追随而去。赤松子,神农黄帝的雨师,上古隐士。司马迁《史记·留侯世家》记载,张良“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末句用“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典故,则透露了重出江湖的心思。
《寄陈筱石制军二首》:“武卫同袍忆十年,光阴变幻若云烟。敏中早已推留守,彦博真堪代镇边。笑我驱车循覆辙,愿公决策着先鞭。传闻凤阁方虚席,那许西湖理钓船。”“北门锁钥寄良臣,沧海无波万国宾。湘鄂山川讴未已,幽燕壁垒喜从新。鸣春一鹗方求侣,点水群蜂漫趁人。旭日悬空光宇宙,劝君且莫爱鲈莼。”陈筱石,曾任河南巡抚、江苏巡抚、湖广总督、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此乃前任对现任的期望。所谓“那许西湖理钓船”、“劝君且莫爱鲈莼”,也隐约见出袁世凯自己的不甘寂寞。《忆庚子旧事》所抒,应是忧国报国情怀:“八方烽举古来无,稚子操刀建远谟。惭对齐疆披枳棘,还临燕水补桑榆。奔鲸风起惊魂梦,归马云屯感画图。海不扬波天地肃,共瞻日月耀康衢。”当年,庚子祸起,八国联军来犯,袁世凯时任山东巡抚,次年擢升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于国事却难以补救。列强的坚船利炮已惊破了华夏旧梦,待慈禧太后挟光绪帝在西安避难一年多回銮,北京已惨不忍睹。此后更何寻海晏河清、日月光华的景象呢?
最能代表袁世凯的雄心或野心,“深深地道出了他待时而动的心机,表明了他在彰德隐居的实质”〔5〕的,是他的另外几首诗。
《和王介艇中丞游园原韵》:“乍赋归来句,林栖旧雨存。卅年醒尘梦,半亩辟荒园。雕倦青云路,鱼浮绿水源。漳洹犹觉浅,何处问江村。”虽然也是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袁氏却不想做陶渊明,就这么一直守拙归田园。虽说池鱼思故渊,却是漳洹犹觉浅,或者,袁氏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池鱼,而是潜龙,是“大泽龙方蛰”,岂能久困这浅浅的漳河、洹水之间!
《登楼》:“楼小能容膝,檐高老树齐。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登楼远眺,而觉北斗星矮、太行山低,寥寥二十个字,见出其睥睨宇内、目空一切的气度。袁氏“自幼好大言”,今犹如此。
《自题渔舟写真二首》:“身世萧然百不愁,烟蓑雨笠一渔舟。钓丝终日牵红蓼,好友同盟只白鸥。投饵我非关得失,吞钓鱼却有恩仇。回头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须一笑休。”“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变缺瓯。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袁世凯韬光养晦,静待时机,故作淡泊洒脱姿态,他让人拍了几幅题为《烟蓑雨笠——渔舟图》的照片,发表在当时颇有影响的《东方杂志》。图上,其兄袁世廉扮渔翁坐船中披蓑垂纶,他自己则扮艄公立船尾执篙点水。其实这戏已经做得有点过了,不免欲盖弥彰。“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题诗的这几句则分明把心思说破了。
蒋介石:腾腾杀气满全球,力不如人万事休
蒋介石(1887~1975)名中正,字介石,浙江奉化人。1907年保定陆军速成学堂肄业,赴日本就读振武学校,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爆发后回国,参加上海武装起义,在沪军都督陈其美属下任团长。1922年陈炯明在广州炮击总统府,孙中山避难永丰舰,蒋介石赶来扈从。1923年被孙中山任为大元帅府大本营参谋长,8月赴苏联考察。1924年任黄埔军校校长兼粤军参谋长。1925年东征陈炯明。1926年制造“中山舰事件”,提出“整理党务案”,排斥共产党人,得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委会主席、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等职。率师北伐途中,1927年在上海发动“四·一二政变”。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历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中央政治会议主席、行政院长和政府主席兼陆海空三军司令。“九·一八事变”后,坚持“攘外必先安内”。1936年12月“西安事变”后,被迫实行第二次国共合作,共同抗日。抗战时期任国民党总裁、同盟国中国战区最高统帅。抗战胜利后发动反共内战。1949年底败走台湾。1975年4月5日病逝于台北。
蒋介石习武出身,舞文弄墨非其所长,平生诗作不过十余首,艺术品位亦不算高。
早年,获清廷公派去日本留学,蒋介石就读于日本士官预备学校——振武学校。不久,就由他的浙江同乡陈其美介绍加入了同盟会。蒋介石对帝国主义列强尤其是俄国和日本的侵华野心有清醒的认识。1909年,他有一首小诗《述志》,述说一个热血青年的报国之志:“腾腾杀气满全球,力不如人万事休!光我神州完我责,东来志岂在封侯!”此诗可谓蒋氏代表作,其平生之志趣、抱负、性格乃至命运,都可以从中窥见。爱国是无疑的,以光复神州为职责并非大话。个人抱负也不必讳言,其志岂在封侯,其志又岂止在封侯!在二十世纪的腾腾杀气中,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终是“力不如人万事休”,一语径自成谶。以诗质论,则粗豪无文,正是赳赳武夫本色。
蒋介石故乡所在的溪口雪窦山景色绝佳,他一生中曾多次登临,乐而忘返。尝嘱夫人宋美龄实地勘测,拟建成中国第二庐山。1920年11月23日蒋介石曾有《雪窦山口占一绝句》:“雪山名胜擅幽姿,不到三潭不见奇。我与林泉盟在夙,功成退隐莫迟迟。”此诗有传统文人怀抱,兼具儒家的入世精神和道家的出世情结。相信那一刻,为名山胜水所醉,其功成身退、归隐林泉的愿望是真实的。然而终其一生,蒋介石并不曾真的退隐。1927年8月13日辞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1931年12月15日辞去国民党主席、军委主席兼国民政府主席,1949年1月21日宣布“因故不能视事”,由副总统李宗仁代行总统职务。在其统治中国大陆的二十二年间,蒋介石三度归隐奉化溪口,都只是在政治危机中的暂时避让,以退为进。一个人如果不肯功成身退,当然可以有许多理由,最堂皇最顺嘴的一句话就是:“先生不出,奈天下苍生何!”然而堂皇的理由背后,未尝不包含许多不堂皇的盘算。对于一位政治强人,执掌权柄,号令天下,总比吟赏自然山水要惬意得多。而1922年6月,北洋政府徐世昌总统下野,乃回乡隐逸,诗酒自娱:“花月多情如梦幻,川原有恨入榛芜。客来关辅三霄路,臣本烟波一钓徒。”此中的飘然出尘的快意,老袁、老蒋诸公是终生不曾领略的。
1925年2月,蒋介石率军东征陈炯明,连克东莞、石龙、常平。2月10日军次常平,作《常平站感吟一绝》:“亲率三千子弟兵,鸱鸮未靖此东征。艰难革命成孤愤,挥剑长空涕泪横。”此役原计划以滇粤桂联军十万之众为主力,东征开始后,滇军杨希闵部和桂军刘震寰部却按兵不动,唯右翼的粤军和黄埔校军进展迅速,并付出重大牺牲。这就是诗中的“孤愤”之感的来由。
1926年北伐时期,《江西日报》创刊。应江西省主席李烈钧之请,当时镇守南昌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作诗道贺,发表在12月1日该报创刊号上。诗题《贺〈江西日报〉诞生》:
呀!好革命的怒潮啊!
呀!这掀天倒海的潮流,
竟已仗着自然的力,
挟着它从珠江来到长江了。
潮流是什么,是什么?
不是绿的水,是红的血和黑的墨。
今天我们的血已染红庐山的面,鄱阳湖的口。
这黑的墨,正拌着那红的血,
向着长江的水流去。
这新诞生的《江西日报》,
就是挟着这墨的力和着那血的力,
一直冲向黄河流域去。
呀!好革命的怒潮啊!
呀!好革命的势力!
搞政治,单凭“红的血”是不够的,还要靠“黑的墨”,所谓枪杆子、笔杆子,夺取政权要靠这两杆子,巩固政权也要靠这两杆子,这是搞政治的大实话,故以总司令之尊为一张报纸的诞生摇旗呐喊是不足为奇的。有趣的是,这样一首白话诗、自由诗,也就是所谓新诗,竟会出自蒋介石的手笔!因为在人们惯常的印象中,蒋似乎一直是守旧的,代表着文化保守主义。
1928年,蒋介石重新开始北伐,铲除了军阀吴佩孚和孙传芳势力,并使东北张学良易帜,基本完成了国家统一。但北伐军在途中曾遭遇日本人的阻挠,使得5月3日“济南惨案”发生,侵占济南的日军屠杀了中国军民五千余人。这年11月,已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的蒋介石外出视察,21日于安徽怀远作《出发校阅撰歌二则》。其一曰:“五月三日是国仇,国亡岂许尔优游。亲爱精诚,团结一致,快来共奋斗。革命革命,牺牲牺牲,黑铁赤血,求我国家独立平等与自由。独立、平等,中华民国乃得真自由。”其二曰:“北伐虽完志未酬,男儿壮志报国仇。报国复仇在革命,革命未成死不休。”俨然一派爱国志士情怀。从艺术角度看去,这些则全然为标语口号,不可作审美批评。
1935年7月,正值中央红军长征到达四川甘孜地区同红四方面军会师,一路部署围追堵截的蒋介石忙里偷闲,于27日登峨眉山,作《游峨眉口占》二首:“朝霞映旭日,梵贝伴清风。雪山千古冷,独照峨眉峰。”原注,此为“游金顶有感”。“步上峨眉顶,强消天下忧。逢寺思慈母,望儿感独游。”原注,此为“自金顶下山,回新开寺”。第一首景中寄兴,表达身居绝顶的快意。当年袁世凯意欲称帝,其次子袁克文呈上一诗云:“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此时的蒋介石到达群山最高峰,感到的却是“旭日”“独照”的惬意,正所谓“小子何幸,独蒙神爱”。第二首由忧国转而思亲,述说忠孝不能两全之憾。据说当年武昌起义爆发后,蒋介石即中断在日本的学业,回国参加革命,在率部攻打浙江巡抚衙门前,他给母亲的信中恳请“恕儿不孝之罪”。
1945年10月9日,即抗日战争胜利后第一个国庆前夕、国共和谈之“双十协定”签署前夕,蒋介石于重庆作《大中华歌》:“战胜强权,复兴中华。协和万邦,威振迩遐。完成国民革命,建立平等自由大中华。民族解放,民权吐葩。民生乐利,自由开花。实现三民主义,建立富强康乐大中华。五权并立,五族一家。民国万岁,宪政孔嘉。厉行五权宪法,建立统一独立大中华。”是为歌词,一咏三叹,尽述其建国理想。
然而,歌犹未竟,战端重开,四年以后,国民党政权即败走台湾。1949年10月31日蒋介石在台北作《六三自箴》:“虚度六三,受耻招败,毋恼毋怒,莫矜莫慢。不愧不怍,自足自反,小子何幸,独蒙神爱。惟危惟艰,自警自觉,复兴中华,再造民国。”其中“小子”一语,出自《诗经·周颂·闵予小子之什》,系周成王自称,故谦敬中有傲气。当晚,蒋以日记自省:“本日为余六十三岁初度生日,过去之一年,实为平生所未有最黑暗、最悲惨之一年。惟自问一片虔诚,对上帝、对国家、对人民之热情赤诚,始终如一,有加无已,自信必能护卫上帝教令,以完成其所赋予之使命耳。”
1950年10月25日,蒋介石将其五年前所作“五箴”修订为“四箴”。《法天自强箴》:“中和位育,乾阳坤阴。至诚无息,主宰虚灵。天地合德,日月合明。主敬立极,克念作圣。”《养天自乐箴》:“澹泊冲漠,本然自得。浩浩渊渊,鸢飞鱼跃。瀀游涵泳,活活泼泼。勿忘勿助,时时体察。”《畏天自修箴》:“不睹不闻,慎独诚意。战战兢兢,莫现莫显。研几穷理,体仁集义。自反守约,克己复礼。”《事天自安箴》:“存心养性,寓理帅气。尽性知命,物我一体。不忧不惧,乐道顺天。无声无臭,于穆不己。”这一组箴言,用于自勉自励,内容大致为中国古人修身养性格言的集合重组,见出其对于传统处世哲学的皈依。蒋氏一生中,自箴之作尚多,如“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其介如石”、“从容乎疆场之上,沉潜于仁义之中”、“父母期我,克成完人,小子今日,过恶满身,曷不痛艾,日新又新,而今而后,庶葆天真”、“居安宜操一心以虑患,处变当坚百忍以图成”。
1953年10月31日,宋美龄以画为蒋祝寿,蒋介石作诗《为夫人题画》:“风雨重阳后,同舟共济时。青松开霁色,龙马动云旗。”后来的岁月里,蒋宋间仍不时有诗画合作,如题竹诗句:“雪筠彰清节,耸翠傲岁寒。”题荷花诗句:“风清时觉香来远,坐对浑忘暑气侵。”人生渐入晚境,诗亦渐近闲适安恬之风了。
据说,蒋介石还有若干旧体诗词,作于阳明山别墅,因多抒写晚年颓唐心绪,不肯示人。
汪精卫: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汪精卫(1883~1944)名兆铭,字季新,号精卫,生于广东三水。汪氏附逆前,也算是民国的一个头面人物,故也顺便说说。他十八岁考中秀才。1904年赴日本留学,入法政速成科。1905年加入孙中山领导的兴中会,参与组建同盟会,被选为评议部部长。《民报》创刊后,与胡汉民、章太炎、朱执信等先后任主笔。1906年后到南洋设立同盟会分会。1910年3月谋刺摄政王载沣被捕,武昌起义后获释。与杨度联合发起国事共济会,呼吁南北停战议和。1912年月与陈璧君结婚后去法国留学,二次革命时一度回国。1917年回国,赴广东从事党务。1924年11月随孙中山北上,孙中山逝世前,代为起草遗嘱。1925年7月在广州就任国民政府主席。1927年在武汉“分共”,宁沪汉三方合流。旋即又赴法国。1929年底回国,统领反蒋的“护党救国军”。1931年5月,联合反蒋各派在广州另组国民政府,与南京国民政府对峙。“九·一八事变”后,与蒋合组政府,出任行政院长。抗战爆发后任国防最高会议副主席、国民党副总裁。1938年12月离开重庆由昆明到河内,次年5月到上海,继而赴东京。1940年3月“还都”南京,另立伪“国民政府”,任“国府主席”和“行政院长”。1944年3月赴日本治病,11月10日不治身亡。
汪精卫其人长于诗文,早年发表于《民报》的一系列宣传革命的文章,笔锋犀利,名重一时。其中《革命决不致召瓜分》等篇,为中山先生激赏。著名的《总理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实由汪精卫代笔,孙中山未作一字添改。其诗词有《小休集》、《扫叶集》和《三十年以后作》,合为《双照楼诗词稿》,共四百多首。集外散逸者还有若干。相对于一般政治人物之与诗词的客串身份,汪精卫则是十分专业的诗人。汪的诗词造诣颇有渊源,其叔父汪瑔有《随山馆词》,为“粤东三家”之一,其堂兄汪兆铨、同父异母长兄汪兆镛都名列《近百年词坛点将录》(钱仲联编)。以钱钟书之恃才傲物,读汪氏诗词集,也有“扫叶吞花足胜情,鉅公难得此才清”〔6〕的赞语。
汪精卫最早的诗,是他十四岁时所作的《重九游西石岩》:“笑将远响答清吟,叶在欹巾酒在襟。天淡云霞自明媚,林空岩壑更深沉。茱萸枨触思亲感,碑版勾留考古心。咫尺名山时入梦,偶逢佳节得登临。”字正腔圆,情景协和,才华初显。
汪精卫最负盛名的诗作,是当年在狱中写成的《被逮口占四绝》:“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孤飞终不倦,羞逐海鸥浮。”“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燕台。”同盟会成立后,武装起义屡次失败,大批革命青年流血牺牲,梁启超等保皇派批评革命党领袖“徒骗人于死,己则安享高楼华屋,不过‘远距离革命家’而已”。同盟会内部也有人指责孙中山的专横作风和将革命经费挪作私用。为挽回党人和民众对革命的信心,汪精卫遂有亲赴北京行刺的壮举。汪在《致南洋同志书》中说:“此行无论事之成败,皆无生还之望。即流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之入都门也。”1910年4月,汪精卫、黄复生等谋刺清朝摄政王载沣事败被俘。这一组诗壮怀激烈,又被称为《慷慨篇》。其中尤以第三首脍炙人口,以燕侠荆轲及楚囚钟仪自许,直欲“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其晓畅刚毅、练达天成,作为就义诗,可谓冠绝古今。
《秋夜》一首也分外感人:“落叶空庭夜籁微,故人梦里两依依。风萧易水今犹昨,魂度枫林是也非。入地相逢虽不愧,擘山无路欲何归?记从共洒新亭泪,忍使啼痕又满衣。”此诗由狱卒辗转传递到其女友陈璧君手中,胡汉民、赵声等同盟会骨干读后,激动不已。其中三四句用荆轲《易水歌》和杜甫《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典故,陈衍誉之“工切绝伦”。
这次谋刺行动,陈璧君随行入京。汪氏系狱,陈乃不避艰险,奔走营救,并以密函致汪氏示爱,愿以终身相托。汪精卫感动之至,乃改清初顾贞观寄吴兆骞之《金缕曲》旧作“季子平安否”,写报国之忱及战友之恋,可谓革命加恋爱的典范之作,至情至性,一时广为流传:
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一腔血,为君剖。
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留此馀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愧戴却、头颅如旧。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肠已断,歌难又。
汪精卫此番系狱半年有余,所作诗词共二十多首,动人之句尚多,如“一死心期殊未了,此头须向国门悬”、“行去已无干净土,忧来徒唤奈何天”、“吁嗟乎莫怨雪成泥,雪花入土土膏肥,孟夏草木待尔而繁滋”、“乃知雨雪来,端为梅花设”、“成败亦何恨,人天无限忧”、“士为天下生,亦为天下死”、“哀哉众生病,欲救无良药”。
清帝退位,民国成立,汪精卫履行其“革命成功后,一不做官,二不做议员,功成身退”的诺言,与陈璧君结婚后,回到阔别八年的故乡拜见兄长,然后于1912年9月,携同陈璧君前往法国。舟行一路,多纪游之作。如船抵马来半岛之《太平山听瀑布》之二:“泠然清籁在幽深,如见畸人万古心。流水高山同一曲,天风惠我伯牙琴。”
“二次革命”兴起,汪精卫应孙中山之命紧急回国。1913年9月1日南京陷落,孙、黄亡命日本,汪精卫再去法国。此后的汪精卫,见中国民主富强之梦渺茫,已从一个激进浪漫的革命青年,变得冷静现实,踌躇感伤。其诗词则仍是写景、咏物、纪游者居多。如1914年的《红叶》之一:“不成绚烂只萧疏,携酒相看醉欲扶。得似武陵三月暮,桃花红到野人庐。”不刻意寄怀,而怀抱自见。如1919年的《远山》:“远山如美人,盈盈此一顾。被曳蔚蓝衫,懒装美无度。白云为之带,有若束缣素。低鬟俯明镜,一水澹无语。有时细雨过,轻涡生几许。有时映新月,娟娟作眉妩。我闻山林神,其名曰兰抚。谁能传妙笔,以匹洛神赋。”人格化的一脉远山,在其笔下神韵可人,顾盼生姿,云为之装束,月为之点缀,宋人眉妩之词,曹植洛神之赋,也纷纷为之作美的印证。又如1926年的《入峡》:“入峡天如束,心随江水长。灯摇深树黑,月蘸碎波黄。岸逼鼯声纵,岩阴虎迹藏。楫歌谁和汝,风竹夜吟商。”《出峡》:“出峡天如放,虚舟思渺然。云归新雨后,日落晚风前。波定鱼吞月,沙平鹭隐烟。绿阴随处有,可得枕书眠。”俨然一山水行吟诗人,超然物外,返朴归真,不知尘世间今夕何夕。
此一风格的形成,盖缘于作者的诗观。《小休集》是汪精卫1930年前的诗词集,其自序道:“《诗》云:‘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旨哉斯言!人生不能无劳,劳不能无息,长劳而暂息,人生所宜然,亦人生之至乐也。而吾诗适成于此时,故吾诗非能曲尽万物之情,如禹鼎之无所不象,温犀之无所不照也,特如农夫樵子偶然释耒弛担,相与坐道旁树阴下,微吟短啸以忘劳苦于须臾耳。因即以‘小休’名吾集云。”在汪氏看来,诗之用,在于劳碌之余小憩身心,怡情逸性,故不必总是那么劳者歌其事,孜孜矻矻。
《南社诗话》亦有云:“盖精卫在北京狱中始学为诗,当时虽锒铛被体,而负担已去其肩上,诚哉为小休矣!囚居一室,无事可为,无书可读,舍为诗外何以自遣?至于出狱之后,则纪游之作居其八九,盖十九年间偶得若干时日以作游息,而诗遂成于此时耳。革命党人不为物欲所蔽,惟天然风景则取之不伤廉,此苏轼所谓‘惟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者。”〔7〕
然而,汪精卫毕竟是政治人物,其诗并不总这么风花雪月,灵山秀水,洒脱出世,逃避现实。例如,1912年,其旅法期间的《蝶恋花·冬日得国内友人书,道时事甚悉,怅然赋此》:“雨横风狂朝复暮,入夜清光,耿耿还如故。抱得月明无可语,念他憔悴风和雨。    天际游丝无定处,几度飞来,几度仍飞去。底事情深愁亦妒,愁丝永绊情丝住。”字里行间,就分明萦绕着一种忧国忧民的情思。1921年,《十年三月二十九日,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下作》:“飞鸟茫茫岁月徂,沸空铙吹杂悲吁。九原面目真如见,百劫山河总不殊。树木十年萌蘖少,断篷万里往来疏。读碑堕泪人间事,新鬼为邻影未孤。”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一侧为1920年新近为国捐躯的朱执信烈士墓,故末句有“新鬼为邻”之慨。推翻清朝之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在流血——这大概就是诗人的痛苦和迷茫了。1936年12月西安事变爆发,全民抗战的热情高涨,汪精卫此时有《舟夜》之作:“到枕涛声疾复徐,关河寸寸正愁予。霜毛搔罢无长策,起剔残灯读旧书。”所抒者正是御寇无策的悲愁。1938年《登祝融峰》:“直上祝融峰,远望八千里。苍茫云海中,不辨湘资与沅澧。古来此中多志士,国难之深有如此。吁嗟乎!山花之丹是尔爱国心,湘竹之斑是尔忧国泪。”祝融峰为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最,景色绝佳,然而值此国难当头之日,诗人再也不能沉醉美景飘然尘外了。
“九·一八事变”后,汪精卫曾是主战派,主张积极抗日,当年前往南京游行要求抗战的学生们打出的口号之一就是“欢迎反对不抵抗主义的汪先生”。后因对抗战前途悲观失望,汪精卫转而主和,并因此在1935年11月遭一爱国军人行刺,身中三弹。在东北、华北、华东、华南乃至华中失陷殆尽,首都南京、武汉相继失守,英美法阵营袖手旁观的1938年,汪精卫相信要挽救危局,避免中国的彻底覆亡,只有与敌人议和一途,遂于12月18日从重庆出走,经由昆明,到越南河内,开始了他的“和平”之旅,也开始了他个人的最大败笔。
1939年4月25日,汪精卫从越南海防港启程,登上一艘法国小货轮驶往上海。因海上风急浪高,几天后不得不转上他本不想乘坐,且认为“有失体统”的日本舰艇北光丸号。于是百感交集,再作《舟夜》之诗:“卧听钟声报夜深,海天残梦渺难寻。舵楼欹仄风仍恶,灯塔微茫月半阴。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重见百年沉。凄然不作零丁叹,检点生平未尽心。”汪精卫自认为与日本人谈判,其初衷是出于救国,但这无异于与虎谋皮,毕竟已上了贼船,不禁有文天祥兵败被掳过零丁洋的凄凉。然而,这种自我表白,未必可信。
此篇之后,整个“汪伪”时期,汪精卫仍然吟咏不辍,直至病笃。有人辑录《汪精卫晚年诗词》凡六十五题。试检视几首,略窥其心迹。
《冰如手书阳明先生答聂文蔚书及余所作述怀诗合为长卷,系之以辞,因题其后。时为中华民国三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距同读传习录时已三十三年,距作述怀诗时已三十二年矣》:“我生失学无所能,不望为釜望为薪。曾将炊饭作浅譬,所恨未得饱斯民。”“三十三年丛患难,余生还见沧桑换。心似劳薪渐作灰,身如破釜仍教爨。”冰如即其妻陈璧君。汪精卫早年在其名文《革命之决心》中说:现在四亿人民正如饥泣的赤子,正在盼等吃革命之饭。但烧熟米饭所需要的一是薪,二是釜。薪燃烧自己化为灰烬,釜则默默地忍受水煎火烤。汪精卫决计入京行刺前曾致书胡汉民,有“弟今为薪,兄当为釜”之语。这组作于1941年的诗,则以薪釜兼为自许,亦自伤。
《满江红》:“蓦地西风,吹起我乱愁千叠。空凝望,故人已矣,青磷碧血。魂梦不堪关塞阔,疮痍渐觉乾坤窄。便劫灰冷尽万千年,情犹热。 烟敛处,钟山赤;雨过后,秦淮碧。似哀江南赋,泪痕重湿。邦殄更无身可赎,时危未许心能白。但一成一旅起从头,无遗力。”无限悲苦,无限凄凉,仍道是心不改,志不移。顺便一提的是,此词与另一首《忆旧游·落叶》被龙榆生目为哀国之音,入选当年南京中央大学《基本国文》课本。
汪精卫晚年诗词中常见两种主题:一哀山河、民生,如“废堞荒壕落叶深,寒潮咽石响俱沉”、“橄榄青于饥者面,木棉红似战时瘢”;二伤自身名节,如“忧患滔滔到枕边,心光灯影照难眠”、“跋涉艰难君莫叹,独行踽踽又何人”;或二者兼而有之,如“险阻艰难余白发,河清人寿望苍生”。偶尔也作豪语,如“湖山自郁英雄气,原隰终兴急难心”、“相期更聚神州铁,铸出金城万里长”。其望中的月是“孤悬破碎山河影,苦照萧条羁旅人”,其笔下的菊是“惟有金石心,凛凛常不改”,还有腊梅是“着此数枝更清纯,不辞耐冷立阶前”。
其《虞美人》所流露的也是一腔愁苦,常为世人嘲弄:“空梁曾是营巢处,零落年时侣。天南地北几经过,到眼残山剩水已无多。 夜深案牍明灯火,搁笔凄然我。故人热血不空流,挽作天河一为洗神州。”其《双照楼诗词稿》中最后一首《朝中措》(重九日登北极阁,读元遗山词,至“故国江山如画,醉来忘却兴亡”,悲不绝于心,亦作一首)沉痛异常,也每为论者讥讽:“城楼百尺倚空苍,雁背正低翔。满地萧萧落叶,黄花留住斜阳。阑干拍遍,心头块垒,眼底风光。为问青山绿水,能经几度兴亡?”
汪精卫这时还有一诗《读史》:“窃油灯鼠贪无止,饱血帷蚊众不飞。千古殉财如一辙,然脐还羡董公肥。”以鼠、蚊为喻,以汉末董卓贪得肠肥腹满最后横尸街市被点燃肚脐的结局为例,讽刺人性的贪婪。汪氏天真,居然不明白相对于“汉奸”这十恶不赦的罪名,贪官污吏聚敛财富搜刮民脂民膏又何足道哉!贪官污吏骂汉奸可以唾沫横飞,汉奸骂贪官污吏却不免滑稽。
1944年11月9日,汪精卫客死日本名古屋,后归葬于南京中山陵一侧之梅花山。抗战胜利后,其坟墓被炸毁。据说陪葬品惟有陈璧君亲手盖上的“魂兮归来”的白幡和一本手书诗稿,其中最后一首题为《自嘲》,字迹歪斜,想是绝命之作:“心宇将灭万事休,天涯无处不怨尤。纵有先辈尝炎凉,谅无后人续春秋。”
注释:
〔1〕《孙中山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79页。
〔2〕历史上的国家祸患与红羊劫运的周期并不完全吻合,太平天国起义爆发于1851年,就稍晚于1846丙午年。
〔3〕《孙中山全集》第4卷,中华书屋1985年版,第539页。
〔4〕洹:洹水,今称安阳河。
〔5〕语出袁静雪:《我的父亲袁世凯》。见张遇、王娟编:《老北京写照》,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3月版。
〔6〕钱钟书《题某氏集》:“扫叶吞花足胜情,钜公难得此才清。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孟德月明忧不绝,元衡日出事还生。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见其诗集《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67页。
〔7〕转引自1930年版《小休集》,编者曾仲鸣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