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30年改革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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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view.QQ.com  2007年10月29日15:13   《小康》  张维迎评论12条

张维迎
——解读“后三届”系列
记者 陶卫华
1978年,他从穷困的农村,走进了大学的殿堂。在他坚定的市场信仰背后,有着中国漫长极左年代下的特殊记忆和拨乱反正后的深层理性反思。而今日反对他理论的人,大多未经历过那样的背景。
市场化改革30年,从未像现在这般争论频出。
张维迎是其中最令人注目的人物之一。
市场化改革走到今日,贫富差距扩大、腐败、社会不公等越来越多的问题暴露出来,不同利益群体之间矛盾日益凸显。在此关键阶段,张维迎觉得他应该说点什么,于是他写了《理性思考中国改革》。他坚持他认为是对的东西,尽管不一定带来掌声或赢得喝彩。
他有农民子弟的那种天然的倔强,在倔强的品格下,他一旦认定真理在握,就决不妥协。
坐在记者面前的张维迎,语调温和,循循善诱;和你争论时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风度。多年来,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他似乎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
怎样理解张维迎?
从“为钱正名”到“价格双轨制”,再到“北大改革”、“郎顾之争”,被称为“主流经济学家”代表的张维迎伴随中国30年变革一路走来,漫长经济学生涯中虽然伴随着鲜花和掌声,但也有非议和骂名。
“我自认是经济学者里自我保护能力最差的,经常把自己当作一个靶子,好多事我是不太想保护自己。” 张维迎曾说。
他的很多观点被断章取义,甚至被断句取义。譬如他说过一句:“中国目前为什么穷人上不起大学?是因为收费太低。”该句被挂在主流经济学家语录显著位置,但很多人没有机会看到后半句:一个真正好的体制,可以收费高,但花80%在奖学金上,穷人就上得起大学了。为什么不让富人多出些钱呢?贫困家庭的孩子就给他全额奖学金,这就是富人补贴穷人了。现在不让富人交钱,当然穷人就上不起学了。
他说他出现在公众视野至今所有的主张都具有相当的连续性。可以理解为,对市场化理念的一种坚定而深入的坚持。
然而,改革之路不无曲折。总有那么一个阶段,那么一些人因看不到改革预期的结果而失望,并因此产生情绪和怨恨。
张维迎深有感触,“对于一个真正的学者来说,很难做到的不是你骂政府、骂企业家,而是你敢不敢站在大众舆论的对立面,坚持自己的观点。”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一以贯之的市场体制信念显得有些悲壮。
然而,在情绪的背后,没有人能够否定过去三十年改革的成绩。而批评他们的人,除了指责市场不公,却并不能拿出更好的解决方案。正如张维迎深刻的反驳:“世界上没有更多的好办法。任何一种产品,如果你不想按照市场分配,那就一定按照权力分配。”
农村时代的历史记忆
考入大学前的农村生活对张维迎一生影响至深。
“十一二岁就下地干活,十三四岁去外地打工。”他幽默地说:“你也可以说那时候我们是童工。”
1959年张维迎出生在陕西省榆林地区最穷困的吴堡县,彼时的生活窘况令其记忆深刻:逢灾年一个月村里每人只有13斤湿玉米供应,晒干了也就10斤左右,这就是一个人一个月的口粮;春天耕地饭送到地头吃,不小心打破罐子饭就流走了,因为稀得像水一样。
饿肚子的年代有很多尴尬。比如那时村里发动大家忆苦思甜,说旧社会有多糟糕。可真正在地头里聊天,农民们却都怀念旧社会。“我们村的农民好多回忆起来,原来的日子都不比现在差,但是你让大家忆苦思甜。”
为什么农民起早贪黑那么辛苦还吃不饱饭?为什么到了秋收的时候政府却不让收粮要搞农田基建,要把粮食浪费了?对知识和真理有着天生悟性的张维迎为这一系列问题而困惑。
等他高中毕业当农民的时候,又发现一些有趣的变化:小时候地里干活总是越年轻的农民越偷懒,老农民多数比较老实勤快。可是后来老农民也开始耍奸狡猾不干活。再过几年后,当他在大学里读了经济学,才慢慢明白这是一个激励机制的问题。
贫寒的家境锻炼了张维迎吃苦耐劳的禀性,而优异的学习成绩激发了他日后对知识不懈的探求。张维迎的回家作业从来是在课间十分钟完成的,每每考试他常常是物质精神双丰收,以第一名的成绩把其他学生远远拉在后头。
不少同学为了考试过关经常以实物作为课前辅导的“赌赂”。在那样贫寒的年代,一个玉米饼子的效用也是可想而知的。12岁的时候,他就为了生计利用暑假到60华里外的地方打工。
高中毕业时,张维迎的学习名声远近皆知,年青气盛的他回到乡村当上了团支部书记并兼任生产队的会计,有志于在广阔天地里锻炼一番。两年后的一个早晨,当他正要出门上山秋收时,无意中听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传来的一个重要消息:在全国范围内恢复高考制度,任何人都有权力参加高考。
其后不久,张维迎被省里最好的综合大学西北大学的政治经济系录取,那一年是1978年。从此,他的人生踏入另一片天地。
而此前的农村岁月,为张维迎日后理解经济问题、理解人的行为提供了最直观的背景。
从“批判市场”到价格改革
时光穿越三十年,今天经济学的热门词汇“市场”、“国际贸易”、“开放”等等,放在1978年的计划时代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时,在耻于谈钱的整体社会思潮下,经济系多被视为“中文、哲学上不了才考”的冷门专业;而经济学学子们学得最多的也是批判市场经济的经济学,市场二字是绝对的忌讳,谁要敢公开提市场经济,那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
进大学后的张维迎,属于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各科成绩在全班都数一数二,甚至曾经对书本上宣扬的“公有制=社会化大生产=高效率”的逻辑深信不疑。到了大学二、三年级,他开始有机会阅读西方的经济学理论,一时视野大开,很多问题豁然开朗。
“这时候你认识到价格原来要调节社会的资源,它要传递信号,它给人以激励。你才明白为什么中国东西这么短缺。价格一扭曲就短缺、没有激励就短缺。”
价格理论为张维迎思考一系列经济规律提供了一把钥匙。他理解到,价格本身是在分配财富,如果政府限制,对其进行人为地压低,只能导致资源的低效浪费,也当然违背公平。而从价格出发,如何认识市场,以及对计划经济的矛盾疑问,在他心中久久盘桓。
1982年张维迎考取了西北大学何炼成教授的研究生。何炼成领导下的西北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日后被称为“青年经济学家的摇篮”,为中国经济学贡献了数位重量级人物,包括张曙光、邹东涛、魏杰等人。
严肃尽职的何炼成教授对张维迎的评价是刻苦、有悟性、勤于思考。这一勤于思考的能力贯穿了他以后的整个学术生涯,并给很多人留下深刻印象。
1984年4月,张维迎写成硕士论文《以价格改革为中心带动整个经济体制的改革》,首次公开提出市场化改革的现实政策探索。文中提出:价格不合理的根源是价格形成体制不合理;价格不合理又会引起社会经济的全面扭曲;因此经济改革的关键是转变不合理的价格形成机制。
转变的办法是实行双轨价格,即保持原有的产品计划和价格不动,在国家计划之外实行自由交易,通过扩大市场交易范围,逐步放开计划产品价格来建立完整的市场价格体系——这就是所谓的价格“双轨制”。
30年改革纷争
在当时市场经济仍被视为资本主义的社会背景下,张维迎以价格着眼的“双轨制改革”应该说为从计划到市场的转轨提供了一种温和可行的选择,也因此受到经济学界的广泛关注,奠定了他经济学声誉的基础碑石。
此后二十多年,一场悄然的变革改变了所有中国人的生活。曾经铁板一块的计划模式渐渐引入市场,民营私有经济不断壮大,直至形成今日市场主导的改革格局。
“双轨制”提出以后, 1984年12月,张维迎研究生毕业,进入国家体改委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工作。在体改委的6年工作经历,让他更深体会到政策的变革首先必须考虑到其可行性。
比如最简单的计划价格体制改革,虽然政府对其弊病早有共识,但用什么办法改革是关键所在。他提出的价格双轨制之所以能被采纳,在于其既保证了原来的既得利益者,又能在增量上引入效率。然而,也因为改革中的计划、市场不能截然分开,具体操作中必然导致腐败等新的问题。
“一个政策的好坏不是看出发点而是看他的结果”,从“价格双轨制”到“次优选择”,张维迎一直在寻找着某种改革理想与现实契合的路径。所以,他“尊重既得利益”,尊重并不意味着既得利益合理,但在改革利弊衡量和现实可能的考虑下,他选择了理性的让步。
这一理性一以贯之地体现在他对国企改革、权力寻租、腐败等问题的看法中。1997年,政府提出要用三年时间使大多数国有大中型亏损企业摆脱困境时,他坚定地主张民营化;因为政治体制的滞后,中国企业家的崛起或多或少存在“原罪”问题,他奉劝我们本着“向前看”的精神,把蛋糕做大,实现多赢,而不是向后看,纠缠于历史旧账。他因此被误解为“屁股决定脑袋”的富人代言人。
他说他不代表任何人,因为没有哪个人能够代表别人。
有人说张维迎背叛了自己的出身,可他还常回农村调查,他的老师茅于轼注册一个扶贫基金会,张维迎慷慨出资二十万元,还帮助其募款了一百万。
不可否认,30年市场化改革所取得的进步和积累的问题几乎一样多。尤其是近15年来,中国借助铁腕体制降低“制度变迁的交易成本”,实现了空前快速的原始积累,却也导致社会公正问题越来越突出,其中垄断和特权造成的贫富差距问题受到最多人的指责。也因此,众多在改革中不断付出却分享不到结果的普通群众,就会产生对改革的怀疑。
这显然不是张维迎所愿意看到的。“政策是政治过程的产物,而不是科学研究。” 这是一个博弈过程,也是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
在此过程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市场化的方向。即便有着类似“改革开放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的过激说法,但跨越30年客观来看,没有一个人、一个阶层能够否认,他从改革中得益。而解决目前所有问题的唯一途径是:深化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