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宏:让道德英雄继续做自己的主人(新京报 2006-1-15)

让道德英雄继续做自己的主人
www.thebeijingnews.com · 2006-1-15 0:42:59· 来源：
只有自己做主的英雄才能真正长久地立住且产生良好的影响，尊重每一个人的主体性本身也是对我们自己、对社会的一种道德要求。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行为都不能做主，很难说他能对别人成为榜样。
我在上周日刊出的《“感动中国”之外还要提倡“责任中国”》一文中谈到洪战辉由同情启动、依责任前行的精神，而如果要较全面概括一下洪战辉的精神特点，窃以为团河南省委书记李亚的话最为简明扼要，那就是“仁爱、责任和自强”。
其中，结合了恻隐与亲亲之情的仁爱是最原初和本色的，也最能体现传统的美德，但在洪战辉那里常常也是深藏于后的。而他表现得最为鲜明和持久的是一种更具现代色彩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拒绝自怨自艾、也拒绝向人诉苦乞怜。甚至可以似乎悖论地说，洪战辉最令人感动的地方，恰恰是对要单纯感动人和调动人的眼泪说“不”。这正像洪战辉所言：“别人真正欣赏的不是你的苦难，而是你的奋斗。”“笑比哭好，笑可以大家一起笑，哭最好一个人哭。”而他精神上的第三个特点“自强”，看来也更直接地和这种责任感紧密相联。
十多年来，洪战辉一直表现得自尊、自信、自立、自强。尽管境况非常艰难，他还是努力做自己生活的主人，勇敢而又坚韧地把握住了他自己的并非幸运的命运。遇到如洪战辉同样的困苦的或不乏其人，但是，像他一样顽强地与命运搏斗、并且对自己的行为有相当清楚的自我意识和主体观念的人却罕见其匹。这正是他的一个特别卓异之处。
洪战辉也打工，但看来主要还不是用自己的体力挣钱，说实话，在今天的社会，专用体力再苦再累也挣不了多少钱、甚至常常令人悲哀地不易维持生计。而洪战辉很早就显示出自己的另一种能力，这恰恰是现代市场社会推崇的一种能力，这就是随处发现和把握商机，且不怕吃苦、不耻下作和下问，不轻微利、以及一种形成销售网络、进行组织和管理的能力。这其中当然还要包括一种强烈的赢利动机。而在他家境的逼迫之下，这种动机在他那里自然也是不缺少的。自己挣到的钱自己用得安心和坦然，而且自己有钱也才能资助类似的受困者。
如果在古希腊人的意义上更宽广地理解“德性”，即将“德性”理解为广义的、各行各业的“卓越”，即不仅包括道德上的卓越，也包括其他能力上的卓越。那么，我们可以说在洪战辉身上看到了一种比纯粹道德德性更为宽广的“德性”。他从一个极其贫困、毫无优势可言的十几岁乡村少年起步，七年时间挣到十万多元来养家交学费，甚至还资助别人，的确表现出一种出众的、也是在现代社会最让人瞩目的市场营销和管理能力。如果没有这种能力，他不可能同时实现养家而又上大学的目的。这自然是环境逼出来的，但他的确又有相当优秀的这方面的天赋和潜能。在过去，人为树立起来的道德英雄时有人们在语言上称赞、在行动上却不愿意仿效者，甚至有的可能被一些人心底里视作“傻子”。
这种看法自然可以质疑。但从另一方面说，我们也的确希望不仅看到单面的道德英雄，也看到不止在道德上、在其他方面也有卓越能力乃至高度教养、具有非常清醒的道德自我和主体意识的英雄。
今天，洪战辉及其家庭的境况自然有了很大改善，他个人也有了许多新的机遇。但是，他却也要遇到另一种考验———成名和荣誉的考验。一方面，他已全国知名，许多人被他的事迹感动，如果他愿意，捐助可以滚滚而来；还有不少人和机构欣赏他的品格和能力，愿意给他提供各种发展的优越机会。
但另一方面，他的时间几乎被占满，他被邀到处参加演讲、新书发布会、采访、座谈等宣传活动，忙得他甚至许久都没有见他的家人了，他原来的生意也自然近乎荒废。就像他向记者半开玩笑吐露的：“现在收入完全没有了，几乎是赤贫了。”当然，他目前可以像一个“公家人”一样得到丰富的供给，但是，他并没有自己挣来的、自己可以自如掌握的资金。人们对他的行为可能有了一种预期：好像道德英雄所做的这一切都应该是义务，不应该谈钱。其他名人、比方说“超女”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出场费、演讲费等等，道德英雄却似乎不可以。而且，他的道德行为可能被纳入一种特定的政治话语系统。
当然，我们也看到，面对新的考验，洪战辉也并不是被动的。他过去把握了自己的命运，现在也还在努力把握自己的命运。他个人始终坚持不肯接受任何捐助，也要求他的母校暂停接受捐款的基金运作，告诫妹妹不要接受任何钱物。他不肯让人代笔写他的自传，在言谈中也不用高调或套话，并希望给自己留出时间。另一方面，他也考虑过演讲收费，因为他想让自己和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有价值的东西不可能免费。他还考虑过哪一天也许答应做某个企业的形象代言人。有不少知名企业甚至全球500强的公司和洪战辉联系，邀请他明年毕业后去就业。他仔细地把电话记下，但暂时谁都没答应。首都经贸大学等院校邀他去读本科，他目前也没有决定。但他说他毕业后的打算已想好了，只是现在不能透露，以免满城风雨。他说他本就是凡人，以后也只是想做一个普通人，去做自己愿做的事情和尽自己该尽的义务。
看来他对自己的前途已有自己的慎重考虑和安排，而从社会这一方面说，我们也应当尊重他的考虑和安排。我们应努力创造条件、让成名的道德英雄继续做自己行为的主体和自己生活的主人。而且，道德英雄有多种类型，我们要努力维护他们各自主体的独特性。这不仅因为只有自己做主的英雄才能真正长久地立住且产生良好的影响，还因为尊重每一个人———包括道德英雄———的主体性本身也是对我们自己、对社会的一种道德要求。
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行为都不能做主，很难说他能对别人成为榜样。
社会对有些失去劳作能力、比如说因见义勇为而身残的英雄应当特别关爱，勿使其不致流血又流泪。而对如洪战辉这样的年轻人则不妨“放飞”。洪战辉看来是一个有经商头脑的人，如果他以后哪一天走上了经商致富之路，乃至成了百万富翁，我们也不要动辄吃惊；而如果他以他认为合适的方式而非我们希望的方式、或者在他认为合适的时机再回报社会，我们也不要轻易责难。
我们这只是以洪战辉为例、且只是假设其多种可能性的一种来说明这样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是他自己，都要自己走自己的路，我们当然希望人人都始终走向上的路，但最终的一切、包括外界影响一个人的一切都要经过这个人自己的内心选择。今后我们的有些英雄也许会更加灿烂，但有的会不会变得不再那么耀眼了呢？或者不再在道德上耀眼，而只是在其他方面表现杰出、甚或余生平平乃至出现失误，这些情况都有可能。但这也应平心看待。即便一个英雄以后不再是英雄，他以前做过的英雄行为也依然是英雄行为，而社会还可关注那些仍在默默无闻中奋斗的英雄。
作者：何怀宏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