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之:北大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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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琐记
启 之
2001年10月的某一天,欧美同学会院内热闹非凡,为了庆祝北大华亿影视公司老总的四十大寿,京城各界名流跑来献艺。听到主持人说,下面请北京大学副校长陈章良讲话。我从最后一排圆桌移到了前排——毕业十五年了,除了在学校见过丁石孙外,这位陈章良将是我见到的第二位校长。
一位身装西装的中年汉子,三步两步跃上台阶,站在麦克风前,以略带福建的口音大呼小叫:“各位女士们先生们,各位朋友们,各位尊敬的来宾:我是董总的哥们儿,但是我到这里,不仅代表哥们,还代表北大,我给董总带来了一件礼物。”说到这里,他向下面挥了挥手,两个马弁类的人物将一个大花篮抬到他的身边。“请各位猜一猜,这个花篮里装的是什么?”
下面的人放下碗筷,纷纷站起来,伸长脖子,端详那花篮。看着人们疑惑的眼神,发呆的表情,陈副校长面有得色,指戳着花篮,继续卖关子——“各位,你们谁能猜出来,这个花篮里装的是什么?”台下嗡嗡嗡嗡,议论、说笑、插科打诨响成一片。一位剃了光头、戴着墨镜的影视大腕嚷嚷:“这丫挺的怎么尽说废话呀!花篮里装的是什么那还用猜吗!花篮里装的是花呗!”一个额前一绺红发的女人发表评论:“北大的校长怎么跟*似的!”她的女伴在旁边附和:“啊,我看他到县级台当个娱乐节目的主持还行。”
陈副校长看看关子卖得差不多了,从花篮里抽出一个东西来:“各位各位,这就是我代表北大送给我们敬爱的董事长的礼物!”他摇晃着手中的那个东西,放大音量:“董事长先生是影视界大亨,身边佳丽如云,这个东西不可不备呀!”那是什么东西?人们纷纷打听。陈副校长把那东西高高举起,用足丹田之气:“这—是—避—孕—套!”下面哗然,笑声骂声掌声议论声乱成一锅粥。
在众声鼎沸之中,我走了。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里有一段话,大意是,君子的产生,需要文明社会长期的培养。北大正副校长,从蔡元培、蒋梦麟、胡适、傅斯年、汤用彤、马寅初、陆平、周培源、傅鹰、季羡林、丁石孙等,到“*”风波后毅然归国的爱国志士陈章良,这条路,不长,却曲折而深邃,幽暗且龌龊……在这条从独立到依附的路上,有君子,有小人;有学问家,有投机者;有不畏强权的民族脊梁,有被愚弄被侮辱的文化精英。北大的历史,就是这些人在校活动的总和;喧嚣的北大史,与时浮沉,与人俯仰,以庙堂为依归,唯主流是存;沉默的未名湖,仰望星空,俯察尘世,在淡定之中,记忆着一切——无论是光荣与美德,还是倒退与耻辱。
季镇淮先生肯定是未名湖记忆中的一位,他的家就在未名湖畔的朗润园,那湖水对他是熟悉的——
我是季先生的关门弟子,作为学贯先秦、两汉、中唐、晚清、近代的文学史大家,季先生收容我这个并不喜欢文学的学生完全是一个时代的错误——我十六岁下乡,在内蒙当了四年农民,六年工人,刚下乡三个月就因为打小偷,并顶撞公社武装部长被关进萨拉齐的北大狱,饱尝了百日“群众专政”的滋味。我的经历使我对当代政治、社会感兴趣,特别是对改变了我和千百万人命运的文化大革命研究情有独钟。1978年我上河北师范大学的时候,那里既没有政治学也没有社会学,我只好报了历史系。校方告诉我,文革属党史。学校没有这个专业。结果我被分到了中文系。我自我安慰学好中文再研究文革也不迟,没想到,越学越偏,一直偏到了古代。虽然我看了不少社会学、政治学的书,可为了考上北大的研究生,还得报古代文学。入学之后,负责口试的老师问我感兴趣哪一段哪种文体?我暗自盘算:妈妈的,这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哪段跟文革也扯不上;那狗日的文革,盛行的是“大字报文体”,诗经楚辞诸子散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杂剧明清小说,哪种文体都跟它不着边。我大着胆子回答老师,哪段离当代最近,我就感兴趣哪段。于是乎,被分到了季先生门下,那时候,季先生已逾古稀。在我研究生毕业的前一年(1986年),他办了离休手续。
三年之中,我跟季先生相安无事。我住在离校半小时的清华东路,除了开学聆听教诲,期末汇报成绩,偶尔给他借借书外,平时他不找我,我也不找他。1985年9月18日上午,我到学校借书,一路上,所有认识我的人见到我都急吼吼地喊:“季先生找你呢!”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飞身上车,恨不能飞越未名湖直达朗润园。气喘吁吁见了季先生,他让我坐下,神色紧张地问:“你去没去三角地?”我大诧异。反问季先生:“三角地?没去,怎么啦?”季先生舒了一口气:“校党委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导师们管住自己的学生,不要去三角地,更不要张贴标语和大字报!”我唯唯,保证一定不给他惹祸,请他老人家一百个放心。
季先生的叮咛和校党委的禁令,引起了我巨大的好奇心和逆反心。下了楼,我直奔三角地。那里已经人山人海。老远就看见一个大花圈,花圈上垂着两条长长的挽联,上面写着“纪念九一八”,“不忘国耻”一类的字样。饭厅的灰墙已被大字报贴满,其内容无非是中日今昔对比:“四十年前向我们举起白旗的日本人,为什么在四十年后挟着丰田汽车、家用电器涌入中国,成了经济战场上的胜利者?……”我顾不上吃午饭,在三角地转了两个小时。多好的爱国主义教育呀,校党委、季先生为什么要学生们远离这个展示民意、反思历史的课堂呢?季先生是闻一多的研究生,想当年,闻一多为争取民主死在国民党的枪口之下。四十年后,季先生却与其师背道而驰,不让我来三角地。我知道,季先生是为我好。可是如今的好与当年的坏又有什么区别?是什么力量使好与坏、善与恶、进步与落后完全颠倒?又是什么东西使当年的“百炼钢”,化为今日的“绕指柔”呢?
这个中的答案,未名湖是清楚的。它知道民意与历史之间的因果,知道在这个逻辑链上,有一位叫赵齐平的中文系教授——
赵齐平是我研究生口试的导师之一,一位面如重枣,蚕眉秀目的帅哥。口试那天,他穿着一件红白格格的羊毛衫,戴着金丝眼镜,谈笑风生,英姿勃发。然而这只是表面——他已经患了严重的肾病,而直至他住院换肾,我才知道他生病的原因——他曾经与人们所说的“四皓”同是“梁效”写作班子中的成员。“四人帮”倒台后,“梁效”中人受审查,因为赵先生参加过评法批儒的写作,所以审查小组认定他是紧跟江青,反对周总理。赵先生一遍又一遍的检查,总过不了关。有一次审查小组叫他去谈话,逼他承认“反周”的罪行,很晚才放他回家,当时正下着大雨,他绕未名湖,走了一圈又一圈,浑身湿透,直至夜深。然而,未名湖未能化解他的委屈、悲愤和被利用被愚弄的耻辱,他得了重感冒,为了立功赎罪,他带病撰写教材,由感冒转成肾炎,由肾炎转成尿毒症。
大概是1985年吧,赵先生的换肾手术失败,我带了一盒蜂王浆口服液去医院看他。赵先生躺在床上,袒露着腹部,伤口填着纱布。赵先生摸着肚子上脱退的皮,说:“脱胎换骨我做不到,脱衣换皮还可以做到。”
越二年,我研究生毕业,到季先生家告别出来。楼口门的树下站着一个形削骨立的老人,他拄着拐杖,无神地望着朗润园东边的灰砖墙。我看了他一眼,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没多想,骑车就走,直到骑到未名湖边上,才突然意识到,那位老人正是赵先生。我掉转车头,回到了楼前,远远地看着他。赵先生站着树下,呆呆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只有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三年,仅仅三年,那英姿勃发的帅哥,就成了形容枯槁的老人!我想走过去跟他说:“赵先生,你们被人家当猴耍了,你们是政治斗争的牺牲,你们的遭遇令我同情,催我觉醒……”。然而,我终于只是远远地注视着他,直至暮色降临。
一年后,赵先生走了。又过了几年,季先生也走了。只有陈副校长还活着,活跃在北京高校领导的岗位上。
2007-10-8
启之(吴迪):1984级北大中文系古代文学研究生,现为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著有《内蒙古的文化大革命:“民族分裂”与“挖肃”运动》,《中国电影的改造》,《中西风马牛》等书,译有《解释:文学批评的哲学》(合译)、《香港沦陷与加拿大战俘》等。
五柳村2007年10月12日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