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曹雪芹其人其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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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其人其书》
曹雪芹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特点?他有很多不寻常的特点,真是与众不同。他头广,脑袋大,色黑;性格放浪,不拘常理;能诗,能画,好喝酒;善谈,能讲故事,讲起来娓娓然终日;雄谈高论,心胸开阔,光明磊落。
《红楼梦》出神入化,你测不透,你读一遍,读三遍,我认为都不行。  ——周汝昌
讲演者小传
周汝昌
1918年3月4日生,天津人。我国著名红学家,是继胡适等学者之后,新中国研究《红楼梦》的第一人。享誉海
内外的考证派主力和集大成者。燕京大学西语系毕业,曾就教于华西大学、四川大学。
周汝昌一生坎坷,二十几岁,双耳失聪,后又因用眼过度,两眼近乎失明,仅靠右眼0.01的视力支撑他治学至今。《红楼梦新证》、《曹雪芹传》、《书法艺术》、《杨万里选集》这一部部穷尽毕生心血研治的作品,展示了周先生多方面的艺术才华和造诣,远非“红学家”一词所能概括。今虽已是耄耋之人,思维较先前毫不逊色,每日仍笔不停挥,著书立说。
今年是曹雪芹逝世240周年,北京将举行活动隆重纪念这位伟大的文学家。我今天给大家讲的题目是《曹雪芹其人其书》。这个题目本身很有吸引力,这就是曹雪芹本人的人格魅力、号召力。
一般人提起曹雪芹来总有一个印象,说他的史料太缺乏了,对于他的情况知道的太少。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曹雪芹的朋友至交和他同时代的人给他留下来的,就是有关曹雪芹的诗,至少有17篇,明明白白写明了是给曹雪芹的;再加上我们自己的考证,题目里边虽然没有明白写清,但实际一看内容,一加考证,说明这个是给曹雪芹的,这样的,起码还有3首,或者说更多。那这样加在一起就是20首,这算少吗?
这些史料都是什么样的呢?曹雪芹这个人,当时他家世的身份,他是内务府人。内务府人都是汉族血统,身份是包衣人。“包衣”是满洲话,就是汉语的奴仆,他的身份在当时对皇家来说,是很低的,很微贱的。雍正皇帝骂曹家人就是下贱之人。可是,他的这部著作《红楼梦》传世以后,当时还是传抄本而不是后来的印本,皇族重要的家世,大概家里人人有一部《红楼梦》。他们的子弟都在那里偷偷地看,这不是公开的,不是光明正大的。说这是经典著作,像我们今天这样的评价,完全不是。可是呢,他们偷着传抄,得花好几十两银子,藏在家里没人看见的时候来读《红楼梦》,读完了以后非常受感动。也就是说,对于其人其书都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就像我们今天读了受感动一个样子。
我刚才说,他是包衣人,皇家奴仆的身份。可是记载他的人都是了不起的。我举三个。清代入关以后第一位皇帝是顺治,顺治年纪很小,是一个小孩儿。他得找一个帮助他的,即摄政王,这个人满洲名字叫多尔衮。多尔衮是曹家的真正的旗主,就是主子。那个时候主奴的分别非常严格。多尔衮是努尔哈赤就是清太祖的第九个儿子,九王爷。清太祖有三个幼子,八王、九王、十王。八王阿济格,“阿济格”本身满洲话就是小儿子,没想到小儿子底下还有两个,九王多尔衮,十王多铎。这三个幼子,每一个幼子的后人,都敬慕称赞我们这位曹雪芹。你看看他们都是主子,对这个奴仆发生了如此的敬佩感情,这是怎么回事?值得我们思考。这个历史现象非常有趣,所谓有趣也就是说,它包含着深刻的意义。
刚才说多尔衮,多尔滚是九王,上面这个八王叫阿济格。阿济格的后人就是敦诚、敦敏两位弟兄。他们两个人是曹雪芹至好的朋友,留下来的诗,主要是这两位弟兄留下来的。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真是有趣极了。十王爷叫多铎,多铎是裕王,裕王府在哪儿呢?就是现在北京的协和医院,多铎家里世代的管家也姓曹。据曹家的后人所述和我们的考证结合起来看,裕王府里边正式的大管家,和曹雪芹的祖辈是一家的,都是从关外铁岭随着皇家入关来的。多铎的后人跟曹雪芹又有什么关系呢?大有关系,裕王多铎的后人有一位叫裕瑞,他写了一部书叫《枣窗闲笔》。可能他窗外有一棵大枣树,他在那里写随笔,所以他的书名叫《枣窗闲笔》。他是宗室,可以不做事,可以拿钱两,有饭吃。书里边大量地记载有关《红楼梦》的情况,提到曹雪芹其人,曹雪芹的长相、脾气、性格,只有裕瑞给我们留下了几句话,很生动,这个太宝贵了。我现在还没有说它具体内容,就是说我首先要告诉大家,你看一看,给我们留下史料的是这些人,这个惊奇不惊奇,这不是一般人。
曹雪芹其人
曹雪芹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特点?他有很多不寻常的特点,真是与众不同。先说一说他的为人,我刚说那个《枣窗闲笔》,裕瑞记下来的,他有个亲戚就是富察氏,富察家跟曹家有千丝万缕的亲友关系。曹雪芹生前给富察家做过师爷。裕瑞的长亲是富察家的人,亲眼见过曹雪芹。你听听裕瑞怎么描写曹雪芹,裕瑞说,头广,脑袋大,色黑。这个很奇怪,曹雪芹长得不像书里面贾宝玉,面如秋月,色如春花。说他色黑,我想大概裕瑞的那个长亲看到曹雪芹的时候,曹雪芹已经又贫又困,无衣无食,受风霜饥饿大概就黑了。善谈,能讲故事,讲起来是娓娓然终日。他讲一天,让你不倦。大家都围着他,你讲啊,你的《红楼梦》最后怎么样了。我们想像就是这个情景。曹雪芹就说了,我给你们讲,你们得给我弄点好吃的。他喜欢吃什么呢?南酒,就是绍兴酒——黄酒,他喜欢喝那个酒。吃什么呢?烧鸭。我也不知道曹雪芹吃的烧鸭是怎么做的?是否就是北京全聚德的烤鸭?不一定,他没钱吃啊。所以他才说,你们要给我弄南酒烧鸭,我给你们讲。讲条件,我想那个烧鸭一定是非常好吃。那时候做菜,特别是旗人,那简直考究到万分。这是裕瑞记下来的,从来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亲眼亲闻知道曹雪芹的这些细节,这是真实的,这个很宝贵,所以我先说它。
第二个比较重要的,是常州学派一个大儒。他生活的时期大概是乾嘉道三朝,他的见闻很丰富。有人拜访他,忽然谈到《红楼梦》这个主题,那么自然就要谈曹雪芹其人。常州学派的这位大儒叫宋翔凤。宋翔凤给他们讲了一段故事,他在北京听到的。这个我们都有考证,他们这些传说都有来源,都跟旗人、内务府有直接间接的关系,都不是空穴来风。他讲的是什么呢?他说曹雪芹性格放浪。这个“放浪”是王羲之的《兰亭序》里边用过的话,就是不拘常理。晋朝人往往有点狂放,不拘一格,不讲常理。就是说他举动言谈,有些世俗人看不惯,他是这样一个人。既然是放浪有超乎常规的这种行为,他家长害怕了。因为他们的家世经过的政治风险太多了。就是《红楼梦》里边贾母的话,我嫁到你贾家来,入了你们贾家门54年,大惊大险我都经过来了。这都不是闲话,这都是曹家的事,大惊大险。那个政治问题要牵连上,可以有灭门之祸,家破人亡。家长一看,曹雪芹这种行为,要惹祸,没有办法把他锁在一个空房里,给圈起来了。这个圈也叫“禁”,两个字也连用,是八旗人用来整治他们家的子弟的,皇帝整治大臣,就是说还宽大,我不杀你,可是我得把你禁起来,圈起来。像养猪一样,有个圈,不许你出这个圈。那个“圈”字,做动词用,叫“圈”。曹家这个家长不知是不是他父亲?他说的是他的父辈,把他锁在空房中。宋先生的原话说是“三年遂成此书”。他没有办法,他要过精神生活。就是说,他在空房里边开始写小说,三年《红楼梦》写成了。我先传达宋先生这个原话。他是否如此整齐?整整三年?是否《红楼梦》成书就是完完全全从进了空房,一直到出来?当然不是,那就太死看书了。这个说法我认为很重要,就是他没有办法,他太痛苦了,在空房里,大概有给他送饭的人。总得给他东西,你给我一点纸,一个笔墨,我练练字。他不能说我写小说。他这个放浪生活到底都是些什么呢?我们不能瞎编,其中有一条大概可信,就是从另外一个渠道,一个记载说曹雪芹身杂优伶,“身杂优伶”就是跟唱戏的在一起混。唱戏的在今天那太值得可贵可敬了,名演员,艺术家。当时不是这样,其贱无比,叫戏子,良家都跟他不来往,更不要说通婚。这样的书香子弟曹雪芹,八旗公子哥跟戏子混在一起,简直就是不孝行轨。
正像《红楼梦》里边的贾宝玉,交结蒋玉菡、琪官,就像那样。宝玉为什么挨打?这是一个原因嘛,开头引起就是因为他交结了别的王府的一个戏子。曹雪芹不但交结戏子,他自己还粉墨登场。这个有趣极了,我们想想这个大才子,如果他在舞台上表演起来,要轰动北京九城。你想想他在前门外一出台,当时看戏的都什么人,都是八旗贵族子弟,那还不一眼就看出来,好,这个曹雪芹,一方面佩服他那个才貌,那个艺术风格,那迷人得很;一方面马上就传出说这是谁家的,他怎么干这个。那家长一听,简直受不了,赶紧把他就关起来了。
这个是他少年时期的一种行为,到了后来他创作《红楼梦》是否还是如此?还在空房?当然不是了,自由了。自由了他的条件如何?这个我们从另外一个方面了解到,也是一个诗人,他姓潘,他是南方人,他叫潘德舆。他写了一部书叫做《养一斋诗话》,他另外还有一部笔记小说,叫《金壶浪墨》,里边涉及到《红楼梦》和曹雪芹。有几句非常要紧的话说一说,他的时代当然比曹雪芹要晚一点,但是他的见闻也还是可靠的。他说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穷得他那间屋子里边什么都没有,就有一张桌子。这个桌子大概就像个小茶几似的,有笔砚,其他什么都没有。连做书的纸,今天叫做稿纸,当时都没有。怎么办,曹雪芹就把废了的老皇历拆开来,这个页子是双面的,他这么反过来一折在上面写字。你看看这就是当时写作《红楼梦》的物质条件。
其他我们所能知道的就是他能画。他的好朋友敦诚、敦敏留下来的诗里边,多次说到他能画,好喝酒。过去的文人总是把这两项连接在一起,曹雪芹也不例外。敦诚、敦敏的诗里边总是把诗画酒作为一副对联,你看看,画、诗,敦诚、敦敏佩服曹雪芹的不在其他,是在诗。首先说他的诗,其次是画。喝酒那是另外,那是生活上,跟文艺有关,但不是一回事。可是他们的诗里边,常常把这三者连在一起说。有一个对联说是“寻诗人去留僧舍”,这什么话?曹雪芹寻诗,他去找诗的境界,诗的材料,寻,寻找。人去,他出去了。这个人就是曹雪芹。寻诗的人,离开了家,到外面去,西郊,到处都是诗景。留僧舍,天晚了,回不了家,一下子不知道跑西山哪儿去了。僧,和尚,舍就是房舍的舍。下句呢,“卖画钱来付酒家”。他卖画的钱来了收入了,他这个钱做什么用?还那酒账,他不能每次拿几文钱到小酒店里去买酒,他没钱,他赊着,他每天得大喝酒,卖了这几张画收集点钱,到酒店去还了账,然后再赊。还有说他穷得举家食粥,粥是稀粥,这个时候他已经在西山了,也就是说他晚期的生活里,一直没有脱离开这么一个穷困的境界。
还有什么特点?高谈阔论,那口才不但是讲故事,跟朋友他好议论。这个人大概这个嘴是好说,好谈,还不服气,专门好跟人辩论,就是雄谈高论。曹雪芹在乾隆二十四五年的时候,到南方去了,敦诚、敦敏非常想念他,做诗表达。有一天这个敦敏忽然到朋友明琳家去,当然也是满洲家。明琳家有一个书斋叫养石轩,就是那个养石头的书斋,他到那儿访明琳。隔着一院子,听到大声高谈,一听就认出来了,“雪芹,他回来了”。赶紧离开这个院子跑到那个院子去,拉住。阔别了一年,想念得不得了,亲切无比,就像现在人拥抱一样。你看看,他的朋友对曹雪芹的这种感情表现是一般的吗?如果这个人没有魅力,不让人那么钦佩绝倒,他会有这么样的亲切无比的举动吗?也不过一年没见,一听声音,哎呀,这就坐不住了,赶紧去,拉住了,呼酒。这都是原文,马上摆上酒,呼酒,酒来,话旧事。他从南京回来,要听他说一说南京的旧事。“秦淮风月忆繁华”,他是这么一个人,可见他心胸开阔,光明磊落。
曹雪芹其书
上半截说了其人,现在再讲讲曹雪芹其书。其实这个人和他的这个书,几乎是分不开的。讲其人也是为了理解他的书,讲书呢也是为了理解这个人。曹雪芹为什么做这部书?那么与众不同。他是怎么个人?《红楼梦》的作者和他这个作品怎么能分得开。我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贾宝玉就是他本人。当然我不要求诸位一定要相信我的说法,你可以完全不同意。我的说法也不是那么死板,我是说大致。他这个艺术作品里边,他把贾宝玉作为一个最主要的主角,他要表现什么?主要是说他自己的心情感受,这一点我觉得很明显,打开书就知道。
我为什么这样起头呢?就是我前面说的很多都是半截话。比如我说潘德舆,光讲了他说的创作条件,一桌一凳什么都没有。他还有重要的话,他说我读《红楼梦》,“泪下最多”。他是个儒者,不是一般的小说迷,不是。你听听他这个话,他还不至此。他说了,他那个话好极了,就是说,曹雪芹写这个情,写得如此坦然,他说如果不是他心里掏出来的话,写张三李四,像别的小说一样,没有真的他自己的心情注射到里边,他怎么能表现到那个境地呢?潘德舆说,我由此知道,就是写他自己。
曹雪芹开卷就说,“我经过盛衰,锦衣纨绔,穿着绸缎,饫甘赝肥”。吃的是好酒好饭。可是呢,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因此他觉得既愧又悔,接着就说,“悔已无益”。我已经这样了,我后悔,那有什么用呢?但是我“愧则有余”,我真是太惭愧了。这个话的意思就是说,我本人这么不才不学,不孝无能无力,简直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一文不值,我写我自己这些事有什么意义?但是底下这个转折就重要了,如果我不写,“闺阁之中历历有人,我要不写自己护短”。就是说这个我不能够写,我的家丑不能外扬,可是,我要不写,我就把我所知道的那些亲切见闻,我把这么多的闺友,他们的见识行止、作为表现都在我之上,我不写我自己一文不值,可是同时把他们淹没了,这个怎么行呢?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因此,我才把我要说的这些经历的那些隐去的真事,敷衍成一段故事。大家注意了,这个字眼,“敷”就是敷开,今天一般人的用法就是敷衍了事,不认真,不负责,那叫“敷衍”,马马虎虎、敷敷衍衍。今天的理解就限于这个意义,其实不然,在曹雪芹时候,这个“敷”是“铺”,“衍”是由此而推,开拓,展开,是那个意思。这里边呢,当然就包含了艺术成分,不是记死账。
如果前面宋翔凤那个话是可靠的,他基本上被关在空屋里,精神痛苦万分。自己的这种行为想法,精神境界,世俗人包括自己家里的家长,都无法理解。我怎么办,我要一点纸,要一点墨,我写,就写我,写自传,那不行。我得用一个艺术形式,“假托”,怎么假托?假托什么呀?“女娲炼石补天”。所以流行的本子,开头就有一段不算很短的一个“作者自云”。那是别人替他记的,可是二百多年了,就混入正文,大家一开头就看这个。有的人就被这么一段给卡住了,这叫干什么,什么意思,不好看,没意思,就把《红楼梦》合上了。可是这一段很重要,它是表达自己为什么要做这部书。“作者自云,因为经历了一番梦幻之后,把真事隐去,借通灵之说,而转此《石头记》一书也”。你看看这几句话,谁的事呀,他是为了掩护,可底下他自己就泄露了,“故将真事隐去”,那个“梦幻”不就是这个真事吗?如果他真是梦幻的话,你何必隐去呢,在“梦幻”中经历了真事,我不能写。现在把它隐去,另外假托了一个女娲炼石头,后来变成了通灵玉,用这么一个方式来写,做《石头记》一书。这个话多么清楚。这就是告诉读者,是这么回事,我是写我,我不能说是我,我就说是那块石头。而我经历的那些事,如梦如幻,我也不能够如实写,我得把它隐去。所谓隐去,不是一字不提,是变了,把它敷衍。艺术化了,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整个人类艺术的一个大园林。曹雪芹写的这些人物栩栩如生。你看曹雪芹把凤姐都写活了,栩栩如生。“如生”就是像活的,还不是真活。可曹雪芹写的那个人物,不是如生,那个就是活的,就在那儿。他那个言谈举止,声音笑貌,都是在你这儿,就在这儿。我也不知怎么说了,我们有个老词,勉强借来用,就是说写得活,那个人呼之欲出,呼,一叫他名字,他来了。呼之欲出,你叫的时候,来了,这凤姐,这黛玉,这宝钗,你看,这是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
《红楼梦》里面的故事呢,不是讲了这个那个就没事,好像傀儡戏。《儒林外史》就犯这样的病,一个一个的出人,出了这个人讲这个人的故事,这个人讲完了,就没他的事了,谁跟谁也不挨着。《红楼梦》不是这样,《红楼梦》前边伏下,后面必有应,前面看表面是这一层意义,到后面再一看,就会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两面。这一个大特点,别的小说里都没有。
再有它的艺术特点,曹雪芹会一笔多用,又会多笔一用,他写这个主题目标,他用很多笔集中起来。这一笔,那一笔,后面一笔,前后左右。你刚看的时候,不明白,你认为这都无关,后来再看,这些笔,都集中在这个目标上,都是写他。好比画家,画一个人物,不是一笔就勾出来了。今天勾一笔,明天勾一笔。有头,有发,有衣,有带,还有别的。最后这个精气神,完足,完美,这叫多笔一用。不但写人,写其他也是。写荣国府,多笔一用,冷子兴先讲,你还不知道什么,什么叫荣国府,还不知道。他在扬州郊外小酒店里讲,一笔;然后谁进府,看大门什么样,一笔;然后进去看那儿,林黛玉到了正堂,她抬眼一看,荣禧堂大匾,种种摆设,又一笔。不罗列了,这个道理诸位一听就明白。这个大院子,几道院子,看相片?不。周瑞家的,从哪一个屋里接受的命令,你给分送这12支宫花。她怎么走,经过谁的窗户后头,又出哪个角门,最后交给谁,回来还得复命,这是规矩。这是写荣国府的院子。但这决不是惟一目标。这个笔那个妙,那个神。看到这儿,你如果以为他就是写这个院子,错了。他写了好多事情,多少层次,多少人物。你看看,他写送宫花怎么写,到惜春那儿,惜春说,哎呀,我刚才还在说,我也剃个头当姑子去,你送的花我可哪儿戴。一笔伏在这儿,后来惜春是出家了。你要不注意一下子就看过去了。又到了林黛玉那儿,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配房,跟这些人没有多少来往,因为是薛姨妈交给她的特殊差事,她无可奈何,到了林姑娘这儿,林黛玉第一句话就是,一看花,我就知道那别人挑不剩的也不给我。你听听,就这一笔,林黛玉的性情就出来了。以后都是这味。这支笔那个神妙,出神入化,你测不透,你读一遍,读三遍,我认为都不行。
还有书里边用了各式各样的方法来表现曹雪芹自己的心情。他为什么立志要写“闺中历历有人”,他为什么那么崇拜女性,而贬男子。不仅仅是那个水做的,泥做的。那个让人引得都成了俗套了,我们今天不说那个。他说这个女儿本质好,才华好,德行好。男人写得都是没有什么好男人。为什么?这个男女问题,一阴一阳,这是古来的天经地义。他为什么重女轻男,因为那个古来是错误的。到白居易做《长恨歌》的时候,有感于杨贵妃才说,自从有了杨贵妃受到这样的宠爱,“遂使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到了唐代白居易这个时候,点出了这一点,说天下的父母内心都要生男孩。可是因为杨贵妃特别受宠,看来父母心就变了。这个话已经告诉我们,从来就是重男轻女,而他要写女。我的感受他写这个女的,他写小姐、少奶奶固然好,栩栩如生,活了,但没有写丫鬟写得更精彩。他非常同情这些丫鬟,当时穷家人,大概十两银子或者还少,买一个小女孩儿,养大了就是使女,俗话叫使唤丫头。买到府里做了使唤丫头,受的那个罪,没法说。曹雪芹看了,他的感受真是没法表达,用于心不忍、同情怜悯都显得太普通太轻。要写,写得那个我们只能够夸奖赞美。没有现成的词可以用上。他对女性的这种感情从哪儿来,是有实际的生活感受。
我举一个例子,大家还都记得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十首绝句。其中有一首淮阴怀古,是说汉代三齐王韩信的故事。其中一句说“壮士须防恶犬欺”,这话哪儿来?“三齐位定盖棺时”,这是说韩信后来发迹了,封为三齐王,当年的时候他受“恶犬欺”,后来他成三齐王。第三句说“寄言世俗休轻鄙”,就是说我把话传给你们,你不要看他穷并受了恶犬欺,你就轻薄、鄙视他。第四句“一饭之恩死也知”,韩信少年的时候,穷的时候,无以为生,在护城河边钓鱼换点钱。那个护城河边有洗衣服的妇女,有一个洗衣的女子,看见韩信那么饿,太可怜,就拿饭送给他吃。这个韩信也很贪,人家给你一顿饭救活了你就完了,不,他吃馋了,天天到这个地方来,吃人家那个饭。那个女的也是一片真情,天天给他做饭,成了个典故。曹雪芹写这个干嘛,很显然,前面我说的清人那些记载里面,就有无衣无食寄居亲友家,亲友家常来他这样的人,人家也不欢迎;还有记载说人家后来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们不养你。这个曹雪芹,饿得几乎就是韩信当初那个样子。他亲身的经历,就有一个不知何人的女子,这样救济过他,否则的话他会饿死。所以,他一生难忘女儿女子的才、智、德、恩惠,一定要谢她们。结果,他写出了这么一部顶天立地、万古不朽的《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