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找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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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07年10月10日 14时17分 评论/浏览(222/18293)
——谈今年世界特奥会开幕式的构思
余秋雨
1.作为2007世界夏季特奥会开幕式的艺术总顾问,我做的事情并不太多。自从开幕式当天下午在八万人体育场的新闻中心举行中外记者招待会以后,我被大量媒体朋友的追询。现在把我的回答略加整理,供大家参考。
我参与了两次至关重要的构思会议。第一次是2006年7月在北京召开的,第二次是2007年3月在上海召开的。在这两次构思会上,我都作了比较系统的发言,与美方总导演和总设计产生了很深入、很兴奋的互动。在构思会之外,组委会和中方导演陆川先生也经常就一些文化体现问题对我有一些咨询,直到开幕式举行的前几天。
在这个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变化。在参加2006年7月北京构思会的时候,我的身份是“文化总顾问”,但在2007年3月上海构思会之后,我的身份改成了“艺术总顾问”。原因大概是,组委会从我的几次发言中发现了我在文化研究之外的另外一个身份。他们很奇怪我对目前国际间大型演出趋势的熟悉程度,其实那是我的专业。但是说到底,我在这件事情上的主要贡献还在于文化取舍。
2.去年的北京构思会,是决定艺术方向的“定调会”,非常重要。让我感到轻松的是,这个定调会没有政府部门的官员参加,也没有由谁来传达什么指示。先是美方总导演非常诚恳地表达对中国文化的好奇和无知。他们已经作过一些这方面的准备,问了一些层级不高的问题,例如:中国56个少数民族是不是必须一个不落地全部出现?最能代表中国历史文化的象征符号究竟是什么?上海文化和江南文化的特征是不是又要用那段《茉莉花》来表现?京剧、功夫和旗袍是必须的吗?保留到什么程度才不会损害中国人的审美底线?……
针对这些问题,我发表了《有关中国文化的几个审美误区》的长篇发言,认为:一,目前被我们习惯运用、又被国际间熟悉的那几个有关中国文化的审美符号,是中国文化衰落时期(主要是清代和近代)的勉强遗存,不能代表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二,这些符号诱使中国文化走向外在的形式套路,只会让国际社会“猎奇”、“猎艳”而不是感动。特奥会,是中国文化对于全人类人道精神的参与,必须以人性的感动为核心;三,开幕会少不了大场面,但是要体现感动全人类的人道精神,必须有个体性、情节性、细节性的造型亮点,这需要重新探索和创造,不能永远陷落在大规模广场色彩运动的模式里。
陆川导演和我的意见不谋而合。他非常重视“触及心灵深处的感性冲击力”。我们在发言过程中,美方总导演不断点头、微笑,表明这正是他们的意思,由中国人从一开始就解除他们的文化障碍,他们觉得一下子就自由了。
但是,这种自由其实也是一种奋斗的开始。那就是需要全力去寻找一种发自人性和心灵的、是中国更是世界的、能够在庞大的场面中牵动每个人情感的、既美丽又有冲击力的感性动态造型。
这是最艰难的寻找。
3.现在大家看到了寻找的结果。
一个年轻人,一条小船,在漫无边际的滚滚洪涛中挣扎。这个景象让所有的人一看就明白是生命搏斗的象征,而且,对于智力和肢体不很健全的群体,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动。蓝色的波涛也由人群组成,他们浮载着又颠荡着年轻人和小船,构成人类社会一种险峻的命运。全场想起了年轻人响亮的心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敢比天命,谁更有力?”这是自勉,又是挑战,挑战磨难重重的“天命”。
终于,有一条红色大船缓缓驶来,这是梦中的企盼,却也可能是事实。幸福迎面而来,希望就在身边,因此,波涛平静了,又汹涌了。但已经有过了红色大船,什么都不再害怕。果然,心灵天国的金龙出现了,把一颗硕大的宝珠颁赐给了命运的搏斗者。
这是一个有关生命的童话和寓言,却又演绎得那么经典那么壮丽。那天晚上,所有的观众都成了那个年轻人,都坐上了那条小船,因此都感同身受。童话的寓言,就是这样上升到了人生哲学。
这中间,那段“日出而作”的心声,几乎成了整个开幕式的“主题”,是我在2007年3月的第二次构思会上提出来的。我当时觉得应该从中国古典中寻找,又必须紧扣特奥会所需要的人生哲学,避免生僻繁琐,便想起了这段话。
同样的文本庄子最先用过,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这后面半句,比较复杂,又与特奥会不贴。我看中的是《击壤歌》文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力于我哉?”但太长,我把中间两句删掉了。美国总导演非常喜欢这几句话。接下来的问题是,这里所说的“帝”,是“我”日常劳动生活的对立面,应该是指“上天”、“命运”,而不应被误会成“皇帝”。组委会希望我改写成连外国人也能从翻译中一下子就明白的语式,我就在开幕式举行的前几天改写成了现在的四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敢比天命,谁更有力?”这样,也押韵了。
有人问我,是不是选一句儒家或当代名言,更能迎合某种需要?我否定了。我认为首先要切合已经设计的情节情景。再好的东西如果像标语一样硬贴上去,就会搅乱审美气韵。
4.产生更大震撼性效果的,是那段“扶手的长城”。
一大批白衣白褂的中国操练者手持长长的少林棍,百般潇洒、川流不息,无数棍棒齐整拍地的声音清脆动人,响彻全场。突然,他们发现了两位试图艰难攀越高度的残障人士。
于是,就像接到了至高无上的命令,所有的操练者立即放弃各自的潇洒,组接成了一道扶持和救助的长城。攀越者攀得艰难,却发现自己要攀越的高度却在众人肩上。攀越者没有扶手,却发现众人手上的少林棍此刻全都竖立起来,成了自己的拐杖!
那么多纯白的肩膀,组成的长城和通道,那么多整齐的棍棒组成的拐杖的森林,这使两位残障人士的攀越立即成了摄人魂魄的情节高潮。我每次看到这里,总会凝神屏息、热泪盈眶。环视四周的观者,也是同样。
毫无疑问,这是极其罕见的有关崇高和圣洁的“人类场面”。天下没有一个人是充分健全的,人人都是摸着众人提供的拐杖、攀援在众人的肩膀上。而众人,也因为向别人提供了援助而走向健全。
这里也展现了一个让多数广场演出者们苦苦追求的技术性奇迹。场面那么大,人员那么多,怎么才能实现对细节的充分放大,并收拢所有观众的注意力?请看这儿,两个攀越者的任何一个踉跄和趔趄,都牵动了全场的脉搏。由此可见,观众的注意力,由贯通天地人心的人道暖流所维系。只要真正感动了,那么,他们就愿意透视任何一个细节。
有了这一段,整个开幕式就有了“灵犀”,可以让海内外所有观众一点而通了。
5.在这里我要说说经常作为麻烦话题的所谓“中国元素”、“民族元素”和“地方性元素”了。
这些元素是避不开的,但刻意追求,反而小气。有时,这些元素甚至升格为假、大、空的惯常思路,使整个演出失去了独特的精神目标。这次特奥会的开幕当然也有不少“中国元素”,例如我上面提到的两段表演中,风浪中的《击壤歌》、红船、金龙、宝珠、少林拳棍、太极、八卦图、竹丛,全都是。但是,他们都不是精神目标,我前面说了,精神目标是人类意义上的生命搏斗、人性关爱和互助互生。在这些根本问题上,中国元素只是表达了中华民族对于世界终极价值的参与和创建,虔诚而谦恭,而不是要展示与众不同的民族理念。我们有没有与众不同的民族理念?当然有,但这种民族理念与世界终极价值相比,毕竟低了几个等级,世界上任何一种民族理念都是同样的,我们为什么要降低等级来做这件事呢?
世界著名华人艺术家的出场,当然是必须的,但从一开始我们就取得了一种共识,这是以人道主义为主题的世界特奥会,他们只是以中国人的身份、外貌、名声来参与的“志愿者”,而不是明星和偶像。于是,朗郎把自己的父亲也一起请来了,父亲拉胡琴,自己弹钢琴,为“中国结”的群舞伴奏。但是父亲和中国结并没有遮掩他的钢琴,主角还是他,一个以顶级钢琴王子身份风靡世界的新一代中国人。在他上场前我轻声对他说: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如何在新世纪相见而欢?你这个人就是象征。
马友友的大提琴是世界最美的声音。今天,温和东方笑容下的华丽舒缓,与几万观众的哨声组接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宏大和声。在体育场的夜空下,这种和声感天动地。
谭盾充满生命天籁的那段乐曲,完全突破了近年来中国晚会一味追求“欢庆气氛”的浅薄,濛鸿、忧伤、豪迈,让我们在这万人攒动的体育场中看到了沙漠跋涉者与长天大地的对话,对自己心灵的询问。
从一开始就反复被问到:要不要出现“上海元素”?我说,已经在上海了,再卖弄上海,对客人就很不礼貌。有姚明、刘翔这两个杰出的上海男人出场就够份量了。但我一再希望,不管在现场还是在宣传中,都不要强调他们的籍贯。既然中国是世界终极价值的参与者,那么,上海也只是中国整体的参与者而已。伟大的是整体,而不是肢解后的碎块。而且,这种碎块多半是虚假的,因为在交通、信息极其发达的今天,根本不存在纯粹的所谓地方文化。
6.我非常佩服美国总导演和设计师们对现场表演空间的高度处理。体育场的大空间最容易变成一个大平面,就像小学生面对一场拼图游戏。这无可厚非,却总免不了团体操式的整体笨拙。按照审美心理学,人类的观赏兴趣不可能长期间弥散在一个庞大的空间中,如果不加分割,很快就会从惊叹、喝彩而走向空乏和疲倦。但是,如果分割,又容易造成整体画面的不平衡。
美国总导演和总设计师是在今年三月份拿出“8”字型流线型表演空间设计的,记得当时一在大屏幕上映出,我们几个就鼓掌了。美国导演和设计师说,这是对我在去年七月份第一次构思会上批评“团体操式大块面色彩运动”的回答,但他们的“回答”是那么精彩,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期。
这个“8”字型流线型表演空间的设计,大幅度减少了表演人员的投入量。“8”字型的流线之外,都坐着运动员和观众。但是,由于这种简约空间是快速流动的,丝毫没有让人觉得表演人员的欠缺。不仅如此,观众视线也有了流线的依托和对应,反而克服了面对大场面时左支右绌的劳累。这个聪明设计,使表演者和观众既省力又舒畅,大大增加了全场的活力。
在实际演出空间被大幅度省俭之后,背景空间却被极大地调动起来。除了在演出场地席地而坐的世界各国运动员之外,全场七万多名观众手上的小道具如手电、黄扇、绿绸、哨子等等,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观众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看到进场时发的那些小道具就知道要做什么,演出时看到别人怎么做也就怎么做。结果大家看到了,整齐的效果让人叹为观止。
更大的背景空间是由灯光、夜空、云彩、烟火和八万人体育场那种不规则流逸上檐所组合成的“九霄幻景”。其中,灯光和烟火又达到了目前世界级的最高水准。
此外,还有大量如节奏的把握、色雕的对比、细节的磨砺、整体的合成等等方面,都让我从这些国际艺术大家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我等于上了好几门丰厚的课程。
美国的这几位艺术家,充满艺术敏感又富于创造力,但为人谦虚、平静。既坚持一些基本的文化原则和艺术原则,又乐于随时修改,从善如流。在与他们的合作中,我对于全球化时代的民族文化,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文化理念的感性造型等等问题有了进一步深入的体验。因此,我这次做“志愿者”,自己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