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萍:10、内战之伤离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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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的喜悦是短暂的。当外部的压力消失的时候,国内两大政党、两个阶级的斗争便骤然升温,内战的烟云又一次笼罩在中国的上空。
毛泽东发表了他那段为国人熟悉的精彩讲演:“蒋介石对人民是寸权必夺,寸利必得。我们呢?我们的方针是针锋相对,寸土必争。”
毛泽东的话代表了共产党人对中国未来走向的意志和立场,但仅仅一个月后,1945年9月17日,在延安主持中央工作的刘少奇就致电在重庆和蒋介石谈判的毛泽东,提出在“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的方针下,具体为“向北推进,向南防御”。毛泽东立即回电赞同。面对400万美式装备的蒋介石军队,共产党是没有力量和国民党硬碰硬的。他们主动放弃了南方8个解放区,做出收缩南部,巩固华北、山东、华中,控制热察的决定;不到一个月,又进一步明确为放弃华东、华中、中原、华北,只坚守山东、陕甘。他们要干什么呢?他们要集中力量抢占东北。今天看来,在两大政党实力悬殊的殊死搏斗中,共产党人的这第一脚,充满了狡黠和智慧。刘少奇也因此以他的雄才大略又一次赢得了自己在党内的声望。
首当其冲的又是华中。
国民党17个军约50万人分批向华东解放区推进,在夺占南京、上海和长江三角洲后,沿津浦路北上,直逼华北、东北。华中局一分为二;新四军一分为二。新四军军部移往山东,华中局与山东分局合并为华东局,留下的另组成华中分局和华中军区。黄克诚率3师抢占东北走了;罗炳辉的2师和父亲统领的4师,一分为二。2师之4、5旅,连同整个7师都调往山东。4师9旅调山东,4师11、12旅和2师6旅留在淮北。粟裕、叶飞的1师留在苏北。新四军的抗日健儿们,8万北上,5万坚守华中。
陈毅、黄克诚走了,而父亲和张鼎丞、邓子恢、粟裕留下来了。中央来电“首先在华中组织一个强大的野战军”。父亲和粟裕被分别任命为华中军区副司令。华中军区开始叫苏皖军区,寓意着苏中和淮北两块根据地的领导人联手保卫华中,准备迎接国民党从大后方调来的百万大军。
按父亲自己的说法,抗日战争是他步入人生的第二个阶段。他成熟了,他不再只是个猛打猛冲的拼命三郎了,他的战略头脑、指挥才能、坚韧吃苦的品格和大刀阔斧的作风,逐渐为党内的高层领导人所认同,开始有人欣赏他了。
彭雪枫牺牲后,由谁来接替他的位置,曾有过不同的意见。华中局曾动议从八路军中选派干部,但最终中央议定是由父亲来接替。他独闯皖东北的战略眼光和胆识;与盛子瑾统战中展现出的政治斗争的谋略;创建九旅的建军治军能力;以及在盐阜区反扫荡中所表现出的指挥艺术和英勇牺牲精神,这些业绩,都成为举荐他担任这一职位的重要筹码。当然,他长期在江淮作战,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在大战来临之际,考虑到华中腹地由苏、皖两个战役方向构成,中央又委以他华中军区副司令的重任,和粟裕分别负责苏北和淮北的对敌斗争。他似乎走到了他的同辈们之前,成为新四军抗战初期旅团一级干部中的佼佼者。父亲有理由接受这一切,因为,这不是靠人际关系,不是靠投其所好,不是靠压抑自己的个性换得的;而是靠浴血奋战、靠不计名利、靠张扬自己的个性赢得的。现在,在一个重要的战略地幅的主要方向上,掩护华东我军的战略转移和展开,面对百万敌军压境,站在抗击国民党进攻的最前线,应该说,这既是中央对他的器重,也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不知为什么,父亲总好像不愿意多谈他这一段的历史。但我还是从当年他留下的诗篇中,窥探到他的心态。他写到:“抗风暴,挽狂澜,胆气豪……手挚龙泉剑,腰斩长蛇津浦。”
在重大的挑战面前,他的人生,理应更加精彩。
当时华中军区驻地在淮安,周恩来老家。从淮安出发到津浦路前线,父亲的习惯是骑马,红军时他任过军委骑兵团团长,骑术、劈刀、马上射击都是挺在行的。这时部队已经有卡车了,大家都建议汽车要快得多,他犹豫了一下,就改坐汽车吧……灾难就这样降临了。
汽车当然要比马快。是缴获日本人的那种大卡车,他坐在驾驶舱,参谋等随行人员在后面车厢里。你想,缴获的车已经破旧,当时又没有修理厂,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赶路。离前线不远了,遇到老百姓支前的运输队,马车、排子车、独轮车,把个路堵得严严实实。汽车过不去,天又下着雨,走了一天了,父亲说,既然要等,不如下去搞些吃的东西来吧。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回身要向后面车厢里的人交代些什么……车缓慢地向后滑动,旁边刚好有一堵墙,他的话音还没落,头就被夹在车门和墙之间了……他顿时失去了知觉。
为什么不骑马?为什么要坐这辆破车?为什么不冲过去,要停在这个鬼地方?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这就是命!
据在现场的作战科长孙公飞回忆:“我听到首长在前面驾驶舱讲话,怎么突然没有声音了,探头一看,啊!可不得了了,血从司令员被挤住的头上涌出来……”
慌乱中有人说,不能倒车,一发动,车身一震,脑袋就挤碎了,只能缓缓地把车推开。人是当时就昏死过去了,血从眉骨处汩汩流出。
华中军区后勤卫生部的王广胜当时在场,他说:“头盖骨从眉骨处裂开,或许是他戴的帽子救了他,帽檐折下来垫了一下。首长醒来后就开始大口吐血……”我问父亲当时的情况,他回忆说:“细节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醒过来后,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天旋地转的。”
很痛吗?我问。
“没有十分的疼痛。我觉得自己还行,我还是明白的。战斗马上要打响了,让部队知道了,可是大忌。淮北我熟得很,闭着眼睛也能摸到。”
作战科长孙公飞回忆:“我看首长渐渐有些苏醒了,就说,要赶快向陈毅司令员和华中局报告。他双眼紧闭,好像听到了,手指动了动,我知道他不许我们说。”“他一直这样躺在担架上,眼睛睁不开了,电报由我念。他不需要地图,他在这里创建了根据地,他对这一带太熟悉了。”
卫生部长王广胜说:“首长是颅脑损伤和严重脑震荡,我警告他,一定要静卧,不能再这么干了,否则要留下后遗症的。”
妈妈说:“我听到前方传来的消息,就到华中局去问个究竟。邓老(邓子恢)安慰我说,估计不会太严重的,前线说,他一直还在指挥作战嘛。但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周后,战斗结束。父亲强撑着参加了庆功大会,他要给部队讲几句话,他刚走上主席台,就一头栽下去了……
这时上面的领导同志都还不清楚父亲的伤势,从来往电报看,一切都正常。战斗结束后,陈老总要父亲立即赶赴淮安,参加军调小组,说是美方的雷克上校已经到了。一见面,吓了一跳,陈老总叹道:“咋子搞的嘛?受了如此重伤,咋还呆在战场上!”
妈妈说:“无怪陈老总都吓了一跳,我见到他时,你爸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脑袋肿得好大,都认不出原样了。你爸这个人啊,别人的话都不听。脑震荡的人是不能再受震动的,他不要战士们受累抬他,坚持要把担架放在车上,那时都是泥泞路,一路颠簸下来,哪还有好的?”
陈老总、张鼎丞等领导来看望父亲,走后,妈妈听见他们询问医生,议论的声音很低,断断续续地,但妈妈还是隐约听到了“……废了”两个字。
她的奶水就在这一刻再也没有了,从此,我再没吃过妈妈的奶。现实是残酷的,但她必须和他一起承担。
1946年6月下旬,大规模内战爆发。8月9日,随着泗县之战失利,淮北形势急转直下。9月19日,淮安被占。不久,两淮丢失。在这之前,粟裕和父亲这两个华中军区的第一和第二副司令,曾有过一场关于作战方针的讨论。他们两个共同之处是都不同意放弃华中,分歧是坚守华中,究竟采取怎样的作战方针?粟裕认为应该采取积极主动的运动战打击北犯之敌,大量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才能为日后在华中立足奠定基础。父亲则认为,在来势凶猛的敌人面前,不应匆忙应战,应以有限规模的运动战结合游击战为主要作战形式,做好坚持根据地斗争的长期准备。华中江河湖汊,四通八达,完全可以与敌周旋,避其锋芒后,坐待战机。
现在,究竟谁的意见更为合理,对他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父亲在病榻上收到了9纵政治部主任张震寰和宣传部长赵易亚的信,信上说,两淮丢失了。据有的老同志回忆,当父亲读到信中叙述的两淮失守与淮北失陷后,我军民撤退时的慌乱与匆忙,以及地主还乡团残害根据地群众的惨状,他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我没有向父亲核实过这个细节。他是在为曾经付出了如此重大牺牲的这块土地的丢失而伤心呢,还是在为自己这时多么的无奈而悲泣呢?他在回忆这段经历时只说了一句话:“粟裕同志在苏中七战七捷的消息传来,我真为他高兴。可我每天只是头痛,痛得像裂开了一样……”我找到他当时写的诗《捷报》:“七战连捷敌难逃,运动战和游击战,胜券稳操。”日期是8月1日在淮安。他在病痛的折磨中,为战友七战七捷的胜利而祝贺,同时也为无法亲自去实践运动战和游击战相结合的主张而耿耿。
两淮失守后,华中党政机关后勤人员从沭阳方向撤至山东,地方人员因撤退不及遭受很大损失。我们也随父亲转移到临沂。不久,临沂也告急,组织上又决定父亲转道大连养伤。
这本不是他该去的地方!摆在共产党和国民党面前的是关乎着中国命运的大决战,如果说,红军时期、抗战时期,还只是排练;到了解放战争,则是大戏开场了。经历了在分散的根据地上游击作战的共产党军队,今天,他们将整合起来,以野战军为单位,与这个18年的宿敌,进行最后的决战了。一场大兵团会战的宏伟剧幕已经徐徐拉开,刚刚被提拔到战区领导岗位上的他,本来是可以一展风采的,而现在,在大战来临之际,他不得不与老弱病残为伍,颠沛在后撤的路上。这对他,不仅是焦躁和苦闷,简直是一种惩罚,命运的惩罚!
这次负伤给父亲带来了终生的遗憾。整个解放战争辉煌的战史上,消失了张爱萍的名字。皖东北的大地啊,伴随着我的降临,带给父亲的却是灾难,难道冥冥之中,真的会有什么暗示吗?
在浩浩荡荡北撤的人流中,有一副担架,抬着一个昏昏欲睡的伤员,他头上缠满了绷带,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伴随他的是他的妻子,怀里抱着的是他们未满周岁的儿子。8名警卫战士护送着,他们走得很慢很慢,匆匆而过的士兵们都好奇地回过身来,当他们认出担架上这个双目紧闭、昏睡不醒的人是他们的司令员时,他们向他致以军礼,然后又匆匆赶路了。拥挤的道路渐渐变得空旷,他们翻山越岭,跨河涉水,蹒跚而行,曾几何时,这个在江淮大地上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此时只能躺在担架上听天由命了。
淮安丢失后,我们(现在可以用我们这个词了)先自蒙阴到临沂,然后过沂水、诸城、莱阳、烟台,从蓬莱登船,到大连。这一带,我后来在总参工作时,曾多次组织过实兵演习。这是当年华东野战军的主要战场,其实地形并不十分复杂,从苏北平原到鲁中南山区,仍属丘陵地,地势虽多有起伏,但并不险恶,用现代作战的理念来看,和我国大多数地区相比,并不是理想的战场。为此,我惊叹当年华东野战军居然能在这里纵横驰骋、决战决胜,消灭了蒋介石正规军和各种武装247万之多。每念及此,大有愧对先人之感。5、有所为,也有所不为
父亲的伤一直不见好转。组织上决定送父亲去苏联治疗。
这是十月革命的故乡,是GCD人心中的麦加。毛泽东说:“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父亲说:“少年时读过一本‘李宁’写的书,以后被翻译成了列宁,这是我最早接触到的共产主义思想。我慢慢知道,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地方,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与人都是平等的,和陶渊明《桃花源记》里描写的一样,这个地方叫‘苏维埃’。”他又说:“我一直搞不清楚‘苏维埃’这个词在中文里应该怎样解释。”虽然这时他已经是中华苏维埃中央委员会候补执行委员了。现在,父亲终于有机会来到这个少年时曾憧憬的国度,可脑伤令他情绪依旧沮丧。
这个疗养院的周围全是茂密的森林,环绕着一个很大的湖泊,异国的风光,宁静而秀丽,早晚,森林中的雾霭升起,朦胧而清新。苏联医生给他做了检查,然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每天只做两件事:喝酸奶和划船。父亲说,他不屑一顾,难道这就是治疗?第一天,一位老护士送来一杯酸奶,他一闻那怪味就不肯喝。这老护士可能在东北呆过不短的时间,能说一口流利的东北口音中国话,她和蔼地劝说,孩子,酸奶营养好,喝吧。可父亲不理睬。第二天,老护士又按时送来酸奶,父亲还是不喝,第三天依然如此。到了第四天,老护士照样送酸奶,并特意端来一小碟砂糖。可父亲仍是不予理睬。这位老护士突然严肃起来了,她说:“你这个中国同志,又是一位将军,你的国家送你来我们这儿养病,你怎么能这样任性呢?如果不能尽快康复,你怎么能尽早回国参加革命战争呢?我们又怎么对得起中国同志呢?”
还没有人会以这样的口吻对他说话的,虽然严厉,但却真切。父亲说,他一口气喝下了那杯酸奶,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喝这种怪东西。他开始学划船,在静静的湖面上,荡漾着小舟,一个人也没有,满眼望去,是俄罗斯辽阔的原野,安静极了。他就这样每天划着船,每天喝着酸奶,没有人可以和他说话,也无法说话。医生照例来查房,这里听听,那里听听。从硝烟的战场,来到这神奇的静谧的异国他乡,从厮杀中走来,走到这与世隔绝的湖光山色之中,人生是这样不可捉摸。父亲的心渐渐变得恬静,父亲的思想在恬静的心境中渐渐变得开朗。
人在绝境中往往会回首自己的人生。
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保尔说的那句话,使他终身难忘:“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他在临终的时候,就可以这样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我们从小,父亲就教会了我们背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这段名言。半个世纪后,有人写文章来置疑这段话了:碌碌无为有什么可羞耻的?一个老农民,一辈子都在黄土地上……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难道真的需要现在青年去解放别人吗?当我把这篇文章拿给父亲看时,年近90高龄的他,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他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赞同这样的人生态度吗?”是啊!两个时代,两个社会,两种观念,他们能够相互理解吗?我安慰他说,我们在南联盟的大使馆被炸时,许多大学生都上街了。他们大概和你当年是一样的。
父亲晚年,我曾和他用很长时间探讨过他们这批共产党人早期思想的形成过程。我问过他,是怎样投身革命的?为什么要把革命确立为自己的人生目标?
他回答得很概略:“我处在那样一个时代。”
什么时代?
面对山河破碎、民族存亡,时代需要青年,需要青年身上流淌着的热血和激情。腐败、黑暗、强权、污秽。他说,当他懂事时,他就知道黄海一战,中国的舰队全军覆没。庚子赔款,四万万五千万两白银,鬼子们是要四亿五千万中国人,人人记住,你们是个劣等民族,你们每个中国人,都要为反抗我们而赔上一两白银。他们不仅把中国人打翻在地,抢占了他们的钱财、土地,而且还强奸了他们。这是民族的奇耻大辱啊!整个中国都在哭泣!
生活在那个时代的青年,还能去跳迪斯科?去追星?去经商发财?去给外国人当买办吗?
父亲说:“我认为自己是觉悟的青年。我在烂漫书社结识了戴治安、张鲤庭,他们是最早期的共产党人。我知道了法国大革命,知道了林肯、华盛顿、马克思、列宁;知道了人权宣言、独立宣言;知道了十月革命,知道了共产党宣言……打碎旧世界!”
“在这场大革命中,他们挣脱的只是身上的锁链;而他们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他用已经沙哑了的嗓音,背诵着青年时代曾经启蒙过他、激励过他的经典名句。
那是一个让人窒息的时代,又是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时代。它像阳光、空气、雨水,混沌的宇宙开始分离,在氢和氧的作用下,最初的生命出现了。生命的进化是漫长的,是以亿年为单位的,但有时又是巨变的、喧闹的,中国社会的侏罗纪时代到来了,这是一个群龙争斗的天下……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品格;以天下为己任的爱国思想;国破山河碎的社会现实;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和国家政治的腐败;正是这种强烈的忧患和反抗意识,凝练了那一代青年炽热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
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他和他的学友们,生龙活虎般的生命洋溢着改造社会的激情。他们聚集在烂漫社的书屋里,畅谈理想的人生,抒发少年的鸿鹄之志。中国古代大同、平均的思想学说,西方空想社会主义的理念,构成了他理想社会的蓝图。向往打破阶级差别,争取人人平等;建立人与人之间同情、互助的新型关系;一群十几岁的青年,已经有了对国败民疲现状的深切忧愤,和对人类社会真善美的向往。
可以想见,这样的青年,在国家危亡、民族有难的关头,他们必然会站在时代的前沿,去冲杀、去搏击。
在异国孤身一人疗伤养病的他,远离组织、远离亲人。现实是那样严酷无奈,生活是那般苦闷沉郁,理想是那样的模糊与遥远。
他和我说,在他的人生中,他又一次有机会审视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了。第一次是在红大学习,打了败仗,受了处分;第二次,就是这次,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命垂危;第三次,是“文革”在监狱里。
这时的他,虽然只有37岁,面对这场灾难,也许生命之火将最终燃尽,即使人生之路已到尽头,在这场伟大的民族解放斗争中,他已经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和健康,他应该是慨然无愧了。
从父亲自己嘴里,还有老家的亲戚们那里,我早就知道,父亲从小就是个极不安分的人。我不敢说他是个顽童,但他确有过个“拼命三郎”的绰号。
父亲谈起他的童年,讲得最多的就是打架,包括和老师打架:
“我从来就不听老师的,也不听你们爷爷的,学什么临摹字帖?我说,字帖又是照谁写的?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你爷爷就骂我是鬼画桃符。”
“私塾先生要打我,我就围着桌子跑,逼急了,抄起砚台甩过去,打得他个满脸开花,浑身是墨,这才是鬼画桃符咧。哈哈!”
每当讲到这里,我妈总是急着说:“看看你!怎么教育孩子的?”父亲会立即止住话头:“你们不要学我哟!”还补充一句:“那是旧社会。”后来我们长大了,他再讲到这里,我们会反击他:“旧社会也不该打老师啊!”
父亲说:“你们上学背书包,我上学可是手提棍子的。”干什么?“打架!”他说:“像我们这样的种田人的娃娃,居然也到县城读书,有钱人家的子弟看到你就有气!他们要挑衅,对付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棍子。后来,打出了名,他们见到我就跑。”
我爷爷觉得父亲根本就不是个家业继承人,家里拮据,就只让他哥哥读书,也就是我的伯父。我父亲自尊心大为受挫,独往独来、桀骜不驯的性格愈发冲烈。他有梦,他说:“等我长大了,当个大侠,专打不平事。”
上中学时,他组织农会,反对封建压迫。回到家里,他对雇请的长工说,知道谁在剥削你吗?就是我的爸爸。我爷爷知道后骂他,你还要不要吃饭了!
他上街宣讲打倒帝国主义。听的群众问,什么是帝国主义?父亲说:“这可把我问住了。我就说是蓝眼睛、大鼻子、黄头发的。”
解放初期的总政治部宣传部副部长,后来担任过解放军艺术学院院长的魏传统和我说:“我和你爸爸都参加了声援五卅大游行,我是策划者,你爸爸那时还是个外围。但他很勇敢,冲在最前面。”我问父亲,你那时是党员吗?他回答“不是”,那你是共青团员?“不是”。我一点也不怀疑,在为数不多的激进派学生中,他恐怕是最容易被煽动起来的。甚至都不要别人煽动,他自己都会抢先跳出来。在几个躲在幕后的身为教师的党组织领导人的鼓动下,坏学生们总是冲在最前面的。
父亲说:“军警鸣枪拦阻,我们的队伍还是一鼓作气地往上冲,他们平时的那股威风劲全没有了,我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人多势众。”达县县志记载,这次游行发生了流血冲突。
正因为有了血光,他拼命三郎的个性才得以凸显出来。
这次行动之后,他被吸收参加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这一年是1925年。在他以后的简历中记载:“张爱萍,1925年参加革命活动,1926年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
对他来说,真正的意义还不在这里。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个社会需要拳头,需要武力,而这正是他的强项。我常常庆幸父亲生而逢时,庆幸他恰好生长在风起云涌的上世纪初叶。他敢闯敢拼、疾恶如仇、英勇无畏的个性,恰好与时代一拍即合。
性格即命运。以父亲这样的个性,必然会被时代推向风口浪尖。
父亲去世后,我在网上看到这样一副帖子:“张爱萍。你的父母给你起了这样一个柔弱的名字,但你却炼就了一副铮铮铁骨!”
其实,张爱萍这个名字,是在他离开家乡出来干革命时取的。按家族姓氏排列,原名张端绪。“爱萍”的“萍”是浮萍的意思。有一本书对年幼的父亲影响很深,是蒋光慈写的《少年漂泊者》。父亲还记得:“书里的主人翁有一句话,‘走出去,走出去,才有出路!’”
“爱萍”这个名字的含义就是“浮萍一叶,浪迹天涯”。
“浪迹天涯”,他要去寻找什么呢?
1927年,大革命失败,父亲就是在这时,在革命的低潮中加入共产党的。当时到处在抓共产党,党的组织从达县县城撤出,他的任务是隐蔽在老家莆家场中学,以教书为掩护,发展地下党员。
父亲说:“成天偷偷摸摸的,在一个小圈子里发展个把党员,革命何时才能成功?”这显然是一句带有蔑视口吻的话,这个新党员对他前辈们的眼光和胆识开始嗤之以鼻了。
1929年,19岁的父亲终于要离开家乡了。
我看过他当年写的一首诗:“男儿血气方刚,东去万里无恐。”他自己说过,“我这辈子就没有怕过谁!”当然,他不会想到,这一走就是58年!1987年,当父亲离休重返家乡时,已是一位77岁高龄的老人了。父亲离家前,将自己的名字张端绪改为张爱萍,从此愿像浮萍一样漂泊一生。可他哪里想到,张爱萍这个名字,日后将镌刻在共和国开国上将的名录上。
这个生长在川东边远山村的青年人,顺江而下,来到十里洋场的大上海。
光怪陆离的大上海是极具诱惑力的。他要看看梅兰芳,就把铺盖卷给当了。我问他,晚上怎么办?他说“盖几张报纸就可以了”;我又问,看了有什么感受?“没想到男人也有这样漂亮的。”
20年后,三野解放大上海,陈老总请梅老板吃饭,父亲作陪。席间陈老总说,在座的有你的知音,遂讲了这个故事。梅老板大为动容,起身叩首说,听我戏的何止万千,但卖掉铺盖来的恐怕只你张将军一人,以后听我的戏一律免票。
在上海,你都干些什么?我问他。
“撒传单,贴标语,搞个飞行集会……还能干什么?”他对自己的那番经历不屑一顾地说。
他还是小时候那个脾气,傻不棱登的,他一个人攀登上黄埔江边最高的楼顶撒传单,他说:“漫天的传单雪花一样的飞舞,路过的人都在争抢,巡警吹着哨子驱赶,乱作一团,我就高兴地大叫……”这期间,他两次被捕入狱,一次关在提篮桥监狱,一次关在苏州监狱。由于是在游行集会时被抓的,敌人搞不清他的真实身份,关了些时候就放了。这两次铁窗生涯给他人生带来的恶果,直到40年后的“文化大革命”才真正显现出来。这些故事,我将在后面的章节中予以交代。
他常为吃饭发愁,像他们这样的小萝卜头是没有薪水的。锦江饭店的老板娘董竹君办了个四川同乡会,接济到上海闯天下的年轻人,父亲常去她那里蹭饭吃。解放后,我们两家常有来往。据跟我父亲的老秘书丁慎勉告诉我,上海解放后,故地重游,你爸爸专门去找他当年干过苦力的黄包车铺子。我非常吃惊,首长当年还拉过黄包车?
喔!曾经以拉黄包车混口饭吃的国防部长,全世界恐怕也只有他一人。
我曾看过一个材料,zhonggong中央总书记向忠发在上海被捕后,还没有用刑,就双膝下跪。在搜查他的住所时,还捕到一个舞女,是他的姘头。无怪连国民党特务都不理解,说“你们下面的同志连饭都吃不上啊,还拿这么多钱供他养姨太太!”
蒋介石对北伐的背叛,以及对共产党人的大肆屠杀和围剿,逼得共产党人开始组建起自己的武装。这时苏北农民暴动席卷了整个苏北大地。zhonggong中央决定以苏北农民暴动的队伍为基础组建红14军,并抽调上海地下党的优秀干部充实到红14军的各级领导岗位。父亲终于如愿以偿了。
父亲和我讲起他最初打的几仗时,是以自嘲的口吻说的:
“第一仗,一枪没放。冲上去,敌人就跑了。第二仗,差点淹死。我带一个连冲到土围子跟前,被条水渠挡住,我虽然不会水,但想这算不了什么,扑腾几下不就过去了?一脚踩下去,就没了顶,是别人把我捞起来了。第三次,黄桥一仗,左臂被打断了。”
“冲锋的时候,是通信员叫住我,大队长,血!我低头一看,左臂就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尺骨和大动脉整个被切断,扎不住,失血过多,人就昏死过去。当时都以为他死了,抬下去,一个民间医生路过,看见担架下滴血不断,便断定这人还活着,因为死人是不会流血的。就这样,父亲捡回一条命来。这个人解放后还在。父亲记住了他,叫孙蓬仙。
这次伤后留下了残疾,他的左臂再也不能翻转了。多年来,他最习惯的站立姿势就是把左臂弯曲地收在腰间,后来这竟成了在战争中负过伤的GCD领导人一个标志性姿势,如周恩来。
对军人来说,伤残的肢体是他们的荣誉。
红14军在我军历史上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就全军覆没了。父亲因为治伤去了上海,算是捡了一条命。后来他辗转去了中央苏区。也许是他小布尔乔亚的气质吧,让他留在共青团工作,一干就是4年。从共青团中心县委书记,干到共青团中央局秘书长、宣传部长、总训练部长、少先队总队长,1933年当选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执行委员会候补委员。
听李坚贞(注:当时任苏区中央局妇女部长,解放后任广东省委书记)大姐(这里是按父母的叫法称她为“大姐”)说:“那时你的父亲啊,高挑的个子,白皙的皮肤,比你们这几个小子可白净得多了。总是见他手里拿本书,一见面就听他提问题,可能说了,什么阶级斗争啦、无产阶级专政啦、列宁主义啦。中央直属机关搞活动,总能见到他,常主持个什么报告会的,是个挺活跃的人。”
共青团嘛,中央直属机关活动,出来张罗,自然少不了。我想像中的他,瘦瘦高高的,脸上的棱角分明,目光略带些忧郁,有些像保尔·柯察金。也许是在团中央工作的原因吧,给了他和党中央领导同志广泛接触的条件,像周恩来、博古、朱德、顾作霖、任弼时,还有刘伯承、陈毅、叶剑英、罗荣桓、张鼎丞、邓子恢,以及邓颖超、康克清、蔡畅等。大家都很喜欢这个书生气挺足的年轻人。
父亲后来回忆,在中央苏区,第一次感受到了共产党队伍中,独有的人与人之间同志式的关系。他们是一群有着远大抱负和学识的热血青年,有一种全新的观念和自我牺牲的勇气。在这期间,他系统地学习马克思列宁的经典著作,写出大量的文章,《我们怎样进行阶级斗争》、《青年工作的组织与领导》、《对战争和战略的思考》等这类的专题,慷慨激昂、热血沸腾见著笔端。他组建了少共国际师,并谱写军歌。他率领少先队员们配合正规军作战,活捉韩德勤。但他们不认识他,还像对待一般俘虏一样,放下武器的,一律发给路费,送他回家。这一疏忽给他带来的是意想不到的后果。8年后,在抗日战争中,韩德勤出任国民党苏鲁战区副总司令兼江苏省主席,拥兵10万,成了他在苏北反摩擦斗争的死对头。
在共青团中央的几年中,他的眼光和思路打开了,思维层次提高了,思想方式更加趋于理性化,在气质上增添了更多的激情和浪漫。同时也学会和掌握了群众工作、青年工作的艺术,以及高层机关工作缜密的工作方法。尤其是团中央工作的特殊性,使他能够经常地、毫无顾忌地和党内一大批优秀的领导者、军事家、理论家接触。这对他的人生阅历和今后的政治生涯,无疑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虽然他的本性并不喜欢这里的工作。
红色政权在危机中!他要求去红军的机会终于来了。
1934年五次反围剿,红军节节失利,中央根据地风雨飘摇。父亲坚决要求上前线,保卫红色政权。他送走了由少先队扩编起来的最后一批红军队伍,这个少共总队长,先入红军大学,紧接着被派往前线,编入彭德怀统率的红3军团,任红4师政治部主任。与那些久经沙场的红军将士相比,他或许太像个小布尔乔亚式的白面书生了。但战争是不论背景和长相的,在残酷的拼杀中,很快就显现出了他超乎寻常的个性和品质。湘江战役,他率部队担任阻击,身先士卒,敢打敢拼,他拼命三郎的狠劲释放出来,人们对他刮目相看。这是我军有史以来最惨烈的战斗,红军伤亡达5万之众,湘江水成了血水。湘江两岸流传民谣:“三年不喝湘江水,十年不吃湘江鱼。”在长征路上,他先后率领红12团、红11团、红13团,作为红军的主力,一路夺关斩将。土城激战、四渡赤水、抢夺娄山关、一占遵义、老鸦山阻击战,然后是二占遵义、克贵阳、强渡北盘江、逼昆明、抢占金沙江绞车渡、大渡河、过藏区、翻雪山、过草地,然后是狙击马步芳的骑兵,一路打到陕北。红军长征中的著名战役,几乎都刻上了他的名字。翻开16军、22军(舟嵊要塞区前身)、38军、64军的军史,记载着这几支王牌军的前身红4师及所属红10团、红11团、红12团和红13团的辉煌战绩。
从此,开始了他长达55年的军事指挥员的生涯。
在他身边倒下的战友有:军长何昆,师长洪超,团长邓国清,共青团时的好友,他的参谋长钟伟剑。军团参谋长邓萍牺牲在他的怀里,血和脑浆喷洒了他一身。
他的性格变得粗犷、豪放,言语辛辣、尖刻;他的意志刚强,喜欢独断;他不再热衷奢谈理论,而更崇尚实干;他的面容渐渐脱去了天真和无邪,变得威严而刻板;眼神由温情和忧郁,变得冷峻甚至冷酷;他总是腰板笔挺,再热的天也是风纪扣、腰带、绑腿严紧,不苟言笑;他自信,甚至自负,他认定的事情,几乎没有商量。他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不和别人闲聊,没有任何嗜好。空闲时一个人关起门来读书。即使读书,也是正襟危坐;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苦行僧。他也很潇洒,探访名胜古迹、写诗、照相、书法、篆刻。他好像总有些和周围的氛围不大和谐。他的上级、同级认同和信任他,但很难说是喜欢他;他的部下倒是喜欢他,但又怵他。
毛泽东说他“好犯上。”
叶剑英说他“浑身是刺。”
邓小平说:“军队中有两个人惹不起,你,张爱萍,就是一个!”
彭雪枫说起他:“张爱萍,你看人,鼻子都是朝天的。”他也不示弱,谈起彭雪枫也是:“你问彭雪枫啊?这个家伙,英雄主义的厉害!”
陈老总挖苦他:“被你张爱萍看得上的人没几个;但要知道,看得上你的,也没几个!”
只有周恩来有些袒护地说:“其实,爱萍还是服道理的。”
多么牵强的评价。
他说:“我就是这么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的。但我不后悔!”
当一个人真正认识了生命的价值,他便走向了无为。有所为,固然是可贵的,但有所不为,同样也是一种境界。战争、功名、荣辱、生死……当这一切渐行渐远离你而去时,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学会遗忘。
没有任何的治疗,只有营养和运动。酸奶给予他养分,划船带动他肌体,生命自身的能量被释放出来了。远东浩瀚的西伯利亚大森林,释放出无穷无尽的负氧离子,用当代的术语解释,是否就是“有氧运动”?生命像野草,只要有雨水、空气和阳光,它就能冲破死亡,从石缝中倔强地伸展出来。
命运的转机要到来了。
1948年春末,父亲离开了伏罗希洛夫格勒,转到海参崴红军疗养院。
海参崴虽属苏联版图,却离中国只一水相隔,在这里可以眺望自己的祖国。他毕竟只是凡人,时时站在江边眺望家乡,思念亲人,沉默无语。他似乎能听见隆隆的炮声,看见自己军队前进的脚步:1948年9月12日,东野主力70万大军,发起了声势浩大的辽沈战役;11月6日华野和中野又发起了规模空前的淮海战役,一战歼敌56万之众;紧接着平津战役宣告胜利,北平不战而得。蒋家王朝彻底覆灭的日子为期不远了。一个将军,他曾从艰难中走来,在最后的决战关头,却只能远离战场,在异国眺望家乡。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在进入梦乡时,战火中厮杀的呐喊才会在血液中奔涌。1948年在苏联,在《渴战》一诗中,他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决战金鼓催人急,改天换地在旦夕。”
“半生征战血征衣,梦回沙场马扬蹄。”
人生有时就是这样的无奈啊。
1949年1月,父亲终于回到了日夜思念的祖国。
当妈妈第一眼看到父亲时,惊讶得目瞪口呆。妈妈说:“一开门,你爸爸就站在门口。穿了一身苏式军便装,戴着斯大林式的大檐帽,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我都快认不出他了。他俄文讲得很好,经常和苏军驻守部队的军官们,满嘴‘达瓦里施’、‘哈拉索’的不算,连生活习惯也苏化了,喜欢吃西餐,喜欢野炊,喜欢洗冷水澡。连洗脸也学俄国人,不管多冷的天,对着自来水龙头,用双手一捧,哗哗地冲,再用干毛巾擦,说这个办法卫生……简直换了个人。”
大连的日子,在我记忆中已经很模糊了,只有凭着照片才能隐隐约约地回忆起来。父亲和母亲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最多的就是给我照相。照片上的我,穿一身儿童式的苏联军装,戴上船形帽,再配上一支冲锋枪,那是父亲带回来的模仿二战时苏军最常用的转盘冲锋枪的玩具,神气极了。父亲还给我带来一辆吉斯牌的玩具汽车,可以坐在上面脚蹬着跑,这些不要说在当时,就是在90年代前,对中国的孩子来讲,恐怕都是一件奢侈品。父亲每天带我去吃冰淇淋,吃一种只有我和爸妈三个人称它为“高高塔”的奶油点心。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一直到我的孩子都长大了,当我和父母单独在一起时,我们还经常翻看那些发黄的照片,千百次地回忆那段美好的时光。
他是不是要弥补自他负伤以来对我和妈妈欠下的关爱呢?他喜欢让我骑在他背上,像马一样的在地上爬。我们有过这样的照片,这照片在“文革”中被抄走,放大后张贴在旃檀寺的国防部大院里,下面写着:“看!张爱萍的丑态!”我后来调总参工作,许多老参谋就问我,你是不是就是骑在你爸头上的那小子?他们说,都说张爱萍厉害,想不到还挺有人情味的。也不知大批判要达到个什么目的。
在以后漫长的人生旅程中,父亲多少次经受了命运的捉弄,跌宕起伏,而他都能以一种恬静的心态泰然处之。或许都可以追溯到这次从生死界擦肩而过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