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角大楼内的战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9 19:12:16


在罗伯特-盖茨卸任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个至关重要的任务需要完成。只是任务地点既不在阿富汗,也不在伊拉克,而在华盛顿五角大楼森严的高墙之内。

 

2009年5月,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造访位于堪萨斯州阿比林的艾森豪威尔图书馆,高调赞扬了这位合众国第34任总统在上世纪50年代期间控制军费开支的做法。在演讲中,盖茨形容艾森豪威尔“是一位朴素的领袖----餐食简单,从不铺张浪费,轻装简从----与其他华盛顿上流权贵阶层和精英阶级所常表现的奢糜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地理上,阿比林距离美国的权利中心很远;在演讲中,盖茨也没有使用哗众取宠的言辞。因此,这位国防部长所说的话在当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然而,将目光转移到华盛顿和美军散布全球的作战司令部,将军们显然已经注意到部长的表态。有关盖茨即将对五角大楼的骄纵作风动手术的传闻一时间沸沸扬扬。当新闻周刊的记者问及此事时,盖茨应之一笑:“人们应该认认真真地看看我的演讲稿。”----他指的是今年8月初发表的一次讲演,“里面有讲到我们会审视(现行的)军事层级结构,以及‘与之配套的装备’”。

 

盖茨长得其貌不扬,住在华盛顿特区军事区三座大楼中的一座里面。大多数时候,盖茨一人独居,因为他结发43年的妻子贝琪更喜欢住在他们位于西海岸华盛顿州的家里(她受够了在首都生活的日子,并决意不在那里和自己的丈夫见面)。身为合众国国防部长,从洗衣做饭到购物浇花的生活琐事都是他自己亲手打理。他的夜间生活主要是给那些在伊拉克或阿富汗以身殉国的士兵的家属写慰问信。军事区的另外两座楼由军队的高级将领们占用,而盖茨已经因为对这些将军加强排规模的从僚们大皱眉头而闻名。

 

一直以来,盖茨都对将官们的高福利和奢侈住行----在将军们的保卫下,这些福利过去几十年里逐年增多-----颇有微词,但那并不是他改革的真正目标。在国防部长眼中,美国军队更深层次的隐疾是一大群将军们在做那些校官们就能胜任的工作,----他称之为“权力过溢”。将官体系需要臃肿的从僚规模和指挥体系:中将为上将服务,少将听命于中将,每级将官都有自己的一班人马----主要由校尉级军官组成。这套复杂的军级制度自拿破仑时代一直流传至今。盖茨认为,当今世界已经进入即时通信的时代,一个更加扁平化和精简化的管理体系将使军队从中获益。

 

在这位美军的文职领导人看来,跟在美国的将军们身后的大群幕僚,就是当前冗繁体系和混乱秩序的一个象征。如果盖茨的设想付诸行动,那么美国军队的高级将领们就得去改变以往的工作习惯和适应更紧凑的时间表,而且他们中的有些人还会变成文职人员。自9-11以来,美国新增了超过100位将军,使将官数量达到969人(如果算上预备役部队就更多,将近1300人)。盖茨打算在首轮裁撤中裁掉至少50名将军。盖茨的计划还包括解散联合部队司令部(JFC)。JFC在更有效地组织各军种协同作战的崇高目标下于冷战结束时创建,但时至今日,已经演化成一个养员超过六千、年耗2500万美元经费问题迭出的无用部门。

 

和他的前任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不同,在公众前的盖茨不显得咄咄逼人或威风八面。他心目中的英雄有两个人,分别是二战盟军最高司令官艾森豪威尔,以及二战时美国陆军总参谋长乔治-马歇尔(马歇尔严厉寡言,曾有一句名言是:“除了对我妻子之外,我没有任何情感。”)。在盖茨的办公桌之后,高悬着这两位五星上将的画像。在白宫和中情局(在乔治-布什任内时,盖茨先是任职于国家安全委员会,后出任中情局局长)之间进进出出工作了27年的经历,让他没有抖架子撑场面的必要。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盖茨是个软弱无为的官场油子。刚在本月度过67岁生日的他,面临自己的最后一届公职任期,看起来却像是个末代十字军战士一样英勇无畏。

 

“9-11”事件之后,美国的军费开支膨胀了数倍,奥巴马总统为此立誓将军费的年增幅削减至1%。大幅度的军队裁撤已经势在必行。盖茨看到了拧紧军费龙头的必要性,并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他在艾森豪威尔图书馆的演讲中提到:艾克(艾森豪威尔的昵称)认识到了,真正的国家安全取决于强健的国民经济。在马歇尔之后继任陆军总参谋长的经历,使艾森豪威尔总统对五角大楼的脾性了若指掌,也让他知道如何调教军界的胃口;但是后继的总统则很少能这么明智或幸运。在新闻周刊的访谈中,盖茨坦承他所面临的任务,就是使“军界-军火业联合体”(由艾森豪威尔命名)与新的国防预算现实相适配。他认为,自9-11以来,“国防部在几乎无节制的情况下,使军费开支远远超出了界限。”尽管盖茨是个言语谨慎的人,但他还是忍不住对此作了严厉的总结批评:“作战司令部和后勤部门,无论军职还是文职,都膨胀到了头重脚轻、比例失调的地步,我们变得过度依赖合同承包商,并且对于不计成本的运作模式习以为常。”

 

2006年末,盖茨被乔治-布什召入政府,开始了他的第一个国防部长任期,竭尽全力以求将伊拉克战争从灾难的边缘拉回来(----有些尝试成功了)。他发现,美国的军人们在前线浴血作战,而五角大楼内部却没有战斗的迹象。来自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奋战的士兵们的迫切需求往往被五角大楼放在一边,而那些高层为了应对未来冲突、开发昂贵的高新技术武器系统的计划则获得优先地位。盖茨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所在:他将与当前军事权势集团以“打赢下一场战争”为幌子牟利的算盘作斗争,让前线年轻士兵的请求获得满足(士兵们在上一周提出的请求之一是,请盖茨给佛罗里达州那位声称要焚烧古兰经的狂热牧师打规劝电话,因为一旦此事成真,可能激起外国人对美国的海外驻军的暴力抵抗)。

 

当奥巴马总统要求他继续留任国防部长时,盖茨毫不含糊地答应了。2009年初,在对国会严格保密的情况下,盖茨带着手下人马忙碌了10周时间,开列了一张大刀阔斧削减武备的预算单,优先保障那些看似平常但更有用的军事项目。其中,盖茨终止了遥遥无期的导弹防御计划,优先保障短期替代项目;空军的F-22战斗机生产被终止;盖茨还尝试取消C-17运输机的生产计划,将节省的资金转投到无人机上;海军的未来驱逐舰DDG-1000生产被中止(仅造两艘),CG(X)巡洋舰项目也被延期;与此同时,适合近海战斗环境的濒海战斗舰艇(LCS)则获得更多订货。而为了显示在他眼中没有什么项目是不可侵犯的,盖茨麻利地砍掉了“陆战队一号”总统专用直升机的换代项目。这个换代方案严重过度设计,盖茨对它的形容是:“即使遭遇核打击,总统也可以在这架造价十亿美元的直升机里面轻松地煮饭吃。”

 

最终,20种高调武器项目被盖茨削减或取消,国防部能因此在未来节省大约3300亿美元资金。在接受新闻周刊采访时,盖茨称国会能够批准这些削减方案对他而言是个意外。“几乎没人觉得我的预算会被通过,”盖茨说道,“结果我赢了。本来我自己都没什么信心。”

 

当然盖茨的胜利不是全胜。国会坚持继续订购C-17运输机,并向F-35联合打击战斗机的备用发动机研制方提供资金支持。盖茨计划在今年将这两个项目一起砍掉。对于其他的削减计划,盖茨守口如瓶。但最近一次在旧金山的演讲中,面对主要由海军陆战队老兵组成的听众席,盖茨强烈暗示他已经将目光盯向陆战队所最钟爱的项目----远征战斗车(EFV),一型高速两栖登陆作战用突击战车。盖茨注意到,远射程高精度反舰导弹技术的扩散,导致运输舰在距离登陆场60英里之外就必须放下这些登陆车(而在海上浮渡60英里对于登陆部队来说就是灾难性的。陆战队的最后一次两栖登陆作战经验,则要追溯到1950年朝鲜战争了。显然,盖茨不认为EFV有任何经验支撑和现实作用。----译者注)。

 

随着奥巴马逐渐丧失他的政治影响力,盖茨在应付国会时不得不加倍努力。盖茨认为,国会里的很多立法者,往往将战争与福利相混淆(在英语中,两个词只差两个字母)。军工企业和军事基地意味着国内工作机会(为战争服务,同时也算是美国的社会福利。----译者注)。例如弗吉利亚州的议员们就争论说,如果取消联合部队司令部(JFC,该司令部位于弗吉利亚州诺福克市)将危害国家安全(事实上不会,但弗吉利亚将因此丢失几千个工作岗位倒是事实)。

 

同时,盖茨还在寻求机会裁撤五角大楼的文职官僚。自9-11事件以来,五角大楼增加了上千职员。9-11事件发生时,拉姆斯菲尔德发现在他和一线指挥官之间的官僚层级居然有17级之多。而在近期的一次内部调查中,盖茨发现“有时候我的命令在抵达行动指挥官之前要在各级官僚手中流转近30次之多”(1948年冷战开始时,国防部长手下只有一个副部长和3名职员,管理50多名雇员;如今,盖茨面对的是一个拥有26名政府高官和3000多名职员的庞大机构)。最终的结果是,用盖茨的话讲,国防部成了“一个像恐龙一样迟钝的官僚机构。”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出来,盖茨发现五角大楼的整个体系流程几乎都是僵化的。尤其是当国防部需要对在伊拉克和阿富汗作战的美军士兵提供快速支援时,他一度对自己的高级官员阿什顿-卡特说道:“除非我亲手去做,否则我找不到其他的办法。”而深入其中让他眼界大开。“第一次,是沃尔特-里德的伤员问题。”盖茨回忆道,“当时受重伤的小伙子们越来越多。军医和护士们尽最大的努力创造着生命奇迹,他们都是好样的。但是当这些伤员病愈出院,他们就被扔到五角大楼那些官僚的面前,从此无人过问。----这样的场景屡见不鲜。”弗朗西斯-哈维,后来的陆军部长,因为对此事处置不力被卸职。

 

拉姆斯菲尔德对这种事情也深感震怒,但在他六年的国防部长生涯中,仅仅辞退了一名高级官员。盖茨则在不到4年时间里,辞退了至少14名高级军官和文官,其中包括参谋长联席会议的一名主席和一名副主席,两名军种部长,一名空军总参谋长以及驻阿富汗联军司令。有时候,盖茨会因为部下干得不够好就打发他走人,并在辞退备注里面讽刺地写上“没听说过有这个人”。

 

2007年春天,盖茨在报纸新闻中读到海军陆战队采用防雷反伏击战车(MRAP)的消息,并对陆战队使用MARP战车抵御了300多次袭击而无一伤亡的成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向陆军发问道:“为什么陆军不这么做?”盖茨得到的答复是,MRAP战车“不是陆军的研究项目”,同时,“如果他们花钱采购MRAP战车的话,就得挪用那些他们在10年后才能用得上的装备的经费。这简直要把我气疯了。”在盖茨的干预下,“2009年初,我们在阿富汗没有一辆MRAP全地形战车,现在,我们有超过5000辆。”

 

在回忆起他为了改善驻阿富汗美军的战地医疗水平时所作的努力时,盖茨显得有些活跃。在战地救护中,有个术语叫“黄金一小时”,如果重伤员在受创后可以及时回送到医院获得症疗,就有很大可能生还。“在伊拉克,标准的伤员回收时间是1个小时。”盖茨说道,“一旦受伤,就必须在一个小时内把伤员回送到医院和抢救。但在阿富汗,战场环境更为恶劣,他们告诉我说这个时限被放宽到两个小时。我告诉他们,‘你们这是扯淡!我要阿富汗和伊拉克执行同一个标准。’国防部的医疗官僚们推诿说,‘不,其实晚一点也没关系。’我的答复是,‘如果我是个大头兵,今天要出巡逻任务,这事儿就是和我有关系。’最后,我们向阿富汗调配了一队新救护直升机,建设了三座新战地医院和一支医疗队。现在,阿富汗的美国军人也拥有这“黄金一小时”了”。

 

“要把这些事情做好,就要承受很多压力,”盖茨说道。但在美国军队内,也只有国防部长有能力迫使庞大的军事机器协调工作:战地救护的对象是地面部队,空军有所需要的直升机;但是陆军没法调动空军。“人们都不想别人碰他们已经到手的蛋糕,也不会跳出军种利益的狭隘视野通观全局。我觉得现在这种情况有所改善,但前面要走的路还很长。”盖茨说道。

 

盖茨厉行节约的预算遭遇政治右派条件反射般的反击。他们谴责道,任何武器系统的裁减,都会让诸如中国的潜在敌人缩小与美国的军事差距。盖茨则讽刺地回问道,“到2020年,我们的隐身战机数量才比中国多20倍,这对美国而言真是个严重的威胁吗?”和盖茨找麻烦的不止右派,左派也时不时掺合一下。尽管盖茨发现在国防部内部林立的山头就和国务院的外交大使们一样多,他还是竭力团结了一批志在裁减军费开支和反对美国海外战争的官员们。

 

盖茨不是鸽派。他在中情局的领导职位就是“伊朗门”事件失败而被葬送的(盖茨时任中情局副局长,并有望升任局长职位。伊朗门事件之后辞职)。中情局的专家也证实,里根执政期间盖茨对专家们的苏联分析报告有倾向性地采信那些支持鹰派观点的----当然盖茨对此予以否认。盖茨对未来的看法是,美国已经长久地依赖于外来石油,并在这个“凶险的世界”上有全球性的经济利益亟需保卫。/

 
在经济衰退或大战结束之后,美国往往单方面解除武装。这一幕在历史上反复上演,我对此深感忧虑。”盖茨不希望军队缩编。为了保持军队规模和购买未来所需的武器平台----诸如濒海战斗舰的多用途平台和无人机一类的革命性武备,盖茨得挪用国防部原计划在未来5年内用于“超支项目”----所谓“超支项目”是指那些与作战不直接相关的人员、基建和研究项目----的1000亿美元。最近,盖茨在圣迭戈视察希金斯号驱逐舰时,曾有水兵问他削减武器节省下来的钱到哪里去了。盖茨回答说:“如果我的设想得以执行,你们将会拿到这些钱。”盖茨和白宫达成了一个协议:军队可以将节省的资金留下来,用于发放前线步兵、水兵或飞行部队的福利。
 

盖茨认为他可以说服国会也同意这么做,但他也承认面临一些棘手的政治问题。按照规定,四星上将是美国军队中唯一可以享受高昂补贴的群体。即便不考虑战地伤员救护(盖茨称之为“神圣职责”)的成本,美国对于军人和军属的医保开销在过去十年间也已经翻了番。与此同时,由于国会在助养军人家庭问题上畏缩不前,美国军人家庭的津贴补助比例也低得荒唐(全美军人家庭受津贴比例在1999年还有37%,如今已经锐减到9%)。在盖茨看来,医保开支“正在将国防部活活吃掉”。但是,这事情是政治议题,不是他能独力解决的。

 

除了极力保持美国军队规模维持在现有水平之外,盖茨没有别的途径可走。“需要改变的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他说,“是我们作出艰难抉择的政治意志与意愿----就像艾森豪威尔曾经做过的那样。”盖茨的国防部长任期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了,他似乎决意要推进这些变革。

 

如果用心观察下盖茨最近一次的加州之旅,就能明显察觉到他的这些承诺都是发自私人的。在从政之前,盖茨曾当过大学校长。“我在德州农工大学当了四年半校长,看着那些20岁上下,穿着拖鞋T恤短裤、背着书包的年轻人在校园里面游走或在草地上嬉耍。如今,弹指一挥,我又看着同样年轻的孩子们全副武装地战斗在伊拉克或阿富汗。”盖茨是个不轻易表露自己感情的人,但无论何时讲到即将奔赴前线的年轻人时,他都会有些哽住。在圣迭戈,在检阅一队刚完成新兵训练的陆战队员时,他如是说道,“我感觉到我对你们每个人所应担负的责任,就像父亲之与孩子那样深重。”

 

在位于圣迭戈港科罗拉多岛的海军特种作战司令部,一如往常地穿着那套黑色西装的盖茨站在一道沙堤上。在他面前是67名刚刚通过“地狱周”考核合格的海军“海豹”特种部队成员(“地狱周”海豹部队的入队资格考核,本次有180人报名参加)。这些士兵都显得精疲力竭,因为在过去的5天里,他们总共才睡了5个小时;同时也脏得不像样子,教官称他们是“细菌部落”。盖茨走到队列前,和这些士兵挨个握手。礼毕,一些教官为了安全起见用杀菌水洗手。而盖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