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转水转的伟大世界 (评论: Let the Great World Sp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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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不转水转的伟大世界

2010-08-17 13:56:00   来自: 南桥
Let the Great World Spin的评论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作者科伦·麦凯恩,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2010年6月底,我刚到爱尔兰的时候,在机场叫了辆出租车。司机是一位自称六十一岁的都柏林人,留着小胡子,模样让人想起演员、007 的扮演者之一肖恩·康纳利。路上我们说起了爱尔兰面临的经济萧条。我问他反应如何,他说爱尔兰有句名言:我们全部都躺在沟里,但我们中的有些人在仰望星空。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因为这一心态,也正是人类的精神文明生生不息的一大原因。
  
  说来也巧,刚到都柏林时,我住的宾馆房间由于贴近斜屋顶,窗户就是天窗,每当我躺倒的时候,我就在“仰望星空”。后来到了都柏林马里安广场,看到王尔德塑像前的名言碑上,刻着这句关于仰望星空的话。这话本为王尔德名言,从出租车司机的口中,我得知这名言已经成了爱尔兰名言。
  
  爱尔兰是一小小岛国,在加入欧盟之前的很多年,来的人不多,但是走出去的不少。土豆歉收的那些年,爱尔兰出现大饥荒,爱尔兰人乘坐“棺材船”,远走他乡,很多爱尔兰人到了北美闯世界。 包括王尔德在内,爱尔兰很多著名作家如同文学界的吉普赛人,流离于世界各地。贝克特、乔伊斯、叶芝都曾长期旅居海外,王尔德后来在英国、巴黎等地居住。文学的世界山不转水转,他们最终又一一“荣归故里”。爱尔兰政府颇为注重文化,态度开明,不怎么计较一个作家是在爱尔兰本土还是在异国他乡,统统认同,不分彼此。在世界文学版图上,世界很小,爱尔兰很大。
  
  在爱尔兰,我遇到了一个越南裔澳大利亚作家。她办有一亚裔澳洲文学杂志,说认识一个华裔作家,在澳大利亚用英文写了一部小说,想在中国出版,但未能成功,皆因出版方担心作家丑化了中国。海外华裔作家现在越来越多,可是根在中国,花在墙外。由于得不到国内认同,耐心欠缺点的,在感情上就和祖国日渐疏远。获得诺贝尔奖的高行健,也一样不被认可。这一点希望能跟爱尔兰学学,打开胸襟,视海外华人作家为中国作家,让其能自如出入,我相信这能增加他们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认同感,也能以他们为交流的使者,提升中国的文化影响,这不正是推广“文化软实力”所要达到的效果吗?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的作者科伦·麦凯恩是引发如上思考的一个典型范例。麦凯恩本人是爱尔兰人,后到美国,揣着一本《在路上》,游历于美国,后来在美国大学教写作,同时从事创作。在美国,其作品享有盛名,《转吧,这伟大的世界》刚一出版,在美国出版界便好评如潮。人民文学出版社、美国文学研究会每年推荐一部美国作品为年度获奖作品,美国文学研究会的会长刘海平先生就选中了这本书。挑选图书期间,我曾和刘老师以及上海彭伦先生有过交流,讨论科伦·麦凯恩算不算“美国作家”。刘老师认为美国作家定义不必过于狭隘。美国毕竟是一移民国家,包容性强, 也默许不少公民保持其双重甚至多重国籍,认同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和他们所写的作品。海纳百川,能容乃大,这也正是美国文学的底气所在。
  
  人文社和美国文学研究会最终决定给此书颁奖。决定三日后,此书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此奖本来是颁发给美国作品的,可见此书也被美国人视作美国作品,虽然这不乏讽刺性 —— 美国“本土”作家戴夫·艾格斯写道:“居然让一个爱尔兰人,写出了一部关于纽约的最伟大的小说之一。”
  
  但这其实这又不奇怪。任何一个地方,一个人呆久了,都会失去对于当地风俗人情和社会文化的一些敏锐,以至于见怪不怪,就如同南京人对于中山陵或是俄罗斯文化部官员对于《天鹅湖》那样。朱光潜先生谈论审美距离时,举过一个很好的例子,大意是游人去海边看海,问附近渔夫,渔夫曰,海有什么好看的,屋后有块菜地,绿油油颇为好看。土生土长会让一个人对于一个地域出现审美疲劳。科伦·麦凯恩来自爱尔兰,对纽约光怪陆离的人物和风景,尚不失一个“新鲜人”的观感。但他又不是一个走马观花的游客 —— 毕竟在纽约呆了一些年间,故了然于胸而又不至于视而不见,感慨万千而不至于一知半解。对于小说中的纽约城,作为居民之一他能认识其自身特质,作为一个移民,他又能将其和其它城市对比:
  
  “这个城市不相信历史。怪事的发生,正是因为对过去缺乏必要的尊重。这个城市过着混一天是一天的日子。它不同于伦敦或者是雅典,甚至不同于悉尼、洛杉矶这些新世界的标志性城市,因为它没有必要相信它自己。不,这个城市才不去管自己的定位呢。他看到有人穿着一件T恤,上面的字样是:纽-他-妈-的-约。仿佛从古至今,从现在到未来,世界上就纽约这么一个地方。”
  
  这部美国小说同时又是一部出色的爱尔兰小说。“我们认他为爱尔兰人!”爱尔兰文学交流会的主任施涅德·麦基达(Sinéad Mac Aodha)女士说。 在爱尔兰的文学交流会档案室,我看到了此书的各个译本。该组织积极向世界各地宣传这位移民出去的作家。在爱尔兰,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知道他。美国人不介意这个爱尔兰人当爱尔兰作家,爱尔兰人也不介意他写出伟大的美国小说。世界日趋多元,越来越多的作家来自多重文化背景,这也是当代文学激动人心之处。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是以爱尔兰式的抒情,去再现一个美国的大都市,和一个逝去的时代。小说的背景主要是在70年代初。那是一个多事的时代:互联网的发明、越战、尼克松下台、涂鸦艺术的兴起、解放神学的兴盛…如何把握这一切,展开一个我们通常所谓的“宏大叙事”呢?恰恰相反,作者十分巧妙地用法国人菲利普·珀蒂在世贸双塔之间走钢丝这么一个看似无厘头的事件,将各样的历史和社会元素串到了一起。在一个繁忙的都市,人们熙熙攘攘经营各自的生活,却又如一个个孤岛。“…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小小世界,心里都怀有与人交流的深层愿望,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故事都从某个奇怪的中间部分开始,讲述者努力想全部表达出来,让其一下子充满意义,充满逻辑,充满终极感。”
  
  孤独的存在和对交流的向往,是书里的重要主题。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时候,往往是带着各自的目的或期待,偏见或成见,情感或理解,以至于交流往往是鸡同鸭讲,一次对话极易变成两个独白,就如同两条平行但不相交的直线。交流的功课,仅靠听道理是学不来的,你得放下自己,走近对方 —— 而这也是文学作品的一个妙用,它让人知道这些沟通道理“其所然”背后的诸多细节,让我们知道“其所以然”,而这“所以然”,会如一道闪电的强光,刹那间让我们瞥见对方的心灵深处,生活从此而不同。顺便说一句,而今一些管理培训,开始用文学作品当教材,因为故事强过道理。《转吧,这伟大的世界》可作学习换位思考的一个出色教材。
  
  如《转吧,这伟大的世界》这样,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在孤独的鸿沟上架设桥梁,是因文学的世界里游走着不少异类。他们将大家熟悉的陌生化,陌生的熟悉化,藉此促成意想不到的交流。这些人冷不丁地来搅合一下,把其余的人甩出素常生活的轨道,撞击起来,以新的方式进入对方的生活,或是重新感受自己。在世贸中心上面走钢丝的那个法国人就是其一。此人用俗话来说“吃饱撑的”,跑到刚建的世贸双塔上方,拉起钢丝在空中行走。升到那上面的时候,喧嚣的世界似乎停止了,所有人都开始举头仰望,且各怀各的心思:表面得意内心失落的法官,发现了一个空中的纽约丰碑;阵亡的越战母亲在思考儿子死亡的意义;一群早年的计算机高手则没心没肺地拿其跌落与否开展赌博…
  
  菲利普·珀蒂的那根钢索,链接了很多不同的故事。故事有多个叙述者,不同声音交织在一起,便让我们看到了一次难得的“交流”,看到那沟而不通的平行之线,拧到了一起。
  
  在世贸双塔上走钢丝的事件,也将过去和现在连到了一起。科伦·麦凯恩说他是刻意用结构主义手法来写这小说的。他用越战预兆了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用菲利普·珀蒂对世贸中心的突袭预兆911事件 —— 虽然前者是一次诗意的、善意的突袭,而后者则是一种恐怖。
  
  书里没直接提到911,但是有趣的是,很多评论者认为此书是一“911小说”,或“后911小说”。这确实也是一“911小说”,如果非得辟出这个类别的话。911是一次恐怖袭击事件,事件撕裂了很多家庭,撕裂了美国和世界的关系,而今的主题,应该是疗治而非制造新的伤口。此书借古喻今,讲述了越战后破碎的心灵以不同方式走向愈合的过程,讲述人们如何走向独自和解或相互沟通。所谓时势造英雄,而今的美国,911后发起的两场战争还没有解决,人们无法不去寻找新的意义和出路,这包括向过去的时代寻找答案。此书搭上了后911时代的顺风车,写得又味道十足,所以想不被关注都难。
  
  可是希望读者千万莫为批评家的标签所误,光去读911了。任何一部好的小说,主题都是繁复的,大家的解读也各有不同,横看成岭侧成峰,带着一个固定的预期去看小说,会剥夺阅读的很多乐趣。慢慢走,欣赏吧,但愿您带着去陌生花园闲逛的心态,走进这部小说,这样兴许惊喜更大,收获更多。
  
  小说的抒情多过历史,而正是在这样的抒情里,我们看到爱尔兰文学传统完美地着陆于美国的情境。此书进入中国后,如作者所言,还会发生新的互动,具有新的生命。作为读者,您有权利去按自己的方式,去解读这部小说。一个人可以从里面看到历史和社会,另外一个人可以看到神学和玄秘。
  
  但是不管你怎么去解读,我想大家都不会错过此书构思的奇妙。居然以走钢丝为主线,让纽约城这个叫人简直无从下手的大城市,在作者的笔下旋转了起来。《百年孤独》马尔克斯看完卡夫卡的《变形记》之后,说一下子傻了,说小说怎么还能这样写的?早知道这样,他早就开始写起来了。麦凯恩的这部小说也给人同样的印象,切入点选得特别好,用一根钢丝,串起了一个城市,和一个时代。
  
  这些故事中,有的质地坚硬纹理精致色彩华美,比如走钢丝的前前后后。这些故事也刻画了一些叫人难以遗忘的人物,比如内心温柔但心理脆弱的法官夫人、技术高超但言语笨拙的程序员、养尊处优且最后陷入失败的女艺术家、日渐色衰需靠阳伞遮颜的妓女。作者的写法很独特,比如老妓女蒂莉,一个卖肉的人生,在麦凯恩笔下充满抒情。传教士科里根的形象也让人过目不忘。和法国钢丝人一样,他也是我们寻常生活里难以一见的异类。此书之后,他必定会成为一个新的参照,进入我们认识世界的坐标之中。
  
  可是有一些地方情节松散了些。比如涂鸦艺人的故事,虽然也是当时社会的一部分,但在小说里显得多余,不紧凑。这种故事的撞击式结构本身是强项也是弱项,需知,作者在写作艺术上也是在走钢丝。
  
  和美国几近一边倒式的好评相比,在爱尔兰,本地一些批评家对于小说的结构毁誉参半 (但是没有人低估小说的影响)。批评者倒很少质疑作品的文采和人物,但有人批评小说结构“不严谨”。这些批评或许出自震惊 —— 毕竟这种形式尚且新颖。另外,小说之所以显得“松散”,也是因为它是一部颇有野心、内容庞杂的“交响乐”式作品。作者好友,已故作家弗兰克·麦考特(《教书匠》和《安吉拉的灰烬》之作者)说,“现在我替科伦·麦凯恩担心了。写出这么一部鸿篇巨制空前绝后令人心碎形同交响乐的大作之后,他怎么办?纽约没有哪个小说家在写作上如此高峰入云,却又这般深不见底。”
  
  当然,这些得失成败,是读者的解读任务。作为一个译者,这里好像没我什么事了。
  
  本文部分刊登于2010年8月13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