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之思——文坛扫描之二(从维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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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之思——文坛扫描之二(从维熙)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0年05月17日10:06   解放日报 从维熙

  世纪初的一个春日,部队的将军作家白刃突然家访。他年长我十六岁,是我文学的前辈人,又给我带来了他刚刚出版的六卷文集,使我感动不已。特别是他送书时,他还说了如是的几句自我调侃的话,就更让我不安了。他说:“这些涂鸦的文字,给你的书架增加负担了! ”我感动地说:“您是我喜欢的部队作家。所以喜欢,全然在于书中展示的生活的真实和艺术手法的独特。 ”

  我的回答绝非客套,而是出自心声。我还是在学生时代,就读过他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小说《血战天门顶》。在我的印象中,他是用另一只手写战争题材小说的作家。记得,在学校文艺组的成员讨论描写革命战争题材的小说时,我说过类似的话:在战火纷飞的历史岁月中,能够把小知识分子当成小说主人公的作品极少,而白刃是其中的一个。时隔不久,我又在报刊上看到了他的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第一部受到批判的文章,当时的时间在五十年代初期。时至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我才读到白刃同志此部长篇小说的第二部,第一部与第二部的出版时间间隔几乎半个世纪。因而在我赞美白刃同志坚忍不拔的意志的同时,心里也不禁留下一个问号:就是以“十年磨一剑”来苛求,白刃同志的长篇第二部,也不会相隔五十个年头。

  也算是一种缘分吧,十几年前我有幸与白刃同志晤面于四川五粮液酒厂,后又在长江同游三日,才得知他《战斗到明天》第二部难产之谜:从《战斗到明天》一书问世开始(此书为茅盾作序),他的生活就陷入了沼泽,任凭他怎么检查,也没能爬出“沼泽地带”。尽管他对《战斗到明天》第一部已然进行了多次修改,但是一次接着一次的政治运动,那卷《战斗到明天》长篇第一卷,就像是一条割不断的尾巴,一次接一次地进行自我检查,一直到了文革结束。之后,到了五十年代之尾,一场反右倾运动,他又被网在其中,头顶“漏网右派”的帽子,送往农村劳动——当然,在批判他右倾的时候,忘不了把《战斗到明天》第一部挂在打靶的靶牌上。在此期间,他既无工资,又无编制;他的四个孩子,都靠他妻子的微薄收入生活。要是没有周恩来总理的关怀,没有一九六二年的广州会议,他可能成了革命了几十年的无业游民了。在广州会议上,他得到了平反——他的话剧《兵临城下》(当时还没改编成电影)再次演出,周总理曾三次去观看演出,不但给了很高的评价;还特意约白刃去中南海,与白刃商谈将此剧改编成电影的问题。可是好景不长,文革台风刮起之后,他再次被吹进了台风眼——江青炮制的部队文艺工作“纪要”之中,其罪名之大,可谓耸人听闻:为国民党树碑立传。于是白刃再次成了 “死不悔改的三反分子”,发配到大西北劳动改造。试想:在那些疲于奔命的日子,怎么会有心情续写长篇第二部呢?

  白刃对我倾吐这些往事,是在长江轮船的甲板上。记得,那天江风很大,我们在轮船上交谈时,白刃稀疏花白的头发,被江风吹得七零八落——强劲的四五级大风,几次哽咽住了我们彼此交谈的喉咙。之所以如此,不仅仅是命运有近似之处,更让我为之心动的是他对中华民族的一片赤诚:白刃祖籍闽南,幼小时就漂洋过海到菲律宾谋生,他浪迹过菲律宾的几个海岛,最后在马尼拉谋生时,中华民族爆发了抗日战争。小小年纪的他,为了民族存亡和国家命运,毅然地跨海归来,在1937年参加抗日的部队。从南海之滨到鸭绿江畔,留下了他南征北战的足迹,其心其志其灵其肉,一直与民族的命运融为一体。他历任过八路军参谋、报社主编、广播电台台长……在解放战争中,曾参加过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真可谓满腹战争生活。试想,我们如果能给这样一位作家以充分的写作时间与空间,能写出《兵临城下》那样优秀电影剧作来的白刃,能奉献给人民多少好书呵!可是历史给他留下无法填充的生命空白。我当真为这位部队的顶级才子惋惜!

  在江轮上,为了转移这种哽咽的局面,我给白刃讲了个开心的故事:我在劳改队时,有一天放映电影。放映电影的农场场部,当时正值三九寒天,天地间还刮着四五级寒风。但是“老右”们一听是放映《兵临城下》,无一缺席那次难得的“夜宴”。我们是坐在小马扎上,把手揣进棉袄袖口并不断跺着双脚,看完了《兵临城下》的。在那么冷的夜晚,没有一个人中途溜号不说,我们还迸发出热烈的掌声——在那个文学公式、概念作品成灾的年代,那些冻红了的巴掌表达出的心声,是对白刃艺术才能的最为有力的赞颂。

  白刃笑了,对着滚滚东流的江水说:“文学不能愧对历史,让时间来充当文学的最后法官吧! ”

  这个江轮上的画面,至今还清晰如初。值此2010年暮春之夜,世界“读书日”来临之际,笔者陈述这些昨日往事,意在说明文学是生活与精神所孕育的连体婴儿,任何形式的文化干预,都会伤及文学的灵肉;我同时祝福已然九十三岁高龄的白刃,坦然地笑对人生夕阳——因为他的作品既无愧于历史,更无愧于一个作家的人文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