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哲学笔记》选登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3 19:41:44

《红楼哲学笔记》选登

 刘再复

 [一]

 

    曹雪芹是文学天才,又是哲学家,但他没有哲人相、玄学相,所有深邃的形上思索都蕴藏在意象性的表述之中。其对宇宙人生的柏拉图式的洞察与把握,全含蓄在《红楼梦》的情节与人物里。贾雨村关于“正”、“邪”二气与中道之性的界说;贾宝玉关于“女儿水作、男人泥作”的怪论;史湘云关于“阴阳一体”的妙语;林黛玉关于“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感悟;秦可卿关于“盛筵必散”、“否极泰来”的警告;妙玉关于“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的提示等等直接的哲理表述尚可捕捉,而融会贯通于整部文本中的大观视角、自然(石头)人化、本真归属、故乡定义、澄明止境、兼美情怀、青春理想国、女儿人极图、“槛外人”异端意识、“大荒山”荒诞存在暗示以及有无、色空、真假、聚散、好了、观止等不二法门哲学大思路、大矿藏则不容易充分发现。开掘这些大思路,也许正是曹雪芹后世知音的乐趣,倘若更为有心,把这一开掘作为“评红”的一种使命,那就更好。

 

[二]

    从哲学上说,《石头记》是一部自然人化的大书,即石头化为人的大书。从石到人,这是外自然的人化;从欲到情,从情到灵,这是内自然的人化。宝玉原是一块石头,一块女娲补天时淘汰的石头,黛玉原是一株草,一株需要浇灌的“绛珠仙草”。两者都是大自然的一颗粒、一符号。用宇宙的大观眼睛看地球,便会知道人类的世界原是洪荒的石头世界,人的生命也是从洪荒的大自然中逐渐形成。人从自然界走入人界后,身上还带着自然的特性。石为五色石。石是有色的,人之所以为人,也天生带有色欲。王国维说,玉即欲的暗示,欲乃是悲剧之源,这道破了部分真理,但是,贾宝玉的人生过程恰恰是由欲升华为情、为灵的过程,他开始喜欢吃女人的胭脂,喜欢宝钗肉感的胸脯,后来则愈来愈向林黛玉的深邃情感靠近,在林黛玉的导引下不断向灵世界提升。这个过程是宝玉的内自然(包括感官、情感、心理)人化、精致化的过程,也就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过程,即欲逐步减少,情逐步加深,最后达到情的纯粹化和精神境界上的天人大圆融。

 

[三]

    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子命十二舞女演唱《红楼梦》十二支曲,第一支《红楼梦引子》云:“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第五回)

    这个总问题可分为文学问题与哲学问题。

    文学问题是感性问题。谁为情种?《圣经》的答案是创世记的亚当与夏娃。而《红楼梦》则是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第一,情种神瑛侍者通灵入世之后,吃的第一颗禁果是名叫“兼美”的禁果,第二颗禁果是名叫“袭人”的禁果。前者导引情种向上神游,后者推动情种向下追求;前者导向梦与审美世界;后者导向功名与世俗世界。    哲学问题是理性问题。谁为情种?答案应是“石头”。(石头记)既可解为自然的人化与石头的情化,也可解为风月情浓即性压抑情压抑而产生的大梦。

 

  [四]

    《红楼梦》对于世界人生,除了文学把握之外,还有一个哲学把握。文学把握通过意象、梦境、语言等手段,展示的是特殊性——个性现象,哲学把握则是心灵与思想的同时切入,它叩问的普遍性问题是:如同石头通灵幻化入世后的宝玉,人降生于人间究竟是为了什么?存在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这个星球上的万物万有万相,最该向往、最该追求、最该憧憬、最该珍惜的是什么?这不是如何写好一首诗、如何治好一个家、如何建设一个国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生、如何死、如何观、如何止、如何好、如何了的形上问题。《红楼梦》通过文学展示一个以宝玉和诸女子为主人公的无比精彩的感性世界,又通过哲学思索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生存困境与心灵困境。

 

 [五]

《红楼梦》哲学是色空哲学,这是人们熟知的,但徐讦先生说: 

 

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话虽可以包括。可是所感受所表现的色,则是入世最深的色,他所感受所表现的空,则是出世最彻底的空。 (《红楼梦的艺术价值与小说里的对话》,《红楼梦艺术论》,台北里仁书局,1984年,第76页) 

 

宝玉的入世,是对情最深的投入,以至被警幻仙子称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第五回)不像贾赦、贾琏、薛蟠等,根本不知情为何物。因为投入得最深,体验得最真最切,经受的磨难也最重,所以最后也彻悟得最彻底,赢得的是最彻底的空。

《红楼梦》贵在色透空也透。徐先生点破这部巨著文本策略是把色推向极致,把空也推向极致。色之美,美到极限;空之美,也美到极限。极致的文本策略背后是哲学的彻底性。财富之极,达至“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权力之极,达至皇妃宝座;功名之极,达至贵爵一品将军。能把这些巨色绝色全看破全放下,便是大空真空。贾宝玉的出家不是告别常人之家,而是逃离人世间个个羡慕的最高的荣华富贵。这位主人公的心灵力度,就在告别、放下与逃离中。

 

[六]

    《易经》的《说卦传》云:“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这就是天地人三极三才之道,也是儒家人文精神的哲学基点。把人提到与天地并行三极中的一极,从而提高了人的宇宙地位,这是儒家的功劳。《红楼梦》作为异端之书,它的异端性在于只承认前两者,不承认第三者。周易所界定的三极之道(天、地、人三极),《红楼梦》只认两极。对于立人之道,曹雪芹强调的不是“仁与义”,而是“情与爱”。以情为人间世界立极立心,这是《红楼梦》的大思路也是哲学大思想。而最深地负载情、体现情的是青春少女,因此,儿女又是人之极,小说中的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妙玉、晴雯、鸳鸯、尤三姐等,都是人之极品,也是天地极品。天地之大美,上有星辰,下有“女儿”。《红楼梦》正是一部重构立人之道的大书,呈现的是一部举世无双的青春人极图。

 

  [七]

    《红楼梦》哲学可称为心灵学。王阳明的心学,其基本哲学语言是概念,《红楼梦》的心灵学,其基本哲学语言是意象,因此,《红楼梦》首先是石头的心灵史,然后才是由心灵史提升的心灵学。贾宝玉的生命历程,第一步是由石化为玉——通灵而幻化入世;第二步是由玉化为心。贾宝玉离家出走之前对宝钗、袭人说我已经有了心了,玉还有何用?声明的是玉向心转化的完成。《红楼梦》的开端是降落——石的降落;而结局是升起——心的升起。石与心的中介是玉。女儿情的眼泪不仅洗净玉,而且柔化玉,使玉变成心灵。赢得大心灵,梦落幕,太阳便升起了。

    明了心灵才是世界的本体,便是觉。

    《红楼梦》的心灵学提示的真理是心灵为最后实在、最后光明的真理。此悟与其称之为唯心论,不如称为明心论。

 

  [八]

    《红楼梦》集中了中国诸种大文化的精华,儒、道、释三大家之外,还有法家文化、名士文化等。曹雪芹对待各家的态度是扬弃表层的浅薄旧套,吸收深层的哲学智慧和精神宝藏。对于儒,他让主人公表达了对于道统(文死谏、武死战)以及圣贤面具的深恶痛绝,但又接受其“亲亲”的亲情哲学。对于道,他嘲弄了贾敬的炼丹与吞砂,却酷爱《庄子》并实践庄子的“齐物论”与“逍遥游”,兼收平等与自由的思想制高点。对于佛,他一面解除迷信,把女儿二字放在阿弥陀佛之上,近乎释家异端,一面则在主人公身上注入大慈悲精神,并让他在佛的启迪下破一切执,离一切相。蔑视各派的“术”,尊崇各派蕴含智慧的道,入乎其中,出乎其外,进入儒、道、释,又超越释、儒、道,自成辉煌一大家。

 

[九]

    与其说《红楼梦》反封建,不如说它反妄、反执、反分别,即借助佛教之光破一切妄念,破一切执迷,破一切等级,破一切旧套。它是伟大的文学作品,不是佛学理念的形象转述,因此,它又必须“入化”:破得入化,了无痕迹。所有的破除,都不诉诸说教,只诉诸笔下人物的悲欢歌哭。贾宝玉因色生情,传情入色,但又不执于色,最后也不执于情。它破一切旧套,既破儒套,也破道套、佛套,既破“才子佳人”套,也破“状元宰相”套。妙玉自称槛外人,宝玉、黛玉才是真正的槛外人。槛外人,也可称为“套外人”。宝玉、黛玉这两个主角的挑战性,不是充当战士,而是拒绝作贾政似的“套中人”。他们是破一切色相和一切旧套的异端。《红楼梦》前无古人,正是它呈现并讴歌了异端美。

 

[十]

    西方哲学(如康德)讲超越,是外在超越,因为有上帝的条件。有上帝,有神,才能实现对经验世界的超越。禅宗因为有佛的条件,虽无神,但有神秘体验,因此也可借佛超越。禅从大乘佛教演化而来,确认佛就在每个人的自性中,只是自己往往不知道。任何大宗教、大哲学都具彻底性的特点,禅的彻底性表现在佛我一体,佛我一元,实际上暗示佛即我,我即佛。只是这个我,必须是觉之我、悟之我。迷则众,悟则佛。以觉代神,以悟代佛,在悟中觉中自明白度自救自佛。《红楼梦》哲学正是由禅宗的这种佛我同一的大思路推导出来的自我内部超越的哲学。贾宝玉的佛性——大慈悲、大爱精神,并非外部人格神(如上帝)所赐予,而是自身天性的开掘与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