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绳: 忆韩练成将军 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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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韩练成将军        胡 绳              1996年12月     1948年10月,我从香港出发到华北解放区,目的地是当时党中央的所在地河北平山。   那时,东北已几乎全部解放,淮海战役正在开始发动,解放战争的全面胜利已成定局。滞留在香港的许多党外民主人士和文化界人士正等待北上。由于解放军还没有海军,海上交通和沿海的重要港口还被国民党军所控制,党组织正在寻找能够通过封锁从香港开到大连去的适当船只(其时大连在苏联军队管理下)。我急于成行,不能等待这样的船只,便找了一条迂回的、在当时以为是比较快的路走。这就是由香港搭船到朝鲜半岛南部的仁川港,从那里再找船到大连去。在朝鲜半岛南部已经有由李承晚当总统的韩国政府,从香港到韩国不需要任何手续。我和一个同伴很顺利地在仁川上岸,但是从仁川到大连却并不像预期那样方便。因为有国民党兵船的阻挠,很少有商人的船愿意冒险偷渡去大连。我们在仁川等待了一个多月之久,才终于找到了一艘商人报关到天津而实际上是到大连去的机帆船。在我们搭这条船到达大连之前,郭沫若和其他许多人已经从香港乘上了一艘悬挂拉丁美洲某国旗帜的货轮,并且他们到达大连比我们还早两天!   从香港到大连的人,大部分都接着坐火车往北去沈阳了。我要去河北平山,就必须再坐船渡海到山东半岛。同我一起走了那条欲速反慢的长途的同伴也往北去了。于是我就和另外几位要去平山的人同行。   从大连渡海到山东的成山头(那时烟台、青岛等港口还未解放),乘小快艇需要一夜。由于前面所说的原因——海上尚被国民党军队所控制,我们也只能乘这样的小快艇渡海。大海茫茫,遇到国民党海军拦截的可能是很少的。但是,如果遇到大风浪,坐这样的小船当然是很辛苦的。那天我们渡海时就恰好遇到了比较大的风浪。在船没有开航,还停在码头上时,我们几个坐船的人还在船仓里打扑克。船一开动后,我们几个人几乎同时都倒在船仓底。直到船在山东靠岸以前,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起同乘这艘快艇的,连我一共有五个人。其中有原在香港的党务工作者连贯、历史学家翦伯赞、政论家宦乡,这三位都是我相熟的朋友。还有一位是我过去不认识的,我们都管他叫老张。他是随着从香港开出的那只大船来到大连的。他中等个儿,黝黑的皮肤,陕西口音。踏上去山东的小快艇时,他穿着一套解放军的冬装,外披一件羊皮军大衣。显然,这是他在到大连后装备起来的。因此,在这五个乘客中,四位是文人,只有他这一位武人。但是,这位武人的晕船程度一点儿也不比几位文人低。   天色黎明,小快艇终于停泊到山东半岛尖头儿上的一个荒滩上。船上的乘客经过一夜的折腾都已面无人色,但随着马达声的静止,生气又回到了我们的身上。我们从小快艇的肚子里一个个爬出来,呼吸着海边的新鲜空气。这以后,我们就坐上没有篷的卡车,深入到山东解放区的田野里了。一路经过文登、莱阳等地,老张的兴致很明显地越来越高了。每当车子在一个村子里停下来,大家下车和围绕上来的村民谈天的时候,最积极地找村长、村支书说东说西或者找妇联主任来谈家常的,就是老张。看来他对这儿的情况还比较熟悉。我不由地想:也许他是山东解放区派到外面去办什么事的一个干部。   我们到了青州,这是党中央山东分局的所在地。我们在这里住了几天。老张和我们一起受到招待。看来他又不是从山东解放区派出去的干部。主人告诉我们说,这里不远处有一个关押国民党将领的战俘营,我们可以去参观一下。但是在约定去参观的那天,下了大雪,路不好走,就没有去成。老张没有表示不想去。后来我想,如果那天没有下雪,他去了,将会有很有趣的场面和情况。   那时青岛还没有解放,济南解放也才三个月,胶济铁路还没有修复。我们从青州坐卡车去济南。路不好走,在午夜后才进入济南城。但到了招待所后,我们并没有上床睡觉,而是围坐在火炉旁等待天明。这样做是根据老张的建议。他说:“在北方,济南的澡堂要算最好的,它天一亮就开张。所以我们可以到那里去洗澡睡觉。”事实证明他的建议完全正确。我在澡堂里睡了个几个月来不曾有过的好觉。因为睡得太好,也就没有去多想这位解放区出去的干部怎么这样熟悉济南和北方城市澡堂子的情况。   我们在济南逗留了几天。1949年的元旦就是在济南过的。在这座一百多天前城边还有恶战的城市里,此时社会秩序十分安定。离开济南前一天,老张约我出门上街去走走。我对济南完全陌生,也没有请人做向导,实际上完全凭老张领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从大街进入小巷,甚至进入很深的巷子。看到我疑惑的样子,老张说:“不要紧,我认识路。”在一个探巷里,有一家座上空空的小酒铺,老张说:“在这里休息一下。”   坐下来后,老张不断地往巷子对面的高墙张望。这显然是一个大院子的后墙。终于老张悄悄地对我说:“我前年就住在这里面。”前年?前年这座城市还在国民党统治下呢!   老张打开了话匣子。谜解开了。原来老张并不是什么老张,他的真名叫韩练成,原来是国民党政府第四十六军的军长。他在1945年日本投降后,奉国民党政府的命令,率军进入济南城,当了济南的卫戌司令。他说:“那时我是骑马进济南的。”显然,他这样说是在和我们这一次坐卡车进济南相比较。那时,他当然必须参加对解放军的战争。1947年莱芜战役中,第四十六军是进攻鲁南解放区的国民党军主力之一。   1947年初,蒋介石集中三十余万兵力进攻鲁南。敌人大军压境,我山东战场的形势很严峻。在陈毅领导下,山东我军很快取得鲁南战役的初战胜利。接着又进行有名的莱芜战役,一举消灭了国民党军整整两个军。指挥这两个军的司令官李仙洲也被我俘获,而韩练成的第四十六军就是被消灭的两个军中的一个。韩练成在莱芜战役后只身跑回了南京。而被俘的李仙洲,在我们作此谈话时就关在前面所提到的青州附近的战俘营中。   
韩练成出身于冯玉祥的西北军,参加过北伐战争。以后历任国民党军的旅长、师长、第十六集团军副总司令兼参谋长、海南岛防卫司令官等军职,还任过蒋介石侍从室的高级参谋,可说是佩刀随侍在蒋介石左右的亲信。在莱芜战役之前,南京政府中丧师败阵的将领已经有过很多,所以人们对韩练成的这次失败起先也不以为奇。但是,南京政府的作战部在对这次战役过程的审查中,逐渐发生了怀疑,怀疑集中到韩练成身上。由于作战部提出了越来越多的证明材料,蒋介石也从不相信这种怀疑逐渐转为相信。这时韩练成得到了风声,他看到危险已迫在眉睫,就毅然离开了他的妻子和儿女,只身跑到香港,转入解放区。   原来国民党第四十六军在莱芜战役中的失败,的确是根据预定计划安排的。在莱芜战役前,韩练成通过多种渠道,给我山东解放军领导发出信号,要求山东军区政治部主任舒同秘密到他军中来会商。虽然当时情况还没有充分了解,但因时机紧迫,舒同按照陈毅的决定冒险进入了韩练成的军营。韩练成过去曾暗中和共产党有过联系。在抗日战争期间他还见过周恩来几次。他赞成共产党团结抗日的主张,也反对蒋介石在抗日战争结束后发动内战。他同舒同商定了配合我军赢得胜利的办法。后来战役打响时,他就放弃对第四十六军的指挥,使这个军陷于混乱,很快被歼灭。战役结束,他以为依靠蒋介石对他的信任,还可以回到国民党政府为结束内战发挥特殊的作用,陈毅同志也同意他的想法,所以他仍然回到了南京。韩练成和我在谈话中还提到他认识的文化界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有夏衍和其他几位进步的电影界人土。我说:“你的故事,可能会引起电影界一些人的兴趣。”韩练成木然地望着酒铺对面的高墙,他显然在思念着留在南京的夫人和子女。在大时代的激浪中,他的家庭安危如何呢?会不会成为一个悲剧呢?   新年之后,我们一行人离开济南,坐卡车到德州,换乘修复不久的火车到石家庄,然后又乘卡车到平山。到了平山,我和韩练成各有不同的接待部门,以后在乎山就再也没有见面了。   到平山后几天的一个夜里,我和几位同志一起向周副主席(那时我们按习惯这样称呼周恩来同志)汇报。周在谈活完毕后,忽然向我提起了韩练成。他问我:“是不是韩练成向你说过他已经是共产党员?”我说他倒没有这样明白地说,不过他讲话的口气使我这样以为。周笑了,他说:“韩练成向我作了检讨,他说他在胡绳面前说了谎,把自己说成已经是个共产党员。”说完这话,周恩来发出了他惯有的爽朗笑声。   周恩来没有再说什么。我想,韩练成之所以要作这样的检讨;恐怕是为了想说出他希望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意愿。   两年后,即1950年,韩练成真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先后在解放军里担任过一些重要职务:西北军区副参谋长,第一野战军副参谋长,兰州军区副司令员,解放军训练总监部科学与条令部副部长,军事科学院战史研究部部长等。1955年他被授予中将军衔。   在这以后的漫长岁月中,我还两次遇见韩练成。一次大约是在1954年。那年国庆有阅兵式。在天安门前的观礼台上,我与韩练成不期而遇。从西北来的韩练成似乎对于骑兵特别有兴趣,所以这次我们在观礼台上的谈话主要集中在骑兵上:骑兵的特点和骑兵在现代战争中的作用等等。另外一次就晚了,已经到了1983年9月,在北戴河的海滨我们又偶然相遇了。我们坐在海滨浴场里边喝茶边谈天,他告诉我,他的夫人在“文革”初期去世了,最近他才又找到了一个老伴。我问他在“文革”中过得怎样?他说:“还好,只是有几年靠边站。”此时韩练成显得很苍老。他生于1908年,已经75岁了。   在我们北戴河相见后的一年即1984年,韩练成病逝了。他是一位对解放战争的胜利作出过特殊贡献,值得我们永远纪念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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