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与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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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与民主

2010-08-17

回广州数日,饭局接二连三,虽然嘴一刻也没闲着,却很少有一顿吃饱过。在如今主要由烟、八卦和器皿的碰触声构成的饭局里,“吃什么”的本体论已经让位给“按什么顺序吃”的方法论。比如,动箸得领导先动,敬酒得按长幼之序等等。但其实这种饭局文化,不特为我中国所有,类似的记述,早在公元前一千多年便已存在。

《奥德赛》第三卷记载忒勒马科斯来到奈琉斯城打听父亲下落,刚好遇到国王奈斯托尔举办祭祀海神波塞冬的宴会。忒勒马科斯希望在宴会中通过国王之口探知父亲下落,却又不知如何启齿。雅典娜给他出主意说,不妨从进献食物入手。忒勒马科斯依计行事,祭食之时先献海神与国王,随后是两位王子,最后才是臣民。奈斯托尔觉得这年轻人很懂事,遂将他知道的消息告知忒勒马科斯。

这场远在古希腊的“饭局”,对于今后一切饭局的影响,真是源远流长。20世纪以来,考古学家们都在力图用实地考察来恢复这次虚构晚宴的真实面貌。1952年,一位叫米歇尔·凡提斯的建筑师率考古队在希腊南部的山区中发现了古代普洛斯宫殿的遗址,并从中发掘出数量可观的宴会用杯。众所周知,古希腊人喜欢以社交的方式传饮酒杯,但有趣的是,金制或银制的圣餐杯往往只在王座室里传递,质量稍粗糙的细黏土酒杯则在王座与庭院的交界处被传递。最次一级的粗土酒杯,只能在宫殿外的庭院被传递。

这种食物传递模式,属于典型的希腊式“分级的民主”,说白了就是一种资源分配的等级制。剑桥大学考古系教授马丁·琼斯认为,一个社会如何分配食物直接反映着该文明的结构。在《宴飨的故事》一书中,马丁教授仔细考察了自古代迈锡尼文明到今天麦当劳文明的宴会习俗,得出如下结论:面包本身并非一种文化,如何分配面包才是一种文化。我们的整个历史就在这对面包的讨论中获得记忆和被反复确认。

还是以面包为例,早在公元79年因维苏威火山爆发而被淹没的庞贝古城中,考古学家就发掘出了保存最早的面包。当时的面包被设计为椭圆形,适于多人切割共食。千万不要小看面包这种食物,它的出现,不仅体现着农业种植技术的发展,还预示一种集体围成圆形的、更加“统一”的就餐方式,英语的“团体”(Company)一词便是出自拉丁文“与面包在一起”(Cum Panis)。地中海的旅行者们把面包视为同伴,将之散布到世界各地。建立在共同食物基础之上的基督教,更是将面包和犁作为布道的工具,在中世纪来了一次对整个世界的“谷物化”进程。普通小麦之所以成为现代食物链中人们热量的主要来源,马丁教授解释说,正是因为面包的作用。

不过,现代社会人们的进食方式似乎已经彻底背离了传统饮食形式。史万生、麦当劳的出现让人们的饮食越来越商业化、非集体化。当面包不再被分食而成为一种只在个人隐私空间出现的食物时,它仍然是一块文化意义上的面包吗?

这种担心,有点杞人忧天。虽然除去各类饭局,人们的进食方式越来越个人化,但古代人围坐在一块吃饭的那堆“营火”其实并没熄灭,只是换了种方式燃烧。根据马丁教授的考察,自欧洲18世纪资本主义勃兴以来,资产阶级越来越将进食视作私人行为而不是公共事件。巴黎街头的咖啡馆、家庭的独立餐厅的出现,实际上是要让人们从以前束缚性的“营火”中解脱出来,以一种更自由的方式选择和谁吃饭、以什么方式吃饭。早在罗斯福提出“四大自由”之前几百年,人类已经有了“吃”的自由,它是民主概念自然发展的结果,也可以说是公民社会的起因。

写至此,猛然想起晚上还有饭局。趁自己的胃暂时还属于自己,我准备在下午溜进一间不为人知的咖啡馆,就像村上春树说的那样,一边听罗西尼的歌剧《贼喜鹊》,一边如一位现代社会的公民那样独自享用一盘意大利面条。

 

(《宴飨的故事》,【英】马丁·琼斯 著 陈雪香 译,山东人民出版社 200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