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森根:一个社会科学工作者的学术感言——致老友的一封信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3 19:24:18
张森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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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方,您好!
中国选举与治理网近日刊登了我11篇文章(另有30-40篇待发),空时可点击读读。这些文章,有些是二三十年前写的,有些是近年来有感而发的、“应景”的急就章,不知道它们能否经受得起读者和后来者追根挖底的“盘查”和拷问,心中实在无数。我虽则同意将它们在网上披露,对网站的抬爱心存感激之情,但又怕谬种流传,贻害无穷,故而十分惶恐。
毋庸讳言,在今天的大环境下,人文社会科学的“成果”弄不好的话,多半就会像一个个气泡那样可笑又可怜地产生、膨胀、滚动、破裂,让人们留下一串串无根无蒂而又莫名其妙、不屑一顾而又似曾相识的感觉。因此,大家完全有理由讥笑、嘲讽我当年和当下发表的文章。
人文社会科学工作者通常被要求以研究重大现实问题为主攻方向,同时又要坚守主流政治意识形态,以便充当好髙端的“智囊团”和“思想库”,步入“最髙殿堂”,去构建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理论创新体系……面对如此神圣的使命和庄重的要求,我这样的凡人和俗人能承担得了吗?能做得到多少呢?..…大概只有天知道了!
这里我不妨旧事重提一下:1998年8月,原新华社副社长庞炳庵先生在《对格瓦拉批判的反思》一文中,对复旦大学拉美研究室编译和撰写的《德布雷文选》(1971年)、《游击战》(1974年)、《切·格瓦拉》(1975年)和《传奇式游击英雄切·格瓦拉》(1997年)……以及其他单位作者撰写的《当代拉美政治思想》(1988年)和《拉美国际关系史纲》(1996年)……不指名而严厉地提出了批评。他认为,我国从1960年代初公开赞扬格瓦拉、文革前内部批判格瓦拉到文革后公开大肆批判格瓦拉,是极不正常的,是我们把西方资产阶级创造出来的贬义词接过来,“又加到格瓦拉的头上”。
毫无疑义,庞先生的基本观点,我完全拥护。格瓦拉不仅道德高尚,他的思想和行为都是20世纪人类的骄傲。我们一定要还格瓦拉的本来面目。但是,我还必须指出,上述几本书的作者決不是“批判”、“鞭挞”格瓦拉的始作俑者。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作为普通的人文社会科学工作者,他们能违拗主流的官方意识形态吗?他们能发出另一种声音吗?他们不就是用这样的作品作为研究重大现实问题的主攻方向吗?当然,作为学者,他们个人也有不可推卸责任。
但是,问题的根子还是要从高端追溯。我们应当共同从中吸取经验教训:处理好意识形态与人文社会科学之间的关系,处理好为当前政治任务服务与实事求是之间的关系,处理好政治性、现实性与科学性、学术性之间的关系。作为人文社会科学工作者,一定要谨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尽瘁学术,決不要去迎风赶潮,以达到功利主义的目标。显然,如果离开了求实求真的科学精神,这样的“成果”,还能有什么价值可言。而作为高端或意识形态主管,更要有在人文社会科学工作者中间倡导、容忍“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雅量。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若干年下来,今日之“成果”将化为明日之“次品”或“废品”,不啻造出了一大堆文化垃圾。
然而,说起来容易,意识形态与人文社会科学之间的关系焉能处理得好?我对此从不乐观。
前不久,我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对一项产自“最高殿堂”的成果提出质疑,结果竟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位与会的官员跳将出来,说那部作品得到过中央某某领导的表扬,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云云。那部作品的主编……愚以为,他既没有弄通弄懂新自由主义,更没有下功夫研究拉丁美洲-------竟然武断地认为拉丁美洲是所谓的新自由主义“重灾区”。主编者不仅把“华盛顿共识”等同于新自由主义,把英国学者约翰·威廉姆斯归纳的“华盛顿共识”10条调整方针等同于美国老布什总统的“华盛顿共识”,乃至把威廉姆斯的“华盛顿共识”说成是“经济体制、政治体制和文化体制上的‘一体化’,即美国化”。但凡有点拉美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地区多达几十个的国家在政治体制和文化体制上有可能“美国化”吗?明明是经济领域里的问题,为什么要扯到“美国化”呢?为什么我们向市场经济体制的过渡可称为向中国有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转变,拉美国家向市场经济的转变却要命定地沦落为新自由主义的“重灾区”呢?不言而喻,谁都有资格可以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对这一部荣获“最高殿堂”学术头等奖的作品提出质疑、修正和补充。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话语权、财权、评奖权紧紧地攥在一小部分特殊的学术精英手中。
人文社会科学著作要以重大现实问题为主攻方向,并服务于现代化事业,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同时,人文社会科学工作者自然要在他们的作品中进行横向或纵向的比较研究,如中外比较、古今比较、人物比较等等。这也就要求他们有深蘧的底蕴、厚实的学术功力以及目光如矩的理论勇气和刻骨铭心的求真精神。真正的作品往往要通过作者多年的刻苦钻研,呕心沥血,厚积薄发,才能出世。最后,它算不算精品,评定它的依据肯定要看它有没有以及有多少科学性和它的学术价值,而不是看它的意识形态标签。现在学术圈内有一股邪气,就是让高级官员(多半是无学术生涯的外行)充任主编,招呼十个来人,弄七八枝笔(杆子)……其中不乏真知灼见者……三下五除二,就弄出一个大项目来。这样的短平快作品又往往能得奖、得大奖。但这种得奖作品还能服众吗?它到底有多少学术价值?这也是天晓得的事。在我看来,这样粗制滥造的作品的制造者充其量就是追逐功利,也只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游戏学术,不论对国家、对民族、对社会、对历史,同时对自己都是有愧的。
1989年,咱们的光华老学长周有光先生在撰文纪念“五四运动”70周年时指出:作为自然科学的米丘林生物学和作为社会科学的马尔语言学都曾披上“阶级性”的红色外衣来到中国,最后证明统统弄错了。语言学没有“阶级性”,是社会科学的一个“例外”呢,还是社会科学的一个“先例”呢?是“下不为例”呢,还是“以此为例”呢?周先生进而认为,科学不分“中西”,科学是世界性的、一元性的。科学的“真伪”分别,要用“实践”、“实验”、“实证”来测定,不服从“强权即公理”的指令。他问道:社会科学是不是科学?社会科学是不是“一元性”的?社会科学的历史是否也经过了神学、玄学和科学三个阶段?
2007年6月,时年102岁的周有光先生在《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一文中进一步地指出:过去从国家看世界,现在从世界看国家。在全球化时代,由于看到了整个世界,一切事物都要重新估价(transvaluation)。全球化时代的世界观包含两个方面:一是自然世界观,即宇宙观,从神学、玄学走向科学,二是社会世界观,即人对人类社会的理解,核心问题是统治制度,就是从神权、君权走向民权。这也是一条政权演进的路线,全世界的国家都在这条路线上竞赛。自然世界观的根据是自然科学,社会世界观的根据是社会科学。科学没有阶级性,世界观哪来阶级性?为了弄清楚人文社会科学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问题,我曾当面向他请教。周老最近在托他的哲嗣晓平君专门带交给我的粘贴条上写道:“科学没有阶级性,社会科学是科学,当然没有阶级性。把科学说成有阶级性,是特权阶级保护特权的欺骗。” 拜读了周老的文章和手书,使我心明眼亮,对学术圈内的怪人怪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周老原本是经济学教授,后来才转行从事语言学研究。他是中国语言文字学和语言现代化运动的奠基人之一,著有32部专著和300余篇论文。他的《汉字改革概论》(1961年)、《中国语文的现代化》(1986年)、《世界文字发展史》(1997年)和《比较文字学初探》(1998年)等书,已成为中国语言文字学的传世之作。1984年起,他还以中美联合编审和顾问委员会中方三委员之一的身份,参与出版中文版《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和国际中文版《大不颠百科全书》。
上世纪90年代初,这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85岁时才正式离开办公室,回到家里,以看书、写杂文为消遣。2005年底,他把自己在100岁之前的10年间写的部分杂文结集出版,书名《百岁新稿》。他在书中说,老来读书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温故而知新。学然后知不足,老然而觉无知。学而不思则盲,思而不学则聋。这就是老来读书的快乐。他现在主要读专业以外的有关文化和历史的书籍。他想首先了觧3个国家:中国、苏联和美国。他说:“了解自己的祖国最难,因为历代帝王歪曲历史,掩盖真相。考古不易,考今更难。苏联是新中国的原型。…….苏联解体以后,公开档案,俄罗斯人初步认识了过去,中国人还所知极少。美国是当今惟一的超级大国,由于戴高乐主义反美,共产主义反美,伊斯兰教反美,美国的面貌变得模糊不清。”他的答案是:“了觧真实的历史背景,困难重重”。
沉浸于书海的周先生,不知疲倦地读书、做读书笔记、撰写学术随笔。他现在潜心于文化的多样化和21世纪人类发展前景等问题的思考和研究。他认为:“文化像水,是流体,不是固体,它永远从高处流向低处。如果筑坝拦截,堤坝一塌,就会溃决。”周老仍不断地用电子打字机写作,直至去年大体上每个月还写出一、二篇文章在报章杂志上发表或在同好小辈中传览。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他还认为读书、思索、写作是最好的长生不老滋养品。周先生的学术随笔纵古论今,评人说事,笔墨精粹,从容而随意,冷峻而透彻,跨越历史时空,含金量髙,没有一句空话、套话、官话和二手话。他的杂文、小品文,看似平实委婉,文章中总透着一股磨砺批判的锋芒。读他的文章,常有清风扑面、浓醇芬芳的感受。
读读周老先生的文章,再看看自己留下来的那些“成果”,实在是很难为情的。好了,不再扯远了。下回,请说说你的高见。
顺致大安!
致礼!
森根
涂于拂林园,2007.9.18.晚.
(编者配图:一,百岁时的周有光先生和他的打字机;二,丁聪为周有光张允和所作漫像,周张的爱情堪称佳话童话,但应当比他的爱情流传的更广,应当像汉语拼音一样被人们熟悉的是他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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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作者赐稿  来源日期:2007-9-19   本站发布时间:2007-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