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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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财富
法人。
自然人的对称。
毕大夫把第一副乳胶手套脱下来。
毕大夫把第二副乳胶手套脱下来。
在第一副手套和第二副手套之间蕴含血迹,像胶水一般粘结着半透明的胶皮。
“毕大夫,电话。”手术室护士喊。
她依旧缓缓地脱她的手套。没有什么能让一个有经验的外科医生焦急、里面的那副手套
不能用了。手术中破了,有鲜红的病人的血液染进她的指甲缝,白求恩开刀的时候也遇到这
种情形,中了毒,后来就牺牲了。她只得临时再套上一副,好像在裂开的饺子外面再糊上一
层皮。
她懒懒地问:“是不是我们家?如果不是,就说我手术还没完,谁的电话也不接。”做
完一场大手术,就像干了一天活的长工,筋骨欲散。
“不是你们家的电话,是个女的,她好像很知道您的工作习惯,劈头就说,我有要事找
毕大夫,如果她不接这个电话,损失就太大了。我就问,什么事啊。能否交我们转告?她停
了一下说,是关于发财的事。”
小护士说到这里,诡诘地笑了笑。“毕大夫,这年头,什么事都能打听,哪怕是找情妇
情夫的事,唯有发财不可问。每一笔财富后面,都有一个故事。您说是不是啊?”
发财?
毕大夫讶然不已,嘴唇在口罩后面无声地张圆了,口罩上就出现了一个优美的凹陷。这
个世界上,谁都可能发财。比如给她传电话的这个小姑娘,明天就可能挎上一位黑人酋长的
儿子。毕大夫绝不惊奇。收破烂的也可在月饼盒子里捡着成沓的钞票,或者干脆就是金项
链,毕大夫也不惊奇。唯有她自己——一个大学毕业有着主治医师头衔和精湛手艺的大夫,
人们已不称她姓名,而是尊称为“毕刀”的这个人,要是发起财来,就古怪了。
大夫发不了财,除非毕大夫刚才给病人开刀的那个胆囊里,储存的不是一把泥沙,而是
若干克拉水钻。
大夫能略有进项的渠道,就是收取病人的红包。虽说上面三令五申,但几乎所有的大夫
都靠它创收。从本意上说,毕刀是不愿意直接从病人家属手上拿钱的。那有一种趁人之危的
血腥味道。再有,她从不在手术之前收礼。不是廉洁,而是害怕天上有一种叫做概率的东
西。你就是再有把握的医生,也必须蛰伏在它的脚下。万一出了意外,毕刀心中有愧。不收
钱就手术,好比不要定金,她手术执刀的时候,就可以维持一种高雅的心态,感觉自己仍是
长着翅膀的天使。至于术后,病人康复,愿意给些馈赠,不拘多少,毕刀收下心安理得。要
是人家不送,毕大夫也不恼恨。像街头一个自得其乐的卖艺人,你给钱也罢,不给也罢,她
总是要自己吹呜呜呜响的笛子。
毕大夫喜欢把人的皮肤切开时,血流出来的油腻感觉。喜欢能把切开了的皮肤,再缝得
像荷包一样漂亮的羊肠线。
毕刀惊奇之后,决定立即接电话。她用酒精纱布揩干净指缝里的血痂。现在的伪劣产品
太多了,比如这双手套。只有病人是真的。毕大夫用指纹里还嵌着血丝的手,提起电话听筒。
“喂,哪位?”
“是篮子吗?你好难找。干什么呢?”对方轻柔的女声,绝没有因长时间的等候而焦
躁。她一定有一个极舒适的打电话的环境。
从“篮子”这个只属于毕刀中学时代的外号里,她就知道是谁了。
“曹末生,你好。我还能有什么事?就是忙着给人开膛破肚呗。”
曹末生与她中学同学,原来睡上下铺位。后来一个去了东北,一个奔了西南。地理前置
词虽说不同,后缀的尾巴倒是一致,都是生产建设兵团。后来她们都成了工农兵学员,不过
一个学了医,一个学的是中文。直到最后脚前脚后返城。毕兰成为市属一家医院的外科主
刀,曹末生为京城某著名报刊的首席女记者。
当年她俩散布在天南海北时,经常写信。要是在该收到对方来信的日子里,等不到鸿
雁,她们会立刻补写一封,好像是给信件造一个孪生姐妹,以防失去联系。
等到她们同回了京城,彼此倒少了许多往来,经常几个月毫无声息,仿佛淹死在闹市的
人海中了,有时会频繁地一天通几次电话,为了同去看一场电影,你等我,我等你的,再三
约会时间,闹得双方的丈夫直嫉妒。
少年时的友谊,假若经历了困苦而未曾磨断,就像冰镇的香摈,无论什么时候再打开瓶
塞,都会以极大的热情迸出泡沫。
“喔……没什么事……只是想找你…聊聊天。”本来很亲切的一句话,曹末生却说得迟
疑。
“不必先来一段温柔的话,联络感情。有话快说,我的双手还沾满了血迹。不要扭扭捏
捏,是不是又要介绍你的狐朋狗友,走后门住院?”外科医生只要说到他们的业务,嘴就像
刀子一般锋利起来。
“真的没什么事。只是……想你。”那边的曹末生突然压低了声音,使这句话的末尾,
更有了黯然怀旧的味道。
毕刀对着肮脏的话筒微笑了:“哎,末生,不要来这一套。你越这样我越确信你有事求
我。当年我们住宿舍,你夜里不敢一个人上厕所,要我陪你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腔调,你
是故态复萌啊,我在感到亲切的同时,不得不提高革命警惕。你直奔主题好了,毕竟我们已
经相识了30年,从13岁我们上初一那年算起。”
“篮子,你不做外科医生了吗?”曹末生依旧很柔弱的样子。
“没有啊。谁说的?我刚刚救了一个人的命。才下台。不是舞台,是手术台。”毕刀摸
不着头脑。
“噢,我以为你改做心理医生了,把人剖析得这样入木三分。但是,蓝子。你错了。我
真是很想你。我真是想见你,今天下午五点,请你在4路公共汽车站等,我计算过了,这对
咱们俩来说,路程都一样远近,符合公平的原理。放下我的电话,就给你的家里打个电话,
说晚上回家可能晚。我不喜欢大家谈天的时候,有人不停地看表。好了,就这样说定了。不
见不散。”电话线那头的曹未生,优雅地说完她的话,不由分说地挂断了。
毕刀愣愣地站在那里。从小就是这样,她看似很果断,但总是被柔弱的曹末生牵着走。
现在,不管她有什么事,都要在指定时间到汽车站。而且,在所有的谈话里,曹末生并
没有一个字涉及到发财——这个重要的问题。
下了班,毕大夫脱下白衣,换上会见宾客的衣服。她没有几件像样的服饰。在家的时候
穿家常服,在医院的时候穿工作服。剩下唯一可显示服装的场合,就是拥挤不堪恶味冲天的
公共汽车了。再好的衣服也会挤出皱褶来。女为悦己者容。毕大夫不想悦任何人。因此她听
天由命,总是像一个真正的蓝领,穿最简朴的服装。
但会见曹末生必须要穿好衣服。因为这个女友太讲究包装了,毕大夫不愿自己显得像个
陪衬人。她换了一袭绢丝杨柳纺的铁灰色套装,走起路来,好像要发出金属的声音。
毕刀喜欢套装。认为上下一样的颜色,给人古代盔甲的感觉,赋予职业女性凛然不可侵
犯的威严。当然啦,太像“铁娘子”了也不好,还得给自己残存一点柔媚的女人味。这个拾
遗补缺的担子就交给面料来承担了。今夏流行轻、软、薄。飘逸而高雅的绢丝纺,稍稍朦胧
了铁灰套装的刚性,使毕刀冷健中透出些许温情,就成了她最爱着的礼服。
打扮停当,出了医院的大门。突然一个潦倒的老头拦住她,毕刀以为碰上了要饭的,恰
好没零钱,就狠狠心假装没看见走过去。
没想到老头叫住她,说:“毕大夫,我等了您一天了……我是糯米的爷们。”
毕刀一看就知道了他是某个病人的家属。她经常像包公一般被人拦路喊住,不是诉说冤
屈,而是请求对他们即将手术的亲人多加关照。
唐糯米这个名称太有特色,毕刀在第一次写病历的时候就记住了她。但是,她不能叫这
个病人家属得意,以为自己比较特殊,就佯装完全没印象地说:“我一天接触的病人太多
了,对不起,记不清楚了。请您说说她是多少床?也许我能想起来。”
“14床。她是14床,肚子里长了一个大瘤子的婆娘……”
“噢,我想起来了。看我这记性。”毕大夫抱歉地笑笑。她的笑容很明朗。眼睛直视着
对方。按照通常的理解,这种坦率的目光是可以信赖的。但是你要小心,医生出现这种目
光,并不意味着他的努力与负责。那其实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我求求您了!给好好做个手术,家里离不开她啊:孩子、猪、羊……都离不开她
啊……我想给您送点东西,可实在是没啦……我秋后再给您送礼了,我说到做到。她要是好
了,我在家给您立个牌位,我们全家给您上香………”
老汉急不择言,但还是把他的意思明确地表达出来了。这些话,他已经在等毕大夫手术
的过程中,默想了千百次。而且他的膝盖籁籁抖动,时刻准备弯曲的样子。
毕大夫温和地听着这些后,这对一个医生来说是难得的享受。她甚至做好了老汉一旦跪
下,马上搀他起来的准备。她喜欢病人的感谢,就像演员喜欢掌声一样,但下跪这种感谢的
方式太原始了一些。
老汉终于没有跪,可能也是觉得周围人太多了,再加上自己婆姨的病此刻也还算不得太
重,这样的大礼,留着关键时刻再用吧。庄稼人还有什么呢?
毕大夫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对于那些最穷苦的病人,她绝不打钱的主意。人总要在自
己的行业里留一块净上,不是只为了钱才工作的。但这个比例小能太大,太大医生就永远摆
脱不了贫困了。因此毕大夫严格地控制着自己同情心的数量,只把它降临在最可怜最需救助
的人头上。
这个农村来的老汉和他那个叫做唐糯米的婆娘,荣幸地入选了。
毕大夫轻轻地拍了病人家属一下,然后很快地躲开了,怕在这短暂的接触中,有虱子爬
过来。
她说:“您放心好了,我一定尽力为你的妻子开刀。什么都不要,你把钱给你婆姨多买
些好东西吃,人有了抵抗力,手术后恢复的就会快一些。就能早些回家照顾你的孩子和猪羊
了。”
老汉的眼泪一下充满眼眶,说:“这可怎么说……谢谢呀,活菩萨……”他还想表达什
么,毕大夫不客气地说:“我还有点事。以后也不用再等着求我了。我说话是算话的。你安
心等吧。”
在挤得人仰马翻的4路汽车站,毕大夫寻找着曹未生。渐渐气愤起来。
按说人的脸是最显著的徽章,可在这夏日傍晚炙热如火的白光中,每一张脸都被汗水冲
刷得如同黄土高原,惊人的一致。整个城市是一个椭圆的用水泥制成的灰色发糕,像吸足了
热气的大气功师,开始吐纳粘稠的火焰。
应该问问曹末生今天穿什么衣服。衣服真比脸的面积要大得多啊!毕刀开始怀疑自己是
否听错了地点,或是曹末生爽约。其实看看表,才过了一分钟,但她平日同曹末生约会,女
记者都会严格恪守西方人的规矩,提前5分钟到场,显示出不言而喻的教养。
今天是一个反常。也许这一切都跟发财有关?
毕刀决定等10分钟。要是10分钟之后曹末生还不来,就是好朋友,她也不等了。要知
道,医生也是时间观念很强的人。
最主要的是她对发财不抱希望。
突然,毕大夫感到臂弯处一凉,一股冷冷的感觉,顺着肘正中神经直抵手掌末梢的中指
指尖。
回头一看,一个身穿雪白纯棉皱纱T恤和短裤的英俊男子,立在她的身后。用一根包着
银花纸的雪糕,碰了她一下。
来人戴着硕大的变色镜,使眼光深不可测。唯有从镜框外侧散布的扇形皱纹看,判断出
他已不像他的身材显示的那样年轻,眼睛充满了笑意。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不是曹末生了。
毕刀镇静地注视着他。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遇事冷静是第一素质。
“看什么?不认识了?还不快吃?雪糕流的汤快把我的手都粘住了。”来人很亲呢地说。
雪糕真的很软弱了,有乳黄色的汁液缓缓下移。
“噢!原来是你!”毕刀接过了雪糕。
来人是郑玉朗——末生的丈夫。
“末生怎么没来?她有事吗?”毕刀极力吸吮着奶液,力争不浪费一点一滴。
“末生没事。”郑玉朗掏出手帕,优雅地擦每一根手指,淋上奶油和没淋上奶油的都擦。
毕刀快速嚼吃渐融的雪糕,她讨厌这种粘粘糊糊的局面。事无巨细,先处理最紧急的。
待手的危急状态告一段落,她抑制住心中的不快,尽量平和地说:“她没事,为什么不来?”
当年在郑玉朗和曹末生的结合上,她是投反对票的,因此心里总存隔膜。现在人家的女
儿都上学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证明她当年的判断误差。见到郑玉朗,脸上总讪讪的。此
刻,她对曹末生没事不来赴约,自然大不满。但不能暴露在郑玉朗的面前,需保持住自己的
面子。
凭着医生的敏感,毕刀觉察到这两口子在合谋一件事,把她牵连了进去。因此她要沉着
一点。
“末生开始就没打算来。”郑玉朗微笑着说。
毕刀火了:“这不是拿人开心么?她说好了来的,怎么变卦?”
郑玉朗继续微笑:“她只说同你有个约会,并没有说一定是她来啊。”
毕刀想想当时的对话,确是这样。但这更暴露出是一个蓄意的阴谋。
她冷笑着说:“这么说,你妻子今天是让我同您约会了?”
郑玉朗说:“听您的口气,好像觉得同我在一起,辱没了您的人格?”
郑玉朗在一家大公司做事,风度翩翩。他同曹末生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他自小就受
女孩子的青睐,说起话来大言不惭。
毕大夫抱着双肘,以纯粹医生的目光打量着郑玉朗。惊奇他也是40多岁的人了,竟无
一缕久坐办公室人必不可少的赘肉。因两人呈丁字形站立,见他的侧背更是轮廓简洁,筋脉
蓬勃。毕刀知道,在雪白的精纺棉纱之下,是郑玉朗船板一样结实的背阔肌和斜方肌。
把思绪拽回来,她说:“那倒不是。在我们之间不存在辱不辱的问题。只是若不是这世
上有个曹末生,咱们就是路人。我想不通有什么事情,同我相识了二三十年的曹末生不能开
口同我谈,却请出你来。”
郑玉朗说:“我们不要站在光天化日下,好不好?南极上空有黑洞,紫外线能致癌。”
毕刀原想说,有什么底牌,你趁早翻过来好了。但炙热的气浪把人烤得像羊肉串冒油,
只得随郑玉朗躲进一间小冷饮店。
“你要点什么?”郑玉朗礼貌地问。
“你们有砖茶吗?”毕刀问服务小姐。她在兵团时靠内蒙牧区不远,经年像牧民一样喝
砖茶,成了习惯。返回城市以后,总觉得绿茶太清淡,花茶又被喧宾夺主地熏掉了茶气。经
过一翻调查研究,她发现最像砖茶的是坨茶。平日常从茶叶店里,买那种包得像圆香皂一样
致密的茶叶。在朋友家没条件选择时,就喝花茶。看这家店这般考究,就大胆提出要求。
“我们只有英国红茶。”小姐低着头,看着桌布的花边说。她还是懂茶的,挑了一种最
接近砖茶的品种。
“好吧。就要它吧。”毕刀说。
“您呢?”小姐问。
“我要冰咖啡。”郑玉朗摘下了变色镜。
“对不起,我们只有热咖啡。”小姐依旧低眉顺眼。
“把热咖啡放到冰箱里镇一下,不就成了冰咖啡了吗?这是欧洲现在最时髦的喝法,我
不急,可以等。价钱可以加倍。”郑玉朗说。
小姐喏喏而下。
“你诱敌深入了这么半天,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真实动机。是不是说出来,让我这杯茶也
喝得安心一点?”毕大夫小口啜着红茶,感觉这个来自大不列颠的茶精,实在是一般,皱着
眉说。
“您一天的收入不一定能抵几包红茶的价格。”郑玉朗面对着桌子的空白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以自己付茶钱。”毕刀忿忿地说。她想,当年真应该多说这个
家伙的几句坏话,也许真能督促曹末生跟他掰了的,现在可好,沆煜一气,倒算计起老朋友
来了。
“我只不过是说出了一个事实。我的收入当然比你多一点,但同这世界上的许多人相
比,我们都在不可遏制地堕入赤贫。”郑玉朗的冰咖啡还没有来,人气就愈发冲。
“是事实又怎么样?我们都很清醒地知道这件事,用不着你提醒。”
“你想不想改变它?”郑玉朗循循善诱。
“不想。”毕刀很干脆地说。
别看毕刀拒绝得很断然,其实谁能不想富裕呢?只是这些年来,她看过知识分子太多的
纸上谈兵,再也不想空议这个话题了。别看你郑玉朗衣冠楚楚,也没有太多的进项。曹末生
这个记者,招待会没少开,肚子里用公款积聚的油水不少,家里也颇有几箱粗制滥造的纪念
品,比如拉链打不开的公文包,走时不准的手表什么的,但硬通货并不多,郑玉朗也就是算
个中康吧,作出这种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的大慈善家表情,叫人不快。
“好。好极了。”郑玉朗轻轻地敲着桌边。“末生猜你会这样回答这个问题,我还不相
信。看来毕女士确实是不为商海所动,这使我们对选择你更有了信心。”郑玉朗很严肃地说。
毕刀愈发迷惑,说:“我又不是一件商品,何来选择?何来信心?”
“这个我们以后自会向你解释的,我不知末生同你说清楚了没有,看在你与她多年上下
同一张床的友谊上,今晚你能同我一道去看看她的父亲吗?”郑玉朗的面容越加凝重起来。
“曹老?病了?”毕大夫轻轻重复了一声。如果她记得不错,老人家已经靠80岁了。
曹末生的父亲是文化界的一位老前辈了,在相当一级的部门做领导工作。现在当然是退
下来了,但仍经常在报纸上露面。就像一颗庞大的彗星,虽说最灿烂的彗头已经闪过,但巨
扇般的彗尾依旧笼罩着半个天空。
“曹老还会记得我吗?”毕刀响咕了一声。说实话,她不想领这个差事,少年时留下的
冷淡太深刻了。
“是的。曹老现正在医院的病床前等着你。”郑玉朗肃穆地说。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
了。精明干练的女外科主治医师,像掉进一杯牛奶,范围不大,但四面浑浊。直觉告诉她,
这后面一定藏着一件事。但事的性质规模趋向,毕大夫可是一点也判断不出来。
你甚至没法提高警惕,因为对方是你30年的朋友。一个秀外慧中的有教养的女人。一
个虽然毕大夫不喜欢可还要算得上出色的男人。现在,德高望重的曹老也卷了进来。三个人
已形成了一个漩涡,毕大夫跳不出去了。
冰咖啡来了。杯子裹携着凉气,四周散发着飘渺的云雾。郑玉朗又叫了几样小点心以充
便饭,打算吃了就到医院去。
“委屈你了。今天只能这样凑活了。”他很抱歉地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讲清楚。”毕刀抱着手。大有不说清楚了就绝食的意思。
“不管事情是个什么结果,我都一定会同你讲清楚。只是,不是今天。一是三言两语说
不明白,二是马上就要到医院停止探望的时间了。虽说老头子那儿有点特权,也不好超时太
多。”郑玉朗率先站了起来,这不符合绅士的风度,但他顾不了那许多了。至于毕大夫吃得
饱不饱,他也不关心。
现今的女士崇尚减肥,整个世界都崇尚轻。
毕大夫只好说:“好。”就起身。一连串的安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倒要看看曹家玩的
什么机关。
的士停在翠柏森森的院落之前。
斗拱飞檐。岁月把阴凉处的石板镀上城市罕见的青苔,走廊像街巷一样宽大,显示着当
年的建造者奢华的王者气派。
这是外国人在大约一个世纪以前,用庚子赔款修起的医院。夕阳中,古典式的轮廓清晰
如铁。时光的流逝使它破旧,平添了些许和蔼的温情。
他们走进高干外宾部。长长的甬道铺着深可陷人的地毯,竟把医院素有的消毒水气味也
吸附掉了许多,朦胧渗出豪华宾馆的气氛。
走过一间间病房。门都关得紧紧,毫无声息。病房的门把手都是黄铜的,像一只只豹
眼,炯炯地瞪着来人。
到了。
推开门,病房里只开了床头灯,撒着均匀的光晕,给开着空调的病房清冷的空气,注入
了淡淡的暖意。一位须发洁白的老者,趿着软底拖鞋,缓缓地踱着方步,很有规律地在地毯
上走动着。
听到人声,老人低吟了一句:“来了。”依旧不停歇地走自己的路。
毕大夫和郑玉朗站在一旁,看老人若无其事地走着,口中呼出的气流,把一根很长的白
眉毛,吹得飘飘欲飞。一边走,老人一边很有韵律地念叨着:“918……919……”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几十年前毕兰送曹末生回她家时的压抑感,重又鲜活地莅临。
她原以为老人走到1000步的时候就会停下脚步,没想到曹老全不受习俗制约,到了那
个整数,依旧不紧不慢地把地毯趟出两道浅壕。
曹老的威严就在这沉默中渐渐生长。他明明约了你,你和他的女婿同时到达,他已经知
晓了,却完全无视你的存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功课。
这是一种融入血液中的尊严的气势,它膨胀着,将两位中年得意的后生震慑,觉得自己
萎缩起来。
老爷子顾自做着游戏,数到1100了,定住身,缓缓地回头,向他们和善地微笑。
那笑容中有一种很感人的天真。
毕刀以为他会说:让你们久等了之类的客气话。但她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老爷子毫不
感到内疚,让别人等着他,是他一生中最常做的事之一。他的笑容,是因为自己终于完成了
走路的指标。
“你是末生的同学。很好,听末生讲到过你。”曹老的确已经很老了,皮肤的面积比躯
体的实际面积大出许多,到处耷拉着丧失弹性的褶皱。他的牙齿不正常地洁白整齐,显然是
假的了。假牙使老人的声音夹杂清脆的回声,使布满老年癍的面孔不真实。眼睛出奇的亮,
尽管有早期白内障,从昏黄的瞳孔正中射出的光芒,还是有一种让你不由自主说真话的魅力。
“曹老,您好。看您气色还好,不知您得的是什么病?”毕刀关切地问。她开口就问病
情,三分之一是出于礼节,三分之一是因为职业,还有三分之一,是为了掩饰自身的紧张。
“不要谈什么病了。我住在医院里,天天来人谈的都是病,烦了。谈点别的,外面的
事。我喜欢和年轻人谈话。”曹老很干脆地打断了问候。
“外面?外面还不是一夭乱哄哄的。大家都像工蜂似的忙,为了名和利,打得头破血
流……”毕刀说着,有口没心。如今大家都这么说,好像不这么说,就不了解社会似的,说
的时候,自然把自己洗涤一清。
“我们年轻的时候……”老人的脸因为回忆显出光彩,老年癍也因充血愈发显出褐色。
完啦!
毕大夫哀叹一声,心想自己好倒霉啊!现在的时光,每三五年就可以构成一道代沟了,
和这位老前辈(虽说他是同窗好友的老爹),只怕已有10代以上的隔膜。再说,毕大夫这
一代人,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求学求职,自家吃过的苦,也足够教诲下一代的。渐渐增
长的年龄,已使他们自己滋生出倾诉欲,哪里还耐烦再听别人痛说往昔!
好在曹老毕竟是多年的领导人了,即使在晚年,也能很节制地控制怀旧这个老年病,话
锋一转,对着毕刀说:“孩子,你是否很喜爱文学?”
本来昏昏欲睡的毕大夫,没想到战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吓了一跳之后说:“喜欢看,
不能写。我平常倒是经常写字,摞起来的篇幅可能比一部长篇还要长。但都是病历。”
曹老宽厚地说:“喜欢看,这就足够了。比如足球,当大伙说喜欢足球的时候,有几个
人是真能上场踢的?能在现场看的都不多,还不就是对着电视机的一块玻璃就说喜欢?”
毕刀没想到老头还挺风趣的,而且思维敏捷,精神就聚集起来。
曹老又问:“看过多少世界名著?”
毕刀想了想说:“所有的吧。”
轮到须发皆白的老人吓了一跳说:“我搞了一辈子的文学,都不敢说这个话。”
毕刀自知失言,但话已然说了出来,她又不是轻易愿认错的,就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不
过绕了一个小弯,说:“您是大家,知道得愈多就愈谦虚了。我不过是个普通医生,图书馆
里有的名著都看过了,再也找不出一本新的来了,所以就说这话了。记得有个哲人说过,已
知的世界是一个圆圈的内部,未知的世界是这个圆环的外部。一个人懂得的愈多,他的未知
的范围也越大。我是一个小圈圈,所以讲话就很随便了。”
老人听了毕刀的诡辩,宽容地笑笑。接着问:“你觉着名著怎么样?”
毕大夫想说,现在谁还看名著啊?但当着一个搞了一辈子文学的前辈,这样说就太伤他
的心了,于是说:“名著当然是名著了。经过了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光的淘洗,那
么多双眼睛都看过,看了都说好……”毕刀突然孩子气的笑了一下。
按照预定计划,今天的主角是老岳丈和毕刀。一直冷眼旁观的郑玉朗,觉得毕刀的这一
笑,实在是没有道理。只有女人才会在这样严谨的谈话里,无缘无故地添加佐料。干大事业
的男子汉,绝不如此掉以轻心。
毕大夫真的是走神了。“看了都说好”——“用了都说好”——那是一种像手指一样玲
珑的捞面条的小工具,它的广告词就是这样写的。从理论上,你不觉得它有多么高明,但是
它真的把面条都捞干净了,你就会觉得这句话很出色。不由自主地记住了,让它在这个严肃
场合蹦了出来。
定下神,看到曹老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等待下文。毕刀慌不择言,说:“噢,名著……
当然了,名著也是有缺点的啊………”
“哦?好。你说说看,名著的缺点。”曹老眼光一亮。
毕刀本是顺嘴说的,到了现在的份上,只有自圆其说:“名著,特别是比较经典的名
著,大多成书于18、19世纪,那时候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作家们写到森林草原就要大泼
笔墨。要是写到皇宫宫邸贵族院落,您看吧,洋洋洒洒最少几千言。还有吃的什么穿的什
么,复杂得不行。要是现在,只要附上一张彩色插页,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再幽深的古堡也
能一目了然。包括我们的红楼梦也有这个毛病,一个大观园,费了多少笔墨。当然了,您可
以说这是留下了丰富的历史资料,养活了一大批红学家。可上般读者看的是小说,不是读资
料啊。这就是名著的缺点,或者说是名著的局限了……”
毕刀侃侃而谈。作为一个医生,文学哪里是她的特长。但事到临头,她一贯的主张是咬
着牙先冲上去。
曹老很注意地听着,说:“一家之言。一家之言。”
毕刀心里窃笑,她哪里算得上是什么“之言”,不过是不想在郑玉朗面前露丑就是了。
曹老调整了一下坐姿。郑玉朗不失时机地走过去,在老人的肩胛处轻捶起来,手法之娴
熟,可与旧日地主家的丫环媲美。
毕刀在内心深处不以为然,她觉得人类一切过于亲呢的举动,都不应在光天化日下进
行。否则就有某种表演或是别有用心的味道。
老人很舒适地享受着晚辈的孝敬。毕刀就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对这种
动作反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格外珍惜后人的关切。或者明知是假,也自愿当真。
之后曹老又问了几个问题,毕刀都恭敬地作答。但每个问题都是只答了一半,曹老就用
手指轻点茶几,表示已明白,可就此打住。问题涉及天文地理文史哲,虽说不是根深,但摊
子铺得很广。毕大夫模糊感到这好像是一场考试,但考的目的是什么呢?她完全不知道。
她无所求,因此也不紧张。知道的,就拣着自己擅长的话,往外掏。总不能叫人太看不
起了自己。实在不明白的,就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清楚。也不是她就特别地谦虚板正,而是长
期的医学实践养成的习惯,接触的都是人命关天的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强不知以
为知,是要用血来偿还利息的。
曹老飞速地转换着话题,显示出和他的年纪不相符的敏捷。但岁数毕竟不饶人,他很快
露出倦意。
一直在旁洗耳恭听的郑玉朗,相机递上一杯淡茶,说:“爸,您休息会儿,慢慢说。没
敢给您沏太浓的茶,怕您睡不着。”
曹老倔倔地说:“我不累。”
正在这时,门开了,身穿浆得笔挺工作服的护士走进来,态度很轻柔地说:“曹老的客
人,能否让曹老早一点休息?”
毕刀心里早就巴望着护士来撵人,此刻忙不迭地站起来说:“曹老,您好好休养。我以
后再来看您。”
曹老兴犹未尽,但体力实在不支,就不甘心嘟囔:“我感觉自己体力很好嘛,可他们总
是来提醒我有病。”
大家微笑不语,对这种老小孩式的恼火表示充分的理解。
“你们怎么来的?”曹老关怀地问。
“打的来的。”郑玉朗说。
“这么晚了,怕不好叫车了。我让司机送你们一下吧。”曹老很体恤地说。
毕刀忙说不必。心想老头子真是不食人间烟火,越是晚上,大街上越好打的。公车私车
都上街拉客,满街蝗虫一般。
郑玉朗没说什么,一时间摸不清老泰山的心思。老人家平日是很反对用公家的车,给家
里人接送客人的。今天这是怎么啦?
老人开始给他单位的管车人打电话。那边答应的并不痛快,意思是要是曹老亲自用车还
好说,既然是别人,这么晚了,是不是……
曹老火了。别看干瘦的一个疯老头,一旦火起来,威严不减当年。那边就乖乖地说马上
赶到医院来。
焦急的等待。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就像火车站送行的人们,只等火车鸣笛了。大家就有
些尴尬。
“曹老,您找我?”房间门嘭的撞开,进来一位穿和尚领文化衫的五短汉子,全然不看
客人,直冲曹老问。他的前胸印着“我没钱”几个拙劣的黑字,待他走到曹老身旁,就看到
他的身后印着“想发财”。
“……是……啊。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婿。”曹老从朦胧中惊醒,说。
“噢噢,末生的爷们!听说多年了,一直没缘见,今个儿幸会幸会。我姓姚,叫我姚师
傅也成,叫我姚老大也成。有事言语啊,要用车,跟我说。曹老廉洁,他叫我出车,是派
车,我给您出车,是咱哥俩的事,您说是不是?”姚老大全然不顾医院的规矩,大声说笑。
大家同曹老告别。老人家勉力半站起来,扶着沙发的扶手,膝盖显得很软弱。衰老的气
味像是用纸裹不住的油饼,散发出来。
毕刀以她的医学知识明白,衰老最先表现在从一个动作到另一个动作的过渡中。老人在
他们面前不断地表现走路,也许不止是当官的习惯,可能是证明自己的活力。
“篮子,你确实是一个好孩子。末生在家常提起你。我很喜欢你。”老人由衷地说。
毕刀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们的朋友家里对我们的了解,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刻亲切。
但这点头是什么意思呢?是承认自己的确是个好孩子,还是说自己也很喜欢曹老呢?
当然都不是。但毕刀只有点头。
“假如我有了很多钱,你们知道我要干什么?”也许是看到了姚老大的后背,曹老突然
很有几分天真地说。
郑玉朗当然知道,但是他绝不抢先说的。
毕刀傻乎乎地真费心琢磨,“假如您真有了很多的钱……”毕刀觉得很意外,这么老的
一位老人了,而且还是我党的高级干部,似乎很淡泊金钱才对。钱对他还有多少意义?曹末
生家住的是一套旧时的亲王宅院。北京城里上好的四合院,基本上都是贵人们的私宅。单是
这套房子,就要值上百万元了吧?曹老离休前还有专门的奔驰轿车,现在也是随用随到的。
祖国的名山大川,曹老都已携家眷游历过,一路上迎来送往,下榻于当地最豪华的宾馆,回
来时拎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礼物。生了病可以住这样舒适的单间病房……老人还想要什么
呢?以毕兰不算太狭窄的眼光看,钱对这样的垂暮之人,实在是没太大的用处了。
毕刀不止一次地想过,不但自己,就是曹老的女儿曹末生,拼上一辈子,也混不到曾老
现在的风光。
如今的人们常说自己有了钱要怎样怎样,比如毕刀的儿子说有了钱就买一个屋子大的冰
箱,都装满冰激凌。毕刀的另一个因了离婚而伤感的朋友就说,她要在某一日买下北京城所
有的红玫瑰,然后在花丛中饮煤气身亡。毕刀对这一类的愿望一律表示尊重。她是医生。在
某种意义上说,医生都是萨特存在主义的门徒。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病已经得了,你觉
得多么不可思议,病也像钉子一样扎在你的身上了。一种想法就是一种疾病,一个人既然这
么想了,他就一定有这么想的理由。
毕刀很惭愧地说:“我不知道您有了许多钱以后会拿来干什么。”
在回答完成的一瞬间,她突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这老头不会用最后的钱为自己
造一座豪华墓地吧?”
“假如我要有了很多钱……”老人凝重地说,“我就立一个曹畏三基金。专门用以奖励
严肃文学,扶持日益贫困的文学事业,出老作家的选集、全集。录制过去的音乐唱盘。比如
抗日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各根据地的流行歌曲包括民间小调,现在抢救还来得及,要是再过几
年就很困难了。淹没了我们对不起子孙后代……”神往和痛惜的神情,轮替出现在苍老的面
庞上,暗淡的灯光隐去了邹纹,使这张脸充满了令人感动的虔诚。
毕刀为自己对一颗苍老灵魂的臆测而不安。
“得了吧!我的曹老!您前两天不是还说要是有了钱,先把咱的大奔修一修。不是我这
人乌鸦嘴,专拣难听的说。今个儿拉的是您的乘龙快婿和尊贵的客人,我可要高度提高革命
警惕。要是别人,说什么我也不拉了。那车的毛病您又不是不知道,弄不好要出人命的。您
这会儿又说什么基金会了,再等会儿又该想起希望工程了。跟您实说吧,这该大修的奔驰就
是您的希望工程,有了钱什么也别张罗,先修车!”姚老大的大嗓门把薄纱窗帘都拂动了。
“是啊是……车当然是要修的,基金会也要办,要办……”曹畏三老人突然像孩子似的
不好意思。他的司机使他出了丑。
终于告完辞,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
坐进锃亮的奔驰230汽车,不想却比外面热得多。姚老大摇开车窗,说:“空调坏了。”
大奔颠簸地滑行起来。毕刀的屁股是坐惯了公共汽车的,至多也就是“面的”的水平,
一时觉得还挺舒适。郑玉朗皱着眉头说:“这车变速齿轮的毛病大。”
姚老大说:“行。是个行家。车也跟人一样,小病不治就攒成癌症了。车比人还不如,
人还能讲点精神,练个气功什么的。车只有一招,就是出事。不定谁倒霉赶上翻车了呢。”
毕刀想,别的司机都不乐意说翻车,这个司机不怕。可总把翻车挂在嘴皮子上的司机,
没准更怕。
毕刀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问郑玉朗:“你们两口子,折腾了我这么一下午连带一晚
上,到底是什么事,你可还没告诉我呢!”
郑玉朗仿佛没听见似的说:“都这么晚了,先送你回家吧。”
毕刀不甘心,说:“你还是跟我讲清楚,我是个心里存不了事的人,你要是不说明白
了,只怕我连今晚上的觉都睡不好。”
郑玉朗看着姚老大的后背说:“还是让末生同你谈吧。你们毕竟是老同学下。”
毕大夫还想问什么,一见郑玉朗双肘抱肩,正襟危坐免开尊口的模样,知道也问不出什
么了,就闭紧了嘴。
车里一时有些沉闷。
“到哪儿下,提前言语。我最怕到了跟前才说话的主儿。要知道北京城里的路口规矩大
了,不是你想在哪儿停都行的。”姚老大吭吭哧哧驾驶着不大灵光的奔驰,在漫行道上开。
一辆辆蓝鸟皇冠奥迪桑塔纳林肯卡迪拉克,从奔驰车的左侧飞掠而过。
姚老大安之若素,不焦不躁地缓缓打着方向盘,仿佛在耍一套太极功夫。
但老迈的大奔不争气,应声颤抖了一下,好像经过了一个炮弹坑。
毕刀回头看了看路,下了微雨,马路很平坦。浅浅的水滴像油膜镀在路面上,流淌着一
道又一道霓虹灯艳丽的光斑,仿佛一匹暗淡的缀着团花的绸缎。
“喂!我说小姑爷,听老爷子讲,几个快婿中,就你的路子最野。怎么样?给咱打听打
听,有没有愿意要大奔的主儿?我跟他换,8成新的桑塔纳咱就干!这个车,也就壳子还像
那么回事,内里头都耗损完了,一个文化单位就没有钱修修。不过,可得快!趁现在这变速
轮还站着最后一班岗。要是彻底趴下了,没有几万块钱,它是彻底转不起来的。再说了,老
爷子都这个岁数了,要是哪天半夜里急诊上医院,突然车误在半道,我吃不了这官司。我一
个当下人的,也想通了,要的什么面子?图的什么排场?左不过是个穷开车的,平平安安把
主人送到了地方,这就是最大的面子!我也不管是什么牌子的车了,开着好使就行。人非草
木,曹老对我那是没说的,我得对得起他。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们会有钱来修奔驰230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老爷子坐了一辈子的奔驰,不能叫他
死在桑塔纳里。”郑玉朗冷冷地说。恰好这时驶过一处紫蓝色的广告牌灯箱,他的脸就显出
潜水艇样的坚毅。
“你们接着聊吧,我到家了。”毕大夫说。
第二天是毕刀出门诊的日子。主治医师诊室,限挂20个号。挂号费1元,每张挂号单
医生可提2角钱,也就是说,同样是出门诊,在主治医师诊室干一个上午,可多得4元钱。
因此轮流出这种门诊,就成了公众的一种福利。
其实在普通诊室里,也常常坐着主治医师。只是那里的挂号费都是归集体所有,看病的
医生一尘不染。
毕刀有时想想可笑。医生还是那个医生,医术还是那个医术,只因屁股坐的凳子不同,
病家就要付出不同的价钱,就不免替病家叫屈。但细想起来,主治医师诊室的房间毕竟宽敞
一些,病人是单独就诊,不像普通号那里,一溜坐七八个病人,好像等着剃头的铺子。主治
医师诊室里还有一扇虽说不很洁白但很严实的屏风,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
毕刀开始看病人,昨晚上没睡好,头痛欲裂。但一想到病人是把带着体温的一元钱塞进
挂号室的小窗口的,其中有2毛钱还将进入自己的腰包,就提醒自己一定要抖擞精神。
看主治医师门诊的多半是些中年知识分子,他们真是有病啊,好不容易放下工作,来一
趟医院。挂一个专家门诊要10元钱,他们舍不得。5毛钱一个的普通号,他们又信不过刚
出校门像青枣一样毛愣的年轻医生。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身体和时间,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
主治医师号。除了节俭之外,还有一种惺惺惜惺惺之感。觉得这个年纪的医生像自己一样,
都是挑大粱有真才实学的。
中年知识分子易早夭,毕刀格外认真地诊治,头上沁出薄薄的汗水。
叫到16号了,她的神经渐渐麻木。她依旧温和地注视着病人,但目光像随手撒出的沙
砾,很散乱地罩在病人身上,已没了焦点。
“您叫什么名字?”她机械地问眼前的女病人。
病人没有回答,摇了一下头,浅浅笑着。
“请问,叫什么名字?”毕大夫略略提高了声音。病人坚持缄默。
“您的名字?”毕刀简洁地增大力度。她想这个病人可能失聪。
“哎哟哟,我说篮子啊!你就真的殚精竭虑到了这个份上,连我也认不出了吗?”女病
人大叫。
门口喊号的护士小姐闻声进来,不客气地说:“请您安静一点,这又不是自由市场!”
毕刀先是膛目结舌,然后兴灾乐祸地看护士训斥女病人。
“想不到是你。”她说。
曹末生今天穿褥十分淡雅,一袭淡紫色的裙衫,清爽可人。
“世上只有做不到的事,没有想不到的事。我要尽快地见到你,你说除了这个办法,还
有什么办法?”
毕刀把听诊器搁在桌上,准备用看一个病人的时间同女友对话。
“你们夫妇俩对我进行地毯式的轰炸,到底藏了一个怎样的狼子野心,现在该昭然若揭
了。”
曹末生规规矩矩地并腿坐在专为病人准备的小凳子上说:“我父亲对你很满意,印象很
好。”
毕刀说:“我真有点受宠若惊。有人对我印象好,总比有人对我印象不好要好。可是我
想不出这种好与不好,对我有什么关系?”
曹末生说:“他考察了你,认为你可以做一个女企业家。”
毕大夫不由自主地拿起了听诊器,这是她要为病人诊治时的第一个动作。然后说:“末
生,我想,我们俩,也许还要加上您的老父亲,有一个人,需要进安定医院。”
曹末生冷静地说:“我们都很正常。特别是我的父亲。以他近80高龄的年纪,能思虑
出这样鼎力革新的计划,我觉得很悲壮。我本来是不愿介入这件事的,但我觉得父亲的举动
与一位我所尊敬的画家相仿,我要帮助他。”
“哪一位画家?”毕刀好奇。
“齐白石啊。他60岁以后大规模地改变画风,史称衰年变法。”
“那您家老父打算变一个什么法呢?我觉得你们一家人在合伙演一出戏,把我拉来跑龙
套。”毕刀愈发摸不着头脑。
“不不。你是主角。”
曹末生急急反驳。
“我是主角?那么谁是导演?”
“社会。”曹末生冷冷地说。
“你再说得明白一点,好不好?不过,要节省点时间,我还有病人。”毕刀认真起来。
曹末生默不作声地从衣兜里又掏出了一张小纸片。毕刀不用看就明白了,那是第17号
挂号单。这个鬼机灵,居然多挂了一个号。
“好吧。你说吧。现在我就是不想听也得听,因为你买下了我的这段时间。”毕刀把自
己的姿势调整得舒服一些,想必说起来话长。
“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在位的时候,创建了一个九星出版公司。你知道,审批一个出
版社,要费许多周折。父亲为了严肃文学的发展,动用了他的许多老关系。用现在的话讲,
就是友情出演吧。可以这么说,要是没有我父亲,就没有这个九星的存在。这几年,严肃文
学大滑坡,出版公司的状况一直不好,徘徊于微利和轻度亏损之间。前几年不是兴承包吗?
出版公司的一个普通工人,好像叫什么浦为全的站出来说,他愿意承包出版社,每年给我父
亲所在的部门交10万元钱。
“这当然是我父亲那样的文化人,巴不得的事情,乐得当甩手掌柜的,就同意了。现
在,几年过去了,浦为全居然分文不交。一问,就装穷,说是不景气亏损什么的。可是,你
看……”
曹末生说着,从肩背的见棱见角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大摞书。里面的内容一时看不
到,只见封面红的酷红,绿的惨绿。黑白对比鲜明的性感女星照片,像斑马的纹路使人眼花
缭乱。
“这都是我从书摊上搜罗来的他们的产品,还是不完全统计。像这样在凶杀暴利色情边
缘行走的出版物,销路出奇的好。我问过书摊的老板,说出这种书会赔吗?他们说,这都是
从国外盗版来的,简直就是无本生意。焉有不赚之理?再有,据我的调查,那个浦为全出入
坐轿车,手提大哥大,比我父亲的排场大多了。要是出版公司不赚钱,他去偷来抢来的钱
啊?”
“真他妈的恶仆欺主……”温文尔雅的女记者骂了一句脏话。
“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说到为什么呀?”毕刀看了看表,虽说女记者买下了两个
号,后面还有几个病人要看的。
“别急呀。我这就说到正事上了。最近我父亲让他们兑现合同,每年10万元。他们就
摆出泼皮无赖的嘴脸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不信你们可以到帐面上去查!你说到处有他
们的书,哪能不狰钱?他们说书商拿了书不给钱,要是不信你们也可去查帐!我父亲他们一
伙书呆子,哪里会查帐?!再说人家既然敢让你去查,必是事先做好了手脚的,听说他们请
了一个退休的高级会计师。你哪里查得出?父亲气得心脏病都犯了,这不是无法无天吗!”
曹末生微微有些颤抖了。
看女友生了这么大的气,毕刀也随着气愤起来:“那就不让那个什么……浦为全承包好
了!”
“这咱们就想到一块去了。父亲他们不能捧着金碗要饭吃啊!以后国家的拨款越来越
少,文人们再没有条件关起门来儒雅了。有什么办法啊,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父亲在筹划
着更换承包人,这一次,政权可要牢牢地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家手里。这个人,既要有经营
头脑,又要绝对忠试可靠。再不能选错接班人了……”曹末生像一个女政治家侃侃而谈。
“那是。那是。”毕刀频频点头。钦佩之余,不免设身处地考虑:“只是这样的人到哪
里去找?”
“不用找。现成就有一个。”曹未生胸有成竹。
“你说的是我?!”毕刀大惊。联想起刚才的女企业家云云,才知道在这里埋伏着一支
兵马。
“不是你。是我的丈夫郑玉朗。”曹未生字正腔圆地说。
毕刀大松了一口气,笑自做多情。“这太好了。”她忙说。
其实郑玉朗到底合不合适做承包人,毕刀哪里知道。只是人家的婆姨都说行,自己还唱
什么反对票?只要同自己无干,又何必认真。
“你真这样认为吗?”曹末生半信半疑。
“知夫莫过妻吗!”毕刀一口咬定。其实心里说,当年我反对你们结合,你还不是根本
不听我的?这次我可要要一个滑头了。
“其实就我的本心来说,并不觉得他行。但我们全家都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也就不
好再说什么了。你知道,我只有一个哥哥,生性懦弱,对从商从政没有一点兴趣,绝担不起
此担子。其余几位姐夫,也都是搞艺术的,不管闲事。为了父亲,我理应挺身而出,但抛头
露面,一个女流,终是不便。更何况我是曹畏三的女儿,恐怕有许多闲话。”曹末生缜密地
思考着。
“即是这样,那就让郑玉朗当就是了。”毕刀惦记着余下的病人,心不在焉地说。
“但是,老爷子不肯。”曹末生神色严肃。
“为什么?”毕刀不解。
“为了避嫌。”
“这又不是私人开的买卖,既然一个普通的工人都可以承包,大学毕业的郑玉朗为什么
就不行了呢?钱都是在公家的帐上,不信可以查嘛!”毕刀说完,不由得笑了。今天怎么老
说查帐的事,值得这样认真吗?
“老爷子清白一生,不愿晚节沾上污点。”
“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内举不避亲吗?”
“我们也都这样劝老爷子,但他就是执意不肯。”曹末生很焦虑的样子。
“别着急。再想想办法。”毕刀安慰朋友。
“办法倒是有一个。”
“什么办法?”毕刀忙不迭地问。
“我们全家思谋了半天,只有来个桃代李僵。由这个人出面竞争九星出版公司总经理的
座椅,把浦为全顶下去。枪杆子就回到劳动人民手里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这个人也不好找。”毕刀担忧。
“我们已经找到了。”
“谁?”
“你。”
风从窗外沁进来,把插在钉板上的挂号革吹得扑扑响。曹末生最后掏出的那张单子,险
些飞了起来。
毕刀把单子往钉子的根部压紧,好像在给一棵小树培土。
“啊!末生,我想你很清醒,可是这怎么可能?我是一个外科医生,对出版行业一窍不
通。我哪能做这种刀光剑影的总经理?真是……嘻嘻……”毕刀开始大惊失色,但很快就镇
定下来。曹末生从小就喜异想天开,她是有数的。怎么就当了真!
“你不要笑。这是真的。我之所以先让郑玉朗找你,又让你见了我父亲,正是因为我们
是非常认真的。”曹末生脸上没有一丝玩笑意味,眉头竖起针形的皱纹。
在相书上,这种纹路叫做“正义纹”,毕刀突然不相干地想到。
看来这不是一个玩笑了,需要郑重对待。
毕刀挺直身子说:“你们这样信任我,我该高兴才是。可你们想到我的态度了吗?我对
经营完全是门外汉。”
“想到了。所以才委派我来同你细细地谈。”曹末生说。“我厌恶经商。”
“这不是经商。是实业。实业救国。就是救不了国,起码可以自救。”曹末生冷峻地说。
毕刀把自己的椅子往后退了退,拉开了同她的病人之间的距离。一般情况下,都是病人
有严重的口臭,她才行此下策。
“我不会分辨经商同实业问微细的差异,我只是告诉你我不干。我们都是40多岁的人
了,我是一个很好的外科医生。我这一双手,简直就是宝手。我的每个手指都救过病人的性
命。我不想改行,对女人来说,医生和教师是最好的职业了,医生比教师还好。不论社会发
生什么样的变化,医生永远是受人尊敬的事业。”
毕大夫说着,站了起来,习惯地把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听头,
像一只光滑的小龟,把冷静坚硬的感觉传达给她的手指。
医生把手插在白衣衣袋里,给人的感觉是倔傲而冷漠的。殊不知很多时候,是医生把自
身隐藏在白色的铠甲之后,为自己壮胆。
“真的。末生。很抱歉,我还有3个病人要看,上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毕刀说着走到门口,对门外的护士说:“请叫下一个病人吧。”
护士略微有惊异,因为每次都是旧的病人走出来,才叫新的病人进去。
医生的话就是命令。“18号——18号来了没有?再不答应,就叫19号了啊,18
号……”
护士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走廊的墙和挂着“防病须知”的镜框玻瑰上反射着,破裂成干
燥的碎片。
曹末生明白了这是驱客,轻轻地站起来。
毕刀内疚地笑笑,算是为她送行。她不愿这样对待一个有着30年友龄的朋友。朋友也
像出土文物一样,愈古愈好。人在中年以后,就很难再结交到披肝沥胆的朋友了。因此,她
有点伤心。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待过一段时间,再慢慢解释吧。
曹末生打开随身带的另一只公文包。她不同一般的时髦女士,在这暑热难熬的夏季拎一
款小得可怜的香包,而是挟一个真正纯牛皮的经理包。
她把几张薄纸片递给毕刀。
那是今天主治医师门诊剩下的所有挂号单。
很安静。
诊室里的水龙头没关紧,凝聚了许久的一滴水砸落下来,清脆震耳。
两位女士重新走到桌子旁,落座。只是由于方向的关系,病人曹末生坐到了医生的位置
上。
有小孩的哭声传来。外科的旁边是小儿科。
“末生,不必再说什么了。我喜欢当医生。”毕刀疲倦地说。同朋友相争是累人的事。
“鲁迅先生说过,凡是愚弱的国民,病死多少是不足为惜的。”曹末生针锋相对。
“我不是从国家来讲,只说个人利益。医生毕竟是最保险的职业之一。受人尊敬,收入
也还说得过去。”毕刀有意把自己说得很自私。现在的事情,如果公事公办,反倒不易说
通。你强调了个人利益,大家就谅解你了。
“毕兰,推心置腹地说,这件事对我们的家族是有大好处,但对你,也是一件好事。你
刚才说到了收入。不错,医生永远是受人尊重的事业,在美国,什么人收入最高?医生和律
师。在中国,可就远不是这么回事了。现今收入最高的是老板和经理。这是一个机会,对我
们大家都有好处的机会。”
曹末生好像在给毕刀讲解一道数学题。只不过当年在学校的时候,都是由毕兰讲给曹末
生听。
毕刀的眼光聚焦在钉子头那一叠挂号单上。每一张挂号单都使她耗费精力,口干舌燥。
她的生命被这一张张薄纸片粘走,每一张挂号单回报她两角钱。在这之前,她没有觉得少
过,但是在这一瞬,她觉得自己的劳动和所得的报酬太不相宜了。
“你是说,对我也……好?”毕刀迟疑了。
“你依然可以做你的医生,不过暂时中断一下罢了。具体步骤是这样的。由你出面,把
出版公司承包下来。其余的事就都由玉朗来办,并不需要你操很多的心。我们的素质,比那
些最先发达起来的个体户优越得多。那些人更多地属于流氓无产者的范畴,当改革大潮初
起,善良的人们还在岸上观望的时候,他们就以特殊的嗅觉一跃而起了。知识分子就失去了
他们的第一次机会。
“现在,第二次机会来了。我们再也不能失去了,因为很难说还有第三次机会。有些路
口错过了,就再也无法退回重新选择。我们应该挺身而出了。我父亲他们为共产党干了一辈
子,作为打天下的一代人,他们注定享有许多特权。许多贫民老百姓看了生气,我可以理
解,但并不服气。一个政权,如果连它的开国元勋的待遇都保证不了,这不是国家的悲哀
吗?可是,他们的时代毕竟就要过去了……”
曹末生冷静哀婉地说。
“书上说,做女儿的,一般都比较钦佩自己的父亲。”毕刀清醒地说。
“谁的书?”曾末生问。
“弗洛伊德语录。”
“我真的很敬佩我的父亲在他近80岁高龄时还不甘寂寞,变法维新。他希望有好的汽
车,汽车就是他的腿。他希望建立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弘扬严肃文学。你说这里
面有流芳几世的念头在内,我以为也是无可指责的。毕竟他百年之后,受惠的是后来人。假
如不是我们的社会人言可畏,郑玉朗完全可以出任总经理。为了把事情做得更完美,我们全
家想到了你。所以,我来找你,是为了私事。但它利我也利你,利私也利公。你可三思而
行。”
毕刀漠然坐着。这是一个罕见的疑难病例。
曹末生悄声说:“你当名义总经理还有一笔收入。当然我知道你绝不会是为了这个而
干,但我得告诉你。不是按市场规律办事吗,我们遵循游戏规则。”
毕刀嘶哑着嗓子说:“这事真是太突然了。容我和自家先生商量一下。”
曹末生说:“尽快把结果告诉我。当年部里和浦为全口头签的合约就要到期了,对新一
轮承包人的审查就要开始。假如你不愿意,我们还得另物色别人。当然,篮子,我们以前是
上下铺,希望以后也成为左右手。”
曹末生走了。
毕刀走出医院时已经很晚了。因为虽说上了门诊,但病房里你的病人还要照常处理。平
日都已习惯的事,今天就觉得不合理。一个人等于干了两个人的活。
出了大门,刚要拐弯,突然她的衣襟被人揪住了。
一看,是唐糯米的老汉。青筋毕露的手把毕刀的真丝裙衫钧得跳了线。
毕刀正有心事,就不耐烦地说:“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了吗,我会认真给你的婆姨开刀
的。你要老是这样缠着我,我就不管你们的事了,让一个实习医生给你婆姨做手术。”
“别!可别!人家都说您医术高,您就可怜可怜我家,我们大老远地来一趟京城不容易
啊!我再也不敢烦您了,连一句多余话也不跟您说了。今儿的事,都赖我那个蠢婆姨啊!村
子来了个人,看我们手术了没。给带了一瓶香油,自家恍的,可香咧。我婆姨说,给毕大夫
尝尝吧。东西不是个好东西,可新鲜,是个土产啊。我在这外头等了您一天哪,您就收了我
和婆姨的这片心意吧。”
老汉说着,把一个橙红色的小瓶抖嗦着擎了过来。清亮的油液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反
射着西下的阳光。自家油瓶口封闭得不好,有浓郁的芝麻香气四处飘散。
“不要这样。”毕刀拦着说,“我一定尽心尽意给你们做手术就是。”
虽说先生是最爱吃凉拌菜搁香油的,虽说这么好的香油全北京难找,毕刀还是不想坏了
自己手术前不收礼的规矩。
唐糯米的手术只是把脾脏上的巨大肿瘤摘除。看起来怪吓人的,其实脏器摘除是比较简
单的手术。
没想到老汉突然急了,浑黄的眼泪迸出眼眶,像蜗牛一样爬在苍老的面
“是不是我婆姨的病没得救了?您连这一点乡下的土产都不收我们的了?是不是您打定
主意,要实习医生给我婆姨做手术了,不愿欠了我们的人情?是不是嫌我们的油也是脏的?
我没打开过瓶瓶,连一滴也没尝过啊……”老人哀痛万分。
毕刀只得接了这瓶被攥得汗渍渍的香油。油的温度很高,好像要沸腾。
毕刀迫不及待地等先生回家,比热恋时还焦急。
“回来了?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毕刀一边端菜碟子一边说。
先生在一家将要倒闭的工厂当党委书记,遇到什么大事都镇定自若。
“说什么也得让人吃饱了饭啊。饿着肚子的时候,出不了主意。”他操起筷子。
毕刀不管这一套。一边给丈夫盛饭,一边把曾氏家族的计划塞进丈夫的胃。
“就是说他们让你当傀儡?唉呀,我的老婆!你怎么连这个弯子都绕不过来?这是拿着
你的名义做抵押啊!你是什么人?劳动模范,五一奖章获得者,三八红旗手……喂,还有什
么光荣称号?我的老婆?这些都是无形资产,值大价钱的。”先生在厂子里,是几千人的主
心骨,平时很庄重的。但他回到家里,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毕刀有时打趣地说,你在厂子里,就是这样对广大工人阶级说话的吗?
先生就说,当然不是。你愿意听那样的话,我立刻就对你长篇大论。
吓得毕刀连连说,你还是这样说落后话吧。
“还当过党小组长。”毕刀补充。
“你在各方面几乎是无可挑剔的,所以你更要问清钱的事。”先生剔着牙缝,郑重相告。
“可是我还没有决定干不于呢!”毕刀简直觉得一向主次分明的丈夫,这一回颠倒了顺
序。
“这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先生严肃起来。“我看曾家是顺应了潮流。古语道,君子
之泽,五世而斩。现在的所谓贵族,不要说五世,三世之后仍能凭自己的本事,创出一份业
绩的就很少了。
“曹老宝刀不老,曹氏女儿女婿齐上阵,这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人家既然求到你的头
上,给人助助兴有何不好?起码没有什么风险,不然我们两个都在岸上晾着,何时才能发
达?我自然不好有大动作,你将计就计练一回傀儡总经理,熟悉了情况,积累了经验,将来
焉知不能做一把真正的总经理呢?”先生谈得兴致勃发。
毕大夫连连摆手说:“我哪有那份野心?!”
先生说:“我说的是以后,并不是现在。他们之所以选中了你,就是看中了你的毫无野
心,不构成威胁。你在现阶段,绝对要听他们的。待羽翼丰满以后,再甩开他们干也不是不
可以。他们不是说原来的那个浦为全有轿车大哥大吗?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有呢?要知道,毕
竟你是总经理啊!这香油可真地道,能把人香一个跟头。多少钱一斤?”
“这香油不是买的。”毕刀淡淡地说。
毕刀有些迷惑。就这么一件事,怎么使所有的人都显得老谋深算起来?
毕刀把自己同意合作的意向,通知了曹末生。曹末生让她直接同郑玉朗谈。毕刀不愿意
理郑玉朗,但具体的问题又必须同他当面磋商。
他们将招标时可能遇到的情况,事先进行了讨论。名是讨论,实际上都是郑玉朗一个人
在说。毕刀对于出版社的经营和管理业务,完全是一摸黑。刚开始就很烦。掬着曹末生的面
子,硬着头皮往下听,居然也就听出了一些名堂。她天性聪颖,加上郑玉朗的阐述简明扼要
又切中要弊,几个回合谈下来,也就不再是个出版盲了。
部里那方面,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更换出版社承包人的准备工作。气球放出去了,还真有
几个行家里手跃跃欲试,都递交了详尽的承包方案。
曹老告知部里,他郑重推荐一个很有思想很有能力的女医生,来参加夺标。
医生?还是女的?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大概是曹老这次住院,这个医生对曹老的治
疗格外认真吧?负责此项事物的副会长这样想着,就把同毕刀的面谈安排在了所有应征人的
前面,想预先把她淘汰掉。
会面的时间订在明早8时。
明天又是毕刀出门诊的日子,她很不情愿耽误了工作。不仅仅是因了钱,由于她的医术
好,很多病人都是专来看她的门诊的,还有唐糯米的手术方案,还要继续研究一下,这是她
每次手术前的惯例。现在就全耽误了。
但是没办法。这不但是一个海,而且是一个旋涡,跳进去就身不由己。
毕刀请了假,说是她的在奶奶家上学的孩子病了。请假很顺利,没有一个人怀疑她在说
谎。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心里很不安。心想孩子可不要真的病了,那就是上天对她的惩
罚了。
本来郑玉朗的意思是让她单刀赴宴,毕刀这一次是出奇的顽强,说什么也不肯。
“这不成!这又不是抢救病人,肠子肚子流出来我都不怕。对经济方面的事,我是初级
阶段。要是哪句话说差了,我倒没有什么,一甩手走了,回去照旧开我的方子去,可你们家
的马歇尔计划就全毁了。”毕刀特意突出了那个“家”字。
郑玉朗迟疑说:“今天晚上,我岳父会再次打电话给副会长,强调他是出版社的创始
人,强调这一次承包人非你莫属。所以无论你谈得怎么样,估计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就放心
好了,我现在过早露面,恐不好。”
“但你迟早是要露面的,是不是?我认为早露比晚露好,不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人家
反倒惊讶。再说,按照国人的心态,对男人比对女人信任得多。特别是这样的大事,还是有
男子汉出面比较好一些。”
毕刀也不知自己说得有多少根据,只是怯场。她开始恨自己的丈夫,其实和曹末生的友
谊,对曹老的尊敬,都不是她投身这件蹊跷事的原因,只因自家的先生显出强大的兴趣。
“不成。我现时不能露面。你必须一个人去。”郑玉朗思忖片刻,很强硬地拒绝了,语
气中渗出凛凛的威严。
毕刀一下子火了。从来没有人这么居高临下地对她发号施令过。我不过是看在多年友谊
的分上,演一出两肋插刀。你还真的拿出老板的架子来了?老子还不干了呢!
“你必须跟我一起去。否则,我们这场游戏到此结束!”毕刀冷冷地说。
郑玉朗怪自己疏忽。妻子说过,她的这个朋友也有极锋利的一面。自己这几天只看到她
虚心求教的一面,竟把她看得太软弱了。事情到了现在的分上,硬顶就成僵局。他强制自己
脸上的肉,温柔地抖了抖,说:“那么好吧,我的总经理先生。只是,我以什么身份出现
呢?”
“我的副手。您将来不是名义上也要是我的副手吗?虽说实权是你的家族的,我不过是
个皮影。”
郑玉朗不去理会毕刀话中的蒺藜,大度地说:“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好吧,我出任你
的副手。但主角还是你唱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说话。”
第二天,他们准时到达约见地点。
这是一座破败的四合院,只有那几柄枝叶苍苍的巨大古柏,说明这里曾经有过的威势。
汪伦副会长基本上还算矜持地接待了他们,神态中有掩藏不住的查询之色。
会议室里,双方隔着古老的木茶几端坐着,好像对峙的等号。
毕刀从未有过的拘谨。她经历过许多刀光血影的场面,虽说刀是手术刀,血是病人之
血,也算见多识广了。但今天这个场合,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目光顽固地盯在自己的长袜上,晦气地想这双灰色的袜子于今天的气氛,真是很不
相宜。灰色使她原本秀丽的双腿显出白蜡样的虚伪光泽,她不知道把腿藏在哪里好。
“我们还是成丁字形坐吧。这样大家都亲切些。”郑玉朗像主人一样调配起众人的座位。
汪伦坐在了窗前的沙发上,苍白的头颅映着纱窗外的翠柏。
呈90度直角处,坐着郑玉朗和毕刀。
三人都衣冠楚楚,促膝交谈的样子,但有一种隐然的张力,暗浮在空气中。
“毕女士是怎样得知我们这里有这样一家出版社,并决定要承包的呢?”汪伦副会长单
刀直入地问。
郑玉朗和毕刀一下傻了。他们准备了许多业务上的问题,但是独独没想到这个不是问题
的问题。他们就觉得对方有些阴险,甚至是弄清了他们的底细,故意敲山震虎。
其实汪伦的骨子里是个文人,对商务谈判并无经验。他只是很奇怪,是什么渠道,把这
样一个端庄干练的女医生吸收到完全陌生的领域来的?他随心所欲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给
了预谋的总经理副总经理一个冷不防。
“这个……这个……是这样的……我是听……”毕刀张口结舌,差点就要把曹老先生供
出来。
“这个无可奉告。”郑玉朗果断地堵截了话头。
汪伦像山植一样红而圆的面庞出现了很尴尬的神色。不过,他到底是好好先生,不自在
了片刻,也就恢复正常了。
“毕女士作为很有经验的临床医生,”汪伦掀动茶几上的一叠纸,毕刀认出那是几天以
前郑玉朗让她写的个人简介。“怎么就能弃医从工,改作自己完全不熟识的业务呢?你是否
有把握做好它?”
这个问题倒是演练过多遍了。
“我虽喜欢医学,但更欣赏鲁迅先生说过的话,愿意投身到教育民众的工作中去,做企
业家于实业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平时也很注意积累这方面的知识……”毕刀神龙见首不见
尾地谈了几点管理经验,都是郑玉朗临时教她的,现买现卖。汪伦副会长也是个外行,听得
云苫雾罩。
毕刀不敢恋战,赶紧把烽火烧向郑玉朗,说:“一个好汉三个帮。我已经物色到几位很
有经验并从事过这方面工作的专家,比如这位郑先生,已答应出任我的副手。世上无难事,
只有肯登攀。我们众志成城,相信心想事成,下面让郑先生说吧……”说到最后,简直有点
语无伦次了。
毕刀长吁一口气,总算把这一席话大致不错地背完了。特别是不失时机病人就是你的自
留地,你不在,别人也不好替你锄草捉虫。有几个病人的医嘱要马上更改。病情变化了,就
像季节变化了,要随之增减衣服。你没给病人及时更动医嘱,就像天热了,你不给孩子换单
衣,孩子就只好热出痱子。毕刀有些愧恧,她以前是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的。还有几张检查
单也堆在那里,像是侦察兵抓回来舌头吐出的情报,也因她这个总司令不在,毫无意义的散
落着。
“毕大夫,您的孩子的病好些了吗?”小护士关切地问。
“孩子的病?……啊啊,好……好些了。谢谢你们这样惦记着。”毕刀埋头处理病历,
以掩盖自己的失态。
“明天有唐糯米的手术,您可得休息好了。家里有病人,最熬人了。一场手术就是一场
仗。”小护士老气横秋地嘱咐她,毕刀觉得很温暖。
按照以往的惯例,应该再把唐糯米的手术方案推敲一下。毕刀看了看表,匿名信约会的
时间快到了。
出了办公室的门,她看到唐糯米的丈夫。老汉眼巴巴地看着她,希望她能主动地过问点
什么。病人的家属一般不敢打扰医生,总是潜伏在医生必经的路上,想让医生在看到自己的
同时,联想到自己卧病的亲人,多想出治病的好办法。
毕刀不耐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你婆姨的病我知道了,你就不要再罗嗦了?还是手术没有问题,你
就放心好了?毕刀自己也说不明白,只是想快点摆脱繁杂的事物,去把匿名信的谜底揭穿。
毕大夫远远地就看见,在儿童乐园的入口处,有一个身穿很干净的旧军装的中年男人,
安详地站着。
这是一套假军装,从来没有缀过领章帽徽的军装。这个瞒不过当过兵团战士的毕刀。军
装的领子是均匀一致的浅绿色,没有领章遮避过的浓绿方块。
毕刀径直向他走过去,那个人也迅即迎了上来。
“你就是……”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但毕刀说了半句就没了下文。她总不能
说:你就是匿名信的作者吧?虽然她极想这样说。
“你就是……毕兰大夫吧?”来人说完了这句话。
“是的。”毕兰很矜持地说。事情就这么开始了,似乎比她设想得简单。
“我的名字想来你一定是很熟悉了。这两天,我的耳朵一直发热,有人在不断地重复我
的名字。”来人说。
“我并不知道您是谁。”毕刀直截了当地说。
“我是浦为全。”来人伸出了他的手。
浦为全?浦为全是谁?这个名字很熟,似乎震动过自己的鼓膜多次,但她确实没见过这
张像黑人领袖曼德拉一样,泛着釉彩的黑脸。
她歉然一笑说:“真对不起,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当医生每日接触的姓名太多,我对人
的名字反应很迟钝。您能介绍得再详细一点吗?”
浦为全笑了,笑得很尽兴:“我就是您企图颠覆的那个人——九星出版公司的现任总经
理。”
喔!
狭路相逢。
毕刀确实从郑玉朗和曹老还有山楂会长嘴里,多次听到过浦为全这个名字。但那只是一
个抽象的音符。她似乎从没想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散发着烤人热气的男人。
毕刀一时有点窘。
“您——好——”她拉长声音说。她并不想问他好,甚至不想见到他。问好只是基于礼
貌,拖长时间以调整情绪,她后悔没让先生一道来,或者干脆应把郑玉朗揪来。
“很想同您详尽地谈一谈。”浦为全单刀直入。“噢……好。我还有一个助手,让我打
个电话,约他来一道谈吧。”毕刀终于想出计策。
“您说的是曹畏三的女婿郑玉朗先生吗?我看就不必了。你们还并没有取我而代之,这
次也并不是移交工作。我只是想同毕女士单独谈一谈,我知道您似乎不太乐意。但你我之
间,这样一次谈话是不可避免的。迟早而已,早比晚好。”
毕刀不是个拖沓女性,既然一定要发生,索性早点挑明了好。她点了点头。
“我们在哪儿谈呢?”浦为全环视四周。儿童公园的转马孤伶伶地兜着圈子,只有一个
孩子坐在一匹黑马上,他的父亲奋力地推着马屁股,整个马群咿咿呀呀地旋转。
“还很复杂吗?像中国入关的乌拉圭回合?”毕刀原以为三言两语就可解决问题。
“一言难尽。我希望能有一个比较好的谈话环境。到我的出版公司去吧。您也可以参观
一下。”浦为全以主人的姿态热情相邀。
“这……恐不合适吧?”毕刀虽没有商海知识,也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个陷阶。假若真
的承包成功,毕刀就要以崭新的身份,出现在公司的员工面前。那么这一次见过她的人,就
会有猜测和传言。此刻还是不见为好。
浦为全并不勉强,点点头说:“以后再去也好。那这一次就到我家去好了,看看我是否
如外界所传,已然暴富?”
毕大夫淡淡一笑,说:“我也不是公检法。府上改日再去拜访。”她从小就不愿意到陌
生人家里去。
“那么……到哪里去呢?”浦为全真的有些犯愁。“要不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这么早就吃饭啊?我实在吃不下去。”毕刀这一次说得倒是实情,医生的生活是很规
律的。
“要不,到您的家里去吧?”浦为全不动生色地说。他并没有因毕刀一而再,再而三的
拒绝而恼火,只是以不断的建议重申自己的主张。
“这个……”已经拒绝了多次,毕刀真是不好意思再说“不”了。虽说不想把一个生人
引到自己家,又一想,匿名信人家都送得到,想必也没什么可保密的了。就想答应了算了。
但她的脸色还是不很情愿的样子。
浦为全看在眼里,说:“初次见面,毕女士若是觉得太唐突了,以后我再登门拜访。我
刚想到了一个好的去处,又安静又闲适。人不多,也不少。既可以交谈又比较符合安全的要
求。”
毕刀被人窥破了心思,略有些尴尬。听说有这样一个好地方,忙说:“在哪儿?”
“就是这儿——儿童乐园。我们一块去玩大型游艺机吧!”浦为全掏出钞票,“我请您
玩这种很惊险很刺激的成人游戏。”
毕刀再不能拒绝了。
浦为全买了最为昂贵的游乐园通用门票——就是进得门去,不论多么奇妙的游艺机,你
都尽可以重复乘坐,再不需单独买票了。浦为全又周到地买了面包和饮料,丢了一份给毕
刀,说:“让我们来一次真正的夏游吧。自打我当了总经理,就再没有轻松过。”
正是上午,游乐园里人不多,但也不很少。轻微的暄闹给人以勃勃的生意又不太嘈杂。
高耸入云的摩天轮像巨大的水车,缓缓滚动,切割着湛蓝的天空。每一架悬挂的小房子,都
像神话布景似的,摇摇晃晃地被送上天穹。有游人的小屋就紧闭着门,不知他们在天空中讲
着什么。没人的小屋子的门就虚掩着,好像藏着巨大的秘密。
远处的翻滚过山车,像红色蜈蚣。先是假装镇定地攀爬着,突然一个凶猛的俯冲,然后
像气血攻心晕了头,疯狂地来了一个大回环,紧接着又是一个乾坤倒置……游人裂帛一般齐
心协力地惊叫,震荡衰字。
在最忙最乱的时候,居然有机会来玩。真是不可思议。毕刀想。
他们先上的摩天轮。
一座标号为13的蓝色小房子,像一条校辫鱼敏捷游来。服务生将房门拉开,小房子继
续沿轨道弧形滑动,当它位于巨大圆周的最低点时,浦为全抢先,毕刀随后跃入,服务生将
房门闭好。
尖顶的小房子里面洁净平稳,好像森林深处供七个小矮人居住的宿舍。面对面的两排椅
子,赭色的皮面像岩石一般牢固。
极细碎的咯吱声从靠近轮轴中心一侧传来,提醒你这不是在地上,而是在飘渺的空间。
小房子像空水桶,被一种无名之力牵引着,无可遏制地升向高空。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四目对视。
“这真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毕刀说。
“是的,没有窃听。只要你没带录音机,我们所有的话将随风而逝。”浦为全说。
“我带那个干什么?我们俩的谈话不是纯粹的私人谈话吗?”毕刀这样说。心里还真生
出了遗憾,要是带了录音机就好了,可以请先生逐字逐句地分析,有风从栏了铁条的窗户鱼
贯而过,使人顿生寒凉。
“我也没有带。我有的时候会带。但今天确实没有,你放心。当总经理有时要生小人之
心,这是职业需要。但今天我很坦荡。先说说我的经历吧,因为我对你已经很了解,而你对
我一无所知,这不公平,我这个人喜欢公平……”浦为全沉思着说。
蓝色小屋已经升到摩天轮的最高点了。一瞬间,无依无傍,飘荡在碧空之中。
“你是说,你对我所知甚多?”毕刀愈发觉得寒意浓了。
“是的。”浦为全不掩饰地说。
“你雇了私人侦探?”
“不要说得那么耸人听闻。您大小也算个知名人士,打听起来并不太困难。只是要弄清
楚你和曹老女儿的关系,费了一些周折。您和曹老看起来素昧平生,其实还是裙带关系。”
蓝色小屋开始下降,浦为全这番话说得很平和。
“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毕刀说的是实话。
“不要把自己说得那样清白。”浦为全不屑地摇头。
小屋缓缓下滑,以觉察不到的速度,将他们重新安放回地面。服务生殷切地将门打开,
示意他们下来。
“请关好门。我们还要转上去。”浦为全毫无表情地说。
服务生顺从地关好门。用眼睛静静地盯了他们一下,心想这是一对怎样的男女呢?搞第
三者吧?神气不大像啊。
毕刀一副悉听尊便的神态。该说的总要都说出来,就像疖肿红了,就要切开排脓。
当小屋里重又是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浦为全似乎忘了刚才的话头,随随便便地说:“为
了今天和你的会面,我很发愁。不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好。”
毕刀很好笑。只知道女人们出门好打扮,谁知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也费了心机。她
看着这位据说已腰缠万贯的总经理寒酸的行头,说:“所以您特意穿戴得像旧社会一样,以
求哀兵动人。是不是?”
浦为全即刻反驳:“这是我最喜爱的服装,怎么能说像旧社会?不错,我有很多套衣
服,各有各的用处,比如会见政界要人富贾大款什么的,我就穿名牌西装,扎几千块钱一根
的腰带。我要到印刷厂盯活的时候,就穿工作裤和大背心,有的时候还光膀子。逢年过节给
财神磕头的时候,我就穿长袍马褂,像黄世仁的打扮。我想中国的赵公元帅,可能不喜欢西
服革履,别惹得财神爷你一烧香他掉了屁股。但所有的衣服里,唯有这套兵团战士服我穿着
最自在。所以我遇到非常棘手的客人时,就会穿上这套衣服。”
“这么说,我使你很为难了?”毕刀扬扬眉毛。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浦为全咄咄逼人的地反问。
“是啊。我也棘手。”毕刀承认。双方巨大的裂隙,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彼此反
倒自在了。
“我是来劝说您退出这场角斗的。”浦为全直言要害。
毕大夫全身皮肤陡地收缩,连睫毛都紧张起来。浦为全可不是山植会长,今天是与虎谋
皮。
她极力在脸上安好一个微笑,然后说:“事已至此,不可能的。”
浦为全说:“对于商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当然了,我们现在各为其主,本来
是道不同,不可与之谋的。但我想,我们的分歧再大,也比当年的毛泽东和尼克松要小吧?
他们都可以坐到一块,我们也可进行极为坦率的谈话。我喜欢‘极为坦率’这个词,我记得
是在中美联合公报里第一次用的这个词。您先听我的理由,在我谈完以后,您当然可以按照
自己的意思作出判断。”
蓝色的小房子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好像一盘巨大音带上的唱针。一个人的历史渐渐展
开。
“借用一句宗教术语,我是一个先知先觉者。您不要瞪眼睛,我是用自己的命运打了一
个赌。现在人们觉得出版公司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了,但几年以前那是一只瘟鸡。我从兵
团回到北京,当一个普通的工人,我不甘心。当机会出现的时候,我像狼一样的扑了上去。
那时候,你们到哪里去了?你们吃着皇粮,在受人羡慕的皮椅子上,把我这样的人视作亡命
徒。你们等着看笑话,以证明你们的高贵和远见。我的血液里真的流着流氓无产者的血,宁
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吓死。宁可撑死,不能饿死。所以。我挺而走险,承包了出版公司。
我含辛茹苦,这其中的波折我就不同你细说了。总之,我抓住了一个机会,而你们这些自以
为是的知识分子,失去了它。现在,你们明白过来了,看到那棵病秧秧的桃树活过来了,开
始结桃子了。不但结桃子,还结苹果,结哈密瓜,你们就眼红了,摩拳擦掌地要把桃树抢回
去了。为了夺回失去的机会,而且使这次掠夺道貌岸然,显出名义上的公平,他们抬出了
你。其实你只是一道烟幕,好戏还在后面呢!”
摩天轮的正轴该上油了,运行得十分沉重。
毕大夫紧紧地闭着嘴。她是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半张了嘴,显出鱼一样的惊愕来。
“他们是一个家族,而你是一个外人。我没有想到他们最终走上了家族统治的道路。曹
老并不是最厉害的,他的子女也并非穷凶极恶的衙内。但他们看到了这步棋,虽说晚了,还
要后下手为强。我可以理解他们,却不理解您——毕大夫。您一个两姓旁人,在这样的激烈
竞争里,您想得到什么?您能得到什么?就算有了收益,您分到的是一杯残羹。假若出了问
题,一切责任都要你来负。因为您是白纸黑字签名画押的法人……”
浦为全的每一句话,都像燕山雪花,席一般地飘来,搅得周天寒彻。
“可是,我可以就法人一事,同郑玉朗到公证处公证……”毕刀慌忙解释。这是她最后
一件御寒的袈裟。
“作为一个操刀的医生,还能想到公证,真不简单。”浦为全由衷的夸赞。但他嗖地话
锋一转:“不要把公证想得那么万能。我现在就与你去公证,说你所有的事都由我负责。假
若你杀了人,拿出这具公证书,难道就是我去坐年,你反倒逍遥法外了吗?这是不可能的。
法律自有它的威严。”
毕刀被唬得心跳窘急,特别是法人一事,切中要害。但看着浦为全太嚣张了,便镇定精
神,冷冷地问:“你既然这么懂法律,为什么承包了不给钱啊?这不是赖帐吗?”
毕刀并不是为了给浦为全难看,这的确是她毅然相助曹末生一家,最基本的动因。
“你说得对,只是口气还不够狠。我要是处在你的位置,也许会破口大骂的。您毕竟比
我有教养得多。我要告诉您一个秘密。”浦为全仿佛要展示一个宝贝。
毕刀凝神静听。
“出版公司是谁的?是国家的。国家又是谁的?是人民的。人民又是谁的?是大伙的,
人人有份,包括你我。我每年给他们交钱,他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问过你我没有?这不就
成了我既是实际上的长工又是名义上的老财?所以,我不交。我不欠国家的税金,这就不犯
法。这几年,我改善了大家的生活,大家都拥护我,不信你可以去做民意调查。听说要换
人,他们都说要给新来的人一点厉害看看,怠工!当然了,我自己也赚了一点。为什么我就
不该赚?就只有郑玉朗赚是应该的吗?”
毕刀被这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但还有一点是清醒的,说:“郑玉朗把几年的钱都一次
打到协会的帐上,毕竟是言而有信的。”
浦为全鄙夷一笑,说:“这个鬼伎俩骗谁?他不过是利用关系,搞一笔短期贷款,钱打
过来,把我的权颠覆了。然后再把钱还回去,主人还是一场空,不过成就了他们家族的事
业。到那个时候,会有人找你的,因为是你在承包书上签的字。”
毕刀不寒而栗。她既是对浦为全更是对自己说:“曹家他们不会的!”
浦为全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态,说:“他们一定会的。你还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
事,他们明白。但是我不怕。我有我的关系,有我的势力。我会跟他们干到底的。”
蓝色小屋子又转到了大轮盘的最低点。毕刀不由分说地示意服务生开门,率先跳了下来。
“怎么,不玩了?”浦为全关切地问。
“不玩了。”毕刀说。
“那咱们去坐翻滚过山车吧。在头冲下的那一瞬,你会咆哮。在现代都市的人,被剥夺
了咆哮的自由。能自由自在地惊恐万状地咆哮一声,是一种幸福。”浦为全真心相邀。
“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咆哮,我想安静。我告辞了。”毕刀扶着太阳穴说。
“好。再见。不管您作出什么决定,我都很尊重您,都会奉陪您把游戏玩下去。”浦为
全彬彬有札地说。
晚上,先生很想详细了解谈话的全过程。但是,毕刀没有心绪。“我明天有一台大手
术。想好好休息一下,等我手术完了,再说。好吗?”
“不好。手术对你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但这个人的出现,却是需要我们当机立断
的。”先生很郑重地说。
毕刀不好拒绝,约略地说了说。
“摩天轮在天上转了那么长的时间,就只讲了这几句话?你不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压缩
了浦为全的话。我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原装的。”先生不客气地说。
“怎么,您一直跟着我?你不是个大忙人吗?”毕刀惊异。
“当然了。自己的妻子去跟一个匿名信的作者会面,我就是再忙,也要保护你的。”先
生轻描淡写的说。
毕刀便很感动。她想,这茫茫人海中,谁是自己的亲人?不就是先生吗?抑制着疲劳,
将白天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恨不能连标点符号都凸现出来。说到最后,倦意袭
来,睫毛像刷了胶水。连她自己都挺奇怪:当时精神高度紧张,心弦绷得炸裂,现在怎么松
弛得像一张破鱼网?
“你说,曹家……能是那……样的吗?”她昏昏欲睡,但还是把这个自认为最重要的问
题,吐了出来。
“我们先不要去管曹家怎样想的了。”先生沉吟着说:“这个浦为全,的确是个人物。
他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毕刀打起最后的精神。
“机会。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面对的再不是一张可画最新最
美图画的白纸,而是一桌摆满了许多盘盏的桌子。有的盘子只有骨头没有肉了,比如我们的
那家工厂。但有的盘子,香气啧啧,大鱼大虾。人民共同积赞的财富,是一块大蛋糕。他浦
为全手疾眼快,先用刀子切了一块。郑玉朗不甘示弱,也伸出了他的长把勺子。当然,他现
在是假了你的这只手。从名义上看,毕兰是被曹家利用了。但实际上,我们为什么不可在这
其中,也伸出自豪的小勺子呢……”说到最后,先生简直就是自言自语了。
毕刀朦胧中惊讶地说:“这么多勺子一起上,蛋糕不是要被私分光了?”
先生不屑地一笑说:“只要蛋糕表面的奶油花还在,没有人会发现蛋糕已经变小。”
毕刀没有再答话,昏昏睡去。
早上起来,先生说:“你有点像熊猫了。”
毕刀知道他不是好话,但不知嘲讽的具体所指,只好问:“哪点像?”
“眼圈。”
唐糯米被推进手术室。她的老汉颠颠地跟在手术车旁边,想嘱咐点什么。该说的话又早
已说完,便怕冷似的一口一口哈着气。倒是白被单下鼓着大肚子的女人比较镇静,小声说:
“街去吧,看看有甚给孩子买的东西。听说穿针引线的一会儿就完,跟纳双鞋底似的。听说
给我手术的毕大夫活计可好了,单是切下的瘤子就有一马车……”老汉说:“是的啊。人都
这么说,咱就有救了,手术半截要是麻药劲过了,你可好生忍着。不兴喊疼,别乱了大大的
心……”
两人讲话的时候想彼此看着脸,转动身子,窄的手术车就不易平衡。推车的护士不耐烦
了,说:“罗嗦个什么呀,好像生离死别。唐糯米你是全麻,什么都不知道,就像睡一个
觉,再出来时瘤子就没有了。放心好了。”
毕刀愿意给病人上全身麻醉。在强制的平静睡眠中,打开病人的腹腔,就像打开一口没
有主人的箱子,翻拣腾挪无所顾忌。外科医生讲究的是快捷准确机敏,这些都不是简单的恻
隐之心所能奏效的。在手术的全过程中,你越是不把病人当人,越可以恣肆汪洋地操作,成
功的把握越大。外科手术不是徒有虚名的漂亮孔雀,它是嗜血的苍鹰。
麻醉就要开始,毕刀最后一次看了看清醒的唐糯米。唐糯米说:“大夫,让您受累了。”
毕刀温和地说:“这是一个一般的手术,待你醒来,一切都好了。”
唐糯米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毕刀戴上淡蓝色的手术帽,淡蓝色的口罩。手术室弥漫着矢车菊般淡蓝色的情调,为的
稀释血液的恐怖。
无影灯诡橘地亮着。它并非无影,只是将影子冲淡,好像一杯兑水过多的咖啡,无声地
在手术台上空浮动。
毕刀喜欢鲜血的涩甜气。一闻到血的气息,她就像猎豹一样亢奋起来,头脑清晰若冰,
指掌运作如风。
但是,今天这一切来得格外缓慢,好像起跑线上的选手,迟迟听不到发令的枪声,进入
不了激动状态。她揉揉有些僵硬的手指,疑惑地想,难道医学也像狭隘的情人,容不得半点
其他行业的染指?
鸭嘴钳夹着硕大的棉球,消毒皮肤。唐糯米的肚子像一口偏扣的尖锅,坚硬的脾脏肿瘤
把皮肤撑得薄而透明。
毕刀擎起手术刀,刀尖在无影灯下烁目地一闪,就溅上了樱桃红的血迹。
刀口平直若弦,张力很大的皮肤像鼓面一样竖直裂开,腹腔仿佛一个外拉过狠的抽屉,
脏器哗啦啦摊了出来。
手起刀落,动作翩若惊鸿,谁见了都会夸这是一笔好刀法。只有毕刀心里摇了摇头。
按照以往的惯例,她会更仔细地推敲切口的走向,犹如美女精心描画她的嘴唇。病人手
术后还要承担繁重的劳动,怎样才能让刀口走向更合理,皮肤恢复的更平坦?在这个女人以
后漫长的岁月里,当她奋力干活的时候,不会叫肚子上的刀疤牵扯出锥心的疼痛?这是一个
优秀的外科医生和一个手术匠人的区别。
但是这一次,毕刀没有下一点功夫,用了一个最常规的刀法。没有人能挑剔出什么,天
上人间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是对病人的搪塞。
打开腹腔的那一瞬,按照常规毕刀会有意识地后退半步,以躲避人体脏器特有的罡气。
这是老医生教给她的,说医生闻了这种气息,会头晕的。但是今天她忘了。
紫褐色的肿瘤和脾脏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犹如古树洞里赘生的枯藤。不,那不是枯藤,
有强大的血脉供给着它的营养,无数筋络缠绕其上,整个瘤体显出邪恶的波动。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血管肿瘤和脾脏粘在一起,就像曹老、郑玉朗、山楂会长还有浦为
全纠缠在一起……
“给我血管钳……”毕刀对护士说,竭力收拢自己的精神。
分离血管,用钳子夹断血流,丝线结扎。好,切断血管。
手术就是把赘物割除,但是投鼠忌器啊,肿瘤粘连太紧,体积巨大,成功地把它取了出
来,可以给自己的学术论文增添光彩……可是假若真的去当总经理,学术论文还有什么意义
呢……
“要卵园钳……”手术越做越深了,像掘一口井。
……但是当医生要比总经理保险得多……天下有很多的总经理,外科医主,特别是好的
外科医生可是有数的啊,可总经理的收入高。你要是美国的外科医生,当然就不必想这么多
了,但你在中国呵……
“手术剪……”毕刀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撑开剪刀的双翼,把不锈钢薄而微有弧度
的锋刃,送到肿瘤底部。新鲜的血像刚出锅的炸糕,又热又粘,给医生的手一种很舒适的感
觉。
唐糯米无声无息地躺在手术台上,好像一床打开的旧棉絮。这是一次短暂的死亡。她是
一台残破了的机器,由医生将她修补一新。在这个过程中,她孤苦无助。她的生命细若游
丝、栓在给她做手术的这位医生的小手指上。
手术器械护士发现毕大夫今天神色恍椒,不断有小的愣怔打断她迅捷的操作。仔细看
去,她露出在蓝色口罩上的双眼,犹疑而疲倦。想起她因为儿子有病已操劳多日了,便十分
心疼,但这是手术台上,连一句关切的话也没法说,只有更努力地配合毕刀的手术步骤。
清除了瘤体的外围,就开始最后的攻坚了。剪去杂芜,肿瘤更加狰狞,好像千疮百孔的
礁石。瘤子的根部匍匐在腹腔后壁,似一丛毒罩。它的要害部位,目力完全达不到,任何仪
器也帮不上忙。只有凭着医生指尖精细的纹路和多年积攒的经验,盲人摸象般探索手下的物
体究竟是血管是韧带是肿瘤是脏器还是……?
滑溜溜的一片,到处都是血的泥泞,混饨一片……是啊,哪里是路啊……现在已经陷进
去了,要是不干,曹老的面子往哪里放?怎么再见曹末生……那就不见好了……可是先生说
这是一个机会,我们最后的机会啊……这到底是血管还是瘤子呢?要是能把病人的肚子扒开
来看一看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是血管就要扎住,是筋膜就要剪除……要是能钻到曹
末生的肚子里看一看就好了,她真的像先生说得那么有心机吗……
“毕大夫,您的手伸了半天了。到底是要钳子扎血管?还是要刀子切肿瘤?您的手势我
看不清楚……”递手术器械的护士为难地说。
今天,毕大夫已经连连打出这种含义模糊的动作,配合多年的护士总算半猜半蒙地对付
过去了,没有出差错。但这一回,实在是难以断定。况且这次器械的区别,昭示着手术步骤
的趋向,就像一个是水,一个是火,南辕北辙,后果完全不同。护士不敢擅猜,唯唯请示。
手术者的手势暧昧,意味着思维混乱。手伸在半空,好象讨乞,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什
么。护士一叫,毕刀吓了一跳。手术台上走神,就像战场上开小差一样,实在是医生的耻
辱。她慌忙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阵昏眩,16头的无影灯突然幻化出32
头、64头以至无数闪光的斑环,白色的手术台像舢板一般摇晃,沾了鲜血的纱布团像桃花
遍野怒放,开肠破肚的唐糯米也不再躺着,而是与她平行地靠立在一起……
“毕大夫,您的脸色特别不好,是不是休息一下……”助手是离她最近的人,最先发现
了毕刀的虚弱,忙说。
“不。我……能行……”毕刀喘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由化的坍塌感。医生做一台手
术,就像老艺人雕一根象牙,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易手的。手术是丝丝入扣的事,做到什
么地步了,唯有你自己最清楚。要知道这不是平常的活儿,手术单下卧着的是一条喘着气的
命啊。
毕刀命令自己全身总动员,精神就像没了电的电池,又放在火上烤了烤,依稀发出微弱
的光了。
“真对不起,我刚才没看清楚,您是要钳子还是刀子?”护士委婉地再次提问。
“要……刀子。”毕刀略一踌躇,发了指令。
这就是说,她已确认在唐糯米的腹腔深处,人眼所看不到的那一片沼泽,是肿瘤的粘连
纤维。她要用刀,将它最后杀掉。
刀柄递过来了,准确地落在毕刀半屈的手掌中,位置之适宜,使她可以立即用刀锋刺向
任何部位。刀刃像一枚初生的银色柳叶,寒光凛冽,在空气中轻微抖动,发出啸声。
唐糯米静静地躺着,全然不知她的生命之弦就要断了。毕刀把手术刀探进瘤体下部。现
在,几乎看不到刀柄了。酱色的肿瘤覆盖了刀子,刀子还没有使用就已裹满血浆的粘液。
毕刀聚集精神,最后地触摸了一下她就要下刀的部位,那里像坟场一样深奥。她竭力排
除干扰,停息了片刻,最终判定那是肿瘤的边缘。她屏住一口气,右手紧紧地捏了刀,左手
指艰难地在一片血液的滑腻之中,引导着刀片尖弧形的前端。
好了,就是这里了。她右手虎口猛地一紧,全身精力灌住到手指的方寸之地,刀锋以雷
电之热劈杀下去,她感觉到金属在活体中横行的快意。巨大的瘤体像被砍断了一只脚的怪
物,趔趄不止。
这是最后的分离,患部与健康,应该像桔皮与桔瓣一样相互脱落,腹腔驱走了强盗,重
新打扫干净……
预想中的情景没有出现。
在一个短暂的空白之后,无数的鲜血像马群一样奔腾而出,沸腾的血泉喷涌四溅。唐糯
米敞开的腹腔顿时注满红汁,倾刻之间形成一个血湖泊。浓烈的涩甜气息,狼烟般笔直地冲
向手术室天花板。病人的血压带着呼啸飞速下降,心跳微弱得如旷野的磷火……
手术中最可怕的大出血!
毕刀误伤血管。
手术室里渺无声息,好像人们在一瞬间全都死去。久经沙场的护士和助手将巨大的惊愕
困锁喉头,等待主刀医生处理灾变的指令。
血使毕刀空前的清醒了。行医多年,这是她最严重的一次失误。她在台上,当然遇到过
更凶险的境况,但那多半是因了病人自身的重笃而导致危难。她还是第一次以自己的疏漏,
将一条生命推入深渊!
不应该啊!焦焚与悔懊煎的着毕刀的心,但她依然是冷静的。她的手还潜在病人的脏腑
深处,距离那根突突冒血的管道很近。现在不是检讨自身的时候,救人如救人,她必须挽狂
澜于即倒!
加压输血。
开辟第二液路。
开动吸引器,消除腹腔积血。
注射强心药物。
毕刀使出浑身解数,横刀立马,惨淡经营,刀光血影,殚精竭虑。一道道的命令,自毕
刀嘴里发出,整个手术室陷入紧张压抑的忙乱之中,大瓶的鲜血像小孩饮矿泉水一样,咕咚
咚灌进了唐糯米的机体。
唐糯米始终沉睡如泥,不知道自己曾被装进死亡的黑色斗篷。
她要为这些鲜血付出一大笔药费。
毕刀终于抢救回来唐糯米的生命,并坚持着把病人的手术做完了。她靠着无影灯冰凉的
灯柱说:“请给我擦一下汗。”
巡回护士灵猫一样地跑过来,用蘸着盐水的大纱布垫,轻试毕刀的额头。医院的擦汗也
像擦血一样,不是抹,而是轻轻地贴附在湿处,靠纯棉纤维把液体吸走。尽管出了这样大的
事故,护士仍然尊重毕刀。
毕大夫的额头铺满了汗,好像那里降过一阵冷雨。
毕刀说:“谢谢。”然后,护士就接到了一个倾倒的白色影子。毕刀昏厥在手术台前。
唐糯米的老汉早就觉得,这屋里的事,不对头。一瓶瓶鲜血往里送,所有的人都面皮绷
得紧紧。问谁谁都还不说。
他实在忍不住了,劈头抓住一个护士,黑黑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护士的白工作衣。
“你说,说我婆姨怎啦?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你说啊!”
小护士被刚才唐糕米的情形吓得够呛,也没敢计较老汉的粗鲁。只是揉着胳膊说:“她
的瘤子太难做了,象一个章鱼耙得那么紧。大出血,幸亏毕大夫医术高明,这才救了下来。
你老婆的命总算保住了,瘤子也切了。”
老汉双泪直流,硬咽着声说:“毕大夫是菩萨!”听得里面依旧不安宁,不放心地说:
“你不是骗我吧?”
小护士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是抢救毕大夫呢。”老汉吓了一大跳,说:“医生自家也
会生病?”
小护士知道毕大夫的情形不要紧,不过是累的。也不愿意听这话,就说:“瞧你说的,
医生也吃五谷杂粮,不但能病,还能死呢!”
老汉就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毕刀被人搀着,虚弱地走出来。本来人们是要她躺在手
术车上的,毕刀坚决不肯。听见老汉哭,就停下脚步,温和地说:“你不要哭了。你的婆姨
没事了。所需的医药费,我替你出。”
老汉的膝盖就要发软,毕刀疲倦地摆摆手,说:“你应该骂我。”
小护士跑过来说:“毕大夫,您手术的时候,有好几个电话找。好像是一个女的,两个
男的吧。都说有急事。”说完,又饶舌地补充,“那个女的就是上次说发财的那位。”
毕刀说:“我刚用了镇静剂,现在要到值班室休息一下。再有电话来,你们就说我睡
了。”
小护士说:“知道喽。”突然又想起来问,“要是您的先生打来的电话呢?”
毕刀说:“也这样讲。一切等我醒来再说。”
预约死亡
〈预约死亡〉是九四年度最具分量也最具影响的一部小说,读这样的作品,其内容
的强烈指涉作用会使我们忽略作家的亲历和体验的写作形式,而不得不把目光移向我们
自身。
在当今文坛上,毕淑敏是一位始终以自己的创作关注并维护人的尊严与价值的优秀
作家,当她用极富热情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临终翔”医院的真实图景时,我们看到的
不仅仅是一幅幅濒临死亡的画面,而是死亡现象的背后所蕴含的人道精神和人性之美。
死亡,并不是什么哲学命题,而是人人不可回避的事实。虽然中国人向来忌讳甚至
拒绝谈论死亡,但仍然要面对这如同生一样令人无法抗拒的最终结局。值得庆幸的是人
类作为地球上唯一具有理性的生物,可以选择更为文明进步的死亡方式。缓释或者消除
众死亡时精神上的恐惧与肉体上的痛苦,让他们保持着人的尊严平静地迈向死亡,这样
一种列为人道的死亡意识的确立与培养,对于我们这个缺乏宗教传统而只有混乱的天命
观念的民族说来,显然具有超前和挑战的意义。
在作品中,作者以一个医生严谨客观的态度为读者描述了真实的死亡过程,更以一
个女作家的身份,为我们塑造了充满爱心、为维护人的尊严而尽心竭力的人物形象,富
有事业心的院长,后悔选错职业却又尽心尽责的齐大夫,在肮脏与死亡的映衬下越发现
出生命的美丽与优雅的护理员小白……正是他们精心卫护着垂死者,把人道的精神铺到
个体生命的临终舞台。
对他人的爱护与关心,也是对自身价值与尊严的肯定,更是对人的生命的超越。小
说刚柔兼具,细腻的毛触与恣意纵横的议论;柔美缠绵的故事片断与气势不凡的整体构
思,显示了作家宽广的人道胸怀和细致入微的写作功力。
预约死亡
毕淑敏
淡蓝色卡片。病危通知单。
夫接过它,眼睛忽而大忽而小地凝视着。因为夫的面色偏黄,在蓝光的辉映下,显
出绿来。
姓名  毕淑敏   年龄  70岁   性别  女   籍贯  山东
诊断  肝癌晚期
……
夫翻来覆去地检视着,好象在欣赏深秋原野上最后一朵矢车菊。
“开什么玩笑。”他说。
我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他说:“什么是真的?70岁吧?肝癌吧?为什么要选择70?这是你的吉祥数吧?还
有肝癌。就是一定要得癌症,就得别的癌好了,不要迁肝癌。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病,是
在毛主席的好干部焦裕禄身上。是它把焦裕禄的藤椅扶手抵出一个洞。”
我说:“70是上了诗歌的,杜甫语录。而且我以为70是一个界限。70以前算短寿,
70以后就死而无憾了。至于肝癌,鉴于你不愿意听,我可以改为胰腺癌。”
夫说:“你饶了我最主要的是饶了你自己好不好?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此绝顶可握的
罪名折磨自己?”
我说:“这不是罪名,是病,况且,都一样。”
他说:“什么都一样?病是不一样的。感冒只会使我们趴在床上,可癌会使我们死
亡。”我说:“你不错。你在给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当了近20年的丈夫后,已经相当内
行。有人是久病成医,你是久爱成医。”
他说:“我们不说这个话题好不好?我知道你最近在临终医院采访,今天就弄了这
个劳什子来吓我。我们离死还远着呢,我们还年轻。”
我拿起小镜子,照照他又照照我。屋里有许多镜子,可惜都象木板一样镶在固定的
的地方。我们每天走到那个角落揸自己,光线总是从特定的角度照着我们。在朦胧的旮
旯里,我们总以为韶华依旧。
现在小镜子近在咫尺地逼视着你,你看得清岁月之网每一个绳扣。
夫说:“镜子老了。”
我从书包里往外掏磁带。精致的小盒子象一块块果酱夹心饼干,从我的手指柔滑地
脱落。
夫从录音磁带的夹层里捻出一张张内容提示。这是我在偷录的间隙匆匆写就,潦草
不堪。
86岁的痴呆病人叱骂医务人员。
五男二女要示拔下其母的氧气吸管。
英国临终关怀医学专家詹姆斯博士参观医院时的讲话。
……
我把一盒磁带卡进音响,揿下按键。
极为急促的呼吸声,夹杂着怪异的喘息。
“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吧?”我问。
“听说有一种
※               ※                 ※
级的录音带,录的是人们造爱时的音响。可惜咱无缘见识。这就是
吗?”夫说。
“不要想入非非。这是一位垂危病人最后的呼吸。你或我或是其他的任何人,都可
能发出这种声音。只是那时自己不一定听得清。人生应该完整,我怕你听不到,才特地
录来这最后的华采。好好听听吧。人和人其实相象,生的时候都是一样的血污,死的时
候都是一样的抽噎。明晰地知道这个全过程,该是文明人类的需要。”
他说:“你赶快把它关了,我拒绝知道。”
我指点说:“这是最后的叹息,其后就是永恒的沉寂。”
高保真的音响并没有听我的预告,在那个老人艰难地吁出悠悠长气之后,是一声尖
锐的汽车喇叭。临终关怀医院设在马路边。
“这里还有癌症病人痛苦的呻吟。”我说,换了一盘磁带。
“我不听,不听不听!”他斩钉截铁地说,甚至还用双手捂住耳朵。这个动作使他
显得很幼稚。死亡使我们所有的人幼稚。
“你不要以为人们知道得越多越好。好奇心是有限的。我知道你是想写一篇有关临
终关怀的文章,呆是我要告诉你,没有人想看这样的文章,人们拒绝谈论死亡。”他索
性走过去,锁住声音。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我们这个民族不喜欢议论普通人的死亡。我们崇尚的是壮烈
的死,惨烈的死,贞节的死,苦难的死,我们蔑视平平常常的死。一个伟人说,人固有
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我们就不由自主地以为世上只有这两死法。其实大多
数人的死象一块鹅卵石,说不上太重,但也不至于飘起来。
你可以拒绝一切,但不可以拒绝死亡。拒绝可以把世俗的一切圈在外面,好象一座
荒凉的古堡。但死亡会大踏步地越过藩篱,镇定地挡住你的去路。
我决定探索普通人的死,看不看由你。
※               ※                 ※
益寿司吉。
临终关怀医院的门楣上漆着这四个字,大而红,象四只巨蟹。我是每一次看到这几
个字组合一起,竟念成益寿吉司,觉得甚好。
这是执掌人生死的一座殿堂。对,还是司局级的。
口家殂的院子,镶玻璃的回廊。几十间病房,奶白色的雾气萦绕其上。一片静谧的
院落里,晾着许多带蓝色条纹的衣裤,有尖细的冰锥悬在衣物的最低点。
我当过许多年的医生,我知道这个行当里的许多秘密。我决定不暴露我的医生经历,
让医院的医生护士在完全不戒备的情形下自由发言,以便更客观更冷静地描述我见到的
一切。
院长是一位中年妇人,身材娇好,但是头发散乱。这使我对她的第一印象颇好。好
的女医生多半不修边幅。假如她长得一般也就罢了,要是天生丽质还不知珍爱自己,你
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依赖她的医术了。
“就这么说吗?”她看完我的介绍信,问。
“随便说。”我在衣兜里按了录音机。“要不我问您什么,您就答什么也行。您是
怎么想起来办这家临终关怀医院的?”
“那时候我还是个医学生。我常常听到老医生对病人的家属说,回去吧。什么好吃
就闹点什么吃。病人家属就乖乖地把病人推走了。我说,为什么不把他们留下来试一试
呢?老医生说,医生医生,是只医得生而管不了死的。他们已经没有医治的价值了。做
什么都要有价值,识别出什么病人有价值,什么病人没有价值,是医生经验的象征。年
轻人,你慢慢摸索。我说,那他们怎么办?那些已经没有医治价值可是还活着的人?老
医生说,那不是我们的事。那是人类的一个死角。后来我的经验渐渐丰富了,我非常希
望自己把他们忘掉,医生的基本训练之一,就是让自己的心灵逐渐粗糙。可是随着我见
过的死亡越多,我越发现死亡是那样的不平等。我私下里做过一个调查,你知道人一般
是死在哪里?”
“不知道。医院里吧?”我没有多大把握地说。
“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说。可是严酷的数字说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死在医院洁白
的病床上,他们大部分是年轻人或是高干。一直到死,都有人服侍他们。普通的老人就
没有这番待遇了。三分之一的死在急救车里,家里的人发现他们不行了,赶快往医院运,
铁皮的救护车就成了最后的归宿。还有三分之一的老人死在家里。可以说,假如你是一
个平民?你多半是在没有医疗保护的情景下寂寞地死去。生命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作为
中国人,我们画得不圆。”院长忧郁地注视着我,那目光分明是为我将来的死亡之地惋
惜。
“所以您就创办了这所医院?”我避开她悲天悯人的视线。
“是的。很难。租房子,添设备,招人手……”
“这里一共有多少人?”我问。
“你是说工作人员吗?”
“不是。我是说,这里一共住过多少病人?”
“几百人。”她说,“我们建院的时间还不长,今年会达到1000人。”
“所有的病人都……死了吗?”我说。
“是的。绝大多数的病人都去了。我们医院的平均住院时间是13.7天。您知道这是
一个什么概念吗?”
“知道。就是说您这里的病人,基本上不到两周的时间内,就全部死亡。”我说。
“您理解得很正确。他们全都去了。”院长看着苍凉的天空。今天天气不好,有极
细小的雪花趴上她的发丝。
“我们到病房里看看吧。”她说。我跟在她身后,向低矮的平房走去。在临推开病
房门的一刹那,她停顿了一下,回头望了望我。我脸上神色很泰然。多年行医的磨练,
我不怕死人不怕鲜血不怕粪便不怕丑陋。
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好象人们要潜进深水时那样。毕竟我知道门里的
那个世界和我们不大一样。
阴阳界。
生命象一只旧钩子,悬挂着我们的躯体。从我们降生的那一瞬起,钩子就在时间的
峭壁上承受重量。你的钩子结实不结实?不知道。随着我们身心的渐渐膨胀,那个钩子
象受了热的塑料渐渐抻长。当然,一般说来它的质量还是不错的,不会戛然断裂。但它
的韧度被岁月磨损,当灰尘的重量越积越多的时候,终有一天,那钩子象水龙头口一粒
将滴未滴的水珠,缩出颈子般的窄处。
钩子就要断裂了。
房间里摆着两张床,通常医院的模样。床上是空的。我想院长不可能随时随地掌握
病床的周转,她误把我领进一间空屋。
就在我礼貌地准备退出的时候,我发现那床上其实是有人的。
我的心理上,已经预备了他们的瘦,但现实仍然令我震骇。
他们比骷髅还干瘪。骷髅是洗练而洁白的,棱角分明。他们连这种力度也没有,完
全是枯萎的雪片。床单细碎的折纹,就是他们躯体的轮廓了。枕头上是一只空罐头盒,
青灰色地塌陷着。有一些不很显著的洞穴点缀其上,我在其中两颗平行的洞里,看到绝
望和平和的星光。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
没有人回答。
“多大岁数了?”
“得的是什么病啊?”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锲而不舍地询问,一律没有回答。屋子里很暖和,强悍的气流冲击着暖气管的内
壁?啪啪作响。
“他们不会回答你的。世界在他们心中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上路。
到远方去。”院长说。
也许是看我太急于和这些人交谈,在另一间病房里,院长代我发问。
“你们觉得好吗?”
“我84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一位老太太瘪着嘴说。
“大夫常来,护士也常来。那些闺女叫我老祖。不用叫老祖,叫老太就行。都好,
可就是不去。不去就拖累人。早去就好。”她看着院长说,一副充满表现欲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她床头的诊断牌。老年性痴呆。
“这几句话并不痴呆啊?很逻辑,很完整。”我轻声对院长说。
“老人们也很要强。他们象小孩似的,要在生人面前表现表现。刚才这几句话,把
她一天的精气神都耗竭了,咱们走后,得昏睡一整天。她还记得我是院长,一个劲地说
医生护士的好话。挺可爱的。”
“您是说,她在痴呆之中,还记得讨好别人?”我说。
“是啊。这很正常。她一生都是个小人物,她知道小人物该怎么过活。别的都忘了,
这个不会忘。她到最后一口气都还记着自己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院长说。
我们一间间屋子走过去,濒死的人是那么地相似。极端瘦弱,极端淡漠。在这个过
程中,你觉得自己快速衰老。
回到办公室,院长说:“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活着出去的人吗?我想起来了,有一个
的……”
※               ※                 ※
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候。一个瘦瘦的男子走进来。他华贵
的变色镜由于屋内昏暗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澈透明,更显出脸色的苍白。
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象一个剜去了肉的河蚌,干燥地敞着唇。院长回答说:
“没有,还没有。”
院长回答说:“没有,还没有。”
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走进来,问同样的话。院长都有同样的答案使他转身出去。相
似的过程使院长先不好意思,抢先说。
“可是,到底还要多长时间?”小伙子问。好象空气中有一条鞭子抽了他的脸,脸
稀薄的红了。
“不知道。你明白这不是天气预报。就是天气预报也常常搞错,在预报晴天的时候
下雨。”院长鸟瞰着这个已不算年轻的年轻人。成天接触的都是垂垂老矣之人,院长觉
得自己足有几百岁了。她比所有的人都要老,比那些将要死去的人老,比他们的子女更
要老上几辈。
“但是你们应该知道。没有人比你们更有经验的了。”年轻人固执地说。他平日没
有说过这么多的话。院长知道这种人一旦开始说了,他就会问个水落石出。
“是的。我们是比一般的医院有些经验,但它毕竟不是定律。生孩子是有规律的,
比如月份减三加七。但死没有。你母亲的各项生命指征都正常。就是说,她虽然是架旧
马车了,可还在缓缓地运行。等着吧。有些时候我们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院
长很体谅面前的年轻人。当家属把他们的亲人送到临终关怀医院来以后,院长就觉得同
他们有一种亲属关系。
“等到什么时候?”小伙子急切地问。
“等她的精神突然好起来。眼睛会象涂了油似的发亮,说话充满感情。假如你的母
亲是个文化人,还会有诗意。她会突然说她想吃某种东西,嗅觉突出得好,会听见很遥
远的声音……到这种时候,就快了。依我们无数次的经验,从那时候起,大约还有一天
的时间。”院长谆谆告诫。
“那就是……”小伙子思索。
“是的,那就是回光返照。”“可是我刚看了。她昏昏沉沉的,好象完全失去了知
觉我叫她,摇她,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把睫毛闪了一下。”小伙子失望地说。
“那是她在同你打招呼。别埋怨她,她只有这么多的劲,全使出来,只能动一动睫
毛你记住我的话,将来你老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提眼皮的那块股肉,距大
脑最近又最轻巧。它是人类随意活动最后的屏障。”院长解释。
“院长。不要同我说我老了以后的事情,我不愿意听这个。我会老,我们每个人都
会老。在老还没有到来之前,让我们抓紧时机干点事。既然我们都会摊上那个结局,没
有必要说来说去。我们的道德总是太注意结局而忽视过程。我还没有向您介绍过我自己……”
年轻人激动起来。
“我认识你,你不是21床的儿子吗?”院长道。
“我是博士。在英语里博士和医生是一个词,可我不是医生是博士,是我的母亲把
我培养成博士的。我马上要到德国去学习,这也是我母亲清醒时非常引以为豪的一件事。
这是我的护照、签证,喏,还有一星期以后飞往法兰克福的机票……”小伙子把一大摊
东西铺在桌面上,棕色的护照象一大块巧克力饼,斜插其中。
院长不由自主地向后躲闪了半步。东西太杂乱,要是碰掉一星半点,说不清。
※               ※                 ※
院长办公室的桌子很破旧,侧面都喷着税务局的字样。税务局如今都是鸟枪换炮的
机构,淘汰下的桌椅就以很便宜的价钱卖给了临终关怀医院。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只要了
十元钱,哪里找!
当时,院长买下桌子以后,悠闲地在古老的桥墩底下和菜农讨价还价。在买了一把
新鲜的小白菜之后,她走上桥头。
大妈!封凉台不?贴壁纸不?打家具不?
桥畔的小工麋集过来,手里扬着光洁的木板。
不打家具。光修。还油。干不?院长说。
这是个苦活。看这半老太太的模样,家里一定不宽裕,手头不会太大方。
小工们想着,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个小木匠,刚刚进城,没人雇他就得干掏饭钱。
他说,我油,我也能修。
小木匠油得桌面浓淡不匀,象村姑搽的胭脂。在一块浓郁的褐黄处。躺着即将成为
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的钥匙链,上面只有一把钥匙了。
“快收起来。我相信你的飞机票是真的。别丢了。”院长说。
“可是因为我的母亲,我迟迟不能动身。从秋天到冬天,我一次一次推迟了行期。
再推下去,法兰克福就要取消我的资格。”小伙子忧愁地说。
院长频频地点着头。这并不说明她赞成你,只是证明她很注意地听。
“你们能否帮助我?”小伙子恳切地说。
“我们当然很愿意帮助你。关于你母亲的后事……你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子,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那么单位也行。”
“没有单位,我母亲是家庭妇女。”
“我是说你的单位。”
“我的单位?因为出国的事,我已经同我的单位闹翻了。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那么就朋友吧。虽说这种事不太好办,但我们一定大力协助你。你请你要好的朋
友来一下,同我们取得联系。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地飞走了。你母亲的后事,我们和你的
朋友一起操办。我们会尽心尽意地去做。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把整个过程拍成录像,
给你捎去。一定象你在场一样肃穆隆重。”院长设身处地地说。
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依旧眉头紧锁:“我相信你们,但这件事不能这样办。
我是独子,母亲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假如我不能亲自给她老人家送终,我的心灵背负
着沉重的十字架,悔恨无穷。这一辈子。坎我拿哪一国的绿卡,成了哪一国的华裔,我
的灵魂都会不安。骨子里我永远是一个中国人,有一套中国人的神经系统。我辛劳一生
的母亲应该有一个善终,她只能在我的怀里死去。其它任何一种死法我都不能接受。”
见多识广的院长糊涂了:“可是那该怎么办?你是知道的,我们这里是不做安乐死
的。”
曾经有一家子女把患皮肤癌的老父亲送到医院后,对院长说:“人就交给你们了。
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医护人员顾不得说别的,先把人搀到床上去。一走动,癌被触
醒了?鲜血顺着老人的裤腿灌满了两只鞋。他的肢体象蜂窝一般烂着,腐败的气息把他
周围几十平方米的地域熏得象停尸房。
“大夫,让他早点去了得了。他也省得受罪了。为他好,也为大伙好。大热的天,
您看苍蝇可劲地往这院里飞,红头绿头的直打架。跟您商量商量,让他安乐了得了。”
儿子边给院长递冰激凌边说。
院长说:“你们的意见我可以理解。我的这所医院是唯一不以延长病人生命为宗旨
的医疗机构。但是我没法满足你们的要求,因为中国没有这方面的法律。假如实行了安
乐死我们说不清。”
※               ※                 ※
一个外国同行的故事让院长痛心疾首。
一个美丽的女人得了不治之症。治疗只是延长她受苦的时间,治疗本身更加得她的
痛苦。
我实在是受不了。医生。从我患病以来,我求过您多少次,但这是我最后一次求您
了?我不能让我的所有感官,都成为储藏痛苦的容器。我不愿意生命的存在,只是为了
证明医学的威力。我的生命现时对我已毫无意义,它只是病的跑马场。我的意志已经走
到尽头。我除了消耗别人的精力与财富以外,唯一的用处就是感受痛苦。经过郑重的考
虑,我恳求帮助我,结束生命。
那位医生冷静地说,女士,您刚才谈论的问题,应该去问您的丈夫。作为您的保键
医生,我只能告诉您,您对病的了解和预后判断,都是正确的。
我们已经商量过了。现在我需要的是您的帮助。病人瘦骨嶙峋的手指抠住医生,传
达出毅力。
我已经尽了我的能力帮助您了。
那是以前。我说的是现在。请您帮助我结束自己的生命。您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胆
小的人啊!
您是说,要我帮助你杀死自己?
我不需要您亲手来做这件事。这也许会在我的身后给您带来麻烦。你只请求您告诉
我应当怎样做。它最好简单实用,像电子计算器的按键一样。只消轻轻一弹,一切就结
束了您知道,我是一个懦弱的女人。虽然决心已下,但我怕自己在最后的关头会手忙脚
乱。我的意志不会动摇,但我的手指可能会发抖。所以,那装置力求百发百中。
还有最后一条……
女病人突然显出羞怯,说,假如您觉得我的要求太过分了,可以拒绝。就这我已感
激不尽。那就是您帮我选择的死亡方式最好不要使我很丑陋。
女士,您让我想一想。这个问题很突然……我钦佩您的勇气和智慧。它其实是对生
命的一种尊重。但这一切,需要手续。
我现在很清醒,完全是我的自由选择。但是您说得很对,我和我的丈夫将写出书面
文件。在最后的时刻,我指的是那个时候……女病人望着远方,好象那里翱翔着一只鹰。
医生微颔首,表示他明白。
我的丈夫会在场的。我们笃爱一生,他不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走开的。谢谢您了,
医生!我们会衷心表达这种感情,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在物质上。这是您为我做得最后也
是最好的治疗。
我不是为了钱才决定帮助你的。女士。我敬佩的是您的勇气。
医生做了一个精巧的装置,类似儿童玩的弹弓。它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只要轻轻一
揿就会有一支锋得而强劲的针头射进皮肤。它携带着剧毒药液,可在几秒钟内致人死地。
女士和她的丈夫选定了一个吉日。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的傍晚,空气中浮动着毛茸
茸的拨人打喷嚏的花粉气息。曝晒过一天的大地蒸腾着湿润的岚气,白桦林显出幽蓝的
色泽。
医生和丈夫随着女人走。他们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无论她到什么地方,他们
都只能跟随。
就这里吧。女人如释重负地说。她的肌体已经十分虚弱,还要留有足够的劲道操纵
小弹弓。
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斜倾的阳光象金色的绶带披在林间的木椅上,白桦树干象刚
出海的刀鱼,闪着银白鳞光。嫩叶象羽毛似的摇曳着,仿佛要脱离柔韧的树枝飞升。
医生突然想丢掉他的小弹弓。让我们再试一试好吗?一切都重新开始。他满怀希望
地说。
女人轻快地微笑了。她说,当第一次把这里当做最后的安息地时,我也动摇了。决
心象方糖似的融化了。但是,夜间频频发作的剧痛提醒了我。我的生命已经不属于我,
只服从病魔。不要再无望地延宕下去,趁一切还来得及。我现在还有力量为自己划一个
圆圆的句号,挣一个体面的死。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完成了一生,我是胜利者。好了,开
始吧,我挚爱的人们。
她吻了她丈夫,吻了她的医生。
她对丈夫说,原来我是想让你坐在我的身边,陪我走到尽头。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
了,让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你们俩往东方去吧,那个角落里生长着美丽的孔雀杉。
你们可以静静地欣赏它绿云一般的枝叶。五分钟以后你们就可以回来了。是吧?医生?
您说过这么长时间就足够了。
她天真地望着医生。
是的。足够了。医生干巴巴地说。
再见了!不,我应该说,永别了!女人优雅地挥了挥手。
两个男人象伐去树冠的木桩,动也不动。
喔,请你们走吧。我已经感觉到冷了。再呆下去,我会感冒的。女人说。是的。她
会感冒的,感冒还会转成肺炎。她的体质很不好,这是一定的。所以要快,我们走吧。
医生拉起痴迷状态的男子,男子梦魇似的跟着他向东方走去。
才走了几步,医生又回过头来。
还要打搅您一下,非常对不起。我有点不放心,关于那个弹弓。假如您操作的不完
美对您还是对我,都是一种尴尬。请原谅,您当着我的面再演习一遍。
女士顺从地拿出小弹弓。它象一只温和的小宠物,蜷在女人的手心。医生换掉注满
毒液的针头,放上一枚空针。然后说,请试试。
女士伸出自己骨瘦如柴的左前臂,那里布满芗注射的针孔,疤痕累累象一段蛇蜕。
只有肘窝正中还有铜钱大的一块皮肤,保持着少妇应有的光泽。
那里有一根救命的血管。医院的护士们都有意识地为病人保留一截光滑的静脉,好
象母亲为穷孩子藏起最后一块钱币,留着山穷水尽时用。
女人把针头对准这块未遭过荼毒的皮肉,果决地按下开关。针头在刚离开弹弓架的
时候,笔直向上。女人吓得闭了一下眼睛。但她马上就睁开了,很不好意思。就是射中
眼睛敢没什么了不起,剩下一只眼睛足够干这件事的。针头在盘旋了一个美丽的弧形之
后潇洒下滑,象流星撕破空气,稳稳地戳中女人的胳膊。
不很痛,对吗?我在我自己身上也试过的。感觉很好,是吗?医生很耐心地问。
是的。很好。只有一点轻微的疼,好象被牛虻叮了一下。女士说,她有些焦急,从
树叶间隙,看到太阳迅速下滑,接近地平线的一端已经模糊。
我不得不请你们走了。很抱歉。她说。
祝晚安。这是她的丈夫说的唯一的话。
两个男人踏着厚厚的腐叶向东方走支。影子象黑色的路标引着他们。
他们没有回头。不知是怕自己失了勇气还是怕那女人失了勇气。
等一等!突然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喊。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跑步声。
你不要跑。我们就到你那里去。让我们回家!她的丈夫热泪盈眶。
医生也被感动了。他发誓,永远也不给病人帮这样的忙了。
他们和女人面对面地站着。女人的脸由于奔跑,现出娇艳的绯红。
她剧烈地喘息,许久才平静下来。面对医生,她说,我再问您一遍,您一定要如实
地回答我。
我一定如实地回答您,以上帝的名义。医生说。
我要问的是……过一会儿,我……会不会很可怕?特别是我的脸……女人目光炯炯
地盯着医生。
不会。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都和现在一样,特别是您的脸,气色很好,一切都将
保持住。那将是一种凝固。医生冷静地说。
那太好了!快!请你们快走!我感觉到我脸上的血正在往脖子里回流,红色就快保
持不住了。我需要这份健康的颜色。她说着用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以为能够阻止血液
的倾泻。
男人们义无反顾地走了。他们看到了孔雀杉,绿色的羽翼遮没了半个天空。
时间到了。医生说。
再等一会儿吧。万一……我不能忍受。丈夫说。
你应该相信我。相信科学。医生率先踏响了去冬留下的黄叶。
女士很优雅地侧卧在林间的木椅上,脸上留存着永远不去的绯红。
※               ※                 ※
……您的例子不是很好吗?皮肤癌患者的儿子把水激凌倒了一下手,由于院长迟迟
不接,粘稠的奶液流淌下来。
是的。对病人和对家属都不是一件坏事,可是对医生负不了这责任。不要说在我们
这个死亡教育很不发达的国家,没有立法,谁也不敢实施。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外国医
生,后来也被州法院传讯。最后以谋杀罪和制造杀人武器罪被逮捕……所以关于安乐死
的问题我们无法讨论。院长说。
我们可以到公证处去。说明一切都是我们的选择,同医院无关。怎么样?这样还不
可以吗?你们还要怎么样呢?你们要我们熬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皮肤癌的儿子焦躁起
来。
我很同情你。可是我不能。医院不能这第做。院长舔舔干燥的嘴唇。她每天要同病
人的家属说无数的话。在最后的日子里,家属同医生说的话,远比同他们垂危的亲人多
得多。?日言百句,其气自伤。院长回到家里,很少说话。就象厨师在自己家里,只吃
最简单的饭菜。
你们做医生的,把人治活没什么本事,把人治死还不容易?找点抑制呼吸抑制心跳
的药面泡在滴瓶里,不就什么事都了结了吗?皮肤癌的儿子很内行地说。
这种内行激怒了院长,或者说是潜伏在这种内行后面的冷酷。安乐死未尝不可,但
它由这样一位打扮过于精细挥着淋沥水激凌的年轻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为那
奄奄一息的老人叹息。
她的病人都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发言权。她要为他们说句公道话。
“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又不用负法律责任,你把你老父亲拉回家去就是了,所
有的操作你都可以在家里完成,又何必送到我们这里来!”院长没好气地说。
冰激凌化了。
“您这是什么话?我哪能那么残忍?那我的后半辈子还有好日子过吗?我父亲死在
家里,还是叫我一手给安乐的?!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想让他早点去了,可我自己
不能干这事。我的手上不能沾着我父亲的血。既然你们医院这么不肯帮忙,咱们就熬着
吧。快有出头的日子了。”衣冠楚楚的年轻人甩了甩手上的奶油汤,叹了一口气。
院长也叹了一口气。不能说皮肤癌的儿子讲的毫无道理。但有道的事,不一定现在
就能做。亲属不敢做,医院也不敢做。安乐死需要群体意识,当群体还没有用法律的形
式把规则固定下来,做了就是犯规。
我们的民族忌讳死亡。华夏大地虽不出产鸵鸟,但我们秉承了这种动物的精神。帝
王将相们寻找长生不死之药,以为可以逃脱自然法则。小小百姓有许多言语禁忌,他们
天真地认为不谈死亡,死亡就会扭过脸,给我们一个光滑的后背,人们把无数天然的动
植物和矿物混淆在一起,用神秘的火加以熔炼。人们以为无法忍受的高温会把天地间的
精华焊接在一块,咽到肚里,就可与日月同辉(且不说日月也有崩溃的一天)。我们崇
尚“福禄寿”三星,以为这是人生成就的最高境界。革命了,人们不再谈“禄”。“禄”
现在叫勤务员或是公务员,你不能在门上贴个倒“禄”字,以求在新的一年加官进爵,
不断进步。至于“福”,最是众说纷纭的词,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条对“福”的注解。
说不清的事,就不要去说它了。惟有这个“寿”简单明了,国际通用的试题衡标准。只
要活得久远,那便是福祉,是一个人德行的明证。象一匹没有缩过水的白布,一眼就看
出长短。
我们曾炼出那么多有用无用的仙丹,我们正繁衍着世界上最庞大的人群。可是我们
还没有学会正视死亡。我们的老人象外国女人似的不谈年龄,好象净王爷是个多情的骑
士,而且弱智,极好糊弄。
在这种夹缝中诞生的中国临终关怀医院,像老式挂钟的吊摆,忽而倾向濒危的去者,
忽而倾向疲惫的生人。多一番摇摆的艰难。
※               ※                 ※
那个小伙子用手绢揩着手上的冰激凌汤失望地走了,这个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
伙子又来了。
院长迷惘地看着他。他已明确得知医院不做安乐死的操作。
“院长,您不必紧张。我今天是特意来向您道谢的。在我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你们
给了她温馨。她虽然不会说话了,但我看得出她挺满意。我是她一手抚养大的,我读得
懂她每一个眼神。”小伙子实心实意地说。
“现在我要把妈妈接走。”
“为什么?”院长很惊异,“她会死的。把她从病床上挪下来,再搬到救护车上,
抬来抬去,与病人极不相宜,她会……”院长突然噤了声。
法兰克福的小伙子镇静地看着她。
院长明白了。儿子需要母亲的那个结局。而且要快,越快越好。距那架飞机起飞的
时间,对于火化一具尸体,操办一场象模象样的丧礼来说,并不宽裕。
大家相对无言。
“小伙子,我还要提醒你。当然老人家可能会在这场搬迁中停止呼吸,这是最理想
不过的结局了。可是万一呐?万一你的母亲挺过了这场折腾,回到家里还是咽不完这口
气,你马上又要出国,谁来照料她最后的时光?死亡就象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也许下
一阵风就会飘落,也许会悬挂到第二年春天。人死是一难,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
请三思而行。”院长苦口婆心。
“谢谢您。您为我想得可真周到。是啊,要真那样,就好了。可您说得也对,要不
利索,变成您后来讲的那样,就更难办了。我不能把我妈接回家,那算怎么回事?家里
摆个死人,老婆孩子还不吓晕?实话跟您说吧,我给我妈联系了一家医院,民办的……”
“小伙子,把你妈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家去,我没的可说。有的老人就爱死在家
里?这也是中国人的习俗。但要是接到别的医院里去,不是我当院长的老王卖瓜,要说
临终服务,我们这里是周到的。民办医院收费高,治疗也不尽如人意,特别是条件比较
差。你再全面考虑。”医院床位很紧,等着住院的打破头,院长是设身处地为他想。
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垂下头来。他在想什么?
院长说:“你还有什么特殊的难处,尽管说。只要力所能及,我们将全力以赴。”
她此刻已不单考虑一个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样把医院办得更好。
“主要是他们所能提供的服务你们没有。”小伙子为难地说。
假如他说出别的理由出院,院长什么话也不会说。住院有些象银行,进出自便。但
这句话刺激了院长的职业自尊。
“没有什么服务项目是民办医院能做到而我们不能做到的。”院长很矜持地说。
“真的。有。”小伙子不很情愿但是很肯定地说。
“没有。他们能做到的我们都可以做到。你详细说说。”院长有几分冒火。
……
没有回答。小伙子沉默。听得见远处病房轻声呜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说啊!”院长不耐烦了。
“我不说。”小伙子终于开口,“我不想说。”
院长火了:“你刚才还说感谢我们,这么一件小事都藏着掖着!就看在我们为你妈
端屎端尿的份上,你也该说!”
“你是不是想你妈反正也这样了,再说什么也没大的意义了?别这么想,是人都得
死你给我们提了好的建议,以后的老人们就会舒适些。就请看在将要死去的人面上,你
告诉我实话。”院长热忱地恳求。
“我不想说。”小伙子阴沉着脸。
“你这个人太不象话啦!我要偷你吗?我要抢你吗?为病人服务的事,又不是专利,
有什么不可说?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兰克福或是外国的其它什么地方去吧。你人
还没走,就变得这么不通情达理。我不希罕你说了。你前脚把病人转走,我后脚就能打
听出他们使的办法。”院长气愤地说。
事情往往一发火就有了转机。
“院长,我之所以不说的原因不是对您。是对我自己的。”小伙子艰难地说。
“说吧。”
“那家医院已同意将我母亲安置在一间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拔掉在这里维持了几个
月的鼻饲管。而且停用一切维持药物,氧气也掐断……;这样,据他们估计,我母亲在
一两天内就可以……走了。”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不看院长,对着墙壁说。
他的话说得很理智,漠然中渗出残酷。但他越往后说,语调越被一种潜在的哭泣所
分割。“这样,我就可以在母亲身边尽完最后的孝道,无怨无悔地踏上奔赴异国的道路。
我将把母亲滚烫的骨灰带在身边,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母亲都永远同我在一起了。她
会保佑我,关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单。从此,我的灵魂同母亲的灵魂在一起,永不分离。”
院长瞠目结舌。她觉得自己也算个高级知识份子了,真不明白这个儿子!要说他不
肖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里还闪着莹莹水光。要说他孝,竟打算把自己的亲生
母亲活活冻死!饿死!
院长背对着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说:“我本是从来不帮病人
做这种事的。拿去,这虽是普通的镇静药,给你的妈妈服上几粒。她也能毫无痛苦地永
远睡去。比你那办法要人道得多。”
小伙子惊恐地叫起工业区:“不!不!我不要!我怎能亲手给我的妈妈吃这种东西??
那样,我的心灵将一辈子不得安宁。我的妈妈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死去,而那个时间正
是由于我给她吃了某种东西,这个结论会使我痛苦万分。我的灵魂将终生在有愧于母亲
的阴影里徘徊。我不能做这件事!”
医护人员象摘渔网似的从她身上取下各种导管。揪下氧气的时候,她的呼吸顿时窘
促她长期生活在氧气的保护下,其实同正常人已不在一个地球。那是几亿年以前的地球。
树木葱茏恐龙出没,氧气比现在要多的多。她知道这是转院的需要,就坚强地隐忍着。
几乎没有一个病人能从这所医院里活着出去,她是多么的幸福啊。
“我好了……会来看你们……“这是法兰克福小伙子的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整个告别过程,院长没有出百。她抱着双臂从窗户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自己没出息,
当这么多年的白衣天使,还那么容易动感情。她在想,小伙子不怕他妈妈的死,那么,
他绝不是装出来的恐惧,究竟是怕什么呢?
他怕的是天命。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哪怕在外国得了诺贝尔奖,他也畏天命。
在中国人的骨髓里,觉得人是不能操纵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只手,那是天的
意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儿子可以把母亲往死路上推,
但他不敢清晰明确地对那个时刻负起责任。他不怕母亲,他怕的是天。代天行道,天就
会怨你僭越了名份,惩罚于你。
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顺乎天意。难啊!不孝儿女们!
※               ※                 ※
我与院长交谈着,进来一位穿淡紫色工作服的女孩。我知道这是护工的装束。护工
就是护理员,临终关怀医院里最脏最累的活由她们承担。
女孩向院长请示工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直到她离开。
“她叫小白。我知道你为什么看她。”院长和我已经熟悉,半开玩笑。
“她工作服的颜色很奇怪,象紫罗兰的叶子。”我说。
“我们的护工都是年轻的女孩。你觉不觉得穿这种颜色的衣服显得更美丽?我希望
院子里多一些生气。当然,这种布也比较便宜。”院长笑了笑说,“但引起你注意的不
单是衣服,是小白的漂亮。”
我说:“在这种悲痛的地方看到如此美丽的女孩,真叫人不好意思,好象对不住垂
危的人。”
院长说:“这是您从年轻的活人的角度看问题。其实,老人们看到美好的事物,精
神会凛然一振。他们不嫉妒。”
我隔着窗户追踪小白的身影。她的肌肤象鲜嫩的白菜心,泛出莹莹水光。绝无化妆,
但无可挑剔的眉宇漆黑如墨,轮廓极为柔和的嘴唇艳红如丹。
我说:“我也不算孤陋寡闻的人。象这么美丽的女孩从来没见过。”
院长说:“她是我从保姆市场上挑来的。当时一口乡下话,现在下了班穿上时装,
所有的人都看她。”
“我想她刚从乡下来的时候,可以安心在您这儿。现在依她的相貌气质,随便可以
在五星级的饭店里谋到饭碗。您靠什么留住俊?院长说:“她真有你说得那么漂亮?
也许我们天天看,惯了。”
我说:“真的。我是一个对女人的长相很挑剔的女人。女人骗男人容易,骗女人难。
院长说:“其实小白最出色的不是漂亮,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它使
女孩子的脸蒙上一层圣洁之光,看上去就格外动人。例如菩萨,例如佛。菩萨真是天下
最俊俏的女子吗?肯定不是。但你觉得是。”
我说:“能够告诉我,您一个月给小白们发多少饷钱?”
院长说:“您最好不要问我这件事。您一问我就心酸。不过您既然问了,我就告诉
您因为给临时工的工钱也不是我定的,是公家。每月200元。”
我说:“我想同她谈谈。”
“可以。今天她是主班,非常忙。下次她上副班的时候,您来。”
※               ※                 ※
我和小白让在院子里谈话。所有的房间都被病人挤得满满的,冬天是收获死亡的季
节只有院长的房间有空,但我想避开院长。
“你长得真漂亮。”我说。我本不准备这样开头,实有恭维之嫌。话脱口而出,你
站在小白的面前没法不说这话。犹如你在焦渴当中看到清泉,没法不说真凉快啊!早晚
都得说,完全下意识。
她微微笑笑,说:“也许是周围太凄凉了,陪衬的。”
院长说她读了很多文学书,还学着外语。
“你以后会长久地在这儿干吗?你知道自己的价值吗?”我迫不急待地问。
“小白!小白!你在哪儿呐?快去看看你当班的那个6床吧!”远处淡紫色的影子喊
我拉了小白聊天,她护理的病人就出现了真空。听人一叫,象林业工人听到火警,
顾不得同我打招呼,撒腿就跑。
我紧迫其后,心想这可以现在观察。
露天冰冷的空气麻痹了嗅觉。尾随小白进了病房,直奔6床。鲜红的“6”字床号下,
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正在安详地吃香蕉,全无呼唤的危急。
“嗨!真是虚惊……”我刚说到这儿,看见老翁不高兴地把手里的香蕉一甩,巴掌
印到了墙上。
一个黄而粘的毛茸茸的屎手印,新鲜地扣在壁纸上,呼呼地冒着热气。
他欣赏着,又按了一个,呵呵笑。
浓烈的屎气象原子弹爆炸的烟雾,呛人肺腑。眼睛习惯了室内的昏暗,我看软香蕉
原来是糯软的粪便。
顿时,胃里倒海翻江,辣而苦的灼热直逼咽喉。我连连干呕,发出乌鸦一般的怪叫。
透过眼里的酸泪,我还瞄着小白。她的嗅觉好象失灵,温柔的白脸无一丝变色,细
细的柳眉徐缓地舒展着,轻声说:“你啊你。我就这么一会儿不在,怎么就……”说着
用纸去揩老翁的黄手。
气味愈发浓郁。
无论我多么钦佩姑娘的美德,重量反向还是继续,再过一秒种,胃液就会汹涌而出。
我象一个逃兵,扭头就跑,氢病房的木门摔得震天作响。
我在阳光下尽情地呕吐。每一根睫毛都挂满了泪水,看天空有几十轮太阳。
当小白重又袅袅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仍拂着胸口,无法安定。那恶臭无比的粪便,
那狼吞虎咽香蕉的场面……
我又想呕。
小白不停地同我说话,以求转移我的注意力:“都这样。我刚来的时候,几天没有
吃下一粒粮食。我真恨我的鼻子。我妈从小就说我的鼻子灵,干这活儿鼻子可受大罪了。
现在好了,我的鼻子已经聋了。我是院长招来的,后来院长太忙,就说小白,以后这招
工的事就分给你了。你现身说法,就这活儿,就这钱,谁爱来就来。来了先试三天工,
愿意干就留下,不愿意干就走,给工钱。以前院长挑来的人,尽不干的,有的连工钱都
不要就跑了。轮到我挑,基本上都站下了。你觉得好点了吗?要不咱们到上风头去站站?”

我出了洋相,还要人家劳动者照顾,真惭愧。我忙说:“好了。你是怎么挑人的?”
“院长挑人是看人能不能干。看到身子膀大,手脚粗糙的就要。我是先挑长相,长
的美的就要。”小白柔柔地说。
天!就这人所不齿的活儿,还要挑美女来干,要不是自己面前这个娇美的女郎樱唇
亲自吐出,我是绝然不信的。
※               ※                 ※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我说的美,并不是平常讲的漂亮。美就是面善。面善的
女人,天长日久地就美了,漂亮的女人并不一定美。一个姑娘要是经常和善地笑着对人,
不是那种妖妖地笑,她的嘴巴就会往上翘,眉梢就会摇起来。面善是有一个尺寸的,眉
太高了就不对了,那是疯。太低了也不对,她当着人时候笑,背后就哭丧着脸,不是真
心的欢喜。反正我也说不太清,看得多了,你自然就分得出来了。院长挑能干能吃苦的,
其实能干和能吃苦是可以变的。再说这里的活儿,真比拔麦子脱土坯,也不是太累。但
一定得心善,要不是做不长这活儿的。”
我对这个乡村女孩乔目相看。“面善是天生的吗?”我问。
“是天生的,练不来的。善就是善,不善就是不善。我到保姆市场招工,什么话也
不说,只静静地寻面善的女孩。”
我说:“你给我表演你是怎么招工的好吗?”
小白为难:“怎么演呢?那词都是到时现想的。一碰到实在的人,我就会说了。象
现在这样干说,真不知说什么。”
我说:“这么着吧。假装这院子就是劳务市场,我就是想找工作的。你来问我。”
小白重又打量了我一眼,说:“俺不会雇你的。不同你搭拉话。”
我很沮丧地说:“是不是因我不面善?”
她说:“面还行。只是捂得太白了。”
我说:“你自家也很白。再说,在屋里捂得时间太长了,都变白。”不下地,不晒
太阳,是不是很娇?哪里还有耐心烦侍候别人?”
我说:“你的眼还挺毒。好了,面试的关就算我通过了,你再往下说什么?”
小白说:“再往下我就问,有服侍病人的活儿你愿意干吗?我们是公家的。”
我想着,这一句话没啥大稀奇,就瞪着等她的下文。她说:“该你了。你得反过来
问我。”
问什么?我略一想,说:“一个月给多少钱呢?”
小白扑嗤笑了,说:“你不象的。面善的女子不这样说。”
我说:“保姆市场上的女孩不就是为了挣钱才跑出来的吗?哪里能不问钱呢?”
小白说:“我们出来是为了挣钱。可是在家里是那样想的,一进了城,眼就花了。
钱倒是次要些的,先要找个稳妥地方安顿下。所以我们先要问:那地在哪?”
我就说,不远。
管住吗?她们会问。
管,我说。
她们的心就安些了,再问,都干什么活儿?
我就说,服侍病人。她们会说,俺们不会呢。现今城里的人求职的时候,兴把自己
吹得天花乱坠,说自己这行那行。乡下人不,还遵循丑话说在前头的古例。我就说,这
不难家里有老人吧?就照那样服侍就中。最难的事就是接屎接尿的。不过下了班能洗澡。
一般说她们这会儿得停半晌,考虑屎尿的事。过一会儿她们会问,你是干这活儿的

我说,是啊。她们说,这就中了。你能干我也能干。待到把这些都说妥了,她们才
会小心翼翼地问,每月多少钱哪?
我就实话实说。然后说,先试试。要觉得不好,随时都可以走。工钱干一天有一天
的?要是我们觉着你不称职,你也只好走。
她们就说,那是。你是东家。
就这样。
小白说完了,又静静地看着我,象一朵迎风摇曳的紫云英。
“工钱你觉着少不少?”我悄悄关了衣兜里的录音机,不愿她的私房话留下痕迹。
“少。”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到别处去?”
“我知道,在城里,一个漂亮的女孩能得到的机会,比在乡下多得多。可我喜欢这
儿?喜欢这些快死的人。您是刚来,只看到他们的傻和脏。其实他们没有一丝害人之心,
象婴孩似的。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非常纯净。跟他们相处,充满静谧与安宁。古话
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里是人世间最善良的角落。我向快死的人发出真心的微笑,
他们会记得我。小时候,我奶奶可疼我了。有一天我上学去了,奶奶得了暴病。放学的
时候,我在路上玩了一小会儿,踢一块彩色的石子。那块石子掉到山沟里,我去找它。
我奶奶临死的时候,还一个劲叫我的名字。她得的是绞肠痧,非常难捱的病。我一直叫
我的名字,说太阳晒到那根秫秸的时候,我的孙女就下学了。我到家的时候,太阳刚刚
移过那根秫秸,可我奶奶再也看不到我了。我尽心尽意地服侍每一个快死的人。不管他
听得见听不见,我都大声地对他说,我叫小白。我想他们都是马上就要见到我奶奶的人
了,一定会告诉我奶奶,说你的那个孙女小白,是个好心眼的姑娘。说真的,我不是可
怜这些快死的人,是敬畏他们。他们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我奶奶就住在那里……”
清澈的泪水在她脸上滚动,象一件美妙的瓷器又镀上一层闪亮的釉彩。因为痛苦,
她的嘴唇显出蓬勃的绯色,眼睛象深夜的孤灯闪闪发亮。
在北京冬日晴朗的天空下,欣赏这样一张晶莹的脸庞哭泣,真是一种享受。
“经你的手,有多少老人……去了?”我问。在这所院子里,广泛地使用“去了”
这个隐语。它象神秘的幕布,将现实与未知断绝。
“听他们吐出最后一口气的人,少说,有100个了。”小白说,神色苍老。
“怕吗?”
“不怕。”
“刚开始总有些怕的吗?后来就不怕了,是不是?”我重又打开录音,遗憾刚才没
录上。
“不。我从见第一个死人就不害怕。我没觉得死与不死有什么大变化。还是那个人,
不过是从我这儿到我奶奶那儿去了。”她的语调苍凉。
“你碰到闹鬼吗?这院落这么大,下雨的时候,刮风的时候,半夜的时候,黎明前
最黑暗的时候……可曾有过异样?”我忍不住问。这两年神秘文化盛行,这是最有传奇
色彩的地方。百十平方米的面积,积聚着成百上千的鬼魂。随着时间的推移,热必更加
拥挤
“没有,”她很肯定地说,“哎,你等等!”她叫起来,“容我好好想一想。有一
次那是一年中秋节,没有月亮,冷雨潇潇。前一天,刚死五个人。我们这里虽说常死人。
但一天死了这么多人的时候,也少见。夜里,我一个人值班,呆呆地坐着。心想这是个
团圆的日子,那五个人却等不得了,急急地走了。正想到这里,院子里坏了很长时间的
路灯突然亮了,整个院落如同白昼,在太明亮的地方,你会看到许多影子象蚊虫似的飘
动。我还是呆呆地坐着,什班的齐大夫睡眼惺松地走出来。齐大夫医术高,人又好,病
人都喜欢他。齐大夫说小白你还挺能干的,这灯坏了好长时间老说修没修,今天晚上又
是风又是雨的,你一个女孩家倒把它修好了。我说,不是我修好的,您看我坐在这儿,
鞋还是干的呢齐大夫说,这灯泡也太亮了,看不出是多少瓦的。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
儿。他一定也看到那些影子,可他什么也没说。我们就静静地看着院子,没有丝毫的恐
惧,好象在看皮影戏。
是他们来了。齐大夫说。
我说,是。
都来了。还真一个都不少。齐大夫说。
我说,都那么岁数的人,聚一次也不容易。
他们在跳舞。齐大夫说。
我说,以后人再多了,这个院子怕搁不下了。
魂灵不占地方。齐大夫说。
你害怕吗?他又说。
我说,不害怕。
他说,你这娃娃胆还挺大。
我说,我从前也不认识他们。从老家大老远地跑到京城来服侍他们,这是缘分。在
最后的日子里,我呆在他们身边的时间,比他们的儿女多多了。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他们
的事心里没鬼。鬼也是讲理的。您看,它们要来,怕吓了我,还先把灯给开了。不起他
们的事
大概到天快亮的时候,灯又突然熄了。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是它们
最后离开的地方。人都要到他去过的地方走一走,好象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了,要捡回
来。你要不问,我倒忘了。
远处有人喊:“小白,4床又打了屎酱啦。”
“就来。”她要走。
她边跑边说:“以后我想当医生。不但服侍他们,还给他们治病。这样他们就会对
我奶奶说,你那个小白孙女越发出息了。只是不知道当不当得上?这里面有个户口问题。”
真希望哪个有权有势又善良又英俊的北京小伙,娶了小白姑娘。他不但得了美貌贤
淑的妻子,人间也多了悬壶济世的良医。
※               ※                 ※
改天,我见到了齐大夫。我不知男人的面善该如何鉴定,齐大夫是那种很开朗的脸

我已发现,临终关怀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长得都很耐看。不知是院长挑的时候就根据
了某种面相原理,还是这种慈善事业干久了,人就自然显出佛相。
我把这感觉同齐大夫说了。他说:“你要是想听真话,就把你兜里那架小机器关了!
我服从了,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因为你不记笔记。”
我掏出纸笔说:“现在只好手工操作。听说你很爱你的工作?”
他说:“谁给我造谣?我根本就不爱我现在的工作!我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在这里
工作没有丝毫成就感!你所有的病人都死了,死了!他们进来的时候,就没有打算活儿
着出去你千方百计延续他的生命,他自己不想活儿,家属还嫌你罗嗦。临终关怀医院是
正经医生的地狱。这是那些波波妈妈的慈善家施舍爱心的地方,它和真正的医学风马牛
不相及。我正在托人,走后门,必要时送礼,争取早一天离开。”
我一时窘住,搭讪着说:“听说你对病人挺好,大家喜欢。”
他冷笑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设法满
足这不是医生该干的活儿,是高级男佣。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救治,作为社会的人,他
们已毫无价值。比如哪一个大字不识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跃进时拐着小脚当了几年工
人,就吃了几十年的公费医疗。累计药费十万元以上。这种人,留有何用?她对人类最
后的贡献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个用处就是对家庭的贡献。这些人,风烛残年,徒然
消费,传统
我一时窘住,搭讪着说:“听说你对病人挺好,大家喜欢。”
他冷笑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设法满
足这不是医生该干的活儿,是高级男佣。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救治,作为社会的人,他
们已毫无价值。比如哪一个大字不识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跃进时拐着小脚当了几年工
人,就吃了几十年的公费医疗。累计药费十万元以上。这种人,留有何用?她对人类最
后的贡献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个用处就是对家庭的贡献。这些人,风烛残年,徒然
消费,传统的孝道压得子女抬不起头来。非得把孩子们肥的拖瘦,瘦的拖干,一户户家
徒四壁弹尽粮绝,卖了冰箱卖彩电,家家负债才算孝顺吗?该死的就让他死好了。旧的
不去,新的不来为什么人们歌颂大自然的秋天却不歌颂死亡?秋天就是集体死亡!死有
什么?从这个星球诞生到今天,已经死过无数的人。在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背后,都站
着四十个死人。生命是一条无尽的链条,在太阳下闪烁的那一截就是生,隐没在无边的
黑暗中的就是死。它是一个环,没有截然的区别。不必看得那么重,一个微不足道的小
人物的生死,对世界没有任何影响。中国现在的死亡者,基本上都诞生于本世纪的初叶,
他们缺乏科学死亡的教养假如我到了老年,一定定下遗嘱,安乐死,绝不拖累他人。死
也要有胆略。”
他突然停顿。
这是医生办公室,成堆的病历摊在他面前,铝制病历夹的反光使他熠熠生辉。
“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毕竟他们是可怜的。”他很疲倦地说。
我说:“你是死亡学说里的阳刚论者。”
※               ※                 ※
我们正交谈话,有人通知,英国的临终关怀医学专家詹姆斯博士到院参观,请齐大
夫陪同。
我说:“我可以听听吗?”
齐大夫说:“你英语听力如何?”
我说:“凑合。”
他说:“听不懂的地方,我会给你翻译的。”
我们迎出去。
詹姆斯博士一部茂密的大胡子,象土匪出没的密林。这使他的面部表情很不清晰。
你无法猜测他奶酪一般柔滑的前额里,想的是什么。
“每逢有外国人参观,我都很气馁,很自卑。我们太穷,太简陋了。”齐大夫仿佛
无意地挡住一幅晾晒的床单。床单上有一片污黄。
英国人穿着极为考究的暗色条纹西服,用极为蹩脚的中文说了句“你们好”之后,
沉默地随同我们参观病房。质量很好的牛皮鞋,将古老而皲裂的青砖地踏出咯吱声。
他轻声嘟囔了句:“HSPICE CARE。”
齐大夫刚要译,我会意地点点头。
HSPICE CARE ----一个古老的词汇,发源于中世纪的欧洲。用今天的话来说,招待
所之意。那时候,许多苦行跋涉的香客,在他们到达哥特建筑教学的巨大尖顶之下,早
已贫病交加。惟有虔诚疲惫的心还在微弱跳动。神父和修女就在教学边搭一间小房,收
留他们。无偿地为他们治病,提供饮食服务。一些香客歇息后,又继续他们漫长的朝圣
路了。一些就在这个宗教的慈善机构里安详地死去了。
HSPICE CARE 经过许多年的演变,无数志愿服务者用自己温暖的双手,抚慰了濒死
的苦难的人们。成为可怜的人生旅途最后一处燃有篝火的驿站。
1967年,英国的难能桑德斯女士在伦敦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座现代化的临终关怀机构
-----圣克里斯多弗临终关怀医院。
临终关怀事业在全世界如火如荼地蔓延。
作为中国最权威的辞书----《辞海》,至今没有收录“临终关怀”这一辞条。人们
只知道临终是一个极端痛苦孤独的时刻,和关怀搭配在一起,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们推开一间病房,熏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呛得英国人打了一个喷嚏。太突如其来,
绅士来不及掏出手绢,于是我们看到白种人的粉红色洁净的上膛。
“喏!带香味的烟雾会刺激病人的呼吸道。在我们的国家里,驱除病房内的异味,
应该用鲜花。”詹姆斯博士说。
我们未置可否。鲜花,当然好。可是我们买不起。子女们会用买鲜花的钱去买鲜王

齐大夫说:“东方的逝者喜欢这种神秘的味道,给人一种成仙的感觉。临终关怀医
院里一切以病人的要求为第一,所以我们熏香。”
詹姆斯博士半信半疑。
病房里有一张床。只有一第床的房间叫“高间”----高级房间之意。同高干病房不
同,只要多出钱就可以住。
但是病人没有躺在病床上,仰在沙发上痛苦地呻吟。他的双腿缠满绷带,疼痛把他
的脸撕扯得很恐怖。
“他是什么病?”詹姆斯博士问。
“双下肢动脉闭锁合并感染。”齐大夫答。
我知道这是一种极为痛苦的病症,甚过癌症。
“为什么不用镇痛剂?”博士不解地问。
“用了。”随行的护士说。
“可病人还在痛。”博士恼火地说。
“镇痛剂每四小时应用一次。上次的药效已经消失,下次的时间还未到。”护士耐
心地解释,心想堂堂医学博士,怎么连常识都不懂。
“他多大年纪了?”博士问。
“89岁了。”旁边一位家属说。
老人知道是在说他,突然用尖锐的声音惊叫起来:“我为什么还不死啊?为什么!
老天!求求他们,让我死了吧!人要走,怎么这么难!孝顺的孩子们,帮我一把,让我
死了吧!都怪我的秋衣不结实!你们要是给我买件结实的秋衣,我的苦也熬到头了……”
涕泪纵横。
齐大夫顾不得翻译,问家属:“怎么回事?”
家属说:“老爷子痛得受不了,好多回想寻死,我们时刻看着,不敢让他够上一点
带尖带钩的东西。刚才他疼得实在受不住,趁我上厕所的时间,从沙发上爬起来要上吊。
他早就不能平躺着了,躺下来就得疼晕过去。他哪有绳啊,就把秋衣脱下来挽了个扣,
搭在晾衣服的铁丝上了。要不怎么说老爷子遭罪呢。每天痛出一身一身的汗,那秋衣早
泡糟了挂不住他,摔在地上了……”
齐大夫不情愿地把话翻给詹姆斯博士。补充说:“幸好没受其它伤。”
“可是病人很恐惧,你们看不出来吗?”詹姆斯博士愤怒了,“临终的人并不是恐
惧死亡,他们只是恐惧疼痛!死亡不可避免,疼痛却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你们为什么不
长程足量地使用镇痛剂,保证他们毫无痛苦地走向永恒?在我们的国度里,病人一旦被
确认患了不可逆转的疾病并伴有刻骨铭心的疼痛时,临终关怀医院将无限量地使用麻醉
性镇痛剂怕他成瘾吧?他已经89岁了,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间病室。你们为什么不让他舒
适?要是在我们的国家里,他每天会得到300片以上的盐酸吗啡,他会觉不出任何疼痛。
我们还有更先进的止痛膏药。敷在患处,保证72小时不痛。我的国家,是剧痛者的天堂!”
他气咻咻地吐着气。
齐大夫对我说:“他有什么权力对我们指手划脚的?”说完又长叹一口气。
“可是我又想起毛主席的一段语录,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
我说:“你快跟他交流。人家正看着你。”
“我们的麻醉性镇痛剂使用非常严格。例如吗啡,要经过几级机构批准。每一片都
要登记在案。”齐大夫郑重解说。
“我可以知道一下贵国麻醉镇痛剂的产量吗?”博士的蓝眼珠很专注。
“当然可以。”齐大夫报出一个数字。
“准确吗?”博士充满疑惑。
“非常可靠。这是我们的国家统计局颂的数字。”齐大夫很有把握地说。
“假如您的数字准确无误,那我要说,以一个十一亿庞大人口的国家,只使用这样
微不足道的镇痛剂,贵国的绝大多数晚期癌症病人,都是活活痛死的!”博士极为愤慨。
我们都愣住了。我们这个民族善于忍受疼痛,我们以坚忍不拔著称于世。我们的每
一位久病的英雄都说,把好药留给别人吧,我还能忍。我们的医生习惯了对病人说,到
实在不行了,再用镇痛药。刚有一点小痛就用,大痛时怎么办?
我们在思索。
蓝眼珠不依不饶:“每当我看到第三世界国家把大量的海洛因焚毁的时候,都万分
遗憾。那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啊!上帝给人感觉痛苦的神经,上帝又给了人克制疼痛
的法宝。你们辜负了上帝的公平。”
齐大夫清了清嗓子,说:“詹姆斯博士,我很喜欢这种思维的碰撞。但是您知道吗?
在中国的历史上,曾经有一场悲壮而屈辱的鸦片战争。那场血火之战的挑起者就是大不
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缘于他们向我们输入鸦片。我们是鸦片战争的战败国。对此
我们刻骨不忘。”
詹姆斯博士的眼睛蒙上云翳。他费力地回忆着,说:“很抱歉……”
他毕竟是一个有良知的英国绅士。
他接着说:“抱歉的是,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一场战争。我是医生,我
除了医学之外,其它一律不感兴趣。我只同您讨论医学。我不明白眼前这位老人发黑溃
烂的双腿同100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有什么关联。你们以为不给这位痛不欲生的老人吃镇痛
剂,那场战争的结局就会改写吗?我的中国同行,你们是不是把简单的医疗问题想得太
复杂了太久远了?而对这个企图以纺织品自杀的老人,太少人道的关注!?”
我们张口结舌。无论我们多么地具有爱国主义情操,也无法同这个英国佬理论。他
只懂医学。
※               ※                 ※
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这是一位老媪,用乒乓球一般瓷白的眼珠瞟着房顶。一个穿
紫衣的护工正给她喂食。一种混有黄色颗粒的乳汗从她鼻孔的管里推进,少部分自嘴角
外溢。尖锐的喉结滚动着,耙子似的把液体驱赶入胃。
“这是什么液体?”
“菠萝奶。”护工小白用英语回答博士。她无法确切称呼这种流质,就把菠萝和牛
奶两个单词叠加。
詹姆斯博士听懂了,说:“这是一种残忍。”
一瓶纯白的液体悬挂在半空,好象猪板油。它们凝重地滴进老太婆骨瘦如柴的臂膀。
“这是在输油。”齐大夫简短地说。那是蛋白乳,给不能进食的病人提供高热量。
齐大夫忍不住说:“您可以说得明确一点么?谁对谁残忍?”
詹姆斯博士说:“我说得难道还不明确吗?是中国的临终关怀人员对临终的病人残
忍。”
“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吗?”齐大夫咄咄逼人地问。
“中国人太看重生命的数量,忽视生命的质量。在生命的末期,生命已毫无意义,
关键是生存的品位。对于已经无法经口进食的人,你们把导管从她的鼻腔捅进去,强行
把复杂的营养成份灌入毫无生气的胃,让她的消化道不得安宁。这难道不是残忍吗?还
有你们叫做油的这种粘稠物,进入血管给她疲惫的心脏加重负担。她的肌体是一个衰弱
的脚夫。你们却强加她更多的货物,难道不是残忍吗?我研究过你们的禅学,一个老人,
不吃任何动物蛋白,拒绝人际交流,在深山老林里面对一块石壁,直至象音乐中的渐弱
符号,融化在大自然中,成为你们理想中的最高境界。这种活着同死了一样的生存状态,
不可思议。生命在于动作,没有了动作,犹如剥了皮的青蛙,连标本都不如。当死亡一
定要降临的时候,就象一个婴儿的诞生,我们要做的是让它到来的更为舒适和顺利。”
我想到了一个词----“方沟”。东西方文化的沟。真是一条深邃的大峡谷,我们可
以相互听到歌声,但想走到一起,多么艰难!
齐大夫用比英国人更为地道的姿势抱着双肩说:“我从理论上同意您的观点,詹姆
斯博士。但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这样一句话,对具体情况要做具体分析…………”
正说着,小白捧着一个多层奶油蛋糕。图案繁复,床上架屋,堂皇得象古罗马的竞
技场。
“奶奶,您要的蛋糕来了。先拿来给您瞧瞧,让您高兴高兴。等一会儿,您的儿子
女儿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来了,我们就把蜡烛点着,说什么您也要吃一块
寿糕,有一点没能叫您满意,就是我在店里买生日蜡烛,人家说,老人家那么高寿,得
插多少支蜡烛?寿糕还不成了马蜂窝?我说,那不成,说什么我们也得插上,奶奶就等
着这一天哪!后来他们给想了个办法,您多大岁数,就插了两个蜡做的数字。待会儿,
数字蜡点起红红的火苗,多好看哪!”女孩子兴致勃勃地讲着,完全不顾及半昏迷的老
太是否听得见。就象喋喋不休的母亲,相信她的婴儿一定记住她的话。
老妇真的抖开眼皮,用明亮得骇人的眸子,盯住了蛋糕上的红色阿拉伯数字。
“78”,象灯塔似的戳在奶油中,柔软的烛芯象男孩调皮的卷发,耷拉在一旁,引
诱你点燃。
老人自豪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嘴唇动了动。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她象不屑于为
不认识的人浪费精力。不过我们都听到了她的话:“终于活到78岁啦!”
詹姆斯博士翻着硬而卷的睫毛说:“是这位老妇人要求你们把她的生命一定保存到
78岁诞辰这一天吗?”
齐大夫说:“是的。”
詹姆斯博士说:“请原谅我刚才的唐突。”
齐大夫说:“我们这间的共同之处大于我们的不同之处。”
詹姆斯博士说:“是的。在临终关怀医院里,病人是最靠近上帝的人。我们要象服
从上帝一样,服从他们。”
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仰卧病人是位秃头老汉,呜呜在哭。音色凄厉,象有人往生
了锈的管道里吹气。
“爷爷,别哭了。那东西是不能要了,对您的病不好。”小白也跟过来,和颜悦色
地劝。
“他为什么这样悲痛?”詹姆斯博士问。
我也是第一次看人哭得这样伤心。许多文学作品里都形容老人眼泪如何浑浊,其实
不确。他的泪珠晶莹,每一粒都有钮扣大。
齐大夫走过去,象哄小孩似的搬起他的头:“老爷子,又为那事哭,是不是?”
老翁泪眼凄迷中看到齐大夫,抖着皱纹笑了:“你来了就好。他们都不听我的,就
你心好。”说着用手指挖耳朵眼儿里灌进的泪水,眼巴巴地等着。
小白气得一甩手,说:“齐大夫,你就会收买人心。”
我和詹姆斯博士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齐大夫也不解释,从白大衣兜里掏出
一包“红塔山”,摸出火柴,扑的点着,将米黄色的过滤嘴优雅地衔在嘴里,徐徐吸着。
待朱红色的焰火象仪表似的渐渐发亮,迅即拨下。一边吐着雪青的烟圈,一边把烟嘴栽
到老翁干裂的唇里。
老人象狮子打起欢快的呼噜,大口喷烟。原来就灰暗的脸,罩成紫色。
我看了眼他的诊断:肺癌。
詹姆斯博士告诉地连说OK。
扑扑!病人把烟段象瓜子皮似的弹出,艰难地说:“这烟……不对味……骗人……”
小白心疼地拣起烟把儿,说:“齐大夫能骗你吗?这根烟值好几毛钱呢。怎么说丢
就丢了?”
病人梗着脖子说:“我抽了70年的烟,我能冤枉人吗?我没说齐大夫他骗我,我是
说烟贩子骗了齐大夫。齐大夫比孩子们好,他们不叫我吸烟。我说,你们有后悔的时候。
到那时,想我了,甭点香,就在我的骨灰盒上烧根烟就行。不过得好烟,冒牌货可不行。
齐大夫脸色很难看。
詹姆斯博士上前一步,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硬如盔甲的烟盒按了某处机关,啪地蹿出
一根。他用长满黄毛的手指捻起烟,打着金乌龟模样的打火机。并不火苗跳起,烟就熏
着了。他轻轻嘘了一口,递给病人。
肺癌紧紧地抿着口,象个死蚌。
“给———你————”詹姆斯博士用怪调的中文满脸热情地说着,蓝眼珠里跳荡
着仁爱的光辉。“这是正宗的英格兰产品,绝无假冒。”他又用英语说,急切地要齐大
夫翻译给病人。
肺癌把嘴张开了,但不是接烟。说:“我不要沾过你嘴巴的烟。我要是叫你传染上
了爱滋病,怎么办?我听人说了,亲嘴可以传染。”
我觉得齐大夫完全可以把这些话隐瞒下来,随便用其它理由拒绝博士的好意。但是,
齐大夫原汤原食地将话译了过去,不怀好意地瞧着大洋彼岸的绅士。
我们都很紧张。
詹姆斯博士悲悯地看着病人,停了一会儿才说:“不要以为西方的每一个人都是爱
滋病患者。我可以很负责地说,我不是。”说罢,他把烟盒留在床头柜上,对小白说:
“小姐,请您再给他点上一支烟。谢谢。”
他小心地没有触着烟盒内壁。
小白憋红了脸。齐大夫接过来说:“中国女士一般不会吸烟。我来吧。”
老爷子香喷喷地吸着烟,冲着外国人,连连杵着大拇哥:“好烟!好烟!”
詹姆斯博士观察起墙上的一幅字画。小白又到别处忙了。
“齐大夫,你还是挺适合搞临终关怀。刀子嘴,豆腐心。”我说。
“不。”他高大的身躯佝偻了。“我给病人买的红搭山的确是冒牌货。正规店里的
太贵了。病人们都管我要烟,我又不能叫他们的钱。卖烟的小贩说,这烟是专卖给送礼
的人的。我的烟不是给当官的人抽的,是给临去了的人,我不该骗他们。西方的临终关
怀人员的确值得学习。”
我说:“我们毕竟刚刚开始。”
詹姆斯博士说:“我仔细研究了这张图表,发现其中有一个规律……”
我们定睛看去,那是一幅草书,铁划银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什么规律?”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这个符咒连续出现了三次。”博士毛茸茸地大手指点着。
真够难为这位洋博士的。一片天女散花的狂草之间,他居然认出了三个相似又绝不
雷同的“老”字。
齐大夫看了看我说:“解释这是作家的专利。”
我说:“还是你说吧。你们既然把它贴在这里,自然有寓意。”
齐大夫清清喉咙,说:“这第一个老字,是一个动词。意思是照顾服侍老人。第二
个老字是代词,指的是自家的双亲。这第三个字是名词,包括普天下所有的老人,具有
一种抽象的意味。”
詹姆斯博士凝神听着。
齐大夫接着说:“这句话串起来的意思就是,你要象服侍自己的双亲服侍整个人类
的老人。”
詹姆斯博士喟叹道:“神秘而博爱的东方哲学!”
我们为詹姆斯博士送行。
“我没想到在红色中国,看到你这样年轻而认真的同行。”看得出,詹姆斯博士挺
欣赏齐大夫,但他的夸奖仍有节制。
“我这一次到你们国家来,请我看了豪华的宾馆,现代化的流水线,吃了皇帝吃过
的饭,游览了美丽的古迹。一切都在萌芽,你们几乎什么都有了,建设中的中国现在只
缺一样东西了。”詹姆斯博士很真挚地说。
“什么东西?”我们又一次异口同声。
“就缺临终关怀事业了。这文明世界的象征。”他说。
我觉得这真是干什么吆喝什么。但还是为他真诚的敬业精神所感动。
詹姆斯博士继续说:“你们的临终关怀医院太简陋了,象贫民窟。我们的医院象花
园,高大的病房,先进的设备。甚至还有一所幼儿园建在里面,让孩子们的欢笑去冲淡
死亡的叹息。我们还有无数的志愿者。大学教授、学生、白领职员、家庭妇女……当然
最多是的大学生,组成关怀者大军,完全无偿地为垂危的病人服务,闪烁基督的精神。
很可惜,你们要走到这一天,还很漫长……”
无论詹姆斯博士怀着怎样的善意,齐大夫还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现
在就有不要任何报酬的志愿者。”
同样固执的英国博士说:“可是我没有看到。”
“那是你在中国呆的时间还短。假如你有兴趣,请周末下午来。你会看到我们的志
愿者。”齐大夫毫不退让地坚持。
※               ※                 ※
一位志愿者让在我面前。我是那么不情愿用志愿者这个词来称呼她。她很年轻,眉
宇间很忧郁,时刻提醒你她不是一个完全的志愿者,而是被某种目的驱使到这里来的。
这一次站在院子里,是为了更方便的谈论死亡。病房里住满了垂危的人,尽管有的
昏睡的,有的痴呆,我还是不愿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谈不可避免的归宿。尽管他们可
能完全听不见。
因为冷,女孩的瘦削的双颊现出艳丽的玫瑰色,使她比我初见时可爱了许多。冷和
热都会使年轻人脸色红润。但热会使额头也红起来,人显得毛躁。惟有冰冷中的红润,
象果子一样生动。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呢?”我问。不是专业记者,很不会采访,只拣最好奇的问。
“因为……大家都来,我就来。”她说。声音很小,迫使你离她更近些,看到她的
额头明净得象刚洗过的玻璃杯。
“如果大家都不来,你来吗?”我问。这是个穿着随大流的小姑娘,今冬最流行的
黑色羊毛健美裤,套上洋红色的小靴子,该是很有生气的打扮,但仍然觉出她的沉闷。
“我不来。”她干脆地说。
还好。有说真话的勇气。
“那么为什么来呢?”
“因为总说要做好事,一般的好事早就叫人做完了。我说得不是数量,是种类。学
院要挖掘新的好事品种。一位同学的表姐在这当护士。她说,大学生闲着没事,到医院
来陪要死的老头老太太说会儿话吧。就这样。”
“同学们都有些什么说法?”
“说什么的都有。先说,给不给钱啊?外国干这事可得给大价钱。立刻有人反驳,
你才土呢,外国干这活一分钱也不要。其实他俩说得都对都不对。如果要钱,真是不少
要。如果不要,就一分钱也不要。”
“你们呢?”我明知故问。
“我们当然不要的。一星期来一次。”
“大家愿意来吗?”
“怎么说呢?又害怕又好奇。真的,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死人。我特怕见死的东西,
所以我喜欢小动物,可是我从来不养。觉得养得不好,它们就死了。心里的难过,远远
大于它们活着的时候带给我的欢乐。我问过我妈,说以前的人有的连蚂蚁都没踩死过,
我眼神不好,根本看不清地上有没有蚂蚁,不知踩死多少小生灵了,真糟。我妈说,傻
孩子,一条生命,哪就随随便便没了?只要不是成心用鞋底碾,蚂蚁不会死的。我试了
一回,穿着旅游鞋走过去,回头趴在地上一看,蚂蚁安然无恙。我的心不坏,可是我不
愿来。不是因为别的,我太容易忧伤了,胆子还特小。”
“不来不行吗?不是说自愿吗?”我问。
“不行。现在说是自愿的事,有几个是真自愿的?学校后来把它规定为品行项目,
打分记档案。说这是爱心服务,必须来。刚开始,我的确是被迫的,但现在,我是心甘
情愿地来了。”
我不知假如詹姆斯博士在场,会是一副什么样表情。我说:“详细讲讲好吗?”
“第一次走进这个院落,死气沉沉。表姐说同学们愿意进屋同老人聊天最好,要不
帮着打扫卫生也行。她知道我们害怕。”
“几个胆大的同学随便找了个门,一推就进去了。我很想等他们出来告诉我窨是怎
么一回事再决定进不进。可他们好象进了漩涡,再不露头。我傻傻地让在院子当间,后
来发现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儿。表姐走过来说,你要不帮助擦玻璃吧。”
“我端了一盆热水立在一扇窗户外头。那一年的冬天比今年冷,玻璃上结了厚厚的
冰花,是从里面结的,外面蒙着黄沙。我用手把抹布拧干,表姐会关心人,水是热的。
我团着手巾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干抹,一溜溜同抹布等宽的洁净玻璃面就露出来了。现
在只剩下里面的冰花了。我是每一次那么仔细地观察冰花,象一棵棵圣诞树,笔直地立
在透明的大厦里。因了毛巾稀薄的热气,它们极轻微地融化了,精致的树叶好晚淋了雨,
晶莹的雾气缠绕其上,轮廓柔软地模糊了。现在,这间病房玻璃朝外的一面,已经象刚
洗过的葡萄,带着隐隐的水珠,漂亮清洁。明亮但并不温暖的阳光照在上面,泛出带虹
彩的光。”
“其实没什么用。光擦一面的玻璃等于没擦。我不敢去擦里面,不知这间门窗紧闭
的小屋里躺着怎样可怕的怪物。没办法消磨剩下的时间,我就用手指揉搓那块最下面的
玻璃。玻璃这东西挺奇怪的,你用布用报纸用汽油用酒精,都没有用手指头擦得干净,
好象手跟玻璃相克。”
“我下意识地用手心画着圈,玻璃闪出钢蓝色的光。突然,手掌对侧的白羽毛神奇
地变薄了,露出一个淡褐色的洞,好象一块蛋形的巧克力敷在玻璃的那一面。由于我的
体温,一小块冰凌变成蒸汽飞走了。我不由得凑过去,想看看这间我擦了外面玻璃的房
子,是番什么景象。”
“我换了一只手。原先那只手掌已变得同冰块一般冷。新的手心热很冲,油亮黑暗
的斑块迅速扩大,已经够我把两只眼睛镶在上面了。”
“我半蹲着腿,因为那块玻璃很矮。我屏住气把鼻子压扁在冷冷的玻璃板上……”
“您猜我看到了什么?”她忧郁的眼神垂落在地,好象怕吓了我,提示我有个准备。
她不知我当过医生,而且已在病区盘桓多日。
“雪白的被单,瘦如骷髅的老人,树根一样的皱纹,氧气瓶……”我直截了当地说。
“你说得对。”她轻声地说,知道没有什么能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看到了那些,但不在那一刻。那一刻,我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
有萤火虫在飞,不多,仅两只,但飞得很快。在黑暗四周,有一圈白茫茫的藤条,编织
着细密古怪的花纹……”
“这是什么?”轮到我吃惊了。能让一个有着20多年医龄的主治医师吃惊的事,实
在不多。
“那是一双患白内障的老爷爷的眼睛。他正从我的手心融出的那两个小洞向外张望。”
女孩依旧垂着眼帘说。
“讲下去。”我极力使自己音色平各。
她说------
※               ※                 ※
后来我就进去了。我看到了您刚才说的那一切。我对老爷爷说,我是来为您服务的。
他在床上,仍然保持了着窥探外界的姿势,只是脖子软弱地拐在肩膀上。他是晚期胃癌,
消瘦得无以伦比。脸色象一个角落里的脏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怖。也许是刚才的
运动费尽了气力,他拼命喘息。
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该对我的到来表现出高兴。可是,没有。他面无表情地
对着我,淡漠得象一块旧床单。
我是个生性腼腆的女孩,对那些热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说什么好,面对这样一个
年纪足可做我太爷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该怎样。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我。就象我们最初隔着窗户那样。
就在这时,护工小白送饭来了。我说,你到别处忙吧,我来喂饭。
小白说,杜爷爷的饭可不好喂了。要实在不吃,别勉强。
我说,你放心。我把鸡汤面放在嘴边吹,不凉不烫地送到杜爷爷面前。他的嘴象被
透明胶纸粘住了,严丝合缝。
您得吃饭啊。我后悔揽了劝人吃饭的活儿,我不会劝人。
他终于开口,不是吃饭,是说话。药都没有用,饭就更没用了。我不要吃饭。他很
清醒,癌症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没有人能说服他们。
您总得吃一点儿。我又说了一句。我不会说别的话,就擎着勺愣愣地站着。勺里的
饭凉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个碗里,重剜了一勺热乎的汤,象举蜡烛一样端着。我想,
古代的举案齐眉,大概就是如此。
杜爷爷打精神,挣扎着说,你这不是成心气我吗?
我眼泪一下子迸出来。我跟你无亲无故的,这么服侍你,你还不知好歹!
我倔犟地一直举着,直到鸡油凝出了黄圈。
杜爷爷叹了一口气说,我吃,孩子。有一个条件。
我心里很反感。吃不吃饭是你自己的事,还跟我讲什么条件。可一想到回去还得汇
报今天的战果,只好顺着他。就问,什么条件?
这回他回答得挺利索:唱一个歌吧。
我为难地说,我不会唱。
他毫不通融,死心踏地地说,那我就不吃饭!
我在心里嘲笑他。你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头吗?我只是一个志愿服务人员,几个小
时以后就走了。你吃不吃饭关我什么事?是你肚子饿还是我肚子饿?这么大年纪了,还
要人来哄你。我忿忿地说,不吃就算了,我去喂别人。
他仿佛很怕我走,忙说,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
真没见过这样的交易。做事总要有始有终。我说,好吧。我唱。只是我从来没当着
人唱过歌,可能不准。
他象孩子一样兴奋,望着我说,唱吧唱吧。
唱什么呢?轮到开口,更犯难。唱个《团结就是力量》吧。有劲,听着振奋。我说。
不听。他说,平日里小白常唱这个。他说。我这才知道以吃饭要挟唱歌,是他的惯
用伎俩。
我忍着气说,那就给您唱个《潇洒走一回》吧。
他木呐地问,到哪儿走一回?
我这才记起他住院已经很久,现时风靡的歌曲十分陌生。我说,您看,您让我唱,
我要唱的您又不听。您自己说个歌吧。别太难,我不会。
他慎重地开始想,惨白的脸上突然现出黄色。真的,不是红色。由于极度衰竭,他
的血很稀很淡,就象绍兴黄酒的色泽。
他终于想好了,说,就唱一个情歌吧。
我手里的汤泼了。一个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岁的年纪,居然要听什么情歌!该不
是他的神经有什么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样子,我想起了无所不在的弗洛伊德。这老头
在寻找渲泄,是性变态。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什么、情歌!
他仍满怀期望地说,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不会!我说。
他说,那就“一条大河”也行。
我说,也不会。他好象觉察到了什么,试探地说,都会的呀。你要记不清词了,我
给你提。
你说我一个20岁的大学生用他80岁的老头提醒吗?我还是硬梆梆地一口拒绝。他改
变战术,说,你就唱一个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说了不算说啊,我
先吃,我这就吃给你看啊……说着,抖抖索索接过勺,填进嘴里,用长了黑苔的舌头搅
拌面条。
我突然一分钟也不愿在屋里呆了。我有那么多的功课要做,要看许许多多的书,要
和男朋友约会,要去参加舞会和买新衣服……为什么要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耗费金子一
样的年华?我已经来过了,这就是说,我已经问心无愧。我可以走了。我说,歌我不会
唱,饭您自己看着办好了。再见。
他怔怔地看着我,面条象生命的虫子,从他嘴里褪出来。
屋里很静,天已渐黑。我若赶快走,其后的事就不会发生。小白托着干净的衣物走
进来,说,正好要给病人换衣服,你帮帮忙。我那边好乱。她走时顺手把灯开了。
两端发黑的日光灯管发出毒蛇样的嘶叫声。
我对虚弱地倚在枕头上的老爷爷说,请您移动一下,我来换床单。
他很吃力地用肘架着半拉身子,挪到一旁。我刚把单子铺平,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
己摔回来,仰着喘气。
我看到在他后背底下,很大一块床单裹了起来,像邮寄了一万里的信封。
叫别人看到,肯定是我工作不力的明证。我说,请您再挪开一次,我把单子抻抻平。
这样多难看。
他短促地喘着气说,又折腾什么。
他说,不知道是为谁好啊。
我说,您这个爷爷怎么这样说话?难道是为我好?我又不躺在这床上,那么深的褶
子压在你的身下,你会硌得慌!
他祈求地说,我觉不出硌。真的,孩子,除了心口,我再也觉不出别的了。让我安
生会儿,行不?
我不由分说地将他搬到一旁。他不很配合,就象小孩不肯离开玩具柜台一样。但见
我使了强力,也没有很大的反抗。你可以感觉到他的骨头硬僵地倔犟。幸好,他比我想
象的轻多了,几乎是稻草人。操作时,我听到他的体内象半瓶子啤酒似的,发出冒着气
泡的咣当声。为了表示我的不满,我顺便搡了他一下。
好了。你看,现在多平整!看着也舒服。我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他阴沉着一声不吭。甚至尽力欠着半个身子,拒绝沾我铺平了的那边床单。不知是
怕揉皱了,又要麻烦我一番,还是无声地抗议。
现在让我们来换衣服。我不理他,自顾自说。我发现他没有任何力量,我完全可以
左右他。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在临终关怀医院里,人们对病人什么事都是说“我们”,
从不用单数的“我”。比如说让我们来翻了个身。听起来好象志愿人员要和病人一起翻
身似的。临终的人都失去自我照料的能力,哪怕一个极简单的动作,都要协力完成。
我不换。老爷爷很衰弱但很清晰地说。
真是个难题。不行。我也很果断地说。小白把衣服交给我,他不换,不是我的失职
吗?
他冷漠地盯着我说,我不要你换。他用仅有的气力强调了那个“你”字,意思再分
明没有了。他不是不换,只是不要我来帮助他这件事。
我并不是一个很爱帮助人的人。例如在学校里,有人拒绝了我的帮助,我会乐呵呵
地跑开,然后永世不理他。你已经表明了你的善意,在道义上你已经圆满。他不需要你
的帮助。就咎由自取了。但在这里,一切颠倒了。他分明是需要帮助的,没人帮助他连
个饭勺都拿不起,可他却倨傲地拒绝了你!你的自尊被强烈灼伤。
为什么不要我帮助你!我质问他。特别突出“我”字。
因为……因为……他迟疑着。
我气势汹汹,追究到底。
因为你是个女孩。他终天说出。
我没有想到这个原因,心里有些感动。但情势不容我听从他,我问,那么你打算让
谁帮助你换衣服?
小白。他很快地说。
那小白就不是一个女孩子吗?我不平,觉得受了歧视。
我让一个女孩看见也就罢了,没法子的事啊!可我不愿让你们都看见!他突然低沉
地吼叫出来。
想不到他衰弱不堪的胸膛里,还有这么强烈的性别自尊。我好声劝慰,我们都学过
人体生理,您不必不好意思。我和小白是一样的。她现在正忙。
最后一个理由打动了他。他无可奈何地说,小白是太忙了,让她歇歇吧。
帮他换衣服,应该说我是很负责的。换内裤的时候,我用被子盖住他的下身。一是
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二是怕他受凉。换上衣的时候,我简直就用被子搭了一个小帐
篷,钻在里面忙活儿。
絮套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有死泥塘的腐败气息。我憋着气,眼泪都流了出来。在医
院蓝线条图案的衬衣里,还一件贴身T恤。凑着被头筛进的恍惚光线,我看见爷爷胸前有
一张猴脸。就是京剧孙悟空的彩色脸谱。大概是这猴王刚从蟠桃园吃饱了出来,龇牙咧
嘴煞是开心。由于久未换洗,T恤的颜色已象厕所小便池上方的墙壁,污秽不堪。孙悟空
脸蛋上的鲜红已染得象酱油膏。
您老抬抬胳膊,我给你把这件T恤换下来。我和颜悦色地说。
不换。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轮到我吃惊。
什么都不为。不换。他毫无商榷之意。
老年人真喜怒无常。从T恤的污浊判断,纵是小白,上回也没说服他脱下这件宝贝。
我敏锐地想到这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定有一个故事,也许和他的情人有关。只是这种T恤
是这两年才兴起来的,带有一种漫画式的夸张,叫人忍俊不禁。想必他的情人是位幽默
的老媪。可是她为什么不来看他?可怜他孤苦伶仃的样子,身边是一个亲人也没有。又
一想,要是我能说服他换下来洗一洗再穿上,不是比小白还能干吗?
我说,洗净了,我再给您穿上。
他恼怒了,我不换!我说过了我不换,我就是不换!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讨厌!你
是来帮助我还是来成心气我?你从一进门就吊着脸子,吆喝我干这干那,烦死我啦!你
根本就不是为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我此时还伏在他的被子里,预备给他更衣。他声音透过我的头顶厚厚的棉絮滤过来,
如喑哑的鼓鸣。我呼地一下撩开被子,全然忘记他还赤裸着双臂。扇起的冷风把他枯萎
的白发吹得炸起,更显出面目的嶙峋。
他恨恨地看着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艰难地穿上衬衣,遮住那个嘻皮笑脸的肮脏猴
王。
当小白进来的时候,一切看起来还算正常。
小白说,杜爷爷,今天来的志愿人员是大学生,比别的来得更细心更有经验吧?
老人极含糊地呜了一声,看起来很沮丧。
别难过他们走。爷爷,他们下星期还会来的。小白甜甜地说着,抱走了蓝条纹的衣
物。
我感到精神和体力都很疲惫。我不是一个爱交际的女孩。和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老
叟打交道,恨不能马上逃走。
你把面条给我端过来。他毫无感情地说。
冷了。我说。毕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
拿来。他命令式地说。
我端了过去。面条已凝固。
他用勺抠了一块,按进嘴里。嚼呀嚼,好象那是泡泡糖。然后极为痛苦地咽下去,
我听到扑嗵一声响,好象把石头丢下深潭。
他看着我,把勺子很响亮地撂下。
我控制着内心的嫌恶,尽量柔情说,老爷爷,我走了,下周六我再来看您。祝您晚
安。
他蜡烛般卧着,无声无息。
我小心翼翼地往处走。当我就要挑起厚重的棉门帘时,听到我的背后发出声音:你
到这里来,应该是给人带来快乐。你这种哭丧脸的女孩,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啦!
大而洪亮。简直可以称为咆哮。你绝不相信它出自一个病人。
我急速跑出去,任泪水横流。这是一个老怪物,老疯子。他一定得了人世间最严重
的神经痴呆,脑软化!他活着给世界带来丑恶,赶快死了吧!
我用一个文明女孩所有想得出来的刻毒语言咒骂他,直到下个星期六。
又到了志愿者服务的日子。集合的时候,我对班长说,对不起,今天我不能去了。
他说,怎么了?上回医院还表扬你能干。
我说,感冒了。老人本来就体质弱,传给他们就糟了。
他说,不会吧?这么快?中午我还看你和男朋友打网球。别是借机会去看电影。
我说,感冒就是突然感到被冒犯。今天下午我将一直在图书馆带病坚持学习。你可
明察暗访。
我没有去,整个下午心神不定。每间房屋里都有志愿者,只有那里寂寞。不知他如
愿以偿还是感觉凄凉。想必该是前者,是他说的他不愿见我。想到这里,我扶着一本最
难读的书啃下去。
又一个周六来临。这一次我编不出新理由,再者我想看看那个倔老头究竟怎样。假
如他要拒绝我,就请当众说好了。省得明明是他的责任,却要我东躲西藏地背黑锅。
我走进临终关怀医院,碰见小白。她说,你来了,太好了。上个星期六杜爷爷一直
在等你。
是吗?就是那个倔老头吗?我心中突然很温暖。我不该和他治气的,他毕竟是病人。
我三脚两步地往那间小屋跑。我看见窗上的冰花象帏幔一般夺取。这一次我一定要里外
都擦,让老人家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天。
小白一把拉住我说,别去了。那间房子已经空了。
我说,那他呢?我不知他的名字。
小白说,他去了,就是昨天,星期五。他很想等到星期六的,可惜没有等到。世界
上的有些事,不是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
我说,这不可能。
真的,我不相信这个死讯。一个可以发那么大脾气的人,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
小白说,我小时候,也不相信人会死。但杜爷爷确实是去了。他只有一个女儿美国,
临死也没能赶回来。他一直都很清醒。最后他已经不再等他的女儿,只是等你。
我说,这怎么会?等我?我知道这些人在临死前会等人,甚至死不瞑目。但他不会
等我。我同他只见一面,而且还不欢而散。
是等你。小白很肯定地说。他说他对不起你,想当面向你道个歉。小白突然想起,
说他还有件东西本想亲手交给你,后来托给了我。你等着,我给你去拿。
我站在朔风呼啸的院落里,望着冰花烂漫的窗户。昨天,昨天我在做什么?上天为
什么不给我一点启示呢?
小白回来了。一层层打开布包。于是,我在北中国湛蓝的天空下,看到一件雪白的
T恤衫。前胸是一个嘻笑的美猴王脸谱。双眼喷射晶光,嘴唇刚被桃汗浸染过,鲜红欲滴。
上面有一个纸条。
孩子:
你是我这一生认识的最后一个人了。原谅我那天对你的暴躁。看得出你是个天
性忧郁的女孩,因为我以前就是这种性格的人。这不好。得了癌症以后,我决心做
一个快活的人。我想了许多办法。比如唱歌。但最有效的是穿这件孙悟空的背心。
我一看见这个滑稽的猴脸,就忍不住微笑起来。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在我走之
前,送给你一个猴脸。当你忧伤的时候,看看它,你会情不自禁地微笑。
一位爱发脾气的爷爷
字迹非常潦草,每一横每一竖都是分几次写完的。
北风里,我满脸都是泪水,但我真的望着那件鲜艳的脸谱T恤,微笑了。
小白说,爷爷死的时候很痛苦。他是胃的幽门部癌,肠道完全梗阻,就象人的下水
道不通,全积在胃里。每进一滴水,都象毒药。
我知道爷爷最后的那勺饭,就是他对我最大的抚慰了。
以前,我真的不会唱歌。现在,为了到这里来,我学会了许多歌。人们在许多地主
寻找欢乐。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能找到。爷爷孝给了我快乐,死亡教给我快乐。您说,
我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很忧郁了?
女志愿者望着我。
我说:“祝你永远快乐地为老人们唱歌。”
※               ※                 ※
由于我在医院里频繁出没,有的病人家属已同我熟识。
“是你老爹还是老妈在这里关怀着?看来你是个孝子。来探视总看见你。”他们说。
走进院长办公室,齐大夫恰巧也在。我说:“我对这次采访很满意。还有最后一个
要求,希望千万不要拒绝。”
他们真诚地说:“尽管说。”
我说:“就是介绍一个病人住院。时间不会长,所有费用一律照付,不必优惠。”
他们说:“没问题。跟您关系密切吗?”脸上露出关切之色。
我说:“很密切。”
他们说:“男的女的?”
我说:“女的。”
他们查了墙上的病区床位一览表说:“正好有一张女空床。叫病人赶快来吧,我们
的床位很紧张。”
我急急地点头:“今天就来。”
他们说:“要不要我们派车去接?我们有这个服务项目,上门拉病人。收费很少,
只要一点油钱。”
我说:“谢谢,那倒不必了。”
齐大夫说:“您说呆不了几天了,想必已是最后时候。不知病人什么病例?现在医
院还是在家?”
我说:“那个病人就是我。我想在你们的病房里住上几天。我想体验一下死亡,请
你们一切都按正规程序来办。”
院长和齐大夫把鼻孔张得好大。要不是多日来相互了解,我想他们会建议我去安定
医院。
院长说:“好吧。我就第一次收一个注定要出院的病人。不过,一旦来了重病人,
你必须立即腾床。”
我连连点头。
齐大夫说:“没想到作家也挺敬业。死亡其实没你想象那样玄。中国有句成语叫垂
死挣扎,好象死前痛苦万分。根据最新研究,肌体在死亡之前已经做好了一系列的准备
工作。神志模糊,感觉迟钝,阈值提高到极限。你不能用正常人的感受看待死亡。”
院长说:“我同意齐大夫的观点。有一则医学报导说,病人躺在手术床上,局部麻
醉。突然病人叹息了一声,我要死了。随后,他的呼吸心跳完全停止。这是货真价实的
死亡,正在流血的伤口,变得干干净净。因为心脏罢工,再也不会有血流出来。开始抢
救。15分钟以后,病人才重新恢复心跳和呼吸。你知道此人是怎么形容死亡的?”
我说:“这个人说得可能不大真切。他毕竟又活过来了,是个赝品。”
齐大夫说:“您这话说得不确。假如不是全力抢救,他就再不会转回来。呼吸心跳
停止的感受,那就是死亡。”
“那好,我听听他品尝死亡的感觉。”
院长说:“他说死亡是轻飘飘暖洋洋的羽毛一般。那个瞬间是飞翔的感觉,一切痛
苦都不复存在了,极为舒服。”
我骇然。比听到死亡是最惨烈的酷刑还要骇然。
“死亡可能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起码,它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可怖。”齐大夫
说。
他看出了我的保留,就说:“例如你去了一个地方,觉着不好,不适应,是不是你
就回来了?”
我说:“是啊。”
他说:“这就对了。你见过一个从死亡国度回来的人吗?”
我顿悟,说:“没见过。它们都不愿意回来?”
院长说:“我们这个国家缺乏死亡教育。死亡凄迷可怖。揭掉死的面纱。既然我们
或迟或早要到那里去旅游。我希望能给将去的人一张导游图。”
齐大夫说:“您要住的那间病房今天恰有一人死亡。估计发生在凌晨4时左右。那是
阴气最盛的时辰。那里有4张床,死亡发生时又要有一系列的操作。不知是否打扰您睡眠?”
我说:“我很高兴睡在那里。”心里想,不会打扰我的睡眠,因为我根本就不会睡
着。”
院长说:“那就这样定了吧。21床,你现在已经是我们的病人了。我给你下的第一
道医嘱,就是口服安眠药。”
※               ※                 ※
病房约有20多平方米,两排四床。自18床起,我的21床把门。
知道内情的护士小姐莞尔一笑:“害怕请打铃。”
我说:“我的神经象缆车索道一样坚固。”
她走了。另三张床上都是老太,犹如三段槁木。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是没有问
清谁将在凌晨四时走完最后的路。有心叫护士小姐,又怕她以为我胆小。
自己看吧。我自以为还是可以看出谁将去了。
已经入夜。我借着回廊里的微弱灯光,先上溯到20床。我立即断定不是她。她的嘴
唇微启着,朱红的舌头从缺齿的间隙凸鼓在嘴外,象颗半腐烂的樱桃。血脉很有规则地
在舌苔下浮动,不象一时半会即将远行。
我走近靠窗户的19床。她神色灰败,脖颈象一只古老的乐器,排满筋络。我在她的
床头站立了五分钟,她象沉睡了千年的木乃伊,丝毫不知有人。我想,去的就是她了。
忽然听到扑啦啦的响声,那老妇人折叠成五层的眼皮睁开了。
在这样近的距离同垂垂老媪对视,好象在观看史前遗迹。
“新来的?”她问。底气居然很冲。
“是。”我慌乱地应道。好象在超级市场被抓了赃的偷儿。人家活得这样旺,你却
在揣测死。
“癌症?”她问。
我说:“是。”
“他们会常让你搬家。”她说。
我说:“为什么?”
她说:“因为有人要去。你住的屋有人要去了,他们怕吓了你,就让你搬家。我已
经搬了四回家了,后来我就不搬了。你是新21床,老21床昨天去了,我就没搬。我说,
我不怕去,我怕搬。而且不论你搬到哪个房间,都有人去。这就是去的地方,天天都有
人去。20床是植物人,18床就要去了……”
她毫无先兆地停止说话,撇我一人在昏暗中。
问题已经解决。
18床象一根轻飘飘的白发,在床上无声地扑动着。她已经完全昏迷,瞳孔散得很大,
象黑蚀吞没了眼珠。她的呼吸很快,我试着用她的频率喘了一会儿气,立即感到窒息。
我走回21床。这是我的宿营地。
雪白床单,有几片洗涤不去污渍。绷得很紧。整个床面显出鼓面似的平坦。枕套也
可疑地膨隆着,好象一张纸虚蒙在碟子上。
我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穿着信笺条纹的蓝衣服。钻进了洁净的被褥。我辗转一下,
使自己躺得更舒服。猛然感到滑进了一个“糟”。在平铺的白褥单之下,有一个人形的
凹陷。它把我锲在里头,严丝合缝。我的头骨同时落入枕头上的卵圆形窠臼。它象包绕
精密仪器的泡沫板,将我的包括两个耳轮在内的头颅妥善地固定在枕中。
一位又一位僵卧不动的去者,在床上塑出了他们的最后杰作,后来者只是“卡”入
而已。
我竭力想躲开那个象人仰卧在海滩上遗留的印痕。但是,我不能。无论滚到何方,
都逃脱不掉。只有服服帖帖地埋在这个坑里,才有天造地高的和谐。
于是我不再挣扎。习惯了,还挺舒服。我抚摸着我的被子。它在无数去者的肌体上
覆盖过,此刻又送我以温暖。我无法逃避枕头的气味,它氢无数逝者的信息,强行输入
我的大脑。枕头里的每一粒荞麦皮都浸透了故事。
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块舌形的干涸水泥斑。我想在某位知识女性的眼里它一定象一
幅地图,在家庭妇女的眼里一定是断了尾巴的壁虎。
距我头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幽蓝的凸点。我伸出食指去抚摸了一下,它的颜色不掉。
我立即感到以它为轴心,大约有一平方寸的墙壁格外润滑。噢,我明白了。所有曾经躺
在这张床上的濒死的老人,都曾老眼昏花的注视过这个斑点,都曾用颤巍巍的手指抚摸
过它。
一个充满玄机的斑点。谁能破译它的密码?
我极力体会死亡之前的感觉,眼前却一片迷惘。
※               ※                 ※
“这是什么?”我问。我已摸出纸包里硬硬滑滑的轮廓。
“药,安眠药。”她说。
“噢,我已经吃了,可是还是睡不着。”我说。
“那还是吃得少!再把这两片吃下去,一定有用。”她很有经验地说。
的确是两片安眠药,同院长给我的一模一样。“这是谁的?”我问。
“21床的。就是刚刚去了的那个21床。这是她最后的药。她对我说,这点药我怕是
用不着了,我就要上路了。扔了挺可惜,还给医生他们也不要了。这儿的床位很紧,马
上就会有新的人来。刚来的人都睡不好觉,我掖褥底下,你就让他们吃吧。没想真派上
用场。吃了吗?”
我说:“我吃。”
她又说:“别害怕。没什么。我见过几回了,真的没什么。”口气就象我小时候,
先打预防针的女孩对后面的女孩说。
我说:“我不怕。谢谢您和以前的21床。”
她嘎嘎笑着,说:“谢我的我就收下了,谢21床的,等你到了那边再跟她当面说吧。
她又突然隐去了。这一回,有结结实实的药在我手中。
一个陌生的死去的女人留下的药。我却感到和她那么亲近。我把药抹进嘴里,缓缓
地咽了。
我想到了一个词,“遗药”。
生和死的界限在我的头脑里渐渐模糊起来。她象哈雷慧星的轨道,巨大的椭圆。
从死者那里继承的药片有着特殊的魔力。一觉醒来,我对面的18床,已经无声无息
地消失了。床上的被子见棱见角,瑞雪一般祥和平淡。
护士笑盈盈地看着我,说:“您居然睡得这样熟。我们处理18床的后事,您一点儿
也不知道。”
我悔得捶胸顿足。
植物的20床依旧极宁静地吐着舌头。
我不敢靠近19床,怕她看见我决非病入膏肓之徒。我盘腿坐在被垛旁,好象真正沉
疴不起的病妇。
“你是装的。”19床虚怀若谷地说。“装什么不行,来装死呢?你睡着了的时候,
我一听你的喘气声就知道了。真正要去了的人,喘气是三长两短。”
她埋藏在被子的沟壑中,我不知她的表情。
在这样一位充满了死亡睿智的祖宗面前,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我还是要说:“我不是为了好奇。因为人们都害怕这件事,我想事先尝一尝。告
诉大家。”
19床说:“你想得倒好!尝得到吗?尝不到的。死亡是一个红果子,要好多年才熟。
每个人都有一个,你急什么?抢着摘下来的,是青的。青果子和红果子能是一般味吗?”
我哑口无言。
她忽然细细地笑了,说:“你知道我现在想的是什么吗?”
这正是我极想知道的。这些天里,我总想问问垂危的人们,可是我不忍心。我怕太
悲怅。现在有人主动坦露,自然求之不得。
她说:“我在想,下一辈子我变个什么好呢?过几天我就会被抬去烧灰,在晴朗的
日子里,如果有风,我会被乔得很远。我可不愿意在天上飘得太久,我打算很快就落到
地上来。最多就是明年这个时候吧,我就变回来了。我已经想好我要变的东西,如果不
随我的心,我就想想办法抗过去。比如赶上我要变成一颗树,我就不吸水,早点枯死。
有些树无缘无故地枯死,就是这个故事,它们不乐意变树。要是让我变成一个碗,我就
跳到地上打碎,锔也不锔不起来。你碰到碗自个儿打碎的事吗?”
我已经习惯了惊世骇俗的语言,连说是。
“这样我就能变成我想变的那个玩艺了。”她满意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面对着老妇人运筹帷幄的缜密地思维,我叹服之余小心地问:“那您究竟想早日变
成什么呢?”
“眼睛。一个胖小小子的眼睛,要睫毛长长的那种。”老婆婆斩钉截铁地说,“实
在变不成一双,变一只也成。”她下了很大的宽容心,“那一只就让别人变吧。”
我探身,注视着她瘪如空巢的眼窝,才知道她是一位盲人。
我想未来一定有个男孩的眼睛象鹰隼般锐亮。
“你呢?你下辈子打算变个啥?”她象老树精似的问我。
“我……”我张口结舌,发现自己关于死亡的所有知识都浅尝辄止。我们以为运行
到死,生命就完结。其实真正将死的人,忙碌地考虑着后面的事情。
是的。我们会化成烟。烟会在天上飞。它终究会落地。构成我们生命最基本的那些
小粒子,携带着我们的信息,在宇宙中穿行。那是一把打乱了的牌,只有极少数的时候,
才会再化成人形。我们会变成自然中的任何一种物质,显形或是隐形地俯视着世界,在
无垠中沿着永恒的轨道盘旋。
珍惜这明亮的机会,直到最后一分钟。
“慢慢想……你还有好多年的时间哩……不急,不急……”婆婆又突然住了口。她
安详地睁着无珠的眼眶,不再与我说话。
坐在临终关怀医院的病床上,我呼吸着新鲜的阳光,由衷地微笑起来。
是的。我们还有好多年呢!
阳光打在粉墙上,照亮一幅潇洒的草书: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按照齐大夫的解释,这句话该是:象爱我们的孩子那样爱全人类的孩子。
临终关怀医院里的所有字画,都是院长的老父亲执笔。听说他是一位很有名的书画
家,给大宾馆作画,一幅都是成千上万元。可是他女儿是一分钱也不给他的。
(全文完)
原始股

借钱。
只有借钱的时候,你才知道朋友是多么的少!沈展平在脑海里疾速勾勒了一张社会关系
及主要亲属一览表。姓名像筛子里的水一样漏光了。
父母?山乡里,贫困的农户。为了供养他们唯一的儿子读书,把骨髓里的精华都蒸馏出
来了。儿子读完了经济系的研究生,留在了京城的一个部。父亲的骨髓真的出了毛病,不造
血了。父亲萎黄得像冬天挂在树梢的最后一片黄叶,只有隔月输一次血,才能在短时间内将
他油饰一新。沈展平把所有的钱都寄回家了,已经三年不曾回去探亲。他抑制住自己想见他
们的渴望,节省下的盘缠够给父亲输几回血的。你爱他们吗?你就别见他们,给他们钱,他
们就能活下去,活到儿子能够衣锦还乡光耀门庭的那一天。
同学?一些他很看不起的人现在富了,在这办的公司或是很有背景的合资企业里。他们
有钱,区区几千元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酒囊饭袋里的一个零头。沈展平不会去求他们,他永
远以当年在学业上的名次傲视他们。
也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他们都穷。他们都在搞学问,搞学问的人注定要受穷,这
几乎颠扑不破。
沈展平在辉煌的国家机构里搞学问,但他不甘心受穷。现在,组织上把一个集体致富的
机会推到大家面前,犹如掉进牛顿怀里的那个金苹果。
钱。3000元,也许更多,6000元,或是9000元,或是12000元……这个数字尚守未知
之中,但至少要3000元。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粮。
还有谁呢?
沈展平这拨卓越的青年知识分子,就该捧着自己的金脑袋瓜子,永远受穷吗?
有一个人。在沈展平认识的人里,惟有她,可能有一大笔钱,但她却是极难萌动侧隐之
心的……
“我来晚了!真对不起,地铁停电了?”一个脆脆的女音,像冰糖葫芦又酸又甜一串串
抖动在办公室庄重的空气中。
极大的办公室。因为安装中央空调的管道,房间高度很矮,好像扁火柴匣又被人横踩一
脚。办公桌像火车座椅似的紧密相连,办公人员端端正正地坐着,仿佛一间教室。
把众多职员聚集在一起办公的经验,是从海外引进的。好处诸多:无法背后议论人,不
能干私活,谁勤勉谁懒惰,一目了然。爱吃零食的女士们,不能肆无忌惮地往嘴里填九制陈
皮或夹心巧克力。
安琪娘又迟到了。
她总是迟到,她总有理由。所有的天灾人祸总是让她在上班的路上遇到。迟到就迟到了
呗,若是别人,像鼹鼠一样溜进来就是。那一瞬所有的职员都会表示自己在埋头工作,无所
察觉,迟到这件事也就等于不存在了。迟到了不扣奖金,几乎是国家机关唯一的优越性了。
谁也不能保证偌大的京城总是风调雨顺,上班族的征途上充满艰难险阻。不论在国家大事上
认识怎样分崩离析,在这一点上大家具有惊人的共识,结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统一战线。
但安琪娘总要把迟到嚷嚷得每一个人都知道。
她是那种像面包一样松软而香甜的女人,有很动听的名字。但大家都忘记了,大家都叫
她“安琪娘”。她一口一个“安琪如何如何”——我们安琪儿生病了;安琪儿长高了;安琪
儿学会说谎了……安琪儿的一举一动都由她美丽的娘发布公报。母以子贵,幼小的安琪儿便
使她的妈妈失去了名字,遂成为安琪娘。
安琪娘非常喜欢人们这样称呼她,说免去了许多不知底细的追求者。
同这样一个育雏期的女性共居同一个房顶下,真是一大灾难。沈展平初来时,愤愤不
已。但只要见过安琪儿,你就会原谅她的妈妈。安琪儿实在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婴。
怎么才能从她手里借出钱呢?
沈展平茫然地注视着墙壁。米黄色喷涂场面布满不规则的斑点,局部看来,杂乱无章。
整体显示出随意的自然美。
沈展平突然从那些随意喷涂的斑点中,看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径,它那么鲜明地蜿蜒在
垂直的墙上,沈展平奇怪自己刚才怎么熟视无睹!
“安琪娘,我是小沈。不要回头,静静听我说。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情。”沈展平抓起
桌上的电话,急急地说。
每个职员写字台上,都有一架通话性能极佳的电话。只有声势显赫的大机关,才有这种
气派。只要把嘴对准送话器,对方能听到最细微的音响。办公室人员众多,要求任何人不得
大声喧哗,因此所有的人都用港台歌星般的气声打电话,倍显亲热。
沈展平说这些话时,很没有胆量,手心窝了一把汗。安琪娘毕业于著名大学中文系,年
纪比他大,资格比他老,平日交往又不多。但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决定了,就要付诸实施。不同意,另换别人!天下女人还不多的是!
他看见安琪娘漫不经心扶起话筒。大机关的女职员都有这种慵懒婀娜的风姿。他看见她
的右臂像骨折了似的垂在耳畔,强直地僵持在很不优雅的位置上。他知道自己的话像弹弓一
样击中了她,她的脖子缓缓地像生了锈的转轴向后拧动……
“别回头?”沈展平恶狠狠地说。他只有使用命令式,才能固定住她那柔若无骨的脖子。
“这件事很重要。我想同你单独谈。”沈展平缓了缓口气,很亲切地对着话筒说。
现代高科技真好,生活中,你不可能在没有任何亲呢关系的背景下,凑在一个美丽女人
的耳边说话。电话帮了沈展平一个大忙。
安琪娘根本没理他的恫吓,猛地回过头来,给了全办公室的人一个灿若云霞的微笑,所
有的人都没有感觉到异常,女人常常有莫名其妙的举动。但沈展平感觉到安琪娘审视地观察
了他。
他听到了轻微的笑声:“噢,是你呀,我还以为是黑手党呢?什么事?这么神秘,像地
下工作者。现在说不行么?下了班我就要去幼儿园接安琪儿,没有空的。”
“我同你一起去接安琪儿。”沈展平果断地放下了听筒。
安琪儿很惬意地伏在沈展平肩上。这个叔叔个很高,使安琪儿看到的世界与平日不同。
因为安琪儿高兴,安琪娘也就乐意与这个平日很高傲的年轻人交谈。
“小沈,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好了,不用一直抱着安琪儿,好讨我欢心。没抱惯孩子的
人,胳膊挺累的。”
“我想借钱。”沈展平单刀直入。
安琪娘不管安琪儿是否乐意,一把把她揽回来:“小沈,我们虽然平日不大说话,毕竟
同事一场。你既然张了口,我不能驳你的面子。你打算借多少呢!”
“最低3000,多多益善。”沈展平原想迂回曲折地先套近乎,然后再伺机提出要求。
但在这个聪明到近乎敏感的女人面前,只有撕掉一切伪装。
“那就是说,这次买股票的钱,你是一分也拿不出来了!”安琪娘审视着沈展平,“我
看你这套西服挺排场,是雷蒙的吧!”
“是的。”沈展平简洁地回答。
“是什么?你并没有说清楚。是西服还是一分钱也没有!”
“都是,西服是上次出国考察时公费做的,仅此一套,不知您发现没有,我总是穿同样
颜色的衣服,钱说一分钱没有,是夸张。我身上现在就揣着今天发的季度奖金,66元。”
沈展平说。
“我没有那么多钱,每个女人都有点自己的私房体己,可那个数目基本上只够给自己买
一件漂亮的衣服,或是给娘家添置点什么。要真存了你说的那个数目的钱,就一定是打了跟
丈夫分家另过的主意,那不是好女人干的事。若是动用我们家的集体财产,得和安琪爹商
量。况且,在付了我那份3000元之后,我家也没有那么多流动资金了……”安琪娘喋喋不
休地解释着。她说的都是真话,因为拒绝了沈展平而不安,脸却红起来。
“我并没有说想跟您借钱。我只是想跟您借一个人。通过这个人,再借到钱。说穿了,
这是一个计策。”
“借人?借谁?”安琪娘吃惊地问。
沈展平把安琪儿抱过来,然后对安琪娘说:“借您。”

吕不离跨进电梯,刚想按关闭键。有个穿柔软皮茄克的身影,像旋风似的卷了进来:
“老吕,想把我拒之门外!”
日本三菱公司的电梯内壁均为锡亮的铝合金,人站在其中,有一种钻进暖水瓶胆的感
觉。虽说只有他们两个人,四周反射回的人影,倒把小小的空间挤得拥塞。
吕不离真希望能挤上第三个人,这样在短暂的升梯过程中,就不会太尴尬。对面是部领
导的智囊——法规司司长栾德。
吕不离是图书馆的负责人,他喜欢默默地被书包围着。在书中间要比在人中间惬意得
多,安全得多。有时他也好笑自己:书是人写的。在潜意识里,他怕人,尤其是怕声名显赫
的人,但他不怕书。哪怕是很凶恶的人写的书,比如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他也没有丝毫
害怕。结论只有一个:坏书你可以随时合上,坏人体可未必躲得开!
“最近你在忙些什么!”栾德司长很亲切地问。他是个严厉的人,严厉的人若对你很和
蔼,一般是有求于你或自家心情特别好。
“忙书。再有就是去‘北图’。”吕不离有个外号,就叫“北图”。
“我需要一些有关股份制、股票方面的奇闻逸事。注意,不是有关的正式知识,那些我
都已了如指掌。我的一部有关股份制的书正在付印……”
“我们已经预订了……”吕不离以为栾德司长是为了提醒他这件事。
“不,我那本书很快会再版的……我是说这次一定要搜集生动活泼的事例……”栾德司
长叮咛。
“好?”北图一口答应,只要是有关书籍的事,他都充满兴趣充满感情地去做。
10楼图书馆到了。北图像钻出禁闭室一般离开电梯。栾德司长将继续上行,同部长们
讨论股份制的问题。
在旖旎的海南岛,将矗立起两座梦幻般的五星级酒店。部属的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承建
了这座宏大工程,决定采用股份制的方法集资,每股1元,溢价发行,每股实收人民币1.5
元。除了向他们本公司的员工们发行这种股票,还将一部分原始股像贡品似的呈送北京部
里。均分到每人头上,可买购2000股,共需现金人民币3000元整。
平静的咖啡色大楼,被这张小小的股票,搅得颠簸起来。
股票是什么样子?有多少人真正见过股票?
吕不离从书架里把茅盾的《子夜》找出来,仔细拜读一遍,他读过许多遍《子夜》了,
找艺术感觉,找思想意义,找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找工人阶级是革命的主力军……
他都驾轻就熟,倒背如流。这一回,他仔细研读了所有关于股票的章节,依旧对多头、空头
似懂非懂,他斗胆判断伟大的文学家沈雁冰先生,对股票也是似懂非懂,才导致这般扑朔迷
离。吕不离悲哀地想到: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普及股票知识的最初读本,就是《子夜》。
在《子夜》里,股票是同色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部曾经是一个辉煌的王国。下属的单位,经常给部里上贡。比如库尔勒梨、河套蜜瓜、
黄山云雾茶等。在计划经济巅峰时期,甚至运来整列火车的啤酒和活鱼。其实,北京的啤酒
名震遐迩,此举颇有班门弄斧之嫌。但臣属的诚意可嘉。如今,部已经衰落了,随着市场经
济的勃起,一些厂矿已经像春秋时期的诸侯,开始离心离德,与部同床异梦了,但恰在此
时,南方这家公司呈上了这种闻所未闻的贡物——股票。
股票是内部的,同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公开上市的股票,还有所不同,也就是说,
只能在有限范围内转让,市场有限。但据说南方这家公司的总裁很有活动力,几管齐下地在
争取他的股票早日上市,只是具体时间还说不准,也许几日,也许几年……这份贡品是西洋
景,让吃惯了老祖宗传统的部的职员们,一时判断不出是酸是甜。
部领导为此讨论了三天。三天后得出的结论与三天前几乎完全一样。老革命们遇到了新
问题,第一个意见是不知道怎么办,各部委似乎都没有先例可循;最后一个意见是形势风起
云涌,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只要不违法,就由群众自从购买,完全放开。
为防分配不均,规定了最高份额为2000股。款额一周内以现金交齐,登记身份证号
码,由部统一造册,交付南方公司。
股票?股票!股票……
股票在部里引起了比前不久苏联解体还要大的波澜。莫斯科毕竟与我们隔着遥远的贝加
尔湖,而此刻是吉凶难测地要从诸位的口袋里往外掏血汗钱,去滋润南国那陌生土地上大厦
的地基。
你买股票吗?
见面时。这句后代替了中国人永恒的“吃了吗”。
人们都沉默着,潜藏着自己的真实意图。股票像只大老鼠,在深圳和上海这两座今日和
往日的冒险家乐园里,乱跑乱窜。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部,到了下面气指颐使的国家
公务员们,现在也要下海炒股,心中总有莫名的失落感。
吕不离开始为栾德司长收集资料,他才发现所有关于股票股市证券方面的书刊,都被借
光了。他一方面很高兴,自己管理的书就像女儿,都老死闺中才是悲哀。另一方面他可利用
的资料就只剩下报纸了,这要下海里捞针的功夫。幸好这是近来的舆论热点,众说纷坛,可
供采撷的不少。
他收集到了股民自杀的种种实例:有悬颈的,有服毒的,有溺海的,有割腕的。有单刀
赴会的……真是不收集不知道,一搜集吓一跳,吕不离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充满了因股票而死
的冤魂,股市真是除了癌症和交通事故之外,人类社会的第三杀手!
“北图’,你买股票吗!”
又有人问他。
“还没有同内人商量好,你们知道,我可是怕老婆的。”吕不离谦和地回答。他从来不
认为怕老婆是一个人弱点,而认为是社会文明的一种高尚表现,他常常以怕老婆自诩,以掩
饰自己在一些需要立时决定的重大问题上延宕。假如事后被证明错了,可以很方便地推卸到
夫人身上,妇人之见么!对了,则老婆的贤明更可能烘托出男人的伟大与宽容。实际上,他
也衷心渴望有一个老婆可供害怕,只是他的夫人温顺得像绵糖,恨铁不成钢。当初只想挑一
个老实的,怕自己这个乡下人受城里姑娘的气。如今气倒是一点不曾受,但事事都要自己拿
主意,也很累很烦。
父母极敦厚,女儿吕犀却极泼辣。已经上大二了。但这件事,小孩子懂得什么?
何去何从,得吕不离自己拿这个大主意。
洗个澡去吧!吕不离不喜音乐,不喜运动,甚至连睡觉也不喜欢,唯一能松懈读书疲惫
了的脑袋的办法,就是洗澡。
来公共澡堂的多是小人物,有身分的人家中多安有煤气热水器或者干脆就有热水供应。
蒸汽像牛奶一样遮挡住人们的面庞,不近在咫尺,分不清是谁给了发议论的演说家以很大安
全感。
“我是要买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就是3000块钱吗?留在手心攥出老鼠尿,也成
不了富翁!存在银行里,利率像蜗牛似的往上爬,通货膨胀那颗酸葡萄可早就熟了……”
“把钱投到股票。万一发了,将来上市时,翻它个六、八、十来个浪,咱们知识分子,
也算翻身求了解放………”
“我随大流……既然是部里号召买……”
“你可说清楚喽,没人号召你,是自愿,完全的自觉自愿、咎由自取……”
“我买股票,权当把这钱丢了,或是生了场大病,然后就把这股票找个旮旯藏起来。等
我儿子长大了,我快合眼时,就对他说,孩子这是你小时候爹给你买下的,快到股市上去兑
兑,没准成了天文数字了………”
“我不买。没钱。公家没发给我买股票的钱。我为什么要把钱扔到天涯海角那个地方?
那座五星级饭店我一辈子也住不上一分钟,在那儿享有一条床腿一块玻璃碴有什么意思?求
个心理满足,过过当股东的瘾?积多少年的经验,钱还是放在自己兜里最保险……这可是名
人名言……”
“这是哪位伟人说的!”吕不离问离自己最近的这位演说家,他满脸都是洗发香波的泡
沫。
“鲁迅。不是原话,意思绝不会差。嗨,老吕,都什么年头了,你还用这玩艺洗头!用
我的!你为什么不用‘飘柔’?”演说家持了一下脸,泡沫中红润的嘴唇大声嚷叫,递过来
一瓶精装的带颜色的水,学着广告中的声调。
“我用惯了这个。”吕不离有礼貌地推开了。
他把一些白色的粉未扑在掌心,接了一点热水,用手指画着圈,均匀地将它们化成稠
浆,敷在业已斑白的短发上,用手挠挠。有硕大的泡沫像螃蟹叶泡似的吐出来。
“老吕,别用洗衣粉洗头哇!烧头发!”又一位目睹者大叫。
“用了多少年,我这头发也没见掉。挺好。”吕不离心平气和地答道。
人们的很多决定,是在很偶然的一刻做出来的。就在洗衣粉水顺着吕不离的眼角皱纹浸
渍他的眼球,又麻又辣时,他决定了——回家去扔钢鏰。
洗衣粉还要用,一袋可洗一百次头。

“把你的阴谋诡计详细讲给我听听。”安琪娘又接过已经入睡的安琪儿。
“她的钱存在那里,一点用处也没有,拿出钱来救我之急,利人利己。我是知恩必报
的,一定会感谢她。她孤身一人,最怕的是孤独,我会常去看她。总之,滴水之恩,我当涌
泉相报,关键是时机。你要知道,时机对我太重要了。也许将来哪一天,她死了,在遗产中
说把1万元赠予我,也远没有现在的3000来得顶用。这好比给一个在沙漠中的旅人一杯水
和给一个在游泳池中的人一杯水,意义肯定不同。”沈展平的面部棱角,在薄暮中显得很坚
毅。
“游泳池里的人也需要喝水。游泳池里的水是不能喝的。”安琪娘说。
“那是你渴得不冒烟。”
“我们不要争论喝水的事了,快到安琪儿看卡通电视片的时间了,她是谁?”
“军长奶奶。”
“噢!小沈,看不出你还有这一份家系!那你也算是高干的子孙了。”安琪娘平民出
身,话语中便有了几分揶揄。
“不。她不是我的亲奶奶,这只是一个绰号,一个我家乡的百姓送她的尊称。她刚嫁给
一个扛长工的穷汉,那汉子就当八路走了。她一个人守活寡在家,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
苦,总是熬过来了。解放后才知道穷汉已经做到了军长。军长爷爷并不像别的老革命,进了
城就蹬了糟糠之妻,另娶城里的女学生。军长爷爷把军长奶奶接出来,一块享福,只可惜军
长奶奶没生养孩子。军长奶奶脾气很怪,一个小山村,出了军长爷爷这么个大人物,穷乡亲
谁不想沾点光。大伙有人进了京,都来投奔,军长奶奶一律不见。头些年,给两块钱,一斤
粮票,叫乡亲到街上住店吃饭。这几年,物价上涨,军长奶奶也很通情达理,给十块钱,一
斤粮票。可你说她小气吧,有时又出奇地大方。凡是三村五里能考进京城的学生,她都把他
们当儿子似的管起来。星期天只要你来看她,都大鱼大肉地管饭,不怕你笑话,我读大学那
阵,常常来,真的只是为的那一顿开荤的牙祭。要是没钱买书,只要你张口,她都是有求必
应,结婚时,她还送一份丰厚的礼品。她是一个怪物。尽管有这许多优惠待遇,学子们一旦
成家立业,就极少上她那儿去了。你可以说大家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她那个家,实在
让人压抑。前两年,军长爷爷一去世,她就更孤寂了。”沈展平缓缓地说。
“好可怜的老女人!你就是想从她手里借出钱来?”
“有钱的女人就不能算太可怜。”沈展平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这样的傍晚,她会痴痴
地望着远方的小路,等待自己出门在外的儿子。在每一封信里,他都说很快就会回家。
“是的。需要你帮助。请你扮作我的未婚妻。只有说结婚,我才可能从军长奶奶那里借
来这么大数目的钱……”沈展平考虑了许久的计划,终于说了出来。他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很
窘逼,没想到声音平稳,很老练的样子。
“噢!小沈!沈展平!真是蔫人出豹子,想不到你竟然这么狡诈!你这个主意大胆到近
乎荒谬。但正是这种荒谬使我发生兴趣,但是我问你:部里的漂亮女孩多得很,你为什么不
去找她们扮演?”安琪娘因为兴趣盎然,不由自主搂紧了安琪儿,安琪儿不舒服地哼叽了几
声。
“我怕她们会以为我真的在追求她们。或者说我耍流氓。我有时很自尊,有时很自卑。”
“但是,我可是……可是比你整整大了五岁,这几乎要算是隔辈人了。”安琪娘有些紧
张地说。
“不。您一点也不显得比我年纪大。虽然我尊称您为大姐,但实际上,恕我说句不礼貌
的话,我们俩是很般配的。正好。”沈展平扬着剑眉,瞪着亮晶晶的瞳仁说。
安琪娘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当女人们自谦说自己衰老的时候,其实是格外希望人家承认
她年轻。
坦白地讲,安琪娘已不再年轻。面庞虽说秀丽,韶华已去的沧桑感仍旧像魔网一样,罩
牢了她。沈展平正是因为这一点,才选中了安滇娘。他这样不负责任地恭维一个女人,心中
有些忐忑。但幸好女人,在年龄问题上一贯愚蠢,安琪娘相信并且快活。
“我们什么时候实施这个阴谋?”安琪娘问。
“星期天。”
“借3000元或是它的倍数?”
“是的。”
“那你将来可能双份受益,也可能承担双份的风险。你用借来的钱做这种危险的投资勾
当,可要慎重。我随大流,党号召的没有错,我不想当暴发户。也不想大家都发财单把我甩
下。我是中庸之道。”安琪娘认为该给这个小伙子一点忠告。
“我是流氓无产者。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发个大财。作为青年知识分子,我除了利用知
识,把握机遇,再无先富起来的门路。”沈展平坦率地说。
“那这么大的投资项目,也得和谁商量商量。比如我们家的事,就是我丈夫拿主意。”
“你有一个丈夫的话可听,真是一种幸福。”
“那你也可以找一个女强人的妻子的话来听。”安琪娘关切地说。这个大男孩挺有意
思,有时很狡黠,有时又很单纯。
“为什么一定要听别人的话?我只听我自己的话。你们是城里人,在这座五百年的都城
里,有盘根错节的根。我没有。我是孤零零被人从乡下扔进城里的……”
“噢,不要把自己形容得那么悲惨无辜。能进部可是不容易,除了衙内就得有真本事,
就算你是第二种人,也得有运气。北京城市人口膨胀,我们的人口提前跨入二十一世纪
了……”
“有人说发达要凭着一双手和一颗头脑,在广义上来讲,当然是正确的。在狭义上,对
我来说,手没有用,只有用头脑。我从小就干不得重活,营养不良,也掌握不了那些复杂农
活手工操作的要领。归根结蒂一句话,我怕苦。我觉得怕苦真是人类的美德之一。因为怕晒
太阳,我们发明了草帽、电扇,才有了空调,才有了旅游避暑,才有了冰淇淋和地下城
堡……假如人们一味地不怕热,除了个个黑得像包公,这些伟大的进步伟大的发明,就都被
扼杀了。我是学经济的,我的知识就是背在身上的田地。这次发售股票,好像一个技艺高超
的工匠找到一块水胆玛瑙,我怎么能不摩拳擦掌呢?”
沈展平谈得很投入。在部里,人与人之间难得这样不隔心,他既然向一个女人提出,要
她扮作未婚妻,便在感情上同这个女人很亲近了。
“我觉得世界上有一种职业比学经济更适合你。”
“什么职业?”
“当律师。你这么雄辩,没理也能搅三分。”
“你说错了。我最喜欢学经济了。人类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如何分配它,消耗它,用它
做酵母,酿造出更雄厚的资产,这是一种驾驭财富和机遇的技术。它需要具备数学家的智
慧,哲学家的思辨,军事家的果断,艺术家的灵感,也要有一点像傻女人……”
“像傻女人?为什么不像一个聪明女人?”安琪娘莫名其妙。
“聪明女人所具有的,男人都具有。傻女人有时只靠直觉。经济学家有时也只靠直
觉。”沈展平很严肃地说。
“瞧你把经济学家夸的!照你这样说,我也想做个经济学家了。”安琪娘半开玩笑地说。
“你做不了。你知道你最适合于的职业是什么?”
“是什么?这我还真没想过。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一天挺爱琢磨人。说吧,是什么?”
安琪娘的好奇心被强烈地引逗起来。
“当家庭妇女。只靠丈夫养着,当然这个丈夫必须爱你,还要有足够的钱。要有一个美
丽的孩子,自己还需爱好文学和音乐……”沈展平沉吟着说。
“噢,你是在讽刺我!”安琪娘警觉地叫唤起来。
“不敢,我现在紧着巴结你还怕来不及呢!我只是运用一个经济学家的眼光,对你做了
一个粗浅的分析。牛刀小试而已。”
别以为对一个知识女性说当家庭妇女是侮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安琪娘太渴望
能在家中全心全意照料美丽女儿。这实在是一种恭维。
“谢谢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安琪娘垂下了眼帘。就是丈夫,也不曾这样深刻地洞穿
过她的心扉。
作为感情投资,沈展平觉得今晚耗费的时间已经足够了。“那咱们就这样说好了,星期
天您同我一道去军长奶奶家。”
“噢!我并没有答应你啊!这件事我还要回去问我丈夫。你知道,我是一个好女人。”

上班的路上,吕不离碰到了沈展平。吕不离热情地招呼沈展平。
“车来了,赶几步吧!”沈展平说着,不待回答,撒腿就跑。
车站在车与他们之间。双方都紧张地向车站逼近。沈展平年轻的双腿像剪刀一样疾迅张
合,把坚实的水泥路面夯得微微颤动。
车没到站牌就停了,这给沈展平的追赶增加了困难,但他与车的距离也在迅速缩短,他
已经看得清司机铁青的下颌。
就在沈展平的长腿刚要插进车门的时候,车门像一本厚厚的书,响亮地合拢了。车踉跄
着,发出老爷子咳嗽般的声响,缓慢地但是无可挽救地向前驶去……不知是感觉还是幻觉,
沈展平看到铁青脸的下巴扭动了一下嘴角,现出一个很冷漠很残忍的微笑。
机关真是惨害人机体的刽子手。也许是在没有任何准备动作的情况下,突然加速跑,沈
展平觉得心脏变得大而薄,像一个空水囊,悬挂在西服的钮扣
待喘息稍平,他才想起寻找吕不离。
吕不离正沿着林荫道,稳定而悠闲地向他踱来。
“那么远,跑是肯定赶不上的。怎么样,年轻人?对任何事情都要有明确的判断。我刚
参加工作时,也曾这样不顾死活地追车,后来才发现,得不偿失。它引起的身体功能紊乱,
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平复,这是一本外国刊物上说的。人何必要同自己过不去?早出来几分
钟,什么都有了。现在时间还很早。完全不必这样仓皇。再说,就是迟到了,又能把我们怎
么样?顺便说一句,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是一次没迟过到。最关键的是;公共汽车过几分钟
就会来下一趟,这是雷打不动的,是事情的基本规律,所以,跑是一种谬误。”吕不离说
着,友好地拍了一下沈展平的肩膀。他很少对人敞开心扉,这小伙子终日泡图书馆,感动了
吕不离,才使他觉得孺子可教。
因为怕人分心,吕不离另一手中托的饭盒啪地掉在地上。带饭盒上班是件很麻烦的事,
翻了,洒汤,到吃饭时间找地方热,万一临时外出饭就得馊……带饭族越来越少,但吕不离
始终不渝。饭盒有无可比拟的长处——省钱。随着通胀,(这是报刊上新近出现的对于通货
膨胀一伺的缩略语)饭盒创造的价值越来越大。
饭盒平展展地躺在地上,这在颠覆事故中要算大幸运,什么都没有溢撤,只是盖子颠掉
了。于是喘息平定的沈展平看到有些凹凸的铝饭盒里,铺着僵硬如棍的白皮面,其上晨星般
地缀着一些肉未。
“小肉面。我就是爱吃家常饭。”吕不离解释说。
这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沈展平不无悲哀地想,老吕的今天是否就是自己的明天?他也是
毕业于名牌大学的图书馆系。沈展平俯身捞远饭盒。
“凉吧?刚从电冰箱里取出来。双开门,大冷冻室。”老吕自豪地说。
“您大约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不追汽车的?”沈展平托着饭盒问。
“大约……有十年了吧?或许……十多年了吧?”吕不离眯起眼睛,仿佛远处有一个答
案。
“那么,我想对您说:从您不追车的那天起,您的心灵就开始衰老了。”饭盒确实很
凉,沈展平的指骨感到针砭般的寒意。
“你怎能把好心当作恶意!好,我未老先衰,不,是未衰先老。我并不怕老,我们这个
国度,是讲究尊老的。能够提前得到别人的尊重,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我尊重事实。这辆
车,你追了,我没有追。结果还不是一样,咱俩现在都乖乖等在车站上。”
“不,不一样。”沈展平倔强地昂起头,城市清晨藏有汽油昧的风,吹起他柔软的额
发,“我追赶了。虽然没坐上车,但我存在过希望。但您可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况且,只要
有希望,就可能变成现实。假如我跑得更快一点,假如车上再多下来一位乘客,假如司机多
一点同情心,假如……”
“好了好了。我们不争啦。”吕不离接过饭盒,很有涵养地摆摆手指,“希望并不都是
好东西,希望发财的人,买了股票,结果财没发成,命却丢了,正是不切实际的希望害了他
们……”
车来了。女司机开的车。如果你等了半天车才来,一般都是女人开的。沈展平挤出一条
血路,护着吕不离,不单因为老吕年纪大,还因为他手里的饭盒,还有吕不离的话里让他看
到一个缝隙。
两人站定,沈展平说:“这么说,您对股票不抱希望?”
“是的。”吕不离很肯定地说,“我是个务实的人。”
“我是个务虚的人。”沈展平很想平静地笑笑,但他的内功修炼得还不到家,紧张而又
小心翼翼地问,“您的话,我是否可以做这样的理解:您不打算购买这次的股票了?”
吕不离昨夜丢钢鏰,心中暗定:国徽面为不买,他喜欢那精密细巧的图案,并且象征着
一种神圣。币值面规定为买,他用的是一个伍分的鏰,崭新,像玻璃一样耀眼。他把鏰儿高
高抛起。干这种事的时候,紧锁房门,他不能让妻子女儿窥见宿命的他。钢鏰在空中漂亮地
旋身,好像优秀的跳水队员,溅落在桌面上。吕不离清楚地看到端庄的国徽面对着日光灯闪
耀……但钢鏰从坚硬的桌面获得了动力,重新像撑杆运动员似的跃起……最后死心塌地以
“伍分”的嘴脸对着吕不离。
不算!重扔!
吕不离把扔址选到了地面,把伍分硬币换成了一角,然后三局两胜、五局三胜……然
而,不知是被施了魔法,还是自然界确实存在这样的概率,吕不离的硬币总是币值面朝上。
这是一种天意。
所有的中国人,骨子里都信命。
吕不离决定购买股票。
这时附近正有一个美丽的女郎注视着他们。汽车内非凡地拥挤,使陌生的人们挨得比情
侣还紧密。吕不离清晰地感觉到女孩耳边第三根长发,刮在了自己的下颌上。
股票?这话题太新颖太诡谲了。股票在上海在深圳炒得冒烟,但对于五百年皇都的北京
来说,上海、深圳算什么呢?南边的两个小地方!股票是装在魔瓶中的怪物。
假如没有这个女孩充满探究的目光,事情也许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但有了这个素不相识
的女孩,有了这个女孩明亮专注如矿泉水一般寒彻的目光——吕不离常常在翻字典的学子们
眼中看过这种目光——吕不离突然有了一种反潮流的勇气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睿智,他像嚼
铁蚕豆一样等候有力地说:“我不买我可以买的那份股票。”
“2000股,都不要?全都不要?”沈展平紧追不舍。
“是的。2000原始股,都不要。”吕不离口齿清晰若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他如期地
看到了女孩的惊愕。
“那么,假如我说,我要了您名下的那份股票,您,不会不同意吧?”沈展平舔了一下
嘴唇。顷刻之间,他的嘴唇像住了上甘岭似的爆皮。
“可以嘛!我全送给你。”吕不离粲然一笑。
“君子一言,覆水难收。”沈展平施展出置人于死地的果决,“您现在反悔。还来得
及。这毕竟是一件大事,您在出让一份可能带来好运的权利。我劝您三思而后行,而且这不
单关系到您,还关系到您全家的经济利益。回去问问夫人吧,再把结果通知我。在这种事
上,女人的感觉往往比男人更精确,比如在香港,玩股票的多是退休的老阿婆。”
沈展平设身处地为吕不离着想,同时也是为自己着想,他不愿劳而无功。瞎忙活一场实
际上大前提根本就没确定。凡事设想得越周全,越光明正大,它的可靠程度就越高。倘若这
是一个玩笑,就尽快结束它。
“小伙子,我的女儿今年已经上大二了。虽然我不好说我们已经算隔辈人了,但我不会
在这种事上糊弄你。小伙子,准备你的钱吧,一共要6000块,这不是闹着玩的,且要张罗
一阵子呢!”吕不离突然感到一种轻松,自得知要购买股票时,就有一种湿布似的压抑裹紧
胸肋,在硬币坠落国徽面呈上的片刻,他曾享受过这种松快,但像羽毛似的一闪而过。这一
次,扎实地放松了。
“老吕,假如有一天,您让给我的这一份原始股,变成了3万甚至30万,您也不后悔
吗?”沈展平的双眼灼灼发光,愈逼近目标他愈冷漠。
“不会。大丈夫做事,说一不二,况且你我还是国家干部,怎会干出出尔反尔的事情?
我倒要善意地提醒你一句:假如有一天,这3000元的股票变成了300或者30,或者干脆就
成了零蛋,废纸一张,你可不要后悔!我不买,并不一定非要你买,又不像前些年买国库
券。”吕不离很正规地将券读作“劝”,而不像潦草的人们读作“国库捐”,“要同觉悟问
题挂钩。这一次是姜太公钓鱼……”
两个男子汉目光对峙着,都坦荡而坚决。在同一个时间突然都莞尔一笑,并异口同声:
“我不后悔。”
那个女孩下车了。

安琪娘如约出现,沈展平倒吸一口凉气。
她化了淡妆,穿一套湖绿色的套裙。湖绿色是女人的陷饼,没有极高雅的仪容,驾驭不
了这种危险的色泽,极易显出乡气。
安琪娘是个好驭手,湖绿色拜倒在她袅娜的身姿面前,把她映衬得生机勃勃。
幸好幸好!岁月之河流淌的痕迹是任何人工雕凿也粉饰不了的。无论安琪娘微笑时显得
多么纯真,极细碎的皱纹仍旧像爬山虎的触须依稀可见。
不用戴老花镜,也能看得见,沈展平劝慰自己。
军队干休所。
一座座水泥小搂,像一座座森林深处的古堡。沈展平不愿意到这里来。这里活着的老人
一年比一年少,到处充溢着静谧的死亡的气息,像一湾没有活水补充的深潭。无论怎样幽
绿,水还是无可遏制地一点一滴地蒸腾了泄漏了,消失在岁月的傍晚。
为了埋下伏笔,沈展平已来过一次。
衰草萋萋。厚厚的黄叶像金属碎片簇拥着庭院,有几串晚熟的葡萄悬在架上没有人摘,
已经风干成紫黑色的葡萄干,好像一种莫名其妙的花。
安琪娘突然怯怯地,有了当姑娘时的那种感觉。不知这蜷缩于水泥构件中的老太婆,将
如何相看自己。
她不由自主偎近了沈展平。沈展平却丝毫没有接触异性时的悸动。等待他的,将是一场
艰苦的战斗。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姑娘啊?好。好。”军长奶奶盘腿坐在沙发上,点着她花白的头
颅,好像一只老而弥坚的刺猬。
“是的。奶奶。”沈展平恭恭敬敬地回答。
“这就对啦!快30岁的人啦,总挑挑拣拣,又要挑长相,又要挑学历,还要挑家庭,
还要挑贤惠……哪一条都是不错的,但要合在一处,都全,哪那么可丁可卯?不容易,不容
易哇!依我看,第一是贤惠,后面的几条可按个人喜好排徘队,但都不如一个女人贤惠那么
重要………”
安琪娘文文静静地聆听着,心想军长奶奶应该称军政委更合适。沈展平对她的指示是:
基本上不要主动说话。问到什么说什么,除了已婚外,余下的皆可径直说。
军长奶奶伸直一条腿,轻轻捶着。安琪娘突发奇想:在沙发里安上远红外设施,就更像
一盘土炕了。不知可否申请个专利?
“结婚的事都安顿下了吗?”军长奶奶问。
“别的都好说。只是房子……”沈展平装作很为难的样子。
“房子?”军长奶奶的眼光突然像焰花一样绚烂了,“你们没有房子?那你们愿意住到
我这儿来吗?我有许许多多房子,它们都空在那里……如果是在咱们老家,可以做粮仓,做
磨房,做女人们绣花的棚子……搬到我这儿来吧!”
安琪娘暗暗叫苦。沈展平哇沈展平,你这把戏可有点南辕北辙了。她决定火力支援。
“奶奶,单位里正卖房,分期付款,先要交一笔钱。我和展平毕业没几年,看电影、去
公园又花费了不少,这都怪我没管好展平。奶奶说得很对,妻贤夫祸少。以后我一定勤俭持
家,只是现在这燃眉之急……”安琪娘有意垂下像银杏叶一样浓密的睫毛。她知道自己这时
的表情很像小女安琪儿,天真无邪而又孤苦无助,会叫人顿生怜爱。
军长奶奶像老刺猬咕噜咕噜地喘着气说:“安姑娘,多大啦?”
安琪娘清清亮亮地答道:“与展平同岁。”
沈展平叫苦不迭:安琪娘啊安琪娘,叫你直说你就直说,为什么要说谎呢?
安琪娘得意地朝他甩了个眼色:多亏我给你补了窟窿,要不非漏汤!
“老刺猬”扑动花白的头:“安姑娘,到院里去摘串葡萄吃吧,甜。”
安琪娘顺从地出去了。好女人第一要贤惠嘛!
“我看你这个小安,牙帮骨后面还有一张嘴!”军长奶奶很决断地说。
这是一句家乡土话,意即扯谎。沈展平一惊:今天的事要糟!奶奶要是对谁第一眼没了
好印象,想扳回来,几乎不可能。
“你看她的脖子,你看她手上的皮肤,这两处是最不禁老的肉了。安姑娘虽极力打扮,
但女人可以骗过男人,女人却骗不过女人。她在年龄上骗了你!再有,莫怪奶奶想得多,你
到京城来,你妈也是把你托付给我的。这个女人是生养过的!对她的身世,你都摸了底吗?
要通过组织,去查她的档案……”军长奶奶的腿坐得重了,她索性脆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
对沈展平施以教诲,像一只教小猫腾跃的老猫。
“奶扔的眼睛真是厉害。”沈展平索性破斧沉舟,因势利导,“小安与我一个单位。若
说生养过,那是绝没有的。只是在年龄上,她没有骗我,却是骗了奶奶的。她不是与我同
岁,而是比我大。”沈展平显出很尴尬的神色。
“大多少?”军长奶奶极关切地问。
“大五岁。”在沈展平今天的回话里,惟有这一句完全真实。
“大就大呗!有什么不可以见人的!”奶奶大不以为然。
好极了!一切按照预订方案进行。
沈展平极诚恳而哀切地说:“是的。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她怕奶奶嫌弃她
比我年长,而不喜欢她。如若奶奶不愿借钱给我们,就买不起房,只有四处流浪,婚期就会
无限期地拖下去。她是女人,拖不起的。又害怕我……”沈展平看了一眼奶奶,奶奶正像发
现猎物般炯炯有神地瞄着他。
“你真的不嫌弃她比你大五岁,你真的会一辈子对她好么?”军长奶奶像个神父似的问。
“是的,奶奶。您说过贤惠是女人最好的品德,我正是喜爱她这一点。女人比男人活得
更长久,我年纪小些,正好与她白头偕老。我们就同岁啦!”沈展平改成很真挚的模样。
“好吧。看在你去世的爷爷面上,我借给你们这笔钱。”军长奶奶长叹了一口气,闭上
了眼睛。有浑浊的泪水像树木的汁液一般渗出。
安琪娘正好此时进屋,不知这件事为何又惊扰爷爷的英魂。
步出这座阴郁得化不开的宅院后,安琪娘不安地说:“假如有一天我领着安琪儿散步,
被军长奶奶撞见了,怎么办?”
“军长奶奶有极严重的类风湿,一辈子也走不出那座小院了。”沈展平幽幽地说。
“叫你这么一说,我真有拿了死人钱的感觉。”安琪娘紧紧湖绿色的衣衫,“假如过些
日子她问起你结婚了没有,你该如何回答?沈展平我告诉你,我先生可说了,这种游戏可以
玩一次,但不可有再,更不可有三。我们到此为止。”
“你放心。我绝不仑再裹胁您卷土重来。”
“但你并没有回答我,老太太问起来怎么办呀?挺孤独的一个老人,你不该欺骗她。”
“我认为欺骗有时也是一种幸福。至于回答,就说是你欺骗了我,遗弃了我,辜负了
我。”
“沈展平,栾德司长经常在背后夸你,说你有经济头脑十分干练,果然名不虚传,而且
还要加上不择手段。”安琪娘喟叹。
“怎么能说不择手段呢?我很重视手段的,比如借用阁下的力量。”沈展平叫屈。
“按照商品交换的原则,您是否要为工具支付报酬?”安琪娘开玩笑。
“大姐,您应该再沉着一点,这样我下面发出的共进晚餐的邀请,就蒙上了一层温情脉
脉的面纱。现在,只剩下赤裸裸的利害关系了。”因为旗开得胜,沈展平也诙谐起来。
“去哪吃?”
“肯德基吧。”沈展平说。
“档次太低啦!这哪像一个腰里揣着6000元的大款的派头!”安琪娘委屈得大叫。
“那就麦当劳吧。”沈展平咬咬牙。
“除了快餐店,你就不能找个正餐店吗?作为未来的股市大亨,你这个发家史的第一
页,总该光彩夺目些!”
“进正餐店有一种进无底洞的感觉,你不知道将被宰杀多少。快餐店有一个好处,你确
切地知道自己将流多少血。要不咱们去……”沈展平决定要好好谢谢安琪娘。
“得了吧,未来的百万富翁!等你真发了财,再补请我好啦!现在,我要去看安琪
儿。”安滇娘款款而去,湖绿色的连衣裙飘然荡起,仿佛一片漾开的新茶。
“嘿,还忘了问你,你是凭什么理由把军长奶奶的钱包撬开的?”安琪娘好奇地转回身。
“我们家乡的人都知道,军长奶奶比军长爷爷大五岁。”沈展平沉郁地讲,他的思绪在
倏忽之间,像受伤的鸽子,坠落在遥远的家乡。
安玫娘的裙裾又像荷叶般地摇曳而去,但又旋转而回。
“怎么啦?三进山城?”沈展平好生奇怪。
“忘了告诉你,”安琪娘一脸郑重,“我认识的一位在四局工作的校友,算是师弟吧,
也不打算要股票。听说你似乎对收购这玩艺感兴趣,他托我问你,他的那份你要不要?”
“要!”沈展平不假思索,唾地有钉。
“但是,请你注意,乔致高——就是那个人的名字,不像北图吕不离白白赠予你这份权
利,而是卖给你,每股1元。也就是说,总共要5000元,你才能买下这2000股。我想你不
会愿意的,所以也没当回事。”安琪娘捋了一下鬓边的乱发,这个动作暴露出她是经过沧桑
的女人。
“我愿意要。”
一分钟后,沈展平说。

明天就是交股票款的最后期限了。
真够黑的!转手之间就要赚取普通职员一年的工资!沈展平暗暗骂道:这简直是资本主
义原始积累时期血腥盘剥!但骨子里,沈展平佩服乔致高这小子的勇气和厚颜,敢要这个
价,就是袅雄的表现,假如真像北图吕不离,虽说沈展平省了钱,但在胆识谋略这个层面
上,沈展平蔑视他、怜悯他。
只是,再到哪里去搞到钱?
再找军长奶奶借?
不,这不可能了。
但是现在怎么办?去偷?去抢?为了今后不可知的财富,沈展平此时把自己逼得走投无
路。
深秋的寒意,像春日的杨花,四处飞腾。城市的秋天,是最豁然开朗的季节。那些夏天
里像毒章一样滋生的冷饮摊大幅度地减少,树木抖落了累赘的绿叶,裸出简练的树干,使马
路上的人得到比夏季更多的阳光。
秋天的城市更接近自然。女人们虽然还穿裙子,但质地高雅厚重起来,显出城市的富
贵。男人们不再袒胸露臂地穿T恤,而是系起领带,西服的后开气疾速地扇动,大家都在忙。
沈展乎很久没有这样静静地在马路上走了。他总是急急忙忙地赶着去做事,一个又一个
主意像沼泽中的气泡奔涌而出。但现在,脑屏幕上一片雪花和噪音,什么图像也没有,思索
的无线蜷缩着,任双腿机械地驮着自己前行。
能想的办法都已穷尽。
散散步吧。据说许多伟大作家、哲学家的灵感都产生于曲折的小路。
不知在路上可否拣到钱包?
走过一座桥头。很拥挤。很古老的拥挤,是人群而不是车群扼住路的咽喉。北京这种脖
子式的桥是愈来愈少了,都被复杂若盘陀路的立交桥取代。
酥而弥坚的石栏杆上,单腿蹬坐着一些身材瘦小的汉子,他们面前摆着各种颜色很光滑
的小木片,表示自己的职业和水准。沈展平不明白这些从大工业标准成品上裁下的片断,怎
么能证明你这个野木匠的制作工艺呢?又想,也许这只是一种幌子,如同理发店前旋转的灯
柱,已经不再同古时的医疗有任何关联。
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规矩。
木匠们的雇工市场,理直气壮地拥塞着狭窄的路面,红绿灯无助地变幻色彩,没有人理
会它的眼神。没有后门只凭血汗钱又想把小巢装饰得差强人意的底层城市居民,激烈地与雇
工们争执价钱,为自己节省着每一个铜板。
声涛像腊八粥一样,五色翻滚。
突然,沈展平像被人迎面扬了一把沙子,泪眼凄迷。
那是他的家乡话!
只有同一块热土滋润中的人,才能区分极细微的不同。
“每平方米二元,还要管饭!都是这个规矩,不信你可以打听!”乡音说。
“就是的!就是的!”雇工们异口同声,很像当年的工人罢工。
沈展平看清了那名雇工,雇工也看清了他。他们的神经辨识速度惊人一致,在同一个百
分之一秒,大叫一声“呃哈——”
这是乡党们的土语。在故乡的山坳上,隔着很远要打招呼,绝不是城里人那种软绵绵的
“哎——”,更不是南方人故作惊讶的“哇——”,哎和哇跑不了多远,就会被山咽到肚里
去。只有深远厚重绵长苍凉的“呃哈——”,才会像苍鹰一样久久翱翔。
如今这鹰瓴像雾一样自天而坠,无尽的乡情又热又辣地填在沈展平胸臆之间。
“展哥,早听说你在京里混出了名堂,老想去找你,我有你写回家去的信封……”那精
瘦汉子嘴咧成长方状。“可咱这个模样,总怕去了你那大机关给你丢人,总想混出个成色,
最起码也得套上西服才能去看你……”他用军绿褂子的下摆抹了把汗,像甲壳一样光亮的军
衣扣子,硌了他的脸。
旧军装是电娃子三块钱一件买的,这是件官服。
他们是一个村的,小时常在一起耍。电娃子的家境要好些,他爹就是手艺人。在点煤油
的年代里,走过南闯过北的匠人就给自己的小儿子起名“电”,心眼的活络由此可见。
“喂,小师傅,你到底是干呢还是不干?”换了别人,早另投明主了,唯有鼻梁粘胶布
的教授,还一往情深地等着他们拉家常,具有从一而终的坚贞。
“干!干!展哥,咱们以后再聊。把你的名片给我一张,蓝条、金边、香的那种……你
妈给镶镜框里了……”电娃子忙不迭地朝胶布点头,交叉着对沈展平说话。
“我同你一起去。”沈展平太喜欢电娃子的乡音了。只为听这声音,也为拉拉家常他愿
意耗费宝贵的时间。
教授家是一套陈旧的两居室,走廊要开电灯。墙壁的旧油漆斑驳陆离,沈展平注意到有
一块像北美的地形图,另一块则像焦圈。
“请把旧的刮掉,再刷上新油漆。请做工精致一些,结婚用。”胶布教授郑重宣告。
电娃子开始干活,用刨刃刮去旧漆。
茄蓝色的旧漆片像蝉蜕皮似的被剥下,屋里腾起呛人的灰雾。
沈展平脱去西服,只穿一件衬衣,“我来干第一道工序,你当大工我当小工。”他对电
娃子说,小心地把西服挂进教授家唯一的窄小壁橱。
很久没有干体力活了。三角肌大幅度的运动,使沈展平有万物复苏的感觉。体力劳动有
不可比拟的优越性与魅力:单纯、简约、明快,而且能按摩人的神经。疲备是所有烦恼和忧
愁最好的稀释剂。
“刷这么两间屋子,能收入多么钱?”虽有漆皮呛人,但沈展平忍不住要逗电娃子说话。
“几百块钱吧。”
“这么多?这间大房子最多十三平方米。”城里人都有目测居室面积的好功力。沈展平
初学乍练,自认为也八九有谱。
“我的大哥!您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倒还勺了?”
“勺”是一句土话,意即“傻”。真亲切呀!
“我哪样勺了?”沈展平很欣喜地对话。
“勺在讲刷房不是扫地。屋有多大,那指的是地的面积。屋可是一个箱子,有五个面需
要拾掇,你算算,是多少?”
沈展平哑然失笑:觉得自己是勺。
“那么你多长时间干完?”
“少则五天,多则一周。”
“哟!这么快!这么说,周薪数百元,月薪近千,快达到中等发达国家,一年下来就是
小万元户,提前进入小康了!”沈展平不由对电娃子刮目相看。
“话是那么说,账不能那么算。有时三五天没雇主,还得租房子……再说,这哪是人干
的活……”
黄豆大的漆片在厚浊的空气中飞舞,粉尘像冰霰似的扑满他们眉宇,仿佛两个极肮脏的
快融化的雪人。
胶布教授把一罐子炸酱和一塑料袋切面递进乌烟瘴气的房间:“不知你们做工在别人家
吃的什么,教授反正是穷,只能拿这个款待你们了。不过我们自家吃的也是这个,国人不患
寡而患不均。只要都是炸酱面,也就好说了。我还有课,讲康德,失陪了。”
“要说同这种城里人比,我们这些不识多少字的人,也就该知足。我出来一年多,积的
钱,够娶老婆够盖房的了。”
一个主意恰在此时,突兀而起。
“电娃子,你的钱能否借我用一下?三几个月就还你,耽误不了娶媳妇。”只要救了眼
前的急,沈展平坚信自己会有办法。
“展哥,你是享尽荣华富贵的人,能跟我这种小工借钱?莫耍莫耍。”电娃子专心对付
一块形似蛙皮贴粘很牢的旧漆。
沈展平过去帮忙,用凿子抠青蛙皮的头部。
“这是真的。我像教授一样穷,甚至比教授还要穷,我还娇气,干不了你这种活。我现
在有个机会,需要本钱。这个机会讲起来挺麻烦,不容易懂,但我是有把握的。你能借给我
5000块钱吗?”
沈展平焦灼地等待着,时间仿佛被图钉按死在青蛙皮上。
“能!展哥!莫为难!”电娃子爽快地说,“我有存折,活期的。”电娃子说着,就用
刨刃去挑裤腰上粗大的针脚。
乡亲!我质朴、坦诚而又古道热肠的乡亲啊!
“电娃子,谢谢你,谢谢你哇!”沈展平抑制住喉头的热潮,温暖的乡情,像柔软的蚤
丝,缠绕住他那颗孤寂的心。
电娃子把几张被酸汗濡湿的存折交到沈展平手里:“展哥,给了你,我也不怕丢了。”
看沈展平郑重收起后,他又问,“带着笔吗?”
“带着呢。什么事?”沈展平从西服兜里掏出极精美的签字笔,同事出国归来送的小礼
物。
“给我立个字据吧。”电娃子随手从墙上扯下一张旧年历,郎世宁的宫廷画。嫌纸太大
又撕了两下,成为一块不规则的三角形。
沈展平会意地一笑。这也是乡下人的规则,彼此金钱往来,都要立个存照,双方签字画
押,走遍天下账不烂。他知道5000元钱对于电娃子是怎样的生死攸关,不敢怠慢,完全仿
照儿时在家中看到的格式,书写一纸借据。
原装签字笔,进口铜版纸,极清晰规整的正楷字,使这份借据无比庄严。沈展平写明了
三个月内一定归还。那时候快过春节了,他知道乡下人多么看重这个节日。到时侯无论怎样
东拆西借,甚至可以把刚到手的股票抛出一部分,也要把电娃子的血汗钱还上。
粗通文墨的电娃子将借据仔细看了看,憨厚地对沈展平说:“哥,你看是不是还缺点什
么?”
缺点什么呢?
沈展平努力回忆,终于悟到了还缺一个鲜红的指印。他笑着说:“也没印油,这就不好
办了。电娃子你放心,这上面有我的签名,同指印一样管用。你没看电视上国家级的重大项
目签约,都是笔一甩签字。你还信不过我吗?就是找不到我,我们家也在。”
“看展哥说到哪里去了!信不过谁我也信展哥!你是咱那一方水土的荣耀!”电娃子的
嘴又乐成长方形。
“那还缺什么?”沈展平大惑不解。
“缺利息。别人都是月息二分,这是规矩。对展哥,我只要一分五。”电娃子很仗义地
说。
沈展平一时没醒过神来。
当经济系的研究生终于明白电娃子借给他的是一笔高利贷时,看着那憨厚的笑容,他竟
一点火气都没有。
他知道电娃子比他更懂得短缺经济,他相信电娃子对他实行了减息优惠,他明白电娃子
绝不是要乘人危难……
寒意像血迹一样,从脚底向头的方向洇开。只缘那温柔的丝已一层层剥去。心,无论在
城市还是农村,都无所依傍地暴露在没有加湿器的空气中。
问题已经很简单:沈展平,你对股票前景预测的堤坝,是否能经受高利贷的洪水冲击?
沈展平又从挂历上撕下一张。是8月,最炎热的那个月,他裁下一张,方方正正。工工
整整地重新写就,规规矩矩地填了诸项规矩,很平静地递给电娃子,“三个月后的今天,我
还到那个桥头找你。”
“展哥,莫走哇!吃了再走。”电娃子支上锅,开始煮面。用手晃晃装酱的玻璃瓶,又
举到齐眉处看了看,“教授人挺厚道,酱里肉丁不少,比个体户家给吃得还好。”
“电娃子,好好刷房,别糊弄他。教授不容易。”沈展平最后叮咛。

今天是交股票款的最后截止期。
假如小偷得知这个信息,是可以有所作为的。部里的职员们捂着自己的上衣兜、屁股
袋,女士们把玲珑的蛇皮包捂在小肚子处,好像那些部位负了致命的伤,正在汩汩出血。
这都是人们的血汗钱。国家机关名气大,牌子硬,说起来好听。但除了底下部门的进贡
外,其它进项就很有限的。作钦差大臣到下面厂矿视察时可以耀武扬威,回来后又回归到无
足轻重的小人物。这一次,是大家从肋条串上取下的钱啊!
安琪娘行云流水般地走过来,与沈展平相视一笑。既然彼此共同享有一个秘密,关系就
不比往常。
“我们安琪儿……”
沈展平打断她:“别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把钱掖在哪,却看不出你。”
“我的钱昨天就交了。我家先生说了,迟痛不如早痛。可是,我也看不出你的万贯家财
藏在何处?”
“我是有多少钱也不会露相的人。”沈展平安安静静地说。钱已交割,剩下的只有一件
事,那就是等待。等待原始股上市后攀升到美妙的高度。
“栾司长找你。”安琪娘通知他,并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栾司长的办公室高贵而简洁。简洁并不总同朴素为伴。高贵的简洁,更有一种威慑力。
栾德司长说:“坐。”
沈展平有些窘迫,觉得自己的西服散发出一股白灰油漆味。
真应该再买一套西服。
等着股票的红息吧。
身份证已经交验,号码已经登记在簿,股票正在发放过程中,沈展平现在实际上已是遥
远南国一座五星级酒店的享有6000原始股的股东了。6000股究竟意味着什么?那座豪华饭
店的一架电动窗帘、一个席梦思床垫或是卫生问的一套洁具的所有权,也就属于你了。这些
物件在今后的岁月里挣了钱,将去那些法律上规定的不属于你的以外,也都属于你了。假如
那家酒店终于团种种天灾人祸而坍塌,你就也只能分到这些残骸所能换回的极少量的钱,甚
至一无所有。
“小伙子,明天我要讲课,讲讲股票和股份制。在部机关扫扫股盲。我很想听听你的意
见。”栾德司长隔着巨大的写字台问沈展平。
墨绿色的台毡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峡,沈展平像孤悬海外的小岛。
他与司长之间还隔着处长。处长们好像层层叠叠的山脉。官场里最腻味最反感的是越级
上诉。你是一个低级职员,你前面有许多级台阶。不是那种像繁华闹市区的绸布庄,很高很
陡的木梯,迅速地把你举到能俯瞰平房屋脊的
司长隔着处长、业务主管、业务主办这许多丘陵征询他的意见,应该使一般的小职员受
宠若惊,但沈展平很镇定,甚至有点隐隐的忧郁——债务的阴影笼罩着他的思绪。
栾司长虽然享有部里的兰德之称,沈展平并不怵。他知道若是讲计谋策略讲社交公关讲
处世为人,自己尚处在初级阶段,但若讲学问,他胸有成竹。司长再雄辩,未必比硕士论文
答辩席上的教授们更刁钻古怪。你问一个樵夫怎样吃西餐,他可能手足无措,若是问如何打
柴,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股份制现在是社会上的热点,海外舆论甚至把这看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寒暑表。对这
个新事物,或者说是旧事物,或者说是老瓶装新酒,总之它横刀立马摆在我们面前了,你怎
么着?这几天,我听说你在大量收购股票,我很想知道一下你的想法。”栾德司长很亲切地
问。
沈展平的眉头,像被人针刺了眼睛保健操的“攒竹”穴,轻微地跳荡了一下。听说安琪
娘同栾德司长私交很好,经常有热线往来,看来属实。他并不像地下党那样秘密活动,但也
不愿大张旗鼓路人皆知。既然司长查问起来,不论对方何种动机,他都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司长,首先允许我订正您的一个术语——我并没有大量收购股票。迄今为止,只购买
了区区6000股。我并不是缺乏大量收购的勇气和魄力,而是没有这个经济实力。”
“噢?你对金鸟公司的股票这样看好吗?作为那个公司的顾问之一,我是很高兴的。也
许将来召开股东大会董事大会的时候,我们会以另外一种身份见面。”
“我还不知道您是金鸟公司的顾问。假如知道了,更会增添我的购买兴趣。这条信息的
传布,也许会使金鸟公司的股票指数上升若干个百分点。”
“我的脑袋就那么值钱吗?”栾德司长表示惊讶,这既是对年轻的研究生直抒己见的鼓
励,也有隐隐的自得。他习惯性地掏出小梳子,梳理他那稀疏而一丝不乱的头发。
栾德司长有列宁那种型号的辽阔的额头,三类苗似的植被更令人觉得大脑夺取了丰富的
营养,而顾不得滋养表层。
梳子是苏州贡梳,紫玉般油润,仿佛从梳齿向外浸透发蜡。
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才能使男人这么潇洒自如地不分场合地梳头。沈展平悲
哀地想。他现在想剧烈地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的某一处痒点,却一直隐忍着。
“您本人的存在,就是一种资源。您的社会关系,您的学识,您的声望,还有您
的……”沈展平略为停顿了一下。
“还有什么?”司长把小木梳停在半空。
沈展平知道司长会追问。他并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恰相反,停顿是希望受话人引起足
够的注意,做好精神准备。
“还有您此时所处的角色。您对部领导的思维决策具有某种导向作用,这是一个人所共
知的事实,您作为顾问,金鸟公司在重大问题的抉择上,将具有同部里同步操作的可能性。
毋容讳言,这是极有经济价值的。。”
短暂的沉默。
沈展平很大胆,甚至可以说放肆。
他有些忐忑地等待反响。
沈展平知道,当所有官场上的人都奉行唯唯诺诺马首是瞻的时候,你桀骛不驯童言无
忌,有时会收到料想不到的好效果。看看历史上那些脱颖而出的门人谋士,哪个不是先发一
通振聋发聩的高论。当然,你必须遇到一位明主,而且,有一个“度”的问题。
你掌握得是否适量?
“小伙子,你很有棱角,很锋利。继续说下去。”
司长的话,并没有多少亲切褒扬的口气。但沈展平松了一口气。彼此像剥掉了壳的煮鸡
蛋,感情上细腻光滑了许多。
“我买股票,从大前提上讲,是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充满了信心。只要这个历史的大趋势
不发生逆转,剩下的就是股票操作上的技术性处理了。没有人比股民更关心世界风云,更渴
望国家的安定团结了,只有国富民强,股票才会稳定地走向攀升。具体到金鸟公司,是做房
地产生意,时至今日,人们才发现最值钱最亘古不变更流芳百世的,还是我们脚下这颗星球
的泥土。什么都会贬值,但土地的价格若鲲鹏般扶摇直上。寸土寸金,成为颠扑不破的真
理,具体到中国,买房子置地,是最古老最传统的安居乐业标志,酒店股票风险甚小。其
三,我们购买的是原始股。原始股是一个神话。在现今中国,拥有原始股,就是拥有了一笔
鸡生蛋、蛋生鸡不断增值的财富。当然,增多增少,还取决于公司的业绩和我们的运气。有
人说中国的股市风波是一个黑海洋,毫无运行轨迹可寻。我认为,幼稚与不成熟,也是一种
轨迹,如同你不能说小孩就不是人。中国人的从众、轻信、众人拾柴火焰高、墙倒众人
推……等国民素质,并不是无济可循的白驹,作为优秀的经济金融学家,必须把这种人文社
会学因素考虑进去,否则就是实践上的跛脚。第四,股票使我拥有一种成就感。当我想到在
我的足迹所未曾到的地方,我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部分财产的所有者,我新奇而快乐。当然,
这个角落可能很渺小,只是够放一个脸盆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肥皂盒的地方,但它是属于我
的。至于破产的危险,在这个改革的年代,在南风窗这个黄金地带,虽然不能说一点没有,
但若跌到一文不值清理债权债务,概率几乎是不存在的。我这个小小的股东,对此充满信
心。最后一点,不登大雅之堂,甚至也不宜摆到桌面上来,但却是极为重要的一点……”
栾德司长把小木梳装到西服内袋里去了。
“这就是作为国务院的一个部的几乎全体职员,都购买了这家公司的股票,这是实为重
要的信息。在某些时候,它会像钢筋铁骨一样,坚挺地支撑住股价。这并不是说部里会使用
行政干预的手段,而是一种心理。心理是股市运作强大而潜在的潮流,具有翻江倒海的效
力………
侃侃而谈!后生可畏!
栾德司长专注地看着他的谈话对象,不时地轻轻点一下头。他的头点得非常是地方,都
是在话眼或是论点激烈展开的关头。点头并不表示他赞同你,只是证明他在深思熟虑地跟踪
你的思维轨迹。这本身就是巨大的鼓励,引导对方把观点完臻到登峰造极。这是一种倾听的
艺术。栾德司长之所以被称为兰德,经常在高级会议的场合,抖出既新鲜活泼又蕴含浓烈理
论色彩的决策高论,不能说与此没有关系。他信奉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五行八作,广交朋
友。像勤劳的工蜂,把许多花粉聚集在一起,加上唾液,制造成蜂王浆。当他发现哪个对象
是个思维库时,会像水蛭一样叮上他,让他的头脑高速运转,酿造出精华。
思想是无法申报专利的。谁的职务高,思想就属于谁了。
“我很喜欢同年轻人聊天。你使我觉得自己也年轻了。”栾司长真诚地说。
“只要司长愿意同我谈话,在我是十分荣幸的。”沈展平讲的是肺腑之言。
司长含笑点头,示意沈展平可以退下。
恰在此时,电话铃响了。
像所有的领导一样,司长桌上有三部电话,鸣叫的是市区电话。
“我是栾德。”司长很有威严地自报家门。
“你好。请找沈展平。”很嗲的女孩子的声音。
司长明显地将自己的脸门帘似的下挂。作为他的部下,是不应该把首长的直拨机号码告
诉自己的狐朋狗友。电话打来了,司长若不给找,显得很没有无产阶级感情。若给找了,岂
不成了老传达?
“小沈,你的电话。以后,最好不要这样。”司长把白色话筒递给沈展平。
沈展平好不冤枉。他并没有把上司的电话号码告知给任何一个社会关系。这是谁?怎么
会把电话打到这里来,让他代人受过?不行,得把这件事洗择清楚。
在接话筒的瞬间,沈展平顺手将电话音量控制开关旋至最大。电话机质量原来就极好,
此时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听清对话。
因为栾德司长的指责很响亮,对方抱歉地解释:“对不起,沈展平。因为打你的分机无
人,我又问了我父亲,他说司长正在找您谈话。因为事情很紧急,我就问了他号码,直接把
电话打到这里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展平千真万确不认识这位娇嗲女性,还有她的什么父亲!而且这位
父亲就在附近卧底,情报还挺及时准确!
“请问,您是谁?”
不管怎样,沈展平先把自身上的嫌疑抖擞干净了。
“我是吕犀。吕不离的女儿。”
“我们素不相识,你有什么事情?”
“我想同您谈谈股票的事情。”
又是股票。很有意思。栾司长不再发怒,在沙发上悠闲地坐下,掏出小木梳。
“股票的事情是我同你父亲之间的事情。我们在一座楼里办公,几乎天天见面,让你父
亲同我谈就是了。为什么要我们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用这种方式谈话呢?”沈展平感到窝
火,他站在明亮的阳光下,对方却在不知哪个街头的公用电话亭,隐蔽地同他较量。况且,
对方是不是吕不离的女儿也无法确认,虽然估计不是假冒商品。他原想让司长听,现在又不
想让他听了,但司长的耳朵可不是水龙头,想关就关。
只有听天由命,不过一切也没什么了不起。
“您说得很对,沈展平先生。”对方的嗲气收敛了一些,多了少女激越的清脆,“您是
我父亲的同事,我父亲让我管您叫叔叔。但其实我的心理年龄比我父亲意识到的,要苍老得
多。我想我同您之间的差距,要比您同他之间的差距,要小得多。我当然很希望同您面谈,
但我父亲执意不让。他怕我同您吵起来,他说他以后还要同您共在一个屋檐下做事。他不能
让事情毁在我手里。买卖不在仁义在。您说,会吗?”
“您指的是什么事‘会吗’?我没听清楚。”沈展平已经触到那件事情毛茸茸的羽毛
了,他需要用反问争取时间,调整思路。
“吵架。会吗?”
“不会。”沈展平很肯定地说,“吵架只会使问题复杂化。我崇尚五讲四美。”
对方传来笑声,像树挂上的冰凌在春风里融化,滴落到湖冰上,湖冰中已经有了一方暖
暖春水时的声音,使你确信银线那端是位纯情少女。
“就是嘛,我想我们是买卖不在仁义在。”
“我同你父亲之间并无什么买卖。”沈展平正色道。
“没有买卖在就更好了!”对方好像轻轻跳了一下脚,“那我爸是把股票购买权赠予你
喽!现在,他想要收回。”女孩说。
白色话筒与沈展平的“簸箕”与“斗”之间,有液体渗出。
“这是您的意见还是他的意见?”
“这是我们全家的意见。当然,主要是我。”
“当初我可是跟你父亲说得好好的,我一再同他讲明利害关系,他也再三表示绝不翻
悔,现在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沈展平的额头也有液体渗出。
“随您怎么说他都可以。言而无信、背信弃义、朝秦暮楚、朝三暮四、食言而肥…泼出
去的水又收回来,拉出来的屎又坐回去……等等,沈展平先生,您尽管骂,出出气,都不过
分,都是应该的,是他自找。但这份权利我们要收回,就像1997收复香港,不容置疑。有
首现代城市民谣,叫‘我的1997’,您是否喜欢?”
到底是女孩子,可以在这种严峻的探讨中突然岔道。好像千军万马摧枯拉朽的行军中,
突然有人去采路边的野花。
“我只看京剧。很对不起。”沈展平冷淡地应付了一句,“请接下去谈。”
“这是一个机遇。我父亲在完全不懂这个机遇的价值时,将它拱手相送于您。他没有征
询我们的意见——我和我妈。当他无意中谈到此事,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对他说,你犯了
你一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比当年险些当上右派的错误还要大……”
栾德司长显著地摇了摇头。小姑娘,你太年轻,你的心理年龄在这个问题上,相当于幼
稚园。
栾德司长当过右派,那种不堪回首的经历,奠定了他机敏、雄辩、百折不回的性格。从
这个角度讲,当右派也许不是错误。
“只是这个错误还来得及改正。父亲说家里还是拿得出这笔现钱的,每一分当然都是他
和妈妈的血汗。他说这笔钱要留着给我结婚或是假若将来有机会出国,给我订一张飞往大洋
彼岸的机票。我说,请你们放心,凭我的容貌学识,绝不是嫁不出去的灰姑娘,将来肯定会
有白马王子驾着金马车来娶我!”
好个大言不惭的丫头!沈展平仔细回忆了一下‘北图’吕不离的相貌,似乎并无国色天
香的坯子。又一想其夫人可能是绝色,但大凡女儿,像父亲的多。
栾司长安详地倚靠在皮沙发上,什么时候要见见老吕的这个女儿。老吕那么老实,女儿
却这么猖獗。也许这正是事物发展的辩证法:父母无约束力,子女便自由自在地疯长,放任
不羁。假若父母很严厉,子女反倒鼠避猫似的懦弱畏葸。隔代遗传。
银线那边的女孩可不在乎这两个不同年龄段的男人如何评判她的谈话,兀自说下去:
“我说,那么这笔钱你们是准备作为遗产交付我了。作为你们遗产的法定第一序列继承人,
我准备提前确定一下它们的投资方向。我详细地向他们讲解了有关股票的知识,他们终于意
识到了决策上的重大失误……”
素以唇枪舌剑见长的沈展平,出奇地沉默。他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在同自
己辩驳,犹如一场模拟演讲,一会扮正方,一会扮反方。如果他是吕不离的后代……想到这
儿沈展平苦笑了一下,论战中是不宜将心比心的……他也会抢险救灾,挽狂澜于……
想远了。如今你在被告席上,还是先想想自己充当一个什么角色吧。
“好的,吕犀。你的意见我已经明白。但这件事,毕竟是在我与你父亲之间进行的。作
为当事双方,还是我们直接谈为好。”沈展平已恢复平静。
“那好吧,沈展平先生。我这就用此架电话通知我父亲,让他立即到您那里去。”对方
好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小军官,很利索地把电话扣死。
听筒里是雷雨前蛙鸣一般聒噪的杂音。沈展平像放石胆一样缓缓把听筒安妥。
“电话要是可视性的就好了。”栾德司长伸了一个懒腰,昨夜熬写股票知识的讲座,困
意开始抚摸他微秃的头顶。
沈展平向屋外走去。
“做什么?”司长问。
“和老吕另找个地方去协商。在您的办公室里,聊了这半天,很抱歉。请您原谅。”
“假如不保密的话,是否允许我旁听?”栾德司长的微笑中,有属于孩子般的好奇。
“当然可以。”沈展平坐下。刚才打电话的全过程,一直站着,此刻感到深深的疲惫。
人逢窝囊事,格外不禁累。
门开了。
是一寸一寸像钟表时针缓慢地然而不动声色地移开了。到了刚够进半个人的宽度,便静
止了,好像病榻上的老妪精疲力尽。
吕不离将身体带鱼似的扁扁顺了进来。
“司长,小沈。”老吕声音暗哑,好像从早上起来刚说第一句话。
沈展平站起来,握住他的手。吕不离的手像塑料鞋底一样硬而凉:“老吕,您这是干吗
呀!不就是您想把股票留着自己买吗?我如数退你就是了。”
石破天惊。
沈展平被自己所感动,有了几分悲壮。他知道这句慷慨的话后,自己苦心营造的大厦便
地基下沉,还有几多的善后事宜……
栾司长淡如秋水,静观侍变。
“真的吗?小沈!”吕不离像摇晃枣树一样摇着沈展平的手,沈展平清楚地感觉到吕不
离中指食指执笔处,有两块坚硬的茧皮。
“那真太感谢你啦,小沈!我一辈子从来没干过这种没名堂的事情,当初我答应你好好
的,板上钉钉……要依我的脾气,是怎么也不能翻侮的。可吕犀偏不于,联合她妈,形成统
一战线,整夜跟我闹,说我是腐败的清政府,把锦绣山河拱手相送,说是要不回来就同我划
清界限……还说了你许多难听的话,什么趁人之危啊,巧取豪夺啊,我直个劲说,你绝不是
那种人。她一口咬定,若真是这样,事态就尚可挽回。她非要找你亲自谈,我这个当爹的没
权威,拦也拦不住……你也别怪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也是从小跟着我们过苦日子,穷
怕了。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能不能发财还不一定,先在自己窝里红了眼……小沈,你人厚
道,别跟她小孩子一般见识……我真得谢谢你,不单是钱财上的事,你给了我面子,你保住
了我们家的安定团结……如今的年轻人,像你这样的是越来越少了,像吕犀那样的,是越来
越多了……”吕不离的眼角有了些液体。
沈展平挺平静:“老吕,别这么说。给有给的理由,还有还的理由,你的难处我体谅,
咱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股票不过是些纸,情感比它重要。人们不是凭纸过活,而是凭心过
活。顺便跟您说一句,吕犀挺出色,有理有力有节,真是青出于蓝也胜于蓝。”
“是吗?是吗?”对于沈展平的最后一句话,吕不离连连追问,希望之火烘干了眼角残
存的液体,这是比夺回股票更令他兴奋的消息。
“是真话,老吕。您又不是官,我没有义务奉承您。”沈展平说完觉得略有不妥,好在
栾德司长似不在意。
老吕喏喏告退。司长说:“沈展平同志,难得你既有经济头脑,又有我们中华民族古老
的道德风范,年轻人里,这不容易。”
这一次,沈展平有些受宠若惊。“谢谢司长夸奖。”他略有局促。
“不是夸奖,是实事求是。我也没有义务奉承你,你也不是官。”
栾德司长是极少同人开玩笑的。他要同你开玩笑,说明极欣赏你。

现在,你只剩下4000股了。
沈展平觉得自己的心像一扇猪肉,一半被钩子悬在半空,一半泡在冰水当中,很不妥
贴,很不舒服。
但他没有其它选择。无论在商业法庭还是道德法庭,他都只能这样做。
也许,当初应该立个字据?或者干脆到公证处去公证一下?沈展平是那种摔了一跤并不
马上爬起的人,他躺在那里,静静品尝自己的疼痛,像录相慢放镜头重复自己倾斜的一刹
那。他要伏在地上,找到那块绊倒他的石头,留作终生纪念。
假如那天从公共汽车走下来,就去办理一个手续呢?
吕老兄也许当时就收回馈赠……他会被这个仪式吓住……
没办法,认倒霉吧!你命中没有这笔财富。
剩下的便尤其宝贵。
闭路电视屏幕上,正在放栾德司长的讲课录相。人们端正地坐在每间办公室里,半张着
嘴,听得很专注。
司长看了很多书,搜集了很多资料,观点新颖,例证翔实,融汇贯通,妙语连珠。从股
票的诞生发展一直讲到股市买卖交易的规则,滔滔不绝。
“关于东印度公司,我们知道些什么?不错,他们向中国倒卖鸦片,疯狂地攫取软弱腐
败的清王朝的银两。林则徐虎门销烟,主要就是焚毁他们的货色。但各位是否知道,东印度
公司是世界上最早和最成功的股份制企业之一。公元16世纪的最后一天,经英国女王特
许,东印度公司募集到股份资本6.8万英镑,入股者100人。17年后,公司股本达到162
万英镑,股东达954人。一个世纪以后,它的股东又增加了50倍。从1757年至1815年,
东印度公司共搜刮了东南亚与印度的财富共计10亿英镑……
“世界上第一个股份制公司诞生于俄国,名叫‘莫斯科’公司,时间是1553年……
“我们的老祖宗马克思,还是一位炒股高手。他买过美国证券,也买过英国股票。他认
为股票是大量的机智加少量的金钱赚钱的好武器。他对他的舅舅说:搞这种事情占去时间不
多,而且只要稍微冒一点风险,就可以从自己的对手那里把钱夺回来。马克思的运气挺好,
600英镑变成了1000英镑……英镑对人民币的外汇牌价是多少?”
栾德司长讲课时,不尊常例,喜欢直视摄相机镜头。达到的效果就是:在各房间超大电
视屏幕上,他炯炯有神,目光睿智。每一个注视电视机的人,都仿佛栾德司长居高临下地在
与自己交谈,容不得半点走神与怠慢。
“那时候是19世纪中期,英镑比现在还要值钱得多……
“预备买股票的人,神经必须坚强。当你把钱放进这个漏水的竹篮子里时,必须像啄木
乌似的敲敲自己的神经……”屏幕上的栾德司长真的伸出骨骼圆润的手指,弹了弹自己智慧
的头颅,于是整个走廊回荡起围棋子落地般的短促声响。
“看看它是否有足够的承受力。不单是指承受痛苦——失败的时候不会自杀,而且包括
承受狂喜的力度。大家别笑,乐极生悲。比如范进,反倒疯了。外报载一穷苦妇人,股市大
利大发,净赚15万美金,15万就成了杀人凶手,老太太一高兴,心肌梗塞辞世,我们这次
发行的原始股,赚的可能性极大,大家要做好两手准备。当你涉足股市的时候,就权当这钱
已经丢了,才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当你真的牛市冲天时,也荣辱不惊,作一个有远见的
长线投资者………”
老生常谈,都是老生常谈。沈展平不屑于听,全都了然在胸。但沈展平必须做出全神贯
注的样子,因为他发现栾德司长不知何时潜入大办公室,正在观察听众反应。
大家都未曾察觉,兴趣盎然地听课,这是自身攸关的热门课题。
凡讲课,栾德司长都不直播,而采取事先录相的方法,比较稳妥,错漏之处也可更正。
身前一位栾德司长,身后一位栾德司长,挺有趣。也许应该向栾司长建议,租一座大剧
院,面向社会讲讲课。深入浅出,大家都爱听……沈展平不着边际地遐想。
“谁是沈展平?”
突然,一股强劲的气流冲刷过来,一个小伙子矫健的长腿,把自己的身体橡足球似的射
入门内。
所有的面庞像葵花向阳一般,聚焦于沈展平。
沈展平想,如果自己是地下党员,一定被这种目光出卖。
小伙子留两撇像扑克牌中“J”似的小胡子,除了身材,有东洋人的韵味。
“我是。你是谁?”沈展平懒洋洋地站起来。真叫邪了,尽是不认识的人打上门来叫号。
“喂喂!你想要做什么?你有什么事同我说嘛,为什么要直接找沈展平?”安琪娘突然
从厦门蹦到了郑州。办公室大门正对着中原大地的位置。
这是谁?这么气急败坏?看安琪娘极力阻挡的阵势,莫非是安琪儿的父亲?难道要决
斗?真滑稽,我同安琪娘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就是了。安琪娘为什么
要拦着他,让他走过来好了……
沈展平胡乱拼着七巧板似的念头,索性站起来,越过祁连山,向中州挺进。
“我同你谈不顶用,你做不了主。我要直接与沈展平对话。”来人气急败坏地解释给安
琪娘。
沈展平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了绝大的误差:这是乔致高——就是那个把认股权卖给
他的人。
机关很大,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识。以前的信息都是通过安琪娘交换,彼此间只闻其
名,并未谋面。
乔致高在一楼一司,沈展平在十楼,尤如参商。
沈展平敏锐地意识到:他注定要为他的股票受尽磨难。
“沈展平,我改变主意了。这是你委托安琪娘交给我的2000元人民币,现完壁归赵。
购股权我收回。这是3000元人民币,为股票本金,也一并给你。这样,发放股票的正式凭
证时,我就把我那一份领走了,恕不再打扰。共计5000元,请点一下。”
不愧是学中文的,直奔主题,断水抽刀。
确实是完壁。那沓2000元钱的每一张都是新的。沈展平用电娃子盐渍渍的存折从银行
提出后,原封不动交与安琪娘。
“数一数,看是不是多了?”他当时说。“多了就是小费。”安琪娘回答。这些声波的
颗粒恐怕还在空中飘荡,2000元钱已经完成了一圈世道轮回。
沈展平全身一阵轻微的肌肉收缩:又一位食言而肥者光临。
人们一见这阵势,围拢过来。只剩下栾德司长在电视里声嘶力竭地独白。
“我不点。因为这是你的钱。”沈展平强硬地说,用尺子将钱沓推得离自己远些,很不
屑的样子。
“这怎么是我的钱?分明是你的。股票才是我的。”乔致高原想速战速决,首战未能告
捷,索性冷静下来对答。
“你把认股权卖给我,我把钱付给你。买卖行为已经完结。现在,认股权在我手里,我
已经凭借它买了股票,这笔钱当然是你的了。天经地义的事。”郁积已久的积怨,使沈展平
有淋漓尽致演说的欲望。
“我把钱退给你,就把认股权赎回来了!”乔致高并不示弱。
“但是我并没有同意!我又不是开当铺的,为你代存银票。你我都是有自主能力的成
人,又都受过高等教育,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你在农贸市场买了一把韭菜,一转眼你不想要
了,小贩都绝不会让你退换,况且我们是这么严肃的事情。乔致高,我们初次见面,认识你
很高兴。但这件事,是没有什么可商量的。”沈展平尽力把语调放得平缓。他现在站的位
置,相当于中岳嵩山的所在,周围的同事们都高山仰止,他必须要维护自身的形象。大辩论
的时候,民心的所向很重要。况且,不必侧头,他知道在人所不注意的角落,有一双审视冷
静的目光正在扫描。
“安琪娘,你说说这算怎么回事?”乔致高绷不住劲,气急败坏地说,“我刚听了栾德
司长的讲座,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这才算知道股票是什么东西。咱们学中文的,实在是
比不了人家学经济的。甘拜下风。股票还没有正式发下来,还不算木已成舟。就算成了舟也
可以把钉子拔下来再卸成木板。不知者不为怪,应该允许别人犯错误也允许别人改正错误。
安琪娘,烦请您给这位学长再通融斡旋一下,大家都是拿低薪的阶层,属于在贫困线上徘徊
的人,都有脱贫致富的愿望。现在好容易逢到这样一个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因我蒙昧无知,
几乎阴差阳错地弄丢了。请沈兄慈悲为怀,每个人都有一份,排排坐,分果果,您又何必一
定非要霸住我那份不还呢?将来上市后若股价腾飞,您发大财,就真忍心看我乔致高一文不
名,在这座共同的大楼里,造成新的两极分化吗?请学长三思!”
乔致高的年龄比沈展平小不了多少,一口一个学长,便把自己摆到了有利地形。哀兵动
人。听众们像散漫的黄豆,从秤盘上沈展平一侧纷纷倒向乔致高,大家谁也不容易,不要逼
人太甚嘛!
栾德司长挺得意:立竿见影。有哪一位大学教授的课能讲得这样具有指点迷津、拨乱反
正的功能?就是他自己,以往所讲的理论也不曾这样迅捷地被学主落实在行动上,溶化在血
液中。
为人师者有这样的经历,足堪自慰自豪!
“乔致高,我并非像你说得那样寡义薄情。”沈展平要迅速澄清事实,岂容黑白颠倒!
他将话题稍稍荡开,拳头缩回来是为了更有力的出击。
他矜持地微笑了一下,棱角分明英俊的脸上便有了某种居高临下的宽容:“你了解的情
况并不全面。我不单是购买了你的认股权。我不单是你知道的4000股认股权并且已经凭它
们做了股票的所有者,而且,我还曾经拥有过6000股认股权。只是我已经把2000股无偿地
还给了它的主人……”沈展平约略说明了情况,隐去了吕不离的名字。
众人啼嘘,看不出小伙子还这样仁义!
“你既然这样厚道,索性好事成双,收下钱,把我的还我。”乔致高看到了黎明的曙
光,小胡子翘了起来。
“厚道不厚道,你无权评论,那是另一个范畴的事情。我还给他,是因为那是他赠予我
的,这里面只有友情,不掺金钱。而乔致高,您则不同。”沈展平迅疾逼近问题的核心,他
不想同这中文系的才子经济场上的低能儿再玩语言游戏了。
“在友谊的圈子里,我们可以按古老的道德准则行事。但正是你,率先把认股权当作商
品,踏进了商品交易的黑海洋。这个海域,自有它的航行规则。你为认股权出了价,每股1
元,我认可了这个价,还有中人。交割清楚,钱货两讫,彼此的关系就已经终结。这又不是
大件电器,还有什么保修期。你一只脚踩在商品交易的小船上,一只脚又留在淳重风情的篱
笆里,需要什么就挥舞什么,这不是一个实用主义的悖论吗?假如你有良知,你应该感到一
种二律背反撕裂的苦恼。恕我个别地方可能冒犯,言辞偏激,但我想这里有个学术上的问
题。”
倾斜的黄豆又开始向回滚动。已经没有人注意屏幕了,硕大扁平的栾德司长孤独地神采
飞扬。
“沈展平,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是我错了,是我想占小便宜结果吃了大亏……你刚才
说得对,是我率先把认股权当作了商品。但就是生意场上,也没有不可挽回的错误。既然是
商品,我把它交给了您,那我现在要从你手里重新买回来,总是可以的吧!”乔致高以守为
攻,挑衅地望着沈展平。
乔致高算是把沈展平送进了一条死胡同。黄豆们散乱地滚动起来,大珠小珠落玉盘。沈
展平已经顾不上民众心理了,又不是竟选美国总统,随大家怎么认为吧!他现在要捍卫的,
是属于自己的尊严和属于父亲的钱!
他必须要让真理的旗帜在自己头上飘扬!
至于钱,都是属于父亲的。钱可以买血,血将灌溉父亲枯萎的生命。他不遗余力处心积
虑地借债买股,不就是要用智慧换来家人以及自己的幸福吗?这是投机,勇敢地投入一次机
会。那些坐享其成等待观望的人,在一次显露端倪的时候,跳出来摘桃子,晚了!生意场
上,打的是短平快,争取的是时间差。如今道貌岸然地博引古今,只不过是想把别人已装进
口袋里的钱,巧取豪夺而出……
沈展平仿佛看见父亲的脸像沙漠般苍黄,老眼迷离地企盼着……
“你当然可以买回去。”沈展平冷冷地说。
“那我买回来。这是钱。”乔致高像推土机似的用四个手指齐刷刷推钱。
“少了。”沈展平斩钉截铁地说。
“不少,我一张张数过。不信你重点。”
“我是说这个钱数不够。”
“什么?”所有的人同乔致高一起诧异。
“涨价了。”沈展平淡淡宣布。
“涨到多少?”乔致高迫不及待发问。
“翻番。你拿4000元来,我就把认股权再卖给你。”
“这才几天,就翻番,提前进入2000年了?”乔致高骇怪地高叫,眼球向四处逡巡,
以求舆论声援。
黄豆们在烈焰烘烤下,轻微地爆裂着:看不出平时稳重潇洒的小伙子,出手这么毒辣!
“对。童叟无欺,言无二价。拿得出钱来,你就再来。否则,恕我再不接待!”沈展平
傲慢地说。
啪!啪!乔致高义愤填膺地跺着脚,一摔门,扬长而去。
“你等着!利欲熏心的沈展平!”他的咆哮在走廊的喷涂墙壁上撞来撞去。
“我,时刻准备着。”沈展平说完,经河西走廊,回到玉门关外天山脚下,按部就班地
开始于自己的事。
栾德司长一直关注着事态的进展,偶尔也分心观察荧光屏上的自己的音容笑貌,挑剔地
检验表情手势形体语言。对于一个蒸蒸日上的经济家政治家改革家,演说的技巧与形象十分
重要。
他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电话铃响了。
“小沈,为什么要这样?不这样不行吗?”安琪娘焦灼的声音。
“不行。谢谢。”沈展平我行我索地挂上了电话。

沈展平在机关餐厅吃晚饭。
人员很零落,像一盘象棋残局。因为人少,大师傅便把中午的剩饭菜热一热,搪塞大家
的肚子,这样吃饭的人就更少了。一个恶性循环。除了单干户,没有人留下来吃这最后的晚
餐。
他端着一碗棒子面粥,一碟子熬白菜,往自己惯常的小桌走去。白莱上叠着的馒头下半
部,已被菜汤渍成暗褐色,像塌方似的陷落。
有人招呼他:“到这儿来吃。”
是栾德司长,稀客。
沈展平十分不情愿。在经历了这许多事以后,他极想孤独一下。
他落座于栾德司长对面,而不是像通常情形下坐成90度直角以示亲密。
“小伙子,别这么无精打采。可以说,我是特意在这儿吃饭,以创造一个咱们俩单独谈
话的机会。”奕德司长弹弹筷子。
沈展平感动了。他看到司长正在翻弄一块方正的熬白菜帮子。菜肴厚厚的边缘被稀薄的
酱油汤,镀成污浊的黄褐。
“您有什么指示,叫我去您的办公室聆听就是了。”沈展平有些无措。
“你今天下午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叫你,必然会引起大家的注意。这对我倒没有什
么;但对你,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我想,现在这种场合谈话,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
亲切、融洽,有家庭气氛……”
“一个穷家。”沈展平难得地调侃了一下。司长的话,像烛光一样,温暖而明亮。
“今天下午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是若有人问起来,我就说我不知道。玩一个小小的阴
谋诡计。”栾德司长调皮地眨眨眼。
五十岁人的调皮,使他的官气遁去。
“为什么?”沈展平不解。
“装聋作哑,一旦上面查问起你的问题时,我好为你说话。听说一楼的那个小伙子,已
经把问题反映上去了,说你牟取暴利……”
“随他。”沈展平咬白菜,一股咸水滋进咽喉。
“我之所以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来找你,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司长,而是因为我是你的朋
友。我以一个年长者的身份送你两句忠告:无论你多么自恃有理,你必须停止现在的作法。
放弃对那2000元额外涨价的要求,收下他退回来的2000元,把认股权还他,再由他自行购
买股票。悬崖勒马,犹未晚也。”栾德司长谆谆告诫。
沈展平洗耳恭听,末了说:“不。”
“司长,那2000元我并不是凭空要的。那共计5000元的款项,我筹措得太艰难了!我
借了高……”他把“利贷”二字吞了回去,这太丢人了,改成:“我借了高姓朋友的钱。人
家原是存的五年期,差几个月就要到期,现在作为活期取出来,利息就差了千元,这是要我
补偿的……”
沈展平奇怪自己的谎话怎么来得这么快,扯得这么圆。也许因为并不完全是谎话,起码
大前提真实。高利贷确定使他忧心忡忡。为了不动用电娃子汗渍的存折,他也曾向一位同学
求缓。人家掏出电子计算器,为他演算了一遍利息遭受的损失,沈展平知趣地退缩了。倘若
真成沙上建塔,那他殚精竭虑欠下的人情债、利息和身心所遭受的摧残,区区2000元绝不
算过分。
“好了,小沈,我是为你好。不要以为一搞市场经济,旧的规范就没有约束力了。我们
是政府的一个部,不是交易所!你玩股票,能挣多少钱?部里的处长可以分到三居室,这套
房子值你多少原始股?按说,我不应该把底透给你:部里很快要提拔一批青年干部,你在其
中。你聪明,有见解,对吕不离股票一事的处理,也很有分寸感。一句话,你是大有希望
的。我估计,假如你不安抚住乔致高,事情就会超出我们所能控制的范围。一旦上面对你有
了惟利是图的看法,你将一辈子不得翻身!除非你决然离开这座大楼,到交易所去做穿马褂
的经纪人!”
栾德司长何时走的,沈展平不知道。而他是被炊事员恶声叱喝唤醒:“怎么啦哥儿们?
还有完没完?几口剩汤值得这么咂摸吗?八成失恋了吧?”
是失恋。原始股之恋。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官场是销蚀一切的王水。甭管多么坚硬的物件,在官场淋漓一遭,就形销骨立。
股份制是多么活跃跳荡鼓噪的精灵,天赋平等,布朗运动……诞生之初,规则即遭阉
割……
假如不理他们呢?骆驼队依然前进?
沈展平回到一楼正厅,旋转门忠于职守地自动着,好像一架横睡的风车。
他机械地踏进玻璃门扇。不管你动与不动,门像涡轮片似的搅拌着你,簇拥着你,拨动
你向前。
一股寒意像谣言般袭来,变天了,雨加雪。
细小的粉汁被灯火染成黄色,桔汁似的粘稠地滴落着,带来一股冬天的芬芳。
远处有人撑一把鹅黄色的绸伞,在橙色的背景上更加明亮温暖地黄着,好像沙漠中的金
属。那是个女人。
“雨雪交加之中,有这种女人等待的男人,是一种幸福。”沈展平漫无边际地想着。
“沈展平,你好能吃啊!就是吃一头牛,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当他经过鹅黄伞时,伞柄一歪,雨滴便霎时粉碎为香雾,安琪娘笑盈盈地对他说。
“我把安琪儿送回家,破天荒地对先生撒了一个谎,就跑回来等你。想不到你是一个饕
餮之徒。”安琪娘显得比平日还快活饶舌。
有一种柔弱的女人,却常常想着帮助实际上比她坚强得多的男人,还挺令人感动。
“谢谢你。”沈展平低沉地说。
“有什么可谢的?你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大男孩。”
“不管你说什么话,不管你做什么事,你在这个时候来看我,我就会永远记得这个雨夹
雪的晚上。”
雪的成分渐渐多起来。霰珠落在伸在伞外的臂上,被体温暖成水,便有了沁骨的爽凉。
“小沈,给你。”安琪娘从提包中掏出一卷东西。
“什么?”
“钱。一千元。你不必数,不会错的。我讨厌熟人之间一张张数钱。”
“我……”沈展平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没钱,别解释……或者说你会突然收到人家退回的钱,但这更糟……那都不
是你的钱,你得一一还回去……钱在这种流通里会有磨损,精神更是饱受折磨,而且你还需
付息……这是我的私房钱,借给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而且绝不要提息的事。我既然化妆
成一次你的未婚妻,我们就算有了一种缘分,请不要拒绝。乔致高的事,你怎么处理都可
以,不要伤了自己为上策。你现在是拿了你的人品你的前途在同一个小人较量,我觉得你不
值得。好啦,我走啦,安琪儿等我呢……”
鹅黄色的伞融人底色之中,像一颗巨大的雨滴。
沈展平把那卷东西揣进兜里。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决定,钱总是需要的。

32开大小。铜版纸。淡绿色网纹。透过“公爵王”车内明亮的灯光栾德司长透视到纸
质中蕴含的众多五角星形的水印。
这就是金鸟公司的原始股票。
原始股,多么富于神秘色彩的名字!莽莽苍苍,郁郁葱葱,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剑拔
弩张,斗转星移……这就是原始,苍凉之中有一份悲壮。
栾德司长把股票放进金利来公文包。当沈展平与人唇枪舌剑的时候,他已经拿到了在香
港印制的金鸟公司股票。
金利来鼓鼓囊囊的。每一张原始股都会演绎出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
原始股一张为500元面值。按正常标准,每个部职员,可分到4张。已经做了内部规
定,处以上干部,将按照职务递增可以购股的数量作为举足轻重的智囊,栾德司长有许多张
可供支配的股票。但愿那个潇洒的男孩,能够经受住考验。
部里为栾德司长配备的汽车,像子弹头一样,驶向他的家。
1993年1月10日晨3时
(本文纯属虚构)
月饼的故事
过去
张老汉家有一门祖传的手艺——做月饼。
他从大年初一就开始做月饼。大伙说,吃了正月十五的元宵闹完了灯,再做也不急啊。
也许正月十五雪打灯,月十五就云遮月了。穷人家买不起那么多的月饼,你不就剩下了。
张老汉一边用木糙砸着面,一边说:“月饼也不会坏。今年吃不了,明年再吃呗。今年
卖不完,明年再卖呗。要是遇着荒年,一块酥皮能抵五斤好粮食呢!”
酥皮是一种最软活的月饼,吃的时候会纷纷落下雪花一般的碎屑。
大伙就说:“嗬!那么值钱啊?倘是自来红呢,要值一挂马车了吧?”
张老汉是个老实人,竟听不出口气里的揶揄,认真地说:“值不了那许多。也就抵十来
斤面吧。”
自来红也是一种月饼的名字,馅子里有冰糖和红丝,比酥皮要贵点硬点,要是馅子里装
的是冰糖和青丝,就叫自来白了。
张老汉做月饼的时候,不喜别人看。养家糊口的手艺,要是人人都会了,谁还买他的月
饼啊。但他也不特意防范,一来是破屋寒舍的,四处漏风,想防也防不住。二来是他天性随
和,拉不下脸来数落别人。邻居们都自觉,一个孤老汉,赊了面和油做点月饼卖养活自己,
不容易。
等到张老汉的月饼摞到齐了房檩,就立秋了。张老汉就不做月饼了,改卖月饼了。他把
因了时间过长而有些皱缩的月饼,装到小推车的篓子里,用绳刹紧,再苫上一块青白布,就
去赶集。今天这集,明天那集,有时要走很远的路。早起晚归的,很辛苦。
要是提早些日子卖行不行呢?
不行。
因为张老汉的月饼不是什么高级货色,是给穷人预备的。穷人钱少,没到日子跟前,他
们不买月饼。没有月饼也照样过节!他们胸有成竹地对孩子们说。其实是怕买早了,孩子们
都给吃光了。
八月十四,是张老汉一年最忙的日子。但凡能揭开锅的人家,都最少买下一块月饼,预
备过团圆节。
今年的生意没有往年好,因为受了灾。晚上回家的时候,略有些扁的月亮撒着青光,小
推车里叮当响,还有些月饼没卖完。
张老汉一边走一边想,明天还得早出来。
突然从斜刺里跳出一个蒙面匪,拎一条笔直的棍子,迎面劈下,嘴坐含糊地喊道:“留
下买路钱!”嗾嗾的风声直奔张老汉的天灵盖。
张老汉年轻时也会一点拳脚,危急之下,功夫就复活了。唰地侧身闪开,先避开棍锋,
躲了致命的一击。那匪徒也不很有经验,用力过猛就踉跄了,把一个后背露给了张老汉。
张老汉起手从车篓里摸出防身的家伙,啪地掷了过去。那物件在月光下银光闪闪,自转
着飞舞,有金星四处闪烁,直取匪徒首级。
那恶人也不是善碴,听得脑后有风,蹦身一摆,跳到一旁。张老汉丢出的暗器就没能击
中要害,只把匪人的眉棱处削掉一角,顿时鲜血封了他的眼。
劫匪立时没了战斗力,就势趴在地上叫“爷爷”。说:“爷爷,您饶了我。实在也不想
害您的性命。早就知您的月饼好吃,从来没吃过。今天只是想尝尝月饼。”
张老汉扶正了车篓说:“那你今天就算尝到了。”
劫匪连连叩头说:“想不到爷爷这样心慈。早该将枣木棍换成桑木的,就是万一伤了爷
爷,也不妨事的。”
张老汉不愿与他多说,就顺手摸出一块自来红,说。”回家吃去吧。再不要做这等伤天
害理的事了。”
匪徒谢了,捂着额头摸索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说:“爷爷只给了小的自来
红,还没给酥皮呢。”
张老汉叹了口气说:“酥皮你已经吃过了。”
匪徒说:“爷爷一定是记错了。”
张老汉说:“哪里会记错!刚才打你,用的就是酥皮。要是换了自来红,你早就没命
了。”
后来
温奶奶在副食店称了二斤月饼。
售货员用脆黄的纸,将月饼包成了两包,用纸绳细细地捆了十字花,又打了一个麻花劲
儿,递到温奶奶手里。小小的店,有人一次买二斤点心,是大主顾了。
温奶奶拎了月饼包,出了店。见远处沥青面公路上有人,就稍侧身,半背着脸,把纸包
撕开了一个口子。一块月饼褐黄色如齿轮一样的边儿,就露了出来。温奶奶看看还不满意,
那口子随着人走动的步幅一张一合,有的时候裂口就对到了一处,里面有甚就看不大清楚
了。她用两个指头捅进包里撑了一下,口子就大了,月饼能露出半个脸。
温奶奶老了老了,牙口还挺好,最爱吃月饼,咬不动就蒸透了再吃。一块月饼能让嘴里
甜半拉多月,哪样点心有这般经吃?
温奶奶小脚,拎两大包月饼,一包还是破的,黄纸飘飘,扭呀扭的就格外引人注目。
“唷!温奶奶!买月饼了?离月饼节可还早着呢。”公路边的甲男眼尖,觑见纸包里褐
黄色的齿轮说。
“我吃月饼可不论时辰。想吃就吃。”温奶奶得意地说。心想你小子可没说到点上。
“你这个人,真是糊涂。别人是一年吃一回月饼,奶奶是天天过八月十五!”乙女说。
温奶奶赞许地看了这小媳妇一眼,心里说,人俊心也灵,这还差不多。但又稍存遗憾,
还没说到根本上。
就在温奶奶心里埋怨大伙怎么都这么笨的时候,丙男茅塞顿开,大声说:“温奶奶,您
那在外工作的儿,又给您汇钱了是不是啊!”
这就对喽!温奶奶老鹏似的展开青筋毕露的手,托着月饼包说:“可不是!要我我哪能
买月饼!大伙尝尝吧!”她把囫囵的纸包往旁人手里塞,别人哪里消受得起,就推让。
一辆载重汽车开过来,老远就夹带呼呼的风声。人们赶紧闪开,久在路边住,什么车什
么劲道大伙都有数,这车,就算踩了刹车,不滑个几十米停不下来。
温奶奶也忙着躲,扎撒着的手一时收不回来。被她撕了口的那个纸包,就象溃了堤,月
饼横着就甩了出去。别的几个还好,眼见得划着弧线散在近旁。唯有最先挤出破口的那个月
饼,早早地落了地,恰是立着的,那个月饼又做得格外周正,咯噔噔象哪吒的风火轮,在公
路上笔直地滚起来。
载重卡车风驰电掣地开过来,扑起团团烟尘。月饼在车前迫不及待地逃着,可一个轱辘
哪里跑得过十个轱辘?大轮子与小轮子的距离越来越窄了,就要追上了,大伙瞪大了眼,不
错眼珠地看……
待那个庞然大物驶过,公路上早不见了那个月饼。
大家就替温奶奶可惜。温奶奶自己也可惜,心想还不如刚才硬塞到那个漂亮的小媳妇手
里,好歹落个人情。
家穷的丙男腼腆地说:“温奶奶,压碎的月饼您就不要了吧?我家孩子多,就把碎渣子
扫回去,让孩子们也尝尝月饼。”
温奶奶慷慨地说:“都归你啦!”
嘴慢的人就恨自己怎么没说在前头,只有袖了手,跟了丙男去看月饼。心想碎成粉未才
好呢,大家都吃不上。
人们走到近前,见乌青的柏油路平平坦坦,没有想象中砂石样的碎碴。心想载重车就是
厉害,单是车轮卷起的风,就把恁大一块月饼吹得连沫都不剩一星。
别人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丙男不死心,心想怎么也得雁过留声,就是策划周全的谋杀案
也得留个指纹什么的吧?
他在公路上走了走去,突然发现某块地方比别处低,好象有人在路面上锲了个螺丝钉,
拧得太紧了些,局部反倒凹陷了。
他蹲下身,半跪着腿,用双手胡橹开浮面上的尘土,一个碗口大的路疤出现了。他索性
趴下,用手指沿着周边清了轮廓,又撅着屁股鼓足腮帮用力去吹
土飘起来,又落下。一个黄灿灿亮闪闪的月饼,完整地露出脸。它镶在沥青中间,好象
一枚金色的勋章。
丙男赶紧用土把月饼盖上,若无其事地回家。晚上才来把月饼挖回去,掘月饼时时候颇
费了力气,工具也不称手。先是用锨,月饼和柏油路根本就无动于衷。后来还是他老婆,想
起家里还藏着几根江米条,说是等孩子哭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好填他嘴里哄着玩。孩子虽有
几次哭得象要断气,最后还是挺过来了,江米条就节省下。现在找出来当撬杠,真是极好用
的,一下就把月饼憋出来。
全家当时就分吃了,先吃的月饼,后吃的江米条,味道真好。
现在
核物理专家范若怯一瘸一拐地往卫生科走,见到的人无不关切地问:“范老,您怎么
啦?”
范老就不好意思地说:“唉唉,叫东西把脚给砸了。”说着,脸就有些红。
别人就说:“看您走得挺费劲,要不要我用自行车送您一程?”
范老吓得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已经耽误了工作,哪能再耗费别人的时间?”
大家都知道,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总把得病当做自己的缺点。你要再关心他,他就更
觉负疚。看看卫生科已不远,范老勉强行走时也不显太痛苦,就随他去了。
“哟,范老!哪里不舒服啊?”卫生科的医生问。
范老不认识医生,但医生认识范老。赫赫有名的专家,谁人不识?
范老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就很感动。感动的结果就是格外认真地回答医生的问话,
说:“右脚,被一个圆形的坚硬物体从1.2米的高度自由落下时,击中了大趾。”
医生虽说是大学本科毕业,但许多年不接触物理概念了,一听就傻了眼。她不想暴露自
己的弱项,就转了一个弯子说:“您的右脚大拇哥砸了,是吗?”
范老说:“是的。”
“那东西挺大挺硬?”
“直径大约9个厘米,重量大约120克。硬度就不大好说了,因为没有测量。”
医生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好在她经常给知识分子看病,见怪不怪了。接着问:“是铁的
了?”
“不是。”专家很肯定地否定。
医生就在心里把自己嘲笑,铁是不会那么轻的呀。好在专家的涵养很好,绝不会因外行
人说了外行活而看不起你。医生为了挽回面子,就很快地说:“那就一定是石头了?”
专家温和地说:“也不是。”
两猜而不中,医生有些晦气。中国医界有句古话:“望而知之谓之神”,意思说顶尖的
医生,不用病家开口,看一眼就能把病因病史说出来。到了张嘴问病家,已是下品了。更不
用说自己连问了两次,都没有对,不好再猜第三回。心想,看看伤口再说吧。
范老穿着千层底的布鞋,纯棉的线袜。看范老嘴角隐隐透出的痛苦神色,医生想是伤得
不轻,以为会看到血迹或者干脆鞋袜和肉皮粘成一团。但是,没有。黑鞋和白袜都清清爽
爽,连红点都没有一个。
医生的手就不由得重了一些,加紧把袜子剥下,一只苍老的脚露了出来。
范老象个女人似的害起羞来。
女大夫倒不在乎,搬着范老的大脚趾说:“就是它吗?”
范老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就是就是。痛死我了。”
范老虽说痛得刻骨铭心,但为了照顾女医生的面子,就竭力隐忍着,因此脸上还有些微
的笑意。
医生没有领会这一番好意,以为专家说是痛,其实并不是很痛,只不过是危言耸听,想
让医生手轻一些。就口头上答应着,手的动作还是很粗糙。
局部无破裂,无青紫,无淤血。只有轻微的肿胀。
小毛病,不要紧的。医生在自己的心里下了诊断,想知识分子耐受痛苦的程度就是比普
通老百姓差。就象跳高运动员,有的跳得比较高,有的就很低。
她在诊断簿上写了专家的名字,然后开了处方。拿出一瓶松节油和一卷脱脂棉,说:
“您回家后,用棉花蘸了这油,在伤处抹一抹,慢慢就会好的。”
专家就很认真地用脑子记了这药的用法,谢了医生,回家去了。临出门的时候,他郑重
地问:“我什么时候来复诊呢?”
医生看着他,不吭声。
范老以为医生没有听到他的话,就又重复了一遍。其实是医生觉得这样一点小伤,还用
得着再看吗?但想到范老是德高望重的专家,不好拒绝,正在犹豫话怎样说才好。
“那您就一个星期以后再来看看吧。”医生微笑着说。她心想,一个星期之后,范老早
就把这事忘了。
一个星期之后,卫生科刚开门,专家就挤进了门。一般只有重病的人,才这样象抢购紧
俏商品似的迫不及待。
女医生就想,知识分子真是认真啊。当时要是跟他说一个月以后再来复诊就好了。倒不
是自己怕麻烦,是给日理万机的专家添了麻烦。
“您好。”女医生笑容可掬地说。
专家不认为这是一句问候后,实实在在地回答:“我不好。。”
“哪儿不好?”女医生吃了一惊,她看出范老消瘦了,眉宇间因痛苦长出了新的皱纹。
“脚。”
“脚又怎么了?”
“脚不是又怎么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伤,它没有好。”范老很精确地描述。
“喔,是吗?让我们再来看看。”医生说着,又象上次那样观察伤处,只是这一次要简
单得多了,范老没有穿袜子。
“唷!脚趾怎么肿得这么厉害?”女医生惊叫起来。当医生是不应该这样大惊小怪的。
但她很尊敬专家,这尊敬就化成声带的振动了。不过范老的脚趾伤得也确定不轻,肿得像小
水萝卜。
“您是不是用这个伤脚做剧烈运动了?比如踢足球什么的?”女医生埋怨。
“没有。它一直不间歇地痛,我上不了班,研究停下来不说,连书也看不成。哪里能踢
足球?那是我上大学时的爱好,已经有30多年没碰过球了。”范老回忆。
女医生本来还想问您是不是跳舞了?听了这话,自然就不问了。
“但是您为什么不早来看呢?”她不解地问。
范老比她更加了解,说:“不是你让我一个星期之后再来复查的吗?”
女医生就再说不出什么了。她抽出一张调光透视单,开始逐项填写,当写到透视理由一
栏时,她问:“到底是什么把您的脚砸伤了呢?”
“月饼。”专家平静地说。
“什么?”女医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一块普通的月饼啊。我上次不是向你描述过它了吗?它从高低柜上砸下来,恰巧
掉在我的大脚趾上。就是这样。我上次还把那块月饼带来了,但是您没有提出要看,我就又
带回家了。今天太匆忙,忘记带了,很对不起。”范老彬彬有礼地说。
女医生半张着嘴,频频摇头。意思不知是不相信月饼可以肇事,还是说没把那块月饼带
来算不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调光透视结果出来了。
报告早上写着“右脚大趾第二趾关节骨折”。
女医生就按骨折的常规给专家做了处理,然后给他开了20天的休息。专家叹息:“我
是研究火箭上天的,这要误多少工作。”
女医生说:“这还少开了呢。伤筋动骨10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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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晕而风
北宋年间。
闽海都巡检林惟悫重病在身,每日进食不过一盅,进药却满满三碗,病还是一时时往膏
盲里去了。
他的发妻王氏,已先他撒手西行,唯一的爱子林洪毅,也早年葬身海腹。五个女儿出嫁
在外,膝下只有最小的女儿默娘和一个婢女小眉。
“小眉,阿默到哪里去了?”垂危的老人从昏睡中醒来,不见女儿,声音颤抖地急急问
道。
“小姐正在向菩萨进香,她发愿欲减自己三十年阳龄,求能添您十年寿数。”
几滴巨大而沉重的泪珠,沿着老人瘦削的脸庞滚落下来。林惟悫已无力转头,泪水便象
一只透明的小虫,流进他的耳朵里,先热而后凉。
女儿,你好傻呀!
默娘早已长大成人了,她知天文水象,会行医治病,俨然一方灵女。附近渔船去海捕捞
以至蕃舶远涉重洋,无不向她打探海情,但在父亲眼里,她却永是那个生后一月还不知啼哭
的婴孩。林惟悫知道,自己的病对女儿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现在,他不再忧愁自己的生命,
而在思虑没有了自己,女儿将如何生活下去。
也许不该为她起名“默娘”。女儿内心秀慧,外表却极庄重。她的几个姐姐,都已儿女
成群,唯有阿默,矢志不嫁。以前她母亲在世,没有少劝过女儿,默娘总是安安静静地听
着,侍到母亲再也没有什么要嘱托的话了,才低着头,顺从地说一句:“阿妈,我知道
了。”之后便绝无下文。她知道了什么?知道了这是天伦之常,还是知道了这是父母的一片
苦心?林惟悫不知道。这是一个大题目,老父亲知道自己是无力说服女儿的。
那么,从此她就要孑然一身了……
“阿爸,您今天看起来,气色要好得多了!”林默娘推开房门,放进灿烂的阳光,步履
轻盈地走了过来。她身穿一袭素雅的衣裙,脸色十分苍白。因为有了做作出来的惊喜,面容
才有了一层轻淡的红晕。
“阿默,我也觉得好多了。”
林惟悫尽量将所有的气力都集聚到咽喉,那声音便真的显出清朗与平稳。
接着,便是静默。长久得令人感觉到压抑的静默。远处,传来涛声。无边的海浪象一曲
低吟的悲歌,徐缓而滞重地拍打着沙滩。
讲完了久已想好的第一句话,下一句该说什么?都知道对方说的是假话,又都怕对方识
破自己的假话。在生与死的藩篱面前,最亲近的人也变得如此陌生。
忽然,一团嘈杂的人声由远而近。
林默娘焦虑地蹙紧眉头。父亲病重,气息已若游丝,任何一种紊乱的声响,在他都如斧
砍刀劈。她低声唤过小眉:“你去对外面的孩童们讲,请稍静息些。就说我阿爸倦了要睡,
求他们到远处去玩吧。”
小眉点头应着,象一片轻灵的落叶,无声退去。
默娘绞了一方丝帕,轻柔地拂去父亲额上的水迹。林惟悫昏然睡去,冷汗如油。她心中
不由得痛苦地一悸:这是恶兆。老父虚阳外越,性命已危在旦夕了!
无论林默娘怎样命令自己,万不可在父亲面前哭泣,泪水还是难以抑制地往下流淌。
门外的嘈杂错乱之声,不但没有熄灭,反而象涨潮一样,越来赵暄嚣了。
林惟悫终于被惊醒了。这一次,他真的感觉清爽多了。
“阿默,你哭了?”他亲切地问女儿。
“没有,阿爸。不过是刚才进香时灰刮进了眼睛。”林默娘连忙拢拢头发,将泪水擦
干。
惟悫悠长的叹了一口气。从小看大的女儿,瞒得过旁人,你还瞒得过阿爸么?
“默娘,听阿爸问你一句话。”林惟悫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需要赶紧
作。
“阿爸,我听您说。”林默娘端来一把小竹椅,偎在阿爸的病榻前。一刹时,光阴仿佛
迅速地倒流回去,满头青丝的林惟悫正在给咿呀学语的女儿,讲着古老的故事。
“默娘,你说这天下之大,莫过于哪里?”林惟悫虽然喘息不止,双目却依然闪着睿智
的光芒。
“天下之大,莫过于沧海了。”林默娘略一沉吟,随即答道。
林惟悫微微颔首。默娘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也是他最聪明的女儿。八岁时同哥哥一起入
私塾读书,先生只教了一遍,一向号称聪颖的洪毅尚未听懂,默娘已耳熟能详了。
“阿爸再问你,这天下之险,莫过于哪里?”
“这天下之险么”,林默娘稍费思忖,“闽距京城万里,重山叠蟑,这大约就是天下至
险的路了。”
“不对。默娘,再好好想一想。”林惟悫困难地皱了皱眉头。
林默娘开始只当父亲不过随便说说,见老人真的动了神恩,也就仔细琢磨起来:“阿
爸,我晓得了。小时候读过李白的诗《蜀道难》,‘噫吁唉,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
青天!’那么,这天下之险,该是指蜀道了。”
林惟悫已无力用手去抚摸女儿的青发,他慈爱的目光温暖地注视着默娘:“阿默,你还
是没有说对。这天下至险,并非蜀道。”
“这……”聪慧的林默娘难得地语塞了,她秀美的双目从父亲脸上移到挂满字画的墙
壁,又从墙上窗口游到广袤的天空……蓦的,她感悟到什么,刚要张口,又灵巧地将话语象
青橄榄一样含在舌下,换了一句:“阿爸,我真是猜不出来。您告诉我吧!”
面对着女儿小小的娇憨,林惟悫苍老的面颊浮现出生动的微笑:“你眼睛怎么光望着天
外,竟忘了自家脚下。这天下至险者,莫过如海道。”
一阵庄严而可怖的惊涛声拍岸而来,单凭那宛若千百面战鼓声的巨大轰鸣,就可以想见
那壁立的波峰浪谷是怎样陡峭而狰狞。
林默娘没有答话。她是海的女儿。对于海的威严,海的暴烈,她比别人有着更深切的体
会。父亲的一生,都是在海上渡过的,父亲对海,了若指掌。只是这个时候谈论海,对于一
个垂垂老矣的病人来说,是太不相宜了。
“默娘,你知道天下至不仁者,是哪个么?”林惟悫自己转换了一个话题。
“天下至不仁者,莫过于盗贼了,阿爸。”这一次,林默娘不假思索地答谊。她知道父
亲一生缉盗,最痛恨杀人越货的剪匪了。
“阿默,你说得极是。”林惟悫嘉许地点点头。这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出于对自
己一生所从事的事业的热爱,林惟悫的脸上焕发出光彩。
窗外人声鼎沸,一时间竟压过了汹涌的涛声。小眉匆匆赶了进来:“老爷,小姐,门外
聚了许多等待出港的渔船,想向小姐打探一下天气海情。不然,大家都胸中无数,不敢扬帆
远航。”
林默娘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被赫色花岗岩的窗榻子囚禁着,分割为破碎的残片,半
朵白云窗花似地缀在窗洞边,看不出是想飘过来还是要散了去。林默娘又轻轻搭起父亲的脉
息,极细极软,似有似无,有边无中,起落模糊、如扪及一截的熟的葱管,已是极重危之象
了。
“小眉,你去告诉乡亲们,父亲今日……病体欠安……”无论默娘怎么克制,话语中也
带出呜咽之声。她调起全身精气,以让自己不要过分失态:“请乡亲们多多见谅。这看天观
海,原需极沉稳的心境,默娘今日实难安心。待父亲病体稍稍见好,默娘一定登门将海象告
知大家,望乡亲们请回吧!”
林惟悫听言,刚要说什么,一股浓痰翻涌而上,哮喘不止,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小眉走出去了。嘈杂之声象被一床棉絮罩住,渐稀渐薄渐远,终于寂静如轻烟般飘散
了。
“默娘,你告诉阿爸,阿爸的病,究竟怎样了?”待喘息稍定,林惟悫虚弱地问女儿。
“阿爸的病正一天天好起来。”林默娘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毫不迟疑地说。她一点也不
感到自己在撤谎。尽管父亲的脉象气色和心中的预感,都恰恰与之相反。但此时此刻,她完
完全全明明白白地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
“默娘,休要瞒阿爸了。你从小就能预知吉凶祸福,还记得你十六岁那年的事吗?”
“不……不……阿爸,我不记得那些事了。小眉,你快把我炖的参汤端来吧。”林默娘
实在不愿父亲在此时回忆如此悲的往事。
林默娘的苦心没有效果。林惟悫以老年人的执拗,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痛苦和欢乐,象
一尾尾鲜活的鱼虾,闪着耀眼的鳞光跳跃而起。
那一年的扶桑花开得如火如荼。一朵朵嫣红的花穗,象一把把朝天的喇叭,不知疲倦地
吹着欢愉的乐曲。长长的花蕊象调皮的少女,不听管束地从花芯匍匐而出,探头探脑看到外
面五颜六色的世界后,又羞涩地低下了头,把纤巧的腰身弯曲成一道美丽的弧线,象对人们
行着优雅的“扶”礼,衬以苍翠如滴桑叶形的叶子,难怪人们要称它为“扶桑”了。
哥哥洪毅将一朵扶桑花,插到小妹发中。
“阿默,你答应我的‘百子图’,可要快快织,不得偷懒哟!”
洪毅就要同父亲驾舟渡海北上,一家人在海滩上为他们送行。洪毅与小妹说着玩笑,他
下月便要赴京赶考,默娘答应要送哥哥一幅百子图织锦,因为今日看天,明日观海,锦上一
百个孩童,竟总也织不完。
“哥哥,你与阿爸此次出海,几时回来?”
“三天后定可回来。”林洪毅很有把握地说。
“百子己织了九十,还有五双,三天后定可织完。”林默娘也很有把握地说。她猛一抬
头,看见哥哥,突然象看到一位陌生人,再看父亲,也觉得与平日有异,不安象潮水般铺天
盖地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亲人出海,该带走美好的祝福,林默娘极力排解着心中的忧郁。情感的
潮水退去了,但不安的思绪却象礁石般屹立在原处,噬咬着她的心灵。
“阿爸,阿爸,今天就不要出海了。改一改行期吧!”林默娘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天蓝得令人眼晕,在极高远的天际,飘拂着丝缕状的云翳。云层轻薄得几乎透明,唯有
四周垂下耳环般细致精巧的钩簇。阳光沁过薄纱般的云网飘然而下,化作点点金屑,装点着
平滑如镜的海面,看不出丝毫恶兆。
“阿默,阿爸公务在身,要去缉拿一伙作恶多端的盗贼,时间紧逼。”林惟悫对女儿
说。
“小妹,有我做阿爸的左膀右臂,你就放心好了!”林洪毅充满信心。
爸爸和哥哥走了,林默娘的心,也跟着走了。她强制自己坐下织锦,心中却充满莫名其
妙的恐惧和哀伤。她忍不住丢下梭子,又跑到海边。两天两夜平平安安过去了,到了第三天
早上,天上的云,迅速地聚和又分离,仿佛彼此间在争斗不已,终于又恢复了暂时的安宁,
但顷刻间云丝又变幻得犬牙交错,精巧的钩簇膨胀锋利起来,象一柄柄青钢打铸的利箭,从
变成苍黑的天穹俯探下来,直楔海面。
西风起了,大海掀起狂涛。
林默娘忧心如焚,把自己关在室中拼命织锦,这可是哥哥要的百子图啊!头上的扶桑花
已经枯萎,哥哥今天就要回家了。一百个快乐无比的孩子已经织完了九十九个,只剩下最后
一个。正确地讲,这最后一个孩子也已经织完,只剩下他一双胖乎乎的小手。
织机声铿锵,海涛声匐然……
忽然,眼前的锦缎陡起波澜,林默娘看到父兄的帆船在狂风中激烈颠簸,橹倾舵折,情
形万分危急……
妈妈听到织房内声响怪异,完全不象默娘平日织锦时的从容镇定,急忙走进去看。只见
女儿一手抓梭,一手扶抒,两脚将机轴踏得上下翻飞,脸色如霜雪一般惨白,珠贝似的牙齿
将嘴唇咬得渗出血丝,一粒粒汗珠把漆黑的鬓发胶粘在一起,象一片片被淋湿的鸦羽。
“阿默,你怎么了?快醒醒!”妈妈惊恐万分,连声呼叫。丈夫和儿子在波涛汹涌的海
上生死未卜,最心爱的小女儿又突发急病,怎不叫她心如刀绞!
林默娘手中的织梭,象一条濒死的鱼,沉重地坠落到地上,溅起一片飞尘。她疲惫地睁
开双眼,茫然地打量四周,仿佛完全不认识这个家了。待看到哺育自己一十六个春秋的母亲
时,这才猛然清醒过来,顿足痛哭道:“妈妈,妈妈!您不该把我叫醒啊!我刚才脚下踏着
阿爸的船,手里抓着阿哥的船,我想把两条船拢到一起,正在拼命与风浪相搏……现在,父
亲得救了,哥哥他已经……不在了……”
妈妈半信半疑,只当女儿是忧思过甚,忙安顿默娘躺下好好歇息,一边派人去打探消
息,没想到结果竟同默娘所说一模一样。
多少年过去了,林惟悫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怒涛中,似乎有一股神力自天而降,
帮他稳舵操桨,与爱子的船一寸寸靠近……他伸出自己青筋毕露的手,握住女儿纤巧秀丽的
手。当年,这双手挽狂澜于既倒,把父亲从风暴中拯救出来,现在,父亲要把最后的力量,
传递给从此孤独地留在世上的女儿。
林默娘还沉浸在悲苦之中。哥哥要的那幅百子图,终于没有织完。第一百个孩子手中所
捧的寿桃,永远地失落了。
“默娘,你见过江河是怎样人海的吗?”垂危之人的思缕,也如风筝一般飘忽无踪,林
惟悫又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了。
“江河入海,见过的,阿爸。不就是淡水汇到咸水里去了吗!”林默娘强忍悲枪,顺着
父亲的思绪说去。只要父亲不再追忆失去爱子的痛苦,她愿意同父亲谈论任何话题。
“那江河入海之处,江便渐渐地宽,岸便渐渐地远,水便渐渐地缓,终于和浩翰无涯的
大海,汇成茫然不分的一片。你就不知道什么是江和海的界限了。”林惟悫深邃的目光望着
遥远的地方说。
林默娘点点头。她虽然聪敏,却还悟不出阿爸这番话的深意。
“默娘,在为父看来,这江河好比是人的生,这浩森的大海,就是人的死。无论人的一
生多少跌宕起伏,逶迤蟠曲,最后终要归人横无际涯的大海。阿爸现在,就已到了这江与海
的交汇之处了。”林惟悫安详地说。
“阿爸……”
林默娘想反驳父亲几句,想安慰父亲几句,但在林惟悫肃穆如天寥阔如海的睿智面前,
所有的语言都褪为苍白。
“阿默,不要为父亲悲伤。作为一个驰骋海疆的都巡检,同至险至恶的风浪海匪为伴,
我能享此高寿,已是天幸了。”林惟喜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抖擞精神又往下说道:“默娘,
你已经长大了。这些年来,阿爸看着你为乡亲们治病解难,造福桑粹,心中甚感宽慰。我与
你母亲一生为善,菩萨便给了我们你这样一个好女儿,我和你阿妈,也可以含笑九泉了。我
就要去了,你万不要太悲伤。你看,在江和海的交接处,江和海都是那样的博大而平稳。何
况,在海的那一边,站着你的列祖列宗,站着你元疾而终的母亲,站着你英年早逝的阿
哥……我们会在海的那一边,天天为你祝福。”
“阿爸啊……”林默娘压抑了许久的泪水,象扯断的珠链一样纷披而下,她痛彻地哭泣
着,天地为之动容。
阿爸的手,握着她的手。一种源远流长的生命,在其中传递。
“阿默,该说的活,阿爸都已经说过了。阿爸不懂你的神术,但相信你所说的观天测海
须要心静。生生死死,犹如潮起潮落,皆是天命,非人力可以抗拒。乡亲们既来问你海象,
你就最后听一次阿爸的话,安心测海去吧!”林惟怠说完这长长一席话,已是殚精竭虑渐入
弥留了。
林默娘的泪水已经干涸,她怔怔地望着面容清癯形色枯槁的父亲,看到他的眼睛如同暗
夜中的火把一样熠熠发光,那光芒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它充满博大的智慧,也充满了死亡
的气息。深诣医术的林默娘,知道父亲最后的时刻到了。
“默娘,你快去呀!”父亲的口唇翁动,声音已微弱得几乎听不清了。
一切针砭药石都已无济于事,但默娘不能走,不能走啊!
父亲还在喃喃低语,梦吃般地重复着他的嘱托。
林默娘犹若石雕一般地站起身,巨大的悲戚象台风一样旋转翻腾,她的心却如风墙中的
风眼,铁水般地凝结了。
父精母血,曾经给了林默娘血肉之躯,现在,父亲的爱与智慧,象温馨的巨掌,将林默
娘托举到了一个超凡人圣的境界。父亲的血脉在她身上涌动,父亲的生命,在她躯体中延
续。父亲将永远与默娘同在!
“阿爸,我去了。”林默娘俯在林惟患耳边轻轻说。仿佛一个小女孩告诉正在午后小憩
的父亲,她要到海边去捡贝壳。
林惟悫突然睁大了眼睛,脸上因此显得生机勃勃:“阿默,穿那件红衣吧。碧涛万顷之
上,朱红最鲜明悦目,阿爸远远地也能望得到你。”
林默娘换上一套朱衣,裙裙飘飘,宛若一片灿烂的红霞,来与父亲辞行。
“你若上湄洲屿,带上小眉一起去吧。”林惟悫说。
“不。阿爸,小眉还是留在您身边,也好有个人服侍。我不要紧。”一向温顺的林默
娘,这一次不再听从父亲。
“我身边有邻人照料。湄洲屿风大浪急,你一个人去,我实在是不放心啊!”林惟悫的
感情向来锁闭很深,也许意识到诀别在即,他难以自制,声音硬咽。
林默娘不敢再忤父意,与邻人交持了几句,服侍父亲喝下参汤,携了小眉,便出门去
了。
林惟悫困难地侧转身子,用昏花的老眼伴随着林默娘远去的身影。紫衣红裙,飘然而
去,象一片越飞越远的枫叶……他多么希望女儿能再回一次头。看一眼他,他再看一眼女儿
啊!
林默娘始终没有回头。她一步又一步,艰难却决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她知道自己若回一
次头,就再也没有勇气举起脚步了……
于是,在林惟悫渐渐涣散冷却下去的瞳孔里,便永远留下了女儿火焰一样的背影……
无垠的东海如同一张喜怒无常的神秘之面,傲然漠视人世间的一切疾苦。随心所欲地翻
云复雨。湄洲屿象一道黛色的浓眉,横亘于海涛之上。湄洲峰象攒起的眉棱,冷对着苍天碧
海。
林默娘挽着小眉,行走于犬牙交错的礁石之上。小眉是穷家女儿,筋骨强健,她日夜照
顾默娘起居,知道因为父亲病重,林默娘忧心如焚,多日几乎水米不进,身体十分赢弱。但
一到海滨,默娘轻捷如鸟,竟完全甩开小眉,跳越于礁盘之上,仿佛一股游动的蜃气,海风
将她黑色的秀发吹拂而起,象一面忧伤而悲壮的灵旗。
“默娘姐,等等我!”小眉气喘吁吁地叫道。
“我等你,潮水不等人哪!”林默娘无暇他顾,飘然向大海深处越去。
海在一瞬间,向林默娘展开了它的全部秘密。
默娘眼中,海象柑桔一样地裂开了,一层层的海浪象书卷一样排列分明。在重重叠叠的
水波之中,鱼和虾在缝隙中行走。那青莲色的水流,是东海的老住户了,是父老乡亲们耕海
的辽阔土地。那黑瓷色的水流面带险恶,其实并不伤人。它从远道奔涉而来,不过是东海水
国的匆匆过客,还将挟着万钩之力奔流而去。它象一匹烈马,脚力雄健,只要驾驶得当,远
航的番舶便可以飞快地返回故乡了。不好!在恍若绿色梯田一般的水带中,林默娘突然发现
丝丝缕缕血色的纹路。她以为自己体虚眼花,闭起眼睛,调理气息。待再睁开眼时,那红色
不但没有消失,反倒渐渐丰厚起来,象一股锈水,无声无息地潜入碧绿的海域之中。
林默娘感到红色的潜流那么神秘,那么陌生,裹携着一种恐怖的寒冷的气息,蜿蜒而
来。
林默娘焦灼地紧绞起手指,还是理不出头绪。观天测海这么多年,她已经很有经验。再
遇到父兄出海时那种貌似温柔的钩钩云,她是再也不会放他们出海了。天上钩钩云,三日之
后雨淋淋……可眼前这股险恶的浊流,它们从何而来,到何处去,全不知晓。怎样才能进开
它们的灾祸,乡亲们在等着默娘!
还是父亲说得对,默娘该来测海了。现在,几天前的海潮一无所知,林默娘面对着的是
一片残简,却要推断出一本书的学识。
默娘知道,人们都称自己为神女,但自己是人不是神,此刻,便感到束手无策。
“小眉,我要上湄峰”,海天毗连,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林默娘决心攀上湄洲屿最高
峰。
“默娘姐,万不能上。湄峰山高峰险,小姐万一有个闪失,小眉如何向老爷交待!”小
眉一把抱住林默娘,不让她走。
提到老父亲,林默娘的心象放入滚油中烹了一下,痛彻入骨,她屈指一算,父亲正在病
榻上辗转反侧,切盼她归去,但这一团未解之谜,如何向父亲陈说?面对乡亲们渴求的眼
睛,默娘是让他们升帆还是收橹?
林默娘鼓起勇气,用力推开小眉。小眉一个趔趄,仆倒在地。一向宽厚的林默娘也顾不
上管她,兀自向湄峰爬去。
湄峰终于象一条卧蚕,臣伏在林默娘脚下了。湄峰上怪石耸立,阴森可怖鳞峋峥嵘。林
默娘傲立其上,面对着苍茫的海天。
南来北往的风,象一条条勾摄人的绳索,缠绕林默娘而过,每一股都想将她攫入深渊。
林默娘纤纤素手攀住岩石,仔细地观察着风的轨迹。渐渐,熙熙嚷嚷的风便在她面前规矩起
来,象莆田街上过往的行人,有熟面孔,也有异邦人。
林默娘伸出食指,试那瞬息而过的风的温凉;林默娘探出舌尖,吮那飞逝而去的水雾,
分辨蕴含其中的极细微的酸辣苦咸。风和雾便乖乖地把自己的奥秘告诉林默娘。
蓦的,林默娘嗅到一股极怪异的气味,她急忙耸动鼻翅,那气息又幽灵般地散失了,遗
留给人莫名其妙的恍惚。
“默娘姐,快快回去吧,天就要黑了……”小眉跌跌撞撞而来。
“小眉,这山顶风大,你快回家去。我还要到那块风动石上去看一看。”
前人说过“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山野之中,只有去登那最高的顽石。
风动石仅一点触地,庞大的身躯被海风拨弄得如同滚珠,不要说登上去,就是看着也眼
晕。
小眉知道劝阻不住,只得用全力稳住风动石,想给默娘助一臂之力。
林默娘站在风动石上,风象残酷的巨掌,想把她抛进大海。她的双脚象生了根,钉在石
缝之中,随风仰合。天和地象两页巨大的扇贝,林默娘屹立天地之间,象一颗红光烨烨的珍
珠。
终于,林默娘看到了,在几千里之外,有一树黑色的棕榈开放在云间,它结着毒蘑菇一
样的花朵,放散着煤炭般的黑光,旋转着向这里逼来。那血色的颗粒,那冷腥的气息,都是
那黑色的怪物蒸蔚而来,那是龙卷风的踪迹啊!
“小眉,快走!”林默娘一个箭步跳下风动石,一阵飓风袭来,差点将她掳去,多亏小
眉死死将她抱住。
她们快步下山,仍是默娘在前,小眉在后。林默娘一看到几艘帆船要起航,更是脚下生
风,飘逸如飞。
海,真是诡橘之极。山下无风,海也异样的平静,几艘船已起锚。
“乡亲们,快快收帆。今夜必有……”林默娘大声呼唤,未及说完,一位邻居狂奔过
来:“小姐,大事不好!老爷他……他过世了!”
林默娘一霎时并没弄懂这句话的含义,她还在想着即将来临的风暴。倒是小眉哇地一声
先哭了出来。
林默娘如遭雷殛一般僵立着。阿爸,您真的不等默娘,就这样走了!就这样走了吗?!
连日忧心如焚,加上方才与狂风巨浪精气相搏,林默娘一声未响,象被刀砍斧劈一样,
直挺挺颓然倒在冰冷的海滩上。
人们忙着救护林默娘。
许久,林默娘才从昏迷中醒来。
“小眉,快告诉乡亲们,不能出海。”林默娘无力地吩咐完,这才大睁着无泪的双眼问
大家:“阿爸他仙逝之时,您们谁在近旁?”
“阿默,我在近旁。”一位邻人垂手而立。
“阿爸他走时说什么?他可留下什么话?”林默娘急不可侍地问。
“他……他老人家没留下什么话……他说……”邻人左右为难,慌不择言。
“你倒是快说呀!我家老爷最疼爱小姐,他一定给小姐留下话了!”小眉急得恨不能伸
手从邻居喉咙里掏出话来。
“老爷他说”,邻人下了决心,不管是何结果,他都该把老爷最后的话,告诉他最心爱
的女儿。“老爷最后一直在呼唤:‘默娘,你在哪里……’直到瞑目
“默娘,你在哪里?”
林惟悫临终时的殷切呼唤,在寂静的海滩上回荡,被无数座礁盘重复着,化作巨大的轰
鸣,敲击着所有人的心扉。
林默娘就在那里。在冰冷的海滩上,无泪、无声,宛若亿万斯年前就坐化在那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默娘突然从自己胶结的睫毛之中,看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她以为那
是一个蠓虫。蠓虫却越来越大,生出白色的翅膀。那不是翅膀,是帆。那是一条商船。
“小眉,你把巨风的消息告诉大家了吗?”
林默娘焦的地问。
“告诉了。当地的乡亲们都听了您的话,收帆回港了。这是艘番舶,我也同他们讲了,
但就是不听。”小眉委屈地说。
林默娘困难地向番舶走去,乡亲们默默地跟随着她。
“请问,你们是到哪里去?”林默娘用尽气力,声音还是很微弱。乡亲们七嘴八舌地招
呼,番舶靠近岸来,船上走下一位长髯飘飘的番客,两只眼睛如鹰隼般锐利,被一袭雪白的
长袍。“我们要回大食国去。”他的汉话竟说得相当好,看得出是浪迹天涯的常客。
“大食国距闽海有十万里之遥,那是个极远的地方。”林默娘缓缓地说。
“看不出小姐闺阁之人,深谙海事,舟船日夜兼程,也需半年才可达。”番客略微收敛
了一些傲气。
“既是半年才可到达,并不争片刻之时。你们今天不能走。”林默娘道出本意。
“海上此刻风平浪静,小姐为何阻拦我们?”番客佯做不知。
“今夜必起风暴,强行开船,恐有性命之虞。”林默娘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听的人
无不为之一凛。
番客却朗声大笑起来:“鄙人舟揖海上数十年,这看天测海,不敢说百发百中,也八九
不离十。看这天清如水,海平如镜,正是一路顺风之兆,请小姐不要阻拦。”
“今夜风之怪诞,前所未见。为了船上舟子身家性命,客人万不能走船。”林默娘口气
坚决,毫无商榷之意,好象她是这般上的主人。
番客拂然变色:“这船上所载瓷器丝帛、珍珠翡翠,价值数十万金,压在港口一天,便
要坐失利息千金。小姐百般拦阻,不知小姐可愿负担这笔巨息?”
众哗然。大家说:“这番客不识好歹,由他去吧。”番客见动了众怒,毕竟是在大宋国
的境内,他缓缓口气说:“实是赶路心焦。你们看,这不是风和日丽、海晏天清吗!”
大家仰头望去,红日西悬,海鸟翱翔,果然一片太平景象,不禁心中也有了几分疑惑。
番客号令开船。
大家劝默娘先回家去料理丧事。
林默娘这才微微有些急了,她高声对番客说:“天道无常。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未。
你既会看天,”她朱衣长袖一甩,伸手掠来空中一缕流云:“你过来看,这云中饱含肃杀之
气,不过今夜子时三刻,必有血雨腥风而至。”
番客惊惧不已,忙跳下船来,众人也好奇地聚过来看。
林默娘惨白如蜡的手中,一无所有,只粘着几粒她刚才跌倒在海滩上未及拂净的素沙。
面对着大家一脸骇然之色,林默娘又弯腰掬起一捧海水:“你们看这海浪之中,已点点
滴滴散布血色颗粒。这是巨风前兆,是从万里之外的海域冲刷而来的。”
众人每人依样画葫芦,各掬起一捧海水,连番客也照此办理,把漂亮的长髯也浸湿了。
海水清冽见底,偶尔舀进的透明小虾,在水中活泼泼地嬉戏着。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齐刷刷地聚在林默娘身上。
番客的神色已变得倨傲而冷漠。
一阵无尽的哀愁和孤独,雾一样地向林默娘扑来。她惊疑地问小眉:“你真的什么也看
不到,什么也闻不出么?”小眉大睁着迷悯的双眼,摇摇头:“真的,小姐。我不能骗你,
我一点也看不出这海水与平日有什么不同,也看不到你手中的云。”
林默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无力地把挂在袖口上的云摘下来。一松手,那云摆摆尾巴,
飘飘悠悠,直上九天去了。
番客再令开船。
林默娘已然绝望了,但一船舟子的性命,把她的心压得铅舵一样滞重,只要还有一丝希
望,她也要拯救生灵。猛一抬头,她心有所得,指着东方天际说:“你们看不到云,月亮总
是看得到的吧!你们看这今晚的月亮,有多么大的一轮华晕包绕。月晕而风,这是一句古
话,人人都晓,今夜是万万开不得船的。”
大家再一次将信将疑地向东方望去。夕阳尚未下山,天际还很明亮。蔚蓝色的天幕上,
有几只鸥鸟雪白的剪影。别说月亮,就是连一片圆形的云彩也没有,洁净得令人生出寒意。
“小姐,您是不是因为老爷过世而太悲伤,此刻那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呢!”小眉心痛地
说。
“月亮虽没升起,也是看得到的!你们看那月晕……”林默娘执着地望着一无所有的东
方。
“小姐,”番客从鼻子里冷笑一声:“小姐号称一方灵女,实为妖言惑众。你一而再,
再而三地要我去看那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不是太愚蠢了吗?或者仁慈地说小姐年纪虽
轻,眼睛却已昏花,将跃起的一尾银鱼鱼腹,当成了温柔可爱的月亮,尽管它们一个是长
的,另一个是圆的。听说小姐的父亲已然仙逝,我们深表悲痛。还是请小姐先回家去把身上
的红装换成黑色的丧服,再来管别人的闲事不迟。开船!”
番舶无可挽回地驶向大海。
身心交瘁的林默娘,再次昏厥在小眉怀里。
子时三刻到了。
大海象接到了一道黑色符咒,顷刻之间腾起狂涛。无数巨浪你攀着我,我擎着你,组成
森严恐怖的水墙,黑黝黝地自天而降。整个海面一项巨大的黑鼓,狂燥地擂响了地狱之声。
大海用黑色的舌头舔着菲薄的海岸,好象要把整个世界一口吞下。
林默娘从恶梦中惊醒。这是父亲离去后的第一个夜晚。父亲已移往他处,林默娘感到从
未有过的孤独和凄凉。她真想纵身跳入大海,同父亲一同到那永恒的彼岸。
起风了。恰恰午时三刻。林默娘感到小小的欣慰。再暴虐狡诈的风,也休想瞒过默娘
了。
小眉一直守候在默娘身边,见她醒来,心中松了一口气。她说道:“默娘姐,你真是越
来越神灵,好象会呼风唤雨似的。那番舶不听小姐劝阻,还恶语伤人,这一回,叫他们自讨
苦吃去吧!”
林默娘被小眉的话一提醒,心倏地紧了起来。那狂傲不羁的番舶,现在哪里?
她披起衣服,走到屋外。海天如墨,人象置身于墨鱼汁中,一片混饨。林默娘调起真
气,凝眸远望,但见大海深处,庞大的番舶如同一枚陀螺,正滴溜溜打转,已完全辨不得方
向了。
“小眉,快!随我去屋顶!将红灯拿来,待我为番舶指出一条生路。”林默娘头也不回
地吩咐道。
等了许久,身后却毫无声响,回头一看一向做事麻利的小眉,竟然倚着床栏睡着了。
这些天,小眉也太累了!林默娘一阵心酸,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这个小妹妹。她将一件
衣服轻轻盖在小眉身上,自己找来红灯,刚刚点燃,灯芯却呼地熄灭了。
今夜这风确实来得蹊跷,林默娘颤抖着手,二次点燃灯芯。灯芯刚快活地腾跃了两下,
便又扑闪着要熄。
这风……林默娘一阵狐疑,回头一看,只见小眉远远地坐在床边,圆瞪着双眼,鼓着腮
帮,正送过一股怨尤之气。
“小眉,你好些了?”林默娘赶紧走过去扶她。
“我根本就没睡着,只是不屑点灯就是。”小眉气哼哼地说。
“你不点,我自己点好了”,林默娘温和地说:“只要再不要吐恶气。救人如救火,耽
误不得的。”
“我也不许你点!”小眉执拗地一把夺过红灯,“番舶刁蛮无理,这叫作人不报应天报
应。”
“小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番舶恶语伤人,但并无死罪。况且一船舟子,皆是
生灵,你我哪能见死不救!”林默娘急得要抢灯笼。
小眉的手,慢慢地放松了,猛地又抓紧了:“默娘姐,还是我来点吧。”
小眉与林默娘搀扶着走上屋顶。风夹杂着雨,鞭子似地抽来。两个单薄的黑色身影,高
高地擎起一盏红灯。那灯在漆黑的暗夜中,象萤火虫一样,发出美丽而凄冷的光。
“默娘姐……番舶怎……么样了?”小眉冷得如落叶般籁籁发抖。两人紧紧偎依,彼此
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一些温暖,也温暖着对方。
林默娘已适应了暗夜,洞若观火,看远在深海的番舶,如看指掌之纹,番舶已半船进
水,随时都有可能被巨浪所噬,那骄横的番客早已被风暴击昏了头脑,不辨东西,一边令舟
人全力淘水,一边竟令船向风暴的中心驶去……
“回头是岸……”林默娘真想拼尽全力震耳欲聋地大喊,将番舶引回港湾。但她知道自
己的目力已绝非常人,看着飓尺之遥,实则隔着万顷巨涛。
红灯被风雨浇灭了。纵是不灭,这区区豆大的火光,在无边的黑暗中,不啻流星,已完
全失去了导引航向的功能。
怎么办?怎么办?
林默娘焦的地在院中奔走。院中的柴薪已被猛雨浇湿,燃不起一丝火星。
林默娘仿佛听到番舶上舟子求救的呼唤,还有他们父母妻女悲痛的哭诉……林默娘禁不
住热泪盈眶。事已至此,仅有一法了!
“小眉,取火把来。”林默娘的语调平等得近乎冷漠。
小眉不知何用,乖乖把火把递给林默娘。
猩红的火把给一身素白衣裙的林默娘,镀上了一层金红的色彩。她苍白的面庞闪现出新
鲜明艳的活力。她的眼睛因为含了泪水,如深潭中的寒星,决然地闪着不容抗拒的光辉……
当林默娘的火把伸向光洁如铁的木门时,小眉才猛然醒悟了:“小姐,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这祖屋,化作一支冲天的火炬。”林默娘平静如秋天的港湾。
“使不得啊,小姐!”小眉声泪俱下,“您要救番舶,小眉阻挡不了。但这祖屋,万万
烧不得呀!您在这世上,已无父无母,无兄无家,仅这一幢祖屋为伴。烧了它,天地之间,
就只剩下您孤零零一个人了!”小眉在默娘面前跪下了。
林默娘高举火把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飞扬的火把便在空中划出金红的曲线。林默娘
最后看了一眼她的祖屋。
重檐斗拱的祖屋在黑夜之中蹲踞着,尤如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这是先祖几代人心血所
凝,这里盛满了无尽的天伦之爱。林默娘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这祖屋中渡过的。如
今这一切,就这样无可挽回地永远地消失了吗?
火把在空中抖动出更粗大的曲线。
风驱赶着雨,象驱赶着无数条黑色的毒蛇,绵延于天地之间。林默娘抬眼望去,番舶在
进行最后的挣扎,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完全绝望了。
林默娘轻轻扶起小眉,仔细拭干她眼上的泪:“小眉,我的好妹妹!你的心意,我知道
了。记得当年我初学医道之时,阿爸送我一句话:‘愿将人病犹己病,救得他生是我生。’
倘我们自己此刻在险风恶浪之中,该多么渴望能看到一团指路的火把!屋,可以再造;人,
却永不可复生。我想,尚未远去的阿爸英灵,各位在天的列祖列宗,该不会以为默娘不孝
吧!为了救天下黎民,默娘今日愿献祖屋,他日若需身家性命,默娘也万死不辞!”
祖屋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了。棉麻丝帛燃起轻快得象水波一样的涟漪,它们轻盈地不规
划地扩大着自己的疆域。书籍宣纸燃起阴沉的火焰,因为通气不良它们偶尔只冒青烟,但火
的版图还是在无声扩展着,忽地从一处相距很远的地方冒起尺把高的烈焰,书上的字在火中
先变得很大继而飞快地缩小,画上的景物则象幽灵般活动起来,仿佛就要站立在火海之中。
钵罐瓮缸发出沉闷的爆裂声,在为自身的命运表示着抗议。最难燃烧而又最持久地燃烧着
的,是漆了彩画的木梁。它们沉默着,久久不肯参加这火的合唱,但终于被越来越高的温度
撩拨起了热情,它们象火山爆发一样突兀而起,迸射出最高亢最纯粹的烈焰。
林默娘注视着自己熟悉的老屋,变成一座陌生的金色宫殿。有一瞬间、风雨几乎把所有
的火焰熄灭。林默娘多么希望那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啊,那样火焰就会真的熄灭,她的祖屋
就可以在这世界上多存在一刻了。虽然她知道自己马上就会从另一个更易燃烧的地方,将它
重新更广泛地点燃。
祖屋辉煌而壮丽,仿佛每一道梁模,每一把桌椅、都是用纯金打造而成。它们射出万道
金焰,象利箭一样,刺破夜的帷幕,象一座光焰万丈的灯塔,屹立于湄洲湾畔。
在铁桶般恶浪中盘旋的番舶,宛若看见了太阳,急忙调转船头,向着光明驶来。
林默娘披一身金光,站在金色的风雨之中。她的脸上,蜿蜒着两道金色的小溪。火焰如
莲花般簇拥在她的脚下,迸溅出点点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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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谷
白色的大楼象一艘巨型航空母舰,盛载着一家经济部门的决策机关。几千职员繁忙地上
班下班,办公室被文件塞得象大吃大喝的胃,臃肿不堪。
一天正是办公时间,突然门开了,进来几个穿白大衣的人,在炎热的夏天带着硕大的口
罩,让旁人立刻有自己得了传染病的感觉。
穿白衣的人肆无忌惮地拨拉着各式公文,好象在自由市场翻捡最后的菜叶。
“你们这是干什么啊?虽说我知道你们是医务室的,可也得说一声是不是啊?”应柏不
乐意了。他是经济学硕士,分来机关的时间不长,还残存着锋芒。
“没事的。没事的。都是自己人,大夫们不论干什么事,一定是为大家好的。我们知道
的。”处长驼着背说。他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常要到医务室讨速效救心丹,说话都带着药
味。
在大机关里,处长也就是个高级点的职员。眼看快退休了,没有升迁的指望了,他也知
足长乐,大家就尊称他为“处座”。
“噢!对不起。我们也是打药都打糊涂了,以为吵吵嚷嚷地全楼都知道了。没想到你们
这儿专心办公,还真就风雨不动安如山。得,咱们还真得和应硕解释解释,这是给蟑螂布置
药饵,蟑螂的害处不用说大家也知道……”大夫晃着手里散发着香油气的盘子,盘岖黄色的
颗粒几乎激起人的食欲。
大夫们在屋角和文件柜里摆下药饵,就到别的房间去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萧工走过来,不辞劳苦地沿着医生们布置的路线,象扫雷似的,把所有
的药饵一一拾掇起来,优雅地卷在报纸里,包得方方正正,好象一斤炒面。
“萧工,你们家也有蟑螂啊?”处座暗示萧工不要损公肥私。
萧工平日爱贪点小便宜,所以到了四十岁身材已经发胖,还没向女强人的方向发展成,
当个女处长什么的。大家就不知怎么称呼她好了,叫“小萧”太老,让年轻的应硕一流暗中
取笑。叫“老萧”太小,这不是逼着处座退休吗?于是处座借用工厂里对这个年纪的知识分
子的通称——XX工程师——X工,就象当年的“师傅”一样,亲切中透着身份。
虽说“萧工”学的是文科,连一天工厂的门也没进过,可她还是很满意这个称呼。一来
这和她现在的中级职称相对应,没有辱没了她的位置。二来“萧工”在不明真相的人听起
来,以为是“小龚”,透着青春常在。心里也很感谢爹妈给的这个姓。有时候也想,自己过
些年头熬成高工了,不知再改叫什么为好?又一想,那时候也许自己当处长了,不就什么都
解决了?
萧工没有回答处座的话,只是潇洒地把纸包往废纸篓里一扔。
“哎哎,你怎么给扔了啊你?”处座吃了一惊。
“我害怕那玩艺。”萧工说。
“您是否能说得更清楚一些?是害怕蟑螂?还是害怕药饵?”应硕说。
“当然是蟑螂了。药饵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些个拌了毒药的炸油饼吗!就说有毒吧,
又能毒到那呕去?一只蟑螂几钱重?一个人多少公斤?就是再苗条的女人,也有百八十斤
吧?能抵一万只蟑螂。你们信不信我敢把这毒蟑螂的药吃点下去,保证药不死。”萧工很英
勇地说。
处座就后悔自己多言。要是这女人真的吃点蟑螂药,虽说肯定没什么事,到底传出去是
自己这个处的名声不好听,不定以为出了多么大的乱子,要惹出人命案呢。
应硕一边想萧工是不是提前跨进更年期了,一边不依不饶地问:“您既是害怕,就应该
积极的灭蟑螂才对,怎么反把药给扔了?这不是保护蟑螂吗?”
萧工冷笑道:“你说得对。我是保护蟑螂。打了药,蟑螂是不是得死?到明天一上班,
满屋子一地的死蟑螂,老的老,小的小,四仰八叉的,吓人不?到时候你扫啊?别说有蟑螂
的日子,就是平时,哪天的开水不是我打的?哪天的地不是我用拖布搌的?我不怕活的蟑
螂,它会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看不见就是了。我怕的是死蟑螂。你看不见没准就踩
脚底下了!”
萧工说的倒是实情。她是个勤快的女人,办公室的卫生平日都是她打扫的。象应硕这样
的年轻人,从上小学开始,打扫公共的卫生就是凑合事,都不知道怎么才算是干净了。有个
半老的妇人愿意收拾,乐得再不伸手。
处座听出了萧工的话外音,觉得应该负起领导的责任,就说:“从明天开始,画个表,
轮流值日。”
萧工就急了,说:“可别!我又没有发怨言。你们可不能剥夺了我劳动的权利。”她的
真实意思是不能剥夺了她发牢骚的权利。萧工在处里上不着人,下不着地,论职务比不上处
座,论学识比不上应硕,也得有个说话的资本啊,这就是照料大家的琐事。
应硕道:“人家的房间都打药,就我们的不打,蟑螂就会都避到我们房里来。到时候我
们处成了蟑螂处了。”
处座不爱听,就说:“蟑螂没那么聪明,只是生命力顽强。你看这一年里扛了多少回的
蟑螂了,办公楼里还是到处看见蟑螂爬。上回我到开水间打开水..”
萧工听到这里瞪起眼睛,处座赶紧很周到地补充:“那天萧工家封凉台,没来……”
萧工释意的一笑:“我说呢,要我在,不能让您去打开水嘛!”
处座接着说:“那就是。咱们还说蟑螂。你们猜怎么着?”
应硕讨厌这么小的事也卖关子,就说:“是不是从开水龙头里流出来的不是开水是蟑
螂?”
处座一下没趣,讪讪地说:“哪能那么玄呢!不过是看到一个蟑螂在滚开的电热水器上
爬,好象穿了铁鞋……”
屋里一下噤了声。
房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一位黑衣黑裤的长者,鹤发童颜,好象夜行侠一般。
“啊!局级!”大家一起招呼。
老人笑笑,牙白得象豆腐,显然是假的。不过和他的服饰倒是很配色的,有一种肃然的
威严。
来人是处里原先的老处长,因为资格老,临离休前,内部决定按副局级待遇,从此他跟
任何一个陌生人交谈,都会在三句话之内有意无意地说到这件事。大家就尊称他为局级。
局级环视说:“全民都在闹发财运动,你们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应硕早就想到外企去,他年龄好专业好,到哪儿都是香饽饽。可他先得从国家机关这儿
搞到一套好房,所以只好潜伏着。处座升局座的心,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象病
人膏育的人,巴望着天上掉下来个偏方能使自己生还,不到最后一分钟不死心。萧工是个女
流,天天在家鼓捣自己的丈夫搞第二职业,鞭子还从未抽到自己身上。
大家就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在坚守革命工作岗位呢。”
局级是何等人,他在这圈子里混了一辈子,不用说话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感叹地说:
“我离了休,才明白了世间的许多事!我们在职的干部,每年都应该离休一段日子,然后再
继续工作。或者干一天,离休一天,再回来干一天,再离休一天……那样工作就会好得
多。”
大家都说局级真是高瞻远瞩的领导,真应该领着大家继续干革命。
局级笑笑说:“我想领着你们发财呢。”
大家看局级不象是开玩笑,也就严肃起来,心还有些嘭嘭跳。因为在职干部是不能大张
旗鼓做买卖的,就有点鬼祟的味道,秘密使大家的心反倒齐了。萧工起身把门关严。
局级说:“是这样的,我离了休,有朋友帮忙可以在新技术区办个执照,其余的都办妥
了,只是资产证明这一条,还差个万八千的。按说从别处借点也并不难,但我想,大家把自
己的钱凑凑,我们就一起来办这个小小的经济实体。大家就都算参了股,以后就等着分红
吧。你们都在暗处,我一人在明处,绝不违反什么政策的。我就是不忍心一个人富,把大伙
都甩了,毕竟我们在一个屋檐底下办过公。我就不信,那些个蹲过大狱的人都能富了,我们
这样正经的老革命、硕士……”
他看了萧工…眼,又加上:“正经的工程师能不富?不过是我们以前没有正经干就是
了!我们一干起来,哪有他们的份儿啊?”
大家看着老领导,知道他是个实在人,相处多年,人品上信得过。现在这样的公司那样
的公司多了,谁也不摸底细,亲戚朋友也有来拉人伙的,都没敢答应。局级的公司虽说小,
但是牢靠。再者,每个人不过几千块钱的事,也还掏的起。
静了片刻之后,大家就都说:“什么时候要钱?我们好带来。”
局级嗬嗬笑着说:“哪能真就要大家的钱呢?我不过是考验大家一下,还信不信得过我
这个老头子,看来大家还真的很给我面子。只烦大家把家里的存折复印一张,要死期的,给
办执照的人看看,确信咱是集体投资就成了,现钱是一分都不会要大家的,一切有我顶着
呢。日常的事由我运作,我的身体还好,办公司就权当打太极拳了。等以后咱们发展了,再
雇办事人员。”
大家就都很庆幸,又很感动。庆幸觉着自己在关键时刻挺了过来,要不然就丢失了一次
发财的机会,感动局级离休以后,愈发象普通劳动者了。萧工简直就有点后怕,她刚才想说
“不”来着。跟了老处长多年,她知道处长是个好人,舞文弄墨打管腔都是拿手好戏。可他
要做生意,恐是不行。但看大家兴趣都是这样高,心想,有枣没枣先打三杆子吧,反正不会
有大风险,局级是个胆小的人。跟着胆小的人办事稳当。
说妥了钱的事,大家以为没事了。没想到局级说:“还有大事没议呢!”
大家吃了一惊,心想老头什么时候学会露一手藏二手了?应硕甚至想,这老头别是谢我
们吧?小应来的时间晚,同局级没处多长时间,局级就退休了。彼此相知不多。
局级说:“因为是在高技术开发区立的户头,咱这第一笔交易就得和新技术有关。咱们
得找个项目,办个小企业,拿出产品。我不知什么项目好,就得请各位股东们一起拿个主意
了。”
原来绕了一大圈,局级在这儿等着呢!处座松了一口气,这符合老领导的脾气,对于他
不明白的事情,不耻下问。离了休,不甘寂寞,想作买卖,又怕被人骗了。还是找自己的老
部下吧。就是这么回事。
应硕和萧工也悟到了,心里就更踏实了。于是大家关起门来,商量到哪儿去寻一个投资
少、见效快的产品,既壮行色,又创效益。
应硕说:“我这就去查近日的报纸交流信息,看有哪些赚钱的项目?”
萧工泼凉水:“到报纸上去找?不是笑话吗?要是真赚钱,早被人家抢光了。轮到你,
黄花菜都凉了!”
应硕是南方人,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哎,萧工!我还真就不明白,‘黄花菜都凉
了’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看您应用得这么得心应手,还请给我讲一讲。”
萧工用大量珍珠霜保持得还算白皙的脸就红了。说真的,她也不知是什么讲头。
处座赶紧说:“别管黄花菜的事了。我骑车上班的路上,新开了一家高技术咨询公司,
听说还是部队的。刚开张,总得有点真货色吧?部队到底比较忠诚可靠。”
应硕说:“可不要是提供原子弹技术方面的。”
局级一锤定音:“就这样吧,明天一早到处长说的那家咨询公司去。”他掏出粗大的
笔,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了几下,对萧工说:“你到老干部处去给我要个车,我们一起去。”
萧工以前倒是常干定车的事,但局级已经不是她的上司了,还这样理直气壮地使唤人,
心里就有些不满。又一想,他还是自己的上级啊。局级是大股东,自己是小股东,而且这是
在为自家干活啊,心里就舒畅起来,乐颠颠地跑去要车了。
管车的人问:“什么理由?到那里去呢?”
萧工对答如流:“老干部看病。到××医院。”
派车单就很容易地开好了。
这一夜,大家都没怎么睡好。想着挣了大钱该派什么用场。
第二天,所有的人都准时到了。局级就问处座:“你辛辛苦苦地跑来干什么呢?等在半
路就是了。一点也不知道爱护身体。”
处座说:“还是老领导会关心人。我来好给你们的车引个路啊。”
大家都觉得处座想得真是周到。有这样的好干部,还怕不能大家致富吗?
路上,处座指挥着车往左往右。司机小谭说:“不是说上医院吗?怎么到了这里?”萧
工说:“到XX医院是XX公里,我们今天去的这地方,比医院的公里数要少,你吃不了亏
的。我事先算好了的,你就放心。”
到了地方,是一座淡黄色的小楼,当真挂着部队系统的牌子,大家觉得心里挺踏实的,
当年大学解放军的余威还在。
人们纷纷下车,只有局级还安坐在司机旁的位置上。
“怎么?您不准备去了?”处座吃惊。
“还是你们先去看看的好。我一个局级干部,第一炮就打了出去,是不是连回旋的余地
也没有了?”局级深思熟虑地说。
处座就不好再说什么。不想应硕初生牛犊,直统统地说。”生意场上,您还管那么多
啊?咱们一块进去一块瞧,瞧中了,就当场拍板,您就来个现场办公。瞧不中呢,咱们就坐
上车再拐别的地看。您现在不是局级了……”
局级的脸色唰的就变了。正色道:“我不是局级,是什么?嗯?”
大家就都怪应硕多嘴,又不知如何解劝,干站着发愣。
应顿不慌不忙地说:“是大老板啊。。”
局级虽说不很高兴小青年顶搅自己,但明白这话说得并不错。就说:“那就一块走
吧。”
一行人进了暖气很盛的房间,一个年轻的军人接待了他们。
跟军人谈生意是件挺滑稽的事情,好象一桩军事行动。不过那个军人倒是很认真很诚恳
的,听了他们的来意,说:“我们这里有一件专利发明号为……”他嘟囔出一串冗长的数
码,“高科技产品,现在还没有把生产技术转让出去。它的规模和前景,都比较适宜你们这
家公司。转让费为一万元,也是比较适中的。将来的利润回报也很好,一年就可以收回投
资。假如你们对经销产品兴趣不大,我们可以以优惠的价格回收。好,我们先来看看样品
吧。”
年轻的军人象介绍敌情一样说明了情况,然后迈着标准的军人的步伐,领大家来到另一
间展室。
“喏,就是这个。”
大家的眼光聚过去,看到一个象富士山似的蓝色塑料模型,四周为圆锥体,平滑地闪着
光。从山头中心的凹陷处里,散发着奇异的芳香。在整套器具的外缘,拖着一条乳白色的电
线,证明它是一个以电为动力的装置。
“这个……”萧工本来想说“玩艺”的,一想到自己将来的致富计划没准就靠它了,不
敢亵渎,临时改口为“宝贝”。
“这个宝贝叫什么名字啊?干什么用的啊?”她小心翼翼地问。
“它叫蟑螂谷。”军人说。
大家围拢过来,象听讲解一次战役。
“这个装置里配有特殊的秘方,数十米内的蟑螂闻到它的气味,都会争先恐后地爬过
来,最后掉进谷里。喏,就是这个中心凹陷。谷里配备有微弱的电流,对人体无害,但是足
以将蟑螂杀灭,这是它的专利证书和历次得奖证书。现在我只能介绍到这个程度了,如果我
们签了协议,你们就可以得到全套的资料……”军人温文尔雅地结束谈话。
仔细观察蟑螂谷,真的是很精巧。一大摞的证书绝对是真的,进进出出的军人们身上的
草绿色,更给了这一切一个响亮的注释。
大家就满脸虔诚地面对蟑螂谷,特别是局级频频点头,他从来没操心过蟑螂这类琐碎的
事情,觉得这个装置真是精妙极了。只有萧工提了一个疑问,实在是因为她太反感蟑螂了。
“您说这个宝贝这样好,可是世上已经有了许多的蟑螂药,象前些年的蟑螂笔,蟑螂死
光光……现在又行什么毒饵毒烟熏杀,都是刚开始挺灵,过了一段就失效了。要是您这个蟑
螂谷用不了多长时间也没用了,我们投了那么多的资,不是就打水漂了吗?”
大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还是婆婆妈妈的老娘们想得周到。一起把
眼睛瞄着军人,好象他是一个靶心。
军人微微一笑,笑容很甜,象个单纯的女孩。“您说得很对啊,那些药都会很快就失效
的。但是我们的蟑螂谷不会的!”
他换了很严肃的口气说:“他们用的是毒药,没被毒死的蟑螂就产生抗体。药就不灵
了。我们用的是生物气息,是呼唤蟑螂的气息,永远不会失效的。真正杀灭蟑螂的力量是电
流,迄今为止,地球上还没有一种生物对电流产生抗体。”他很铿锵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于是人们又都很庆幸自己没有发出萧工那样愚蠢的问话。
“那咱们是不是就这样……”按照以前当官时的习惯,到了这种火候,局级就拍板了。
可是他想今非昔比了,头一点就关于到钱,而还有自己的钱,就沉吟了……
“您等我再算一下……”应硕埋头说。他正在利用上研究生时学到的知识,在进行快速
经济核算。
屋子里很静,好象有无数只蟑螂在暗处爬,等待着自己命运的结局。
“好了。算出来了。很好。可行性很好。我们真的可以干一把了啊!”应硕把笔一扔,
快乐地叫起来。
似乎万事大吉了。局级把手一扬,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当手势劈下来的时候,一件事就算
板上钉钉了。就在他的手将要砍下的那一瞬,处座终于挺身而出了。这是关系到自己的事,
该说话就要说话,不能象对公家的事那样无动于衷。
“那么我还想问一下,既是这么好的一个项目,为什么没有人来抢,而就这么容易地落
到我们头上了呢?”
萧工在暗处撇撇嘴,心想你真是厦门大学(吓大)毕业的,坏事害怕,好事也害怕。可
心里也想听听这个问题的回答。
年轻的军人不烦也不恼,修养很好地回答:“我们刚开始开展咨询业务,其实还有许多
很好的项目,只是考虑你们的投资比较少,才没有多作介绍。蟑螂谷是一个战士发明的专
利,所以要价比较低。这样好的投资项目真是难得碰上的。”
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但处座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主意:“您把蟑螂谷说得这样
好,我们从理论上是相信的。但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们可不可以
当场试一试呢?”
一时,屋内沉寂如死。
大家觉得这样有些过分,可又觉得这主意很好,就等下文。
“当然可以了。只是我们这所房子里已经没有蟑螂了。因为大家总是不相信蟑螂谷的魔
力,都要试一试它。蟑螂就在一试再试之下绝迹了。如果你们有兴趣,请自带蟑螂,我们来
试试。”小伙子很通达地说。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一行人默默地出了楼,回到自己的车上,“怎么这么长的时间啊?
就是每个人都看一回病,看的都是中医,把脉看舌苔也早就该完了。”小谭一边发动车,一
边说。
“明天还得来。”局级简短地说:“每人最少带一只活蟑螂来。越多越好。”
第二天很快就到了。局级集合了人,重又坐上小谭的车。每个人都捂紧自己的公文包,
生怕有什么东西掉出来的样子。萧工是一个很时髦的小挎包,侧扶在腰间,好象里面揣着巨
钞一般。局级看了就很感动,本想问问大家抓了几只蟑螂,拿出来看看。又一想天气这样
冷,三看两不看的,别把蟑螂给冻死了,就没说什么。
大家一路无言,想早点观察到蟑螂谷,是否真有那么神奇的效果。没准是吹牛呢?
车停了,又到了那座小楼前。
“我们就不要把所有的蟑螂都带到人家屋里去了吧?挑几只强壮的肥大的生命力旺盛的
拿去做试验品。好不好?”
大家都赞成局级的意见。
轮到决定谁先把自己的蟑螂拿出来时,大家突然谦虚起来,好象蟑螂不是害虫,而是自
家的孩子,大家都不好意思争先。
上午的城市刚度过了上班族汹涌的洪峰,大规模商务活动还没有全面展开,城市进入了
短暂的休眠,耐心地等待着正午时的暄哗。
天空有稀薄的雪花在飞舞,好象给城市敷着掩饰真容的面霜。在一辆奔驰车旁边,(机
关特拨了一辆好车供老干部看病用,以示人走茶不凉),站着衣冠楚楚的四位先生女士。
“你们先拿吧,”萧工说。
“还是您吧。女士优先。”男士们异口同声。“说句实在的话,我就没逮蟑螂。我真是
怕那个东西,我想我分红时少得点都心甘情愿,就是不发财了,也不敢去逮那个玩艺。”萧
工说着,就把自己的小坤包大大方方地挎到胸前来了。她刚才真的是想给大伙造成一个错
觉,好象自家也逮了蟑螂。现在索性把真相说了出来,自己先松了一口气,别的就不管那么
多了。
大家静了一会儿,心想真是骤马上不了阵。局级甚至想起了孔老二的一句话,唯女人与
小人难养。
但男子汉们很快就恢复正常。
“你家的蟑螂一定膘肥体壮。”应硕对处座说。
“你根据什么?”处座不解,大家也听好奇。
“因为别看你瘦,儿子倒养得虎头虎脑。”应顶解释。
“哪里哪里,你不能根据我的儿子推测我的蟑螂。”处座勉强笑着。
局级发话了:“不要开玩笑了,人家解放军还等着我们呢。处长我看你就带个头吧,先
把蟑螂拿出来。”
处座把磨得发白的公文包紧抱胸前,好象怕谁把他的蟑螂抢走似的。
局级明白了,就说:“等蟑螂谷正式投了产,你的功劳第一。”
大家就想这第一功来得也太容易了点,心里不服,也没有办法。就等着看处座抓的蟑螂
到底质量如何。
处座推辞了再三,终于把他的蟑螂拿了出来,那是一个大号的公文口袋,封口还粘着。
大家吃了一惊,想那蟑螂还不憋死了。看处座处变不惊的样子,想是胸有成竹。
处座撕了信封的边角,把蟑螂倒了出来。
蟑螂真是很大的个儿,须角皆全,只是一动也不动,原来是个死的。只好扔在铺了薄雪
的地上。
大家就感叹处座把这样上好的一个蟑螂活活憋死了。萧工忍着惧怕,蹲在地上看,想是
在悼念。
“您怎么就不小心着点,看把这样一个立头功的机会让给我了。”应硕说。
按说应硕该高兴的,不想反而忧心忡忡的模样。
“好了,小伙子。现在该你的了。”局级威严的目光扫向应硕。
应硕说:“我的那只蟑螂大家就先不要看了。”
大家大吃一惊说:“怎么,你的那只也憋死了?”
应硕说:“那只蟑螂死倒是没死,活的别提有多旺了。”
大家说:“在哪儿?还不快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大家现在盼蟑螂的心,真象是盼久别
重逢的亲人。
应硕说:“那只蟑螂它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局级不耐烦了,说:“小伙子,你简明扼要些。蟑螂到底在哪儿呢?”
应硕收敛起顽皮的笑容,说:“我一个经济学的硕士,怎么能去抓蟑螂?这不是对知识
的莫大讽刺?我雇了一个楼下打扫卫生的民工,给我捉蟑螂。我说一毛钱一只,他要两毛钱
一只。我就同意了他的价钱。本来说好的,今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知他的父亲突然病
了,昨夜坐夜车走了。弄得我今日两手空空……”
大家先是愣了一会儿,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也就恢复正常。反正是应硕没有蟑
螂,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大家就把目光聚向局级,最后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了。
没想到局级恼了起来,说:“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我一个堂堂的国家局级干
部,要亲自趴在地上逮蟑螂?
大家就都觉出自己的失礼,赶紧把眼光转向别处。但眼光这个东西,和别的物件不一
样,你越想不看,你就越想看。使劲忍着,大家就在茫茫的雪地上东张西望。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应硕由衷地说:“在关键时刻还是处座冲了上去。虽说他的大
蟑螂是个死的,但终是抓了一只。”
萧工掸着身上的雪花说:“你看他那个书呆子样,那里逮得祝 悲螂?”
应硕说:“现有蟑螂的尸骸为证。您就是不服气,也不能无视事实的真相。”
萧工说:“事实的真相是那只蟑螂是被药饵毒死的。我闻出了毒油饼的味儿。”大家正
不知下一步怎么办呢,只见小楼里走出年轻的军人。
“你们来得好早!活蟑螂带来了吧?让我们试一试蟑螂谷的威力,一定不会失望的!”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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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羽
女记者李缅第一次到矿山。
他们这个“部级”公司的总经理要到最偏远的基层去,作为行业报纸,要大张旗鼓地宣
传。李缅先到后,京城情况有变,总经理要三天后才来。
在这山清水秀人不知鬼不晓的地方呆三天,对于在城里泡酥了的李缅,真是快活事。
清早,她被像锥子一样尖税的鸟鸣刺醒。披衣出去,空气清鲜得像刚打罐的矿泉水。鸟
儿隐在竹林深处,仿佛竹叶子自己在响。
有香气像小蛇似地在林中缠绕。寻过去,见是简陋的招待所的灶间。一个年轻女子,身
穿白炊事服,正在烧麻油,香味很冲。
“好香呀!”李缅夸张地赞美。要想让一个女人对你有好感,最巧妙的办法是夸她手里
的活。
“不过是乡野小菜哦。”女子果然高兴地搭话。
“我是记者。”李缅说。她很欣赏域外枪匪片中“我是警察”那句,移植过来,终没人
家那样振聋发聩。
“也是跟大头头一道来的吧?看得出的,衣衫好漂亮。”女人停了劳作,渴慕地说。
好晦气!李缅几百元一套的时装,被一个山野乡姑欣赏,这说明衣服的档次还不够高雅。
李缅想走。
“问你个事,可要说真话。”女子凑过来,李缅闻到盖过辣椒的乳腥气,注意到她胸前
像挂着两颗地雷一般隆起。
李缅想她一定是问自己结婚没有,孩子多大了之事。乡下女人,除了这些,还知道什么!
“你可知道总经理最爱吃什么菜?”女人俯下身,像个拙劣的特务在刺探情报。
唉呀!这可难煞李缅。她到报社并不久,见总经理不过有数的几回。
不能在这个乡下女人面前掉价。李缅想,总经理是四川人,肯定爱吃辣的……李缅迅速
检索着头脑中关于总经理的菲薄记载,很矜持地说:“爱吃辣的。对,肯定爱吃辣的!更正
确地讲,是麻辣烫鲜……”李缅想起一家四川饭店的招牌。
女子忙不迭地点头,说:“我叫小杜。”然后拼命地眨眼睛,好像眼珠是录音带。
“还有呢?”她接着问。
还有什么呢?李缅可真不知道了,她有些窘,突然觉得这个浑身散发奶腥辣气的小杜有
些可恶。一个山野中的丑女子,还想讨好高高在上的总经理吗?纵是做得还算好吃,端出
去,总经理吃完了抹抹嘴,也不会问一声是谁做的,难道还能给你转正式户口、落城市户
口、长工资分房子么?想得美!她挑起嘴角说:“总经理最爱吃鳅鱼海参燕窝鱼翅,你们这
里有吗?”
“没……有……没……”小杜手足无措地在白工作服前襟胡乱抹着,留下辣子油浅淡的
红痕。这是为了给总经理做饭特地买来换上的,因为延期,总经理人还未到,工作服已经脏
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李缅很得意地说,心想叫你刨根问底!
“好记者姐姐,帮个忙吧!我这么倒霉,给总经理做饭的事,像个鸟屎,巧巧地落到了
我头上。原说是从几百里外请个好厨子来的,人家要的价码太高,矿里开不起的,矿快死
了,再也没几滴血了。听说总经理兜兜里有钱,哄得总经理高兴,手指缝缝里漏出些,我们
这个矿就有救了。矿里说在职工老婆媳妇里挑个最会做饭的,给总经理做好吃顺嘴的。我说
我不行哪,家里还有个吃奶的娃子。可矿上说,这个菜就得你做,谁都知道你最巧,你能眼
看着全矿人封了坑去当土匪啊!做饭的事,我就答应了……”
一天的饭菜都很可口,而且开始突出辣的特色。第二天早上的小菜尤为精致,李缅知道
自己成了总经理的替身,现在是演习阶段。虽说对菜肴的干净程度还不敢完全放心,而且李
缅还隐隐嗅出一股奶腥,但实事求是地说,小杜的手艺确实不凡。
小杜风风火火地从灶间钻出来。换了一件天蓝色的干净衫子,年青利落了不少。
“快!跟我走!”小杜一把钳住李缅,干脆得像在捋一棵葱。
“哎哟哟……到哪去……”要不是当着众人,李缅就要大声叫起来。但优雅女性是应该
很有教养的。
“你随我。”小杜捏着她,简直像押犯人,拽出了饭厅,外头停着一辆沾满泥巴的130
货车。小杜扯开车门,把李缅捅进去,然后鱼跃而进,砰地砸上门,对司机吼了一声:
“开!回来晚了,娃又饿了!”汽车就像拖拉机似地,轰隆隆驶上了蜿蜒的山道。
李缅被夹在当中,汽油味和奶腥气熏蒸着,觉得很憋气。
“你这是要把我劫持到哪里去?”李缅问。总经理明天到,今天是最后一日轻闲。她很
希望能发生点什么事,但肯定不是这种事。
“领你到一个好耍的地方。”小杜一本正经地说。
附近的好地方李缅都要过了,无非是一些很绿的山和一些无色的水。短时间内当然还是
有情趣的,但李缅已经开始怀念城市了,怀念那些光怪陆离的灯火和热带鱼群般的车流。
“我可不愿意看庙了。”李缅已经看过一座小庙,庙里登记奉献香火钱的黄榜上,赫然
写着矿里工会的名字。这也是集体福利事业,求佛门菩萨保佑矿工井下平安。
“道观也不看。”李缅又补充。恍惚听说附近还有这样一个场所。
“不是道观。那些都没用,到了井下能不能活着回来,全凭本事和运气了。”小杜说了
一句很哲理的话,“拜佛还不如拜总经理呢!”
车甩过儿道山坳,在一处空场停下。浓烈的腥气、潮气、青莱气、野草气、鸡鸭禽粪
气、猪臊气、苹膻气,还有暖烘烘的人气,搅和在一起,像一块毛茸茸的气毯子,铺天盖地
罩了下来。
一处极大的露天市场。
“逢大集,瞧,多热闹。比北京怕也不差!”小杜得意洋洋,仿佛一个女孩在显示她衣
裙上最美丽的那块补花。
原来小杜是拉她来参观农贸市场啊!作为采风,李缅乐意。也许在某个偏僻的小摊上,
正有个造型古朴的木雕或石锁,等着她去购买。带回北京,会令朋友们惊叹不已的。
李缅刚想感谢,小杜嘻笑道:“请大姐来,是让你帮着拿个主意,看总经理爱吃哪一
口,我今天买下明天做给你们吃……”
不管李缅乐不乐意,这个采买参谋是不容推辞了。
集市上脚跟碰脚跟,李缅的白色皮鞋很快成为黑色,一旦成为黑色,她倒不再为弄脏皮
鞋而懊恼,索性专心一意跟小杜采买了。
小杜个矮,能从高个人们的胳膊弯下钻,高挑的李缅跟不上她。
“这肉怎么卖?”小杜问。
老板报了价。“太贵太贵。”小杜连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肉很瘦,有着上好葡萄酒的艳红,温暖而湿润。
“这肉多好!在北京这种肉4块钱一斤,还要票。”李缅赶过来说。
“哼!瘦肉卖到这个价,那么肥肉哩?”小杜把自己的头发抓得像茅草一样乱。
“肥肉两块吧。”李缅没多少把握地说,因为她从不买肥肉。
“肯定记差了,肥肉要比瘦肉贵!”小杜听出李缅底气不足,一针见血地揭穿她。
“这个大趋势是一点不会错的。瘦肉要比肥肉贵,肥胖是第三世界病。”李缅斩钉截铁
地说。
“你是说,总经理不喜吃肥肉?”小杜又开始拼命眨眼睛。
“对。”李缅毫不迟疑。虽说她并不谙总经理的饮食爱好,但对这一点坚信不移。
“好,听你的!”小杜折回去,同卖家飞快地讲着土语,讨了价,然后气指颐使地点点
猪屁股。手起刀落,一块极好的臀尖斩了下来。
李缅这才发觉没带容器。已经深入市场腹地,这坨肉若一直用手拎着,重且不说,也太
似个屠户了。这个小杜,办事太不周到,让她一个堂堂记者干这种打杂的事!
谁想小杜甩甩手,径直往前走。
“肉不要了?”李缅吃惊。
“谁说的?”小杜更吃惊。
“那怎么不拎上?”
“我给他一个条,让他给送到车上去,司机会给他钱。”
“他要是把肉又换了呢?”李缅觉得这还颇存古朴之风。
“他敢!谁还不知道矿上!再有,这已是最次的肉了,还能瘦到哪里去呢!”小杜叹了
口气,这是一种豁出去了的叹息。
李缅说:“你不用叹气。也就是这里离北京太远了,要不我还想拎半扇猪上飞机呢!”
又往前走。
李缅突然看到一只美丽的山鸡。羽毛翠绿得像一堆油汪汪的苔藓,发出铜镜子般的冷
光,眼珠是棕黑色的,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缓缓转动,眼圈镶着一团暗黄色的绒毛。
“快走哇,大姐!”小杜牵她,有力得像一台推土机。
“野鸡!”李缅快活地大叫,好像小孩子在动物园里。
“这叫雉。”小杜纠正她。这里与世隔绝,有些口语居然很文言。
“这只雉多少钱?”李缅入境随俗。
卖雉的老汉眼光像羊一样茫然。他听不懂李缅的话。
“8元。”小杜说。
“你也没问他,你怎么知道呢?”
“雉就是这个价。他看你问了,就要涨价,然后我就要给你还价,最后还是落到这个
价,白费口舌,我有数的。”小杜显得很老道。
“太便宜了!便宜得不可思议,快,把雉买下来!”
“买下来做什么?”小杜觉得女记者这样眉飞色舞才不可思议。
“把雉肉给总经理炖着吃,把雉的羽毛给我。”
“雉的肉不好吃,像棺材板一样老。有药味,我们这里都是有病的人才吃呢!你不能为
了要雉的羽毛就让我买雉。这是公家的钱。”小杜正色道。
李缅发现自己人为地把事情给搞拧了。应该把话分开说,两句烩在一起,便串了味。
“好,我们不提雉毛的事了。但是,我敢向毛主席起誓,”这里家家户户都挂毛主席
像,有着神灵一般的权威。李缅本来想说“上帝”,恐小杜不信服。“把雉炖了汤,一定是
一道美菜。山珍海味的山珍,指的就是这种东西。总经理一定会喜欢的。”李缅真有些急
了,她不能眼看着自己那么好的一个主意被愚昧糟蹋掉。
小杜迟疑着然而终于还是同雉的所有者开始交涉。“寡些!再寡些!”小杜讨起价来寸
土不让。求的主人终于委屈地点了点头,小杜又撕了一个条给他。
李缅感到了一个谋士的快乐,对小杜也亲切了许多。
她们看到一方带鱼,瘪薄,鳞是瓦灰色的。唯有镶着它们的冰,还是无可非议的干净。
在离海这么远的地方看到平日不屑一顾的烂带鱼,也平添几分亲切。纸牌上写着:每
500克,7元。
“贵死了!”李缅一向认为带鱼是下等鱼,如今在这里招摇撞骗。
“不贵的!海离这里远得很。还有这冰,冻起来也不易。”小杜狠劲嗅着鼻子,好像鱼
腥是一种美妙的花香。
山里人啊山里人。你真闹不清他们是怎样一种价值标准。
“买不得!”李缅严正告诫。一转身,她叫起来:“多么好的玉兰片!”
“这是笋。最便宜不过的东西。”小杜不屑地撇撇嘴。
“快买快买。”李缅不由分说。
“这个咱矿上房前房后都掘得出,拿来待总经理,不是太怠慢了吗?”小杜大惑不解。
“听我的,小杜。要是你真能挖出上好的竹笋,明天一大早你就到房前屋后去挖。如果
你没把握,现在就买。千万记住要有这个菜。”李缅命令式地说。
“是——吗?”小杜拖长了声音。这位北京来的记者大姐怎么尽出跟别人差样的主意
呢?别是成心要她的好看吧?对她的话,可不能当天王老子的圣旨。一个城里妞,见什么都
新鲜,都说乡下人见识浅,北京人也不怎么样!连个笋都大惊小怪!她能代表总经理吗?她
又不是总经理的小媳妇!尽抢她爱吃的让我买,到时候满桌都是她爱吃的菜,总经理能乐
吗?对了,千万要留个心眼!你小杜谁不夸是个巧媳妇,还是自己拿主意,总经理也是个常
人,也不是个妖怪。五脏六腑,人跟人的下水都一样。照着尊贵人做饭的谱式再往上靠就是
了,将平日里舍不得买舍不得吃的大碟子大碗地往上端,什么全有了!
现在,她反倒嫌带着李缅罗嗦了。得想个法子给她支走!又一想,人家大老远地随了
来,一头汗一头土的,这话可怎么说?犒劳犒劳吧,两便了。
“你最爱吃啥水果?”小杜装作随意问。
“香蕉桔子都行。比较起来,更喜欢香蕉。”
这回答倒合小杜的心。香蕉真是个好吃食,小杜只吃过一根皮全冻黑的,那滋味都美得
不成。想必总经理是一定爱吃的。小杜快步走到一家贩水果的摊前,挑了一把像仙人掌一般
粗大的香蕉,想想,又补了一小把。
香蕉很贵,比北京的还贵。李缅约略一算,这里纬度比北京低得多,距香蕉产地的垂直
距离比北京近不少,不知价钱这样邪乎。也许北京的香蕉都有政府的补贴。
噌噌,小杜把两个最大的香蕉掰下来,说:“给,吃。”
见李缅迟疑着不接,她仔细地把香蕉蒂清理干净,好像那一大把上从未生长过这两只硕
大的果实。“当官的能吃,咱们也吃!还要吃得比他们的大!”
李缅想:这是干嘛?小偷一样,多失身份的事!
小杜说:“不要紧的,任谁也看不出来。领导交待了,总经理吃完了饭,要上水果。说
城里人吃馆子,上香蕉时要一个个旋了把,切了蒂,两头都不要,只端端地吃中间一段段。
咱们吃了大的,他们也不知道。要不抓这个机会,咱哪能吃上这么好的香蕉!”
见李缅躲闪,小杜以为她不好意思,两指一掐,把香蕉剥了皮,露出石膏一般细白的蕉
肉,愣塞到李缅手里。这就像一根剥了纸的冰棍,你不吃也得吃
香蕉确实香,叫人隐忍不住,李缅就一小口一抿,很斯文地将它吃掉了。
“城里大姐,还得劳累你一下,把这些香蕉送回咱们车上去。这家老板贩南果北果,有
钱得很,咱们只买了这一点,支使不动他的。好姐姐,辛苦你了。回去我专给你烧笋吃,早
起在竹林里,挖亮晶晶带水珠的……”小杜边说边把那一根肥鼠般的大香蕉藏在身上。
李缅挽着香蕉在人群里赶路。既不能蹭了别人,更不能蹭了自己,当然也不能蹭了香
蕉,姿势就十分难拿,走得艰难。看到摊位上有一枚十分精致的香囊,奇异的香气像丝绒牵
引她的鼻子。李缅真想把这些讨厌的香蕉丢到地上,任凭它们像瓷盘子似地溅得七零八落,
腾出手去买香囊。可是,她不能。毕竟是受人之托。
终于看见矿区那辆像小恐龙一样肮脏的货车了,司机接了香蕉说:“小杜也是任什么人
都敢使。”
车上装了菜,显出一派生机,笋像硕大的玉米棒子,直挺挺地戳向司机楼子。瘦肉洼着
鲜红的血,好像一桩谋杀案。
李缅喘喘气,小杜不知还在何方游弋,她得赶快回去寻找那枚美丽的香囊。真怪,好像
刚才是一个幻觉,要不就是片刻之差香囊被人购走,李缅竟总也找不到那个香囊了。
焦恼之中,突然看见了小杜。一个壮小伙子扛着蒲包,有银灰色的汁液像刷暖气管用的
银粉似地滴下来。
小杜很尴尬,见李缅一时还不明白,索性挑明了说:“咱们这儿娶媳妇,场面大的人家
必得上海鱼,海鱼主贵,总经理不容易来咱们这一趟,打建矿以来这是第一次。我要真为矿
里着想,就不该省着这钱。”
面对熏人头痛欲烈的腥鱼气,你还能说什么?带鱼们用腐败而发红的眼珠,从蒲包的缝
隙里,嘲讽地看着李缅。。
这个愚蛮不化的自以为是的乡下女人啊!李缅鄙夷地想,真可惜自己设身处地为她出了
那么多好主意,耗费了一个女记者多少宝贵的脑细胞!小杜完全不把她的忠告当回事,李缅
感到被人轻视的痛苦。假如是一个智商比你高的人俯视你,这口气还能咽,或者说不能咽也
得咽。假如被一个智商比你低的人轻视,简直等同侮辱!
李缅的脸上毫无表情,她记得哲人说过最高的蔑视是无言,不管小杜懂不懂,她目中无
人地擦身而过,还要寻找那个白驹过隙的香囊。
她路过那个卖雉的摊位,,果然,那雉也依旧茫然地趴着,不知小杜用什么办法推掉了
这桩交易。因为心情恶劣,李缅觉得雉也没有刚才瑰丽了。
终于找不到香囊,李缅恹恹地回到车上。车开了,小杜小心翼翼地问:“记者大姐,你
怎么啦?病啦?”
看人家主动搭讪,李缅不好再绷着脸,淡淡地说:“因为没买到香囊。”
小杜一下子活跃起来:“咳!那有啥难,我给你做一个就是。还省你破费。”
“只怕你做不出那个韵味。”李缅懒懒地说。
“啥韵……啥昧……”小杜又怯怯地。
“既古老又先锋,大土就是大洋。”李缅呛她。
小杜果然不再说话了,很疲倦地倚着车门。突然,她打起精神说:“差点忘了,给
你。”说着从旁边抽出一样物件。
啊!山鸡羽毛!像一道彩虹降落,小小的驾驶室熠熠生辉。雉尾上最粗最硬最烁目的哪
根翎毛,箭一样地抖动着。粗大的羽管仿佛能储存整整一瓶墨水,变幻着从碧绿到紫红一系
列色彩。离开了那只懦弱的山鸡本体,雉羽有了一种超凡人圣神秘而鬼魅的意味。
李缅所有的不快,都被这根羽毛轻轻拂去了。
“哎呀,你从哪里搞到的?”李缅快活地大叫,好像一只拔掉了塞子的汽水瓶。
“就从你看中的那只雉身上拔下来的。”小杜淡淡地。
“那雉还不疼死了?”李缅啼嘘。
“你不是让我买了炖汤吗,不是更疼?”小杜颇不解。
“我是说……卖主怎么会乐意呢?”李缅很有兴趣搞清雉羽的来历,将来在温馨的沙龙
里,是多么好的谈话佐料。
“是啊,他开始不干。后来,我说给钱,谁叫我那个城里来的姐喜欢这根毛呢……”小
杜乖巧地看着李缅,李缅歉然一笑,姐妹们就算和好了。
“……他非要两块,说没有这根毛,就像房子没有顶,雉不值钱了。我说这根毛也就是
扎个大键呗,哪能值这么多?他说那他还不卖了,把雉抱回家养着。我一看事情要僵,整个
集上今天就这么一份卖雉的……后来,我把给娃留的那个大……”小杜瞟了司机一眼,司机
正专心致志地对付路上的坑洼,不理会两个女人的唠叨,“……就给了他了,这才换
来………”
李缅心中一阵悸动。她侧着脸,正好对着车厢上的小窗,看见她拎回的那把大香蕉,正
像巨人手指似地随着颠簸敲打着玻璃。“谢谢你了,”李缅小声说,“等下瞅空再揪下个大
的,给你的娃吧!”
“不啦。”小杜舒适地伸直了双腿,“这回是沾了大姐你的光,我才也乍起胆子劈下两
个……矿上好穷,给大伙省着点吧……”她头倚着李缅睡着了。
突然,李缅感到自己的臂上一阵温热。低头一看,有眼泪一般的略带混浊的清液,从小
杜天蓝色的衫子前胸渗了出来……
明天,总经理就要来了,小杜这顿饭他会满意吗?李缅目视着车窗外的绵绵矿山,又看
看疲乏不堪却心里充满自信又带几份担忧的身边这位山野乡姑,心头似乎一下没了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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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刀
“爸,还得签个字。”13岁的儿子王永战平,战战兢兢地把作文本递给我。
作文本上用红字批了一个“24”。
“这是什么意思?!”既不是优、良、中,也不是5、4、3,我这个见多识广的宣传干事、
老革命也遇到了新问题。
“巴老师说我们今年就要考初中了,要用考试时的评分法,满分40分。
我是三类文,相当于百分制的60,5分制的3分……”
我朝他的屁股上啪地给了一巴掌,打断了这小子恬不知耻的碟蝶不休。
“还有脸说!你这么明白,怎么还当三类苗?”
“不是三类苗,是三类文……我们巴老师说,要家长好好帮助……”王永战平是个要强
的孩子,做了错事时,打也不哭,辩解地说。
“哪个巴老师?我怎么不知道?”
“新调来的。她姓哈,娃哈哈的哈。”
从我给孩子起的这个四字名,你就该体验到我多么希望他出类拔萃,不同凡响。顺便也
能感觉到我的文字水平还过得去。能把四字名起得不像东洋鬼子,也不容易。作为一个舞文
弄墨人的后裔,儿子这样不争气,尤其是文科,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说,就撇开家长的面
子不谈,孩子今年就要考初中,语文一科就丢十几分,重点中学你门儿也别想啊!重点初
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这是一条金钉子,哪能在第一个环节就脱了扣!机不可失,时
不再来,人生有许多路口,并不是每一个路口错过了都能弯回来重走一遭。孩子小,作为监
护人就得替他拿主意找窍门。光打也不是个办法,打死了打坏了,跟夏斐夏辉似的,别说法
律要你偿命,就是自个儿也没脸活下去了,所以夏斐的妈妈自杀,我很能理解。扯远了,甭
管人家,咱自扫门前雪吧!得想出一个行之有效的主意,让孩子的作文立竿见影地上去……
我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看见儿子在下一页空白处,歪歪扭扭地写着“童年趣
事”几个字。
“这是什么?”
“哈老师出的作文题。”
“为什么不写?”
“不知道写什么。我觉得我的童年没有一件有趣的事,除了写作业就是挨打。”王永战
平说。
“胡说!星期天你就没上你奶奶家,坐汽车横穿半个北京城吗?!”
“哈老师说了,不准写让座和捡钱包……”儿子喃喃地然而顽强地反驳我。
这个哈老师也真是的,童年哪有那么多趣事!况且这个题目,我小的时候就写过,这么
多年过去了,几十年一贯制,也不来点更新换代!突然,一个绝好的主意涌上脑际。
“永战平,你想不想作文打个翻身仗?叫哈老师把你的作文当范文读,同学们对你刮目
相看?”我向儿子抛出一个大诱饵。
“想!当然想!想极了!太想啦!”儿子一蹦老高,胳臂肘差点撞翻了墨水瓶。
“那么好吧,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把耳朵像小毛驴似的竖着,拿起笔,写——
‘我小的时候,门前有一条小河,河里传说有水蛇……’”我一字一句像孩子们吐泡泡糖似
的,往外吐着遥远的回忆。
“爸,这行吗?”儿子把笔尖竖着冲天,好像一支红缨枪。
“怎么不行?你见过写大字描红吗?天天照着描,习惯成自然。我把你扶上战马再送一
程,你的作文成绩就会有划时代的变化。我小时候作文本上尽是老师划的红波浪,佳句连
篇!哪像你这本,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也不算太干净,错别字上还有红X。我后来又上
了业大中文系,整个一个高材生。哪像你现在似的,属老鼠尾巴……”
儿子被我揭了老底,乖乖地埋头写起来。写完一句,就用小鼻子嗯一声,我就像老牛反
刍似的,赶紧又从肚子里冒出一句。
“你的作文本发了吗?”每天我都问王永战平,心里竟多少有些忐忑,不知那位哈老
师,会给我怎样一个分数。
“没有没有。作文本要两个星期才发下来一次呢!”温顺的儿子竟然不耐烦起来。看得
出,他似乎并不希望我获得很高的分。
这个坏小子!
“爸,哈老师叫您明天到学校去一趟!”王永战平狐假虎威地对我说。
“什么事?是不是你又闯了祸?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咱们家的政策。赶紧把你干的
坏事告诉我,这样老师一旦查问起来,我也好替你遮掩几句。不然,老师一告状,我露出大
眼瞪小眼一无所知样,你可就罪上加罪了!”我胡萝卜加大棒对他说。
“不是我干了什么坏事,是……不知道。反正您去了就知道啦!”王永战平呲着小虎
牙,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这小子肯定知道点端倪。可一个为父的,不能低三下四地跟儿子那儿抠情报。我横下一
条心:见了哈老师,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没想到哈老师那么年轻,像颗刚出英的青豌豆,清新而圆润。
“这篇作文写得不错。”寒暄过后,她指着摊开的王永战平的作文本。我不动声色地扫
了一眼,上面用红笔写着“39”字样。我心中一阵兴奋,不亚于上大学时得了老师的好评。
“我们准备把它当作范文,在各班轮流讲评……”哈老师笑吟吟地说,嘴角旋出一个很
好看的弧形。
“这孩子最近比较用功……主要是老师教得好……”我很矜持地客气着。
“但是,没想到昨天下午,王永战平找到我,哭了。他说那篇作文不是他写的,从头到
尾都是您口述的,连标点符号都是按您的意思点的,他说除了题目属于他,正确地讲,题目
是属于老师的,剩下的都与他无关……”哈老师的脸严峻起来,从一颗青豌豆变成了铁蚕
豆。
我瞠目结舌,甚至来不及将那矜持的笑容从脸上收去。这个叛徒儿子!当面说得好好
的,背后竟然连老子都出卖了,在这个世界上,你还能相信谁?
“我是想,这好比写大字描红……”我企图为自己辩解。
哈老师用粉笔在桌上疾速地点了几下,显示出她心中的不耐烦:“您是好心,这完全可
以理解。但这是一件送给孩子的坏礼物,比揠苗助长还要坏!您教他虚伪,教他作弊……您
唯一可以感到庆幸的是:王永战平是个很正直很坦诚的孩子……”
我呆呆地望着哈老师一张一合的嘴唇,几乎听不见她继续说了什么。我懂得她说的全部
道理,甚至比她懂得的还要多!听一个我上山下乡时她才出生的小姑娘,向你喋喋不休地讲
述人生哲理,悲哀中透着滑稽。
但是你必须得听!不单是因为你的儿子出卖了你,主要是因为你没有理。把那些像蘑菇
一样长在阴湿处的诀窍,晾晒在这间充满粉笔气味的亮堂堂的教师办公室里,你必须承认你
的儿子要比你高尚。
儿子比老子要高尚,这不丢人。败在自己儿子手里,比败在别人手里,要光彩得多。甚
至可以说值得骄傲!
“老王同志,希望你不要为难孩子……”哈老师伸张正义般很严正地对我说。
小姑娘,我不知道你结没结婚,但我敢肯定你没有孩子。不管你是哪一级师范院校毕
业,不管你学没学过心理学,我敢保证你还不懂得一颗慈父的心。
“哈老师,关于这件事,您就放心吧!我现在想跟您研究的是——怎样在短时间内提高
他的作文水平。”
哈老师支着下颌侃侃而谈。
所有的老师都罗嗦,他们用同孩子谈话的习惯与成人对话。但你必须洗耳恭听,因为你
的孩子是她的学生,所以你也是她的学生。
终于我们共同制定出一个详尽而循序渐进的计划。
天气一天天炎热,考试像酷暑一样,迎面扑来。王永战平独立奋斗,作文成绩稳步上
升,已在一类苗和二类苗中徘徊。我很感激豌豆一样年轻的女教师。
“爸,哈老师叫您明天到学校去一趟。”儿子又高深莫测地对我说。
“什么事?”这一时期我严守戒律,绝无捉刀代笔之事。
“不知道。这回是真的不知道。哈老师什么也没对我说。”永战平很诚实地望着我。
“别人的家长去吗?”
“都不去。”
又是单兵教练!你可以对顶头上司不理不睬,但对孩子的老师的召唤,要召之即来,来
之能战。
一切同上次几乎完全一样。充满了粉笔气味的教师办公室,孩子们不时喊着“报告”,
准军事机构的气氛。只是哈老师显著地憔悴,那颗青豌豆快被风干了。
“您好。请坐。”许是因为儿子成绩见佳,哈老师对我比上次客气得多。
“王永战平的作文进步很大,但要稳产高产地成为一类文,还需继续挖潜。”哈老师开
门见山。
我知道,重点中学是一个很小的孔,儿子是一根蓬松的线。只有不断捻细再捻细,才有
希望钻进这根尖锐的针。
“但是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已经进入了数倒秒的阶段。为了提高升入重点中学的比例,
我现在的方针是抓中间。枣核两头小,好学生有把握考上,差生努力也无济于事。王永战
平……”哈老师又习惯性地用手支着下颌。
“他属于拉一把就过来,松口气就过去的人。”我很有自知之明地说。
“对,时间就是分数,但单靠孩子个人的单薄力量已经不够了。小学生的作文,大致可
分为这样几类:写人的,其中包括大人小孩;写事的,具体又分好事坏事;写一次活动的,
比如过队日;写某种静物的,例如铅笔盒和彩虹;最后还有一大项目——写景,比方说冬天
的早晨………”
我惊诧不已,心想这位哈老师是否为毕业班操劳过甚,将我混记为一位前来研讨的语文
同道?惟有我的儿子的名字不断被提起,仿佛浓雾中的街头,揭示这条路的大方向没有错。
“您的意思是……”我问。“我的意思是请您在短时间内,以这些题目为框架,为您儿
子制作出十篇左右的范文,要求他背熟,并熟练地掌握掐头去尾、穿靴戴帽的这些技巧,能
够灵活运用这些素材,以不变应万变,争取考试时取得好成绩。”哈老师笑吟吟的,嘴角旋
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形。
我骇然了!这就是几个月前那个清纯的女教师吗?“您是说,要我替……”我努力想再
确凿些。
“是的,就是那个意思。”哈老师低下头,掸去了袖口上的一片白粉笔灰。
沉默像一块墨布,笼罩在我们之间。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仿佛贯穿了一个洞,嗖嗖
地透着冷风。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小心地问。
“没有了。事已至此,只有这个办法可以在短时间内大面积地提高单位面积产量。在每
一个成功的孩子背后,都站着他们的家长……”哈老师很老练地劝我。
“别的家长怎么打算……”我断定哈老师也同别人谈过。
年轻的女教师轻轻地笑了:“也并不是所有的家长都能担此重任。有些没有相应的文
化,也就爱莫能助。有些虽有文化,但过于专一,并不能写出充满童心的文章。这就像书法
中摹传儿童的稚拙字体,并不是每个人都写得来……您还行,很像是孩子自己写的……”
我不知道自己该骄傲还是该惭愧。
“我立即开始着手做这项工作。请您放心。”我像一位士兵面对将军。没有什么转不过
的弯子,为了孩子,为了明天,我可以在原地先转180度再转180度的圈。
“只是,我将怎样对孩子说呢?”我把这句话说完,心中那个洞就被茅草堵住了,这副
担子悬在空中,谁来承担?
“这个您不用操心。由我来对孩子们说。您知道,孩子们听教师的话远超过父母。”哈
老师笑吟吟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忙不迭地点头,喷过特硬发胶的额发,都被甩了下来。
孩子们最相信的人就是老师。
“您这么年轻,就这么有经验,有办法,真不简单!”告辞时,我由衷感慨。
“您过奖了。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教师是一个古老的行业,有许多秘不传人的诀
窍。假如您有余力,是否可以多制作几篇,支持一下其他同学?有些家长实在是心有余力不
足。”哈老师微微蹙起眉头,仿佛吹皱了一池春水。
“好!”我很肯定地回答。
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不动声色地像观察大熊猫似地观察我的儿子,他并没有什么显著
的异常。只是他的作文簿再不用我签字,而是明目张胆地抓起我的笔,签上“家长阅”。
那一年,王永战平如愿考上了重点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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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

这封情,真难措词。梁阿宁写好后,交给丈夫沈建树,焦急地等着反应。
沈建树看得很慢。
尊敬的伯父、伯母:
您们好!
我是您们的侄女梁阿宁,常听父亲谈起您们和老家的事,觉得很亲切。以后有时间,一
定回去探望您们。
不知老家今年收成怎么样?我的堂兄弟、堂姐妹们都好吗?我很想念他们。
有一件事,想同您们商量:我有了一个男孩,现快半岁了,找不到托儿所。双方的老人
也没有精力帮我带。我马上就要上班,这件事太难办了。不知家中的堂姐妹们,可愿意到北
京看看,顺便帮我照顾一下孩子?
爸爸常说起家乡人的淳朴和热心,我想,您们一定不会叫我们失望的。
哪位堂姐妹来,请事先通知我,我到火车站去接她。
“怎么样?”梁阿宁问。
“还行。事情说清楚了。只是这么多年从没跟人家打过交道,临时抱佛脚,行吗?”沈
建树没多大把握地说。
这正是梁阿宁心中顾虑的。父亲在老家只有这一个哥哥了,多少年不曾回去,也极少在
言谈中提到家乡。阿宁从没有回过老家,听妈妈说,那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至于伯父有几
个女儿,谁都说不清,只知他孩子多,生活困难,总不至于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吧!在找托儿
所、找保姆连续碰壁之后,梁阿宁好不容易想起这股可借用力量,能否成功也没有把握。气
可鼓不可泄,这种时候,不该说丧气话。
“都怪你!都怪你!”粱阿宁的脾气变得很坏。
“怪我什么?”沈建树不解。虽说已经习惯了妻子的思维逻辑,无论什么事发了愁,最
后总能找到他头上,但这一次,毫无来由。吃饱喝足了的费费,像个驯服的大熊猫一样,平
躺在床上,安静地看着他的父母。
“要是你像外国的男人那样,挣回足够的钱,还用我扔下费费去上班吗?”阿宁说完俯
下身去亲她的宝贝儿子。
沈建树吃了一惊。昔日的计算机软件工程师,何以短短半年,就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好
像不单将血肉,而且将魂灵,都给了这个胖胖的婴孩了。女人啊,真没法说。
“我看就这样发吧。死马当活马医。找保姆和托儿所的事,我也不放松,双管齐下
吧。”沈建树安慰着妻子。
阿宁找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路途遥远,可别半路上磨坏了。然后像小学生默写似的,一
字一蹦默念着,写下那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的名字。
“不管怎么说,我还有个老家。”她略有点得意。
沈建树没话。他祖辈都在城市。只有那些从父辈才进城的人,农村才有一个悠长的根。
阿宁原以为像科学没有祖国一样,以后的人也没有籍贯这个概念了。想不到,一条小小
生命的问世,竟把她同那个古老的地方联系起来。那些从未见过面的亲属,会理会她的呼救
吗?她在信中把北京的美好,着实描绘了一番,不知是否能够产生足够的诱惑力?再有,她
有意识地几次三番提到了爸爸。爸爸是乡下亲人们的骄傲,他们不会太怠慢爸爸的女儿的。
该写的都写上了。想一想,还有什么更充足的理由?对了,给外地的爸爸妈妈写封信,
请妈妈以爸爸的名义给老家施加点压力。
现在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等待。

沈建树锲而不舍地为费费寻找归宿。找亲戚,这是没把握的事。阿宁一厢情愿。社会上
到处人欲横流,几句好话就有人给你帮忙?还是走正经途径保险。
附近没有托儿所。远处有,但又不要三岁以下的婴儿。于是只剩下找保姆一条路。
“请问家庭服务员介绍处在……”墙角下晒太阳的老头年岁挺大,沈建树特地大声说。
“在这儿……”老头的反映竟相当敏捷,他不是听清了,而是从沈建树皱皱巴巴的西服
和焦灼的眼神中看明白了,用镶着铜头的拐杖捅了捅地。
轮到沈建树吃惊了。地是水泥的,被太阳烤得暖暖烘烘,像是个巨大的饼挡。站在上
面,感到一股股热气蒸腾,倒挺惬意。介绍处难道是座地下宫殿吗?
介绍处果真设在这座高层住宅的地下室里,房间格局完全同居民住家一样,给人一种家
庭的气氛,沈建树觉得亲切,预感到自己将得到帮助。
“我们有一个孩子,他妈妈产假就要满了,要上班。我们需要……”
“知道。知道。”负责接待的女同志,态度和蔼但却不容置疑地用手势,截断了沈建树
的活,“我很愿意帮助你。这是表格,你填一下。”
沈建树乖乖地填了表,当女同志往回放表的时候,他看见铁皮柜几乎挤满了。
“请问,什么时候……”
“这可说不准,也许一年,也许半年,也许三个月,但这种情况很罕见。要等。僧多粥
少。服务员的来源很有限。农村富了,没有人愿意出来侍候人。来的也是各有动机。比如旅
游的,北京最贱的旅馆一天要几块钱?住上半年,哪都逛遍了,合算。再比如想学点东西
的,什么外语呀,缝纫呀,北京有各式各样的补习班,有些雇到老教授家,本身就是学校加
图书馆。……”
沈建树听得脊背发凉,这样的保姆,他可雇不起。忙打断说:“请问,除了您这儿,还
有哪管这事?”
“就我们一家!想不依靠我们,那你可大错特错了。建国门那有自由市场,你可以去试
试。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前几天有这么回事,有人从那找了个保姆,说得好好的,头三天还
真勤快,到了第四天,你猜怎么着?”女同志停下话头卖关子。
沈建树尴尬地赔着笑脸。他知道结局好不了,又不愿妄加猜测。女同志得意地告诉他:
“屋里东西被连锅端了不说,连孩子都一块卷跑了……”
沈建树道着谢,逃似的离开了地下室。他后悔没有早想到这一步。要是他和阿宁在登记
结婚之前,先到这儿填个表,这会儿也就不必如此抓瞎了。
只得到“人市”上去撞撞运气了。沈建树小心翼翼地扶了扶眼镜,好像他不是去跟人打
交道,而是要踏入雷区似的。
人市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恐怖,都是些普通的人,有的还相当落魄,沈建树多了几分信心。
“侬要雇阿姨?”有人迎上来问。
沈建树摇摇头,目不转睛地往前走。他打定主意,凡是主动找上门来问的、一概不理。
因为这更像是一个陷饼一个圈套。终于,他在人群外围发现了一个小姑娘,既不时髦也不漂
亮,这使他很中意,心想阿宁也会满意的,就径直走过去问:“给人带孩子,你干吗?”
“嗯哪。”小姑娘回答得很简捷,很实在。
沈建树觉得一切比预想得顺利,高兴地介绍说:“我有个孩子,叫费费,快六个月了,
很结实,一点也不爱哭……”
沈建树突然发现小姑娘有点心不在焉,循着她的目光看上去,见另一个与自己年龄打扮
相仿的男子,也朝这里走来。真是僧多粥少呢!他不禁暗暗叫苦。
小姑娘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忙稳住他说:“我很喜欢费费呢,只是你们家的其它情况
我还不了解。”
“您是指哪些方面?”沈建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指的是家庭出身还是工作单位,慌乱
中竟将你换成了“您”。
“你们家有彩电吗?有冰箱吗?有双气吗?不过现在天暖和了,有没有暖气倒不很重
要,煤气可一定要是管道的……”
沈建树略一沉吟,后来的小伙子忙接上去说:“我家有,都有。”
小姑娘挺讲义气的,面孔还对着沈建树,等他回答。
“我也有。”沈建树一咬牙,撒了个谎。他家没有管道,是煤气罐。
小姑娘好像有点为难。忽又想起最重要的一条:“住房呢?”
“两室一厅。”那男子答。
这一回,沈建树再不能撒谎了,他嗫嚅着:“我们只一间,但也是独立单元。”
小姑娘听了这话,有些惋惜地说:“那我就不去你家了。一间屋请保姆,叫我住哪呢?”
“我们的走廊挺宽敞,放个单人床不成问题……”沈建树还想最后挽回。
“怎么能让人睡走廊里呢?我那个孩子的情况是这样的……”那个小伙子插进来。
小姑娘调过头,同她的新主顾交涉。
怎么办呢?可怜的费费!倒霉的费费!

沈建树只得加入热切等待的行列。
挂历上有一个用红笔圈起的日子,那是阿宁产假满了该上班的日期。像个负隅顽抗的土
围子,它前面只剩几个不多的黑色士兵在英勇抵抗。
“这些乡下人,把邮去的路费贪污了不算,连信也不回一封!”阿宁气愤地说。
一天天过去了,信还是没来。
来了一封电报:
“X日X次接小髻”
“髻”字是人工手写的。在一行电子计算机打出的拘谨字体中,显得大而懈怠。
这个字怎么能当名字呢?髻是女人头上挽的发鬏,看这名字,该不是个古色古香的农村
大嫂吧!也许,她有一头悠长的黑发?
对这位即将到来的亲戚保姆,阿宁只知道这些。北京站浩如烟海,惟一可依靠的,大约
就是阿宁和小髻同属一个爷爷,兴许有血缘的感应。
“你是小髻吗?”阿宁在站台出口,向所有她认为可能是小髻的乡下姑娘(不管有没有
浓黑长发)打招呼,年龄范围大约控制在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除了名字,她对这个堂妹几
乎一无所知,乡下人多半老相,宁可错问一千,不可漏问一个。然而阿宁还是错了。车站出
口有好几条通道,她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终免不了遗漏。不由得后悔起来:应该举
一个木头牌,上书“接小髻”。又一想,谁知道这个小髻识不识字呢?
出站口冷清下来。阿宁有点急了:一个乡下姑娘,若是碰不到接的人,心里不定多么害
怕呢!忙掏出站台票进站去找,一边又埋怨自己糊涂:人生地不熟的,那小髻是不会自己出
站的,没准正蹲在月台上哭呢!
月台上安安静静,好像刚才嘈杂的人流不是从这里发源的。零零散散几个负重过多的旅
客,将身体弯成S型,艰难地移动着,哪个也不像是小髻。阿宁不死心,挑了一个嫌疑较大
的,迎上去问:“你是小髻吗?”
“小鸡?还是小鸭呢!”旁边的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回答,把无人来接的怒气,发泄到
阿宁身上。
无端受到抢白,阿宁白皙的面孔腾地红了,却不知该如何回敬这种粗鲁的人,只得返身
出站。站台口已聚集起接下一趟列车的人群,其中也并不见面容焦虑黑发浓长的乡下姑娘。
阿宁焦虑之中平添了怨忿:这个小髻!明明大家互不相识,也不把事情办周到一点。起
码要在电报上写明穿什么衣服有什么特征吧!你以为北京也像你们家那个小村子一样,站在
门口就能看清大路?
怨忿归怨忿,当务之急还是找人。阿宁烦躁地仰头看钟。人真怪,一到了火车站,使不
再看自己的手表,而只相信那座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耸的大钟。
时间过去的还不多。小髻就是出了站台,也肯定不曾走远。阿宁开始在站前广场上寻找。
北京站是一个缩小了的世界。到处都是人、物品和五花八门的语言,搅缠在一起,令人
眼花缭乱。正是薄暮时分,暗色已经像潮水似的漫了过来,路灯却还没到亮的时候,于是竟
成了都市一天中最混饨的时间。拂面而来的人脸像一张张灰色的圆饼,此起彼伏的人流裹胁
着阿宁来回乱撞……她没有目标地碰着运气。此刻可以凭借的,只有她和小髻那四分之一完
全相同的血统了。
可惜,爷爷的在天之灵,不肯保佑他这一双没有见过面的孙女。阿宁一无所获,吃力地
倚靠着一根粗大的廊柱,胸前胀动不安。准是费费饿了。母亲的乳房是孩子的粮仓。
这个小髻,肯定有点傻!再不就是莽撞得出奇。不在月台里等,又不在出站口停留,自
己乱跑,出了事自己负责,与阿宁无关!
费费,别哭了。妈妈就回来了。
阿宁离开了火车站。

阿宁用钥匙打开门,没见到人就嚷:“费费,费费——”
沈建树抱着孩子走过来。
“真倒霉!转了一晚上,也没接到什么小髻,谁知道她到底来了没有!”
建树笑笑:“已经来了。”
阿宁一惊。尽管她在火车站找人耽搁了时间,小髻到家的速度也够快的。她越发急着去
见这个堂妹。
走进里屋,她惊呆了。
哪里是什么小髻,分明是十年前的自己!
白衬衣,蓝裤子,一双黑布鞋。在城里自然显得很土气,但这种曾风靡过整个中国的服
装,也自有一种安宁端庄的美。更不消说,它是穿在如此美貌的一个少女身上。
略显圆形的瓜子脸,像蝉翼一样黑亮的眉毛,单眼皮的杏核眼,小小的鼻梁周正而挺
直,嘴唇红艳艳的,像刚吃过紫色多汁的水果。她的眼睑低垂,带着乡下人的羞涩与不安,
听到声响,将长长睫毛的眼睛缓缓抬起,像受了惊动的小麋鹿,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阿宁对这张脸简直太熟悉了。多少年来,她无数次在镜子里看到她。看到她快乐时的模
样,看到她故意生气时的模样。(真生气时,就没有心思照镜子了)看到她的皮肤怎样显出
折痕,眉毛怎样稀疏浅淡,眼角怎样网起不易察觉的纹缕……对于这一切,她倒并不怎样伤
心。她有事业,她有费费,有时竟感到一种奉献的快意。但这些突然像魔术一样复员了,一
张酷似她的然而却极年轻蓬勃的脸,正旋着同她一样的笑靥,向日葵一般地迎着她。
小髻真聪明。一个人这么快就从火车站找到家来了。阿宁心中暗自赞叹。她不愿意跟太
笨的人打交道,那简直是对人的精力体力的最大浪费。但一个佣人,这样年轻伶俐,恐怕未
必是什么好兆头。以后倒要严加管束。
小髻沉浸在惊奇之中。自从坐上火车,她就不停地想象这位没见过面的堂姐是什么样
子。想不到堂姐竟长得这么像自己的亲姐姐,就像一千年前就认识一样。
“小髻,想不到你到家比我还早。”阿宁夸奖着,“路上辛苦了吧!”
“姐,一路打听,按信皮上的地址,也不很难找。要是在火车站碰上,我一准能认出
来。你……,长得太像咱姑了……”小髻本想说咱们俩长得像,怕阿宁姐不爱听,便说起了
她们共同的姑姑。
姑姑?可能有一个吧?记得前几年因病去世了,爸爸还寄过钱。阿宁有点不悦,她已经
老到那种样子了吗?
小髻还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很得体的恭维话。把同辈人比成长辈,是很尊重的。
不管怎么说,小髻千里迢迢赶来,救了燃眉之急,阿宁还是很高兴。
火车厢特有的烟霉汗酸气,从小髻身上发散出来。也许还有什么寄生的小动物。阿宁第
一件事是带小髻去洗澡。
澡堂里真是天下最平等的地方。女人们取下胸罩、腹带、头饰、项链,披散开头发,赤
裸裸地站在水的帘幕之下,像每个人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无遮无掩。女人们在不动声
色地打量着,比较着,评判着自己与别人。发育尚不成熟的少女,虽然挺拔,却像还没熟透
的青果子,显露出过于分明的棱角。生育过多的老妇们,松弛的腿和臀几乎分不出什么界
限,下垂的腹部围裙般的耷拉着,线条糊涂混乱,令人感到人生的悲哀。惟有成熟的姑娘们
和少妇,才是浴池的公主与皇后。
小髻很脏,也许自出了娘胎,也没用过这么多热水洗过澡。阿宁用带着香味的浴液,毫
不吝惜地朝她泼去,浴液刹那间变了颜色,香味俱失,褐色的汁液像咳嗽糖浆一样粘稠,汇
成一道道小溪流下。
终于小髻身上能搓起泡沫来了。雪白轻盈的香泡沫,云彩一样簇拥着,像给她穿一件纱
衣。当着这么多人赤身露体,虽说都是女人,小髻也不习惯。刚开始,她不停地用手捂着
胸。阿宁要帮她搓脖子,洗后背,她的手只好放下。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水温暖滑爽,待到
阿宁拧大龙头,让瀑布一样的水流将小髻冲洗干净,全澡堂的女人们,只要她不是瞎子和存
心嫉妒,都惊叹起小髻的美丽和健康了。
这是单位的浴池,人们多半熟识:“这是谁呀?”有人羡慕地问阿宁。
“是我妹妹!”水声哗哗,阿宁用压倒水声的嗓音说。
小髻实在是太像年轻的阿宁了。脸庞像,身段像,所有的地方都像。这是造化的功劳。
阿宁好像隔着历史的水雾,在观察年轻时的自己,不由得发出感叹。
“走吧。”阿宁催小髻。
这么多的不用柴烧自天而降的热水,多舒服呀!小髻本想再冲一会,想到来时妈妈说过
要听姐姐的话,就跟着出来了。
出了浴池,该换衣服了,阿宁像变戏法似的拿出内衣外衣,要小髻从头到脚换个彻底。
“姐姐,这使不得。怎么好都用你的?”小舍忙推辞。
“自己姐妹,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干吗?再说,这些衣服也都是我不能穿的。”阿宁说的
是实情,但还有一个理由她不曾说出:妈妈说过,乡下人身上有虱子。
那个肮脏土气的小髻丢在浴池的污水里了。走回家的小髻洁净而芬芳。
“小髻很漂亮,是吗?”阿宁抽空问沈建树。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小小房间住进这么一
位姑娘,她索性先给丈大打点预防针。
“你连我也不放心吗?”沈建树难得地红了脸,“我只是觉得,她穿了你以前的衣服,
简直同那时的你一模一样。”
“那我现在怎么样?”阿宁希望听到丈夫的恭维。
“你现在也很美。只是比以前稍微……”建树谨慎地挑选着字眼“稍微疏松了点,像一
个堆起的雪人,叫人忍不住要拍打拍打……”
小夫妻说笑着,为小髻在走廊里铺了个小小的床。
墙上楔进一颗钉,牵起一根长长的铁丝。再挂上帘子,小髻的床就成了一间独立小屋。
夜里正屋的人出进,就看不到小髻了。

阿宁给了小髻几块钱,叫她上街去买块布缝帘子。
小髻在街上走。看看别人,又看看自己。忍不住偷着笑。人们再不像头一天下火车后像
看怪物一样打量她。不就是一身衣服吗!小髻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走进商场,人可真多。阿宁说过几天抱上费费,领小髻去动物园。其实动物有什么看头
呢?山里什么动物没见过,养在园子里的动物,还能有活性吗?到城里来,主要该看人,城
里人比乡下人好看多了,那么多衣服式样,真叫人眼晕。小髻忽然发现对面走过来个姑娘,
不用正眼看人,却一个劲用眼角瞟她,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哼!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
你呢?话是这样说,小髻还是没勇气直视人家,便闷着头往前走。
铛!小髻和那女孩子脸对脸地撞到一块,只觉得冰凉一片。原来,商场的一侧墙壁是一
面巨大的镜子,小髻同镜子里的自己贴到了一起,不由得又惊又喜:那就是自己吗?小髻没
照过这样大的镜子,连自己的鞋子和土袜子上的花都照得进去,在家时只有个鹅蛋镜,还不
敢当着人照。小髻回转身,快步退到商场门口,慢吞吞地往里走,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前
方。这一回,她看清楚了,对面那个美丽的姑娘,也微笑地看着她,一步步朝她走来。同四
周乱纷纷熙攘攘的人群相比,这姑娘一点不逊色,还要比她们强呢!
“扯块布。”小髻兴冲冲地对售货员说,还微笑了一下。心情好的人,对谁都充满善意。
“要哪块?说清楚点。”售货员可不那么容易被感动。
“要那块。”小髻一眼就看上一匹绿叶红花的布。
“你刚还说这布没人要呢,马上就来了买主了。乡下人,还是喜欢这种花红柳绿的。要
几尺?说话呀!”
“不!不!我不要了。”小舍像被人识出身份的逃犯,慌不迭地离开了柜
“神经病!”两个售货员一齐说。
真奇怪,他们怎么就认出小髻是乡下人呢?也许是小髻的外地口音太重了。
在街上走走,小髻重又恢复了信心,她走进另一家商店。没有那种绿叶红花的布,小髻
看中了另一种,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一个人买。小髻明白了,这布也是买不得的。城里人怎
么这么不识货呢!小髻很怨恨。却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买,钱是阿宁姐给的,买回也该符
合人家的心气。小髻这一次学乖了,站在一旁静静看。人们都在买一种紫色的花布,底儿是
紫的,花是紫的,深紫加浅紫,像一大片夏天的马莲花。只是每朵花都不完整,好像被谁掐
去了一瓣。小髻不喜欢这花布,但也说不上太嫌恶,大家都买,她也决定了买这种。“哟!
小髻买的花布又雅气又新潮,真是很有眼光!”阿宁惊叹起来。
小髻反倒有点后怕。若是真买回绿叶红花,阿宁姐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现在我来教你怎么给费费喂西瓜。费费是一年到头要吃西瓜的。今年的西瓜还没有下
来,这是从冷库里买出来的,先用羹匙把瓤刮在瓷碗里,再把瓜籽挑出去。一定要仔细。然
后用纱布过滤,才能用瓜汁喂费费。羹匙、纱布、奶瓶、奶嘴,一定得煮开消毒……”
阿宁手把手地教小髻,末了还要抱着双臂看小髻单独做一遍。她很严格,特别是在卫生
方面,简直近乎苛刻。
“都是亲戚,不要搞得这么盛气凌人。”建树暗下劝阻道。
“你认为,我是缺一个漂亮的妹妹,才把小髻从那么远的地方找来吗?”阿宁缓缓地说。
阿宁习惯了做一个优秀的工程师,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现在学着做主人。
阿宁变得格外勤快。假如平日擦地只擦两遍,那么在给小髻示范时,她一定拖三遍。她
希望小髻比她更勤快。
做主人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以前你看到什么事该干,就得站起身去干。现在不用了,你
只需要说出来,自有一双勤劳的手替你干。你要觉得不好,还可以让她重干。
这很惬意。指使别人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但阿宁多少有点不习惯,她察觉堂妹并不是那
么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地干,你说一说,她动一动。有时你连说几遍,她才去做。而且并不全
令人满意。
难道是自己对她不好吗?这几天阿宁还在家,活基本上是两个人干,等她上了班,全部
家务落在小髻身上,像这样的工作态度怎么行?因为小髻远道而来,阿宁在伙食上特地搞好
了一些,破旧衣服也给了她,还要怎么样呢?
阿宁细细琢磨着,她需要调动起小髻的积极性,最好能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把
阿宁想到没想到的活计,都主动干好。
“姐,你要在老家,就不叫这名字了。”小髻说。她又想家了。
“为什么呢?”阿宁想不通,那个遥远的小山村,怎么还管得着她!
“有家谱啊!梁氏宗族谱,蓝皮黑字,可贵重了。咱们这一代女孩子,名字中间一个字
都是小。我这个‘髻’字,还是老辈给起的呢!”小髻很愿意同堂姐说老家的事,这是她惟
一可炫耀的知识。
阿宁确实被唬住了。想不到远在她出生之前,在数千里外的一处穷乡僻壤,就把她名字
的一部分确定下来了。她觉得有一股无名的力量,企图主宰她。
“那么费费在家谱上该叫什么名字呢?”阿宁立刻想到她的孩子。
“费费是他们沈家人,该去查沈家的家谱啊!”小髻觉得好笑,那么聪明的姐姐,怎么
糊涂了!
沈家家谱?沈家有没有家谱还不知道,城里人谁还保存这个!就是有,八国联军攻占北
京时没烧,也叫红卫兵给烧了,沈费费的命名极其简单,费时费力费钱,仅此而已。
阿宁觉得自己愚昧,竟对这种落后的东西这么感兴趣。家谱与她有什么干系,她不叫梁
小宁而叫梁阿宁,这么多年不是活得兴旺发达?这名字不是写在毕业证、职务聘书以及所有
严肃而正式的登记表上吗?梁氏宗族谱上的老祖宗们,谁又曾使她的生活轨道改变过一分一
毫!
真好笑。也许人对所有有关自己的事,都感兴趣,听过之后,才觉出是无稽之谈。
小髻很伤心,自己以为那么神圣亲切的东西,阿宁姐竟一笑了之。她想念那个温馨平和
的小山村。老牛迈着缓慢的蹄子,路边的野花被踩倒后,一场小雨,就又直楞楞地挺了起
来……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是亲戚,哪里像城里的人,见面都只称呼名字……
阿宁对小髻的手脚迟钝,刚开始以为是懒。小髻是大爷家最小一个女儿,穷人也有娇女
嘛!后来才发现不是。小髻上过初中,手脚也蛮伶俐,轮到给她自己缝紫花布帐子,就干得
又快又好。阿宁继而认为是小髻眼里没活。比如费费的衣服,阿宁认为要一天一洗,就是没
有明显的污渍,也要去去奶味和汗气,小髻嘴里不说,脸上的神气却不以为然,洗的时候也
不用心,只在水里荡荡了事。
这不行。也许每个人头脑里有一条对待清洁和舒适的衡量线。有的人认为地面有一片碎
纸屑就算不干净,需要拿起召帚打扫。有人则不然,满地碎纸,跟抄了家似的,他们仍旧安
之若素,觉得蛮好。乡下人,屋里屋外到处见土,很难觉得这四白落地的房子,还有什么必
要打扫不停。
要想办法提高小髻对洁净的热爱。阿宁自以为抓住了症结,耐心地告诉小髻:这是浴
液,这是洗发液,这是护发素,这是油污洗净剂,这是玻璃洗涤灵、这是除臭剂……
小髻紧锁眉头地听着,记着。这么多瓶,瓶子都很漂亮,里面装的水,颜色也差不多……
她依旧像算盘珠子一样,不拨不动。阿宁几乎气馁,培养一个精干的可人意的保姆,真
比培训一个合格的程序设计员还难!后院不稳,她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上班!该优抚的优抚过
了,胡萝卜既然没用,只有用太捧了。于是,她硬起心肠,训了小髻几句。
“不是跟你说过几遍了吗,挤瓜汁的纱布一定要煮开,你怎么只烫烫就算完事。这我还
在家呢,要是看不见,你更不知要省多少事呢!”
小髻哭了。眼睛大的人,泪珠也大,沉甸甸地落下来,像久旱之后的雨。
“就算小髻不对,你也完全可以和气些嘛!”沈建树干心不忍。小髻太像年轻时的阿
宁,使他生侧隐之心,好像成了妇人的阿宁,在训姑娘时的阿宁。
阿宁还气鼓鼓地不肯松动,倒是小髻自己使事情有了转机。
“姐,你这儿我不想呆了。我来时带了回去的路费,我娘说要是给姐帮不上忙还添乱,
叫我早些回去。”
天哪!这哪行!找保姆的种种艰辛困顿,霎时涌上心头。阿宁这才发现自己铸成大错,
官逼民反,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阿宁立刻软了下来,得想个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把小髻留下来。亲不亲,一家人吗!可
这个弯子也不能转得太急。不然,以后一有风吹草动,小髻总拿出回家这杀手铜要挟人,阿
宁可受不了。
事已至此,阿宁索性把话挑明了。大家老在一团温情脉脉的亲戚情份里裹着,反倒把简
单的事情槁得复杂了。主意已定,她先把毛巾递给小髻擦泪。然后拿出几十块钱。
“小髻,姐姐刚才说话声重了点,你受了委屈,姐姐给你赔不是。”
小髻止住了抽泣。不管怎么说,姐姐年纪大,能给她服软,她也就知足了。
“你真要想家,要回去,我也拦不住你。”阿宁叹了一口气,自己的眼圈也不由得红
了。并不完全是为了出感情效果,小髻真一用于走了,她可实在是求告无门。
“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回去的路费哪能让你自己掏,真要走,你就拿上吧。”阿宁把钱
往前推推。
小髻手像火烫了似的往回缩。来时妈嘱咐过,要听姐姐姐夫的话,别惹人家生气。远的
不说,你叔叔这些年常接济咱家,这回你婶子也来信说叫你去。你得对得起人!现在这么跑
回去,该怎么和家里人交代!
“姐,那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小髻怯怯地说。
“剩下的,是你这几天的工钱。都是自家姐妹,还没来得及商量具体的数目。你也别嫌
少。”阿宁声音冷淡地说。不在这几个钱。她不愿叫人家说自己占一个乡下姑娘的便宜。
“这,这怎么成?我是来给姐帮忙的。姐愿意,就给几个零花钱。不给也应该。小髻绝
不是冲钱才来的。”小髻慌忙地往回推钱,神情十分真挚。
阿宁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原来症结在这里!古老乡俗,耻谈金钱,亲友问的互助,
完全是无偿的。愿干就干,不愿干谁也说不出什么。小髻一直以为她是在姐姐家作客,哪里
来的踊跃工作姿态!
阿宁连叫自己糊涂,也许怪自己那封求援信太含混,谁知乡下人竟按着自己的逻辑去理
解。亲戚归亲戚,帮佣归帮佣,要想处下去,第一是要把这条界限搞清楚。
阿宁拉开抽屉,找出她和沈建树的工资条,递给小髻:“你看看。”
字条是细长的一条纸带,密密麻麻都是数字,小髻看不懂。
“你就看最末尾这个实发数字。”阿宁指点她。
嗬!真不少哇!怪不得城里人可以这么讲究,挣得钱一个月抵乡下人一年了。小髻的家
乡至今还很穷困。
“别看挣得多,城里的开销也大。吃穿用,房租水电,费费的奶粉桔汁,都从这钱里
出,四下里一分,也就不多了。城里人有城里人的难处,不像乡下,烧柴吃菜都不花钱。”
小髻点点头,阿宁姐说的是实话。城里什么都要钱,连楼下掏垃圾的老头,还一个月收
五毛钱卫生费呢。
“要是我每天在家带费费,便一分钱也没有了。”阿宁把自己那张工资条团成个球,桌
上只剩下沈建树那张孤零零地趴着。
“所以,我得上班。你帮我带费费,就是你付出了劳动,我该给你钱。至于多了少了,
咱们可以商量,这是你应该得的,何必推辞呢!”
小髻愣愣地听着,觉得姐妹间怎么这样生分。私下里又觉得挺好,要不谁都愿意歇着或
是玩,这样干活也有劲了。
姐姐妹妹推让了一气,小髻还是把头一个月的工钱预收下来了。
阿宁很高兴。这样小髻再不能动不动就说走的话了。再者,她把小髻的工资定得比街上
的保姆们要少,小髻还挺知足。这样双方都好。

费费今天穿了一套白兔服。雪白的棉绒布,配上带长耳朵的白兔帽,真像只胖兔子呢!
小髻爱给费费穿好看的衣服,心里又有点不以为然。有钱打扮十七八,没钱打扮屎嘎巴。像
费费这么大,正是屎嘎巴的年纪,却有这么多衣服。乡下孩子,十七八了,也没几件囫囵的
衣衫。城里人和乡下人,真是不能比呀!等自己什么时候回家走,跟阿宁姐姐说,把费费穿
剩下的衣服给上,拿回去,可以送人,也可以留着……小髻想到这儿,脸红了。虽说屋里没
人,还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看看费费,费费正张着手要她抱。小髻抱上他,思绪还沿着刚才
的坡往下滑:日后我也会有一个孩子,甭管是男是女吧,也穿这件白兔服,只是衣服里头的
人不一样……再以后,费费长大了,上大学、出国、研究生、当博士……另一个孩子呢?上
山割草,下河捞鱼,长大了日日种田,识得几个字,终于也忘光了。在低矮茅屋中过一辈
子……小髻已经记不得羞怯,她被自己设想到的这种铁定的结局震撼了,这是不会错的,没
有世界大战那样的变化,事情就不会是两样。
费费因为无人理睬,哭了起来,小髻一摸刚刚换上的白兔服尿湿了,不由得火了起来。
这孩子,生在福地福窝,还这样不知足!她气得直摇晃费费。她不敢打费费,就是家里没人
也不敢打。一是阿宁姐对她那样好,不该背着她打她的孩子,二是费费挺招人喜爱的,她舍
不得打。但这一刻,她真火了,手上使劲,下死命摇费费。费费刚开始觉得挺好玩,止住了
哭声,随着前仰后合,一会发现事情不对,哭声再起,颇有点受了惊吓的意味。小髻不敢再
晃,赶紧哄他,又给费费换上一套小小的猎装,抱他出去玩。猎装上绣着一架小小的雪橇,
雪橇上蹲着一个小小的猎人,拿着一支小小的猎枪。猎枪小到绣不出上面细微的机关,看起
来像一根棍子。
暮春的阳光明晃晃的。费费伸出手去,在空中乱抓。他看见空中飞舞着许多金色的小蜜
蜂。当然以他的年纪,还没见过蜜蜂,只知道是一种毛茸茸的有着许多纤细毫毛的飞虫,如
果说他看到的是些金色的苍蝇,也可以。
小髻在头顶部梳着一根长长的独辫,垂到颈部又弯折回去,将辫梢隐藏在茂密的发丝
中,从侧面看,像在后脑挽着一个巨大而柔软的环。她的头发很好,这么长的辫子竟丝毫看
不出细下去的趋势。发式是阿宁姐为她设计的。起初她不习惯把额头露出来,总爱留稀疏的
发帘,直遮到眼眉。“你的前额这么漂亮,为什么要怕别人看呢?”阿宁不解地说。于是小
髻顺从地把头发一根不剩地甩到脑后,露出光洁得像剥了壳的鸡蛋青一样的额头,她现在有
一种特殊的风度了。柔软的腰肢像春天的柳枝,随风俯仰又很有韧度,臂弯里托着费费这个
胖胖的小猎人,像擎着个精致的洋娃娃。
看自行车的老太太正在同卖冰棍的老太太聊天:“听说了吗?人肉包子!弹棉花卖网套
的乡下姑娘,进城来叫人给害了。刚开始谁也不知道,后来您猜怎么着?”
卖冰棍的老太太惊恐地瘪着嘴,好像刚被人强迫她吞了一口苦冰棍。
“咳!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从包子里吃出一块带指甲的肉!”
小髻听不下去了。到处都在糟蹋乡下人。再说这个故事也太可怕。可别吓坏了费费。她
正要走,却被看车的老太太叫住了:“姑娘,你是给那家看孩子的吧?”
小髻尴尬地停下了。老太太怎么认出她是给人看孩子的呢?她穿着打扮举止,不是都很
像一个道地的城里人了吗!又一看,老太大的手指正斜指着阿宁姐家的楼房,看来老太太是
这儿的老熟人了。在熟人面前,就没什么可装模作样的,人家什么底都知道!以后,抱着费
费到远处去!
小髻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补充道:“那是我姐姐。”
“知道。都说是姐姐,还不如外边请的保姆呢!”老太太颇有含意地眨眨眼。她的眼睛
很小,加上有几根倒翻的睫毛遮掩,除了略见发红外,看不出深浅。
这是什么话!难怪姐姐三番两次告诫小髻不要同外边的人瞎聊,人多嘴杂,有些人专门
爱刺探别人家的事。
小髻转身要走。看车老太太受了冷淡,反倒很高兴。她喜欢嘴严实的人。
“劳驾你给帮个忙,帮我看会车,我有个事出去一会。这事不难,规矩是后收费,谁往
外推车,你收他二分钱就成了。”
“这……”小髻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只怕因此委屈了费费。回头一看,费费正用小手将
自行车的铃铛抹得亮闪闪。“大妈,您可得快点。一会我还得赶回家做晚饭呢!再有,这取
车要什么凭证不?”受人之托,总要把事办得稳妥些。
“不要凭证。只要他是拿钥匙,不是拿老虎钳子打开的车锁,就行。”老太太掩饰起自
己的满意之色,又格外补充了一句,“看车这活没个定数。多呀少的,就那么回事。”说
罢,扭呀扭地走了。卖冰棍的老太太,可能觉得同个年轻的姑娘没什么好聊的,也推起吱吱
响的冰棍车走了。
到处都是车,列得很整齐。新车的车圈亮得像镜子,旧车就要柔和得多。小髻抱着费费
挨个按车铃。有的脆亮,有的暗哑,还有的干脆默不作声,按得重了,才发出生涩的嘎嘎
声。车多车架少,先来的车就有一个固定的位置,钢筋凹成的弯曲,像牙糟一样将车轮咬合
在其中,结实而牢靠。多余出来的车,只好弧零零地挤在队阵之外,显得凄凉。小髻可怜那
些车。都是一样的车,为什么早来的就有位置,晚来的就丢在一旁?车跟车,怎么就那么不
平等!
一场电影散了。小髻忙得够呛,她不知道看车大妈并未走远,正在僻静角落里清点着出
入的车辆。
“大妈,这是收的存车费。”天色不早了。小髻交待清楚,抱起已经呆腻了的费费,预
备赶紧回家。
大妈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钱箱。凭着对硬币特有的直觉,不必点算,就知道同存车数是
相符的,不禁为自己识人的眼力自得。她伸手拉住小髻:“我姓田。住的离这儿不远。我打
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也许是咱们有缘。”
小髻笑笑。田大妈的手背很硬,手心却是软的。只有那种生性绵和后来却经了许多磨难
的女人,才有这种外刚内柔的手。
小髻愿意有个人同她聊聊。田大妈好像随口问起她的种种情况。她都照实答了。
“你又带孩子又做饭,主人家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呢?”
“二十。”小髻回答。
“没给长过吗?”田大妈露出骇怪的神色。
小髻摇摇头。
“太少了!姑娘,你也过于老实了。头一个月二十,以后是要给长工资的。这是规矩。”
小髻不知道这规矩,原以为二十块钱就够多的了。谁想自家的姐姐还不如外人!她的心
发冷,不急着回家了。
“回去跟你那个什么姐说说,要长工资。她要是不给,你就不给她干了。”田大妈打抱
不平。
这恐怕不成。少给就少给吧,姐姐不仁,小髻不能不义。以后,自己的力气节省着点,
不给她家那么尽心尽力就是了。不管怎么说,阿宁还是姐姐,家丑不该外扬。小髻摇摇头。
田大妈心里很矛盾。她喜欢这姑娘的厚道,可人心隔肚皮,也许是故意装的呢?便说:
“那边商场来了新式样的衣服,你不去看看?”
“我有。都是姐姐给的。”小髻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对不起阿宁,赶紧表白,给姐姐说句
好话。
“料子倒还不错。只是样子不时兴了。”田大妈挑剔地打量着,“小姑娘家,就该好好
打扮打扮,年轻时不穿,难道成了我这样的老婆子再扮饰吗?”
小髻不语。这几句话确实厉害。哪个姑娘不爱美,不喜欢漂亮时髦的衣服呢!
小髻没有钱。钱都按月寄回家去,贴补家用了。
“当保姆的每月还该有两天休息,他们让你歇不?”
小髻摇摇头。阿宁姐从没说过这事。刚摇完头,又后悔了。这田大妈心术有些不正,自
己不该跟她说这许多体己话。
“想不到,自己亲戚比外人还刻薄。”田大妈叹了口气。
小髻抱着费费要走。这些事,还是不说的好,知道了,叫人伤心。
“说实话,大妈是试探你呢!看不出,你是这样一个仁义的姑娘。”田大妈慈眉善目地
笑了,“这样吧,我有心帮你找个能多挣几块钱的活,不知你愿意干不?”
小髻好奇地问:“也是看自行车吗?”
“傻孩子,看车能挣几个钱呢?不过是大妈这样的睁眼瞎混碗饭吃罢了。后天是星期
天,早上九点,你到前头那个路口等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小髻想了想,田大妈天天在这儿看车,是个有根底的人。路口又是个繁华大街,大白天
的,不会出什么其它事,就答应下来。
聊天最耽误工夫了。天色实在不早,阿宁姐说过晚饭吃饺子,得赶紧做。小髻去买韭
菜,两边货色差不多,自由市场摊上每斤比公家要贵一毛钱,公家菜站却排着挺长的队。往
日,小髻总是买公家的菜,哪怕多排一会。今天,实在是怕来不及。
择菜、剁馅、和面、抖皮、包……好吃莫过于饺子,费事也莫过饺子。还好,赶在姐姐
姐夫下班之前,小髻一个人忙活完了。
“姐,你回来了。”小髻招呼着。听了田大妈的话,她不满意阿宁;自己又说了姐姐的
坏话,心有点虚。饺子总算包好了,多少有点显摆功劳的意思。
阿宁随便嗯了一声,她没精力去品评这声招呼中的味道,急急叫着“费费”。冲进里屋
去了。
其实阿宁每天都是这样,小髻原来怎么没发现?她默默端起盖帘,去下饺子。
“韭菜多少钱一斤买的?”阿宁问。买莱的钱由小髻掌握,隔三五天阿宁查对一次,从
未出过差错。今天不过是随便问问。
小髻觉得不顺耳。倘是一家人,不该这么盘问,真当保姆看,就该给做饭买菜的那份工
钱。但姐姐到底是姐姐,不好忤逆,便低着头报了价目。
“怎么这么贵?”阿宁吃了一惊。也许是出自主妇的癖好,也许是家里有外人总有戒
心,她有意无意地经常注意市场上的菜价。小髻平日说得还相符,今天怎么这么大差别?
“我买的自由市场的。抱着费费,公家排队太长……”小髻不服地为自己辩解。
“不是早跟你说过,公家有就不要去买私人的吗!你倒越学越大方了。我们铮的钱是死
数,全靠平日里能省一分是一分。你怕排队,你的时间又不值钱!咱们现在是一家四口,还
要付你的工资,再不俭省,真该到了北京的贫困线以下了!”阿宁越说越有气。在现在这种
物价上涨的时候,当个主妇太不容易。同样的货物,多花了冤枉钱,不但经济上受损失,心
里总憋着一团火,好像被人骗了或抢了一样忿忿不平。
建树回来了。小髻再没说话,阿宁也住了嘴。两姐妹都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争吵。
饺子锅翻腾着,一会就得了。
“小髻上来一起吃吧。”姐夫招呼道。
小髻自然是不能去的,但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饺子也许是天下最不平等的食品。永远得有一个人煮,而不能所有的人团团围坐在一起
吃。
家里的大柴锅没煤气灶好烧,锅开得很慢,可每锅下的饺子多……小髻是娇女,每回都
和爹吃头一锅饺子……
正屋里的话语,随着酱醋香油的气味一同飘了过来:
“调动的事,怎么样了?”阿宁焦灼地说。
“老萧还是不松口。说是像我这样的人才,就是暂且用不上,过三五年也有用处。”沈
建树苦笑了一声:“只怕到那时,我也成出土文物了。”
“他只不过是你的领导,又不是太上皇,怎么能这么一手遮天!”梁阿宁愤然了。她和
丈夫是大学同学。毕业以后,她一直搞应用技术,沈建树搞纯理论研究。研究院里近亲繁
殖,一点用武之地也没有,阿宁活动着想把沈建树调出来,接收单位已经有了,这边又死扣
着不放。
“我死说活说,他总算松动了一条缝。可这一条缝,有和没有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出来。一块想想办法。”
“老萧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单位的财产,一定要走,得赔偿单位的损失,也就是交纳一
笔赎身费吧!”
“多——少?”阿宁真心希望自己能付得起。
“本科生八千,研究生一万。我对他说,我不是金子铸出来的。值不了那么多钱。他
说,这就对了,年轻人,好好呆着吧!”
“我们是服务于某个单位,又不是卖给他们的奴隶,怎么能这样?”阿宁气得摔了筷子。
“有什么办法?真是受雇倒也简单,他可以炒我们的就鱼,我们也可以卷铺盖走人。现
在是家长式……”沈建树也停了筷子。
小髻又端了一盘饺子。
“饺子煮得太过火了。你看,皮都煮破了。”阿宁强打起精神,给小髻下指示。
小髻的脸被厨房热气烘得红彤彤,她鼓足勇气说:“这是我成心煮破的。”
什么?这不是故意捣乱吗!家里家外,到处都乱了套了。“你……你……”阿宁气得找
不到合适的话。
“这是取个吉利呀!按咱们老家的风俗,煮饺子一定要煮破,意思是‘挣破’,主一年
过好日子,事事如意呢!”这是小髻能给姐夫帮的惟一的忙了。
“什么迷信风俗!不过是糟蹋了上好的馅!这些破饺子,放不好放,煎没法煎,小髻,
你都挑出来吃了吧。”阿宁可不领情。
“我来吃。”沈建树说。
晚上,小髻抱着费费在看电视。姐姐姐夫抓时间看他们的专业书。
这是一部外国电视连续剧。男主人公很英武,很潇洒,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女主人公。可
电视是从正面拍摄的,于是那个美丽的姑娘,便不知被排挤到什么地方去了。小髻看到的是
一张年轻又很有个性的脸。线条刚毅的鼻子和嘴巴。尤其是眼睛,正深沉又满怀热烈地注视
着小髻……
小髻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她还从未这样死盯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看,也从没有人这样温
柔地看着她……啊,有过!那是妈妈!可妈妈的眼光跟这不一样……
镜头持续得相当长,然而小髻还是觉得一眨眼就过去了。费费已经睡实,按说该把他放
回床上去,可小髻不敢动。她甚至嫉妒起片中的女主人公。
终于,又一幅男主人公的面部特写镜头出现了……
一只纤细而柔弱的手,拿起一个像电源插座般大小的小仪器,轻轻地按了一下。
屏幕上涮啦一下,全是茂密的雪花,然后一片昏暗。紧接着,出现了另一个频道的节目。
阿宁被沈建树调动的事,搅得心烦意乱,看不下去书,找了个自己喜爱的频道看起来。
没人想到要征询一下小髻的意见。仿佛她根本不在看电视,或是此时此刻根本没这个人
一样。阿宁用遥控开关把英俊的男主角赶走了。
小髻把紫花布慢帐扯得唰涮响,早早躺下了。正屋的灯光透过花布,变成稀薄的紫色,
轻柔地覆盖在小髻身上。
妈妈,妈妈现在睡了吗?是不是也在想小髻呢?
妈妈用苍老的手,抚摸着小髻的头发,掌心的皱纹刮起一根柔软的发丝,有点轻微的疼
痛。小髻不说也不动,任发丝随着妈妈的手势慢慢飘起,任这疼痛像一条细小的虫子,在她
的头顶慢慢爬行……
城里的叔叔,过的日子是和咱们不一样吗?小髻在问。城里的叔叔,是家里人的骄傲,
小髻还从未见过。
是。他们天天吃饺子,家里有电灯电话还有电扇子……这是妈妈在回答,那时她还不知
道世界上有带颜色的电视。
我要去城里看看,小髻坚决地说。
莫去吧。城里人眼盅子浅,怕看你不起。妈妈不愿最小的女儿受委屈。
偏要去!都是自家亲戚,能把我怎样!小髻听到自己无忧无虑的声音。
饺子是吃上了,彩电也算看了,可是……被幔子染成浅紫色的枕巾,吸进小髻思乡的不
平的眼泪,变得湿润而凄凉。

不知是几时,费费哭了。小髻立刻惊醒。其实费费夜里跟他爹妈睡,与小髻并无关系。
小髻一天同费费在一起,听得懂他的哭声,这是费费要尿了,应该马上抱起给他把尿。可
惜,阿宁虽然是懂多种计算机语言的工程师,对儿子的特殊语言却很生疏。费费是个干脆的
小伙子,他的哭声很快停了,变成一种快活的哼叫。糟了!已经尿出来了。小孩子真怪,尿
湿了自己身底下的被褥,该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怎么能如此自在而得意呢!屋里传来一阵
忙乱。小髻想象得出,费费此时正挣着浅蓝色的圆眼睛,无辜地注视着他手忙脚乱的父母,
好像一切同他毫无关系。小髻不觉无声地笑了。二十岁的女孩子的心境,明朗而单纯,经过
一个美妙的春夜,立即将烦恼遗失在刚才的睡梦中。
遮天蔽日的紫花布幔帐,在黑暗中像一堵高耸的墙,小髻觉得自己仿佛睡在一个巨大的
柜子或是夹壁墙里。突然,她又听到悉悉卒卒极细微的响声。
“多长时间……没有了……”姐夫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团温存的棉花
“轻些,小髻在。”阿宁姐说。
“她睡实了。”
小髻赶紧屏住气,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也许她该弄出点什么声响,阻止将要发生的事,
但她内心里却充满着渴望和好奇。她觉得自己很坏,却越发僵硬得毫无声息,不过事与愿
违,从她身上发生咚咚擂鼓般的声响。她绝望地松了一口气,才发现不过是心在嗓子下面跳
动。
极短暂的平静后,声音又起。
“小髻来了以后……你好像……少多了?”阿宁姐的话,慵慵懒懒的。
“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你不是对我也正规多了………”
“不说这些好吗?好不容易……”姐夫有些急躁。
“那……你得去洗一洗……”
“今天,就免了吧……小髻会醒……”
“今天……以后要先去………
“以后……晤……以后我每天都先去,然后……等着你……”
小髻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耳朵不好使了。其后的声音是确确实实的,但因为想象不出是如
何发出的,声音也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当她焦急地睁开眼睛,紫花布幔帐无情地遮断她的视
线。她极轻灵地挑开一个犄角,幔外仍是一片混饨。通往正屋卧室的门虚掩着,露出一扇极
细薄的光栅,像一片金属板,笔直地立在那里。
髻儿感到一阵燥热,从屋内分明往外发散着一种炙人的气息,烤得她想冲出房子,赤足
站在冰凉的野山坡上,让带着露水的夜风,打湿她的头顶。
因为长时间憋气,她只得微微张开口,让胸内火热的气流无声无息地吁出。
屋内竟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髻儿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也许什么也不曾发生,刚才只
是自己的一个梦境?她只得借助于眼睛。这一次,是不会错的。那片薄薄的金属样光栅,因
为有人影不时遮断,竟像一个有生灵的翅膀,忽明忽暗地上下抖动起来。
然而,屋内依然是寂静的。小髻先是疑惑继而惊异起来。乡下的孩子,远比城里的孩子
要懂事早。草木欣荣,禽畜繁殖,人不是与它们一样吗?小髻听惯了吵闹,甚至半夜的扑
打。对于那件事,以为一定是同各种各样的声音连在一起的。屋内的宁静,使她深深地感动
了。
原来城里人是这样睡觉的;原来费费是在这样湿馨美好的夜晚,来到这个世界的。原来
世上还有这样和谐的欢爱;原来阿宁姐是这样一个幸福的女人!
小髻知道自己像一把锐利的小刀,深深楔进了堂姐家生活的断面。她知道他们爱吃什么
菜,爱喝什么汤;知道他们刷牙洗脸时挤多长一条牙膏搓几下肥皂。她甚至知道他们有多少
钱存款,储蓄单藏在那里。那数字之和比小髻设想的要少。她并不是存了什么非分之想,只
是一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她也不时感到,姐夫想亲吻姐姐,因为她的在场,只得改为温存的
一笑,留下几许不满足的遗憾——
她曾以为这就是城里人的全部了。直到今天夜里看到——正确地讲应该是听到,或者是
说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的一幕,小髻才知道城里的女人怎样做女人。
城里人是该瞧不起乡下人的。
早上起来,小髻久久不敢正视阿宁,怕他们知道自己夜间不曾睡着。直到阿宁发现费费
在发烧,家里一团忙乱,小髻才自然起来。
阿宁把费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同小髻一起去医院。
正是上班时间,路上的自行车群,逼得人不敢过马路。“小髻,给你买车票的钱,咱们
俩万一挤散了,你在医院门口等我。”
“姐,我有钱。”小髻推辞。
“拿好。车来了。”
阿宁抱着费费从后门上,小髻被人流裹向中门。
“买票了买票了,没票的买票了。”售票员像在吟一首不曾断过句的循环诗。
人们无动于衷,全神贯注地对付拥挤。这是由真正北京人构成的货真价实的拥挤(绝不
像外地人多时那种里糖外涩式的赝品)。假如从车厢顶掉下来一根针,它会洞穿几个人的肌
肤,而绝不会掉在地上。到站了,人们左右俯仰,靠压缩肉体腾出下车者通行的甬道,然后
像被风分开的青纱帐一样,又严丝合缝地密闭起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抱怨。甚至踩了
脚,也没人说对不起,更不用说回答没关系了。车厢里挤满了人,寂静得却像一片荒漠,这
是真正的北京人的拥挤和对拥挤的默契。
阿宁姐不知在什么地方,她抱着费费不知有没有座?小髻什么也看不到。她想买票,售
票员惺忪着眼,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像受了冻害的瓜。小髻拿不准该不该叫醒他,她希望另
有人买票,这样小髻可以趁机递过钱去。可惜没有。人们似乎在无意中维持着沉寂。售票员
也不检票,有几个人自觉地掏出月票虚晃一下,速度快得如电光石火,售票员看也不看。正
是上班高峰,全都是正宗的北京人。
小髻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同其它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很想得到更
多的人承认。她的手在衣袋里,把那张潮湿的角票松开了。手从衣袋里抽出时,感到一种冰
凉的寒意。
下站就是医院。真正考验人的时刻来到了。小髻惧定了一下自己。正宗的北京人。这时
是要说着“劳驾,换一下”,然后奋不顾身地往外挤。小髻却是不能说话的,她的北京话还
不纯正,会露馅,于是她硬往外挤。人们虽略有不满,还是很配合地为她放出一条小径。像
这样漂亮的姑娘,有时常常是不注意她们应有的礼貌。现在,小髻站到售票员眼皮子底下
了,离车站却还有漫长一段距离。
“下车的同志把票打开了打开了。”售票员又开始唱他那古老而无韵的歌。精神虽不见
其怎样好,眼皮却是睁开了。
小髻一阵腿软。现在买票,还来得及,一切还没有开始,结束它谁也不知道。小髻的手
不听使唤,急切地直想去够那张角票,但内心深处有一股更倔强的念头,阻止了手的冲动。
于是颤抖的手指只掸了一下衣角,在外人看来,这个动作还挺优雅的。
不能退缩?你已经很像一个城里人了。售票员扫过你的目光,没有一点异样,为什么要
在这最后一分钟退缩下来呢?要是小髻现在掏出钱来买了票,她会一辈子为这一刹那羞愧后
悔的,她失去了一个极好的鉴定自己的机会。于是,小髻格外笔直地挺起了腰,尽管她的腿
紧张得发麻。她甚至命令自己故意露出了一个笑容,并且大胆地瞟了售票员一眼。
售票员这会是完全清醒了。他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妩媚的姑娘对自己嘱目,回敬给她一句
“先下后上”。
终于——到了。车门发出像开水溢到火红炉盖上的蒸汽声,木偶动作般的打开了。小髻
真想一个箭步跳下去,然后撒腿就跑。然而,不能,正经的北京人,应该是从容不迫地将小
巧的书包挽到胸前,轻轻跺跺脚,然后潇洒地用鞋点地,从蜂拥而来的上车者中挤出去,嘴
里还要说着:“挤什么挤……”
小髻都照着做了,就是没说那句道白一样的京韵。当她从人流中穿过的时候,感到一种
神圣的莫名的喜悦。如今,她在外表上,已经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北京人了!
“同志,请打开您的票。”
小髻一怔,一时竟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抑或只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她不止
一次设想过售票员会这样问她。
公共汽车开走了。
“同志,请打开您的票。”声音又不屈不挠地响了一遍,已稍微流露出某种不满。
这一次,小髻听清了。声音就从她正前方发出。那人臂戴红箍,正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
小髻傻眼了。这是汽车公司站台上的查票员,这种情景很少见,但今天小髻碰上了。
她的第一念头是逃。哪怕登上刚才开走的那辆车,她可以立即买票,在下一站下车,一
切都来得及补救。然而这肯定是不能实现的。第二个念头是寻找阿宁,只有姐姐能救她。
左顾右盼在查票员眼里,等于招供了身份。小髻因此失去了宝贵的时间,她本应立即服
罪补票认罚的。
“想溜走呀?有没有票?说话呀?哑吧了?”查票员一旦碰到时髦新潮而又蓄意逃票的
人,嘴巴便格外尖刻。
围过来一群人,有些人看看表,惋惜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走了。
小髻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说话。便紧紧钳闭着
紫葡萄一样的嘴,惊恐地瞪着查票员。
“甭装可怜!掏钱,罚款!”查票员把小髻的态度误认为是对他职权的藐视。越发来了
火气,“还挺宁死不屈的!说不说话?不说从哪上车的,从起点站罚!”
小髻执拗地紧闭着嘴。从自以为是一个城里人的美好感觉中坠入当众受辱的窘境,她完
全失了方寸。
梁阿宁看到小髻的时候,正是这样一番情景。她的脑袋哄地一声变得很大,踉跄了一下
几乎摔倒。她自诩不属于小市民,而且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从来不屑于注意这种闹剧式的
纠纷。想不到,小髻竟这么丢人,被当场揪出来示众。看到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庞在众人逼视
下红一阵白一阵,她直觉得全身的血往脑袋上冲。
站出去,救下小髻?这类执法队,说上几句好话,认罚认错,事情也就过去了。
小髻被围在中心,像陷饼中的羔羊一样,用充满泪水的眼睛在寻找着自己的姐姐……
阿宁的脚却像钉在地上一样,僵直不动。丢人呀丢人!她梁阿宁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领
回一个逃票犯,还要被人劈头盖脸地奚落一番,她从未遇到过这种尴尬,小髻是小髻,她是
她。小髻既然自己不拿脸面当回事,就让她自己去蒙受这耻辱吧!我可不愿意代人受过。
梁阿宁铁青着脸,紧紧地抱着费费,冷漠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执拗地沉默着。
小髻在众人的逼视下,抬不起头来。她找不到姐姐,只看到一条条宽窄不一的裤腿和一
双大小不等的鞋……姐姐也许从另一个车门下车走远了,费费正生着病……
费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一眼看见自己的小髻姨姨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张开双
手,奶声奶气地发出模糊的“一”声,要小髻抱。
这真是出人意外的小插曲!已经感到乏味的人群,立即像打了一针似的兴奋起来,连稽
查队的也跃跃欲试:怎么,还有一个同伙?
阿宁不得不站出去了。她先把兜里的月票冲大家端正地出示了一下,然后用从容不迫的
矜持口吻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阿宁的气度不凡,稽查队稍微收敛了一点气焰:“你问我,我问谁?你妹妹坐车不买
票,问她话还装聋作哑,真不嫌寒碜!”一边斜着眼,打量着她俩。
“姐——”小髻满含委屈地叫了一声,为稽查队的话,充当了极好的注脚。
“噢——”围观的人一阵起哄。
“谁是你姐!”阿宁冷冰冰地抛给小髻一句,然后,对稽查队说:“一个乡下人姐呀妹
呀地乱叫,你们就相信?她是我们家雇的保姆,新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也犯不上这么厉
害。该补多少钱的票,我来买。”
小髻蹒跚地跟在阿宁后面,好像腿脚受了很重的伤,众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戳在身
上,却终能洗去,阿宁姐那句话是扎在心上,永远也拔不掉……对了,不能叫阿宁姐了,她
不认我这个妹妹的。小髻把手伸进衣袋,把那张被汗水儒湿的纸票扯得粉碎。

“明天,我想休息一天。”小髻惊讶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把话说出了口。请假的事,她
一直犯怵怎么说才好,想到不过是雇人的与被雇的,心里反倒轻松多了。
阿宁觉出今天的话头味道有点不对。往日小髻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比如上公园,比
如逛商场,总是快去快回,什么时候到家,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干活,并不曾说过“休息一
天”之类的话。
“费费病了。你的事改天再办行吗?”阿宁强压住不满,跟小髻商量。
是的,费费病了。小髻一阵心软。可答应了田大妈的,怎好悔约?再说,星期天你们都
在家,干吗非得剥削我这一天?“不行。”小髻还不曾当面顶撞过阿宁,但这一次,她坚持
自己的要求。
这个小髻,近来学坏了!想必是听了什么人的闲言碎语,变得这样不安分,阿宁思忖
着,话说到了这份上,闹僵了对大家都不好。便点了点头:“好吧。你就休息一天吧。”
星期天的城市,苏醒得比平日晚些。干燥凉爽的晨风在打扫洁净的街道上快活地跑着,
把小髻的衣衫像风帆一样鼓起。
田大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地上是一大堆杂乱的书刊和一块大塑料布。
“把它们按类归好。摆在地上。”田大妈指挥。
书摆好了。都是过期刊物。封面花花绿绿的,像地面突然铺起一块斑烂的地毯。
“看好了吧?这事再容易不过了。卖书一毛钱一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留神别叫人
白拿跑了就成。你看着卖吧,我还得看车去呢!”田大妈交待完了要走。
事,按说不难,可小髻心慌意乱:“大妈,我可不会吆喝呀?”
“我的傻姑娘!这不用吆喝。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看摊就行了。自有人来你,只怕你会
忙不过来呢!”
会是这样吗?小髻孤独地站在那里。寂寞的杂志被风掀动书包皮,发出哗啦啦旗子一样
的声响,小髻听起来,有点像家乡风吹苇叶的声音。
要是这样一直站下去,就糟了。小髻开始后悔轻易地答应田大妈。
幸好这只是很短的一个时间。过往的人们,先是注意到这个眉宇间略含忧郁的姑娘,其
次注意到她脚下斑斓的书。
“这是卖的吧?”有人问。
髻儿点点头。她的普通话已经很纯正了。但她不自信。能用姿势的时候,便不张口。
“怎么都是旧的?”
小舍不答后,自己能看明白的事,何必再问。
“多少钱一本?”
“一毛。”这是非回答不可的,在这么多生人面前抛头露面,真是太难为人了。
“什么新的旧的!没看过的,就是新的。”人们被一毛钱的低价所感动,自我解着嘲,
纷纷挑选掏钱。
北京人爱凑热闹。见这儿围拢了一群人,凑上来的人就更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小髻买卖兴隆。不知不觉中,脚下的地毯菲薄起来,有的地方已露出灰白色的空地。
“请问,这杂志有第四期吗?”一个很清朗的男低音隔着几个人问。
“没有,有的都在这儿摆着,找不到就是没有。”小髻抬起头,不觉愣了。
问话的正是姐夫沈建树!“不卖了!不卖了!”小髻手慌脚乱地将剩下的杂志归拢到一
块,好像这样能弥补自己的失态。
沈建树只看到一个小姑娘在低头售书,没想到竟是自己的堂妹。
在窄窄的家里,他们原没有多少机会说话。所有支使小髻的指令,都是由阿宁发出的。
沈建树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管,他缺一本资料,想在这旧书摊上碰碰运气,不想竟这么巧!
早知如此,该绕过去。
“姐夫,你别对姐姐说。”小髻央求道。
沈建树点点头。看到小髻风尘仆仆卜的样子,又很有些于心不忍。一个小姑娘,若不是
为了给自己带孩子,何至于背井离乡呢!想起阿宁说小髻不买票的事,他总有点难于相信。
纵是真的,也只能说小髻家的经济太窘困了。他去过家庭服务处,知道阿宁给的工资太少,
私下说过几次,阿宁也不听,反说他把亲戚当外人了。
沈建树掏出身上的钱,说:“你这些书是帮别人代卖的吧?就算我买了。你把钱交给人
家,回去吃饭吧。”
小髻很感动地看着姐夫,突然觉得他有点像电视中的那男主角,那么亲切。当然,沈建
树绝没有那么潇洒,可他的神气像。
小髻不接钱:“我答应了帮人家卖书,就得把这事办好。我不光是为了挣点钱,我想看
看自己能不能在北京这干点事。”
沈建树微笑了,这已经不太像最初那个拘谨的乡下姑娘了。
“怎么,姐夫不相信?”
“不是,我是说,你真要干事,就该干点比这有意义的事。你可以看书,学点东西,电
视里每天都有讲座……”
小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姐夫走了。
田大妈好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包子,快趁
热吃吧!”
小髻顾不得说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全忘记了城里的女孩子,即使在这时候,也是一
小口一小口地去揪。斯文而娇柔。
吃饱了,小髻这才恢复了平日的安静。有些腼腆地说:“大妈,这是包子钱和粮票。”
“快别这么见外!大妈这就给你钱。”田大妈说着,将手绢包里的卖书款抽出一张,
“这十块是你的辛苦钱,别嫌少。”
小髻双手推拦:“大妈,这书是有本钱的。我不过站着看看摊,哪能要这么多钱!”
“姑娘,你要是硬不要,就是嫌少,大妈可就拿你当外人了!”田大妈佯装着沉下脸。
“这……”话说到这个份上,小髻只好把钱收下,心里高兴得蹦蹦直跳。十块钱,抵上
给姐姐干半个月了。
大妈没有说以后还要不要小髻帮忙卖书,小髻自然也不好问。
“今天有个人,想找一本《计算机》第四期。”这个问题,小髻可得问清楚。
“这可难了。咱们的书,是从废品收购站买回来的。按废纸的价买,照咱们这个价卖,
哪能不赚钱呢!当然这得有熟人。请客送礼,不过还是咱的赚头大,这你也看到了……”
小髻点点头,她拿的钱,不过是几分之一。
“话又说回来,人家卖什么书,咱才能有什么书。所以,要想指名道姓地找哪本书,那
才是大海捞针呢!你知道人家卖没卖呢?就是卖了,那么多废纸旧报,谁能担保一定能过咱
们手给挑出来呢?也许这期在咱地摊上摆着,下期在哪个小贩手里,正给人包五香花生米
呢!”

阿宁感到了小髻的离心离德,又苦于没有办法弥合。日子疙疙瘩瘩地朝前过着。小髻每
月请两天假,既不多,也绝不少。如果阿宁批的时候不那么痛快,小髻就会甩出一句:“那
你扣掉一天的工钱好了。”阿宁不由得想起政治经济学里讲过的工人自发反抗之类的话,不
敢再坚持了。要知道,她每天不在家,小髻若真来个消极怠工,冷淡了费费,她可吃不消。
沈建树和小髻的关系倒很密切。沈建树给小髻带回一些书,有时阿宁吩咐小髻干事,沈
建树听到了,不声不响就去做了。
“这算怎么回事!一家子人,就我唱黑脸。你想让小髻在咱们家学成一个大学生吗?”
阿宁冲沈建树嚷。当然是趁小髻不在家的时候。
“读些书,总没有坏处。我总想,小髻到咱们家一趟,该让她学点东西。大家都是一样
的人嘛!”建树很诚恳地说。
阿宁再说不出什么。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总不能反对自己的堂妹学习现代科学文
化知识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一个当保姆的,学这些还能安分守己地做家务带孩子
吗?小髻刚来时多纯朴老实,现在变得油滑多了,城市真是个大染缸。小髻的心思,她现在
越来越摸不准了。
阿宁把上班时必带的一本资料,放在家里。
小髻抱着费费看电视,不时亲亲费费的小鼻子。费费的鼻子很像姐夫,高挺而周正。费
费的嘴很像姐姐,薄而棱角分明,并不难看,却总叫人觉得不可亲。
费费这阵听话,小髻正好安心听课。不想,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会是谁呢?小髻凭着女人的敏感,立即断定这是姐姐。她迅即扫了一眼四周,房间很整
洁,费费浑身上下也收拾得很干净,就是厨房里还泡着一个碗。那是给费费蒸完蛋羹的碗,
不泡很难洗。这该算不了什么吧,阿宁姐也常这样做的。
“下面,请同学们把书翻到第九十页……”一个温和的女中音,打断了小髻的忙碌。
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小髻赶紧走过去,啪地把电视关上,把罩子蒙好。
“有份资料忘记带了,只好跑回来一趟。”阿宁面色有些发红,对小髻解释。
这是姐姐的家,姐姐什么时候想回就什么时候回,犯不着说这么多话。话说得多了,就
漏馅。然而小髻还是很紧张,这是主人在冷不丁抽查她的工作。
还好。一切都井井有条,不是匆促之中现收拾打扫的,费费也很乖,身上散出好闻的儿
童霜气味。无论阿宁眼光多么挑剔,应该说小髻是一个称职的保姆。
不过,屋里有一种气氛。那是人片刻之前还沉浸在另一种情绪中,一刹时转不过来的表
情。连费费都直瞪瞪地看着她,好像没缓过劲来。
阿宁又不动声色地环顾屋里。电视机罩是歪的,她走过去抚平,用手指触了一下荧光
屏,温热如费费的额头。
“小髻,你在看电视?”
“嗯。”小髻回答。
“这么好的天,该多带着费费在楼下去玩。一天关在家里让他看电视,眼睛该受影响,
也许变成对眼。”
“没那么严重吧?”小髻心里不服。
“你再来看。”阿宁走到电表前。“这个月走了这么多度,天天看电视,光电费,就是
一笔不小的开支。”
小髻不语。电表转盘飞速旋转着,红色三角标志一晃而过,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好像一
个红衣小姑娘在骑旋转木马。
“电视机我已经关了。”小髻低声说。
“这是电冰箱在耗电。”阿宁叹了口气,“你也许觉得我太小气,可钱就这么多,不当
家不知柴米贵,你也得体谅我。”
小髻点点头。她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阿宁姐说的是实话。
“彩电显像管是有寿命的。看一小时就少一时。我和你姐夫,除了工资,没别的钱。一
天多开几小时,别人家的能用十年,我们这台五年就得坏。就算到时候能攒出再买一台的
钱,求人走后门,还不知买到买不到呢?”
阿宁买这台彩电真是费了力气。父母在外地为官,是很清廉的那种。她和沈建树都是普
通技术人员,朋友也都是清高而没有实权的,为买彩电,颇费功夫。后来还是出高价托人从
黑市买到的。
作为亲戚,小髻该体谅难处。作为保姆,主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小髻还有什么脸面再看
下去呢。
“姐,我有封给家的信,你帮我发了吧。”小髻领着费费往田大妈看车方向走,那边没
有邮筒。
阿宁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拆看小髻的信。如果她在路过第一个邮筒的时候把信丢进
去,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可惜,她忘了。职业妇女步履匆匆,她走过好久才想起来。往回
走,去发一封信?算了吧,投到单位收发室也一样,最多慢上一天半天的,那有什么呢?农
村生活节奏慢,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
收发室正巧锁了门。呆一会再进去吧。阿宁把信放在自己办公桌上。信封上那个熟悉而
又陌生的地址,唤起了她的记忆。曾几何时,她曾那么热切地盼望过它的回音。他们把小髻
送来了,小髻不知同他们说了我些什么?她对北京的一切满意吗?大概不会太满意,我对小
髻不错,起码是尽了我的能力。小髻要求太高,她总以为是亲戚作客,帮你的忙,干多干少
都只凭自己高兴。大家的价值观不一样,衡量起来就有差距。但我希望小髻不要说我的坏
话,多想想彼此的好处,多体谅一下对方的困难。最好不要把闹过的那些纠纷让她的父母知
道,那样,也许会给老家乡亲们一个坏印象。阿宁不在乎印象好坏,她一辈子也不会回那个
鬼地方。可阿宁怕因此影响了父亲在家乡的口碑。爸爸虽然因为忙,多少年不曾回去,但老
人心里是很眷恋那块故土的。
小髻稚嫩但却根工整的字迹,神秘地摆在面前,里面是对家乡亲人讲的心里话。
阿宁把信封拿起来,对着阳光晃了一下。信封很厚,隐约可见折成两叠的信纸轮廓,字
却一个也看不清。
阿宁拿起剪刀。这很容易,只要嚓喀一下,所有的秘密都尽收眼底。可是,慢着。她受
过高等教育,她是国家干部……阿宁把剪刀放下了。
信封庄严地面对着她。
为什么不可以看看呢?要知道,我是她的堂姐,这是至亲至爱的关系。我有权利知道她
在想什么,也许遭遇什么困难,碰到什么解不开的难题,需要帮助或出个主意……
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涌上脑际。干练的女程序设计工程师不再迟疑,她把剪刀换成一枚
小巧的大头针,把信的封口处轻轻挑开,这样复原的时候,不容易留痕迹。
“哼!看过之后,我差点想给她撕了!哪能这样釜底抽薪!”阿宁气得全失了平日的矜
持。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建树着急地问。
“小髻在信中跟她父母说,一个人在外,没人管没人疼,天天想家。叫她父母接到信
后,发封加急电报,就说她母亲病了,她就回家走了!”
怎么能有这种事!
“你怎么能偷看她的信呢?”这是沈建树觉得不妥的第一件事。
“幸好偷看了。要不然,哪天她卷起包袱一走,给你个措手不及,看你怎么办?”阿宁
冷笑道。
找托儿所保姆的艰辛又浮上心头。小髻,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可
以走,这样惊动家长一块骗人,弄得我们不知道还要为你和你母亲着急,费费又没有人管。
不要说人世间,单一个家庭,就这样复杂!他没有办法。
“实在不行,我再到家庭服务处看看,也许我们的表快排到了……”沈建树没多少把握。
时至如今,阿宁又想起小髻的种种好处来,这一年她能安心上班,从不担心家里,不都
是因为有小堂妹吗!也许,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是啊,以前归以前,现在重要的是怎么办?
“信,你怎么处理了?”沈建树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封信。
“我给她发了。你放心,粘得牢牢实实,看不出破绽。”阿宁这点起码的道德还是有的。
“这么说,电报很快就回来了?”
“是的。”阿宁有气无力地说。
小髻罢工了。这也许是雇工们最严重的反抗行为。阿宁对沈建树说:“这两天,咱们都
对小髻好一点。”
“只怕来不及了。小髻又不是孩子。”
“姑且一试吧。硬拦着不让走,不可能。再说强扭的瓜不甜。真要撕破了脸,大家都不
好看。咱俩不是每人有半个月的休假吗,先拿出来看费费。走一步说一步吧。”阿宁的主意
是惟一的办法了。
电报是邮递员交给沈建树的。他真想推辞不要,请邮递员直接给小髻。
“给,小髻。你家的电报。”沈建树低着头,没看小髻。
“什么事?”小髻故作镇定。
“我没看。”沈建树真不愿看到那张单纯明朗的脸上,出现虚伪的表情。
“哎呀!我妈妈病了!这可怎么办呀?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我得赶快回去,看看我妈妈
呀!”小髻惊呼一声,就哭了起来。刚开始还偷偷观察一下姐姐姐夫的表情,一会,就真的
痛哭起来。这么长时间,她从没有机会大声呼喊过自己的妈妈,着着电报,好像妈妈真在望
眼欲穿地盼自己回去,不禁热泪滚滚而下。
阿宁急忙过来劝慰。看堂妹哭得这般伤心,她几乎怀疑这封电报是真的了。不管是真是
假,如果她还想留住小髻,只有拿出最大的热心和关切来。
“小髻,别哭了!我这就托人去给你买票。再给你父母带些北京特产和各种补药,也许
就会好的。要是你们那儿医疗条件不好,你回来时和你妈一块来,我们找最好的医院……”
沈建树真想逃出这间房子去。他不能容忍面貌这么酷似的两姐妹,他那么喜欢的两个女
人,彼此情真意切地欺骗着。
“建树,你抽个空问问小髻还回来不?咱们也好做个长远打算,”阿宁趁小髻不注意,
丢给沈建树一句。
“小髻,你还回来吗?”这也是一句虚伪的话。小髻既已苦心积虑想出要走的计谋,她
怎么还会回来呢!沈建树却不得不问。纵是欺骗,他也需要一个回答。
“我妈病要是好了,我就回来。要是病不好,我就得在家侍候她老人家了……”小髻不
敢望姐夫的眼睛。那眼睛正深沉地注视着小髻。
这该不算一句谎话吧?
大人们在做什么?沈费费好奇地用浅蓝色不曾见过人间丑恶的眼睛,从这个人身上,转
到那个人身上。

火车隆隆地响,车厢里亮着幽暗的光。窗玻璃很黑,像一面黝亮的墨镜。照出小髻白净
椭圆的脸。女人比男人爱照镜子……法国女人平均每人每天要照一百回镜子……这是小髻从
田大妈那些杂七杂八的杂志上看到的。电视讲座阿宁姐不让看了,抽空看点闲书总管不着
吧?况且看这种书比学虚无缥缈的外国文要有意思得多。既不觉得虚度了光阴、又迅速地充
实了知识。小髻终于发现城里人的秘密了:不就是头发怎么烫,衣服怎么穿,加上毛衣编出
多少种花样,一块豆腐能做出几十种吃法吗?!这没什么了不起,小髻也学得会!只是这次
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同田大妈道个别,小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别了北京!这个巨大而明亮的城市渐渐向后隐去,小髻听到有节奏的铁轨在千百遍地重
复着同一句话:快快回家!快快回家!愈来愈响地进入了她的梦乡。
“髻儿!你总算回来了!看瘦成了这个样子!我早知道城里人不实诚,你偏要去!快歇
歇,妈这就给你做顿饱饭吃!”妈妈用手摸索着小髻,好象单用眼睛证实不了这就是朝思暮
想的女儿!
这就是故乡!小髻每晚在紫花布幔里想过无数次的故乡!距离像一块模糊的毛玻璃,滤
去了所有不美好的印象,留下的只是一个朦胧而温暖的轮廓。待你真的走回家乡,才发现她
依然古老而陈旧。
“妈,别冤枉人。阿宁姐家饭是管饱的。是我自己想苗条些。”小髻轻轻将妈妈的手挪
开了。那痒酥酥像小虫子爬一样的感觉,虽然亲切得令她想偎依到妈妈怀里,可新作的发型
禁不住妈妈粗糙的手摩挲。
苗条是个啥东西呢?妈不懂,妈到城里去的时候,城里还是以壮为美。时代不一样了,
乡下人也讲究用城里的眼光看人。要不,怎么能有人光看了髻儿捎回来的相片,就托人上门
提亲。
“是个万元户呢!人家上门求的咱,说要找一个见过世面的女孩。妈生怕不让你回来,
就拍了电报。”
家乡也有了万元户?!小髻与其说是对婚事,不如说是对万元户的能干来了兴趣。在阿
宁姐家,每逢看到电视里的农村,她就想到自己的家乡:什么时候才能富裕起来?没想到这
么快,家乡就有了万元户了。
走在山村羊肠般的小路上,小髻才从从容容打量了生养她的这块土地。山是绿的,水是
青的,天空湛蓝湛蓝,和梦中多少次出现时一模一样。只是房子变小了,人的背仿佛也更驼
了。也许是小髻的眼睛变大了。就像自家住的那栋破屋,歪歪斜斜好像就要倒塌,其实它已
经那样歪斜了几十年,再歪斜几十年,也不成问题。小髻越发急切地想看到那个农村中率先
富起来的穷人。
一幢新盖的房屋,确实不同凡响。到处散发着新鲜木料的香气。进到屋里,气味变成了
浓烈的油漆味,使小髻想到北京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摩托或是抛锚的拖拉机。
小髻忽然想上厕所,便一个人溜出来。这么漂亮的一所新宅,厕所该盖在隐蔽处的。小
髻便寻往后院,突然,她闻到一股焦糊的橡胶气味,像是塑料底鞋踩在红煤球上,呛得人喘
不过气来。
“这是什么味?”她问身边一个短打扮的年轻人。看来是这家雇的伙计。
“这是钱味。”那人一本正经地回答。
小髻越发不明白了。
年轻人给她解释:“我们就是干的这个活。从城里收来旧橡胶内胎,把它化了再成型,
做出东西卖,就赚大钱了。”
“做成什么东西呢?”小髻想不通。黑色的汽车内胎除了打足气扔到江河里当救生圈,
还能有什么用途?
小伙子却不肯讲下去了。“你到茅厕里看一看,自己就知道了。”
小髻越发急着要找茅厕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使劲用鼻子去嗅,山野中的空气凛冽,加上橡胶味遮掩,提示不了方
位。小髻突然醒悟到自己错了。房子是新的,茅厕可还在老地方。她退回到大门前。果然,
在祖祖辈辈遗留下来该建厕所的地方,与崭新院落极不相宜地搭着一处简陋的茅厕。
小髻提着裤腿走进去。地面潮湿阴暗,搞不清是雨水、露水还是尿水,实在无处下脚,
只得翘起脚尖,让高高的鞋跟委屈在泥泞之中。地上甩着些边缘圆滑的石块,外表不甚粗糙
的树棍,结成团的土坷垃,叠成一棵的阔树叶……小髻知道,这就是乡下人的手纸——经济
实惠,还可以再生。在人眼看不到的犄角旮旯,还隐藏着女人们专用的物件。蜘蛛在上面结
网,蜗牛从上面爬过,留下一条鼻涕般银亮的线……小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看见一条肥
胖的蛆虫,正沿着她红色的鞋跟往上爬,沉着地像闹市中的无轨电车……她猛地一跺,像登
山队员一样坠落下去,片刻之后,又毫不气馁地重新开始……一只贪婪的猪娃,正从与茅厕
相连的猪圈摇摆着走过来,尾巴快乐地卷出一个漂亮的“8”字。人的粪便,是它一顿佳肴。
一切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小髻在这样的茅厕中进出过多少年,今天竟觉得一分
钟也呆不下去。阿宁家的厕所,是一间小小的独立水泥房间,姐姐很爱干净,终日打扫得清
清爽爽,还有一种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临街有一扇不大的窗户,白天可以看到过往行人,晚
上可以看到闪亮的路灯,靠墙的搁板上,还放着几本消遣的书……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小髻
竟如此鲜明地回忆起阿宁家厕所中的所有细微之处。包括第一次上厕所时,因为居高临下,
因为能看到那么多人影,她产生出一种不安全的恐惧感……农户的院落,第一是实用。院子
的一边是柴草垛,另一边就是茅厕和猪圈。为什么不可以移到院落背后?可以的。但没有人
做这种移动,随着一股刺眼睛的腥臊气,小髻终于明白这户富裕人家生产的是什么货色了。
靠墙处摆着几个橡胶外带,水囊一样,厚而结实,农民们买了去,盛满稀薄的粪尿。用扁担
挑着,去肥各家的责任田。陶罐易碎,木桶易糟,惟有这再生橡胶的,轻便省力,想必生意
是很红火的。庄稼一技花,全靠粪当家。乡下人并不认为粪便是什么可耻的东西,也不觉得
打造盛粪便的器皿是什么不光彩的职业。但小髻受不了。她想念阿宁家那间小小的水泥房
子,弯弯曲曲的下水道管子,才是排泄物的归宿。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心,已经不再
属于生养她的这块土地了。
“髻儿,看了这么半天,你到底觉得怎么样,也该给妈一句痛快话。妈不糊涂,不包
办,大主意你自己拿。”妈妈做出很开明的样子。
怎么样?妈妈问小髻,小髻问谁去?单看了一面,谁知道谁怎么样?那个人不难看,谈
吐也还精明,小髻的一辈子就跟他过了?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怎么跟电影电视剧里那些缠
绵徘侧的故事一点不一样,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髻儿,妈知道你的心,进过城刚回来,看哪都不顺眼。可城里不是咱们的家,乡下人
的根子在土里。孩子,收收心吧。成家过日子,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妈妈的声音,苍凉而悠长,山里女人一辈一辈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小髻难道能挣得脱吗?
阿宁姐和姐夫,不要埋怨小髻的一去不返。好心的田大妈,不要奇怪小髻怎么不辞而
别。还有那个找书的大学生,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相见……不懂事的费费,忘了你的小髻姨姨
吧,我们原不是一种人啊!
小髻痛苦地点了一下头,她的终身大事,就算这么定了,她到城里去过,就这么回事,
什么也改变不了。城市像一口巨大的樟木箱子,每一个装进去的人都沾染上一种城市味。风
吹日晒,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稀薄下去,被山野的雨露,冲刷得无影无踪。
小髻站在自家屋后的树丛里,任泪水无声漱下。脚下有极细微的声响。她俯下身,借着
朦胧的月光,看到地面有个钮扣般的小洞,一个丑陋的马猴一样的小昆虫挣扎着,从背上裂
开一道不规则的细缝,一个柔软细腻的躯体从中奋争而出。它的翅膀是嫩绿色的,敛在一起
时像一柄优雅的折扇。翅膀一点点张开,像是一件翠绿色的纱衣。这是秋蝉。到了明天早
上,它的翅膀变成造明的黑裙,驾着它,飞上高高的树梢,把久居地下的梦,变成现实。遗
下孤零零的蝉蜕,任下落的树叶将它掩埋,最后像炸得过薄的油饼屑,化为碎尘。
蝉儿也许不该到高处去,那儿太冷……
“髻儿——回来——”是妈妈在叫,像是儿时唤她回去吃饭。爸爸不管小髻的事,女儿
终是人家的人,嫁给谁都一样。小髻朝自家灯光走去,农村的窗口也要比城里的小,不需要
读书写字的人,不需要那么多光亮。窗户小些,夏天少进阳光,冬天少进冷风。
一个老迈得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在说:“人都讲‘底下都一样,脸上分高低’。不对,不
对,人和人哪都不一样。”
“婆婆见得多了,自然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妈妈在答话。
屋里是谁?噢,想起来了。大家都叫她稳婆婆,会接生的。小髻还是她接到这个世界上
的呢!只是自己家里并没有产妇,这么晚了,稳婆婆到这干什么?小髻感到隐隐的不祥,朦
胧之中好像有什么危险向自己切近。她倚在门旁。人在弄不清底细的时候,往往愿意先藏住
自己,也许,是为了更有效的躲避吧!
“小髻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妈妈的话中流露出焦急。
“不慌不慌,今日不在,还有明日。那家央了我来,原也说要在白花花的日头底下,才
好看得分明……”
“那就又要辛苦婆婆了。”妈妈不过意的说。
“若是髻儿一直在乡里,也就不必过这道手了。哪家的妹子咋样,人人都看得见的。进
了城,抹了层洋釉子,人家就不放心了。”
小髻好像听明白了,心中咚咚跳,血突突往上顶,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不到那话清清
楚楚说出来,她便不敢去想。
“自己的女儿,我还是心里有数。”
稳婆婆察觉到了妈妈隐隐的不满,忙说:“我也是这样讲,从小看大的妹子么!可人家
有钱了,气也粗了,一定要验明是童身的姑娘。还说什么,给姐姐家帮佣,谁不知小姨子有
姐夫的半个屁股……”
小髻如同被雷击了一样,歪歪斜斜站立不住,只觉得一盆尿水自天而降,兜头兜脑洒遍
全身……
家乡在泪水中模糊起来,眼前闪出一排排亮晶晶的星星。那是城市不夜的灯火。阿宁姐
和姐夫,还有小费费在等着她。在那里,她有可能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而留在家乡,她一生
的命运,今天晚上就定下来了!
不!不能!
“我家小髻,随婆婆怎样看,也是不怕的。”妈妈口气里颇透着自信。
不!妈妈!小髻怕,怕得心里胆寒。她用手紧紧护住腰身,好像黑暗中有一只巨手,就
要将她全身衣服掳掠而去,赤身裸体扔在野外。
“是嘛!听说城里也都兴起婚前检查,谁想我这稳婆婆,老了老了,又派了新用
场……”
小髻无力地垂下头。稳婆婆是年老而衰迈的,但小髻敌不过她。古老的故乡有那样强大
的威力,它能容纳进一切却不会被改变。连生她养她的妈妈,也加入了进去。小髻不怕查,
她一如妈妈生她到这个世界上时一样清白。可她不能忍受这无端的侮辱,让一双老眼昏花的
眸子,在阳光下像贼那样窥探,然后把一个姑娘最珍贵的秘密,讲给一个愚昧而粗俗的男
人……不!无论他多么有钱,他没有权力像出售他的尿桶一样挑选小髻!
门吱嘎一声响了。“婆婆走好,明天我和小髻到你家去。”
最后的一缕血脉断了。飞上树梢的蝉儿,无论它愿不愿意,都再不能回到蝉蜕里去。这
是蝉的悲哀,也是脱的悲哀。
“妈,明天我就回去了。您多保重。”小髻尽量平静地说。
“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怎么一定要去侍候人?告诉妈,是不是城里有什么人,勾住
了你的魂?”妈妈自以为猜的很准。女孩家除了嫁人,还有什么更重大的事?
该怎么跟妈妈说明白?也许,这本来就是说不明白的一件事?小髻支吾着:“就算……
有吧……”
“真的?”妈妈绝不是好哄骗的,“莫不是骗你耍吧?你仔细讲讲是个啥样人?”
谎话是不能开头的,小髻只好顺着编下去。“他个子很高,戴一副眼镜,嘴巴抿得紧
紧……”
“妈不是向这个。长相好坏倒在其次,这人是干什么的?”
“是……”真难煞人也。小髻一顿,一个现成的答案又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脱口而出:
“是大学生。是工程师……”
妈有点狐疑。天下会有这么好的事?该不会是个骗子吧?“那人的脾气品德怎样?你好
好给妈说一说。”乡下老女人自信凭着多年看人的经验,只要女儿详详细细讲个周全,她就
能识出其中的真假。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小髻不忍心骗妈妈,可她知道,惟有这个强
大的理由,才能帮助她再次离开,她强自镇定自己,有板有眼地说下去:“这个人呀,又忠
厚又老实,从不大声说话,脾气可好了,心肠也好,对小孩子特别亲热……”小髻突然停了
嘴,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个人是谁?高高的个子,紧抿着的嘴巴,大学生,工程师,好脾气,好心肠……这不
是姐夫吗!
姐姐呀姐夫!小髻可绝没有恶意。姐夫是小髻惟一见过最值得佩服的男子汉,慌乱之
中,只有依照姐夫的模样,画出自己心中的那个人。
妈妈还是听出了破绽:“对小孩子好不好,你怎么知道?莫不是个离了婚拖着孩子的男
人?”
“妈,你为啥偏要把女儿的事往坏处想呢?”小髻实在无法继续圆说她的谎言,真的气
恼起来,积攒下的满腹委屈,化成抽抽噎噎的泪水,洒在妈妈怀里。
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是结束了这场艰难的对话。女大不由人,妈是管不了啦。许
久许久,妈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谆谆告诫小髻:“这样好的一个城里伢子,有多少姑
娘争抢,他为何一定要娶你这个乡下妹子呢?”
小髻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她给自己打造了一柄锋利无敌的矛,还需给自己铸一面更加坚
固的盾,她必须说服妈妈,也就是说服自己,在城里寻找她的幸福,可是,她到底有什么,
值得那个在实际中并不存在的男人娶她呢?除了自己的身体,小髻一无所有。
于是,她只好说:“因为妈妈把我生得漂亮呀!”说完之后,小髻不好意思了。每个姑
娘,可能都在暗地里自信自己的美貌,真要当着外人,哪怕是自己的妈妈说出这一点,还是
难为情的。
美貌是上天赐给女人的田地,它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既长莠草,也长大树,全看每个女
人自己怎样耕耘。
妈妈相信了小髻的话,并因此生出淡淡的欣慰。她对得起女儿,凭着祖先和妈妈所给予
的,女儿毕竟要过跟妈妈不同的日子了。只是好脸蛋好身段,带来的可不一定是好运气,女
儿终有老了的那天。小髻太年轻,可不要被人骗了。城里是人人向往的地方。乡下老太太虽
不知道户口工作的安排,究竟有几多艰难,单凭阿宁父亲那么大的官职,几十年来不曾安排
下家乡的一人一丁,也深知此事不易了。母亲没有本事把女儿生在城里,女儿自己要去闯,
挡也挡不住。她只有充满慈爱和忧虑地说:“一定要明媒正娶。要先把照片寄回给我看看。
娘家相亲时人不在,叫你阿宁姐去看看。结婚的时候我要去的。婚事一定要办得像样,不然
会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的,记住了吗,髻儿?”
小髻不敢看妈妈。一个谎话,竟惹出妈妈这许多话。不管怎样,她要再到城里去一次。
乡下自然会慢慢好起来,但小髻等不得了,好起来是几辈子的事,小髻却只有这一辈子。城
里人也并不见得怎样聪明,只不过他们的运气好罢了。父亲和叔叔,当初不就是只差一步
吗?要是爸爸去当红军,今天的阿宁姐的位置,不就是小髻的吗?可惜,现在不打仗,也没
有人招红军了。小髻觉得如今自己这样受难,都怪父亲当年错走了一步。便有些怨恨自己的
父亲。又一想,若是父亲当了红军,枪子不长眼,没有叔叔的运气好,不定在哪个荒郊野外
做了烈士,又哪里来的小髻呢!父一辈的事,都过去了,小髻要试试自己的命运。
妈妈睡着了,小髻抚摸着妈妈嶙峋的手臂。小时候,她觉得这手臂温暖粗壮,无论有多
少烦苦,妈妈都会把她解救出来,都会把她香甜地送人梦乡。如今,手臂上的皮肉松弛了,
里面包裹的骨骼疏松而脆弱。小髻暗下决心,以后要堂堂正正接妈妈到城里去,过安逸的晚
年。
小髻错了,妈妈并没有睡着。
十一
小髻复归,阿宁欣喜异常。费费没人带,打扫房屋买莱做饭,两个人轮流值日,眼看到
了重新上班的日子,真愁得一筹莫展。小髻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面前,怎不令人喜出望
外。终日辛苦,使阿宁意识到小髻平时所付出的巨大劳动。疲惫之余,小两口不停地念叨小
髻会不会回来。堂妹离去造成的空白,使阿宁像怀念一个死去的朋友一样,检点起自己的苛
刻,回忆起小髻的许多好处来。
小髻这一次回来,仿佛长大了许多,勤俭而恭顺,时时皱着眉头,像有一肚子的心事。
对阿宁,有时简直逢迎讨好。连沈建树都看得纳起闷来。
“姐,我不想回老家去了。你帮我想个法,长留北京吧。”小髻鼓起勇气对阿宁说。偌
大一个北京城,她要想站住脚,只有求这惟一的亲人。话是对阿宁说,小髻还是挑了个姐夫
也在的场台。她知道,沈建树不会不管的。
这些天小髻变乖的缘委原来在这里!阿宁恍然顿悟,她原以为是老家的伯父伯母对他们
的女儿进行了某种教育,没想到是这样!只是留北京,谈何容易!就是最现代化的电子计算
机,只怕也解答不了这个问题!
只有一条路,就是读书。成绩好的考上大学,从此进入另一个阶层。这是所有向往城市
的农村孩子,唯一光明正大的出路。
只是,小髻行吗?多少教授工程师的孩子都进不去的大门,对一个只读过初中的农村姑
娘不是虚伪的欺骗吗?纵是阿宁舍得她的电视显像管,不吝惜她的电费,小髻终日在家里读
书,阿宁也没把握她能闯过那座独木桥。
望着小髻那双酷似自己的渴望的眼睛,阿宁真不忍说出真实的想法。小髻想得不算过
分,假如没有四十几年前那场变动,也许她和小髻的位置恰恰颠倒。今天就不是小髻求她,
而很可能是一个粗鄙的乡下农妇在求一位盛装的城市小姐了……她不由得打了个愣怔。有许
多事情是不可以这样退回去重新“假如”的。现在的问题是:她粱阿宁需要一个踏踏实实全
心全意照看费费的小阿姨,她不应绝了小髻的望,应该有一束希望的火花总在前方闪烁,小
髻才不会再演出假电报之类的活报剧。但她终不能红嘴白牙地骗人,给小髻打什么保票,于
是便含含糊糊地说:“这个事,别着急,我这就给你托人打听,看有没有办法留下。”
沈建树皱着眉头没说话。除了岳父动用自己的权力,小髻的事或许有一点办法,其它的
主意,他认为都不现实。搞一个北京户口,真是难于上青天!也许阿宁愿意求求她父亲?只
是那个倔老头为人清廉,只怕未必能办。况且他人在外地,鞭长莫及,但沈建树不愿把自己
的顾虑说出来,不愿让这件事还没办就罩上阴影。
小髻满怀希望地开始了等待。在她眼中,姐姐姐夫都是有大本事大学问的人。他们既答
应帮助她,那事情就有了希望。她惟一能报答他们的,就是尽心尽力照看好他们的孩子,不
让费费受一点委屈。帮姐姐姐夫洗衣做饭,再不提一句有关钱的话。
沈建树实在不忍心,私下里对阿宁说:“你还是叫小髻多休息一会。”
“我并没有叫她这样拼死拼活地干,是她自己愿意的。”不管怎么说,小髻近来工作的
积极性如此之高,阿宁还是很满意。
“你答应了她,她自然要报答你。而实际上,咱们是办不到的。”沈建树叹了口气。他
想调出一个单位尚且如此不易,更何谈对人有生杀予夺干系的户口了!
“我并没有答应她,只说帮她想想办法。我最近托了人去问,有没有愿意找农村姑娘做
对象的。人家还没给回话呢!”
想到小髻要用出嫁这种古老的办法,换到进入北京的权利,沈建树不由得心中一阵悸痛。
小髻正好走进来,夫妇俩不愿把八字没一撇的事让小髻过早知道,便急忙把话岔开了。
阿宁姐和姐夫天天声色不动,小髻等得心焦,又不敢贸然去问,只有更加努力地干活,
把地板擦得光可鉴人,费费收拾得像个漂亮的瓷娃娃,谁见了谁爱。籍此提醒姐姐,感动姐
姐,使大家想到她的问题。
费费已经会学简单的话了。费费要吃棒糖,唆在嘴里,像噙一根融化得很慢的冰棍。小
髻把棒糖从费费嘴里拽出来。
费费张着小手要他的棒糖。他不明白一向和颜悦色的小髻姨姨怎么变得这样霸道。
“姨姨……糖糖……”
小髻把糖举在离费费鼻子很近的地方。糖味像小虫子一样钻进费费的鼻孔:“费费好孩
子,听姨姨的话……”
费费像个幼儿园的小布熊,憨憨地使劲点头。
“等晚上妈妈回来,费费对妈妈说,不让小髻姨姨走,费费记住了吗?”小髻晃着棒糖
说。
“记住……告妈妈………不让姨姨……走……”费费吃力地重复着。
“真乖!”小髻响响地亲了费费一下,又给他买了一很大大的棒糖。
阿宁听完费费好不容易学说完的口舌,微微笑笑,没有答话。
小髻的心有些发凉。看来,不能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小髻自己也得想想办法。
报纸的左右下脚和中缝,登满了招生招工的广告。闭起眼睛一想,就像全北京都摆满了
课桌和机床。然而所有的校长和厂长,都绝不吝惜广告费,雷打不动地率先写上:报名者需
持有北京市正式户口……
小髻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当一个外乡人企图在这座城市永久居留的时候,你才
会发现,北京是多么狭小,多么严丝合缝。小髻置身于北京人之中,他们义愤填膺地抱怨着
物价,咒骂着交通,说着只有他们才懂的充满儿化音的俚语,好像他们是普天下最受欺压的
劳苦大众。但小髻听得出其中的骄傲和自得。只有真正的北京土著,才能肆无忌惮地攻击这
座城市。这是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却没有小髻邀游的地方。
粗壮的金箍棒一样的水泥电杆上,密麻麻贴着些油印的复写的换房换工作城市对换的启
事。小髻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阿宁姐放她一天假,她有足够的时间。她想象着每张条子各自
的主人,有的还附有联系电话、具体地址。她突然想记住其中的一个名字、给他打一个电
话,跟他说几句话。只是,说什么呢?就说她想要他纸上所写的那问房屋那个工作?只是人
家要问她用什么交换呢?她的房子她的工作在哪里呢?在那个遥远的人所不知的小山村,她
的工作是修理地球?想象中的那个人,恼怒地放下电话,小髻羞愧而又不平地快步而去。
她踩在这块土地上,这土地却不收留她。
突然,她眼前一亮。一间油漆一新的门脸,一张黄白色醒目的告示:本店拟招售货员若
干名,待遇从优,欲报从速!附注:只收女性。
小髻几乎觉得这是自己想象过多出现的幻觉。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没有正式户口
一说?
她迟迟疑疑地走进这间小小的店铺。若干名是多少名?会不会早已招满?求职的勇气和
乡下姑娘的怯场,使她举步维艰。
“请问,招工……是这儿吗?”她尽量大声说,声音还是含混不清。
店主人是个络腮胡子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他用蓖子一样细密的目光,将小髻上下刮了两
遍,才说:“是。”
接下去是难堪的沉默。小髻不知道再说什么好,那人也并不急着问。
屋内光线很暗,小髻这才看清是问经营服装的商贩,已经有几个与小髻差不多大的女孩
子在码放衣物。
原来已经招满了。小髻真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上街,早一点来到这里!
“你真想干吗?”那男人的话里好像露出某种转机。
“真想干!真想干!”小髻忙不迭地说。
“你要真想干,我就把她辞了,要上你。”那人用粗糙多毛的手指,点点姑娘中的一个。
怎么能这样?小髻就是再想找份工作,也不能抢别人的饭碗!“那我……另找个地方。”
“看不出,你还挺仗义的。”老板嘉许地说,“你要是肯干‘全活’,我就收下你。”
“全活”是什么东西?小髻只知道理发馆把洗、理、吹、剪全上,临了再喷一头花露水
叫作“全活”。服装店里,大约是指搬、扛、运、卖叫“全活”吧。无非是苦点累点,小髻
不怕。她很肯定地点点头。
“那就好。每个月二百,真能让我高兴了,以后再给你涨!”络腮胡的男人很有魄力地
一挥手,事情就这么定了。
什么样的“全活”这么值钱?小髻正在狐疑,络腮胡的手,已经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拧
了一把。
猝不及防,小髻一愣:“你!——”
络腮胡哈哈大笑。
小髻愤怒地斥骂道:“你耍什么流氓!”
“耍流氓?”那男人真诚地奇怪了,“你不是‘全活’都干吗,这算什么!”
原来,这就是“全活”!
小髻失魂落魄地往家走。今天的事,跟谁也不说,永远也不说!
小髻的工作热情显然低落下来。倒不是她有意要怠慢姐姐一家,只是一个年轻姑娘,心
里压了这许多的心事,妈妈又一个劲来信问她说过的那个对象怎么样了,闹得小髻再没个能
说心里话的人,连对至亲至爱的妈妈也只能说假话。每晚早早钻进紫花布幔,去想自己总也
想不出头绪的心事。
这可不行。保姆的工作,数量和质量都很难有确切的标准,干好和干坏可大不一样。阿
宁需要一个可靠的后方,费费应该有个快活的童年。只是现在要调动小髻的积极性,实在不
是件易事,几块钱,几件衣服,包括温暖体贴的热情话,全都失去了效力。一个人如果时时
刻刻在忧虑着自己今后的命运,哪还有心思照顾身外的事情呢!得想个办法,使小髻重新振
作起来,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井然有序不知疲倦地工作。
“小髻,你过来一下,有个事要跟你说。”阿宁破例坐在小髻床上,把紫花布幔子拉过
一半。沈建树在正屋里看书,阿宁不想让他听见这场谈话。
“哎。”小髻乖巧地答应着,紧偎着姐姐坐下了。不知怎么,她心有点跳,好像预感到
姐姐要同她谈重要的事情。为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她用手缠扭着紫花布幔的边角。
“小髻,你也别不好意思。我考虑过了,你想留在北京,最保险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
北京找个对象。我们单位有个小伙子,大学刚毕业,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我跟他把你的情
况谈了谈,他说可以考虑……”一向伶牙俐齿的阿宁,这一次竟有些结巴,也许是不善充当
红娘的缘故。
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大学生,工程师,一切同跟妈妈说过的一模一样!也许真是上天
对小髻格外恩慈,竟早早给了小髻一个预兆!小髻真是从心里感谢姐姐。
看着小髻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紫花布幔拧搓成了一根紫布绳,阿宁忙补充道:“这事成
不成、现在还很难说。你也别寄太大的希望。成了不要太高兴,不成,也别怨我。”
“姐姐!我怎么能怨你呢!不管成与不成,你待我的这片心,小髻一辈子是忘不掉的。”
紫花布幔抖开后,皱得很厉害。以至于小髻不得不尽量拉向头这一侧,以挡住自己兴奋
的脸。至于脚,就让它们露在外面吧。
十二
“哎呀,我的髻姑娘!你到哪去了?可把大妈给想死了!”田大妈一边往自行车的闸缝
里塞着邮票大的存车收据,一边热辣辣地招呼小髻。
小髻一阵感动,忙向田大妈说明。
田大妈再不敢实施她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一切得抓紧进行。不然,小髻哪天再消失一
次,到哪去找!
“小髻,有件事,人家托我多时了,你也不要害臊。若是愿意呢,就算给大妈一个面
子。若是不愿意呢,就直说,大妈绝不会为难你。”
什么事需要这么长的开场白?田大妈慢慢说下去:“我家邻居有个儿子,岁数与你正相
当。干的工作是工艺美术。人家求我给你们俩牵个线。”
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什么贵人在相助小髻?早知有今天,又何必她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真
没想到,她的难题竟这么容易解决。人家找上门来,媒人又是知根知底的田大妈!
最初的惊喜之后,曾经索绕过妈妈的迷雾,又像鬼魂似的出现了。既然对方一切都好,
为什么偏要找一个乡下姑娘呢?
小髻知道自己漂亮。但北京城的漂亮姑娘多的是,小髻绝不是最出色的一个,就算小髻
是最出色的一个,还有远比漂亮更值钱的工作、文凭、房子……是什么人把这一切都抛弃
了,来找小髻呢?
想到暗中曾有一双眼睛,将自己审视再三,左右衡量,才做出这个决定,小髻不禁悚
然。她固执地保持沉默。田大妈应该知道更多的理由,她理应把事情再讲清楚些。
一向精明的田大妈,稍稍有点紧张:成败在此一举了,弄不好,鸡飞蛋打。她清清喉
咙,说:“小伙子别的都不错,就是有点——”她像怕吓着小髻,放低了声音才说出来“—
—残疾。”说罢,大气不喘地盯着小髻。
原来是这样!小髻的第一个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她原以为是个刑满释放犯呢!第
二个反应才是这事,不妨一试。成与不成,见了本人才好定论。
见小髻脸上并没有多大变化。田大妈又恢复了平日的精明与口才:“说是残疾,其实没
那么厉害。不过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微微有点跛,干什么活,都不耽误。”
小髻试着想象了一下。不成。想象不出来。平日上街,她注意的都是青春勃发、神采飞
扬的年轻人,没有留心过跛子。
田大妈半是解释半是发泄地说:“北京的姑娘,如今连个中国人都嫁腻了,抢着去嫁洋
毛子。就是种菜的老农民,也说不嫁残疾人。其实,脸上抹多少增白粉蜜,也挡不住那黑!”
小髻心里像翻了五味瓶。这席话,只能使她哀叹自己的命运。她连在北京郊区的菜农都
不如。她憧憬中等待的那个人,朦朦胧胧之间,眉目永远看不清,但绝不是个跛子呀!只
是,那个人在哪?就算找到了他,他会不会要小髻呢?小髻就是心气再高,也只有等别人来
选择她。何况,阿宁姐至今也没让她同那位大学生见过面。
小髻答应了田大妈,星期天去她家见那位跛邻居。
跟不跟阿宁姐说实话呢?还是不说吧。一个跛子,这太伤人心了,小髻对这件事也没有
太大的兴趣,只因为田大妈盛情难却。
小髻穿上阿宁姐给的茜红色羊毛衫,外面穿上阿宁姐的驼色呢子大衣,戴上一顶白雪蓝
毛织的帽子(这是她自己买线织的),收拾停当出了门。
打扮起来给谁看呢?给那个跛子吗?不是的。髻儿是为自己打扮的,这毕竟是她第一次
约会。
田大妈家不远,是幢同阿宁姐家一模一样的统建楼房。暗淡的灰色,给她一种亲切感。
按照地址,就是这间了。小髻不忙去敲,把旁边的两扇门细细打量了几眼:那个跛脚的
邻居,不知住在哪一边?又一想,说是邻居,并不一定挨着住,也许隔着几座楼房,田大妈
是个关系很多的人。
敲门。田大妈非常热情地把小髻迎进家。原说好由田大妈领她到邻居家去。
“不忙去,先坐坐。家里没旁人。吃糖。”田大妈嘴里招呼着,端出一盒糖。盒里装着
廉价的水果糖,浮面上有几颗金光闪耀的酒心巧克力。田大妈剥了一块递过来。小髻噙在嘴
里,竟吃出一股清凉油味。仔细一看,那糖盒原是装药的铁皮盒,一侧还写着:活血化瘀,
主治跌打损伤。
“小髻,你看看我这个家怎么样?比你姐姐家不差吧?”田大妈像个博物馆的讲解员,
领着小髻参观。
田大妈家也是中单元。不过比阿宁姐家多了一小间。在小髻摆单人床挂紫花布幔帐的那
侧墙壁上开了一个小门,田大妈就住在这间。刚才小髻一进门,也就是坐在这里,几件简单
家具,一床半新的被褥,墙上挂历上有一个巨大的美人头,正对着人笑……其余的走廊、厕
所、厨房,都同阿宁家走向一样,只是没有那么干净。厨房里的炊具也很少,搁板上也冷
清,全不像阿宁姐家有诸多的不锈钢锅盆和麻油辣酱腐乳陈醋等瓶瓶罐罐。看得出,田大妈
家是清贫而寡淡的市民家庭。小髻沉静而矜持地跟着走动,不知不觉中用阿宁的眼光打量这
一切,含着淡淡的俯视。
就剩下相当于阿宁卧室的那间大房屋了。田大妈搓搓手,将房门推开一道细缝,然后示
意小髻自己接着去推。那神情,有点像东海龙王显示他的定海神针。
小髻不以为然。她虽是乡下人,但阿宁姐是上等人。她因为带着费费,也颇去过几家有
学问有地位的人家。一个看自行车卖旧书报的老太太,再精打细算从嘴里抠食,也是不能比
的。门缓缓地开了。小髻虽然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还是被屋内的繁华景象惊呆了。落地的
纱帘,吸顶的吊灯,使这间不大的房屋显出一种局促的豪华。一套浅茶色的组合家具里,摆
放着电视机、录音机。地当央,是镀铬床头,镶有小天使图案的席梦思软床,缀着缨络的床
罩直垂到地面,将主人的温馨与甜蜜都笼罩在一片蓬松之中。墙壁上挂着电子石英钟,正值
报时,奏出像钢琴一样悦耳的声响。地面上铺着几何图型的地板革。小髻移动了一下脚步,
地板上像盖了章似地留下一双脚印。倒不是小髻鞋脏,而是地板革柔和的反光,被鞋子涂抹
得不那么清晰了。多宝格的文物架上,安放着花瓶和其它叫不上名的瓷器,当然还有唐三彩
马。最下层矗着一枚巨型彩蛋,足有小号暖水瓶那么高。于是小髻很想走过去摸一摸——它
真是一枚鸟蛋,还是白石头雕成的?
这房子不知属于哪一对幸福的小鸟!小髻由衷地羡慕他们。阿宁姐没有这样的“席梦
思”,说是怕费费睡驼了背,但也说过这样一张床,价钱贵得会使人做噩梦。阿宁姐也没有
这样的“多宝格”,说是玩物丧志会使人堕落,但每逢领费费出去,总要买回些便宜的小工
艺品。阿宁姐也不买石英钟,说是轮到她出国时,带回一架誉满全球的“西铁成”,要便宜
得多……
“这是我儿子住的。怎么样?”田大妈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想不到这么讲究。都能拍电视剧了。”小髻说的是真心话。阿宁姐活得神气,但田大
妈的儿子活得似乎更滋润(这是小髻刚学会的一句北京土话)。
“你喜欢吗?”田大妈紧接着追问了一句。
小髻有些意外。这话问得不近情理。房间又不是衣服,不可以换着穿。对别人的家,她
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当妈妈的,也许是高兴糊涂了。
“你若是喜欢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猝不及防的小髻,突然明白了。这里的一切摆设像个新房,但它不是新房。墙上该挂夫
妻合影的地方,只挂着一幅青年男子的半身照片。隔得远,眉目看不清楚,影影绰绰只觉得
是个很清癯的面孔。
这就是那个跛子——田大妈给小髻介绍的那个对象——她惟一的儿子!
难堪的静寂。
田大妈怎么能这样做呢?儿子就是儿子,邻居就是邻居,为什么要骗小髻,小髻在家
中,设想过事情的种种结局。碍于田大妈的面子,她也想亲眼看一看对方有没有诚意,究竟
残疾到什么程度,她梳洗打扮了一番,还是来了。无论成与不成,她都要留给人家一个好印
象。同一个跛谈朋友,在感觉受了委屈的同时,她也感到了自身的优越。主动权是操在小髻
手里的。现在,她保持不住这种镇定了。田大妈不愧是老谋深算,不知从何日起,她就开始
周全地计划着今天的一幕了。小髻在完全不设防的情景下突然受袭,她对新房陈设毫无掩饰
的羡慕,使她失去了矜持,又被对象实际是田大妈儿子的变化,惊得手足无措。
姑娘慌了。这很好。聪明而平静的女孩子对别人的相貌往往太挑剔。现在,她被突如其
来的变化震慑住了,失去了从容判断的能力。田大妈不失时机地说:“国兴等在邻居家,我
就去叫他。”
“国兴”——就是他的名字了?——那个跛子!小髻木呆呆地坐着,几乎不会思索。他
是个什么样的人?对面墙上就有他的相片,在炯炯地注视着小髻。小髻有心想走过去,细细
端详一下对方的容貌,又怕田大妈他们突然回来,便越发将身子板得笔直,掩饰着自己的想
法。
也许只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几个小时。有脚步声走近,门开了,来人站到了小髻跟前。
小髻多么想早一点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姑娘家的羞涩和隐隐的自卑,使她端庄地
垂着头,眼角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她首先看到的是脚。两只完全不同的脚。一只与常人无异,甚至可能还更坚实稳重一
点。另一只则像被虫子作茧蜷缩起来的病树叶,菲薄而枯萎,可怜地耷拉到地上。其次是
腿。两条粗细不等长度不一的腿。病残的腿倚着健康的腿。像是主轴失灵的连动杠杆,拖拉
运行,在光洁的地板上,甩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半圆。再往上是胯,是身,是胸……他的整个
身体,是由两半部分拼凑而成的。一半强健,一半病弱。由于长时间的用力不均,他的衣物
鞋袜,都显出两侧不同深浅的色调,好像它们原本就不是用同等材料制成的。
小髻用浓密的睫毛,把自己的眼光封闭起来。还用再看脸吗?不用了。这是那种很厉害
的残疾,哪里还像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再说,这样死盯着一个残疾人看,是不道德的,小髻
是个心软的姑娘,她可怜他,要是这个残疾人穿上极破烂的衣服在街上乞讨,她会把身上的
零钱给他的。和这种人过一辈子,这怎么可能呢?
“你们俩坐吧。我上街去买菜,午饭在这儿吃!”田大妈不容置疑地说着,匆匆走了出
去。说实话,当两个孩子相距很近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像花朵一样的女孩子。但
紧接着升腾起的,是对自己孩子更深切的爱。她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现在,他们应该开
始谈点什么了。国兴是个好孩子,他会听妈话的。小髻也是个好孩子,起码田大妈不在家
时,她不能拂袖而去。
国兴忍受着。作为一个残疾人活在世上,第一条基本功,便是忍受形形色色的目光。然
而,今天太痛苦了。一个如此生机勃勃的少女,用她年轻得像匕首一样的眼光,直刺到他的
骨头里,还要测出他的一条腿骨比另一条腿骨要细许多……
小髻缄默着。说什么好呢?除了怜悯,她说不出别的话,还是什么都不说
国兴忍耐不下去了。“小髻,我见过你。”总得说点什么。
小髻吓了一跳。小儿麻痹大概不侵犯声带,国兴的声音像正常男子汉一样。小髻这才意
识到对方是个年纪比她大的男人,而刚才她觉得好像是她弟弟。
“我……没见过你……”她慌乱地支吾着。
“我妈早就跟我说起过你的事。你卖书的时候,我也去过。当然,你是不会注意到我
的。”国兴苦笑了一下。
“买书的人,很多……”小髻还是解释了一句。
“这事都是我妈操持的。希望你不要怨她。我父亲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我不容易。因
为这病,她总觉得对不起我。我也不愿意伤她的心,就按她的意思办了。其实,人怎么不是
一辈子呢!”国兴的语调是安宁而平和的。虽然带着掩饰不住的苦涩。
小髻这才抬起头来,审慎地打量了他一眼。
小儿麻痹病毒留下了最后一点仁慈。国兴的颜面多少有些不平衡,但基本上是属于正常
人中清秀的那种。他的眼光忧郁而沉静,似乎比他的年纪苍老许多。
“看得出,我把你吓坏了。我知道这件事成不了,咱们大不般配。你也不用为难。你要
觉得碍着我妈不好说话,由我来说。我告诉她,说我不愿意就是了。”
小髻深深吁出一口气,立时轻快起来:“那太谢谢你了!”她活泼泼地说。
国兴心里一阵刺痛。这个美丽的姑娘,居然为了被人拒绝而感谢他!他身有残疾,心却
是完整的啊!
不管怎样,屋内的气氛活跃起来了。
“这是什么蛋呢?”小髻走过去,用手指轻轻抚摸巨大的彩蛋。蛋壳很粗糙,画着极其
险峻的高山。
“这是驼鸟蛋。”
“我能拿起来看看吗?”
“拿吧。”国兴宽厚地说。
小髻小心地捏起蛋壳。它很轻,像是纸糊的。上面的高山立即失去了份量。
“这是谁画的?”小髻惊奇地问。
国兴反倒不好意思了,低声说:“我。”
“你真不简单!”没有了谈恋爱的思想顾虑。小髻本不是个拘束的姑娘。
“我喜欢画我去不了的地方。”国兴说,“有时候也卖卖旧书。就是没有你卖得多。”
“以后没事时,我可以帮你卖书。”小髻真诚地说。
国兴难得地笑了。其实他知道,倘若真是“没事”,妈是不会让小髻再卖书的。但人
间,总需要真情。
田大妈是踩着笑声进屋的。见此情景,着急后悔手里提的鱼买小了。一斤只差几毛钱的
事,可谁又能料到事情进展得这般顺利!吃饭的时候,她一个劲地往小髻碗里挟菜,竟把一
向受宠的儿子,冷落在一边。
“小髻,下个星期天,早点来大妈家啊!”
屋内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小髻和国兴相对而视,知道发生了某种误解。
“妈,是这样……我看小髻……就不要来了……”国兴斟酌着字眼,慢吞吞地说。
“行!不愿在家里,到外头去也行。只是大冬天的,到处冰天雪地、还是自己家
好……”田大妈喜滋滋地说。
“不……我是说……小髻她……不太合适……”国兴艰难地说着。“好你个小兔崽子!
人家漂亮的姑娘,不挑寻你,你倒找人家的茬!我看你不知天高地厚了!”田大妈这才明
白,一时间火冒三丈。不明白一贯顺从的儿子怎么变得这样不听话。当着小髻的面,竟说出
吹的意思,她几个月的处心积虑,不是全白花了吗!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顾不得小髻
在场,就骂起儿子来。
小髻好为难。真想赶快跑出去。
“妈……我哪能挑人家的不好,只是想……想户口问题不好办,您不是也担心过这个
吗……”国兴左右支吾着。
“嗨!这事妈早给你们想到了!请客,送礼,托门子,求人,妈就是给人磕头下跪,也
得给把户口办上!不就是花钱吗?妈不穷。这几年铮的钱,我处处俭省,就预备着这一手
呢!”
小髻听得愣神。想不到一个孤老太太,竟打算给她办成户口!
田大妈眼神一扫,似乎悟到了什么,紧接着又说:“这是黑道,官道我也走。不是说照
顾残疾人,还有什么基金会吗!我写信求告,就说总不该让我家绝了后吧!时下不是兴接班
顶替,一个萝卜一个坑么?说句难听话,妈就是豁上这条老命不要了,也得把这个户口留给
小髻。就这样,还不行吗!”田大妈真动了心,竟有些眼泪汪汪的。
话说到这份上,谁还能再说什么!国兴木呐着,不知该怎样履行自己许下的诺言。小髻
也被感动了。不管怎么说,在这茫茫人海中,有一家人真心实意地欢迎她。
“傻儿子,我猜你不是不喜欢小髻,而是怕小髻。”田大妈不紧不慢地说。
这话从何说起!小髻有什么可怕的?年轻人都想不通。
“怕小髻以后不跟你好好过日子!对吧?我说傻小子,你妈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能看走
了眼吗!小髻是个好姑娘,不是那种水性杨花忘恩负义的骗子。听妈的活,没错!”
好个厉害的老太婆!这话哪里是讲给国兴,分明是叫小髻听的!
事已至此,国兴是再说不出什么来了。小髻心里很乱。叫户口的事一搅,她不想一口回
绝。推托道:“这么大的事,得跟我姐商量商量。她要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田大妈眉头一皱:半路上又杀出来个姐!但知道这事是强迫不得的,便说:“也好。我
们是实实在在的人家。你姐姐愿来看看,就更该放心了。”
十三
一个未婚女孩,追着人间谈对象的事,就算对方是自己的堂姐,也实在难张口。可小髻
不得不问。自从阿宁姐说过她们单位的那个大学生,就再没了下文,偶尔露出一句半句,那
个人不是出差,就是开会去了,至今小髻还没见过他。可现在这事不能再拖了,田大妈等着
要回话。小髻当然看不上一个跛子,那个大学生要强上百倍。可谁知人家怎么看小髻。
得赶快见个面。可是这话怎么开口?小髻只得把实情托出。
“姐,楼下看车的那个田大妈,说要把她的跛儿子介绍给我……”小髻用一种看不上的
语气说话。希望阿宁姐一来想起她的许诺,二来也很明白听出小髻的倾向。
没想到阿宁竟极感兴趣:“噢,有这事?人你见过了?家里情况怎么样?”
小髻的心思完全不在田国兴那里,简单把田家的有关情况说过,又问:“姐,你们那
儿……”
“跛儿子究竟跛成个什么程度?你知道,跛跟跛可大不相同。轻的同正常人没什么区
别,重的可就是残废了。你能不能学学,他跛成什么样?”阿宁穷追不舍地问,沈建树也被
惊动了。
田国兴长得什么样子,小髻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他的腿和脚。他的左面跛,腿和
腿是人体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它们,人就不能称为人,而只是半截身子的怪物了。国兴的
腿是怎样跛的?小髻试着模仿了一下。好像是这样的,左边浮起,右边陷下……然后是扭
胯,半侧身子像失去框架似地跌下,心也随之扑通一跳,人几乎跌倒。为了维持平衡,另半
侧健康肢体不得不奋力向前……为了寻找新的平衡,残疾的手臂像被击伤的鸟翼,扑打着虚
无的空气——这样的走法,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只扑动的鸟。
阿宁刚开始认真地端详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微笑起夹。看一个年轻秀丽的姑娘,把自己
灵活的四肢变得僵硬而笨拙,很像是看一场怪异的舞蹈。
小髻的心却随着身体的颠簸而紧缩:一个人的一生要总这样走路,该是多么痛苦!她决
不能陪着这种残疾人过日子!姐姐还笑,这是在笑话我呢!
只有沈建树看到了小髻眼中转瞬即逝的泪水。
“姐,不理他们吧!你单位那人回来了吗?”万般无奈,小髻只好把话挑明了问姐姐。
“如果田家对户口真那么有把握,我看可以再处一段日子。”阿宁避开小髻的目光,对
沈建树说。
沈建树未置可否。事情来得太多太快,他得好好理一下。有些话,当着小髻,也不好问
阿宁。
床头的落地灯,透过淡绿色的乔其纱罩,将椭圆形的光环,均匀地打在阿宁和沈建树的
头上,四周一片静谧。
门外传来小髻细致而规律的鼾声。她真的睡着了。将久悬不决的难题合盘托出,她为自
己赢得了片刻的安宁。
“你给小髻找了个对象?是谁?”沈建树把心中的疑团提出。两口子平日无话不谈,对
彼此单位的同事也都熟悉,怎么没见阿宁提起过?
梁阿宁有点慌。那只是她的一个设想,并没有确凿的人选。骗骗小髻,作个精神诱饵还
可以,真要同丈夫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她还真犯难。
不过,阿宁到底是阿宁。她没有正面回答沈建树:“现在的年轻人,观念真新的可以。
我把小髻的情况一说,特别是把照片往桌上一摆,还真有好几个挺感兴趣。”
“真的?”沈建树似信非信。他是循规蹈矩的那种人,想不通有人竟敢无视户口商品粮
这道天堑。当然,小堂妹是个很招人喜爱的女孩,想到她的相片被几个小伙子品头评足,他
又有点不悦。
“你跟他们说清楚户口的事了吗?”沈建树不放心地追问。这可是要讲明白的先决条
件。就像他联系调动工作,先同对方说明赎身费的事,有人愿意赎买他,其它的问题才好接
着谈。
“说了。人家说,户口算什么?不过是一张纸。”阿宁仿佛变成了那伙目空一切的年轻
人,侃侃而谈。
沈建树一怔。真是闻所未闻的宏论。你以为面前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现在有人
对你说,只管闭着眼走过去,前面平坦得很,什么也没有,你能相信吗?
“没有户口,就没有粮票,吃什么?”沈建树毕竟要客观得多,设身处地为小髻着想。
“粮票算什么?外国人早就以肉食为主,只有中国人,才一天吃低热量的碳水化合
物。”阿宁代人立言,摆出不屑的神色。
沈建树瞠目结舌。他一向认为自己属于观念比较开化的知识分子,想不到“芳林旧叶催
陈叶”,自己已经这样迂腐,后来,“代沟”这玩艺,已经缩短到每相差几年就得挖掘一道
了。沈建树一天关起门来搞学问,不晓得当今价值标准大有改观。惊叹之余,他又感到几分
欣慰:“小髻真要能找到这样的男朋友,咱们也算对得起她了!”
轮到阿宁坐蜡了,挖肉补疮,拆东墙补西墙。原还只是小髻相信这子乌虚有的对象,现
在可倒好,连沈建树也信以为真。一个乡下女孩子没见过世面,你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工程
师,也这么容易上当!阿宁真哭笑不得。其实,她这一回讲的话都是真的。她真心为小髻的
事张罗过,摆相片,同小伙子们聊天,也都确有其事。包括大学生们那些指点江山傲视世俗
的激昂话语,都是真的。只是小伙子们在慷慨一番之后,一到阿宁同他们进行具体的磋商,
包括什么时候同小髻见个面这类实质性问题时,大家就都变得很客观了。“梁工,这事我没
意见,只是还得回家问问我妈!”梁阿宁只好莞尔一笑,大丈夫走遍天下,婚姻大事还要父
母包办吗?分明是托词!不过,这又怨得了谁?说归说,做是做,真娶个无户口无职业的女
孩子,哪怕长得天仙一般,小伙子们也不敢贸然从事,事情就这么搁下了。
现在可倒好,别人开玩笑的话,沈建树这个书呆子却坚信不疑。骗骗小髻可以,阿宁可
不愿跟丈夫玩这么吃力的游戏。
“看你还真当回事了!我问了几个人,人家最后都说不行。我不过是逗小髻玩的。”阿
宁轻描淡写地说。
“你……你怎么能这样?”沈建树呼地从床上坐起,碰歪了落地灯纱罩,那片绿色的光
斑,惊讶地在地面荡漾。
阿宁料想到沈建树会不满意,却想不到这般严重,为了一个保姆,竟同自己的妻子翻
脸,沈建树也太过分了。她一扭脸:“你有本事,把小髻的户口办来,或是你出面给她找个
对象!我不用这个办法,小髻出出进进吊着个脸,你爱看,我还不爱看呢!”
沈建树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小髻的事是个难题:“难道,你要小髻嫁给那个跛子
吗?”他痛心地说。
“跛子的事,现在还不好说。”阿宁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先表态。
沈建树沉思良久,缓缓说道:“我倒有个办法,万无一失的。”
“快说出来。”阿宁催促着。
“求你爸爸——也就是我的岳父大人,开一次后门,给小髻办上户口,找个工作。这并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共产主义不是要消灭城乡差别,搞世界大同吗?”
“你真是个书呆子!莫说爸爸没有这个能力,现官不如现管吗!就是真能办,他老人家
也不会办的。到处都在纠正党风,你该不会让一生清廉的父亲,为了这件事受通报挨批评
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小髻的路在哪里呢?“谈对象的事,原来全是你编出来的!我真
替你发愁,这西洋镜哪一天拆穿了,你怎么下台!”沈建树又想起这件揪心的事。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自有办法。”阿宁倒不慌不忙。这一会,她想出了对策。
沈建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也许,他们不该为了自己的费费,把这个聪明的小堂妹,从
那遥远贫瘠的乡村,叫到城里来?他不由自语道:“也许是咱们错了?”
“谁也没有错。”阿宁纠正他。
“小髻惟一的路是——回去。”阿宁沉重地吐出了这后两个字,“回到生她养她的那块
土地去。刚开始,当然免不了痛苦,时间长了,就会慢慢淡忘,就像看了一场电影,一部小
说。当时挺感动,时间久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当然,小髻对咱们家的恩情是不能忘记的。
等费费长大了,让她到乡下去看他的小髻姨姨……”
沈建树没有答话。阿宁以为他睡着了,仔细一看,大睁着双眼,在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他真无法想象:当阿宁告诉小髻所渭的找对象,纯粹是一场骗局时,大家脸上该是怎样一副
表情?
走廊的紫花布幔里,小髻在做年轻女孩们常做的快乐的梦。可惜梦是外人看不见的。不
然,沈建树会看到小髻在同一个漂亮而英俊的男孩子在碧绿的山林中奔跑,那个男孩子的眉
眼竟有些像他……
过了几天,阿宁对小髻说:“你愿意去看看我上班的工作单位吗?”
小髻早就想看看阿宁姐是怎样上班的。在她眼里,阿宁姐是最有本事最有魄力的女人。
作人要做到这个样子,是小髻最高的理想了。
尽管阿宁姐没做任何其它暗示,小髻还是刻意打扮了一下。她感到今天也许会碰到阿宁
姐单位的那个“他”。
一幢乳白色的大楼,方方正正,像一块巨大的雪糕,在枯黄的草地中央,闪着眩目的
光。它几乎没有窗户,整体性极强,叫人觉得不宜居住,而只能用来保存某种机器或无生命
的物体。准备间里,每个人都要换上白衣白帽白鞋白口罩,好像是准备接触烈性传染病的医
生。
环境先声夺人。小髻怯怯地倚在墙角,觉得自己脏而委琐,不配走进这高贵场所。阿宁
拿来参观服,让她把毛背心套在里面。屋内焰热,毛背心的绒毛透进衬衣粘在皮肤上,十分
难受。
穿戴齐整,她俩都只剩下一双眼睛,毛茸茸地互相对看着。
“这是谁?”有人问。
“我妹妹,刚从大学毕业,也是咱们这行的,想来见识见识。”阿宁难得地撒了一个
谎,幸好口罩很大,看不出脸红。
进入操作间,要通过空气幕除尘。强劲的风流从四而八方冲击着人体,给人一种站在峭
壁或海边礁石上的恐惧感。
现在,可以进去了。
这里运行着国内最先进的电子计算机组。乳白色的弧形大殿,到处是柔和洁白的光线,
却不知是从何射入的,室内清凉冷冽到近乎森然,红红绿绿的灯钮像夏日的流萤一样烁动不
止,寂静中,每秒钟都有数亿次的运算在进行着。
小髻惊呆了。她原以为计算机不过是电视中常做做广告的那种像电视机一样的小仪器,
每每有一个漂亮姑娘(有的还不如小髻漂亮呢!)坐在那同一年级小学生坐的连凳课桌那样
的小桌子上,像打字似的敲打着扣子似的键盘,殊不知是完全错误。微机同最先进的计算机
系统相较,实在是沧海一粟!
一秒钟多少亿次的计算,那是浩潍无垠的世界。“滴答”一声中,这机器就数遍了天上
的星星,地上的人头。小髻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需要这样庞大的数字。山林中的每一片树
叶?稻田里的每一粒谷穗?
她想不下去了。阿宁姐站在远处,同什么人谈话。那人顺从地记录着,看得出,阿宁姐
是个领导。虽然穿了毛背心,小髻还是觉得冷。她曾以为,经过学习,她也能成为阿宁姐那
样的人,现在才明白,其实是根本做不到的。
人和人,原本不一样。
“小张回来了吗?”阿宁大声问。那声音分明是要让小髻听到。
“没有。”有人恭顺地回答。
“我们走吧。”阿宁招呼小髻。
小髻拖着沉重的腿,走到楼外。凛冽的寒风使人精神陡地一振。
“你看多不巧!小张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对象,今天不在。”阿宁故作平淡地说。
“不……不……姐姐,你的心意小髻领了。那个人,我不见……不见……”小髻像要避
开压过来的什么重物一样,用力推挡着。
“为什么?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你总该见一面。”阿宁很惋惜地说。
“我……什么也不为……我不愿意……”小髻吃力地为自己辩解,生怕阿宁会硬拉着她
去见什么人。
“你是不是同那个腿不太好的小伙子相处了一段时间,对他印象不错?要是那样,我也
就不勉强你了。”阿宁巧妙地把责任转嫁到小髻头上,然后又很关切地开导她,“看一个
人,主要看是不是心好。别的都在其次。”
小髻木然地嗯呐着。
阿宁姐回去上班,小髻一个人回家。沈建树在家看着费费,一见小髻那个模样,就知道
那件尴尬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小髻闷着头垂泪。
沈建树不知从何劝起。小髻太像阿宁了,连哭泣时那种任眼泪滚滚而下,不去擦拭,直
到嘴角,下颌都挂满了泪珠的姿势都像。
阿宁计划好的这一切太惨忍了。她怎么就不怜惜这个同她一模一样的小妹妹?
建树走过去,扳动小髻的肩头。连透过肩部衣服所感到的肉体的圆润,都是一样的。
他看到一朵洒满雨水的梨花,祈求地望着他。他真想吻一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他无力地松开了自己的手。他能为她做点什么?什么也做不到。
“小髻,别哭了。农村也是个很有发展的地方。”沈建树的话干巴巴的。他多么想找出
一句有力量的话!
“姐夫,我不回去。您和阿宁姐再生一个孩子吧?我给你们带,我侍候你们,一定带得
比费费还好。”小髻全然不曾感到有什么异样。
沈建树悠长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个傻念头。这怎么可能呢?独生子女是咱们的国策
啊!”
“姐夫,您和姐姐帮我想想办法吧!”
沈建树摇了摇头。能想的,都想过了。
小髻抹抹泪,不再哭了,扎上围裙,准备做晚饭。
假如一个男人可以有几个妻子。沈建树会娶小髻的。
这更是个荒唐的想法了。该死!沈建树为这奇怪的一闪念,羞愧难当。
十四
紫花布幔,在夜里看起来,像是纯黑的幕布。那些枝叶不全的花瓣,全隐藏在墨叶一样
的黑暗之中。
姐姐和姐夫今晚很安静。这使得小髻寂寞难耐。漫漫长夜,何时才能熬到天明?阿宁姐
有安眠药,可惜搁在里屋的床头柜上,没法去拿。
姐姐姐夫睡得很安稳。他们当然舒服,吃穿不愁,又有体体面面的工作……人和人的
命,怎么就这么不同!不是都让一个家谱上的“梁”字吗!不怪天不怪地,都怪自己的老爹
爹,想当年,怎么不争着抢着去当红军!
这次回家,小髻详详细细问了个明白。都是一个爷爷所生,为什么阿宁姐就能住在城里
上大学,而她梁小髻只能给城里人当保姆?
“你们的土地哪里来?红军给的。你们的粮食哪里来?红军给的。你们的衣服哪里来?
也是红军给的!现在红军要扩充,你们不当,谁当?!是好儿郎,就要踊跃当红军!”一个
穿着灰布军服的人,站在碾盘的石碗子上,跺着脚宣传。
磕巴老棺有两个儿子。知恩必报,他至少得让一个儿子去当红军。老棺喜欢红军分田
地,可他不喜欢让儿子去当红军。分了田地,正该好好种,儿子走了,田地还有什么用!这
话却是说不出口的。
“我去当你们红军,行不行?”磕巴老倌问。
“父子都当红军,当然好!”碾盘上的红军鼓掌。
磕巴老棺知道搞错了。他原本是说自己去儿子就不去了。这回更了不得台了。
“伢子,你们哪个去?想想好,莫说爹偏着哪个向着那个。队伍上吃得好些。可弄不
好,枪子也就啃掉脑壳了。两丁抽一,必得去一个,爹也护不住,你们自个定吧。”
“兄弟比我孝顺,比我伶俐,留在家里侍奉父母吧。二讶子,听爹娘的话,我走了。”
大哥刹刹腰里的草绳,预备从此去当红军。
大讶子已经走出去老远了,磕巴老倌突然一拍二讶子后脑:“快走,将你哥哥换回来。
莫怪爹心狠,他终是比你多吃了二年饭,下地顶个人用了。若打死了,岂不更可惜!你去
后,仗打起要躲闪在人后。你个子小,也许枪子碰不着。”
二讶子懂事地眨眨眼,撅起屁股跑了。
“回来!”老倌瓮声瓮气地在后面唤。
二讶子转回来,抹了一把鼻涕,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爹爹生气了。
磕巴老倌阴沉着脸,摸索着从腰里解下一根被汗水浸得污亮的布带子:“这根鸡肠带,
你拿去系在肚上。吃饭时要松些,赶路时要紧些………”
二讶子很高兴。穷人家里只有主事人,才能享有一根布腰带。
磕巴老倌提着裤子,看着二讶子跑远。多少年后,二讶子还在后悔,怎么没有再回一次
头,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爹!
“你是说,爹就死在这青崖下?”肩上缀着金牌牌的军人,向面庞苍老得较当年磕巴老
倌还甚的大伢子。
“方圆几十里,可还有第二座青崖?!”大伢子瓮声瓮气地回答,声音也一如当年的磕
巴老倌。
青崖笔直峭立,高耸人天。其下十米以内,嵌着永远刷洗不去的血迹,红军走后,白匪
用烈士们的血,曾将青崖涂得一片血红。
“这上……也有爹的……血?”扛金牌牌的军人颤栗着问。久经沙场,他的眼睛却不敢
去看青崖。
“爹倒是至死没流一滴血的。”大伢子平静地说,几十年从青崖下走,有多少泪也流光
了。
磕巴老倌是以“通匪”的罪名被点了“天灯”的。十个手指被蘸滴麻油的棉条裹紧,然
后同时点燃,明晃晃的,直到所有的血和膏脂燃尽。
“爹临死前,可留下了什么话?”就是做到了将军,二伢子也还像最普通的孝子,苦苦
地寻求着爹在这世上最后的遗愿。
“当时我也不在。是爹让我躲出去了。听人说爹临死还在喊你的名字。”
那是哪一瞬?是在行军还是打仗?怎么自己就没一点感应!二伢子深深地懊悔着,觉得
对爹爹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面向青崖,扑通一声跪下了,草绿色的呢军裤,沾上两
团圆圆的黄土疤,像是打了两块补丁。
“兄弟,这次走了,何时再回来?”大伢子扶着专送弟弟进山来的吉普车门,怅怅地问。
面对着同父亲当年一模一样的眼神,二伢子不能撒谎。他扭过脸去:“哥哥,我再不回
来了。”
是啊,除了这山川和童年,两兄弟再没有什么共同的东西了。也并非是二伢子寡情。自
打他回来之后,小小的山村就没断了哭声。那一年“扩红”走了三十人,就活着回来了他一
个。
“哥哥、嫂子,以后到我那里耍去吧。”二伢子走了,膝盖上还带着那两蛇黄土印印。
大伢子进了城,回来后成了村里最有权威的男人。大伢子的媳妇进了城,回来后成了村
里最有见识的女人。然而,年代久远,庭院又深,关系就濒渐疏淡下来。最后,竟连谁家有
几个孩子,都是做什么的,也搞不清了。一代血缘,就这样慢慢暗淡了。
这些年,农村是比以前富了,可小髻他们那儿不富。他们是老区。什么叫老区?就是旧
社会三不管的穷困边远地区,首先爆发革命的地方。革命爆发了,革命又走了。待到革命又
回来的时候,那地方依旧穷因边远,依旧三不管。阿宁姐来信问谁愿意帮她带孩子,别人还
在犹豫,乡下人宁愿饿死在自家炕头,也不愿出去侍候人家。小髻却铁了心要去。她要去见
识另一种生活。
小髻现在过的算是什么生活呢?她的吃穿住都同阿宁姐一样,但骨子里是不一样的。社
会像一幢有着许多层的楼房,你还没出生,你的那个房间就预订在那里了。你想走进另一间
屋子,你想登上另一层台阶,到哪里去找钥匙呢?
爷爷呀爷爷!你能告诉小髻该怎么办吗?
十五
阿宁对小髻的事,陷入极度的矛盾之中。
“姐,我哪天把田国兴领到咱家来,你和姐夫帮我拿个主意,看这个事到是成还是不
成?”小髻不只一次说过这个话,声调几近哀求。她现在是一条失了舵的小船,连自己都不
知道该驶向何方。
“我看还是暂时别领来看的好。小髻,你在北京没别的亲人,我一出面,就等于是家里
人认可了。将来万一有其它想法,就没回旋的余地了。”阿宁斟酌着说。
小髻默默地点点头,阿宁姐不愿为她负责任。
这也不能全怪阿宁。她希望有个人能拴住小髻的心。至于那个残疾人到底好不好,适宜
不适宜作小髻的终生伴侣,这阿宁管不着。也不想管,不能管。每个人的口味都不同,你认
为完全不可能的事,别人也许以为天经地义。市面上再丑的花布都有人买,起码它的设计者
就以为很美。真见了那个跛子,她说什么?说赞同?小髻的父母不在,她作为亲亲近近的堂
姐,说话是有份量的。真促成了这件事,她就得负责任。小髻今天为了户口的事,可以容忍
跛子的瘸腿,将来有了户口,也许要埋怨今天支持过这件事的人。谁愿意一辈子落埋怨?小
髻的父母将来知道好端端的女儿找了个残疾人,会不会迁怒于阿宁?要是没有她的费费,一
切都不会发生。再有,还有自己父母那一头,父亲若是动了手足之情,没准会认为我阿宁亏
待了堂妹。这些还都是从我们这边考虑。若是田家母子对小髻不好,她孤苦零仃一人,也许
会半夜三更披头散发来找阿宁解围,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她娘家的人,阿宁得给她撑腰出
气……
罢!罢!梁阿宁何等机灵的一个计算机程序设计工程师,哪会让自己搅进这种无头官司
中去!
还剩下一种表态,就是反对。那更使不得了。也许否决票前脚投出,后脚小髻就打起背
包离开北京。一个廉价而优质的劳动力就此消失,她和沈建树又陷进无休无止的忙乱与痛苦
之中,费费已经逼近三岁,就要能进入全托的幼儿园了。百尺竿头,还需更进一步。她不能
功亏一篑。让田国兴这盏不明不暗的灯,在远处闪耀吧。阿宁和她家庭的安宁秩序就有保障。
为此,不论小髻怎样把她和田国兴交往的枝枝蔓蔓都讲给堂姐,希望见多识广的姐姐为
她拿个主意,阿宁还是矜持地微笑着,细心地倾听着,却从不明确表态。
要说阿宁对小髻的事一点不关心,绝对是冤枉,她于细微之处审慎地观察着。起码不能
让小髻上当受骗。不但于天理良心上说不过去,就是将来在爸爸面前,也交代不过去。
当妈妈的,自有她的调查手段。
费费已经长成了个漂亮的男孩子。然而不知是“贵人语迟”还是男孩天生嘴笨,他喜欢
跑跑跳跳,却并不怎样爱说话。不过阿宁坚信自己的儿子聪明而早慧。
“费费,告诉妈妈,小髻姨姨常带你到哪去玩呀?”阿宁循循善诱。
小髻每次外出都领着费费。虽说阿宁说过,要是她跟国兴逛公园或是轧马路,就提前打
个招呼,阿宁自己回家带费费。但小髻从未利用过这种优惠。今天是阿宁再三劝说,小髻才
独自出去。
“这边……还有那边……”费费用胖胖的手指,点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看来逛的地方还挺不少呢!
“是姨姨和你两个人,还是有其它的人?”阿宁继续扩大战果。
“姨姨……费费……还有叔叔、奶奶……”
怎么还有个奶奶?噢,是那个无处不在的田大妈!儿子谈对象,她跟着掺和什么呢?阿
宁不解。
“叔叔是这样走路的……”费费突然说出一句如此长而完整的话,也许是妈妈郑重其事
的态度,使他的记忆力如此活跃。
看一个圆滚滚的男孩子,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脚,学一个跛子走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情。费费还没有左和右的概念,他一会儿这只脚颠簸一下,一会那只脚缩短一下,跌跌撞
撞,像一个小醉鬼。
阿宁笑得前仰后合,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惊叹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精彩的模仿才能。
沈建树恰好走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分说走过去,在费费白白嫩嫩的屁服上,狠
狠地扇了一巴掌。
费费被这莫名其妙的突然打击,连吓带疼惹得哇哇直哭。
“你手怎么这么重!他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阿宁像被火烫了手指尖一样,惊呼起
来。
“小孩子不懂,大人也不懂吗?”一向斯文的沈建树,破例地大声斥责。
“走!费费。不理爸爸,跟妈妈下楼玩去。”
女人终究是女人。一看丈夫真发了脾气,加上自己又确实不占理,阿宁讪讪地给自己找
着台阶,揩干净费费的眼泪。
又是一个春天了。
到处是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房屋也像日新月异的人类一样,越是年轻的,身材越高,
高楼大厦压抑着低矮的四合院,城市在发达中透露出古老。道路笔直,新漆的人行横道斑马
线,像早晨买的豆浆一样洁白湿润。费费早已忘记了刚才的悲剧,在马路边的墙缝里,细心
地抠着刚泛绿的嫩草。大概心里还在奇怪:远远地看到那么多绿色,怎么跑近了,就看不到
了?
看着日渐长大的孩子,阿宁的心绪像被温热的熨斗熨过一样,渐渐舒展开来。费费上幼
儿园的事,已经基本联系妥了。她不可能再要一个孩子。这就是说,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
一生中最艰难困顿的一片沼泽地,业已接近尾声。将来她会以沉重却又充满自豪的口吻谈到
她生命的这一段历程。革命生产两不误,既有一个足可骄人的儿子,又有毫不示弱的专业成
就,她应该满足了。
平心而论,她该感谢小髻。
突然,一行奇怪的队伍,吸引了她的视线。
最前方,是一个裹着半大解放脚的老太太。她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提包。面露喜色,目
光中又颇有几分焦灼,她好像负有引导的使命,颠颠地往前走,不时又频频回头,或者干脆
往回走两步,伸出手去想搀扶什么人,又始终没有人把手递给她。
在她后面,走着一个残疾青年。他向前看看,又向后看看,然后谁也不看,努力控制住
自己的全身肌肉,尽量使自己走动的姿势接近正常。然而正是这种努力,使他格外突出于人
流之中,不像是一个人在行走,而像一只受伤的鸟在向前顽强扑动。
最后面,是一个身材颀长,步履矫健的女孩子。她本该走在最前面的,此刻却落在最
后。若不是老妇人和残疾青年频频回顾的目光,像挣不断的丝线一样牵引着路人的视野,没
有人能判断出他们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春天风大,虽然这一阵风势平稳,女孩子还是用一
条细密的白纱巾将自己的头脸包裹起来。透过依稀透明的纱孔,看得见她粉红色的脸庞,像
晶莹剔透的石榴子,光彩照人。
梁阿宁自然知道这是谁。也许应该佯装不曾认出,以维持她的既定方针?也许还是打个
招呼,迟早大家总要见面?还没等她分析权衡出其中利弊,正在墙边挖土的沈费费猛一回
头,立刻欢快地大叫起来:“姨姨——叔叔——田奶奶——”
小髻同田大妈一家上街时,总是低着头,仿佛在寻找一件丢失的宝贝。她发现了阿宁,
立刻快步跑了过来。
田国兴稍一愣怔,也迅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他积蓄起力量,一拐一瘸地尽快调转方
向,朝阿宁颠簸而来。
梁阿宁看到了两双完全不同的腿。粱小髻笔直的筒裤像黑色的琴键,均匀而有力地敲击
着路面,修长而挺拔。田国兴的腿扭曲而皱缩,像一片被虫蛀过又被虫蛹绣成茧团的枯
叶……两双腿同时向她走来,彼此间的距离却越拉越远……
十六
费费就要上幼儿园了。费费是大孩子了,两年前领费费打秋千时,他还吓得直哭,现在
已经能很适如其发地利用惯性。用胖屁股使座椅式的秋千飞得高些。
带了几年的孩子,就要分手,小髻感到淡淡的惆怅。费费走了,她也该走了。
又是一年春飞柳絮的时节了。小髻随手捡了一枝杨花。耳坠一样的花束垂在手腕上,小
髻从绿色的花粒绽口处,扯出银白色的花絮,用指一碾,扬絮扇面似地散开,闪出缕缕丝丝
的银光。她顺手撒了出去,杨花乘着温吞吞的和风,小伞样地飞舞起来。小髻用目光追踪着
它们,想知道它们究竟落往何处。无着无落的杨花,不慌不忙地飘荡着,混淆在飞絮之中,
看不出哪一朵,是小髻放出去的了。
嫁人的事,怎么也该定了。
费费上了幼儿园,小髻就该走了。阿宁姐不会撵她,可她也不能老住着啊!
妈妈又来信了,催问她说过的那个大学生的对象,究竟谈的怎么样了。
姐姐已经跟她算清了工钱。从下个月起,她愿意住着还行,只是不付给保姆费了。
在见过田国兴之后,阿宁姐郑重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认为小髻同国兴不适宜。小髻
不会幸福。
阿宁这一次完全是公正而客观的。她竭力不让费费的事干扰自己的判断:费费就要上幼
儿园,该为小髻想一想了。她确实为小堂妹感到深深的惋惜和不平:一条健全的腿和一张薄
薄的户籍纸片,究竟孰轻孰重?人难道不是最可宝贵的吗?
沈建树阴郁地沉默着,始终一言不发。工作不顺利,调动无头绪。对于自己无法操纵的
局面,说话又有什么意义?
谁的话都听过了,只是没听过费费的意见。小髻觉得这是个大疏忽,有谁比费费更了解
这其中的一切,又不带丝毫偏见呢!
“费费,有件事,姨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帮姨拿个主意吧?”
男女工程师的高贵结晶——沈费费,不情愿地看着秋千被他的姨姨拽停,瞪着黑玛瑙一
样透澈的眼睛,像是人世间的精灵。
“你认识跛叔叔吗?”
”认识,就是走路一拐一拐。他们家还有个老奶奶的跛叔叔吗?”
“是。就是他。你说姨姨是到他家去,还是回自己家去?”
“姨姨哪都不去。姨姨就住在费费家。”
“那不成。费费家不是姨姨的家。姨姨得走了。”
“不走不成吗?”
“真的。不成。”
于是沈费费像成年人一样,叹了一口气。
小髻心里一热,紧紧搂住费费,亲着他的眼睛,又亲着他的嘴。
“不,姨姨不能走。姨姨总跟费费在一起。”小家伙又变卦了。
“这不可能,费费……姨姨也愿意,可是,不行……姨姨得走了,姨姨会经常回来看你
的……可是费费,你还没告诉姨姨,姨姨到哪儿去呢?”
费费沉思着。谁说孩子不会沉思?只是没有人征询过他们的意见罢了。这是真正的男子
汉的沉思,他将决定他美丽的小髻姨姨一生的命运。
小髻紧张地等待着,等待命运之神的昭示,眼睛里不由自主地盈满了眼泪。她仰起脸,
不愿让费费看到自己的泪水。天上有一轮太阳。哭的时候不要看太阳。为什么不要看太阳?
太阳会刺伤了你的眼。这是妈妈的话。妈妈你错了。隔了泪水的太阳不那么耀眼。它毛茸茸
的,水凌凌的,像一朵纸剪的白花……小髻任泪水沿着面庞横流,像是一张盛满了水珠的荷
叶,蓦的,奇迹出现了,眼前现出一道五彩的虹……
泪水中的虹,格外鲜艳。
小髻长大了。周围这么多老师,教她读懂了城市这本书。城市是什么,不就是许多人聚
在一起吗!不管什么人,只要走进来,就休想把他赶走。小髻不再寄希望于那屈死的爷爷
了。让爷爷的灵魂安息,自己的路要自己走。要是没有五十年前的那根鸡肠带,阿宁姐不也
在乡下,也许名叫盆呀碗呀的,也说不定。叔叔当年付了血和命的代价,小髻也应该付出代
价。
只是这代价,对一个姑娘来说,太昂贵了。小髻便需格外慎重。
田大妈给小髻买了那么多衣物。小髻穿起来便一阵心酸,大妈,你不觉得小髻穿得越
好,越显出和你的儿子不般配吗?
田国兴越是人多的场合越愿意领着小髻去。小髻是他的光荣,他的骄傲。跤毒瞎狠,残
疾人被这世界欺负得怕了,当他享有一双健全的腿时,他愿意全世界都看到他俩。
小髻的心在痛苦的沸水和希望的渴求中,像涮羊肉片一样交替滚着。田国兴不是坏人,
但她忍受不了世人投来的目光。每次外出,她都要拉上田大妈,有可能的话,还要抱上费
费,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希望田国兴不要活得太长久。当然,他病
了,她会端屎端尿侍候他。小髻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只求他故去后,给小髻留几年堂堂正正
做人的时间。
想得太远了。
“姨姨,我想出来了。”费费的眉头聚着极细小的纹络。
“你说吧,姨姨听着呢。”小髻漫声应着。
“到跛叔叔家。”费费想起来了,跛叔叔给他买过一辆小坦克。
“哦。是吗?”小髻摸了摸费费的头,“费费真乖。”
就这么定了吧!真想不到,在紫花布幔里想了无数个晚上的难题,解决起来这么容易!
早怎么没想到呢?
十七
小髻出嫁了。
好一个富丽堂皇的婚礼!小髻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是田大妈要大事操办的,她要把多年
的积蓄,在这一天像淌海水一样地花出去。让衔坊四邻看看,让早死的老头子在阴间也跟着
热闹风光一下,田大妈一手拉扯大了儿子,又给他娶了一个多么标致的俊媳妇!两家原本相
隔不远,却一定要租来的车从绕行大半个北京城。
田国兴自然是喜气洋洋,不管从哪方面说,今天都是他一生中辉煌的日子。他那颗敏感
的心,极力去揣摩小髻的心事,却得不出个所以然。
迎新娘的轿车到了。这座知识分子聚居的楼房,还从没这样热闹过。田家找来帮忙的
人,将汽水瓶样的爆仗,燃得震耳欲聋。破碎的纸屑像肮脏的雪片,裹着呛人的火药气,自
空中层层落下。人们纷纷从窗户探身张望。
新嫁娘走出来了。阳光顿时为之逊色。小髻穿着一领金红色的丝绒旗袍,满身的银饰片
像鱼鳞一样闪闪发光。外披一袭洁白的婿纱在微风中摇曳荡漾。她的脸色安详而沉静,鬓角
别着一朵极小的红绒花,很熨贴,很牢靠,像始从头发里长出来的。
“你妈妈怎么还没到?”阿宁着急地问。说好了请小髻的母亲来参加婚礼的。这么大的
事,阿宁要办得牢靠些。
“妈妈要过几天对能来呢。我告诉她结婚的正日子,还没到。”小髻谦恭地垂下眼帘,
希望阿宁姐能原谅她这最后一次说谎,待妈妈来时,一切都已做成熟饭了。
阿宁什么也没说,不是雇主与保姆的关系了,都是同宗姐妹,婚姻是自觉自愿的事情,
她又能说什么呢!抛开一切恩恩怨怨,阿宁又一次打量盛装的小堂妹,心里一阵凄凉。
就在昨天,她还同田大妈进行过一场颇不愉快的谈话。
“您什么时候能给小髻办上户口呢?”阿宁不放心地问。
“上上下下、都打点齐了。一年以后,我就给她办。”田大妈胸有成竹地说。
“怎么要等那么长时间?”阿宁一惊,该不是这颇有心术的女人,在哄骗小髻吧?
“急什么呢?您是个明白人,我也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了。等小髻跟国兴有了孩子,我抱
上了孙子,这户口,我就是非办不可了。我不心疼媳妇,还心疼孙子呢!在这之前,我宁可
从自由市场给她买高价粮,户口也是不能办的。要不然鸡飞蛋打,我找谁去?”田大妈有板
有眼地说。
阿宁无以对答。
汽车鸣着喇叭。娘家人应该上车了。
“建树,你一个人陪陪小髻吧。我有点不舒服。”想到一会婚礼上将要出现的情形,那
个较小髻要矮半头的瘦弱的残疾人……
“这合适吗?”沈建树迟疑着。说实话,他也不想去。
“我真不知道在这样的婚宴上,该说点什么。”阿宁忧郁地说。
沈建树上了车。这是他能给予小髻的最后的帮助。
阿宁疲惫地推开自家的门。
屋内显得空荡而陌生。小髻是个勤快人,临走前,将屋内该洗的洗,该唰的涮,一切陈
设恢复到她未住进时的样子。
一切的一切,都同原来一样,只是墙角多了那幅紫花布幔帐。
天不早了,该去幼儿园接费费了。
费费回来,不见了他的小髻姨姨,也许会哭的。
紫色人形
那时我在乡下医院当化验员。一天到仓库去,想领一块新油布。
管库的老大妈,把犄角旮旯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对我说,你要的那种油布多年没人用
了,库里已无存货。
我失望地往外走,突然在旧物品当中,发现了一块油布。它折叠得四四方方,从翘起的
边缘处,可以看到一角豆青色的布面。
我惊喜地说,这块油布正合适,就给我吧。
老大妈毫不迟疑地说,那可不行。
我说,是不是有人在我之前就预订了它?
她好像陷入了回忆,有些恍惚地说,那倒也不是……我没想到把它给翻出来了……当时
我把它刷了,很难刷净……
我打断她说,就是有人用过也不要紧,反正我是用它铺工作台,只要油布没有窟窿就
行。
她说,小姑娘你不要急。要是你听完了我给你讲的这块油布的故事,你还要用它去铺桌
子,我就把它送给你。
我那时和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在病房当护士,人人都夸我态度好技术高。有一天,来
了两个重度烧伤的病人,一男一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正确地说是新婚夫妇。他
们相好了许多年,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盼到大喜的日子。没想到婚礼的当夜,一个恶人
点燃了他家的房檐。火光熊熊啊,把他们俩都烧得像焦炭一样,我被派去护理他们,一间病
房,两张病床,这边躺着男人,那边躺着女人。他们浑身漆黑,大量地渗液,好像血都被火
焰烤成水了。医生只好将他们全身赤裸,抹上厚厚的紫草油,这是当时我们这儿治烧伤最好
的办法。可水珠还是不断地外渗,刚换上的布单几分钟就湿透。搬动他们焦黑的身子换床
单,病人太痛苦了。医生不得不决定铺上油布。我不断地用棉花把油布上的紫色汁液吸走,
尽量保持他们身下干燥。别的护士说,你可真倒媚;护理这样的病人,吃苦受累还是小事,
他们在深夜呻吟起来,像从烟囱中发出哭泣,多恐怖!
我说,他们紫黑色的身体,我已经看惯了。再说他们从不呻吟。
别人惊讶地说,这么危重的病情不呻吟,一定是他们的声带烧糊了。
我气愤地反驳说,他们的声带仿佛被上帝吻过,一点都没有的伤。
别人不服,说既然不呻吟,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嗓子没伤?
我说,他们唱歌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会给对方唱我们听不懂的歌。
有一天半夜,男人的身体渗水特别多,都快漂浮起来了。我给他换了一块新的油布,
喏,就是你刚才看到的这块。无论我多么轻柔,他还是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换完油布
后,男人不作声了。女人叹息着问,他是不是昏过去了?我说,是的。女人也呻吟了一声
说,我们的脖子硬得像水泥管,转不了头。虽说床离得这么近,我也看不见他什么时候睡着
什么时候醒。为了怕对方难过,我们从不呻吟。现在,他呻吟了,说明我们就要死了。我很
感谢您。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请你把我抱到他的床上去,我要和他在一起。
女人的声音真是极其好听,好像在天上吹响的笛子。
我说,不行。病床那么窄,哪能睡下两个人?她微笑着说,我们都烧焦了,占不了那么
大的地方。我轻轻地托起紫色的女人,她轻得像一片灰烬……
老大妈说,我的故事讲完了。你要看看这块油布吗?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油布,仿佛鉴赏一枚巨大的纪念邮票。由于年代久远,布面微微有点
粘连,但我还是完整地摊开了它。
在那块洁净的豆青色油布中央,有两个紧紧偎依在一起的淡紫色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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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支西地兰
“请支援我们几个健康的死人。要快!”
监狱长打量着面前的三位军人。老中青三结合,现下最时兴的班子。讲话的是中年人,
军装补丁挤补丁,连最不易破损的前胸,也糊了一块新鲜绿布,白线在上面跑着规矩的同心
圆,像一张标准的胸环靶。
倒是年青人高大端正,军容整肃。只是脸色血红,好像罩了一张红色蜘网。
那老人,正确地讲,似乎不能算作军人。穿一套极旧的军装,袖口和裤腿处,有流苏一
样的毛边,却十分洁净。领口处该钉红领章的部位,是两方浓绿的暗块,仿佛他缀着一副绿
领章。这是长期被红布遮盖过的痕迹。
这支人马不知是干什么的。见多识广的监狱长想象不出,展开了他们的介绍信。
西北军区军医训练队,需要几具尸体标本,特请地方协助解决。
“部队同志,真不巧,前几天我们刚枪决了一批死刑犯……”
全军原有111所军事院校。林彪说,这个数字念,“妖妖妖”,是妖怪,一夜之间就都
解散了。不知这传说是否确切,只是西部军区没有了培养军医的学校,医生的来源坐吃山
空。几年之后,高原哨卡全凭刚入伍只会扎“阿是穴”的卫生员诊病。战士得了阑尾炎,以
为是红白痢疾,连灌了几天黄连素,士兵就牺牲在雪山上了。
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西部军区开办了一期军医训练队。不敢叫学校,怕冲撞了上
面。也没有叫班。各式各样名目的学习班,都有接受批判改造之意,怕从基层选拔来的优秀
卫生员不乐意。就叫“队”,有一种不明底细的模糊感,对上对下都好说。
训练队的楼房盖在山里,附近有一家野战医院和附属药厂。就地取材,请老师,看病
人,都很方便。好比猪圈都修得离伙房不远,取天时地利人和。
从工兵部队抽了个“硬骨头连”的连长来当队长,让在药厂劳动改造的反动学术权威焦
如海,边改造边讲课,医训队就算正式组建起来了。
开学典礼就设在走廊里。灯泡小,悬得又高,幽暗得像条半夜的胡同。本来可以借野战
医院的礼堂,队长认为大可不必。工兵连队经常在旷野中训话,他的嗓门早练出来了。
他穿着那件有许多线轨的军装:“我们人民军队的第一支工兵部队,是在安源煤矿创建
的……”这是他最喜爱的装束。
学员们坐在小马札上,双脚并拢,手半握空心拳,团在膝盖上,很乖的样子。新来乍
到,都想给领导个好印象,腰板笔直,绿油油的,像一畦雨后的菠菜。
“工兵的‘工’字,左边加个绞丝旁,念什么?”队长征询地望着大家。
“念‘红’!”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走廊里有回声,显得地动山摇。
“对!”队长兴奋地肯定,好像这是一个多么高深的问题。气氛就是这样烘托上去的,
这番话是他的拿手好戏,哪该停顿,哪该夸赞大家,他都烂熟。
“工兵一颗红心永向党。我再问,‘工’兵的工字,左边加个三点水,念什么?”
他满怀信心地等待着。有了上面那段操练,现在该是更加众志成城的“念江”的吼声,
可惜,卫生员们似乎觉得这题太容易,恐领导另有深意,回答错了怕惹大家笑,居然没人吭
声了。只有一个脸细小如韭菜叶的小兵,不知深浅地答道:“念江。”他叫翟高社。
有文化水平的兵就是难带!明明认得,却偏不答话,晾你一个难堪。队长心里很恼火,
改了程序,不再启发诱导,兀自说下去:“念江。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靠的是工兵。右边
若加个力呢?念功,要为人民立新功,右边加个弯弓呢?念巧,工兵就是要心灵手巧……”
所有的人都在这一瞬给队长起外号叫“工兵”,不叫这个名字,对得起队长的一片痴情
吆!
人们开始分心。
工兵突然停止讲话。他的耳朵善于分辨任何异常响动,成功地预防过重大塌方。寂静使
大家都听到两枚牙齿清脆叩击的音响。
一个漂亮的女兵,在玩自己的指甲刀。精巧的琵琶形指甲刀,运用杠杆原理,剪下女孩
珠贝似的指甲,然后小锉又细细打磨,银似的粉屑飘然而落。
工兵用沉默警告女兵,真正的士兵会对这种反常的宁静噤若寒蝉。女兵却毫不在意地继
续修理指甲,仿佛那是一段象牙。
“快别挫了!领导正盯着你呢!”一个黧黑面貌的男兵,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奋不顾
身地通知女兵,并且英勇地挪动了一下马扎,企图用铁器的响动掩护小锉的声音。他叫郁臣。
“你好好坐着吧!我是成心不想听他罗嗦。”女兵一撇嘴。
“你给我站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工兵气咻咻地把花名册翻得像雨打芭蕉。
“咦?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梅迎,你不是6床吗!”女兵笑嘻嘻地站起来。前排的学员
回过头去,在走廊幽暗的黑绿底色之上,浮动着一张像葵盘一样鲜丽明亮的脸庞。后排的学
员只看到两根又细又长的发辫悬在柳条一般柔韧的腰间。
萎顿的学员们立时振作起来。工兵的说教已经使他们搞不清,自己将来是坑道作业还是
给人治病。
工兵愣在那里,6床这个悲惨的名称,使他的右臂又火辣辣地疼痛起来。那是他勇排哑
炮时受的伤,住进梅迎所在的医院。所有的女护士戴上口罩都一模一样,工兵分不清她们的
区别。但他应该记得梅迎,梅迎曾专门守护过他三天三夜,梅迎打针一点不疼。
工兵张口结舌,但他很快将自己从病号的角色中解放出来:“梅迎,你坐下吧!军人要
服从命令,再玩指甲刀,我就没收。”
这一次梅迎很听话,乖乖把指甲刀藏了起来,指甲刀上镶着一块精致的少女浮雕,曲线
玲垅。这种图案,现在几乎属于黄色的范畴,真叫工兵收走了,你到哪里去找!
“现在我把教员给大家介绍一下。姓焦,焦如海。你们就叫他老焦好了。”叫梅迎一
气,工兵忘了自己说到哪儿了,索性进行下一项。
从暗影里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人,戴两页绿领章。
天下竟有这么瘦的人!两颊猛烈地向里收缩,好像一颗子弹洞穿腮部,将所有的肉都掳
走了。纸一样菲薄的皮肤,敷在嶙峋的骨茬之上。双耳到高耸的鼻梁之中,是两个深陷的
坑。一眼望去,仿佛脸上不是七窍,而是九窍。
“妈呀!这还能当大夫!不等把病人医好,自己先就瘦死了!”翟高社吐吐像小狗一样
鲜红的舌头。
工兵的话,叫大家费琢磨。部队是最讲究长幼尊卑的。一般都是官衔高的首长谦虚地
说:你们就叫我老某好了,透出官兵一致的亲热。其实谁敢叫他老某呢?还是要叫某首长的
官阶。大家都是正规军来的,自然懂得这规矩。工兵这番指示,明摆着要大家不必尊重焦教
员。
“我是牛鬼蛇神。”焦如海讲第一句话。
走廊里极静。尽头的厕所里有水管滴水,很长时间才坠下一滴。
不单因为老焦是牛鬼蛇神,还因为他讲这话时的安宁。
“大家也不必四下打听我的事,那会影响你们听课。我的罪行是解放前在日本读医科大
学,抗日后回国,参加了国民党军,当过医学教官和医院院长。官至上校。国民党溃败后,
被收编入解放军。现在是反动学术权威,接受改造。队长,我有些站不住,能否给我张椅
子?”焦如海双手杵着讲台,嘴唇苍白,像扇死贝。
看样子不像是装的。工兵想给他椅子,又想,自己还站着同大家讲话,他就想坐下?准
是摆臭架子,显示自己不周一般。他冷冷地说:“你咋娇气了?听说批斗你的时候,让你撅
着,三四个小时你都撅得挺标准,怎么退步了?”
焦如海说:“那是批斗,这是讲课。”
工兵说:“讲课比批斗轻省多了!哪有百斤扛得,八十斤反倒扛不得!”
焦如海说:“要是现在斗我,也还站得下来。不是要我讲课吗?力气要用在脑子和嘴巴
上,腿上腰上就没有那么多劲了!”
工兵气愤得直哼哼。心想这精老头子硬是该斗,知道要用他的一技之长,马上就摆谱拿
搪。罢!忍了。为了让学员们早点把老家伙肚里的墨水掏出来,椅子就椅子!
郁臣看出工兵的心思,起身搬来椅子。工兵看这小伙挺有眼神,决定让他当班长。
老焦坐了椅子,脸色稍好些:“大家除了学习上的事,不要同我讲话。见了面,也不必
同我打招呼。”
工兵插了一句:“特别是有关边防站国境线的情况,当着焦如海,一句也不要谈论!”
梅迎真替她的6床难过,就算需要这样如临大敌,也不必当着老焦说。
焦如海很平静,仿佛工兵说的是另外的人:“现在,我要把同学们的文化基础,摸个
底。”
走廊内一阵骚动。招收学员时只说要路线斗争觉悟高各方面表现好的,并没提到文化水
平。怎么反动权威竟敢考试?
大家便去看工兵。工兵倒挺支持焦如海这一手。他在连队时就经常考核风钻手、装填手
的,要心中有数吗!
“大家不必紧张,不过是问几个化学元素符号。说出10个就算及格,我就知道你起码
是念到初中了。”老焦说着,翻开花名册。
“翟高社。”
学员们东张西望,竟没人站起来。
“我再念一遍:翟高杜。”
“你才‘瞿’呢!我叫翟高社!”韭菜脸的小兵气愤地站起来。“我不知道什么叫圆
素,什么叫方素,就知道艰苦朴素!”他越怕叫到自己,越偏叫到自己,料着老焦也不敢把
他怎么样,便耍起赖。
老焦想是自己眼花喊错了他的姓,才惹得小兵不高兴。说:“对不起。空气中含有的这
种成分叫什么?”老焦用毛笔管一般细的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零。”翟高社毫不迟疑地说。
大家哄堂大笑。
“你读过几年书?”老焦手僵在半空,走廊里的穿堂风,将他的袖筒吹得像个鱼膘。
“高社高社吗,我成立高级社那年生人,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上小学四年级。”
1966年,像一副普遍的凝固剂,少年们那时读到几年级,便永远地停止在那里,不再
长大。
“那你怎么能学医生呢!”老焦深深地叹息。
“我根本就不想学医生!你不想要我,正好!我这就打起背包回家!”翟高社高兴得双
脚一蹦高,差点踩坏了小马扎。
翟高社说的“家”,不是指乡下的父母,而是自己的老部队。他爹是木匠,自小耳濡目
染,也会吊个线扯个锯。到了部队,领导说你年纪小,恐怕吃不了连队那个苦,当个卫生员
吧,等二年大白馒头把个头撑起来,再去摸爬滚打。当了卫生员,也就会搽二百二什么的。
看见装药的柜子挺肮脏,就用废罐头箱子板打了个新柜。领导见了,说你这么热爱本职工
作,正好有个地方要培训医生,就定了让你去吧!翟高社稀里糊涂来了。心想既然领导对咱
挺好的,还不如回去好好表现,过个一年半载,有招土木建筑的训练队,自己再去可不美
气,强似在这里听一个反动老头念神念鬼!
“翟高社,你给我坐下!”工兵一嗓子把翟高社钉在马扎上。
焦如海指着一个满脸血红的学员说:“你是从喜马拉雅山、岗底斯山、喀喇昆仑山交界
的全军区最高的哨卡来。”
那学员站起身来,脸红得像要沁出血珠:“我叫岳北之。您怎么知道?”
“你的脸色就是高原病的招牌。我去过那个边防站。”
“我们那儿经常因为高原病死人,我愿意好好学一身本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岳北之初到平原,被过多的氧气灌醉了大脑。自学过的化学元素符号,像是浑身沾满粘
液的活鱼,看着鳞光闪闪,待要去捉,滑溜溜的尾巴一甩就不见了。
学员们都是从各部队来的,基础不一样。从医院来的,就像富家子弟,见多识广,把医
学名词念叨得跟他们家亲戚一般熟络。从小地方来的则透着可怜。一个边防站,拢共就十几
个人来七八条枪,就算每人都生过病,病得都还不重样,你才见过多少病种呢?当医生是门
经验科学,见过同没见过,就是不一样!
学员丛中响起了窃笑声:不会就坐下算了,站那戳电线杆子,逞什么能!
岳北之不服气,他镇定一下自己,开始说:“Na钠,K钾,P磷,Ca钙……”
一共说了9个,再也说不出来了。嘴唇涨得发紫,补充说:“C碳……”
“你已经说过了。好了,坐下吧!”老焦向他示意。充其量,这个学生不过是自学了些
医学知识,如此而已。
但岳北之顽强地站在那儿拧着眉头苦苦思索。因为高原缺氧而滋生出的过多的红血球,
像蜂群一样撞击着他的血脉。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筛选自己的记忆……
“怎么还有这么死心眼的人!要是叫到我,一口气能说出50个。”郁臣炫耀地对梅迎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行!可梅连不想同他争辩,她真心为红脸汉子着急。谁都有这
种非常窘迫又不肯认输的时刻。她把嘴唇嘟成一个圆筒,对着岳北之:“呜——呜——”像
一只焦虑的猫。
可惜岳北之完全不看她,冥思苦想。
郁臣倒是看懂了,恨不能用手把梅迎的嘴捂上。漂亮女孩对另一傅孕子有好感,是令人
气愤的事。
梅迎百般无奈,猛地扯了一下岳北之裤腿,岳北之一低头,看见梅迎笔直地竖着手指,
直指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什么?
岳北之狐疑地抬起头。
天花板上有一枚灯泡,像一颗黄澄澄的鸭梨。在梨核的部位,有曲折而闪亮的灯丝。
“w——钨。”
岳北之终于回答出了第十个元素符号。
考试很糟,大家心中忐忑不安,预备挨先生批。他们不敢叫“老焦”。大部分是农村来
的孩子,对师长有一种遗传来的敬畏。也不敢叫“焦教员”,因为队长已明令不准。他们找
到一个折衷,称他“先生”,这个词在当时绝不像后来那样风光,它有遗老遗少的腐朽气
息,又隐含着曲折的敬意。全凭呼叫人当时的口吻,对大家都方便。
工兵也做出老母鸡护小鸡的姿态。谁要是想把他的兵赶走,他先叫他滚蛋!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糟糕水平的医学生!老焦缓缓站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对你们进行考
试。以后,这样的考试……”
他略微顿了一下,所有的同学都在心里续上了他的半截话:“……还要进行多次……”
“以后,这样的考试,我再也不会进行了。我也不会提问。因为要讲的东西太多了,我
们没有时间。”他把花名册还给工兵:“我不需要知道他们的名字。”
医学,是需要天才的。现在,人家随手塞给你一把谷,你不知道哪一颗能长成栋梁,哪
一颗会半路枯萎,你当然可以仔细分辨,就像一个音乐大师去看琴童们的手。但是,你是一
个野人,你不知道有什么野兽在半路等着你。云彩下了雨,哪怕只有几滴,你除了把种子洒
出去,别无选择。
“既然是开学典礼,我送同学们一句话:桐油罐子装桐油。这是将近半个世纪以前,我
学医之时,我的老师送给我的。”焦如海准备离开。
“桐油罐子装桐油”,什么意思?
“你那老师是日本人吧?”工兵追问。不。中国人。一位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老中医。”

老焦每天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来,不带讲义,佝偻着腰,不看任何人,侧坐在专为他预备
的椅子上,对着教室的门讲课,仿佛他随时要从那里走出去。
平心而论,他的课讲得极好,深入浅出,字字珠玑。不过,听他的课很累。他从不板
书,黑板洁净得如同少女的乌发,学员们只有全神贯注,埋头笔记,像是记录重大案件的法
院书记员。
岳北之感冒,撕下一张纸,敷在脸上,哗地擤擤涕。课问,翟高社走过来,指着笔记本
中间的空白说:“你赔你赔!”
“赔什么?”岳北之不解。
“赔笔记。你的脸有一平方米吗?用那么大一张纸,声音像甩炸药包,害得我老长一段
没记下来。”翟高社本来就无兴趣,抱惯锤刨的手,写起字来就是不惯,借机把责任一股脑
地嫁给别人。
岳北之到了平原,反而生病。好像贫寒人家子弟,突然大鱼大肉,不适应。慌着要给翟
高社补笔记,钢笔又没水了。提着钢笔囊到窗台上去灌钢笔水。部队什么都是供给制,小号
暖壶那么笃实的一瓶墨水,敞开供应。
不想梅迎一把拦住他:“你看这墨水是什么牌子?以前用的是什么牌子?”
瓶签上一只大鸟,张着孔明羽扇般的翅膀,连跑带颠。至于上回灌的什么墨水,他一门
心思用在学习上,哪里记得!只有憨憨一笑。
“是北京牌!你不记得了?那个华表多气派!”梅迎对自己家乡的饰物被人如此轻饰,
表示偌大不满。
岳北之很抱歉。墨水吗,只注意过是蓝的还是红的。
“牌号不同的墨水混在一起会产生沉淀,这是化学基本知识!”梅迎很着急,好像那是
驼鸟牌砒霜。
岳北之的大脑袋钢笔拢共才值一块来钱,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刚才被梅迎轻微触过
的手指,异样跳动,仿佛扎了一根刺,他不愿拂这位美丽女兵的意,窘急地问:“那怎么
办?我到水房去洗洗笔。”说着要跑。
梅迎一把拉住他,“马上就要上课了,哪里来得及!”她掏出一支苹果绿色的小钢笔,
“我这支还是北京牌墨水,先援助你好了。”不由分说,拧开笔帽,往岳北之的大脑袋笔尖
里对水。
两支笔舌舔在一起,一滴又一滴幽蓝色的墨水,如钟乳石的眼泪,缓慢地滴注着,从纤
巧的果绿色坠入粗旷的黑色。
很难说梅迎为什么对这个红脸汉子产生了特别的好感。也许因为他来自三山交汇的高
原,也许因为他的成绩在突飞猛进地提高,很快要超过成绩最好的梅迎。也许只因为他从不
理她。
纤巧的笔舌吐出一个大而稀薄的蓝泡,好像就要从中钻出一只蓝色的小螃蟹。
岳北之对着翟高社说:“谢谢!我赶紧帮你补上,千万别落下课!这么好的先生讲课,
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我这种乡下孩子,恐怕听不着。”并不看梅迎,脸却又像回到了高原。
郁臣看见梅迎关切岳北之便有气,对岳北之说:“你的高原病,我在书上看到了一个治
法。”
岳北之边抄笔记边说:“这病到了平原,不治也能慢慢好。”
“我就不信你不想好得更快一些?告诉你——把血放出来,输点盐水进去,血自然就稀
释了,你这一脸的精神焕发才能彻底好。”郁臣一脸揶揄的笑容。
“我以为什么高明主意呢!整个一个恶治!蒙古大夫!”翟高社大叫。
岳北之疾速抄写、无暇答话。
焦如海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像一根孤零零的输液架子,挑着一套清洁而破烂的军装,自
动在地面滑行。即使在正午的阳光下,在人声鼎沸的教室里,也有一种鬼魅似的感觉。
“懂吗?”他问。
“不懂!”翟高社抢先答话:“你看这书上的人眼珠,明明是圆的,怎么画的像座桥?”
那张图挺漂亮,彩色的。可你真是想象不出,人人都有的黑眼珠,掉到纸上,怎么成了
这个样子!
学医生不是学数学,必须要有实物。
老焦去找工兵。工兵正在帮炊事班改造炉膛,力争把每顿饭的人均煤耗再降下两钱。满
面尘灰烟火色,用雪白的眼球看着老焦说:“这我早想到了。到野战医院去实习。”
妇产科外平日拥滞大肚子孕妇的长椅子上,坐着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新鲜的医学生们。
他们浆洗一新的工作服嘎嘎作响,嘴角抿成一字形,竭力作出成熟老练的神态,恨不能在唇
下粘一缕胡须。手心里却窝着一汪汗,工作服在腕口处扣得铁紧,里头的军装袖子都捋到肘
关节以上了。
今天,他们将摸胎位,听胎心,这类似隔着瓜皮判断西瓜的生熟,全凭的是手上的感
觉。大家摩拳擦掌,跃跃一试。
他们傻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没有一个产妇登门。大肚子们一看重兵压境的阵式,互相
转告,远远觑了一眼,打道回府了。反正产前检查也不是急诊,早一天晚一天无妨。肚里的
宝贝叫这伙学手艺的一折腾,还不得早产?
“这帮老娘们,忒封建!本想学一招,等日后俺娶了媳妇,有了革命接班人,咱也给她
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没想到把咱们当成日本鬼子了,花姑娘全藏起来了!”翟高社没
心没肺地嚷嚷。
郁臣平日把女性生理解剖钻研得挺透彻,今日想理论结合实际,没想到落了空,挺扫兴。
岳北之想,这一门不能实习也就罢了,比较起来还是最不重要的一科。但愿别处别这样!
唯有梅迎高兴。妇产科把女性所有的秘密都悬挂起来示众,简直令人丧失尊严。看来女
人的心是相通的,她们把自己坚壁清野了。
妇产科的医生欢送他们:“欢迎你们再来。我们今天难得的清静。”
望着垂头丧气的部下,工兵拍拍手上的烟灰说:“那号东西,有啥学的?在我们工兵,
连蜘蛛和耗子都是公的!接生婆子干的活,血光之灾,还嫌晦气哩!”
队伍哈哈大笑,萎顿之气一扫而光。
焦如海找到工兵:“当医生的,必须什么病都能看。任何一个行当,都可以挑选原料和
产品,唯有医生不能。他不能说我会看这个病,不能看那个病。在医生手下,没有男人女人
大人小孩的区别,他们只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就是——病人。医生面对的,是这个世界上最
珍贵的矿藏——人的生命。”
工兵吃了一惊。这个瘦干老头,除了讲课,打扫楼道卫生,就是在自己的小屋里劳动改
造,从来没听过他振振有词他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工兵真有点摸
不着头脑。
“在活人身上实习之前,必须先学习标本。”
工兵知道标本。岩石也有各式各样的标本,比如花岗岩,石英岩。
“你就明说要什么吧!”工兵不喜欢绕圈子。
“要尸体。”老焦说得很平静,就像跟熟人要一支烟。
“到哪里去找死人?”工兵为难了,工程部队倒是常死人,可隔着多少架山把人拉到这
里还不得长大尾巴蛆!再说,塌方啦抢险啦牺牲的都是烈士,能叫你领着一伙毛孩子把人给
零碎了吗!工兵心里便怨老焦多事,让你讲课就是够宽大的了,还这么没完没了!不过凭心
而论,工兵到底是技术兵种出身,知道说十遍不如看一遍。
“我再到野战医院去想想办法。”工兵拔腿走了。
焦如海平静地等待着。医学院校怎么能办在这种偏僻之处呢?医学生是一种娇贵的植
物,他们应该生活在人烟稠密的大城市。设备先进,病人众多,病种繁杂,经验才会像雪球
一样迅速膨胀。只是,谁会听焦如海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
果然,野战医院说军人病故都需妥为安葬,无法供医学生们整体解剖。当地老百姓因为
地处边陲,较为闭塞,更无法接受这一要求。简言之,无论花多少钱吧,也买不到一具死
尸。何况工兵还没钱。
“将来我死了以后,遗体供医学解剖。”焦如海说。
工兵心想,你是当医生的,当然会自我保养。揭发他的材料里就说他经常给自己吃药打
针,随身带药,肯定大补。纵是别人都死了,他大约也能活在世上。别看瘦,筋道。倘真死
了解剖,肯定像劈一盘古树根。
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
“还有一条路可以试试,要行刑犯人的尸体。”焦如海迟疑了一下才说。如今冤案太多。
“你怎么不早讲!”工兵高兴地一拍焦如海后背,差点把他搡一个跟头。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所写的那一幕。
下次再同监狱打交道的时候,工兵就独自去。这回可惨了,盖着苫布的解放卡车,裹着
浓烈的血腥气奔驰回来。工兵脸色蜡黄地对老焦说:“你要的那些个,全在这儿了。剩下的
事,你看着办吧!”说完,找个地方喝点酒压惊去了。
焦如海围着褐色胶皮围裙,戴一双长统胶皮手套,像个屠宰工人,一反平日的冷漠,风
风火火进了教室。
尸体到了!
消息像野火燎着学员们的心。真正的人体标本!你在书本上熟知的心肝脾肺肾,全都立
体地鲜活地藏在这具还微热的躯壳里。好比你早就有了一口箱子内藏货物的清单,现在这口
箱子到了。你急于想知道箱里真像你知道的那样吗?特别是你本人也是一口同样的箱子!对
知识奥妙探索的渴望和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恐惧,使大家好奇而紧张。
“谁愿意同我一道解剖尸体?”焦如海问。他曾经带领过无数次医学生解剖尸体,早已
激不起一丝涟漪。但这一次,他有些激动。已经许久没有干这个活了。他突然想到,在他的
医学生涯中,也许是最后一次。就像一位大师的告别演出,他要借此遴选最优秀的学生,把
自己的心血传给他们。
“我愿意。”郁臣第一个站起来。他是班长,而且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私心里也有一个
小小的愿望,不怕死亡才是男子汉的风度,他希望梅迎注意到这一点。
“我也去。”岳北之沉稳地站起来。他不愿意见死人,而且还是恶死。小时候妈妈就告
诫他,不要穿过坟地,那里有瘴气。可是,你要当一个优秀的医生,你必须从死人开始。岳
北之白杨一样的身躯站得很直,声音镇定而响亮,好像他一百年前就决定了此刻的挺身而
出。其实,他的内心很恐惧,他是逼迫自己这样做的。
许久,再没有人站起来。
焦如海刻骨铭心地伤感了。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开始翻捡花名册。
“翟高社——”这一次,他没有叫错。
“到——”翟高社不情愿地站起来,把桌椅碰得乒乓响:“好事咋不轮到我头上?比如
到食堂炸油条,都三回了,也不叫我去趟。”
老焦扫了一眼,站起的都是男学生。
梅迎何等聪明,一看这情景,开始往椅子下出溜,好像那是一架滑梯。草绿色的军装包
裹着她柔软的胴体,现在,那躯体像水一般地流去,只剩下一套蝉蜕似的衣服,摆在椅面上。
活动着的物体总是最易招致注意。老焦没用花名册,就叫出了这个学习成绩最优异的女
生的名字。“梅迎——”他认为这是对她的一次奖赏。
“我……我不去……”梅迎不肯站起来,葵盘如同被人拦腰砍断,柔软地垂在胸前。
“为什么?”老焦焦灼地问。他距离年青的医学生的生涯已经太远,他不知道这个优秀
的学生为什么如此退缩。这样,她会荒废的。按图索骥,连马都对不上号,何况是人!
“我……害怕……”梅迎老老实实地承认,显得很可怜。
“死人没有了生命,他有什么可怕的?在这个世界上,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
人……活人……”焦如海精神有些恍惚。
“先生,求求您,不要让我去!我不去……”梅迎哀求,楚楚可怜。所有的男孩子都在
这一瞬咒骂老焦,他太残忍了,非逼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去翻弄死尸!
梅迎自幼喜欢当通信兵。“我是海燕”那幅油画里潇洒矫健的女电话员,是她心中的偶
象。因为这幅油画,她当了兵。分配单位时,隔壁铺位非常想学医的女孩去当了海燕,而她
被分到医院。后来,她终于慢慢喜欢上了当护士,主要是因为身上那件飘飘欲仙的白裙衫。
不就是打打针服服药吗,这不难。她没见过真正的死人,一来是她运气好,碰到的多是轻病
员,有一两个重病的,还死在别人班上了。二来是她干这行的时间还短。当护士的没见过死
人,似乎不可思议。就像车水马龙的大道上,有时也会遗有一朵生意盎然的小花。无论你多
么想不通,它反正在那儿开着。
“如果你根本就不想做医生,那么你可以不去。今后,你也不必听我的课了,不要在这
里白白占着一个将来的医生的座位!”焦如海勃然动怒,颈部暴起数根苍老的藤条。
不知是监狱长没有传达到,还是刽子手太漫不经心,所有的尸体头颅都被敲碎了,焦如
海扼腕叹息。
一间空旷的教室,几张课桌拼成狭长的台案,巨大而透明的塑料布蒙披其上,依稀看出
匍匐的人形。有暗红色膏浆状的血滴缓缓坠落。
第一次站在如此近距离的位置上观察死人尤其是一个刚被枪杀体有余温的年青人,真是
对人类灵魂的残烈拷问,你会那样真切地感到他是你的同类,身心交瘁地感受到他在死亡的
那一瞬间承受的酷烈痛楚。
过多的血液使屋内充斥着钢铁一般的锈气,大家同焦如海一般装束,鸟一样地乍着双
手,不知该插到哪里。
“可惜了。”老焦围着尸体,像围绕一座岛屿,仔细观察。“一个多么好的头颅被敲得
这样碎。我们只有另想办法为他配一个头颅。”
学员们默不作声。胸臆中充满了血腥的空气,一时无法用这种味道的气流开启声带。
郁臣最先缓过劲来,这正是表现男子汉气概的极好机遇。他用套着手套的食指,拨弄着
死者头部碎裂处溢出的脑浆。脑浆半凝固,像灰白色的软石膏,留下橡皮手指清晰的痕迹,
“我还以为脑浆跟豆腐脑似的。其实要硬。”郁臣诙谐地说,气氛略见松动。
“请尊重死者。”老焦冷漠地说。
郁臣吃了一惊。这一份轻松是他好不容易克制着恐惧才说出来的。他看见梅迎怯怯地躲
在岳北之身后,嘴唇褪得苍白,为给她壮胆才第一个打破沉默。
“现在我们站成一排。”焦如海退到距停尸台三步之远的地方。
学员们规规矩矩地拢过来,站成整齐的队列。
“让我们向死者鞠躬。”焦如海说完,双腿并拢,双手紧附腿侧,腰板缓缓下俯,头几
乎抚到膝盖,花白的头发像一簇水草垂直飘落,橡皮围裙下缘触到地面,发出沉重而湿润的
摩擦声,仿佛卡车上盖货的蓬布从高处掷下。
年青的医学生们,直挺挺地站着,没有一个人随他鞠躬。他们无法执行这道莫名其妙的
指令。
翟高社觉得挺好玩。老焦这个躬肯定是跟日本人学的,就差喊一声“哈伊”了。想不到
老头还挺会逗乐!
郁臣想马上跑出去找工兵报告,工兵交给过他监视老焦的任务。不过,先不忙,看这个
牛鬼蛇神还要搞什么鬼花样!
梅迎觉得站这儿挺好。离死尸远点,喘气也畅快多了。最好一直呆在这儿,只是别鞠什
么躬。
岳北之也思虑不出这是为什么。既然先生要求做,必然有道理。他沉稳地问:“您能告
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吗?”声音经过多层纱布过滤,显得越发低沉。
“当我是一位医学生的时候,我的老师告诉我,对每一位经你亲手解剖的尸体,都要先
向他行鞠躬礼。”焦如海郑重解释。
“请问老师的老师,是不是位日本人?”翟高社抢先问。
“正是。”焦如海毫不迟疑地回答。
翟高社为自己的推测被证实感到得意。
“这么说,你是用资产阶级的一套在争夺革命接班人!你要我们给被无产阶级专政的死
刑犯鞠躬,这不是阴谋反攻倒算吗?”郁臣觉得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一反平日的矜持
清高,声色俱厉地说。
血腥气中又搀了火药气。
焦如海消瘦如铁的面孔,九窍平和,并无丝毫波澜。比这霸蛮百倍的话,他也领教过多
次了。看在这个学生第一个站起来进解剖室,他可以原谅。学生还年青,他们还有机会明白
许多事。
“我不管他是什么犯。那都是他生前的事情了。现在,他躺在这张解剖台上,以自己的
躯体为这个世界,做着最后的贡献,他将以自己的肌肉血管内脏,无声地告诉你们许许多多
东西。假如有一天,你们终于成为真正出色的医生,你们应该记起他,感谢他。因为,他也
曾经是你们的老师。”
焦如海说完,重新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向这位衣衫褴褛肌群膨隆头颅粉碎须发怒张的
尸体鞠躬。
学员们站成一排,学着先生的姿势鞠躬。翟高社鞠得最像,他很愿意尝试日本躬。郁臣
不过浅浅一点头,然而终究还是鞠了。看老头这个倔脾气,不鞠真会把他赶出去。到那时,
纵使工兵再向着他,学业上也会受影响。成绩不好毕不了业,当不成医生,穿不上四个布袋
的军官服,郁臣就亏大了,更不要说寻找漂亮的女孩子了。“私”字一闪念,终于战胜了革
命警惕性。
焦如海主刀,其余四人均做助手。医学是真刀真枪的学问,想不到平日理论平平的翟高
社,表现最为出色,也许修理桌椅同修理人体,有某种神韵相通。切胸开腹,需用何种刀剪
钳凿,老焦一个手势或干脆一个眼色,翟高社就手疾眼快地一一递上。犹如一对配合默契的
舞伴,只要扶在腰部的手指轻微一压,便知道如何旋转腾挪。当然焦如海已经很多年不跳舞
了,翟高社也要其后很多年才学会跳舞,但这种心领神会的协调使两个人都兴奋起来。噢!
医学原来就是这样!翟高社想起往日给爹打下手,兔起鹘落,正是这个感觉。要说有什么不
同,就是修理人的这套家什,更精巧,更称手,亮闪闪像是银子打造的。在这一瞬,这个长
着韭菜叶一样窄的小脸的小兵,下决心要成为一个好医生。
岳北之紧跟着老焦的手。平日看来那么盘根错节关节都涩住的手指,竟变得像鹰爪一样
准确犀利。不锈钢的医用器械操在他手中,刚开始亮如鱼腹,几分钟后就镀上了艳红的血
迹,像涂满了润滑油一样滋滋打滑。翟高社赶紧把纱布递过去,擦拭过的刀剪又同镜面一般
雪亮。梅迎刚开始忐忑不安,双腿在肥大的军裤里轻微打颤,但老焦一丝不苟的精神有巨大
的镇慑力,它像无所不在的空气充斥这间房屋,仿佛一种安定剂,使人进入纯粹科学的探索
之中。
新鲜的饱含血液的肝脏,像一顶庄严的绎紫色王冠。纵横密布的血管盘根叶繁茂,犹如
一架海中的珊瑚。胰脏有着最纯粹的砂红色,雍容淡雅。肠襻像一柄巨大而透明的折扇,极
富力学原理地支配着婉蜒的小肠。一根根强韧的肌纤维,像琴弦一样铮铮作响,起伏的曲
线,像沙海中徐缓的沙近。人体这架精密无比的仪器,以无以伦比的秩序和美丽,以大自然
千百万年的造化之功,以符合近现代科学所有领域规则的先见之明,以无数已知的秘密和也
许永远无法破译的密码,展示出一个宠大而庄严的世界。
这是一片魔鬼的海域,它需要一代又一代人殚精竭虑地求索,它神圣的祭坛,需要鲜
血、汗水以至生命的祭祀!
医学生们不再闻得到血腥气,从此他们的嗅觉将对这一气味失去感受。他们不再对尸体
感到恐惧。那不是尸骸,是一本打开的书。

“队长!队长!老焦没了!”郁臣大呼小叫地跑到猪圈。
工兵正在喂猪。猪们除了认识炊事员,就跟工兵熟了,甩着8字形的小尾巴,吃得呼噜响。
“没了?确实吗?”工兵一惊,泔水便浇了肥猪一头一脑,猪耳朵上挂着根粉条,摇摇
欲坠。牛鬼蛇神跑了,这该如何交待?
“确实!今天没他的课,整个上午他都不在。吃午饭时也没见,现在,天都快黑了,哪
都没他的影。”郁臣确实很负责,该找的地方都找了。
“咱们再找找看!”工兵不愧是正规部队出来的,遇事有大将风度,先要把情况核查清
楚。
教室里自然是没有的,同学们都在上自习。楼梯过道平日里归老焦打扫,现在经过一天
践踏,中央部分已糊满鞋印,污浊不堪。唯有边角旮旯处,但是如水般的洁净。看得出今天
早晨有人仔细擦试过。
“呸!”郁臣在旮旯处吐了一口浓痰。就是要给老焦添点麻烦。吐在中央,他拖把一扫
而过,吐在偏僻处,要他多费点力气!郁臣更主要地是要借这口痰表示对工兵的忠诚,与牛
鬼蛇神誓不两立。
可惜工兵正焦虑,没有看到这个动作。
“走!到焦如海老窝去!”工兵说。
医训队四周,一片旷野。很远的荒草之中,不知什么年代,遗留下一座楔形小屋。四周
堆满了枝枝丫丫枯臂般的草药根,空气中弥漫着极其苦寒的气息。
小屋没锁,因为几乎没有门,只有半截破败的木板遮风占推开木板,一股阴湿霉冷的空
气,扑面而来。唯一带有现代化气息的,是一根红色的灯线。工兵狠劲一拽,一盏昏黄的灯
泡燃亮了,小屋内的一切才像浸泡了显影液,不情愿地闪现出来。
一张木板搭成的床。一张缺了半截腿的三展桌,之所以称它为三展桌,只是在它应该安
抽屉的地方,看到三处方正的缺口。仿佛牙被拔掉的齿床,嗖嗖透着风,其实是一屉也没有
的。倒是缺了半截的桌腿上,绑了一块削制得很平整的木块,显得比其它几条腿更为牢靠。
还有一张椅子,也断过一条腿。
唯一给这晦暗的楔形小屋增色的,是一把闪亮的小药铡。寒光闪闪锋利无比,一旁堆着
黄亮如星的金色饮片,仿佛一片小小的沙漠。看得出焦如海日日在此劳作。
“这是什么?”郁臣纳闷。刚才不知开灯的机关,他只瞅见没人,并未分辨出细部。
“黄连。”工兵心不在焉地口答。
黄连极苦。铡制黄连是谁也不愿干的活,药厂自然把它分给牛鬼蛇神。
简陋的小屋决无藏匿一人一物的能力。焦如海到哪去了?倘畏罪潜逃,这里离国境并不
遥远。工兵感到一场重大的塌方,就要铺天盖地而来。
焦如海曾留学日本,又为国民党军效力。想想吧,他曾给那么多的国民党高级官员治过
病。本该一命呜呼的,也叫他妙手回春,苟延残喘了。这些战争罪犯又屠杀了多少善良的中
国人民,沾满了多少革命志士的鲜血!这笔帐难道不应该算到焦如海头上吗?从这个意义上
讲,焦如海真是十恶不赦!他投诚后,因我军缺乏医生而留用,每次政治运动,都要整治他
一回,他的妻子女儿早就离他而去,只剩他孓然一身。他要跑,真是太容易了!
工兵深深懊悔自己放松了革命警惕,看他像个木乃伊似地,一天不多说一句话,便以为
他是个死老虎,不再严密监视,自己光顾得给学员们改善伙食,没想到酿成如此大错!
工兵是真正的军人。又问了药厂没有,医院也没有。一旦查明了情况,立即上报。他摇
通了军区的电话。
“我是军医训练队队长。反动学术权威焦如海失踪,下落不明,极有可能是畏罪潜逃。
我没有完成好党支给的任务,我请求处分……”
对方答话:“你的革命警惕性高,这很好。焦如海不是畏罪潜逃,他现正在我们这里。”
“在军区?”工兵大惑不解,反问道。
“是的。军区首长病了,用车接他来会诊。”军区方面答道,听声音年纪不大,可能是
值班的参谋干事,语调中却透露出上级机关的骄矜。
“那也应该同我说一下。”工兵想起刚才冷汗涔涔的焦灼,压着性子埋怨道。
“是你大还是首长大?耽误了首长的病,你负得了这个责吗?”电话哐地放下了。
这事其实并不稀奇。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比任何一次运动更彻底,革命军队再不能保
留各种历史渣滓。批斗之后,扒下焦如海的红领章,将他赶回原籍。其实生养他的那座小
城,早已没有他的任何亲眷。当他形影相吊蹒跚走进家乡的暮霭之中,早已有两个年青的军
人在地方革命委员会等候多时了。他是坐火车,被大串联的红卫兵挤得辗转周折,年青的军
人们是天上飞来的。原因很简单,军区首长病了,年轻美貌的女保键医生束手无策,首长想
起他几次都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医生治好的。问:为什么不请他来?
首长的病好了之后,焦如海成了走也走不得留也不能留的尴尬角色。首长不知道什么时
候会病。得把他像战备物资一样储藏起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工兵不是京官,是在山沟里打洞子炸石头的,因此他不明白这其中的典故。他满腔委
屈,又要他看着人别出漏子,把人拉走又不同他打招呼。他真切感到自己地位的卑微,一腔
火气不知向谁发泄。
老焦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本来首长的病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安顿好了,但美丽的女医生
不让老焦走,她胆子小,怕出意外。首长就命令老焦留下。老焦在椅子上守护了一夜。早
上,当他打扫完楼道卫生(旮旯里的痰迹让他费了点工夫),出现在讲台上的时候,仿佛一
具埃及金字塔内发掘出的木乃伊。
隔了一段时日,郁臣又来报告:焦如海找不到了。他不知道工兵上次受到的挫折,兴致
勃勃以为是表示忠诚的好机会。工兵这一次只淡淡地说:“你不要管了。我知道了。”
仍旧同上次一样,哪里都没有焦如海,好像他已提前火化成烟。
工兵耐心地在堆满黄连的小屋里等。是的,他没有军区首长大,可他比焦如海大。军区
可以不通知我,但你焦如海必须向我请假!你得明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到底是谁说了算!
暮色,像昏鸦的翅膀,裹胁走了屋内所有物件的轮廓。凛冽的苦气,浸泡着人的每一次
呼吸。屋内很洁净,但这洁净,更笼罩着一种冷模的凄凉。
“这真他妈不是人呆的地方!”工兵咒骂着,抬起屁股要走。他原本预备等老焦刚一进
屋就给他一个下马威,叫他以后再敢目无领导。但这小屋给他无形的压力,他一分钟也不愿
停留了。
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鬼魅般细长的阴影,飘燃而至,手中还挽着一个偌大的包袱。
“队长,你好。”焦如海苍老的声音竟含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工兵的心吓得砰砰直跳。他原是专为等焦如海,来人应时而归,还把他骇成这样,奇怪
焦如海在自己黑洞洞的房间里,劈头看到一个人影,竟如此安详。
“我是既不怕死人也不怕活人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焦如海仿佛看出了工兵的疑
惑,淡淡地解释。
“首长的病好些了吗?”工兵单刀直入。
“我没到首长那去。”老焦回答,声音中仍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那你究竟到哪去了?”工兵火冒三丈。到军区去多少还有点投鼠忌器,此刻完全肆无
忌惮。
“到野外去了。”老焦把包袱放在桌上,发出清脆如铁的震荡声。腾出手指一比划,那
边正是国境所在地。
“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请假?”工兵简直怒发冲冠,这一次有了真正伪敌情。
“早上,我要找您请假。猪圈、伙房都去了,没找到。因为路途太远,就赶快出发
了。”焦如海恭恭敬敬地答道。
工兵想起来,早上他正在操场边收拾露天厕所,口气略为缓和一些:“你还没回答我究
竟干什么去了?”
“就干这个去了。”焦如海小心翼翼地打开桌上的包袱。里面是几个白森森,黑洞洞,
风像笛子一样呼哨而过,浮现着永恒笑容,神秘兮兮注视着你的——骷髅头。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工兵,被这些肮脏而丑陋的镂空怪物吓住了。他竭力镇定住自
己:“你擅自外出,就是去鼓捣这些玩艺吗,这是借口!我们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死人,足够
用的了!你是想察看地形,伺机外逃!”
焦如海心爱地拍拍骷髅光滑的头盖骨:“多漂亮的骨骼!乱葬岗上死人虽多,要找到这
样完美无缺的头颅可并不容易。”他的手臂上有蚯蚓一样的红色血迹,仿佛攀到悬崖上偷吃
了酸枣。
“我们的死人都没有头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人与人的区别主要在头上,而躯干则
基本一样。我不得不把这些头装置在那些骨架上,来一个移花接木。至于跑,我为什么要跑
呢?我有了给人治病的机会,我能够培育出一批优秀的医生,这正是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事
情,我跑了,岂不是太傻!我要跑,当初又何必回来!队长,你放心好了,我永远不会跑,
直到我死在这片土地上!”
从门洞打进来的夜风,把焦如海破烂的军装(荆棘又扯开几道凌厉的破口),吹得像一
片哗哗作响的旗。
一席话,直噎得工兵瞠口结舌。不管怎么说,焦如海擅自外出,要给他一个狠狠的惩
罚。只是,怎么教训他呢?院子就这么大,不可能扫了又扫。平日罚他铡黄连,已占去了他
所有的时间,又不可能叫他干更重的活,万一累垮了,学员们就没人教。再说若首长又病
了,也不好回复。要想一个不显山不显水的办法……
浓烈的苦气像水蛭钻进他的鼻孔。
有了!
工兵清清喉咙,对老焦庄严宣布:“鉴于你严重违反纪律,经研究,给你一个处分。从
今天开始,你每天要喝三碗黄连水!”
“是。”老焦垂下眼帘,谦恭地回答。声音中仍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是一些多么好的头颅啊?

一个纯粹的人,抽象的人,没有性别的人。所有的性征都是皮毛,都随着皮肉被一同掳
去只剩一尊洁白如美玉的骨殖,昂首挺立在讲台的一侧。
漠漠的历史劲风,从他宫殿般复杂的颅窍中穿进穿出,奏一支我们所不懂的歌。他的眼
眶深邃而空洞,注视着永恒的宇宙真理。他的牙齿很完整,雪白狞厉,保留着人类自远古以
来遗留的某种食肉本性。他的颈椎柔软精巧,有像麋鹿一般左右旋转。他的胸廓伟岸挺拔,
蕴藏着祖先追赶猛兽时惊天裂地的呼啸。骨盆猛烈地凹陷进去,锋利隆起的骨骼表明曾经有
强有力的肌群在此附着,像黄河纤夫的绳索一样,牵引过整个躯于壁虎样的攀缘。还有四
肢,像非洲象颀长美丽的象牙,发出凝脂一般润滑的闪光。它们负重而中空,符合最严谨的
力学原理,像金属钢管一样无懈可击。还有手指骨、脚趾骨。在如此狭小紧凑的空间内,密
植了如此多的骨块,仿佛一盘庄户人家过节时烙的面果子,形状各异,无不精致可爱。正是
这些完美契合的骨块,被蛛网似的韧带连缀在一起,(韧带现在由细铁丝代替)形成人类得
以骄傲地凌驾于所有动物之上,辉煌地创造出匪夷所思艺术珍品的——手!
这是被老焦精心处理过的越狱犯的骨骼。正确地讲,他是一个组合起来的人。老焦把另
外一个不知名的骷髅,镶嵌在这具壮年男性强健的体魄之上。成为一名自然界从未存在过的
人。
他是医学殿堂的守门人。
“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活起来,我想,我会在一万个人当中,认出他来。我们熟悉他身
上的每一块骨骼。我对我的父母亲人,对我自己,都绝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梅迎对岳北
之讲,她已经不再害怕死人。
“先生的嘴角,为什么总是黄的?”岳北之若有所思。平原的氧气,已经洗去了他脸上
过多的紫绛。
“防冷涂的蜡!”翟高社没心没肺地喊。他倒并不是不尊重先生,只是天性如此。
“我们今天来讲心脏杂音。”
每人发一副银闪闪的听诊器。大家把圆圆的怀表似的听诊器头捏在手心,指甲刮到听筒
上的薄膜,耳鼓响起宛若“车辚辚、马啸啸”的动荡。翟高社趁郁臣不注意,猛地弹一下听
诊器头,郁臣嗷地叫起来,好像有人在他耳边扔了一颗手雷。
“杂音可分吹风样、雷鸣样、滚桶样、泼水样……”老焦如数家珍。
岳北之的单位处于风口。一年只刮一场风,从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他什么样的风声
都听过:笛样、萧样、呜咽样、叹息样,没什么稀奇。想不通的是在自己军衣第二个钮扣偏
左这方寸大的地方,竟会有这许多名堂?莫非心脏也是风口?
“同学们先互相听正常心音。知道了正常的,才能分辨出不正常的。有比较才有鉴
别。”老焦引用了一句最高指示,恰到好处,使他的讲授更具有权威性。“两人一组,互相
听。”他划定范围。
翟高社把听诊器头像探雷针似地,杵到郁臣怀里,郁臣像被扎了一刀似地直往后躲。
“咋啦咋啦?”翟高社忙不迭地把银亮的钢头抽回来。
“凉。”郁臣嘶嘶吸气。
“忒娇气!革命战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点凉怕什么!”翟高社不屑地说。
“同学们暂停。”焦如海擎起听诊器:“听诊之前,一定要把钢头捂热。一种方法是暖
在手心,直至同自身体温相近时,才可接触病人肌肤。适用于任何病人,缺点是升温速度较
慢,另种方法是用嘴呵气,像我们暖和自己冻僵的手指头那样。优点升温快,节约时间。不
便之处是用于异性青年病人时,有过于亲呢之感。”
老焦就有这能耐,把一个极普通的问题上升到理论高度。
大家都点头,唯有翟高社不服:“我就不信。听诊器就算是冰做的,那么一分半分钟
的,还能把人给冻死?”
老焦不急不恼地解释:“在突发寒冷的刺激下,病人的思想无论多么先进,机体都会不
由自主地产生反应,心跳加快,频律失常,这对检查是有妨碍的。”
倔小子翟高社只得往听诊器头上吹气。大家敞胸露怀,你听我的,我听你的,礼尚往
来,好不热闹。
“老焦,梅迎说我有心脏病,几种杂音都有。我在高原多年,也许真的落下毛病了。这
可怎么办?以后我回不去老部队了!”岳北之一脸哭丧相。
梅迎葵盘似的脸庞像经了霜,惨然无色。她反复听了几遍,确信无疑。
老焦把听诊器头在手心暖得很热,又呵了两口气,轻轻搭在岳北之像木凳一样饱满的胸
肌上,深陷的眼窝露出睿智的目光,像在倾听遥远的山的回音。
大家都安静下来,等着老焦的裁决。
“你很正常。那种轻微的声音,是一种生理现象。”老焦温和地说。年轻的医学生们常
犯这种毛病,讲到什么病种,他们就疑窦丛生,怀疑自己和同伴染了这种疾患。
梅迎的脸仿佛突然朝向太阳,一片通红。虽说当众出了洋相,但岳北之那颗经过缺氧和
山风折磨的心很正常,这就比什么都好。
“翟高社,把你的心给我听听。”岳北之低声求告。
“干嘛你又来听我的?郁臣刚听完,他耳朵大约背,手又重。把那个铁家伙使劲往我皮
肉里按。好像我的肚子是猪屁股瓣,他要在那儿扣个紫药水的合格章。碰到这样的医生,没
病也得给检查出病来!哎,你为什么不听和你一组的那个人的心?”
翟高社看到梅迎的脸越发红了,才悟到自己说走了嘴。梅迎是岳北之的搭档。
隔着厚厚的棉军装,胸部仍像驼峰一般耸起,风纪扣系得铁紧,毫无接受检查之意。
其实,在她那颗心的极隐秘处,渴望岳北之倾听她的心音。她的心会告诉他一个秘密。
“在给女病人检查时,可以将丰满的乳房推开、抬起或翻上。乳房是一个囊性腺体,具
有强烈的隔音效果……”
老焦啊老焦!在他眼里,人类自身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梅迎真想用听诊器头把他的嘴堵
上!
进入临床课了。讲到肺炎,就带大家到野战医院,找个肺炎病人,让学员们轮流去听。
几个学生听下来,病人冻得胸前直起鸡皮疹,咳嗽也愈发深厚了。医院医生不干了,辛辛苦
苦治了半个月,眨眼工夫疗效就打水漂了。
“现在,我领你们去实地检查一个病人。他的心脏可以说五毒俱全,而且他会很好地配
合你们,使每位同学都能听清。本想在教室里实习,没有床。请同学们跟我走。”老焦说。
走啊走……出了楼,左拐右拐,穿过空旷的院落,空气中浮动起若隐若现的苦涩。这苦
涩迅速地醇烈起来,像一只无所不在的黑猫,猛地钻入鼻孔,牢牢地霸占在那里,使你除了
苦涩,感觉不到天地之间还曾有过其它气味。
到了!这座黄连弥漫的小屋!
“地方小,只请担任检查者的同学留下。其它的,请在屋外稍候。”老焦一指梅迎:
“就从你开始吧。分辨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杂音。”
梅迎知道这是老焦的宿舍,她没来过,此刻被这种清贫和简陋所震愕。
病人呢?她四下寻找。
“我就是。”老焦平静地说。
“铺板当检查床矮了些,但一个好医生,应该能在各种条件下检查病人。”老焦说着,
在菲薄的褥单上躺好,骨骼与床板相击,发出类似鼓掌的响声。
屋内很冷。老焦袒露着他嶙峋的胸膛,像一把古老的蓖子。
梅迎捏着听诊器,不知所措。
“全队五十个同学,你要抓紧时间。”老焦尽量乎和,但已抑制不住冷颤。
梅迎把银亮的圆饼贴在老焦胸上。他太瘦了,干枯的肌肤填不满肋骨之间的缝隙,圆饼
便像钢桥,架在肋条之上。
剧烈而钝重的心跳,像一颗滴血的太阳,空洞地燃烧着,发出火焰与洞穴的声音。梅迎
听过岳北之的心跳,浑厚低沉,透过发达的肌群,那心像埋在地壳深处的煤,稳定而极有韵
律地搏动着。她也听过自己的心,纤巧秀丽,那心像一柄珍藏于锦盒内的绢扇,温柔地细腻
地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摇曳着,像一曲低宛的歌。焦如海的心脏,像一匹衰老的马,在旷
远的荒漠上跋涉,不时传来马失前蹄的溃乱之音。
猛然,一切声音全部消失。什么叫死一般的寂静?梅迎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了。你眼前明
明是活人,他的心脏却阒无声息。心不跳了!梅迎想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再看老焦,只见
面色灰黑如铁,牙关紧闭。
梅迎吓得刚要叫人,听筒里传来像空酒瓶砸在地上的爆裂之声。蓬……蓬……那颗苍老
的心,缓慢执着地又开始跳动。老焦叹息样地吁了一口长气。悠悠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梅
迎,不知她为何受了惊吓。
瞬即,他明白了:“我刚才是否有一过性晕厥?”
梅迎点点头,惊讶一个人能这样精确地给自己做诊断。也许,他将来也能这样精确而科
学地描绘自己的死亡。
“我这个心脏,也闹文化大革命了。”老焦难得地幽默了一下。
“老焦,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医生。”面对着这种确实死过片刻的人,梅迎发悸。
“不必了。我这是老毛病。请帮忙将我床下的小箱子拿来。”老焦喘息着说。
箱子很精巧,老焦不知揿动何处机关,澎地弹开,一排整齐的药瓶呈现眼前。
老焦倒出一粒朱砂红的药丹,噙在嘴里,面色渐渐转红。“在我所有的罪名里,唯有私
藏药品这一条属实。都是我自己买的,靠它们维持着我的生命。只是坐吃山空,越来越少
了。”
梅迎发现药箱中有一支装璜古怪的小瓶,全身被复着严谨的外文。只在瓶口处可以看到
澄清的药液,闪着蒸馏水一样纯净的光。她也算见多识广的护士了,从未见过这种药。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这是从西地兰中提取的强心剂。”
西地兰!多好听的名字。梅迎的父亲喜欢兰花,泽兰芝兰鹤望兰,可她没听说过西地
兰。兰高雅而名贵,居然还能制成药。
“疗效极好。进口的,可惜我只有一支了。”老焦珍惜地抚摸着药瓶,好像那是他生命
的舍利子。
梅迎赶紧离西地兰远一点。就这一支,丢了或碎了,准能赔得起!
“现在,我们开始吧!”老焦收起箱子说。
“开始什么?”梅迎反倒糊涂了。
“听心脏。免得你把吹风当成雷鸣。”
“我不听了。你心脏这么不好,我们一圈学员听下来,你的心脏更受不了。”
“心脏这个东西,你听也好,不听也好,它总是要那样跳,不在乎外界在于什么,这是
由它的本性所决定的。所以,也不必把心脏说得那么崇高。跳动本身就是它的生命。它不
跳,自身的价值就不存在了。”
梅迎明白了,对于一个全身都被他所热爱的事业酱透了的老人,你拒绝听他那颗有病的
心脏,他会伤心的。
梅迎看到桌上一只硕大的碗,盛满金灿灿的黄水,鲜亮得如同刚刚洗摆过迎春花。她已
知道工兵罚老焦每天喝三碗黄连水,没想到碗竟这么大。
“这是队长给你的碗吗?”梅迎气哼哼地问。这个工兵,心也太狠!
“不是。他为什么要给我碗?”老焦莫名其妙。
“他每天盯着你喝黄连水吗?”梅迎又问。
“不。他也很忙。这点小事,就不用他操心了。”老焦设身处地为工兵着想。
“那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碗,喝这苦药汤呢?你可以换个小碗,再说,不喝他也不知
道!要不,干脆泼了就是!”梅迎说着,颤悠悠双手端起药碗。老焦急忙去拦,撞出一道弦
形的黄色,老焦的军衣上晕染一片。
老焦正色道:“这怎么成!我既然受罚,就要自觉遵守。怎么能泼了或者干脆不喝呢?
这不是科学的态度。”
梅迎想不到先生遇到这样,没有什么可以回报老师,索性替老师把这碗苦药汤一饮而尽
吧!
她一仰脖,咕嘟嘟直灌喉咙。
苦,真苦啊!苦到极处,就是辣,就是痛。全身的血液仿佛都为苦水所浸泡,每一根头
发梢都苦得蜷缩起来。
她半天没有喘过气来。这一瞬,她在心中将工兵千刀万剐。竟能想出如此折磨人的酷
刑。她记起几时看过“十万个为什么”,那里说,黄连稀释25万倍之后,依然是苦的。
老焦伶惜地看着梅迎被苦得颤栗:傻丫头,你喝的代替不了我。等你们走后,我再沏一
碗黄连水,把我的那一份补上。
他拥有许许多多的黄连。部队有座制药厂,铡制黄连是件苦差事。只要你接触黄连,你
流出的眼泪是苦的,汗水是苦的。一根发丝偶尔落进汤盘,整锅汤都是苦的……人们把黄连
都卸在他的小屋旁,他用药铡将黄连切碎,再送到药厂去机械加工,西部军区需要大量的黄
连,好像整个部队的人都在闹痢疾和肠炎。
老焦的心脏还在等着梅迎。梅迎往铁饼上呵气,直到那上面凝起细密的水珠……

“队长,学到外科了。”老焦找到工兵。
工兵立刻提高警惕,老焦以教学为名,今天要死人,明天要死人脑壳,蹊跷极多。
“外科又怎么样?莫非你还想把学员拉到印度支那战场上去?”工兵没好气地说。
“要狗。活狗。”老焦预料到今天的事难缠,慢条斯理地说。
要狗?干吗用?肯定是想吃狗肉了!再不就是关节痛,想搞条狗皮褥子暖暖腰腿。对!
准是这么回事!那间小屋又潮又冷,落下毛病了。当医生就是会自个保养。别看你伪装得挺
像,还张口闭口外科内科的,也叫我一眼看个透明。正好,我也有腰腿痛,何不就坡上驴,
也弄张狗皮铺铺!
想到这里,工兵笑嘻嘻地问:“你需要多少条狗呢?”
“得几十条狗。”老焦没料到工兵如此爽快,心中高兴,把事先拟定的小打小闹政策索
性抛开,狮子大开口。
“哪有那么大的锅炖狗肉!扒下来的狗皮够搭一顶帐篷了!”工兵想这老焦心太黑。
“两个同学一只狗,这是很低标准。”老焦也不解,这同锅同帐篷有什么干系。
“两人一条狗,做什么?咱们也不是马戏团!再说哪有这么多伙食费!”工兵真急了。
“做手术啊!狗的肠子连切两刀,剩下的也就不多了,还得让它活着检查手术效果啊!
你知道狗的肠血管襻是这样分布的……”老焦想给工兵画一张图详加解释,满屋睃巡,也没
找到工兵的笔,索性把工兵刚沏的茶水倒了一洼在桌上,抖抖索索以指代笔用水画了一幅狗
的血管图。挺美观,像一张晶莹剔透的水树叶。
“哎哟哟,我那是小红袍呀!”工兵顿足叹息。“少买几条,剩下的用鸡不行吆?”
工兵终于明白了,这是让学员们在狗身上练手艺。上边没布置这项,自然也没有经费。
看来真得从伙食帐上打主意,够做狗皮褥子的就行了。“俗话说,麻雀虽小,肝胆俱全。鸡
身上的零件同狗也差不多。”工兵很为自己的主意得意。
“你为什么炸山洞用炸药包不用二踢脚呢?都是火药。”老焦顽强机智地反驳。
“鸡不行,兔子总成了吧?”工兵自觉退了一大步。
“不过是换成了手榴弹。”焦如海毫不退让。
“不用动物能咋啦?上边也没这个规定。”工兵恼羞成怒。
“也成。就叫这帮学生们合上书本,直接到活人身上动刀吧!”老焦也火了:“祝愿你
有朝一日住院时摊上这么一位医生!”
工兵傻了眼,心想备战备荒为人民,学员们将来也是为最可爱的人服务,破费就破费点
吧!掂量一下说:“没那么多伙食尾子,三人一条狗吧!”
真去买狗时,才发现大费周折。连老焦也没料到工作量如此之大。他当医学生或在国民
党时或者干脆文革以前,医院都有专门的动物房。穿戴如同动物园饲养员一般的工人,天天
拎着小饲食桶,将同一品种的优良成犬,喂得油光水滑。学生们手术时每人分得一狗,就像
就餐时每人一套餐具。手术后也很易比较成果,评判成绩。现在可倒好,工兵骑辆破车,到
方圆百里内外搜集狗。刚开始工兵还嘴硬,按照老焦说的,要成年雄犬,体重多少至多少公
斤。几家转下来,就开始骂老焦是死书呆子。西北地广人稀,饲狗的多是为护院看家,猛悍
异常,同主人亲如手足,绝不出卖。偶有愿卖者,又都是老弱病残,谁知能否禁得住开刀。
老焦不愿要,工兵说:“你还挑肥拣瘦,老子不买了!”老焦再不吭声。
狗分期分批购进后,饲养又成大问题。没有狗舍,也没有专门的工人照料。盖狗棚或请
工人的事,想都不用想,没钱!老焦忧心如焚,虽说天天喝黄连水,嘴角还是起泡。工兵倒
不怵,每买回一条狗,就叫过几个学员:“喏,这畜牲都分给你们了。吃喝拉撒睡,全归你
们了!”
不几天,野战医院来告状,说是他们的砖头、席片还有成材的木檩水泥板丢了不少。据
说是叫医训队的学员们给牵走了。人家挺客气,用了“据说”和“牵”这样两个词。
“不是‘据说’。”工兵不领情:“实实在在全是我们扛走的。不信我领你去看看。”
“这……”倒弄得医院的人下不来台,不知如何同这个炸石头出身的队长继续谈话。
“你们甭心疼。我们不打算长要,不过是借。你等我们手术做完了。有一部分狗会死,
当然死了的立马就不用窝了,我们马上就能还一部分。活着的,观察几天,证明手术成功,
也就杀掉了。”工兵已从老焦那儿学了不少医学知识,知道狗肉和狗皮褥子还是有把握的,
慷然许诺:“到那时候,我们物归原主,秋毫无犯。怎么样?兄弟单位嘛,给个方便。到时
候请你来喝狗肉汤,大补!”
医院的人只好苦笑着走了。
狗大小不均,爷爷辈孙子辈的都有。学员们都愿意要大的雄壮的健康的狗,翟高社和郁
臣等如愿以偿。他们的狗魁梧如马,浑身发出湿煤一样的闪光,两眼像狼一样桀做不驯。
“我敢说,咱这狗,手术后保证第一个能叫能跑,好生饲喂,没准比现在还结实!”郁
臣摸着狗的尖耳朵说。
“瞎吹!开肠破肚是大伤无气的事,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这是肠切除!能活下来就算
不错。幸好咱这狗腰细腿长,看样子禁折腾。”翟高社说。
“咱们得给它多吃些补养品。人是铁,饭是钢,人狗同理。你没见有些病人住一阵子医
院,没吃药打针,照样养得像刚坐完月子的女人,白白胖胖。咱们得爱狗如子。我给它起名
叫‘火焰驹’,你说怎么样?”郁臣觉得自己很有艺术细胞。
“这要是个红毛狗,也就罢了。可它是黑的呀!”翟高社不甚响应。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意思到了就是了呗!好比管心脏的血管叫冠状动脉,你以为
真是一顶帽子扣在心脏上头?讲究的是神似,你还得跟着我多学习学习。”郁臣说着,又把
一口痰吐到犄角处。倒也不完全是给老焦添乱,他近来痰多,把一滩哗到地当央,到底不雅
观。
翟高社光洁如糖衣药片的额头,使劲皱了一程,也没想出更贴切的名字,只好管大黑狗
叫火焰驹。
岳北之生性谦和,一直退让。梅迎见岳北之不往前凑,自己也躲在后面。轮到他俩时,
简直就是一只狗娃子。工兵开了恩:“你们俩分一只狗吧!这狗恐怕禁不住三刀。”
狗娃子怯怯地看着他俩。黄黄的皮毛在旱天也像遭过雨淋,一缕缕败絮似地披挂在刀刃
似的背脊上。驳斑脱皮的地方,露着嫩红的肉,腿也一拐一瘸。眼角积满秽物。
“这狗患有皮炎、眼炎、关节炎、重度营养不良……”梅迎抱着肩,站得远远地说。同
岳北之在一起,她很高兴。但这狗实在晦气。
岳北之俯下身,仔细给小狗检查了一番,爱抚地拍拍它的脑门:“心肺都好。”见别人
都吆三吆四地呼唤狗的名字,对梅迎说:“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不起。趁早叫队长再买条狗。队里没钱,我自己出。这狗放了生,给它一条活路。
不然,肯定死在手术台上,咱们怎么下台?我各门成绩都是优,可不想叫这条癞皮狗毁了全
国山河一片红!”说罢,不待岳北之答话,扭身就走。那一对细长的辫子,在空中划出愤怒
的圆圈。
走廊里,焦如海正在拖地,他把墩布甩得像一朵牡丹花,极有韵律地舒展、收拢,在地
面上雄浑地划过,蚕头雁尾,仿佛在书写一个又一个巨幅的隶书“一”字。
梅迎看得呆了。她突然有一种顿悟:任何一桩技艺,只要你倾心地热爱它,就能操练到
出神入化鬼斧神功的境地。
有人从对面走来,因为是逆光,梅迎看不清是谁。来人已分辨出梅迎。他从尚未拖扫的
那一侧走来,老焦见来了人,便收起拖把,垂手挤在墙边立着,侍来人走过再擦。来人趾高
气扬走到洁净处,喉咙里酝酿许久,啪地一声将一口浓痰溅到地上。
声音很响,像打碎了一个空杯。
梅迎认出是郁臣。
“你这是干什么?”
梅迎愤怒地问。
“不干什么。给他创造点劳动改造的机遇。这样他不是能早点成为人民?!”郁臣嘻笑
着说。要不借这机会,梅迎会同他擦肩而过,一句话也不说,心全叫岳北之给钩走了。
声音惊动了焦如海。他默默地注视着郁臣,然后蹲下身去,仔细地看了看痰。走到郁臣
面前:“这么说,经常在墙旮旯里吐痰的那个人,就是你了?”他双眼深不可测地睃巡着郁
臣。
“对。正是鄙人。是,又怎么样?”郁臣充满戏谑地说,他要在梅迎面前充分展示一下
调侃与机智。
“我一直在寻找这个人,你能当着我的面,再吐一口吗?”焦如海毫无感情色彩地问。
“当然能呢!别说一口,就是一百口痰也有!”郁臣漱漱喉咙,啪啪啪——在洁净如水
的地面啐了一片,唾沫星子迸了焦如海一脸。事至如此,他勇敢地迎接牛鬼蛇神的挑战,不
能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输了面子。
“郁臣,你太下作了!”梅迎惊恐地斥责郁臣,眼睛却直瞅着焦如海。这种折辱,鬓发
苍苍的先生怎么能受得了!她跑过去,揽过拖把:“先生,您别生气。我来把它拖干净。”
焦如海轻轻抹了一下脸,那些口水像小小蚊虫,叮得人不舒服。他拦住梅迎,又蹲下
去,仿佛一个顽皮的男孩,在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好奇地观察蚂蚁搬家。
“这位同学,依我多年积累的经验,你可能患有某种严重的疾病。我一直在观察这些
痰,在寻找痰的主人。谢谢你今天当面证明了我的诊断,同时,它也将使你赢得时间。病才
起于青萍之末,一切都来得及。”焦如海温和地说。平日他把他们当作弟子,这一瞬,他把
郁臣当成病人,露出少有的慈和。
“你少危言耸听!我会有病?我结实得只想迎面打谁几拳才解气!你以为说我有病,我
就会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乖乖听你的,对吧?你甭来这一套!有没有病,我自己最清楚!
告诉你吧,等你的坟上都长满了青草,我也不会有病!”郁臣很恼怒,红口白牙咒别人有
病,是何居心?还他一个恶毒!然后扬长而去。
焦如海如同蜡像一般站在满是痰迹的走廊中央,非常沮丧。从没有病人如此不信任他!
梅迎这才记得自己的初衷,同先生讲了小狗的事。
老焦拄着拖把,缓缓地说:“你们就当它是个营养不良又急需手术的孩子吧!”
梅迎没找工兵,回来了。
岳北之已给小狗洗了澡,露肉的地方涂了药膏。小狗比初来时显得洁净可爱些,只是由
于皮毛湿水还未干燥乍起,更加瘦小。“皮毛上的病好治,营养不良要花大力气。”岳北之
见梅迎没有换回狗来,也不问为什么,温厚地说。
“多给小狗吃点好的。我们叫它阿随。”梅迎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可怜这小狗。
“那你就是子君了。”岳北之随口说道。
“那你就是涓生。”梅迎接着说。
“我不喜欢‘伤逝’的后半部分。”岳北之说。
“我也不喜欢。他们不应该分手。”梅迎接着说。
世上的爱情有许许多多表达方式。鲁迅先生的一部悲剧,竟成了爱情的誓约。热恋中的
男孩和女孩,完全不去想那出悲剧的真正含义,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
小狗吃惊地汪汪叫,不知道自己扮演了这么重要的角色。
梅迎再也不说抛弃小狗的话了。
午饭吃白菜炒肉片。梅迎把馒头一劈两半,夹上舍不得吃的肉片,捏成比火柴盒略大,
团在手心里。
“手里拿的是什么?伸出来!”工兵站在食堂门口,像日本鬼子设路岗检查八路军的交
通员。
“什么也没有。”梅迎仗着自己给工兵屁股上戳过洞的余威,耍赖。
工兵说:“回你饭桌去!把那个馒头放碗里留着下顿吃!锄禾日当午,你懂不懂,拿大
白馒头喂狗,你还是不是人民子弟兵,来自老百姓?亏你们做得出来!”难怪工兵气哼哼,
这两天炊事班反映,学员们饭量大增,顿顿馒头不够吃。工兵一查,原来都是挟带出去喂了
狗!从伙食费拨钱买了狗,再这样撒开来吃,只怕医训队要回到三年自然灾害时的瓜菜代
了。工兵亲自盘查,严防流失。
“粒粒皆辛苦我懂,可总不能让阿随饿死吧!”梅迎急出哭音。
“天下只有饿死的人,哪有饿死的狗!”工兵狡黠地眨眨眼睛:“守着这么大个医院,
病人的胃口就都那么好?没个边角余料什么的?”狗是工兵四处奔波买回来的,手术还没
做,他也舍不得让狗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学员们有文化水,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医院里残羹剩饭颇多,猪肥得肚皮蹭到地上磨出伤口,护士给贴一块雪白的纱布,继续
把剩牛奶喝得咕嘟嘟。
不几天,野战医院又来提抗议,说猪掉膘,病人们成天闻狗叫。上了岁数的就以为日本
鬼子又进庄了。
这一回,工兵装傻充愣,给他个一问三不知。

阿随终于还没有养到很强壮,就轮到了开刀的日子。
解剖犯人的那间屋子,临时改造成了手术室。没有元影灯,空中悬挂了许多葫芦似的大
灯泡,像一座金色的菜园。几张桌子拼起来,蒙上一条雪白的床单,就算万能手术床了。空
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消毒剂气味,仿佛大战前的硝烟。唯有借来的不锈钢手术器械很正规,像
雪亮的餐具,正期待着嗜血的盛宴。
临上手术台前,要先给狗称体重,好计算麻药的剂量,一切都尽可能地正规。阿随真可
怜,虽说长了肉,还不及火焰驹一半重。
手术者们穿着白衣白裤,巨大的白口罩将面部几乎全部遮住,人人只剩一双眼睛。众多
的灯泡使人们消失了自己的影子,一切变得虚幻和迷离。狗被缚在洁白的手术台上,像被突
然照亮的银幕上的剪影,反差显著。
“你看他们的火焰驹,大得像只熊。”梅迎对岳北之说。她的眼睛很美丽,葵盘似的脸
被雪白口罩遮没,眼睛像冰雪之上的龙眼核,漆黑清冷。
2号台上,郁臣执刀,翟高社麻醉,另一同学为助手。手术已铿锵开始。
1号台原说好梅迎主刀,岳北之麻醉,然后再互调位置。临到最后一瞬。梅迎突然临阵
脱逃。她已经勇敢多了,但看到阿随的腹部像一张柔软的毛毯,自己就要在这完整的肌肤上
犁开一刀,看殷红的血迹和斑斓的肠管翻涌而出,手脚就酸软。
“好。我先来。女人针线活好,你管最后的缝合。给阿随缝个整整齐齐的刀口,就像用
缝纫机轧出来一样。”岳北之宽厚地说,从狗头处麻醉师的位置与梅迎互换。
仰卧的狗,呈现出常态下见不到的怪模样。四腿僵直,肚皮像蛙腹一样上下起伏,嘴里
咻咻吐着白气。
梅迎拨开阿随的眼皮。眼珠是瓷兰色的,像是人类极小的婴儿,温顺而纯洁。
麻醉开始。
麻药是无色轻盈如火苗般的稀薄液体,瓶口一开,就挥发成一抹诡谲的气味,争先恐后
往鼻孔里钻。不像十字坡卖人肉馒头的孙二娘,用的中式古典麻药,会使酒色发浑。如果是
给人嗅入,让他数“一、二、三、四……”往往不到十,病人就进入深沉黑暗的抑制之中。
但狗不会数数,麻醉师的责任就更加重大。
郁臣提刀扑地一切,火焰驹一激灵,差点从手术台上窜跳起来,若不是口鼻被缚,非把
郁臣的胳膊撕得露出骨茬。郁臣吓得松了手,刀子就锲在火焰驹的腹部,像插在生日蛋糕
上,起伏不定。
“你这麻醉太不像话!狗差点从台子上跑了!深一点!”郁臣像一个真正的外科权威,
训斥翟高社。
翟高社把麻醉剂像酒徒干杯似的,兜底倒给火焰驹。
郁臣手起刀落,分外麻利。前几组同学创造的手术记录,郁臣很想打破它。虽说老焦一
再提醒大家不要求快,但年青的医学生都想成为一把快刀。时间就是生命,这是战场上永恒
的真理。
切肠子时,火焰驹有一丝死水微澜似的挣扎,瞬息即过。
“麻醉请再深一些。”郁臣用纱布拭着手上的膏脂,潇洒地说。
“够深的了。”翟高社没把握。
“是你主刀还是我主刀?你是为我服务的!”郁臣专横地说:“火焰驹重,药量也得
大!”
翟高社很想问问老焦。门外有扫地声,一遍又一遍,像秋风从门外和窗下刮过。老焦手
把手地教大家,手术这天却不参加,“你们必须学会独立处理意外情况,已经是初具规模的
医生了。”老焦说。
翟高社看看梅迎,那一台配合得挺默契。得!他也听郁臣的吧!
郁臣手术粗糙,但的确是快。火焰驹又出奇地乖,越做越顺手,眼看就可以打破记录了。
突然,郁臣停了刀。火焰驹被割断的血管不再出血,好像那是根空洞的塑料管。
火焰驹的心脏停止跳动。
火焰驹死了。
郁臣忙着做人工呼吸心脏按摩,就差口对口吸痰。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骁勇异常的火
焰驹,因为麻醉过深,永远告别了年青的医学生。
郁臣真想把翟高社破口大骂一顿,你这个麻醉师怎么这么笨!活活把这么好的一条狗给
毒死了!一看翟高社眼泪汪汪,心想自己甭管怎么说,好歹还在狗身上练了练手艺,翟高社
可是连刀把还没来得及摸,狗就先因公殉职了。比较起来,还是自己合算。以后再有这机
会,还要抢先一步。
现下怎么办?三个人你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同时想起老焦。但老焦有话在先,出了什
么事,他也不管。说不管,又不肯躲回苦寒弥漫的小屋铡黄连。只在周围乱转。
岳北之也做完了手术,正要同梅迎交换位置,见这边异常安静,轻轻走过来,看到火焰
驹死鱼一样固定的眼珠子,什么都明白了。
“到我们这台来吧!”岳北之温和地说:“手术手术,不动手算什么技术!总要亲手做
一次,尝尝梨子的滋味。”
“翟高社,你去吧!这边火焰驹的后事,我来处理。”郁臣说。
翟高社讪汕走过去,另外一位同学到别处搭帮。
阿随比火焰驹瘦削多了,一张狗皮包着肠子,几乎看不到红的肉白的油。这样的小狗连
吃三刀,纵是台上不死,下了台也活不成。翟高社觉得自己像是荒年乞讨,到了一家也是吃
了上顿没下顿的贫苦户,就算男当家的热情相邀,谁知女掌柜的什么脸色?
没想到梅迎挺痛快:“翟高社,你先做。我最后。”
岳北之很喜欢梅迎的通情达理,说:“你休息一下,我来麻醉。”
梅迎不让:“你做手术,比我还累。再说我麻醉已经有点经验,还是我来。”
翟高社想,还没过门就这么贤惠,老岳好福气。
其实梅迎是害怕,手术能推一分钟是一分钟,甚至希望阿随干脆死了,这样她就可以免
受折磨。她几乎下了谋杀阿随的决心,待到翟高社手术将完时,多给阿随灌点麻药,事情就
不显山不显水地结束了,岳北之绝不会埋怨自己的,火焰驹那么壮都死了,何况先天不良的
阿随。也对得起翟高社,他也练过手艺了。就是阿随,也丝毫感觉不到痛苦。她这样想着,
药液便汹涌地灌向阿随……
突然,窗外传来涮唰的扫地声,它像一道符咒,镇得梅迎停止了谋杀。一张苍老的面
容,一颗孤寂的心,在金色的黄连水中浮沉……她不能辜负了老焦!
梅迎的手术做得很漂亮,修长的手指熟练操作,犹如弹拨一件粉红色的乐器。漫长的刀
痕缝得也很优美,像一只巨蜥从阿随腹部爬过。
连挨三刀的阿随从台上下来时还活着,它的肠子仅剩广东香肠那么短一截。谁都不知道
凭着这么短的肠子,它将怎样生活。
阿随陷在深昏迷中,移到火焰驹生前的宾馆。四周是砖头,上有苇席,这在狗舍中实属
上乘。
梅迎等三人自然非常关心阿随,郁臣也加入进来,好像死了孩子的寡母,要找一份精神
寄托。
阿随醒过来了,像一个未足月的婴儿,极端虚弱地俯在地上,俨然一只死狗。
学员们去请教老焦。
“喂药。”老焦指示。
给狗喂药,谈何容易!阿随无力吠叫,但用残存的气力,将药粉吹得如天女散花。它焦
躁不安,对世界充满疑虑。它记得自己以前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肚子上就多了这个火烙
一般痛楚的伤口。它记得这几个军人,所有的事情都同他们有关……
食堂吃排骨汤,岳北之把药片砸碎,撒在汤里,再把馒头泡进去。馒头像冰雪一样融化
在热腾腾的汤里。端着出门时,被工兵一把扯住。
“不许把饭端出食堂。”工兵觉得如此大张旗鼓,太不把领导放在眼里了。
“阿随再不吃药,就要死了!”岳北之十分急迫。
“阿随是谁?可是咱医训队的学员?”工兵讨厌学员们给狗起各式各样的花俏名字,透
着小资产阶级习气。依他看,编成号最好。像那条小瘦狗,他就叫它“5号”。
“不是人就不能吃国家给的大白馒头!部队上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许吃,不许
带!”工兵吹胡子瞪眼。
“吃多少都可以?这可是你说的!”岳北之紧钉了句。
“我说的。”工兵不知何意,很肯定地重复。
岳北之张开校俊堡箕似的嘴已,将肉汤泡馍全折到喉咙里,拌碎的药粉像火药似地,炙
烧着他的口腔。
“这下可以走了吧!”
这是梅迎在替岳北之讲话。他已经无法说话,预备这样一直含到狗舍,把饭吐出来再喂
阿随。
四周围上同学。
工兵哪吃这一套!不等于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阴谋仍旧得逞吗!此例一开,炊事班是
给人做饭还是给狗做饭?工兵什么调皮捣蛋的兵没见过,还怵这个!他的脸板得像刚用炮崩
下山的岩石,陡峭阴森:“你站在这儿,把饭咽下肚再走出食堂!”
事情就僵在这里了。
老焦正好走进来,他那双经历过多少世态风云的眼睛,一下就明白出了什么事。
“这位同学,你把嘴里的饭吐我碗里。”老焦仍遵守着他最初的诺言,不称呼任何同学
的名字。
岳北之已憋得够呛,像牛反刍似地把饭吐到老焦碗里。碗很大,四周渍着洗不掉的黄
色。老焦只有这一个碗,吃饭喝药全是它。泡了排骨汤的馒头渣加上药末加上岳北之的唾
液,老焦这一碗惨不忍睹。
“队长,我还没吃饭。这就算是我的晚饭吧。”老焦双手捧着碗说。
工兵想:你这个牛鬼蛇神凑什么热闹,想付好学员,没门!他冷冷地说:“既是你的晚
饭,你就把它吃下去!”
岳北之火了,这不是成心欺负人吗?在高原上制造出来的过多红血球,并没有完全消失
干净,汹涌澎湃地激荡着他强韧的血管,随时准备喷薄而出。他一撸袖子:“我的饭,我来
吃!”
老焦伸出瘦骨,嶙峋的臂膀,像小火车站的栏杆,直直地挡在面前:“饭在我碗里,我
吃。”不由分说,伸出筷子就往嘴里扒拉,喉结像个老鼠,上下窜动。工兵的火是冲他来
的,不这样,何以能搭救学生和狗!
果然,工兵挣足了面子,不再纠缠这件事了。他自个也恶心得够呛,倒剪着双手,帮炊
事班喂猪去了。
“老焦,你……”梅迎的长睫毛像刷了胶,聚成许多把极小的刷子。
“挺好的……比黄连水强多了。”老焦安慰他的学生。
老焦捧着剩下的半碗,朝狗舍走去。

夜里,一场猛烈的风雨骤然袭来。狂风鼓荡着雨网,无所不在地缠绕在天地之间。雨像
纠结不清繁衍不息的无数蟒蛇,吞噬着荒野中的一切。一道闪电击过,空中刹那生长出一丛
银色的文竹,枝叶婆娑,将凄惨的银光笔直地泻向大地。万物在这一瞬被施了魔法,黑色浮
雕一般凸现在锭白色的雨帘之后。雨帘被建筑物的棱角、白杨树的枝梢和山峰锐利的石块,
戳出一个个紫色的窟窿。闪电过后,一切又沉没于黑暗,雨丝强韧地扭结起旗帜,仿佛半空
中有一只巨大的乌蜘蛛,向所有方向喷射黑线。
梅迎一个冷丁坐起,玻璃窗被雨击得砰然作响,仿佛无数只小手在挥舞。那节奏渐次统
一,仿佛就要将玻璃擂碎,探进湿淋淋愤怒的巴掌。
……啊!阿随!
梅迎慌忙套上军装,从上铺一个鱼跃跳在地上,同屋的战友以为吹响了紧急集合号,随
之轰轰隆隆起身。“跟你们没关系,我去看阿随。”
梅迎三脚两步下楼,出门时遇到了从男宿舍跑出的另外三位监护人。
阿随的屋顶已被狂风掳去,壁角也坍塌,没有拴阿随,但阿随根本没有气力躲避,任凭
雨束像子弹般射来,无声无息,仿佛已经死去。
“阿随!阿随!”梅迎恐惧地呼叫,在这浓黑的子夜分外凄凉。
“镇静一点!”岳北之厉声制止梅迎。到底还是男子汉临危不乱,郁臣打开手电,岳北
之仔细察看阿随。
“它还活着,但是并发了心力衰竭。”岳北之很肯定地做出诊断。
在手电筒的强光刺激下,阿随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多么像婴儿一样渴望生存的眼睛
啊!蔚蓝而纯真,散发着即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聪慧之光。而在这大风大雨的黑夜,他们身
穿浑身湿透的衣服来看望它,无论他们曾做过什么事,阿随都原谅他们了!
郁臣不以为然,又检查了一遍,终于没说什么。
怎么办?怎么办?
阿随一分钟甚于一分钟地衰竭下去。
“我去找老焦!”梅迎撒腿就跑。三个男学生聚在一起,用身躯护卫着小狗。
循着那愈来愈浓郁的苦之气,梅迎确信自己找到了黄连深处的楔形小屋。她突然丧失了
勇气。在这风雨交加的深夜,来敲一位百病缠身的老人,而且是为了一条狗!这……
就在她迟疑之中,灯亮了,门开了,黄连的苦气像手榴弹爆炸的烟雾,呛人口鼻而来。
“是不是阿随病重?”老焦苍老的声音没有一丝困顿,仿佛他一直在等着学生敲门。他
从未叫过学生的名字,却清清楚楚地叫出了那条狗!
梅迎哆哆嗦嗦嗑嗑绊绊把病情讲完。
“那条狗的情况很危急。”老焦说:“我给它喂药的时候,已经发觉了这一点。风雨使
这一切提早发生而且愈加严重。”
梅迎相信几乎所有的病情都在老焦预见之中。似乎他有巫术,为了证实预言的精确,竟
不允许疾病沿着其它的轨道行进。一切的偶然性都已消亡,只剩下医学自身铁的逻辑。
“你们有几个同学在狗那里?”在这危急时刻,老焦却不再谈狗而开始谈人。
“连我,四个。”
“你可以告诉他们,”老焦若有所思地沉吟:“你们四个人都可以成为好医生。”
“谢谢您。”梅迎很高兴。透过老焦高耸的肩胛,可以看到屋内那盏昏黄的灯。虽然度
数很小,但在这凄苦的暗夜,闪着熟南瓜一样温暖的光。记忆中,老焦从来没有夸奖过学
生,此一言九鼎!
“那阿随……”梅迎想起她的使命。
“梅迎……你看,我居然记住了你的名字,这是很少见的事。也许是因为你的功课很
好……不……我曾经有过许多比你功课更好的学生,不是因为这个……因为你很像我的女
儿……”焦如海双手擎着自己花白的头,喃喃自语着。
“阿随……”梅迎实在忍不住要谈那只小狗。小狗的心脏每一分钟都可能停跳,像一只
拧断了发条的手表,永不摆动!
“好吧!我们来谈阿随。”
焦如海有些失望。在这个风雨如磐的黑夜,他非常迫切地渴望同别人谈谈他的家,他的
亲人,他的一生。面对着这苦难深重的雨夜,他觉得仿佛是自己浓缩的一生。他把自己的整
个生命同事业铸造在一起,仿佛一对联体的挛生儿。但此刻,他强烈地想同那事业分离,哪
怕扯得鲜血淋淋,也在所不惜。他想同这个长着葵盘一样脸庞的女孩子,谈医学以外的任何
事情。
他的女儿按说要比梅迎年纪大许多。但女儿与他断绝关系的时候,正是梅迎这个年龄。
于是女儿在他心目中,便永远不会长大。
但是,已经晚了。他依照自己的模型铸造了传人,他们并不了解他!
“那狗需要迅速救治。”焦如海的脸重新板结得如同土壤。
梅迎觉得这个先生才正常。片刻前的老焦似乎是个幻影。
“你把我那个小箱子拿来。”老焦吩咐。
箱子里的药,比以前少得多了。梅迎想,在这间不见天日的楔形小屋里,老焦不知熬过
了多少病痛。她用眼去找那支装磺古怪的西地兰。唔,它还在。像一枚光滑的贝壳,静静地
躲在那里。
老焦把它拣起来,狠攥了一下,药液动荡起伏,好像一个无色的精灵。
“拿着它。”老焦把手伸平。
“干什么?”梅迎不解。
“给阿随。这样它就可渡过危险。”
“这支西地兰我不能要。阿随的生命固然宝贵,但它是狗不是人!”梅迎强硬地拒绝,
甚至把手背到身后。她怕自己对老焦的尊重,会不由自主地服从。
“阿随是一条生命,而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医生的职责就是修补生命,
延续生命。生命是平等的,神圣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都是大自然的恩赐。”先生对
着茫茫的风雨宣讲,仿佛它们也是他的学生。
“这是最后一支西地兰。”梅迎提醒老师。
“是啊!我一直没舍得用,这次算是给它派了个好下场。”老焦有“士为知己者用”的
欣慰。
梅迎接过这只在老焦手里煨了许久的西地兰,本以为一定是温热的,没想到依然冰寒砭
骨。
“先生,我走了。”梅迎很感动地说。
“咱们一起走。不亲自看看病人,我不放心。”老焦拢上房门。
一老一小在风雨中蹒跚。
“总算回来了!”几个濯得精湿的汉子站起来,怀里抱着军衣裹着的阿随。
如果半空中有一双眼睛,一定以为谁家的孩子病了,他的叔叔舅舅爸爸抱着他,他的母
亲跋涉风雨请来郎中……
西地兰果然灵验,阿随安静多了。焦如海给弟子们详细讲了这药的作用,现炒现卖的知
识记得最牢固。梅迎又向先生一一介绍了大家的姓名。焦如海疲惫地抽抽嘴角,耸耸眉毛,
算是表示了难得的笑容:“白天我好好看看你们,黑夜中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小伙子们嘿嘿笑着,雨水打在他们的牙上。
突然,他瞪大眼睛,急促地走到郁臣面前。“你叫郁臣。我没有认错吧?”
“是……是的。”郁臣的上下牙冻得打颤,顾不得再摆什么威风。
“孩子,我是一个行医多年的老医生了。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应该不珍惜自己年轻
的生命。我非常希望自己的诊断是错误的,但不是你自己盲目的否认。快到医院里去做详尽
的检查,一切还来得及!孩子,快去!越快越好!”焦如海抹着脸上的雨水,殷殷地说。
郁臣还想反驳。就在这一瞬,他的脏腑内部突然闪电般的掠过一丝尖锐的疼痛。他空张
了张嘴,雨水落进喉咙,冷涩异常。
雨未停,天却渐渐地亮了。风雨之中也有黎明。阿随终于安静地睡去,那颗奔马一样狂
逸的心脏,在来自西地兰花的照拂下,已趋向安宁。
“明天……噢,不,是今天了,你们还要上课。早些休息吧。”老焦关怀着他的学生。
“老师也早些睡吧。您讲课比我们听课还要累。”岳北之和翟高社异口同声说。
“先生,我送您回去,路上千万别摔倒。”梅迎赶过来搀扶。
“不用不用。我会小心的。咱们一会再见。”焦如海咕噜着,缓缓地走了。在越来越明
亮的曙色中,像一幅活动着的黑色剪纸。
突然,他又因过头来:“要去看病!桐油罐子装桐油。”

上课的铃声响了。学员们端端正正地坐着,等待着他们的先生。大约过了五分钟,先生
没有来。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先生还没有来。教室里像涨潮似地,骚动起来。要是别的教
员,迟到是常有的事。但老焦不会。他永远不会早到,但更不会晚到。如果有一天他走进教
室的时候上课铃没有响,那一定是停电了。
大家跑出教室去找工兵问情况。很希望能在走廊楼梯上碰到老焦,这样就不必瞎忙。楼
梯上没有老焦,楼梯很脏。到处飘满昨夜风雨袭进的黄叶,令学员们感到陌生。仿佛你天天
看到一个清洁的女孩,有一天,她还是她,只是十分肮脏,你会突然不认识。
工兵和学员们推开拥塞黄连的小屋。焦如海斜躺在菲薄的木板床上,枯如鹰爪地手撕扯
着破旧的军装,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扒出来见见太阳。他花白的头颅,笔直地垂向地面,杂乱
的发缕像一丛海藻,在雨后的冷风中微微拂荡。他的药箱滚落在地上,摇摇欲坠的三屉桌
上,摆着半碗浓浓的黄连水……
平心而论,焦如海的面容并不痛苦,一如他平日的漠然与安宁。
焦如海生前说过多次,他的遗体供医学解剖。学生们尊崇先生,不愿违背他的初衷。对
于他的死因——心脏病突发,无特效药急救以至猝死,也能最后得以确诊。
“人都死了,还不让落个全尸!你们若想学手艺,我再给你们弄犯人去!不许把老焦给
零碎了!”工兵动了恻隐之心。毕竟在一起共过事,临死时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工兵要为
老焦操办好后事。
临火化的时候,老焦穿的还是那套发白的旧军衣,衣襟上有片片黄渍。裤腿处散着毛
边,像灯笼的流苏。岳北之捧出自己一套新军装:“我同先生的个子差不多高,只是先生比
我要瘦得多。不过先生反正一直躺着,肥瘦也不要紧了”
“不可。”工兵果断地伸手拦住:“军装不能给他穿。这里有原则。”
工兵回到自己屋里,抽出床下的狗皮褥子。这是用火焰驹的皮毛缝制的,黑亮如沥青。
“把这个给他铺上,一道烧了吧。心脏病啥的我不懂,关节炎可是知根知底。这个顶管事!”
阿随终于痊愈了,并且奇迹般地凭着它那只有广东香肠长短的小肠,长成一条毛色灿烂
的大狗。它对四位主人忠心耿耿,梅迎在路灯下读书的时候,阿随会温顺地蜷在脚边。轮到
一页读完了,刚要翻动,阿随猛地抬起头来,咻咻吹着微湍的气流,将那一页书轻柔地掀过
去……
狗的任务已经完成,工兵要清理狗圈,杀狗熬汤了。梅迎要赶阿随走,它却不停地绕
圈,死也不肯离去。
“阿随,你走吧!快走吧!你不是一条普通的狗,你曾经动过三次手术,你都在深沉的
麻醉之中,你不知道。你的生命来之不易,你的血液中有遥远的西地兰花的芳香,有一位老
人宝贵的生命在你身上延续。你走吧,没有任何一条狗有你这样奇特的经历。你到远离人类
的地方去吧!”泪水顺着梅迎的面孔,滴在阿随光亮如丝的皮毛上。
岳北之已经预备了一根棍子,阿随再不走他就狠狠打它。
阿随好像听懂了这些话,它用温热的舌头,舔了年轻的医学生们的手,用像婴儿一样湛
蓝的眼珠,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义无反顾地走了。
郁臣终于到医院去做了详尽的检查。
“你的肺上有一处极小的恶性病变。你别紧张,现在手术,一切还来得及!谁给你诊断
出来的?他有一双X光的眼睛!”放射科医生对他说。
部队需要的大量黄连素片,原来是用它溶化在水里,染线。金黄颜色的线,可以在挂包
上绣五角星和葵花。

许多年过去了。
郁臣因大手术后不宜在部队工作,转业回家了。
翟高社是医院外科主任,有名的“一把刀”。
岳北之是西部军区卫生部的副部长。他的妻子梅迎,是军医学校的教员。每逢有新学员
入校,梅迎在说完所有教诲指导的话之后,会说一句:“桐油罐子装桐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