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其人其书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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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史学术史上往往有这样的情况,一种影响深远的学说,其真伪的辩论往往也最为激烈。而有时,由于当时时代气氛、学术语境的缘故,而出现的有意或无意的“误读”以及学术考辨的疏漏,往往使某些大师的思想遭到遮蔽或变形。然而,当历史从其新的思想阐释角度澄清谬误,还思想以原初的真实面目时,走出“疑古”时代就成为必然。同时,这种对古代文化哲学精神的现代反思,也将使时代悖论中的宇宙人生智慧浮上历史地表而历久弥新。
阐释不尽的老子,尽管其某些具体的说法因抽离了时代语境而显出意义的迷思,但其所体现出的整体思想智慧和对宇宙人生的透彻感悟,却无疑具有超越时空而向我们敞开的精神魅力。
老子其人其书在本世纪初“疑古”学术模式中[1] 遭到了时代文化的误读,并爆发了广泛而激烈的学术论战。这一论战分为两部分,首先,是否确有老子其人,而其人究竟生于何时;然后,才是《老子》是否由老子所著。
就第一个问题而言,司马迁是第一个为老子作传的人,使我们无法不重视他的看法。由于汉代距老子已经有了相当的一段时间距离,因此,司马迁为老子作传时,是谨慎地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他在《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中说:“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适周,将问礼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馀言而去,莫知其所终。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盖老子百有六十馀岁,或言二百馀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隐君子也。”
司马迁在这里提到了三个“老子”。第一个是名李耳、字聃的老子,第二是老莱子,第三是太史儋。当然,从司马迁的行文中可以看出,后两个用“或曰”,有聊备一说之意,尤其是对太史儋,“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也”。但他只是基本上而非完全地倾向于“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即名李耳字聃的老子。正因为司马迁未有完全肯定的说法,使得历代都有人在老子究竟是何许人的问题上,产生了一系列的疑问,并形成长期的争论。
中国学术史上,最初对老子提出疑问的是北魏的崔浩,其后,唐代韩愈否认孔子曾师从过老子。宋代以后,因儒家正统地位的确立,有人对孔子曾向老子问礼的说法提出质疑,并考辨老子其人其书的真伪[2]。至清代,汪中[3] 和崔述[4] 坚持老子并非李耳,而是晚于孔子的太史儋。
到了本世纪初,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将老子置于孔子之前,而确认老子是春秋末期人。这一点遭到了梁启超的反驳。[5] 其后,张煦又反过来全面批驳梁启超。[6]于是,引发了学术界一场时间长、牵涉面广的关于老子及其著述考辨的“疑古”和“信古”的论争。
重审这场论战,不难看到,坚持“早期说”即认为老子是春秋末期与孔子同时而略早于孔子的李耳的有:胡适[7]、唐兰[8]、郭沫若[9]、黄方刚[10]、马叙伦[11]、高亨[12]、詹剑峰[13]、陈鼓应[14]等。坚持老子是战国末期人即“晚期说”的有:梁启超[15]、钱穆[16]、罗根泽[17]、谭戒甫[18]等。当然,还有一种看法认为,历史上根本就没有老子其人。持这一看法的孙次舟认为:老子并无其人,乃庄周后学所捏造。《老子》书,亦出于庄周后学之手。”[19]是庄子学派所虚构的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寓言人物。这一学术背景和知识动机颇为复杂的“疑古”与“信古”的论战,前后持续了约十五年之久,从事古代典籍和思想史研究的名家通人,几乎都参加了这场重大的学术论争,其文字著述大多被收人《古史辨》的第四册和第六册中。
其实,如果我们走出“疑古”和“信古”那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模式,而进入“释古”的新的学术视域的话,那么,我们可以看到,早在《史记》中,已经比较清楚地阐明了老子的存在。司马迁基本上肯定了老子即老聃,而且认为其年代要略早于曾向他问礼的孔子,并著有《老子》一书。而先秦时代所记述的有关老子的内容还有一些材料出自于《庄子》、《礼记·曾子问》、《吕氏春秋》、《论语·述而》、《论语·宪问》等,《战国策·魏策》和《战国策·齐策》中都提及老子,《荀子·天论》也有老子的叙述,《韩非子》中除有《解老》、《喻老》以外,还有数条引述,分别在《主道》、《六反》、《难三》和《内储说》中。以上古籍尽管只是从不同的方面、或三言两语地提到老子,但却共同构成了个较为完整的老子形象。因此,老子不应是子虚乌有的杜撰,而是已然从历史的有意或无意“误读”中浮现出来:老子姓李名耳,字聃,为楚人,生于春秋末期(即生于公元前571年左右,比生于公元前551年的孔丘约年长20岁),曾任东周王朝掌管图书的官职,孔丘曾向他问礼。其后,他著有五千余言的《老子》。
如果说,老子其人是否存在和存在于何时,已经引起一大段学术公案,那么,《老子》一书的作者是否是老子这一悬案,同样引起了近二百年中国学术史上的纷纭聚讼。《老子》一书的名称起码有六个,即《老子》、《道德经》、《道经》、《德经》、《德道经》、《五千言》等。《老子》的原貌如何? 有多少章? 上下篇是怎样划分的? 而更为重要的问题是《老子》一书是否出于李耳之手? 究竟是春秋时代还是战国时代成书的? 这一系列的问题,在学术界同样引发了激烈的论战。
梁启超在评胡适《中国思想史大纲》时,用“六条证据”[20] 断言《老子》一书出自战国之末,以后,有顾颉刚[21]、钱穆、张寿林[22]、张季同[23]、罗根泽[24]、冯友兰[25]、熊伟[26]、张西堂[27]等学者撰文,认定《老子》为战国时书。他们所依据的不外乎是思想源流、时代精神、语体文风、语言方式、流播方式、学者引述、民俗习惯等,以此判断其为战国时书。
如梁启超认为,老聃是一个拘谨守礼的人,与《五千言》中那种反礼的精神相悖,所以《老子》不象为老聃所书。老聃有一句话为:“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三十八章),似不可能是老子的话。并从《老子》中找出了“万乘之君”、“取天下”、“仁义”等词,认为不是春秋时人所能作,而是战国时的用语,并认为墨子孟子书中未论及老子。罗根泽认为,墨子提出“尚贤”,而老子提出“不尚贤”,那么,“不尚贤”这一否定判断不可能在“尚贤”之前出现。钱穆认为:“孔墨均浅近,而老独深远;孔墨均质实,而老独玄妙。以思想之进程言,老子断当在孔墨之后。”另一些学者从文体上来论证《老子》,冯友兰说老子是一种经体,是战国时的作品,不同于春秋时期的“对话体”(如《论语》)。而顾颉刚认为《老子》是赋体,是战国时的新兴文体。罗根泽和冯友兰从私家著述的角度提出,战国前无私家著作和私人著述等。上述看法几乎剥夺了老子的著作权。
其实,以上观点遭到不少学者的反驳,此不具引。在我的阅读经验中,哲人的思想早年与晚年发生变化的可谓多矣,或许正因为老子深知礼的弊端,才由知礼到反礼的;至于战国辞语问题,只能说明《老子》在流传中有后人增益而已,这也是名著所逃不掉的命运罢了[28];“尚贤”在先秦文献中不独为墨子的专利[29];老子的“幽深”并不能说明其时代一定居孔墨之后,因为谁也不敢说《易》不幽深;而且孟子未提到《老子》,不等于《老子》就必然不存在。因为,孟子也未提到《易》,而庄子也未提到《孟子》,这并不能证明《易》、《庄子》是伪作。至于文体,我以为《老子》的节奏韵律更象是一种哲理诗的“诗体”,似更接近于《诗经》[30]。《诗》三百篇的“诗体”在春秋时期早已存在,为什么《老子》就一定要在战国时期才能诞生呢?至于战国以前无私家著作,私人著作当以《论语》始的说法随意性太大,经不起推敲。[31]
当然,认为《老子》一书成于春秋末,确是老子所作的学者也有不少,如胡适、唐兰、郭沫若、吕思勉、高亨、詹剑峰、陈鼓应[32]等。他们坚持认为,《老子》出于老聃之手,是春秋末年老子出关时所写的“五千言”。尤其值得重视的是吕思勉的意见,他在《先秦学术概论》中认为:“《老子》书辞义甚古,又全书之义,女权皆优于男权,俱足证其时代之早。”又在同页注中指出:“全书皆三四言韵语,间有散句,盖后人所加,与东周时代之散文,截然不同。一也。书中无男女字,但称牝牡,足见其时之言语,尚多与后世殊科。二也。”[33] 并认为《老子》并非南方之学,而是北方之学。
我以为,《老子》从其思想内容的连贯性和体系化,以及语言文体的严谨性,可以看出不是由门人编纂的,而是春秋时老子的一本体大思深的私家专著。因此,所谓成书于战国或秦汉的说法,在我看来其依据尚不充分。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必须以科学的方法,将文献材料参照地下的出土文物,以这种“二重证据法”,确定老子及其书的真面目。
1973年12月,从马王堆3号汉墓中发现了帛书《老子》的两种抄本,世称甲本和乙本。[34]甲本字体处于篆隶书之间,不避“邦”字讳(汉高祖刘邦),所以,断其抄写年代当在高帝之前。乙本字体是隶书即今体,避“邦”字讳,但仍用“盈”(惠帝)和“恒”(文帝)字,可见其抄写年代应在高帝时期,当与甲本相隔不远。甲本与乙本距今都已经两千多年,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的《老子》一书的抄本之一。《老子》帛书的发现,证明了《老子》绝非汉代的作品,至少在秦代之前就已经流传。
相隔20年,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出土的战国楚墓大批竹简,[35] 其中竹简《老子》(郭店节抄本)[36] 距今2300余年,虽然并非原始祖本,但却是迄今为止最古老的抄本。不仅发现诸多不同于通行本的思想言述,值得学界认真地比较和研究,而且将《老子》的年代比帛书《老子》往前推进了一百多年,推翻了老子成书“晚出说”,证明《老子》的时代起码当在战国中期甚至更早。
不妨说,依据《史记》和前人的考释,以及新出土的郭店本《老子》,似乎可以基本肯定老子是春秋末期人,他拥有著上下篇五千言的《老子》的著作权。当然,这一说法仍然需要学术实践加以检验,一方面希望得到更广泛的“书证”(即文献)和“物证”(即出土文物)的支持,坚持“无征不信,言必有据,孤证不足以定论”的原则,以得出更符合历史原本原貌的“理证”,从而存真复原;另一方面择善而从,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引申出相对自圆其说的结论。
因此,是否可以说,《老子》一书为老聃所著的私家著作,它并非对话体,而是一种哲学诗或诗性哲学,在其流传过程中,为后人所修改,其基本上反映了春秋时代老聃的思想。
[1] 参见王泛森《古史辨运动的兴起》,台湾,允晨文化实业公司,1987年版。
[2] 其代表人物主要有陈师道、叶适、黄震等。
[3] 汪中《老子道德經考異序》,載《經訓堂叢書·百部叢書集成》二八,臺灣藝文印書館印;汪中《述學、補遺、老子考異》,揚州書局重刊本。
[4] 崔述《崔東壁遺書·洙泗考信錄》,古書流通処影印本。
[5] 梁启超“评论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见《饮冰室合集》第38卷,第50-68页,中华书局1936年影印版。
[6] 张煦《梁任公提诉老子时代一案判决书》认为,梁启超的看法,是“或则不明旧相,或则不察故书,或则不知训诂,或则不通史例,皆立言过勇,急切杂抄,以至纰缪横生,势同流产”。载罗根泽编著《古史辨》,第四册,香港,太平书局,1962年版,第311页。
[7] 胡适《中国哲学史》卷上,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
[8] 唐兰《老聃的姓名和时代考》,载《古史辨》,第四册,第332-351页。
[9] 郭沫若《老聃·关尹·环渊》,载罗根泽编著《古史辨》,第六册,香港,太平书局,1962年版,第631-663页。
[10] 黄方刚《老子年代之考证》,载《古史辨》,第四册,第353-383页。
[11] 马叙伦《辨〈老子〉非战国后期之作品》,载《古史辨》,第六册,第526-533页。另外,马叙伦认为,老子精警的诗歌式文体,一方面与《易》之爻辞《诗》之雅诵为类,另一方面与《论语》为类。“夫古无纸墨可以传写,契于简册,故文贵简。又多以口传,故章有韵。《老子》书文与此二条件皆相符合,则非战国后期之作品易明也”。引自张扬明《老子考证》,台湾,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5年版,第260 页。
[12] 高亨《重订老子正诂》,北京,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
[13] 詹剑锋《老子其人其书及其道论》,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14] 陈鼓应《老子注译与评介》,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
[15] 梁启超“评论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载《饮冰室合集》第38卷,第50-68页。
[16] 钱穆《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载《古史辨》,第四册,第383-411页。
[17] 罗根泽《老子及老子书的问题》,载《古史辨》,第四册,第449-462页。
[18] 谭戒甫《二老研究》,载《古史辨》,第六册,第473-536页。
[19] 孙次舟《再评〈古史辨〉》,载《古史辨》,第六册,第100页。
[20] 梁启超的主要论点为:其一,老子八代孙与孔子十三代孙同时,未免不合情理;其二,墨子孟子书中从未提及老子;其三,拘谨守礼的老子和五千言的精神相反;其四,《庄子》寓言十之九,不能作为历史看待;其五,老子的话太自由太激烈,不像春秋时人所说;其六,《老子》书中用“王侯”、“王公”、“万乘之君”、“取天下”、“仁义”等用语,应是战国时期用语。见梁启超“评论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载《饮冰室合集》第38卷,第50-68页。
[21] 顾颉刚《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之成书年代》,载《古史辨》,第四册,第462- 519页。
[22] 张寿林《老子道德经出于儒后考》,载《古史辨》,第四册,第317-332页。
[23] 张季同《关于老子年代的一假定》,载《古史辨》,第四册,第422-443页。
[24] 罗根泽《老子及〈老子〉书的问题》,载《古史辨》,第四册,第449-462页。
[25]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北京,中华书局重印,1984年版;《中国哲学史新编》,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
[26] 熊伟《从先秦学术思想变迁大势观测〈老子〉的年代》,载《古史辨》,第六册,第566-597页。
[27] 张西堂《张西堂先生序》,载《古史辨》,第六册,“张序”第2页。
[28] 其实,张煦在《梁任公提诉老子时代一案判决书》中早已指出,梁启超所认为的《老子》充满战国词语的看法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其指出的几条中相当一部分是春秋时词语,少数如“偏将军”、“上将军”之类词语只不过是后人窜改而已。
[29] 唐兰在《老聃的姓名和时代考》中指出,老子的“不尚贤”与墨子的“尚贤”不相干,“贤”字是当时一个流行底题目,和“道”、“德”、“仁”、“义”、“名”、“实”一样,各家的学说里都要讨论一下,决
不能说某书是受某书影响的。见《古史辨》,第四册,第349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太平御览》五百十三曾引《墨子》说:“老子曰:‘道冲而用之,有弗盈’”。高亨在《老子正诂》中,据此强调《老子》当早于《墨子》。
[30] 这一观点在刘笑敢著《老子》中,已经具体地加以了阐释,其不仅说明《老子》与《诗经》在句式上、修辞手法上、韵式上有诸多相近或相通之处,而且据此证明老子的年代应在春秋末期。见刘笑敢《老子》,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97年版。
[31] 胡适指出,孔子以前无私人著述的说法没有根据,当孔子三岁时,叔孙豹已有“三不朽”之说,将“立言”作为传世的重要途径,并说“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即没,其言立”。载《古史辨》(第四册),第418页。
[32] 陈鼓应《老子晚出说在考证方法上常见的谬误》,《道家文化研究》,第四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33] 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版,第27页。
[34] 《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
[35] 参见荆门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
[36] 楚简《老子》节抄本,以不同字体抄写在三种不同长短、不同性质的竹简上,整理者将其分成甲乙丙三组。三种竹简抄写年代不尽相同,内容也很少重复。一般认为,甲组更接近于更早的祖本,丙组则与马王堆汉墓帛书和今本大体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