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文革初期当权派转移斗争大方向的一大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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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福祥    文章来源:中国文革研究    点击数: 583    更新时间:2007-9-1
抄家:文革初期当权派转移斗争大方向的一大手法
沈福祥 文
这一天的下午,各车间各部门的支部在党委的组织领导下,挑选信得过的人员,按事先的分工,登上卡车驰向本厂资本家的住所。
我做中班,刚吃了晚饭,支部书记通知我到党委报到,我匆匆前去,只见会议室内,已经集中了不少人,有人在匆忙地制作红袖章,用毛笔蘸着黄漆写上仿毛字体 ――“红卫兵”三字,待稍干后,发给每人一只。带队的是党员干部,他们的神态严肃而神秘,言语不多,只小声地宣布一些抄家行动必要的纪律,然后分配来人分乘几辆大卡车执行抄家任务。我被分配去抄俞志超总工程师的家。登上车后一看,其他全是外车间的人,我都不认识。大家是第一次戴上红卫兵袖章,都沉浸在执行革命任务的神圣庄严气氛中,互相也只是小声地交谈几句,就默不作声了。我更感到自豪,因为支部书记只安排了我一个临时工参加抄家行列,我的内心十分兴奋,这是党对我的信任,我加入了革命行列,将要亲自对剥削阶级采取革命行动。“五四”运动的青年,北伐战争的将士,井岗山上的工农武装,苏区的赤卫队,长征的红军,抗击日冦的八路军、新四军,蒋管区冲向敌人水龙、警棍的游行队伍,奔向延安宝塔山的热血青年,他们当时所怀的心情,大概和我现在一样吧!
我们的车穿过市中心,来到了东湖电影院附近的一条幽静的马路上,在一弄口停下。这弄内的住宅全是三层花园小洋楼。我们被带进总工程师家中。进门是厨房,楼下左首的一间是客厅,右首的一间是书房。二楼是总工程师夫妻俩人的卧室和起居室。三楼是他们的小儿子使用,一间作为卧室,一间是书房,朝北的一间放着一张钳桌台,上面有台钳和手摇钻床,卫生间被改装成暗房,散乱地放着全套的放大机和印相设备。
我们对整幢房屋浏览一番后,把他们一家三人集中到二楼的卧室内训话。这是一间很宽大的卧室,床前放着一只六角形的暗蓝色日本陶瓷烟缸,缸内燃着木炭。而床头却又是一只落地风扇在不停地摇着头(那时上海寻常人家大多数没有风扇,落地风扇更是稀罕)。我很纳闷,八月里的大热天,我们全穿着汗衫,有的还穿着短西裤,他们为什么一面升火取暖,一面又要开电扇纳凉呢?
我好奇地指指烟缸问俞工程师。他陪着小心对我说:“我老婆是日本人,她有病。”好奇怪的病。有人在身后咕了一句:“神经病”。
我别转身朝那个站在床前的日本女人看了看。她低着头,白哲的圆脸惊惶不安,她始终没有开口讲过话。我们在他们面前围成一圈,好奇地看着这个日本女人和她的小儿子,小儿子站在她身边,一付黑边眼镜衬着白脸,透出一付俊美的书卷气。事后知道,他高中毕业后,没有考进大学(这样的家庭出身不可能被大学录取),在家已经一年了。
这时由带队干部进行训话,他们三人低着头,老实地听着,最后我们七嘴八舌要他们把属于“四旧”的东西交出来。工程师说:“已经整理两天了,把属于‘四旧’的东西已经处理和烧掉了。”
这下他倒霉了,人群中发出怒吼!说他是销毁和转移剥削罪证,要他老实交待动机,烧掉了一些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低着头说:“都是书,都是书……”
打家劫舍
我们的领队一声令下,大家分头开始到各楼面去查抄起来。翻箱的,开大橱的,一阵忙乱后,不时从各个房间传出一些惊讶的欢呼。几十分钟后,大家把现钞、存单、首饰,全部集中到二楼。粗粗一算现金和存单已经有几万元了,但我们的领队表示不满,认为他肯定还有隐藏的财宝,又把他们训了一顿,然后要总工程师随着我们到底楼搜。
在厨房里我们指着一些容器问他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回答说不知道,我们打开一看,都是吃的东西。我们就指责他:倒底是资产阶级,自己家里放着吃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吃的东西。他只得低头唯唯称是。我一想也难怪,这些事全是佣人干的,他当然不知道。
这时有人把两桶标着外文的罐头拿到他面前,问是什么东西,他说是做“冰琪凌”的原料。我们这些工人土包子不懂,也就不信,说他是说谎,要他打开给我们看,他不肯,再三说是做冰琪凌的原料。越是这样,我们越是生疑,他不肯干,我们用刀硬是砍开来,一看果然是一些咖啡色的粉末粒子。我们一哄而散。他肉痛地捡起来,用手指沾着唾沫和粉末放到嘴里啧啧地尝着,连喊:“可惜,可惜。”一面小心地放回橱里。
过一会有人翻到半大箱整条的香烟,是光荣牌。大家惊叹不已,认为倒底是有钞票人家,香烟是整箱往家搬。仔细一想,这个资本家也够节约的,(那时上海的一般工人抽二角八分一包的飞马牌,这是大多数的一般消费,经济困难的“老枪”就抽一角多的劳动牌和七分钱的生产牌,有钱则抽前门和牡丹,光荣牌是三角二分一包,在前门、牡丹之下了。)既能省钱,又整箱地买,保住了体面――这个高级住宅区人的体面。
底楼的抄检,在闹哄哄中一无所获,大家重又回到二楼。领队的召集几个党员商量一阵后,宣布召开批斗会。一家三口人重又低着头站在大家的面前。
刚拉开架子在批斗,党委书记悄悄地来到房门外。有人发现了,喊了一声:“范书记”,他急忙摇手,指指里面小声说:“不要响。”以免暴露他的到来,不能让资本家知道他在指挥一切。他在门外轻声地问了问情况,对大家鼓励了几句,又对领队耳语一阵,匆匆而去。这样一来,我们的斗志更为旺盛,大家你一句,他一句地批斗起来。要总工程师交待他的剥削发家史。他操着略带绍兴口音的上海话:“我的父亲也是苦出身……”
话未落音,人群中爆出一声:“放屁!你也是苦出身?苦出身住得起洋房?能够到日本去留学?完全是在放毒!”有人高喝一声:“说呀!说下去!” 他低着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他战战兢兢地说:“是苦出身呀,父亲是裁缝,”为了证明他没有说谎,他拈了拈撂在地上的一张放大的镶在镜框中的照片说:“这就是我已经故世的父亲,”照片上的老人的确是面容枯槁、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正用一付愁苦的样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家。总工程师哽咽着说下去:“他省吃俭用供我去读书……。”
“放毒!放毒!”众人大声怒斥,不准他说是苦出身。工程师一时不知所措,几乎是带着哭声,嗫嚅:“他是个穷裁缝,一针一线……,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他就死了……。”工程师痛苦地注视着地下的照片。
人们一下沉默起来,这场严肃的阶级斗争倒成了追悼会了。人啊!人的天性。
突然有人把地下的照片拿起来,一下重重的敲击,把镜框的玻璃击得粉碎。人们一下惊醒过来,七嘴八舌地指着工程师说:“你这地主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快交待你罪恶的发家史。”
一脸惊惶的工程师连连低头弯腰:“是!是!到了日本留学后,一面做工,一面读书,后来一家工厂的老板看我为人老实,把女儿给我做老婆,要我留在日本,但我还是回国来报效国家……”
“放屁!又在放毒,你是报效国民党!”
他一时惊慌失措,不知怎么答:“我……,我……”他想不出自己怎样报效了国民党。
有人高声喊了起来:“快讲下去,交待发家史。”这下反而解了他的围,他又点头弯腰地叙述起来:“是!是!回国后,我同时在三家厂当工程师,积下一些钱后,我在浦东买下地皮,订购了一套机器准备自己开厂……。”
“自己剥削做资本家!”人群中爆出一句“标准解释”。
“是,是,结果厂还没有开,上海解放了……。”
这气势吓人的批斗会,把那日本女人吓坏了,在众人的怒吼声中,她不时恐惧地看一看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又慢慢地低下头,她混身发抖,最后她开始摇晃起来,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惊吓,这样的折磨。她咕咕浓浓地说了几句话。我们谁也听不懂,想来是日本话。她丈夫一听马上抬起头,发现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在摇晃,连忙把她扶住,以乞求的神态说:“我老婆说吃不消了,要求躺下休息一下。”(这时已经下半夜了,从我们进屋到现在已经好几个小时。)
有人高声说:“不行!”有人附和说:“就是不给她休息,以前日本人杀中国人杀了多少!”工程师在哀求:“她有病,她真的有病,让她坐一会再斗她吧……”可是谁也不开口说同意她休息。
那日本女人摇晃得更历害了,要不是她丈夫和儿子扶着,一定要倒下来了。那日本女人又说了几句日本话,工程师无奈地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一会,他说:“我有罪,有罪,我有黄金藏起来,我愿意交出来。”说着他就把人领到卫生间去,伸手从抽水马桶的水箱内,拿出了一包用塑料袋子仔细包扎的“小黄鱼”――过去上海人对一两一块的黄金的称呼。他用双手,抖抖簌簌地捧给了领队。大家争相来看这一袋黄金,我们大多数人没有见过黄金,都要见识一下,你传给我,我传给他,托在手中沉甸甸的,约有几斤重。
他用这高昂的代价,换得了我们停止对他一家的批斗,让那日本女人躺到床上。我们感到胜利,但并未停止抄家行动,一个个像贪得无厌的财迷,反而认为他必然还有更多的财富隐藏了起来,为此进行了更大规模的更为仔细的搜检。这时领队命我与另一人,钻进三层楼的泥满平顶上去检查,我打着手电,另一人跟着我,穿过尘封的顶棚,低着头,从这头穿过那头,满身灰尘的我,摇头告诉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正在这时,有人在二楼大声喊了起来:“快来看!快来看!这里发现秘密。”
我们奔着涌进二楼的起居室。在东墙靠窗处,经人指点,发现墙上有一小孔,仔细辩认,是一很小的钥匙孔,用手指弹一弹墙壁,发出沉闷的金属声。最先发现秘密的人不无得意地说:“里面肯定有黄金或者更值钱的东西。”大家兴奋地认为这一定是一个秘密收藏财富的地方。有人立即把工程师叫来,要他交出钥匙,他回答说没有钥匙。可谁也不相信。说他里面藏有“变天帐”,有的说里面藏有手枪。
这下他急下:“这房子我买进时就没有这里的钥匙。”他一面把买房契约从翻得一地的纸堆中捡了出来,语无伦次地说是在民国哪一年,从哪人手里买进的,又是谁做的中人,以此来证明他确实没有钥匙,更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何物。有人从三楼放有钳桌的房中取来了锒头、凿子等工具,那个最先发现“金库”的人,抢过工具敲打起来。工程师心痛地瞧着,墙上很快出现了被破坏后的裂缝和凹陷处的砖头。几个人轮流敲啊!撬啊!费了好大的劲,门始终打不开,最后总算从墙上撬下一只不大的铁盒子,又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铁盒的门砸开,一看空空的,连一张纸片也没有,众人泄了气,一哄而散。
选自沈福祥《我的文革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