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从黄昏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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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天才的画皮,大学自治的神话
作者:羽戈   标签:社会2010-08-30 08:16 星期一 晴
大学自治何时不再是神话?
每年七、八月,中国大学与教育制度都被迫接受舆论高温的烧灼与煎熬。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年的导火索,系在了一个叫孙见坤的陕西籍考生身上。他号称“国学天才”、“国学奇才”,在媒体的精致包装之下,简直就是千载一遇的神人。高考前,他参加“博雅杯”人文知识大奖赛、《开心学国学》等活动,表现优异,被复旦大学青眼相加,并得到承诺,只要其高考分数能上一本,复旦大学就会开门相迎。结果,孙见坤考了553分,比陕西一本分数线低了6分。尽管复旦大学仍愿破格录取,奈何陕西省招办立场强硬,拒绝将孙见坤的档案投到复旦大学。如此,“立志为往圣继绝学”的孙见坤只能委屈从俗,到他所填报的第二志愿——山西大学法学院,学习他并不感冒的法学专业。
什么样的土壤,什么样的花朵
有人质疑,孙见坤能否当得起“国学天才”之称誉,这是不是媒体的疯狂炒作,最终将被证明是一个名不副实的伪劣产品?
前日读到关于孙见坤的新闻,我很感兴趣,便搜到他的新浪博客,观摩良久。此子异常自负,心怀天下。他发文抨击陕西省招办:“千载之后,我会是配享文庙的国学大师,而你们,却难逃那如椽的春秋史笔:共和六十一年,夏七月,佞子祸学于丰镐。”这种气度,令人想起了謇谔自负的梁漱溟先生。1942年初,梁漱溟从日军的炮火之下逃生,给儿子写信:“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设若孙见坤未来的成就能够比肩梁漱溟,那么这篇檄文必成经典。
孙见坤以释《山海经》出名,这本书我不大懂,暂且绕开不谈。观其书架,有一套日本汉学家泷川资言的名作《史记会注考证》,可惜是新世界版,颇多瑕疵——研读古籍而不精于版本,只可能缘木求鱼。他写诗怀王国维,近乎打油;祭孙中山一文,除了激情,几乎一无所长,他所了解的孙中山,大概还是那个被意识形态脸谱严重遮蔽的孙中山,那只是孙中山的红色艺术照,与原生态肖像相去万里。
对于一个19岁的青年,原不该苛求。然而,可以确证的是,此人若称天才,那在我的友朋圈中,可以组织一个天才的加强连。若孙见坤欲“为往圣继绝学”、“配享文庙”,势必要祛除心中的骄、躁二气。
这只是小节,并不妨碍我们进入正题之论析:既然复旦大学认定孙见坤是可造之材,愿破格揽之,加以教化,陕西省招办缘何要从中作梗,有何道理可凭?
陕西省招办举出的挡箭牌是“政策”。其顾虑在于,如果这次为孙见坤开了口子,“条子生”、“关系户”等腐败问题就会接踵而至。看来他们对自身的防疫能力并无什么信心。
据有关人士解释:从制度上讲,陕西省招办的做法并不存在错误,孙见坤事件亦非“冤假错案”。如果陕西省招办对孙见坤网开一面放行档案,可称为“开明”;若按照规章将孙见坤 “卡”住,则可叫做“严格”。就是说,陕西省招办怎么做都有道理,公权力不愧是橡皮糖。
而从另一面讲,陕西省招办怎么做都没有道理:网开一面,则为放纵;不予通融,则为僵化。这种两难之境,将中国大学与教育制度重重围困。
我颇能理解陕西省招办的鸵鸟心态,风口浪尖之上的公权力之行事,大多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切按规则办事,规则之外,存而不论,规则之内,论而不存。只是,大学自主招生的自由,遭遇规则之治的一板三眼,所擦出的花火,为什么总将悲剧点燃?
什么样的制度土壤,就只能盛开什么样的花朵。
所谓“自主招生”其实是不由自主
自由与规则本可以并行不悖,正所谓,为了自由,我们才服从法律。然而,中国大学追求自由和自治,好比从公权力的规则牙齿之间剔肉丝。运气好呢,还能被恩赐一丝瘦肉,运气差的话,权力的牙口一闭,非但你无肉可吃,顺便咬下你半根手指头。
而且自由可分两种,一是经济自由,一是政治自由。我们的大学似乎只顾及前者,而有意无意漠视了后者。这是一叶障目,还是浅尝辄止,殊不闻九浅一深,才是通达人间仙境的必由之路?
今日再回首,很容易看清,这些年以来,大学的产业化改革是怎样一张华丽而苍凉的画皮。放开大学的财权,令其自主收费,一面减轻了国家的财政负担,另一面转嫁了迫在眉睫的社会矛盾,因高收费、教育腐败等,大学被迫置于民意愤恨的激烈火力之下。与此同时,对大学的政治控制却不见丝毫放松,反倒如魔鬼紧紧箍住了窒息者的脖子。这种改革,不过是用一条伤腿走路,乃至可以说,这正是三十年来中国改革开放的真实缩影:经济改革高歌猛进,政治改革逡巡不前,“被改革”的中国宛如遭车裂之刑,最终,权力者变身为既得利益者,无权者独自承受撕裂的“阵痛”。
在此背景之下,所谓“自主招生”,其实是不由自主,正如在今日中国,所谓的自由撰稿人大都是不自由撰稿人。大学的自主权,早已被划定了泾渭分明的产地和销售区域,逾越了地界,自主权就变成了银样蜡枪头。连一个陕西省招办,都能令复旦这种中国大学的领头羊万般无奈,退避三舍,可见大学的自主权是多么有限、贫弱,借用余光中先生的诗:“瘦得像耶稣的胡须。”
这样的自主幌子,不要也罢,何必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大学自治何时不再是神话?
在今天,批判大学的沦陷,或举西方为反证,或举民国为反证。民国时期的大学,当非今夕可比。可并不是如批判者所美化的那样尽善尽美,恍如神话。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顶撞蒋介石,还不是被执政者投入牢房?他当时已经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心理准备,后来有幸捡回一条性命,却不得不“即日离皖”。换作在美国,奥巴马总统胆敢如此对待哈佛校长德鲁·福斯特吗?
蒋介石不是不想杀刘文典,只是因他不能杀,不敢杀。民国大学的处境好于今日,最重要的原由在于彼时的政治权力并非大一统于某一人、一党之手,而是处于四分五裂的分化状态,东南西北,上天入地,皆受制约。任一权力者欲行不义之事,都将投鼠忌器。大学自治自主,学术独立自由,正源于此。然而,这不过是在权力夹缝之中的艰辛舞蹈,并无一种长治久安的制度捍卫它的品质。它能长存到几时,取决于权力之争混沌到几时。一旦决出胜败,刘文典们便命不久矣。
我举此例,意在说明,大学自治,绝非大学一己之私事,更非教授们的掌中之物,在其身后,乃是政治与社会的宏大语境。大学自治与村民自治、NGO自治并不可分。假如呼吁自治的教授们仅将眼光投向大学的后花园,无视普罗阶级的躬体力行,充其量只能保证刘文典不死,却无法保证蒋介石不会复生。
自然,大学自治的落成,仍须从大学做起,从教授与学生做起,从经济自治与政治自治一同做起——假如依旧孤腿跛足行于蜀道难,大学必将半身不遂——从实现真正的自主招生权做起。
复旦大学曾有特招三轮车夫蔡伟为博士的壮举,听起来像是来自民国年间的渺不可及的神话。不知到何时,这种神话能成其为触手可及的常态呢,令我们无须再苦苦仰视民国的历史天空,令“国学天才”孙见坤们的梦想不再触礁?
供《新快报之意见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