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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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尹湛纳希
这部《一层楼》是根据内蒙古人民出版社一九五七年四月蒙文本第一版译出的。小说作者尹湛纳希(1837——1892),是我国蒙古族文学史上具有代表性的小说家和诗人,出生在卓索图盟土默特右旗(今辽宁省北票市下府乡)的一个封建贵族家庭里。《一层楼》约成书于鸦片战争三十年后。当时,由于外国资本主义的侵入中国已沦为半封活为题材,由个人创作而成的第一部现实主义长篇作品。作者从民族民主主义思想出发,对清末封建社会的黑暗糜烂和,阶级矛盾日益加深的现实作了尖锐大胆的揭露和批判。如贲侯的冷酷、伪善,笼罩贲府的奢侈荒淫,贲府的青年男女在封建家长制的网罗里的呻吟,贫苦农民在残酷的封建剥削下的挣扎,知识分子在封建科举制度下穷愁潦倒后的绝望,都是对整个罪恶的封建社会的真实写照。同时,作者通过现实生活的描绘,揭示了一系列当时的重大社会问题,诸如贫富悬殊问题、土地问题、妇女问题、知识分子出路问题等等,显示了作者较为敏锐的社会洞察力。
《一层楼》写贲侯之子璞玉和他的表姐卢梅、琴默、盛如之间的爱情故事。这三位小姐都长期寄居贲府,从小与璞玉青梅竹马,有了深厚的感情。贲母看中了琴默,贲侯看中了盛如,璞玉之母金夫人看中了卢梅,都私下为璞玉定了婚约。璞王却爱慕着卢梅。后来贲侯给璞玉高攀了苏节度使的小姐苏己。苏已婚后不久病死,卢梅等三人也都四散飘零;他们的爱情便以悲剧告终。

盖因桃杏园畔,芙蓉都境,焚心香一案,三千色世,缈如幻海,竟生无限春梦,于是玉楼一层如蜃气而作焉。天下颖俊冀会之于昭昭也,绝代佳人无奈幽恨默吞矣。
夫欲者生于心,奈命者定于天何?因发情思之重,一至续书旧梦矣。曩曹雪芹著《红楼梦》一书,予观其中,悲欢离合,缘结三生,论神明诲醒冥顽之道,嬉笑怒骂,表身百千,说菩提摩诃救世之法,新奇翻波,无穷缠绵合盘托出矣。故予敛彼等之芳魂,述吾心之蒙念,绘散花于短章,不设一丝绮语,濡墨挥毫,万言不可尽也。
风姨勿嫉,名花定由天生;月老何狠,悲运洵如是耶?仰面问天天不语,代断肠之人诉肺腑,补天之说自古有,望有志贤士弥鄙陋。灵根末断,前生曾耕才田;慧月常圆,再新越世玉楼。人间男女,莫劳聪慧之天生;意外章句,须顺气数之大势。笔拙源乎才穷,人巧岂能夺天工!然青尚出于蓝色,冰冷弗胜水寒乎?
呜呼噫嘻!更攀楼上楼之一层楼,怎脱梦中梦之一场梦?为唤醒深春之红颜,发苍林黄鹂之啼声。惟不向非知音鼓琴,何不对知心人吹笛?故为叙事之原由于卷首,蒙译凌河地方奇渥温氏景山先生作于兹。
《一层楼》中援引《红楼梦》之概略
衔玉而生之宝玉者,为其祖母史太君、母王夫人所钟爱。乃父贾政,纵加严饬,而重慈之庇护犹甚焉。政长子珠早夭,妻李氏宫裁,生遗腹之子兰。政妾赵氏所出之少子环,愚而不肖者也。故政之所望于宝玉者非浅也。
政之胞兄赦,同祖之侄珍。赦袭荣国公爵,珍承宁国公职,而政供职于工部。
赦子琏之妻,即政妻王夫人之犹女熙凤也。政托为之理家,自是政遂不问家务矣。凤姐善事贾母、王夫人,又因李氏孀居,宝玉幼懦,以致成其自专矣。
宝玉自幼惑于淫欲,甚恋贾母所赐之美婢袭人、晴雯辈。晴雯虽守,而袭人导之于不洁者久矣。凤姐预窥此机,借嘲谑以合其意。自谋纵宝玉于声色,荣府之权可不失所操。惟贾母、王夫人不之知耳。
贾母之女敏,嫁盐科林如海。敏死遗女黛玉,黛玉者绝代之佳人也。贾母迎至家爱惜异常,遂共宝玉同置己侧。初则两小无猜,久而形影不离,沆瀣与通焉。然终能持之以礼,真可矜也。
黛玉聪慧颖悟,凤姐窃畏之,自度倘或结缡于宝玉,必将中主其家。无何,王夫人之姊薛姨携女宝钗来,貌美不伦,为人宽柔,又尚礼让,且系王夫人姊女,风姐窃喜,即用以笼宝玉以逐黛玉之计,每称于贾母、王夫人前,二人益误之。惟宝玉之心不与易也。
继而林如海亡,黛玉忧恨过甚,遂成不治之症。又因贾母皆善视其侄孙女湘云,政之庶女探春,政兄赦女迎春,政从兄敬女惜春及李氏、宝钗等,宝玉益忧之。
政长女元春为贵妃,亦因深爱宝玉,乘其归省,欲为其弟择妇,客黛玉之慧美,心甚悦之。然闻人言其疾,遂属意宝钗而赐楠珠,由是黛玉之病益笃矣。
宝玉因不得意,遂同侍婢优伶等游,政闻而大怒,必欲置诸死地也者,幸得贾母救免。适袭人谗晴雯于王夫人,又自貌若晴雯之五儿涉及黛玉。王夫人怒,立逐晴雯。晴雯死后,其厌黛玉之心益重矣。
未几,元妃薨逝,荣府中衰。凤姐尤张势贪婪,通外官,放利银,肆行威福,而阴嫉黛玉之心更甚于往日矣。黛玉本自恨无家,又因凤姐等胁迫不休,遂决意自戕,惟期速死,及其病势转剧,而宝玉亦病焉。
凤姐又见宝钗素喜带金锁,便造言与宝玉有金玉良缘,拟为之婚嫁,而难宝玉之不可也。故设诈娶黛玉以哄宝玉之计,贾母、贾政、王夫人悉听之。当此之时也,黛玉将终,竟又欲用其侍女紫鹃傧扶宝钗,设迷局以哄宝玉。然因紫鹃泣守黛玉不舍,遂以小婢雪雁易之。雪雁甫去,黛玉已呕血毙命矣。
宝玉于疯癫之中,毕其婚礼,及醒方往抚棺尽哀。当黛玉之终也,仅李宫裁、紫鹃二人相守。由是紫鹃心灰意冷,旋从惜春入大观园栊翠庵修行矣。
迄贾政自粮道之任被参而归工部,时因贾赦、贾珍等皆乏令行,又因凤姐横残愈炽,突由御史台奏章弹劾,锦衣卫立行抄检,致宁、荣二府瞬息涂地矣。
由是物议尘上,凤姐上下无颜,及贾母谢世,更失其恃,羞赧之余,寻亦死矣。后虽赖乃祖之勋劳,复其世职,赐返家产,然已残破,以至治葬犹感困窘也。
贾母素昔奉佛,因置尼姑妙玉于园中。教宝玉寄命张道士。僧道之属遂得与宝玉往来,谈禅论道非一日也。致使宝玉心中滋生他念,然虽欲几番隐遁,皆被宝钗、袭人等羁留之。后贾政扶柩南渡,宝玉、贾兰入秋闱,场后遂从僧道潜亡矣。不知者或谓僧道之骗惑使然,然由达人观之,实因黛玉故也。
榜既放,知宝玉、贾兰二人皆中,然王夫人、宝钗等皆深悔之。
此乃《红楼梦》之终始要略,看官有鉴于此,可知《一层楼》之寓意矣。
《一层楼》诗
深院东风任恣吹,浅绿嫩红乱纷飞,书生感怀餂笔处,春光复归花复开。
片金铰破抑何悲?飞装裁就心犹惜,一群娇鸟百般啼,工笔细处血泪垂。
天缘多情聚一家,锺情却惹愁无涯,回头虽惙此情意,安禁情泪万滴洒。
清露冷冷漫草落,尚不比子泪珠多,我之愁怨诉向谁?与尔同愁涕流血。
霜落两鬓奈忧何?闲来工诗晚来歌,喜得翦烛展故卷,嚼时犹甘咽时涩。
暮雨击窗纸斑斑,晨冷透怀意绵绵,西风乍起花洒泪,珠珠如冰珠珠冤。
脂粉娇娃携锄兰,相慕时种红豆田,悲春林泉云霞客,采豆代饵熬闲天。
形影相消梦魂里,暗映窗前长太息,玉环尚忆往事否?春雨秋风相依依。
《一层楼》明序
本书中原无恶媳奸妾之弊,亦无家政内专之失,此其所以略不同于《红楼梦》耳。然琴、炉二人之心不殊钗、黛,而璞玉独恋之意无异于宝玉。况因老太太、金夫人之议,两相分拆,致令璞玉之佳偶虚如望梅者,又何别乎贾母、凤姐之合谋而使宝、黛之良缘幻若画饼者哉?惟本书之言词中,虽稍加文饰,而其事要固无虚妄也。凡百年之间,事态竟若同出一轨,此本书所以不能不为锺情者哀怜而长太息也。故先引《红楼梦》之事以描摩,次述《一层楼》之文为传焉。
嗟夫!世间才子佳人之遇,差池舛误者岂独红楼一层之属欤?是故编辑之,吟哦之,译书之,又怆然而悲叹之矣。非独一人悲叹而已,愿与同心者共悲叹之,与同心者悲叹之而犹不足,必欲与天下之才子同声共哭之也。因作歌以记之,歌曰:三十三天,天外还有天,世间生人各不一。君不见凶顽粗鄙者之欲反遂,聪明蕴藉者之业常违。却如何白马偏为顽徒骑,佳人着配愚郎悲。劝君且莫恨青天,此皆因尔前生未结好因缘。
欲知未结良缘之事,请看明表于第一回。
第一回 北斗宫女魁星现象 西瑶池老王母赐筵
话说天下名山,除王母所居昆仑山外,海岛之中有三座高山,一曰“蓬莱”,二曰“方丈”,三曰“瀛洲”,都是高耸参天,路径不通的。《史记》中曾言,这三坐山都是神仙所居之处。再《抬遗记》《博物志》等书中皆言其中珍宝之众多,景物之佳美。此外仙果、瑞木、奇花、样草之类,越发不胜枚举了。
内中单表蓬莱山,有个薄命峰,峰上有个红颜洞,洞内有位仙女,乃是总司天下名花的群芳之主,名曰百花仙子,在此修行多年。这日正值三月三日王母生诞,正要前去上寿,恰好来了素日契好的百草仙子,相邀同赴蟠桃盛会。百花仙子遂命仙女捧了百花酿,又约了百果、百谷二仙子,四位仙姑,一齐驾云,往西昆仑而来。
在途中但见四面祥云缭绕,紫雾缤纷,原来是各洞神仙也都前去赴会。忽然又见北斗垣中放出万丈红光,耀人眼目,内有一位星君,跃舞而出,装束打扮,虽似魁星,而花容月貌,却是一位美女。右手持笔,左手执斗,四面红光护体,驾着采云,也往昆仑去了。
百谷仙子道:“这位星君如此打扮,想来必是魁星夫人了,原来魁星也有老婆,却是奇事!”百花仙子道:“魁星既为神仙,岂有浑家?且神仙之变化莫测,亦难详其底细。或者下界别有事故,故此星君变相出现,以垂景象,也未可知。”百果仙子笑道:“据我看来,今日是西王母生诞,所以魁星特遣娘子祝寿,将来东王公生诞时,才是魁星亲去拜寿哩!但这星君四面红光围护,紫雾盘旋,又不知是何垂兆?”
百花仙子道:“小仙向闻,魁星乃是司掌下界文人的星君,近来每见北斗垣中红光四射,今又变相出现,如此景象,下界定是出文人了。只因我道行浅薄,不知其兆应在何时何地矣。”百草仙子道:“小仙向闻,海外小蓬莱岛上,有个泣红亭,亭内有一玉碑,上镌十数人的名字,一旁又有琴、炉等项画图,近日常常放出光芒,如今又与魁星现象相合,想必其兆应在那玉碑的景象了。”百花仙子道:“不知那玉碑上所载何等样人?也不知我等能否一见?”百草仙子道:“那碑内寓有仙机,又有佐运大仙等看守,须俟数百年之后,得遇有缘方得出现,此时机缘尚早,我等何能骤见?”百花仙子道:“不知我等与那玉碑能否有缘?
只可惜我辈虽然得成正果,终是女身,即使得睹玉碑人文之盛,其中所载,倘或俱是儒生,而无一闺秀,我辈女子岂不减色?”
百草仙子道:“刚才魁星既现女像,其为坤兆无疑,又闻那玉碑所放之光,每交午后,或逢双日,比平时更盛。以阴阳而论,午后属阴,双日亦属阴,文光主才,纯阴主女,据此景象,岂止一二闺秀,只怕尽是裙钗奇才哩!”百花仙子道:“妹子所见极是,据我看来,即使所载竟是裙钗,倘若与我辈无缘,不能一见,岂非镜花水月,终虚所望么?”百草仙子道:“此派景象,如今我等既得预见,亦不可谓无缘了。大约日后,我辈之中,定有一位,恭逢其盛;此时事属渺茫,说也无用,我们且快去赴会,何必只管猜这哑谜?”
四位仙家,闲谈之中,已生凡念。天衣飘飘,飞采迎风而去。只见后面又来了四位大仙,形容相貌,极是可怕,面分蓝、红、黑、黄四色,俱生獠牙,红发盖顶,头戴束发草冠,身上亦穿四色锦绣道袍,项挂骷髅念珠,手持各色明珠美玉,奇珍异宝,也向昆仑去了。
百花仙子道:“这四位仙长,向日虽在蟠桃会上见过,却不知都住在那座名山,是何洞主?”百草仙子道:“这四位仙长,乃是龙、龟、鳞、凤四灵之主。那穿绿袍的,乃是总司天下毛族的百兽之主。穿红袍的,是总司天下禽族的百鸟之主。那穿黑袍的,乃是总司天下介族的百虫之主。穿黄袍的,是总司天下鳞族的百鳞之主。今日各携宝物,大约也为祝寿而来。”
说话间,又见福、禄、寿、财、喜五位星君同着木公、老君、彭祖、张仙、月老、刘海儿、和合仙等众仙家,也远远而来。后面又有红孩儿、金童儿、青女、玉女,各自驾云御风,并各洞许多散仙、仙翁、仙姑,或前或后,到了昆仑。四位仙子也跟随他们,齐进瑶池,登上玉阶行礼,各献了祝寿珍宝。近侍仙女一一收讫,留众仙赐筵。王母坐在当中,有玄女、织女、麻姑、嫦娥及众仙女等左右分班,其余众仙,也都远远侍坐在瑶台两旁。王母各赐仙桃一枚,仙醪一杯,众仙俱起身拜谢了依次而饮。真个是说不尽天庖盛馔,玉府仙醪,麟羔凤果之贵。
又闻仙乐声和,云遏风静,须臾歌舞已罢。时有嫦娥向众仙发话道:“今日乃是金母圣诞,难得天气清和,各洞仙长,列位星君,莫不齐来祝寿,今年之会,可谓极盛矣。方才看众仙女之歌舞,虽属绝妙,但每逢蟠桃会宴,都曾常见。小仙素闻鸾凤能歌,狮麟知舞,若果有如此技能,何不趁此良辰,请百鸟、百兽二位大仙,唤属下仙童仙女等众,来此歌舞一番?未知众位仙长意下如何?”众仙方欲发话,只见百鸟、百兽二仙齐齐躬身道:“蒙仙姑吩咐,小仙等自当奉命,但倘或歌难悦耳,舞不娱目,况且众童儿素来卤莽成性,若致失仪,恐惹金母见责,小仙等如何能当得起?”王母笑道:“暂时戏耍,又有何妨。”百鸟、百兽二仙,即遵金旨,将宽袖一招,登时有许多仙童来到空中,向王母叩拜已了,往阶下一滚,各各现出本相。只见以丹凤、青鸾为首,一个是采羽耀眼,一个是翠尾鲜艳,下有各色禽鸟孔雀随舞。又有麒麟、狮子为首,犀,象、虎、豹等类,随后舞蹈。一壁厢群鸟歌声嘹亮,一壁厢众兽舞态盘旋。在瑶池玉阶之上,各显其能。那般瑶草、琪花亦似含笑点头,分外好看。
众仙正看得眼花缭乱时,又见东方有两朵白云如盖,飘然来到,落下一对玉琢粉塑般的男女来,向王母祝寿。原来这二人,乃是灵霄宝殿玉皇天仙驾前差来的。一个是函香殿下,一个是催艳玉女,二仙正在妙龄,众天女仙子,但见那函香殿下,发如春云,总挽顶角,四周留鬓,身穿红锦短袄,下着撒花绿绫散脚裤,极是鲜明。更生得:明眸能使山水增光,一笑如同百花齐放。
大家看他俊秀出众,无不惊讶。忽回身看那四灵大仙时,一个个吊眉突睛,蒜鼻大嘴,颧脸撅颏,各自引领儿女看着歌舞,欢喜得扇耳挠背,形态粗鄙,不堪入目。嫦娥等皆忍不住笑。织女推了百花仙子一把,两个大笑起来。嫦娥又见百花仙子目不转睛的看那函香殿下,心中便觉不受用,忙也回过头去看那函香殿下。却说那殿下见众仙女那般情景,看了一眼催艳玉女,二人会意,不觉嫣然。
此时王母观看众禽兽歌舞,圣心大悦,遂唤侍女,分赐众仙百花酿各一杯。
却说,嫦娥向百花仙子笑道:“仙姑既将仙酿来祝寿,此刻鸾凤和鸣,百兽率舞,何不趁此机会,也发个号令,命百花一时皆开,将来祝寿?若能如此,既可助他们歌舞之声容,又可添些酒兴,岂不有趣?”众仙听了,齐声赞道:“如此真个有趣。”都催促即时施行。
百花仙子道:“小仙所司众花,其开谢各有定数,非比歌舞随时皆可行令的。月姊今出此言,岂非难我之不能耶?况且玉帝对花事律令极严,稽查尤紧,凡下月应开之花,上月即呈图本验过,又上差催艳玉女,务使严加审定须瓣之增减,形色之变化,令其别开生面,以示天界之奇。所以虽是同一梅花,有绿萼红须之异,同一莲花,也有重合并蒂之奇。牡丹、芍药佳号极繁,秋菊、春兰芳名更多,一枝一朵悉依定数而开,或先或后,俱俟约期而放,加之又遣函香仙童,往来看护,待其含苞吐蕊之时,果能循规呈妍,并无差错,方才载入金箓云签。俟至来岁,或移雕栏之内,或生闺闼之前,俾得净土之培,清泉之溉,得诗客之嘉许,供佳人之赏玩,增其容艳,以示奖励之意。倘有些许违越,便有函香殿下奏闻,分别罪过之轻重,以示惩罚,其最重者,移置津亭驿馆,不特任人攀折,更令泥污土埋,见蹂于车轮马蹄之下。其次者,使之蜂残蝶闹,须臾凋零;或令雹打雨摧,登时殒命。其最轻者,亦贬入深山穷谷之中,不得青眼之顾,不遇红颜之鉴,埋没幽僻,徒令凋谢。眼见得不是函香殿下、催艳玉女都在此间么?有此种种考察,所以小仙奉命惟谨,不敢有违,亦不能有所缓急。今欲开百花于一时,聚四季于瞬息者,月姊此言,实是差矣。”嫦娥听了这一席话,觉得甚是有理,知不可强词。却有风姨在旁,因素日与月姊相善,内常常欺压花仙,遂冷笑一声,又说出一香道理来。欲听风姨何言,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发正言花仙循时令 借风力月姊意猖狂
话说风姨在旁笑道:“据我所闻,万物皆遵其时令而生长,上天惟以好生为心而已,那里管得许多小事?依仙姑所言自是极慎极难,断不可逆天而行。然而梅乃一岁之魁,入春而放,各处莫不皆然。何独岭上有十月先开之异?你所谓号令极严,分毫不敢有误者何在?世间道术之士,以花为戏,布种发苗,令花开于顷刻者,你所谓稽查最紧,临期方开者又何在?此外如园叟花佣之辈,将牡丹、碧桃之类,浇肥炙炭,岁朝之时,使其芬芳呈艳,名曰‘唐花’,此又有甚么奏闻上帝,发播钦令之事?大约事权在手,便可任我施行,今月姊如此恳求,也勿须设言推托,待老身再助几阵和风,成此盛会。况在金母之处,即使玉帝闻知,亦未便加罪。倘或真有责怪,老身情愿与你分任其咎如何?”
百花仙子见风姨伶牙利齿,以话相难,不觉暗暗吃惊,遂从容说道:“老姨请听小仙告白,那岭上花开,因地有南北寒暖之别,得气稍先者,小春偶放一二,好事者即咏于诗词,岂可作为定论?至于花开顷刻者,乃道人之幻术,过眼即空。再若‘唐花’,不过矫揉造作,非关花事,更何足道?此事非可任我施为,今既承尊命,可唤桃花、杏花二仙子前来,备执上等本花,歌舞一番,何如?”
嫦娥听了此话,不觉冷笑道:“桃杏二花此时遍地皆是,这倒不劳费心,小仙所以相恳者,并非为自己娱目,意在趁此良辰,博金母一日之欢,方可谓不致虚此盛会;若知仙姑意存爱惜,恐劳手下诸位仙子,我又何必相强!但仙姑不过举口之劳,便如此执意作难,一味花言巧语,这等拿腔做势,岂不有些过分了?”
百草仙子在旁,见风月二仙合力欺压百花仙子,已忍耐不住了,遂笑道:“二位仙姑亦不可厚非百花仙子,譬如风姨所司风纪,四季各不相同,岂能于阳和之候,肆肃杀之威,解愠之时,发凋萧之令?再如月姊于朔望圆缺之理,不敢有时刻差池,岂可使皓魄常圆、夜夜对此青天碧临么?”百花仙子又道:“群花齐放,固属易事,但小仙素本胆小,兼少作为,既不能求不死之灵丹,又不能造广寒之胜境,种种懦弱,不如人之处甚多,道行如此之浅,岂敢任意妄为?此事只好得罪,有违尊命了。”
嫦娥初被百草仙子言语相侵,已觉羞愧,今见他话中又明明讥剌他窃药一事,不觉恼羞成怒,便发话道:“你不肯开花也罢了,为何话中带刺,却是讥讽谁?”织女劝道:“二位向以楸枰朝夕过从,何等情厚。今日忽然如此,岂不有伤往日和气?况且事涉游戏,何必纷争?”玄女道:“二位口角,王母虽然宽宏,不肯责备你们,但以此瑶池清静之地,视同儿戏,任意喧哗,未免有失敬上之道。倘值日诸神奏闻玉帝,他年蟠桃会上,恐不再屈二位大驾了。”
嫦娥道:“百花仙子违逆过分,而又欺人忒甚。这等不能赴蟠桃会也罢,即是堕落红尘,一较得失又有何妨?”百花仙子亦觉难忍,遂道:“果真堕入红尘,以证得失,见月姊如此无礼,谁胜谁负,亦难料定。”织女又劝道:“罢,罢,二位果真到了下界,以分胜负,且不必在此口角,他日我等都去看二位谁得谁失罢了。”说毕,暗笑不止。
当时坐在玉栏旁边的司掌天下运数之氤氲使者,起身执笔过来,自百花仙子、月姊、织女等三人始,将在会上耻笑禽兽众仙或羡慕函香殿下的十五六位仙女,悉数载入缘分名册之中。又有月老见函香殿下与催艳玉女,在王母前敬献寿酒之时,见众仙女争看之态,相视放笑,早从姻缘袋中取出赤绳,在函香殿下与催艳玉女的足上系了,又乘着仙酒之力,将月姊、百花仙子、织女三人之足,与那所憎嫌的百鸟、百兽、百麟三仙之足系了。正是:慎喉那得有病入,禁口自然祸不出,试看戏语成过恶,修行仙家亦犹如。
嫦娥又要发话,麻姑忙劝道:“二位如再喧哗,不独有碍娇音妙舞之视听,恐金母要下逐客之令了。”
且说采毫箓名,红绳系足之事,众仙虽未留意,王母慧眼却看得明明白白,暗暗点头叹道:“可怜!可怜!此辈妮子只因道行浅薄,为着游戏小事,口角生嫌,岂知后来许多因果莫不从此而萌,适才采毫录名,红绳系足,亦露元机。无奈这些妮子犹在梦中,毫不知觉。这都是群花定数,无可如何!”须臾,歌停舞罢,王母为了证其因果,命织女为之和解,又赐百花仙子无弦琴一张,赐嫦娥存香金炉一个,其他群仙都赐仙果琼浆。众仙宴毕,即时拜谢四散。
百花仙子与百草、百果、百谷四位仙姑,共坐云軿,向蓬莱山而来。百谷仙子在路上说道:“今日乃是庆寿良辰,争奈那嫦娥侍强倚宠卖弄新鲜题目,平白惹了这场闲气,我至今还觉不平,幸亏百草姐姐,据理言情,说得他满面羞惭,无言可答。”百草仙子道:“那歌舞本是件有趣的雅事,怎么要那些非仙非鬼的兽类乱闹起来?瑶池乃幽静之地,今被兽蹄鸟迹糟踏不堪,明日那些执事仙官,着人打扫,还不知怎样埋怨嫦娥理!”百果仙子道:“幸而龟不能歌,蛟不能舞,若能歌舞,嫦娥少不得又请百介、百灵二仙发号施令。那时弄得满瑶池玉阶之上尽是虾兵蟹将,臭气熏天,那才是个笑话哩!当时我在座上,见百草姐姐笑个不住,不知是为甚么,想是看得乐了?”百草仙子道:“我看那些鸟儿,如凤管鸾笙燕语莺啼,虽不成腔调,也还无甚可厌之处;至于那百兽,到底算些甚么东西,那癫象,笨狮,摇头摆尾,已觉不雅,又弄个毛猴子夹在里头,东奔西跳,偏是他忙;最是令人喷饭发呕的,是那小耗子也在里面混搅;还有那个小兔子,缩头缩脑的,所以不觉好笑。看了他们那种样子,无怪百花姐姐宁与我辈草木并腐,绝不入那鸟兽之群,这主意是不错的了。”百花仙子听他三位问答说笑,却也化怒为喜,谈笑之间,早至蓬莱,各自归洞。自是每逢闲暇,无非敲秤相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人间岁月几何。
忽然一日,玉帝传下旨意,命氤氲使者带领函香殿下、催艳玉女等一群上界仙女、仙童,又有嫦娥、织女等仙子连同这里四位仙子,降落红尘投胎。百花仙子听了,不觉吃了一惊,知是往年失言之果报,也是定数难逃,莫可奈何,不由得进了众仙子之群,随着氤氲使者来到空中。那氤氲使者从袖内取出一面五色情思旗来,将众仙子卷起,往下一撒,只见这般仙女如同散花落叶,飘飘落在南瞻部洲地面,纷纷寻找各自的家门,投胎去了。
此后经历了几多岁月,这般痴男情女,经了几番轮回,又几番载入传记之中,也不知其可曾悔悟心行,改过迁愆。这一世恰好逢在我这《一层楼》书中贲侯家里。看官!欲知他们如何了其因缘果报,请看《一层楼》第三回分解。
第三回 白老寡一进贲侯府 孟圣如初岁海棠院
凡传记中,每述一事,必指某国某年,此洲彼县,假托名目虚指地方而言。想来闲书杂传,不同于正史,多系文人才子为现其所学或述其所怀而作。既如此,却如何胶柱鼓瑟呢。
我这部书中,也不说那国那朝,何城何庄,乃是说一个数世积善之家,礼乐诗书名门之事。累代世袭侯爵贲端,娶妻陶氏,生了一男一女,男名贲玺,娶妻金夫人。女名贲珠,也嫁了世宦孟氏之家。贲端早已辞世,贲玺依例袭了侯爵。
这贲氏家中,人口虽不多,上上下下算将起来,也有百余口人,事情虽少,一日也有几十件。开头写正不知从那一件事动笔提起,却好咫尺间,有个芥豆大小人家,原与贲家有一点瓜葛故旧,这日正来贲府,所以由此写起,倒是一个头绪。
话说,这一小家子姓韩,家主韩老在时,为他老婆白老妈儿女众多,贲玺因年过四旬方得了长子璞玉,惟恐难养,托其嗣众,生下来便寄养在他家过了三日。此乃取古人“寄财于富地”之意。
一月正值残冬,时近年关,白老寡的儿子二麻子,躲饥荒出外吃了几杯闷酒,回到家中,掀起草帘子入来看肘,只见他母亲蹲在灶门前烧火,妻子坐在小窗下补衣裳,儿子大脑袋在炕头儿上趴着。二麻子呕气道:“俗话说‘和尚这般念经,母亲这般哭着,父亲如何能超脱?’母亲这般寒碜,儿子又冻的这个样儿,我这个日子如何能够过得起来?”婆子听了,敲着火棍子道:“自己跑到外头,不知在那里灌了你娘的血,揎饱了肚子,也不顾一家子的饥寒,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还只管跳蹋呢!”二麻子焦躁道:“这年头儿,慢说是我这样一个人,就是兴隆当铺也是发紧的咧!你让我到那里弄钱去养活老婆孩子?”婆子道:“这么说起来,就随弄不到钱,让你老婆孩子饿死不成?我是老了,若是年青,还强似你这个赖汉呢!”二麻子道:“那你何不施展施展你年青时候的手段?今年秋天把西场院的收成也典出去了,若不把南篱下的三垧地赎出来呀,明年连种的地还没有了呢!这会子我看怎么过日子吧!”婆子失声笑道:“越说越呕得人又好气,又好笑。媳妇起来!把那只老公鸡宰了。昨儿大脑袋要吃我娘家送来的那一筐子馒头,我没给他吃,这不是我舍不得!原要明儿进贲府走一趟,豁一豁老脸儿看看,得了好处你们别兴头,不得呢,你们也别恼。”媳妇听了,跳下炕来看了一看箱子道:“哟!箱子底里只有两碗小米了!”二麻子也站了起来道:“种地的事还好说,年前倘能弄到三万多钱,多少还一还饥荒,下剩的也够过年的了,过了年再种人家一分青,不也就可以活得下去吗?”
冬日天短,说着,不一时已是掌灯时分,母子四人,胡乱吃了些稀粥睡了。次晨,白老寡起个绝早,从西邻家借来一件新布衫套上,给大脑袋穿上昨儿补的衣裳,又把媳妇收拾的鸡放在那一筐子馒头上,用旧手巾盖了。媳妇又倒了一碗茶递过来,婆子接过喝罢,即命大脑袋提着筐子。来到贲府门首看时,只见三间大门前站满了头戴红缨帽儿,下穿长统靴子的公人们。自知难进正门,遂转到西边,从马圈的门进去了。
因白老寡与贲府住的近,所以同牛倌儿王信素有来往,遂进王信家里来。他老婆叶儿见了忙起身笑道:“哟!白妈妈怎么来了?今天冷着呢,没冻着?”一壁请安问好,一壁把火盆推了过来,又倒了碗滚茶给他喝着,回头掀起自己坐的毡垫子叫大脑袋坐在热地方。看了筐子,已会来意,便笑道:“妈妈给老太太请安来了?”自老寡笑道:“看哥儿来了,他可好?”叶儿道:“可不是!听说我们哥儿一生下来就叫你老人家认了乾儿子,昨儿刚放了学。但也该先请老太太安才是。”白老寡道:“那是自然,就央大娘替我传报一声呢。”叶儿道:“妈妈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凡是堂客们来,皆到垂花门回事房见管家奶奶们,他们再进里头去回,妈妈怎么没走大门进来?”白老寡念佛道:“我的佛爷!我不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若走大门,侯门深似海,而且我也认不得如今的新管家奶奶们,所以就寻上大娘你来了,好歹照应照应呢。”说着,一边拿起叶儿的烟袋,给装了一袋烟。
叶儿忙起来接了,也回敬了一袋,笑道:“想是妈妈并非无事而来,其实我也没有回事的职分,也罢,今日且破例走一趟看,这大冷天,你老人家也不是容易来的。”说毕,忙换了一件新皮袍儿穿上,吩咐他女孩儿代小儿:“给奶奶倒茶。”说着,把头巾搭在颈项上,便出去了。
这里白老寡拥炉而坐,同代小儿说话,问这问那。过了好些时候,叶儿方回来笑道:“今日倒好,老太太很欢喜,我一回妈妈来了,就叫即刻进来呢。”白老寡喜出望外,忙起身命大脑袋提着筐子跟了进来,叶儿道:“今日既没回管家婆子们,索性也不必走垂花门,就从西北角门进去吧,只求你老人家快点出来,别只管唠唠叨叨的叫老太太不耐烦。”说着已走进两三层过道穿堂来了。当时,上头正预备着摆早饭,所以满院丫头媳妇们端着红漆合子和盘子等件,往返穿走不停。一入角门便见满目厅堂楼阁,不觉比外边暖和了好些。叶儿引着婆子,转过贲老爷住的逸安堂的抱厦后边,往东穿过门洞向南走了几步,径进老太太住的介寿堂西厢房里来了。
此时,大脑袋的脑袋己转了向,早认不出东西南北来了。只见上房廊檐下有两三个穿红着绿的姑娘们向婆子点头问好。掀起红毡门帘子走进来时,见正间北边的八宝床上,放着一张大方桌子,左右设着坐褥靠背,叶儿悄悄的问时,地下站着的媳妇们便向东屋努嘴儿,遂即掀帘子走了进来。只见满屋亮堂堂暖烘烘的,老太太正对着门,倚着靠背盘膝端坐,旁边有妙鸾、秀凤二丫环侍立,还有几个小丫头正色无声的在门旁垂手站了一溜。
白老寡遂跪在地下请了安,老太太笑道:“老人家这大冷天怎么来了?这两年如何一向不见?”婆子忙笑道:“前年春天请过一回老太太安,也只因家里穷,穿戴皆不方便,所以未能常来,如今禁不住想念,一则来瞻仰老太太慈颜,二则看我们的心肝哥儿来了。”老太太笑道:“老人家费心了。”说毕,命丫头们在地炕上铺了坐褥,让婆子坐下,婆子告了坐,坐了。老太太见大脑袋手里提着筐子站着,便笑问道:“老人家自己来也罢了,又拿甚么东西来了?”婆子忙把一腿跪起来回道:“也没甚么好东西,不过是穷人的穷意思罢咧!为的是老太太吃着软乎,拿了一只鸡,给哥儿带一点饽饽来了。”老太太笑了一笑,问丫头们:“哥儿在那里?叫了来!”丫头们齐声应了个“是!”去不多时,便听有人跑的脚步声,璞玉已掀帘子进来了。
婆子见璞玉头戴貂皮帽儿,身穿大红缎衣,面如冠玉,唇若涂朱,走进来含笑侍立候命。老太太道:“你乾娘看你来了,不见见么?”白老寡拉起他手来,叫着心肝儿肉,亲了一下,搂到怀里坐着,只管问这问那,璞玉一一答应着。白老寡正自欢喜亲热不完时,忽然唰的一声响,如同头顶上掉下来了甚么东西似的,不觉大惊,一时忘情喊了出来,把璞玉推下去。慌忙站起来看时,只见当头墙上钉着个竖匣子,面上嵌着玻璃,里头象个圆碾盘,下面挂的秤砣子往下一坠,匣内作响,好象娘娘庙的和尚敲钟似的,一连响了十来下,接着又象打箩筛面一般,咯当咯当的响个不停。白老寡吓得色变,璞玉先已忍不住呵呵的笑了起来。妙鸾、秀凤等也跟着失声笑了。老太太厉声喝道:“这些孩子,忒没规矩,老年人原不曾见过,一时碰着,如何不惊,这有甚么好笑的!”正说着,外头管饭的媳妇们搬进饭桌儿来了。
原来老太太早饭上不吃酒,所以把饭菜一齐摆着端上来了。老太太命秀凤:“领着婆子到你们屋里吃饭。”秀凤便引着白老寡祖孙二人,绕过槅扇往自己住的屋里来了。这边老太太带着璞玉吃了饭,闲坐吃茶。白老寡咂舌舔唇的过来道谢。老太太问道:“那里的吃食不知道预备的怎么样,可有滋味?”白老寡合掌念佛道:“我也没认出个甚么来,只觉填进嘴里就化了,奇香美味,妙不可言!老太太可真是福寿双全的活佛,看这里的茅房也比我们住的房子高贵呢。”老太太微微笑了笑道:“你们的房子院子可还牢固?”白老寡道:“那里甚么结实,院子没有门,院墙也倒的倒塌的塌,三间房子的一间又坍了。”老太太又问有多少牛羊牲畜,婆子遂哭穷起来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了。咒道:“他爹的,大营子的冯傻子,说是要碾面,把我们独一只叫驴借了去,那里碾甚么面,原来是和骡马掏蹬甚么骡子,过了十几天,我让二麻子去牵回来,驴已瘦的走不得道儿了。冯傻子推着屁股送来,倒说是给草料也不吃,想家瘦了的。”话犹未了,老太太下面的丫头们,皆掩口而笑,有的背过去揉着肚子,有的跑到外间屋的床上打着滚儿笑。叶儿不时咳嗽一声,要让他出来,婆子却若无其事的呆着脸,全不理会。老太太道:“我们家原也比如今好些,从我们老爷去世后,也就一日不似一日了。目今已是入不敷出。下面的管家们,也是一个个寻体面,争名儿,吃好的,穿好的,勤俭聚敛的一个也没有,所以如今也不似先前了。”白老寡道:“我的佛爷!老太太如何这么说,骆驼屉子破了还愁不出个驴韂儿?”老太太莞尔一笑道:“破也罢,不破也罢,我还能活多久,只顾为这个操心呢!”白老寡道:“我看着老太太比我还硬朗呢,就是担水也还能够,况且土罐子也能磨破铁勺子呢。”
叶儿见他出言粗鄙,越说越上劲儿,又咳嗽了一声往外抬了抬下颏,白老寡这才起身告辞。老太太赏了十多两银子,因又听说没吃的,吩咐命外头的管家们送去一石小米,又说道:“老人家,你也常来瞧瞧我,我一个人,老了,也没个投合说话的人,常觉寂寞。”白老寡忙磕了头,谢道:“只怕老活佛嫌着罢咧,不然,在老太太跟前呆一天,也是无边的福了。”
当时大脑袋早跟着璞玉玩去了,遂叫丫头们去寻了来,依旧提了筐子,跟着叶儿,仍走原路,出了角门。刚走到马圈穿堂时,顶头儿碰着一位胖胖的中年妇人,穿着黑衣,头戴皮帽子,领着个小丫头走进来,向叶儿点头冷笑道:“恭喜呀!听说你今日高升了。”说着走过去了。叶儿登时脸色惨变,回身跟在身后说了好多话,才回来。白老寡问他是甚么缘故,叶儿道:“这是掌内务的舒二娘,是二管家的老婆,说我越分行事,引了你们进来,所以生气呢。”说着来到自己屋里,白老寡取出五钱银子相赠,叶儿笑着执意不收,说给他女孩儿买针线时,方才收了。白老寡所获过望,欢天喜地的回去了,不提。
且说叶儿,进走了他们,回到屋里,刚吃了一碗茶,忽一值班的媳妇来高声喊道:“叶儿姐姐,管家奶奶在回事房叫你呢,快来吧。”叶儿听了,吃了一惊。
原来老太太的女儿贲珠,适西河太守孟瑰,生了一女,因这年冬天,孟瑰赴京朝觐,夫人小姐在家,闲居无事,所以贲夫人回家探望母亲,当日即至,因此管家媳妇们奉老太太之命,召集当值的媳妇们,准备迎接。
且说叶儿随同众人,来到上房前等候。不多时,只见璞玉在前引路,外边的小厮们推一辆绿色方车儿进仪门来,放在大厅前跑出去了。众媳妇这才向前排班迎接,打起车帘子,贲夫人便同着女儿圣如下了车,扶着丫头媳妇们,转过大厅影壁走进来。
早有金夫人带着一群丫头迎了出来,向前执手相见。姑嫂多年未见,分外亲热,握手说笑进垂花门来时,见老太太扶着妙鸾、秀凤两个丫环,在正房阶上立候。贲夫人见了老太太急走了几步,跪在阶下请了安。圣如及跟来的丫头媳妇们,也一起跪着请安毕,母女二人悲喜交集,皆流着眼泪,进屋归坐后,老太太问过那边的好,又说了一些路途上的事,拉着圣如的手,擦了擦眼睛,端详了一会子,心中大悦。问了年庚,又叫璞玉来道:“这是你姑妈,没请安?”贲夫人忙道:“早在大门上问了好了。”老太太又向金夫人道:“他姑妈老远的来了,我们姑娘们还不出来相见,怎么这等娇起来了?”金夫人忙站起来道:“快叫姑娘们!”话犹未了,只见从槅扇后,众丫环簇拥着两位小姐出来了。
圣如抬头看时,只见前边走的一个,五官齐整,身材端方,光艳照人,视瞻敏捷,言语彬彬,料是深通书史,精湛诗文了。第二个,肌肤微丰,身材适中,满面红润,深寓柔威,似已得了针黹之巧矣。二人齐跪下请了贲夫人安,贲夫人向圣如道:“这是大姑娘德清,是你表姐姐;那是二姑娘熙清,是你妹妹,今日有缘分都聚在一处了。”圣如一一相见,坐下。老太太笑道:“你们都是同辈姊妹,又不是远亲,虽说是异姓,却都是出于我一个人,不要彼此见外,就象一家人似的笑耍才好。璞玉你过来,这虽是你表姐姐,也应该同你亲姐姐一样恭敬。你看!你倒象个女孩儿似的羞羞答答的,怎么一句也不言语了。”璞玉笑问道:“姐姐今年几岁了?”圣如微笑道:“十一岁了。”璞玉拍手雀跃的笑道:“那么和我同岁了,岂知我不比他大呢?”老太太笑问贲夫人道:“这孩子几月的生日?”贲夫人道:“是正月呢。”璞玉又道:“我也是正月,况且是正月初一子时之初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金夫人笑着啐道:“不害臊,谁是七月十六了?”璞玉忙向金夫人摇头使眼色,圣如亦笑道:“虽然如此,俗语说‘舅舅家的牲畜辈儿也大’,我便当哥哥敬你就是了。”说的满屋人都大笑起来。璞玉明明挨了骂,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也只讪讪的随着笑。
细细打量圣如时,见他乌云照人,红唇滴血,眼横微波,眉弯秋月,寡言缓步,举止中寓着难言之美,眉目间显出格外深沉。
璞玉正在端详,忽然丫头们说:“老爷来了。”说着打起帘子,贲侯走进来。贲夫人忙起身同着圣如见了礼。贲侯说了些孟瑰赴京供职之事,又问其家中近况,德清等不好插嘴,遂拉着圣如入里间说笑去了。
一时,摆上晚饭来,贲侯、金夫人请贲夫人到逸安堂去了。这边老太太带着德清、圣如、熙清、璞玉等吃了饭,老太太吩咐把东院影堂后边海棠院的房子洒扫干净,叫贲夫人母女住下。因时已年底,俟过了年到明春,冰雪开化天气暖和时才送回去。便命西河来的车马都回去了。
自是贲府上下人等,都忙着预备过年。日子愈忙愈短,转眼已是除夕,贲府族中子侄们,皆至影堂前聚会。
老太太坐着抬椅,从里门过来,大开祠堂之门,里面摆设的极为精致。圣如因初次在贲府过年,处处留心观看。只见贲府众人,皆男左女右分别排班,贲侯布奠上祭时,阶下奏起乐来。老太太拈香,金夫人酹酒,贲夫人捧帛。等老太太叩拜时,众家人这才齐齐跪下。三间大厅,一间抱厦,游廊台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跪了一地。花团锦簇,悄然无声,但闻铿锵佩玉、窸窣起拜之声。拜毕,老太太退入耳房坐下,给孩子、媳妇和下人们放了赏,才回内去了。
贲夫人等跟着老太太至正堂,自金夫人起姑娘丫头们皆献了各自作的荷包、针袋及金银如意等札物,俟散了家宴,才各自回房去了。
当夜在贲府忠信堂前,燃起了祭祀天地的香火,各处灯烛辉煌,灿若繁星,喧笑之声彻夜不绝于耳。圣如在这边院中,久久不能入寐,忽闻那院里爆竹声又震天动地的响起来了。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赏对联贲侯嘉甥女 听曲文琴默诤表弟
话说翌晨贲侯五更即起,穿了礼服,系了朝带,领璞玉走出忠信堂前时,只见家臣仆役会集如云,氍毹铺设满地,灯光如同白昼。贲侯向前焚了满斗之香,拜毕天帝诸神,又到西边的一张几前,遥望帝城,诚惶诚恐的行了三拜九叩礼。当时老太太因外边飞火厉害,从里头传命出来,将璞玉叫进去了。贲侯又去拜了家庙,到祠堂行礼时,天已向曙。
稍息片刻,日将出时,老太太便出至介寿堂正间坐了。贲侯、金夫人带着子女们敬了酒,拜了新年。次后,贲夫人与贲侯行了兄妹之礼。德清、熙清、圣如、璞玉等拜了贲侯、金夫人、贲夫人。又有垂花门的管家媳妇们带着内宅媳妇丫头们,满满跪了介寿堂一院。叩头毕,老太太几次催贲侯去,贲侯陪笑连声应着:“是,是。”
又说了好些使老太太欢喜的吉利话儿,又命取过茶来,亲手恭恭敬敬的献了一碗茶,这才退了出来。至逸安堂吃过早饭,便有外边家臣们请出受礼,遂又出至忠信堂坐下,受了家下奴仆们拜贺。待贲侯进内,家人们又互相行年札,内外喧腾热闹,莫可言喻。这正是:爆竹一声辞旧岁,对联双贴万户新,满院春光自明媚,人各欢庆喜欣欣。
亭午,老太太方歇息更衣,本家年轻妯娌和子侄、媳妇们及拜新年来的夫人堂客,都一概不见,只同着几个有脸面的婆子和贲夫人闲话,或看着圣如、璞玉等姊妹们赶围棋、玩骨牌散心。惟金夫人成日家忙着,接见客人,请人迎邀,回拜答礼,一连几日闹得马仰人翻,实是无暇。而贲侯则见其应见之人,去其可去之家,余则推璞玉前去或命干练管家代行。
一日贲侯出至外书房,理了一理家务,信步走进润翰书屋时,却静悄悄的,文友清客全没了,想必是都已应邀吃年茶去了,遂返回内院,约了金夫人,从里门进海棠院望贲夫人来了。当下贲夫人已往介寿堂,不在家,圣如忙带着丫头们迎了出来。贲侯见门上有付七言对联,写道:岩生香桂固秀鲜,云翱丽鹤且自如。
写的字体清秀,不似外头的笔迹,知是圣如自书,心中暗暗赞许。遂入圣如住的西屋里坐下。圣如才跪着请了舅父舅母的安。
金夫人忙拉起手来,失惊道:“哎哟!看这手凉的,必是刚才出去冻着了。”圣如道:“适才开始做针线活儿的时候凉了些,没冻着。”贲侯道:“此时虽已初春,时气尚冷,况且这屋里火正旺,守着火,忽然着凉,极易受害。”说着话儿,金夫人看圣如妆束打扮:珠玑盈头,玲珑耀目,项上挂着貂鼠领子,身穿鹦哥绿洋绉大红绣花欣皮衣,上罩百蝶穿花宝蓝线绉齐肩朝褂,腋下带着两块通心白玉块,越发容光焕采,不啻仙女。圣如见金夫人久久的端详他,倒觉不好意思起来,笑道:“舅母只管瞅我怎么?”金夫人亦笑道:“我也说不上怎么,只是觉着实在爱你。”说得下面的丫头们都笑起来了。
圣如的丫头梨香捧上茶来。贲侯起身背着手看墙上挂的字画和桌上摆的器皿。原来贲侯年过半百,早已庆烦世间繁哗,如今躲着众人宴请,也不愿在内室共姬妾饮酒作乐,只寻清闲幽静去处散心解闷,故此处正合其意,只管踱来踱去,赏视那窗前几上摆的笔砚的洁净,浏览玻璃槅子那边上下悬挂的花灯。正在依恋不舍时,贲夫人已回来,遂请兄嫂到东屋里坐下。
贲侯笑道:“我今日略得闲空,所以望妹妹来了。适才看了外甥女儿整治的房屋,摆设得齐整、精巧,倒解了好些烦闷。”贲夫人笑道:“小孩儿家胡乱摆的,那里有甚么头绪。”接着又道:“我才到介寿堂请早安,老太太却聚了几个婆子耍看牌,遂叫我也入了会。刚刚入坐,元宵去说老爷、太太来这里了,我便把牌给了妙鸾姑娘来的。”又闲话了一会子,贲侯先出去了。贲夫人问道:“听说嫂子的嫂子正月里要来看嫂子,甚么时候来呢?”金夫人道:“年底来的人说,十五以前来到。我昨儿看皇历,初八到十三竟无可出行的好日子,初七也未必就能出来,倘若初六起身,料着十几儿也就来到了。”又闲话了一会子,金夫人方告辞出来。
原来金夫人的娘家乃是建昌名门,其曾祖父时功封辅国公,如今传至金夫人的弟兄已是五代。原该只袭三代,因皇恩浩荡,格外施仁,传至其父又袭了两代。乃兄金日高早已辞世,妻鄂氏无子,只生得一女,名唤炉梅,十二岁了。弟金月升,虽不曾袭世职,因是功臣之后,得在乾清门上供职。妻顾氏亦生一女,名唤琴默,比炉梅年长一岁,倒都是聪明绝伦的。而今其孀嫂鄂氏真个带了两个女孩儿,正月初六日已起程来了。路上走了三四日。一日将至贲府,早有骑马的迎上来,护着车轿,径进大门。至仪门前停车,便有娘儿们自内迎出来了。琴默在家时,常听母亲说贲府与别家不同,故今日惟恐落人褒贬,步步留心。但见五间大厅廊檐下,悬着一幅九龙镶边镂花匾额,上书“忠信堂”三个金字。两侧对联写道:勋业因孝信钟鼓一家,黾勉以义勇书画千年。
带路的媳妇不入大厅,往西走进便门,从润翰书屋后面到逸安堂垂花门来时,早有金、贲二夫人引着德清、熙清、圣如、璞玉等立候,见他们来了,忙迎上来大家相见,入逸安堂坐下。骨肉亲眷,久别相逢,那欢喜亲热之情自不消说。
次日,进见了老太太,取出馈赠方仪,一件件的分送了,又设筵洗尘。因金夫人家每来人总要住几个月,遂命德清、熙清姊妹二人住在逸安堂后面的凭花阁中。祠堂后面的海棠院内,因住着贲夫人母女,遂收拾介寿堂后面的翠云楼,让鄂氏等住下。
盖此三处,皆有内门可相往来。璞玉自这两个姐姐妹妹来后,象是前生相识似的,觉得意气相投,言语相合,同炉梅嬉笑玩耍,倒比圣如惯熟多了。又因他住在老太太屋里,离琴默、炉梅的住处最近,西去则是德清等的屋子,东往则是圣如的住处,来往极为方便,所以整日和姊妹们厮混。
一日,璞玉走入炉梅屋里来,只见外屋炕上几个小丫头赶围棋,璞玉停步问姑娘那里去了,跟炉梅的丫头画眉忙起来向内间努了努咀。璞玉掀起红绸棉门帘子进来,只觉兰麝流馥,满屋通亮,对门挂着一轴《桃李争艳》图,两边对联是:绣帘不挂香味久,古砚微凹残墨多。
长几上放着梳妆宝镜,顺着炕沿挂了一幅烟霞帐。炉梅一个人坐在窗前,在一张花笺上写字,见璞玉进来忙掷笔站了起来。
璞玉笑道:“好啊!姐姐原来作诗呢,好姐姐,给我瞧瞧呢。”炉梅笑道:“那里是甚么诗,不过是乱画着玩罢了。”璞玉伸手去拿时,炉梅忙收起来搓成团儿藏在袖内。璞玉越央着要看,炉梅越笑着摇头不与。璞玉焦躁,遂爬上炕来要抢,炉梅大窘,忽然沉下脸来道:“璞玉你是怎么着!难道欺侮我们是外边来的人不成?”璞玉见他真的生了气,忙松了手,回到炕沿上坐了。看炉梅玉面泛红,樱桃含嗔,两座春山紧蹙,一双秋水漫关,盛怒作态之状,一如海棠摇风,梨花斗雨。璞玉看的忘了情,只是呆呆的瞅着出神,也不言语。炉梅看他呆坐无言,形如木鸡,噗哧一声笑了,道:“还不走你的,只管缠着怎么样呢?”璞玉笑道:“我不但不出去,偏要坐着气你,不但坐着,还要在这里睡觉呢。”说着脱了上面套的珍珠袄来,推过方枕歪下了。炉梅遂下了炕,愤然啐道:“慢说你睡,就是死在这里也是你的家,与我甚么相干。”说着摔帘子走了出来。这时外间屋里却进来了好些人,一个笑道:“炉姑娘为何又生气了?”炉梅笑道:“就是那个璞玉罢咧!动不动就来气人。”又一个道:“理他呢。”先问的象是德清的声音,这说的又似圣如的光景。璞玉忙坐起来,从槅扇上的玻璃窗朝外一望,外间屋里满满一屋人,原来德清、熙清、圣如、琴默众人都来了。璞玉且不作声,又躺下来,听他们说甚么。又听熙清道:“终究为了何事?”炉梅道:“人家写的字,也不管使得使不得就来乱抢。”琴默问道:“你又写了甚么字,那般藏藏掖掖的?”炉梅笑道:“昨儿贲姑太太不是说十五日是老太太的生辰,夜里又是灯火节,大家要作些诗谜作乐?因此,我昨夜想了一两样,方欲写出来,还不曾写完,他就来混搅。”璞玉在里间听了,猛站起来,不等他说完,唿的跳出来喊声:“该!该!”众人倒都吃了一惊。德清啐道:“瞧!又在这冲冲撞撞的起来了,我们只当是走了呢。”
熙清问道:“姐姐们可都准备好了?”圣如笑道:“我们太太虽老了,倒有兴头,今日一早就叫我出几样,我这会子正想不出来呢。”璞玉道:“这也无须讲究许多文章,忒深了老太太不喜欢,也未可知。”琴默道:“作诗谜,文章不修饰一点,还有甚么趣呢,只是深浅相杂,雅俗共赏就是了。”炉梅道:“但不知在那里准备好?”圣如道:“我们那里倒是极好的,不说是自大后天十四日起唱戏吗?若是这里本家太太小姐们来,都还要见我们太太去,这样那里又不空闲了。”璞玉听说要唱戏,不觉越发狂喜起来道:“若是那样,这里也似不可,倒是德姐姐他们的凭花阁妥当。”炉梅笑向璞玉道:“适才你不说浅些的好吗?那就你那天晚上说的‘达兰太老汉单布衫’之类的好了?”一语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正商议如何准备,介寿堂的丫头们来请吃晚饭,大家遂到老太太这边来了。
且说贲府内外人众,又一齐忙了起来。十三日那天即在介寿堂院内唱了几出小戏,十四日早晨便将介寿堂的门窗槅扇尽皆撤去,悬上了一色采穗宫灯,廊檐下两旁厢房内及游廊中,挂满了洋绸或玻璃、葛纱作的花卷和纸糊的各色灯笼。正堂内摆了筵席,各坐旁边,皆设一小几,上置瓶炉三事,炉内燃着上用百合宫香,几下放了时新花纹小盆景儿。又在洋瓷小托盘内摆了各种古窑茶盅。各色花瓶中插着岁寒三友、玉棠、香桂等新鲜花朵。正中坐旁,设一精巧洋漆小几,上放茶盅、嗽盂、唾盒、眼镜等物。贲侯顶戴花翎冠,身穿朝服,领着璞玉进来请了老太太的安,又亲手扶着老太太请出里间来坐了。
当时戏台上纤乐嗷嘈,罗鼓嘡嗒。贲侯献了寿酒,众人一齐拜贺。贲侯在东边一席上一个人西向坐了。西边席上是老太太的几个老妯娌和上了年纪的媳妇。下手一席上鄂氏太太、贲姑太太、金夫人相陪入坐。老太太又从里屋叫圣如、琴默、炉梅、德清四人出来,坐在自己席的两旁。里间有熙清陪着本家几位姑娘坐下,大家入席,便停乐开戏。头一出唱的是《福缘善庆》。璞玉只在贲侯跟前捧着银壶斟酒。贲侯侧身坐着和众人说笑了一会子,看戏。老太太取出眼镜来戴上,往戏台下看了一会子,又向妯娌们和鄂氏笑道:“我老了,只觉骨头痛,请恕我失敬。”遂叫秀凤过来坐在矮脚椅子上,执美人拳捶腿。待酒过三巡,菜上五道,贲侯起身暖了老太太的酒,又到对面席上劝酒,老夫人们皆起身陪笑相让。老太太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着要去不是?”贲侯忙欠身笑道:“外头也有客人,想去照应照应呢。”老太太道:“你也五十开外了,也不必在这里久侍,出去照应一会子客人,回屋歇息去吧。”贲侯一连答应了几个“是”,又说了几句话,便侧着身子走出去了。这里璞玉放了酒壶,狂喜异常,蹦蹦跳跳的跑进里屋去了。老太太道:“你瞧!他老子一去,就象出了笼的鸟儿似的,也难为他,我的儿站了这半日可也饿了。”说着,从桌子上取了一碟儿饽饽,命给璞玉送去。
当时,圣如、琴默等因在老太太跟前坐得发闷,早已一个一个溜走,到里屋玩去了。见璞玉进来,琴默道:“来晚了,这里没坐处。”璞玉道:“好歹坐一坐歇歇腿,站了这半日也够累了。”圣如挪了一挪身子向德清道:“姐姐稍动动,让大爷坐坐,怪可怜见的,脚也快冻了,也未可知。”德清便腾出个空儿来,叫璞玉坐了下来,璞玉遂笑向炉梅道:“你们不理我也罢了,也有想着我的姐姐妹妹呢。”炉梅扭过脸去全不理睬。
当时戏台上正唱完了鄂氏太太点的《郡县聚会》。又唱贲夫人点的《玉镜台》,小生温峤抱着镜子上来叹道:弱冠未谐中馈选,绣幞红丝尚未牵,琼楼美人多婉娈。我欲将白璧种蓝田,只恐月下书难检,红叶题诗谁与传,空悬念。怎得那吹箫秦女跨凤乘鸾。
德清道:“这人也忒没意想,无故的只管愁甚么。”炉梅听了,哼了一声,扭过脸去道:“也没个刘晨、阮肇似的可怜他的姐妹,他又如何不愁呢。”璞玉知他奚落自己,不觉红了脸,心中不自在起来,又看圣如时,倒象没听见似的谈笑自如,全不理会。一时,唱罢这一出,接着又唱金夫人点的《郑詹打子》。圣如一边替璞玉磕着瓜子,堆在他面前,一边向璞玉道:“因我愚昧,全听不懂这戏文,好兄弟你讲给我听听呢。”璞玉便欢喜起来,指着那戏台上挨打的郑元和道:“那般打他是极应该的,那郑詹捧着看了他那苍白了的胡子,生气说的话中有一段戏文,叫做‘得胜令’,唱道是:我指望你步青云登高第,却原来裹乌巾投凶肆。广寒官懒出手攀仙桂,天门街强出头歌蒿里。你曾读书史怎不知廉耻?我郑詹积德门闾,养这等习下流的不肖子。此诚为父者血泪之言也。”刚说毕,琴默即指着璞玉道:“这正是说你的话了。”说的德清等众人都大笑起来。
老太太在外间屋里听他们笑,遂笑向贲夫人道:“你们听听,他们姐妹们倒比我们这里热闹,我们如何这么呆坐着,你们也该多劝二位太太的酒才是。”金夫人即忙起身依次更盏。当下有贲府二管家马住至阶下捧过载戏单的象牙笏板,递给回事的舒二娘,献到老太太前来,老太太道:“这会子给姑娘们看去!这戏起的忒稳了些,不热闹。”舒二娘领命跨进槅扇里来,举目看众姑娘,不知先给谁的是。若论客人,姑娘们中,虽是圣如居长,但他出于老太太,到底近些;论实在的客人,倒是琴默、炉梅,所以即递给琴默了。
琴默让过众人,因已听见了老太太刚说的话,遂点了四出连唱的《九里山》。舒二娘又递给圣如时,圣如道:“日已过午,想来老太太也乏了,早些散了歇息才好。”舒二娘笑道:“时候尚早,老太太还很高兴呢,姑娘须得赏两出才好。”圣如无奈,只得接过来,递给炉梅,让他代点。炉梅遂点了一出《煮海》和一出《百岁团圆》。再请别的姑娘们点时,大家都道:“天也短,这也够唱了,不是还有两天吗?”舒二娘遂出来,交与马住去了。
马住交给了掌班。这戏班子叫“笄岁班”,都是新教习出来的十三、四岁的孩子,唱得很精巧。唱《九里山》,自韩信点将起,楚霸王出战,张良吹箫,别虞姬夫人,直唱到乌江被困,只见盔甲鲜明,干戈闪光,锣鼓齐鸣,喊杀鏖战,真是令人目眩身颤,热闹非常。不说上下、内外男女出来看的人很多,老太太也戴上眼镜看起来了。
且说,这日乐了一天,至次日娘儿们来的更多了,本家媳妇们满满坐了一屋子。老太太身上虽感劳乏,因是正日子,耐着坐了一会子,遂入介寿堂后边的翠云楼歇息。因为这日是十五,所以不等到晚,贲府内外都满满挂起了采灯。看官!且息片刻,再看夜灯。
第五回 宴花烛人月双团圆 猜诗谜言语皆文章
且说,老太太在翠云楼歇息了半日,晚饭时贲夫人来说:“外头的管家们在我们海棠院内架了一份鳌山灯,又送来了唱弹词、作十番的女唱客数人,我一人不敢应承,所以请老太太来了。求老太太赏个脸儿,请过那边去。”老太太笑道:“你来的正好,我歇息了这半天,又吃了饭,身上硬朗了好些,倒想出去走走呢,你可曾请了你嫂子和亲家太太他们了不曾?”责夫人道:“都派人去请了,这会子也快来了。”老太太遂起身出至廊檐下,见媳妇们早已预备了藤椅子,阶下又有两个丫环提着玻璃灯笼站着,便坐上藤椅。行至甬路横道口时,只见金夫人扶着玉清,锦屏在前提灯引路,又有一群媳妇丫头们簇拥着进西角门来。见了老太太,便闪到路旁停步侍立。老太太问道:“鄂氏亲家在那里?”
金夫人忙回道:“方才和我一同出来的,说要到姑娘们屋里,进凭花阁去了。媳妇怕落老太太之后,所以忙着来了。”一边说着话走进海棠院门来。
此时,一轮皓月当空,满院采灯齐明,香气流馥,纤乐拂耳。来到卷屏下吩咐设椅子坐下。只见院内鳌山灯堆垒如山,上面画了一色《西游记》的故事,做得极为精致细巧。那些鬼怪跳跃腾挪,孙行者、猪八戒皆喙眼转动,栩栩如生。老太太看了大悦,遂笑问道:“我们的姑娘们和璞玉他们在那里?”一言未了,只见鄂氏太太亦来了,贲夫人迎着笑道:“我这客人这等难请啊?”鄂氏笑道:“璞玉和姑娘们,在凭花阁作的灯谜,倒是极新奇有趣,我自逸安堂来时,顺路进去看了看,不想有几个谜没猜着,倒输了好些东西。”老太太笑问道:“怎么?还赌输赢呢?”鄂氏道:“一样谜前放着几件东西,谁猜着了就取了那些东西,如猜错了就如数赔给。”老太太笑道:“这倒热闹,等一会子我也看看去。”贲夫人献上庆寿元宵来,老太太略尝了尝后,遂献上茶来。
待设席时,女唱客们拨动管弦庆贺寿宴,唱了一段《好风光》曲儿。老太太向鄂氏、金夫人等道:“你们可知道这位姑太太请我们的意思了?那里是想我们请来的哟!因为外头的管家们给他送来了这个戏班儿,他舍不得赏钱,使这个捉我们的法子呢。”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说着命妙鸾赏了他们钱,就要到凭花阁去。坐上藤椅子,媳妇们抬着走了出来,一路上只见各色灯笼辉映,如同火龙舞势。来到介寿堂后边,向秀凤道:“你进屋里拿几件零星东西来预备着,若猜不着好给他们,顺便把福寿、绵长他们也叫了来,叫他们也猜猜看。”来到凭花阁前,早有德清、琴默等迎出来了。圣如向前笑道:“老太太不怕劳乏的来了,想必是要赏我们一些东西来的。”老太太笑着向金夫人等道:“你们听听,一进门就说逗我们的话了。”说着抬头见廊檐下罩灯匾上写着“银花火林”
四个字,两旁对联是:灯光焕辉启才思,陶醉文章非酒力。
房中灯笼上皆写着诗谜,正中间设着八幢素纱灯屏,内皆有灯,上边方的圆的各色绫子上都写满了字,前面放的条桌上摆了好些份笔、墨、荷包、针袋、瓷器等各类精致的东西。
老太太坐在灯屏旁的一张罗汉椅上,鄂、贲、金三位夫人亦皆坐了。德清亲自捧茶给老太太等。熙清向鄂氏笑道:“舅太太没输够呀,这会子又来了?”鄂氏笑道:“你写的在那里?我看看猜着猜不着。”熙清指着灯屏上画的一把扇子上写的道:“这个最容易,是我写的,舅太太猜猜看。”
原来这八幢屏上,自德清起依着齿序圣如、琴默、炉梅、璞玉至熙清,每人写了一屏,下余两屏上让各自的丫头们说着选好些的写上的。当下,鄂氏看熙清指的,写道是:画成圆又圆,写出牙巉巉,寒来行匆匆,热则步冉冉。(打一字)
鄂氏正想着,老太太问道:“你方才没猜着的是那一个?”
鄂氏指给第二屏,大家齐来看时:常欺软弱者,却避坚滑辈,有空即得入,无隙便自止。(打一无体物)
贲夫人先笑道:“这个‘无体物’已自点明了,可是说“风”的?”众人猛然想起来,都笑了。贲夫人遂命元宵去拿赢的东西,璞玉忙阻道:“且慢,且慢,还有一个呢,猜着了那一个时,一发拿也不迟,况且这是圣如姐姐的谜,姑母虽然赢了,难道自己的东西自己拿了去么?”贲夫人听是圣如写的,便又念了一遍道:“这个落尾的‘止’字不妥,风触到墙上就返回来,所以写‘卷’字才是。”说毕再看那个没猜着的,也在第二屏上:顶上簪,花一丛,伛偻背,向地埂,全身肥瘤赖水力,尻间苦味人人憎。(打一菜蔬)
贲夫人又笑道:“这个必是说‘萝卜’的了。”炉梅大笑道:“不对,输了一份了。”贲夫人道:“就拿我方才赢的那一份儿赔了吧。”炉梅道:“那都是不值钱的东西,这都是贵物,赔不起。”正说着,那边鄂氏太太忽然笑起来道:“这个我猜着了,这个是说的‘日’字的。”众人皆回过去看了,都道:“是,是。”
鄂氏遂拿了那一串菩提子念珠和那把羽扇,将念珠挂在胸前,打开扇子扇着,看着熙清笑,熙清也笑着问老太太还猜不猜?老太太遂扶着妙鸾起来,同着金夫人等众人从头看那八屏。德清写的是:纸鸢为友上青霄,弦声借媒送音遥。饰被佳人增尤艳,传令酒席为使曹。
银沫轻轻披地肤,玉屑纷纷来寒潮。观音大士悬宝镜,玉皇天尊遗金瑶。(打四物)
鄂氏太太道:“这四联是说‘风、花、雪、月’。”说毕,又往下看:长途绕绕而不远,岩石重重并无山,雷声隆隆但少雨,雪花飘飘却不寒。(打一用具)
下一首是:色如绿松石,行路自蹶蹶,体似指头大,鸣声响格格。(打一虫)
老太太笑道:“这个我猜着了,是说蝈蝈呢。”众人都笑道:“极是,到底是老太太了不得。”说着又往下看:生成小巧适中体,算来价值千金余,只因好色胭涂面,不离书房为驰驱。(打一用具)
圣如写的是:松柏获此起楼阁,黑鱼游洗环江漕,律令升降万里赖,常磨不休铁为屑。(打一用具)
第二个便是贲夫人猜过的“风”谜,下一首是:生长南北地,性质本为一,一一书原委,辛苦诉向谁?
设与甘蜜合,相融化为一,把来救世人,轰然建功奇。
金夫人想了半晌笑道:“这可是说‘配药’呢!”圣如道“是。”再往下看:起则水面绉,开时鸟泣红。如扇雁羽落,移去镜自明。(打四物)
下一首是:眼看季节全,手摸无扳援,两端寒彻骨,中间热炎然。(打一种要书)
下一首是:方因几滴受恭维,却教烈光化无有。送去明公归室后,窗下门后独滴泪。(打一用具)
下一首便是贲夫人猜的“黄瓜”之谜,老太太指着这个“要书”的道:“这个我猜着了,必是说‘皇历’的。”众人都连声道:“是,是。”炉梅鼓掌笑道:“圣如姐姐今日晦气,一个也没赢着,都输了。”大家又看琴默写的:仙翁指下悠音清,乐友几上战乱兴,翻复观览详今古,青山白云远近明。(打四物)
下一首是:生长惟热力,巧工独凉源。叠卷白玉软,翻展新月弯,摇逐绳子拂,日下头上伞,来去自有时,秋凉且休闲。(打一用具)
下一首是:出生暖地名令雀,污泥江里濯其体。宽敞原上尽食饱,银白山上留其迹。(打四件用具)
贲夫人先笑向璞玉道:“这个你猜着了不曾?”璞玉道:“我们原都各自写各自的,谁也不曾猜过谁的。”贲夫人笑道:“那何不你们也猜猜看?”璞玉道:“我猜这一用具是说‘扇子’。”
德清道:“就是了,我也是那么想。”炉梅笑道:“姐姐罢了,看人家已经猜着了,你才说我也得了,这不是使起曹孟德的心眼儿来了?要分就分你兄弟的去,我们可没预备下两份东西。”德清亦笑道:“你嫌我猜迟了?你且别忙,等到你的时候再看。”
说话间,璞玉忙去取了自己所猜谜前放的一个玉环,一盒麝香,揣在怀里,歪着头瞅着德清笑。众人笑了一阵,又往下看:一家分作两院居,五男二女相分离,结仇只因不均产,打倒清明合家宜。(打一用具)
下一首是:少年白发老来黑,时戴铜帽时无盔,严师纵令管束紧,但管其身不管头。(打一用具)
下一首是:少时青青老来黄,辛劳无暇方成双。从君百日终须别,但为求新弃路旁。(打一衣物)
大家看毕不知是何物,揣摸了一会子输了好些东西。下面便是炉梅写的,德清先起身站在屏前道:“一个一个都破了你的。”头一首是:纷争案上起,和音几下闻,每着觉奇趣,频视色更新。(打四物)
德清笑道:“这与琴妹妹的第一首一样,乃琴、棋、书、画四物也。”
立契鬻女墨根稀,配与视老为小妻,不求生儿和育女,但望老来相看觑。(打一用具)
德清也不等别人想,说道:“这是说‘眼镜’呢。作得虽巧,弊在不含蓄也。”下一首是:三圣为我兄,五行弟道恭,奉我为德数,卑我作狗名。(打一数)
德清德:“四,四!”
下一首是:圆月何为洞其中,莫非欲赎世不平?乾隆二字分上下,许因理直无稽讼。
德清不等别人说,忙道:“此乃‘钱’也。”炉梅瞪了一眼,笑道:“偏你这么聪明了?”德清道:“我说迟了,你又嫌我落人后了,说快了又嫌我聪明,那你到底叫我怎么着,终不然一声不响了罢?”炉梅笑道:“若不说,你赢的那些东西可就要倒输了,若果能够,就一口气都说出来吧。”圣如从旁插进来道:“德姐姐不猜也罢了,炉姑娘输急了。”说着笑了起来。璞玉怕炉梅着急,向圣如使个眼色道:“你们且别小看,越往后越难哩。”金夫人等笑了笑,再看:不待售客言,买主先自知,相议成交后,双方皆不取。
贲夫人道:“这必是个假货。”炉梅道:“极真,一点也不假。”金夫人道:“虽不是假货,也必是个无用之物。”炉梅道:“也不是无用之物。”老太太笑道:“你们两个快拿输的东西来,炉丫头也输的多了。”炉梅又瞅德清时,德清道:“你还要我猜不成?”炉梅笑道:“专等你猜。”德清遂唤丁香道:“你先把这些赢的东西都收起来,我再破他的。”琴默听了慢慢笑道:“德姐姐你且别太兴头了,你能把炉妹妹的谜都破了?倘有一个不能破的怎么说?”德清笑道:“若有一个猜不着的,情愿把所赢的采头全输了,这一个是说卖东西的‘草标’呢。”众人皆大笑道:“真个猜着了,德姑娘实是聪明,了不得。”说着大家再往下看:闲中自悠然,忙来舞翩翩,迎风分之去,邀月影纤纤。(打一家具)
炉梅忙向众人道:“老太太、太太们谁也先别猜,这回专要德姐姐说。”德清念了两三遍道:“我已知道了,但这一次不让一点,只怕炉姑娘真个生了气呢。”炉梅笑道:“你们看!他又说起曹孟德的话来了,那么多你都没让一个,如何到了这个才让起来了呢?”德清亦笑道:“曹操也罢,王莽也罢,我只不说就是了。”说毕吃起茶来了。众人都笑起来,谁也想不出,只得往下再看:生来浑身无瑕白,心腹笔直满文才,只为闲情惹相思,悲泣流涕渐枯殆。(打一用具)
众人中璞玉出来道:“这个我知道,是‘冰’。”炉梅道:“快拿输的东西来,‘冰’那里有甚么‘心’?”鄂氏道:“不是,不是,这是说‘蜡’”。
再看璞玉写的:矮子着衣密层层,疮疤顶上有窟窿,焦声虽能震天地,欲保自身却不能。(打一玩物)
老太太先笑道:“这孩子写东西也比别人淘气。”说毕再看:锋刃口中衔,翎翅背上全,鼓腹用尽力,辫打到天边。(打兵器二件)
下一首道:毛发蓬蓬风中飘,衣衫皴皴日下摇,向人常呲无聊牙,无叉骸骨随地抛。(打一食物)
众人不等看完都笑了起来,老太太道:“这个倒是很有趣的,先头儿那个象是说‘弓箭’的,后面这一个我想不起来。”鄂氏道:“知子莫如祖母,真的老太太说对了。”正说着,秀凤在老太太身后,笑着指那个“玩物”道:“这个我猜着了,只是说错了没东西赔。”大家看时,那谜前放着个白玉闻烟壶。老太太道:“不怕,你说说试试,得了你要,输了我赔。”秀凤道:“是‘炮仗’不是?”璞玉道:“对,对,拿了去,拿了去。”一边说,一边推秀凤。秀凤笑着将那小玉壶拿了,褪在袖内。从众人后面又跑出个小丫头来道:“我知道了那个‘食物’是说‘玉米’呢。”众人看时,原来是叶儿的女孩儿代小儿,老太太认不得,还只管问。
原来叶儿也来看热闹,请别人念着猜了,教女儿出来说的。那谜前倒放着四碟果子,璞玉便端起来,倒在那个丫头捧的衣襟里道:“给你,给你,真真是势败夜猫子也欺人。”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下一首是:一轮皓月缺半边,动生清风快暑天,只因人情多返复,一到秋凉竟弃俺。(打一用具)
琴默命侍女瑞虹将放在前面的画着美人图的一把缎制团扇,一个翡翠戒指皆收去了。璞玉道:“姐姐可猜着了?”琴默笑道:“不必猜,你如何妄取旧谜来哄谁?理应罚双份儿才是呢。”璞玉焦躁道:“这是从那里说起,如何我写的偏都破了,真是晦气。”德清笑道:“必是你写的比别人强罢咧。”
大家再看熙清写的:一簇红花顶上戴,全装甲胄走出来,膂力虽非英雄敌,喝叫万户千门开。(打一家畜)
下一首是:无垢明镜高高覆,灿烂绫锦层层铺,火镰击石光闪闪,捋下簪镯锵锵丢,琥珀串连珊瑚带,悲怆啼泣泪交流。
贲夫人道:“作的很新奇,对的也极好,只不知是说甚么。”
璞玉道:“这个我倒全知道,‘无垢明镜’是晴空:‘绫锦层层’是云采:‘火镰光闪’是打闪:‘簪镯锵锵’是说雷,‘琥珀珊瑚带’是说虹:‘啼泣泪流’是说雨。”众人皆笑道:“极是,作的巧,解的也好。”再看下面:圆古啉吞地下滚,无数黑点腹中文,丝线连绵似缝缀,但见夏有不冬存。
炉梅笑向鄂氏道:“妈妈,这可是说‘西瓜’的?”鄂氏道:“就是。”下面一首便是鄂氏猜的“日”字之谜。接着再看:美玉溜溜圆,清浊不相间,掩藏二十日,出生五德全。(打一食物)
下一首是:葛根喇嘛房中居,维那侍者陈模帷,纵有沙弥当门立,善男信女争来归。(打一夜用具)
贲夫人、鄂氏等齐笑道:“终是小孩儿家说的怪,也有趣,我们只是一个也猜不着。”言犹未了,金夫人背后走出两个人来道:“那两个我们猜着了。”欲知二人猜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玩骨牌姊妹生心隙 送亲眷风雨增凄凉
却说众人抬头看时,原来是金夫人的侍女玉清、锦屏二人。锦屏道:“那个食物是说的‘鸡蛋’”。玉清道:“下一首‘夜用具’就是说这个‘灯笼’呢。”老太太道:“丫头们倒厉害着呢,大家快点猜吧,谁的嘴快谁先赢,我也听完了好回去。”因命往下念。下面两屏是丫头们作的:漫撒麦粉玉镜软,遍涂糖油对锁关,泉水浸进乌云里,雨后尘浥青山颠。(打修容四事)
下一首写道:只因蟊贼偷仓粮,伏兵夜夜守庭堂,倘遇赶走侍卫者,更使司警起声张。(打家中四兽)
下一首道:形容憔悴洗益瘦,常将巨口向人张,半吞蓬草半吐哺,岩间罅中声铿锵。(打一用具)
再下一首道:体自山岩出,亲朋为海洋,性刚行犹狠,总能分阴阳。(打四用具)
下一首道:力衰背伛涕泪流,偃卧不起呻音呜,伸颈合目气已绝,翁喜婆惧婴儿哭。(打四字)
下一首道:世事连绵无尽头,此身一代总依汝,虽得金玉积如山,大位高爵怎能居?(打四吉字)
下一首道:木公穿铁甲,身曲行却直,蛇相送火来,即出中所击。(打一武器)
不待众人念毕,跟老太太的丫头福寿道:“那个‘修容四事’我猜着了,是说‘敷粉’‘口红’‘头油’‘画眉’。”绵长道:“那四字不是说‘生’‘老’‘病’‘死’吗?”贲夫人的丫头元宵道:“那个四兽可是说‘老鼠’‘猫儿’‘狗’‘鸡’的?”众人正搅在一处混猜,赢了输了的争执不下,只见贲侯领着两个小厮,打着一对灯笼,从外头走了进来。
众人抬头看,见贲侯身穿便服,头戴暖帽,走入来向老太太笑道:“夜已深了,时气也冷,老太太昨日又劳乏了一日,这会子再不敢累着了。”老太太笑道:“我看着他们作的谜,连冷乏也都忘了,他们这玩要倒是动听呢。”说毕,又向熙清道:“你把这孩子们没猜着的几首,指给你老爷看看。”熙清将炉梅写的“家具”指给贲侯看了,贲侯看了道:“这象是说‘竹帘子’。”
炉梅笑道:“是。”老太太欢喜起来,还欲教他猜时,贲侯笑道:“其余没猜着的,叫璞玉录下来,明儿拿到外头去和先生们猜一猜看,儿子因为在家务事上纠缠日久,对这些上头也钝了,实是一时猜不出来。”老太太也就罢了,遂唤媳妇们,抬过藤椅子来坐上,贲侯在旁扶着,送到介寿堂,才回自己房去了。
次日宴席中,虽无外来宾客,贲府本家亲眷、府内上下人等也算热闹。繁华易逝,岁月如流,转瞬正月将尽矣。
却说那夜猜谜时,因炉梅和德清略有争持,所以鄂氏把女儿叫到背地里说:“因你口角轻快,无故替琴默说话,倒使人家的姐姐弟弟不合”云云,着实训斥了一顿。炉梅原是出于无意,如今听得母亲说,倒象和他们姐妹有了嫌隙,因此一言未发,回到翠云楼,一头躺倒,暗暗自忖:“德清如不因我说的话沉心,如何单单破我的谜奚落我?况且圣如如何也来取笑?这也罢了,就算是因我先鼓掌笑他都输了的原故,可是我与璞玉又有甚么不好,如何他也来打趣我,又向圣如挤眉弄眼的呢?如此看来,我们虽是一样的姐妹,终因圣如是他姑母养的,原是近一些,多是嫌着我,远我罢了。既这等,我们又何须成日家亲近他们呢?”正在一边思量,一边流泪,琴默也回房来,笑道:“你怎么这时候就躺着?”说着近前来看了道:“嗳哟!原来哭呢!这是怎么了?想家了?若果想家了,明儿回大娘回去就是了,这有甚么哭的呢。”
这时炉梅的丫头翠玉点上灯来了。琴默唤瑞虹御了晚装,又问起炉梅哭的原故来。炉梅捱不过,只得坐了起来,将刚才的事一一说了一遍。琴默笑道:“你也忒心窄了,这也当成一回事,淌眼抹泪的?你把璞玉看成甚么阿物儿,不过是个白吃饭的蠢货罢了。他们近就近,我们远就远,多不过两个月,少则几天,都是各回各家的人,谁还在这里住一辈子呢!你快换了衣服,咱们两个下一盘棋。”炉梅听了觉得也有理,遂把簪镯收了,姊妹二人灯下对局,玩了好一会子,等鄂氏自逸安堂回来后才睡了。
自是炉梅存了心,有意避着璞玉,虽在德清、圣如等姊妹跟前,也惕然自警起来。
却说,春日天气,一日暖似一日,海棠院中,开了几朵梅花。一日贲夫人设宴请老太太、金夫人、鄂氏太太等。圣如亦邀了同辈姊妹们,打点解一日闷。
当日早晨,璞玉到学里,师父陪着贲侯往东庄赏花去了,因此即回来。入介寿堂时,老太太不在屋里,知是往海棠院去了,遂转身出来。刚走到后门时,福寿从外边走了进来,笑道:“大爷如何来迟了?姑娘们都在海棠院赏梅花呢,我也才从那里来。”
璞玉见福寿头上簪着一朵梅花,遂伸手从头上抢过来,撒腿就跑,福寿着急回身赶来。璞玉刚到海棠院巴蕉门时,顶头儿遇见瑞虹端着插梅花的石青瓷瓶走来,又见福寿自身后狂奔直扑而来,遂将手里的花儿,簪在瑞虹头上跑了。福寿笑着喊道:“大爷如何抢了人家的花儿,倒送给别人呢?”璞玉佯作不闻,跑进海棠院去了。
却说老太太等方从后院赏罢花回来,见璞玉来了,金夫人先问道:“你不上学里念书去,又到这里做甚么?”璞玉说了师父不在家,又道:“听说姑妈这里请客,所以来伺候听支使来了。”
贲夫人笑着拉璞玉的手,同着老太太入东屋坐了。璞玉站在老太太跟前,说了几句讨老太太欢喜的话,见姊妹们中只有圣如一人在这屋里斟茶,遂溜了出来。掀起西屋的门帘进来,只见对门的炕上,琴默身穿藕荷线绉挽袖棉衣,上罩一件石青宁绸掐牙长坎肩,项上系一条梅花白巾,头挽双髻,戴了一枝玉簪,状似晶瓶,面如满月,两道春山,一双秋水,鼻琢白玉,唇绽樱桃,同德清并肩坐着,两旁有熙清、炉梅对坐。
璞玉笑道:“美矣哉!春花齐放图也!”炉梅回头看了璞玉,登时沉下脸来,扭过脸去。璞玉暗自思忖:“近日来,炉梅姐姐不知何故,见了我不是躲着就是背过脸去,有时和他说话也不理睬,我自度也没有惹他生气之处。”一边想着一边走到窗前椅子上坐了。德清见璞玉只穿件绛色羽绸绵衣,也没套甚么,便道:“你也该穿个袄儿褂儿的才是,这两日虽然暖和,也不可忒轻单了,宁不知‘走马伤秋,人伤春’的俗话?”琴默等听了,都笑起来了。璞玉道:“我一早也穿绵袄来着,上学里去时,觉得有点热,所以就脱在那里了。”
正说着话,圣如从那屋里走过来,笑道:“我为服侍老太太、太太们,倒把自己的客人冷落了。”说毕,命梨香给众人又斟了遍茶。琴默问道:“太太们说些甚么话呢?”圣如道:“也没说甚么,老太太说是要在吃饭前斗牌,寻人手呢。”璞玉道:“我们也想个法儿解解闷如何,只管这么呆呆的坐着怪没意思的。”一言未了,只见妙鸾走了进来道:“老太太说眼睛不济,叫德姑娘过那边去给帮看呢。”德清问道:“你做甚么呢?”妙鸾笑道:“今儿早晨我妈妈来接我来了,老太太开恩已准了几日假,所以要家去。秀凤因不够手,也入了座儿了。绵长他们都不会这个对湖。”德清没法,只得到那屋去了。
一时,锦屏又来说道:“老太太他们说,吃饭还早着呢!说姑姑们与其白坐着,不如也寻个解闷法玩玩呢。”圣如笑道:“我们玩甚么?多半都不会纸牌。”璞玉道:“我们就玩骨牌如何?”琴默道:“玩了,又赢谁呢?坐着说话儿不好?”圣如笑道:“倒不是为了输赢,还是玩玩热闹。”熙清遂起身开了炕琴抽屉,搬出一个小小的檀木匣子,倒出象牙牌来。有梨香、凤梅等放下了大八仙桌子,琴默依旧坐了原位,北面圣如,南面璞玉,炕沿上炉梅向里坐了。熙清因为小,不玩牌,只与小丫头们在一旁赶围棋。圣如打开红毡子问道:“咱们怎么玩?”璞玉道:“还是‘天九’好。”琴默道:“‘清天九’?还是‘浑天九’?”炉梅道:“我不爱‘天九’,忒笨了,倒是‘七开’有趣,又简便,又有变化。”圣如道:“就玩‘七开’吧。”递掷骰定庄玩起来。
当时,璞玉见坐中皆是情投意合之人,况且珠玑绕身,锦缎灼目,真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全了,璞玉不禁喜形于色,举止间不觉得意忘形起来。不过数巡,璞玉便满了一回,因是一分长三、大四、三四,红绿鲜艳,煞是好看,遂将全牌摊开,向三人笑道:“美矣哉,红桃绿柳也。”琴默看他兴头起来,料着璞玉将满,便破着牌吃起来了。炉梅也因近日心中不快,有意故遏璞玉之路,璞玉一会儿向琴默稽首进礼道:“姐姐请赏。”一会儿又向炉梅屈膝央告道:“姐姐请赏。”二人微笑着只当不知。一时圣如又满了一分,炉梅戏耍着查了查牌,笑道:“我倒以为姐姐吃了自己打出去的牌满了的呢。”圣如微微冷笑指着璞玉手里余下的两个“么五”一个“大四”道:“这也是有名色的,你知道吗?”璞玉道:“没成的牌,还有甚么名呢?”圣如道:“愚人,你知道甚么,惟其不成,始名之谓‘双蝶戏杏花’呢。”
璞玉瞧了一服,琴默、炉梅二人便大笑起来。琴默若无所闻,也不理论,炉梅忽然涨红了脸,摆出圣如满牌中的一分两个“大四”一个“三四”道:“琴姐姐,这可是叫做‘绎霄孤雁失群飞’的吗?”圣如明知他说自己,也只得笑道:“好豁亮的名儿。”说毕,洗了牌又玩。
当时,日已亭午,须臾已是吃饭时候了。圣如自讨“孤雁失群飞”这话,单说自己无友无伴,孤寂如鹜,越想越不受用起来。正欲推故收局,恰好炉梅又满了一分,牌中有两个“大四”一个“三五”,璞玉问圣如道:“这个又叫甚么名色?”圣如便冷笑道:“这就叫做‘群鸦聒丹凤’。”琴默笑道:“不,不,其实叫‘寒雀攀梅花’。”姊妹们正自心生嫌隙,神色不正起来,德清从那边屋里收了场走出来笑道:“你们这起赌徒们,还没有收局呢?”说的众人都犬笑起来,遂收了场,大家一同吃饭。
璞玉先吃毕,出来坐在卷屏下,次后姑娘们亦吃完出来,也有坐在栏下吃茶的,也有倚楹而立抽烟的。只见夕阳斜照,风平尘静,天光日华,满院草木通显春色。媳妇们撇下东屋的饭桌来,抬到卷屏下放了,叫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丫环吃饭。炉梅手里拿着烟袋,走到东边桌子上来,秀凤站起来笑道:“姑娘让我是安稳一点吃饭也罢了,又来这里做甚么?”炉梅原与这些丫头们玩耍惯了的,因笑道:“你看,秀凤这丫头越来越坏了,我为你吃喝的好来看你们,倒不好了不成?还不快献上尖儿来呢?”绵长忙捧过一碟儿苓粉糕来笑道:“这是给老太太作的软糕,姑娘尝尝吧。”炉梅就绵长的箸上咬了半块糕,笑道:“你们坐下吃吧,我已经抽了你们头儿,要走了。”福寿笑道:“好没脸的姑娘,吃了我们的东西就走。”炉梅道:“你少和我闹,不久就作我的兄弟媳妇了。昨儿老太太和姑太太说了,璞玉结亲前,要把你放在屋里头呢,你没听着。”福寿紫涨着脸道:“呸!这也是姑娘人说的话?我不把这个酱涂在姑娘脸上,就不是丫头。”说着赶来,炉梅笑道:“好兄弟媳妇饶了我这一遭儿吧。”此时画眉斟上茶来,见身边坐着玉清,使腿悄悄推了他一下,玉清遂笑道:“福姑娘果真作了姨奶奶,画眉看着还能让过你了?你们看,白说闲话他就红了脸了。”那时画眉早把茶给了炉梅,遂转身就从桌上拿起一块鸡油卷子,去涂玉清脸,笑着骂道:“我把你这烂了舌头的狐狸,不白放你就是了。”玉清亦笑着一闪,元宵从画眉身后耍着一推,画眉撑不住身子,向前一纵便涂在炉梅脸上了。炉梅正和玉清玩笑,不曾提防,吃了一惊叫起来,众人皆忍不住大笑起来了。炉梅亦笑骂道:“迷了眼的蠢奴才,怎么混涂起来。”画眉忙取绢子来擦了,翠玉又倒水来洗脸。秀凤合掌道:“阿弥陀佛,这才是现世现报呢!”
老太太在屋里听了一选连声的问道:“你们看了甚么这般笑,告诉我们,让我们也笑笑。”福寿忙笑着大声回道:“炉姑娘来抢鸡油卷子吃,画眉生了气,涂了他姑娘一脸油,因此他们主仆二人争食打架呢。”说毕,内外一齐大笑起来。
老太太、太太们也走了出来,老太太拉着炉梅的手向众人笑道:“我这孩子比那个丫头都好,又聪明又伶利,性情儿也好,也不外道,这样才合我的心呢。女孩儿家,从小就拿起小姐款儿来做甚么,他以后可是要和我一样的呢。”
一边说着话,走出海棠院来,众人各自散去。贲夫人送老太太到介寿堂方转身回来,同着圣如母女二人灯下闲话。圣如提起回家的事来,贲夫人也应允,次日早晨向老太太道:“如今时气也一日暖似一日,冰雪已化,再往后就更近雨水节气了。听说我们老爷也从京城回来了,姑娘也想家了,可否在几日内回去?”
老太太虽不愿意,因贲夫人说得有理,便唤秀凤看了历书,因十几儿有好日子,也就应允送回去。
金夫人听了此话,回过贲侯。一日在逸安堂设宴,邀了贲夫人母女来。贲侯这日也没到外面去,只与贲夫人作伴。请贲、鄂二夫人上首坐了。夫妻二人两旁对坐。贲侯看德清等在地下侍立,遂道:“你们姊妹们带外甥女儿一块儿坐坐去,好好玩一口,我们老一辈儿的坐着说说话儿。”遂吩咐斟酒,举杯相嘱,兄妹二人长谈起来。
德清等告辞出来,请圣如到凭花阁西南边绿竹斋去了。这绿竹斋原系贲侯避喧静居的书房,故另筑一院,与外面相隔。其间房舍虽不宽阔,都是修造的极尽精巧,四面出檐,檐外翠竹满院,虽系夏居,此时倒也不凉,众姊妹都围着地桌坐了。
炉梅道:“今日天气阴沉沉的,看是下雪的光景。”熙清笑道:“这般闷热,况且又无风,下雨也罢了,如何便下雪呢?”德清唤丫头们,将四面窗子尽皆推开,众人向外看时,只见天上乌云沉沉,大有下雨的光景。媳妇们搬上肴馔来,德清的丫头槟红捧杯,丁香斟酒。
德清与熙清在右边站着,请圣如、默琴二人坐在首位,请炉梅坐在左边,亲手奉酒道:“我等姊妹五人,今日必吃醉了方罢。眼见到圣妹妹走的日子越近了,我想人生会少离多,我们之间刚刚相处得熟了,亲热起来,却又这么快就要分离了。”炉梅道:“可不是吗,我与琴姐姐也住不多日,也就跟着妈妈回建昌去了。我们今日在这里的姊妹中,惟有德姐姐和二妹妹二人留在这里不动罢了,别的皆似宿鸟归林,各自走散,这诚可谓‘欢会不长,良辰易逝’了。”圣如点头叹道:“炉姑娘说的极是,我们今日在此一会之后,谁知这一生中能否再得如此相聚这般欢会也就难说了。”炉梅、熙清等先流起泪来。德清拭了眼泪,方欲开言,忽听门外檐下璞玉呜咽大哭起来。
原来璞玉亭午从学里回来,到介寿堂听福寿等说圣如回去的消息,便吃了一惊。又听说金夫人请了去了,忙至逸安堂时,只见贲侯与贲夫人等饮酒长谈,却不见圣如。璞玉心里闷闷的,又不好就出去,遂垂手侍立。站了一会子,见贲侯无话,方悄悄的退了出来。到凭花阁时,又静悄悄的,只有熙清的小丫头鹦哥坐在檐下洗绢子,璞玉问:“姑娘们在那里?”鹦哥笑道:“都在绿竹斋喝酒呢。”璞玉下阶偷偷走过逸安堂西北边来时,不想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璞玉避着雨,顺游廊绕到门前时,正值德清举酒发话,遂止步且听他们说甚么。及至听了炉梅的话便哭起来,今又听圣如言语,越发忍不住大哭起来了。因出乎姑娘们意想之外,不免吃惊。熙清先走出来看了倒觉好笑,拉着璞玉的手走了进来。璞玉抬头见圣如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大哭起来。炉梅接着他坐在自己左边的空椅子上,一边取笑,一边擦自己的眼泪。琴默笑道:“你们倒都象个一时也离不得娘的小孩儿似的了,且止了哭,每人都喝一杯酒,听我说个道理,你们评评。”欲知琴默说何道理,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红云润面采花女 绿水涤心踏芳人
话说,琴默笑道:“大家且听我说,大凡人生在世,总不能逃脱离合悲欢四个字。盖因人有生之初,即缠累其身,虽设千方百计,而不得离也。唯赴极乐之乡,莲开见我之时,浸以八德之水,刳以灵剑之刃,复灌以仙池玉液,方可消此四字之缠累。若非如此,人皆汶汶而不察,愦愦而不明,生出无限之情孽物欲,生老病死之诸苦,亦皆所由生矣。然此四字,亦由其人而展其用,设若聪明慧悟之人,应其聪明慧悟之情,而成其离合悲欢。倘或愚昧冥顽之辈,亦应其愚昧冥顽之性,而成其离合悲欢。其所遭也不一,而人之所用也各异,彼虽缠于我,然用与不用之权固在我也。设我用之,即随我之离合而成我之悲欢。设我不用,亦不能随我之离合,而成我之悲欢也。其所以然者,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缘厚者相聚之日固多,分薄者乖离之期自促。由此观之,人用之也,而非人为之所用也可知。”
正说时,外面大雨滂沱,又得南风助威,贲府东北家庙的松树吼声、铁马之声,响成一片,大有钱塘秋涛之势。须臾,寒风满屋,但见雨啸竹叶,风袭鸣条,不禁使人打起寒噤来。下面的媳妇们忙将四边的帘子放下来,窗户也撂下了。
默琴道:“这风雨响声,都是你们五个人哭出来的,快拿热酒来,何不饮酒谈笑,以顺天和。”德清笑道:“那你明儿圣妹妹回去时,若果流了一点眼泪,也就不好见我们了。”琴默道:“我不但流泪,倒要大哭一场呢。”璞玉道:“据你方才所说,已悟悲欢之真谛,不为离合而动心,如何又要大哭呢?”琴默道:“我的哭,并非为之所用,特用彼而大哭一场,以尽姊妹辈欢聚一处,相与数月,忽然一朝别离之情耳。”众人听了又是可笑,又是可叹。风雨之日,未几昏黑,大家一块儿吃了饭,披了斗蓬,顺游廊而行,往逸安堂来了。
当晚,璞玉亲送圣如到海棠院,坐到天晚说了好些话,犹不忍遽别,圣如再三催促道:“兄弟回去吧,天黑了,外头又下着雨,我们那里就走了呢;就是真个走了,若是兄弟想着,也有相会的日子,又何须在今日这一时呢!”璞玉道:“我若能自主,纵使今秋不能去看姐姐,明春定要去的。”正说着,从老太太那边派福寿领着两个丫头,拿着灯笼、伞接璞玉来了。圣如亦起来,将自己的猩猩毡斗蓬给璞玉披上。璞玉无奈,只得再三致意,告辞出来。圣如送至檐下道:“兄弟好生走路,雨水里石路滑。”璞玉回头道:“姐姐请回,外头冷雨厉害,仔细凉风吹着。”圣如答应着,又命梨香多拿一个灯笼送去。
不料,次日即来了西河车马。贲夫人等遂即打点行装。圣如也备了几份礼物,送了众姊妹及各屋里有脸面的丫头媳妇们,又到老太太处请了早安出来。只见德清、琴默等都坐在介寿堂外间两边椅子上,遂同众人共座闲话。丫头们都过来谢了赏,秀凤也来道了谢,当时因妙鸾家去还没回来,遂将馈仪交给了秀凤,秀凤又替他致了谢意。圣如道:“你且在这里坐一坐。明儿我就走了,趁这工夫咱们说说话。”秀凤笑道:“姑娘们跟前我们如何敢坐。”德请道:“这有甚么,你就坐了就是。”圣如遂拉着他坐下来,抚着他肩说道:“这般一个好模样儿,命只平常,只有在屋里支使的分儿,不知道的谁不把你当姑娘小姐看呢。”秀凤与德清等说着话,回头笑道:“姑娘别这么混摸呢,怪痒痒的。”
圣如道:“嗳哟!这个硬硬的是甚么东西?”秀凤道:“是钥匙。”圣如道:“甚么要紧东西,带在怀里,怕有人偷了你的不成?”秀凤掩着圣如的手笑道:“老太太的钥匙,原是妙鸾姐姐带着的,他家去这两天叫我收着咧。”圣如道:“妙鸾姑娘就是老太太的一把总钥匙,还用甚么钥匙呢?”琴默道:“这倒是实话,我们闲议论你们这几个人,真是百里挑不出一个来呢,各自都有各自的好处。”圣如道:“大大小小都有个理,譬如这屋里头若是没有了妙鸾姑娘,如何使得?从舅母起谁还敢驳回老太太呢,只有他一个人就能驳回,老太太也单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么多穿的戴的东西,别人都记不住,不是他那么收藏着,若是个别人也不知拐骗去了多少呢!他的心也正直,有偌大个权的人,倒常常替人说好话,全没有仗势欺人的行径。”熙清笑道:“那天老太太还说他比我们还强呢。”秀凤道:“他可真是个好人,我们如何能赶得上他!”炉梅道:“我们姑妈屋里的锦屏也是个老实人呢。”德清道:“他呀!外头老实,心里可有数呢!我们太太就象个佛爷似的,凡事都是他留心记着,提醒我们太太,老爷在家和出外用的他都想的周周全全的,我们太太忘了,他就在背地里提醒。”琴默道:“他也罢了,德姐姐屋里若没有了槟红,也不知成了甚么样儿了呢。”
正说着,金夫人、贲夫人等走了进来,于是大家起身,跟圣如来到海棠院。坐了半日,因明儿就是走的日子,还要包裹东西,收拾行装,大家都散了。
次日,贲夫人早起,先打点了行装,往祠堂佛阁磕了头,领着圣如来到老太太跟前,吃了早饭。当下,贲侯、金夫人、鄂氏等都来了。贲夫人一一告辞,老太太滴泪道:“我已老了,我们这里不接你去也罢,时逢春秋,我的儿,你也常来看我才是。”贲夫人亦流泪跪下告别,道:“但愿老太太寿比南山,容孩儿不久再来请安。”贲侯又从旁说了好些使老太太喜欢的话,老太太和金夫人又赏了圣如许多衣裳绸缎等物,圣如磕头谢了赏,跟着贲夫人出来。老太太有两个丫头在左右搀着,送至檐下,贲夫人再三安慰,只得洒泪相别。
金夫人、鄂氏等送至正堂仪门,圣如与德清、琴默等也都不忍别离,大家流泪。圣如只说声:“再会。”遂遮了脸入车中坐了。贲夫人亦握手告辞上车。当时,璞玉早奉贲侯之命,身穿箭袖骑袍,上套马褂,系着撒带,引着仆从们在大门外等候。当下车马已备多时,来接的和跟璞玉去送行的,一齐上马,一簇人马蜂拥而去,贲侯、金夫人等望到看不见时,方回入介寿堂老太太这边来。
却说璞玉骑着马,在贲夫人车旁行,姑侄二人,一问一答说着话。璞玉又一面观看野景,不时和圣如答话。不觉已走了十多里,贲夫人又再三催促回去,璞玉无奈,见路旁一丛黄枝吐芽的柳林,遂引着仆从纵马先至林下,下了马等贲夫人车到,跪在路旁送别。贲夫人拉着璞玉的手教诲了好些话,璞玉一一答应着,一面又看圣如无语,方才拜别上马。回头看圣如隔着车窗相望,噙着满眼泪水,说了一声:“兄弟回去吧。”便低头擦泪。车已去远。
璞玉马上长叹,骨肉相连,岂能不感伤?直至望断车尘,这才无精打采一步捱一步的回来。这正是:相慕相逢知何日,此时此际不胜悲。
璞玉自圣如去后,无情无绪的过着日子,乍暖乍凉,或风或雨,不觉已是谷雨。一日,趁着没上学的空闲,领着瑶琴、宝剑两个小厮,往花园中来。
原来贲府后面有一花园,名曰“会芳园”。园中花木、岩石、池潭、舟桥、亭堂、楼阁无不齐备,乃是贲侯新近修造完竣,以备老太太解闷之用。璞玉入得门来,但见:山展青黛,水滂碧流。密柳垂黄鹂之影,群花掩雕栏之色。曲径萦绕,不止三三,长檐弯转,更出九九。高楼耸空,上出云霄。疏帘笼燕,复听鹦歌。青松荫下,棋有声而琴韵清绝,红花丛前,茶味香而游意连绵。漫步小园,虽无芳原之盛,自足孤丘,不下金谷之美。
原来趁此明媚春光,内院姊妹皆聚于此,赛花斗草作耍。璞玉亦和他们玩了一会子,逶迤走过石桥,至来山轩时,但见桃杏盛开,红白相映,绚烂争辉,煞是好看。又见和风微动,水面落花顺流而下。遂缘水追踪,信步走到湖水浅处来了。因湖水冰冻初解,波平如镜,清澈见底,将璞玉的影子照得如在镜中。璞玉遂止步,倒背着手,低头看水,想今日众姊妹皆在,只不见了圣如,心中悒悒不乐,便信口低吟道:桃花村中访美酒,靛花枝头送新歌,但责杨柳殊好事,妄泄春色又如何?
反复吟咏着,目不转睛的看那湖水,只见那湖水北岸的绿波堂全影倒映水中,房中一位娇嫩美人凭栏而坐,手拈一枝碧桃花,在璞玉身后点头微笑。再细看时:头上斜插白玉簪,乌云如漆,容颜若花,不啻出水芙蓉。璞玉看得呆了,不觉眼花缭乱起来,暗忖:“莫非水晶宫的龙女出来了不成?”一头思想,一头又吟:“但责杨柳殊好事,妄泄春色又如何?”忽然背后那一个人噗哧笑了一声,问道:“杨柳泄了春色又如何了?”璞玉不觉大吃一惊,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琴默一个人坐在那里。璞玉遂大笑起来,忙转身登阶入绿波堂来,见正对琴默设着绣墩,遂施礼坐下。
原来那绿波堂小小三间房,不曾间开,前面通敞着,三面壁上贴了名人字画。璞玉笑问:“姐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琴默笑道:“我这个无伴的人,自在这里迎荷风闻莺声呢!”璞玉道:“姐姐如何说你是无伴之人,此言安出?”琴默笑道:“岂非无伴而何?人家都有个争论诗谜或风雨相送的人呢。”璞玉听他奚落自己,便大笑道:“可真呢,炉梅姐姐那是甚么性子?有时见了我亲热过于手足,有时忽然使起性子来,又待我狠如寇仇,这是甚么性子,这可不就叫二性子?”琴默笑道:“愚人!我只当你是个聪明超群的人呢,原来是个皮囊中的顽石,你既不懂,我就说给你吧,好叫你这个顽石点头。”璞玉笑道:“姐姐果然说得入情入理,慢说是点头,还要跪下磕头呢。”琴默道:“这并非二性子,凡天地之间,物各有其性,既有其性,莫不形于情。情者性之所自发也,然情之所发则不一,譬如:春风、夏云、秋月、冬雪乃天地之情也。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乃人之情也。天地之情生生而不灭,人之情缠绵而难名。天下之男女,有自谓多情,而堕无穷之情网过累者有之,观古传中,因两意相投守节而殉情者亦尽有之。我见家父所断案中,弃其己之有情者,而别投有情之人者亦有之。此乃天地之间,最无情之人,不可以情而论。至于我辈之与汝,虽在五伦之外,亦属骨肉之亲,故不可谓无情也。凡汝之举止行坐,无一不合其心,除汝之外,亦无情意相投之人,故彼之亲昵爱敬与汝者乃真心也。然又自思不得与汝常聚一处,故又恐为情索缠缚而殒命,盖因其父母所生唯彼一人,设或以一己之私情,而违父母之重恩,则其过自不小也,犹何可言情哉?故彼之亲昵与汝者固爱汝也,视之如寇仇者亦爱汝故也。惟恐为情索所缚,故亲而常如仇,昵而忽为仇耳。此诚爱汝之苦心也,我向料汝必知其心,汝却不知情为何物,真可叹也。”
这一席话说的璞玉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深服琴默之智,自此以琴默为世外知心者,再不敢轻看了。
二人正说得投机,形影双双映在那绿水中,把璞玉穿的大红宁绸衣,深蓝洋绉坎肩儿,越照得光华鲜艳,如在水晶世界。琴默看了半晌笑道:“古人诗中说的‘映门淮水绿,留骑主人心’,想必是说这般情景了。”正说着,忽一人影在水中一晃,及至细看时,只见自水之南岸山石背后,先有一对斑斓大黄蝴蝶,忽上忽下翩翩飞过来,后有熙清头戴大纱笠儿,身穿一件松绿闪缎衣,手里拿着一枝柳条儿,赶着那蝴蝶跑了出来。后跟着鹦哥,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也赶出来笑道:“姑娘你瞧,炉姑娘站在那房子旁边的芭蕉树下做甚么呢!”说时,又见水中一个人影晃动。
璞玉忙细看时,只见一人,蝉鬓叠云,背垂长发,身穿月白绫衣,外罩石青褂儿,从芭蕉树后走了出来,背着脸去了。璞玉忙绕过栏杆来看时,原来是炉梅,素袖拂风,攦手洋洋,冉冉走入山坡那边去了。
原来炉梅早已来此,自璞玉入绿波堂和琴默说话,便听他们说甚么。后来因在毒日下站不住,才挪到芭蕉树下,所以先在水中晃的也是他的影子。当时熙清等来到水边笑道:“我们那里没寻到?原来你们藏在这里坐着,跟哥哥的两个小厮,混碰着还只顾寻你呢。”琴默笑道:“我叫我们瑞虹取钓鱼钩儿去了,没遇着你们?”鹦哥笑道:“他本取了钩儿回来了,遇着翠玉姐姐戏耍着扯断了线,他又接线去了。”熙清道:“这会子我们可怎么去呢?”璞玉道:“还是绕着石桥走罢咧。”熙清道:“那太远了。”琴默指道:“那边港内不是有现成的船吗?”璞玉便出来,自岸上跳下船来使篙点开了船,撑到了对岸。熙清和鹦哥上了船,璞玉便使篙调转船头时,因船小人众,又因乏力,不料那船摇晃起来。众人齐声笑嚷,乱在一处,那船越发大倾,将要覆时,璞玉大声喊道:“你们快站到船心里,不然就要翻了。”一言未了,自觉头晕眼花,忙弃了篙,船头上蹲下来。那船没了篙,船身自横在水里,缓缓顺流而下。众人喊着笑着,叫璞玉时,璜玉只闭眼摇头,一动也不动。琴默在水边笑着惊叫起来。亏得跟璞玉的两个小厮听众人喊声寻了来,见船横在水里,宝剑忙脱了衣裳下水。幸而水不甚深,走近前拖着系在船头的绳子出来,同瑶琴扯着一端用尽平生气力拽,无奈二人都是十来岁的孩子,那里拖得动,那船分毫不动。琴默笑着爬上山坡,用手一招,院里众丫头都聚过来,见了他们这光景,一边笑着一边一齐用力拽,好不容易拖到岸边来了。
璞玉先飞身跳上岸来,丫头们齐向前把熙清扶下船,大家聚在一处大笑。琴默见槟红手里挎着一个篮子,满满装了各色鲜花,遂问道:“德姑娘在那里?你打那里来的?”槟红道:“我们姑娘早就在后山岗上蓬檐亭中坐着,命我到前面采花儿来的。”说毕,大伙儿取小径来到蓬檐亭,只见德清倚北边栏杆而坐,身边小几上放了一部书,东边坐着炉梅,手里拿着绢子扇脸。德清见他们来笑问道:“你们如何不怕累,这般热的午日下只管混走?”
璞玉笑向炉梅道:“姐姐好啊,如何偷听我们的话呢?”一言未了,炉梅登时红了脸,只见柳眉紧蹙,桃脸生嗔,不作一声,起来带着翠玉就走。璞玉羞惭满而,跟着走出来叫道:“姐姐怎么了?如何又生气了?”炉梅总不理睬,一径去了。众人都大笑起来,璞玉臊得恼羞成怒,冷笑道:“你去就去罢了,生那气又能唬谁!”众人越发大笑起来,打趣璞玉。只见瑞虹取了钓鱼钩儿来了。接着绵长又从介寿堂来请吃午饭,于是大家都往上房来。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诗曰:长空暮色共凝碧,宽窗高揭更惬意,胯卧执巾低吟时,十年恩情殊历历。
第八回 饬乃儿椿堂施峻威 诲弟子严师释经文
话说众姊妹走出花园来,在上房吃了饭,大家至逸安堂时,鄂氏正向金夫人说着要回去的话,众人不好插嘴,遂各自散了。
原来鄂氏自来贲府眼看已到四个月,虽家中没来接,只管住在亲戚家,也觉不便,因向金夫人说道:“我们已来四个多月了,直到如今家里还不来车马接,想必有个原故耽搁着了,也未可知。这四月十一日是我们老太太的周年,总得在那日前赶着回去。”金夫人见说自己母亲的周年,也不觉心酸道:“那么着明儿我回老太太再看,只是和嫂子住了这些时,如今忽然去了,我也觉着落单;况且两个侄女儿横竖家去也没甚么事,不如把他们两个就留在这里,一来一早一晚我可解闷,二来跟他们德清姐姐学习点针黹。”鄂氏低头想了半晌道:“琴丫头呢,我们来时他父亲二老爷不在家,也没和他母亲说过留在这里的话,如今我作主留了去,也似不妥当,姑太太既这么说,也罢,把炉丫头留下吧。只是我那丫头忒任性,住在翠云楼上只怕和老太太那边的丫头们不能和睦,待我去后,还是把他搬到姑太太这边来住着,常常教诲着些才好。”原来金夫人的意思是,璞玉虽系庶出,乃吴姨娘所生,但自幼在自己手上长大,所以不分亲生后养,倒爱惜过于亲生女儿德清等。况且自己又已年过五旬,私下里盘算从娘家侄女们中娶下一个,倒是两全其美。又看琴默、炉梅二人,模样儿虽不相上下,然因二人都还幼小,本想都留下来,慢慢查考他们的心性,再作定准。如今听了鄂氏之言,也是说得有理,自忖暂且留下炉梅,日后再看琴默也好。想毕,也就答应了。
次早,金夫人向老太太回明了鄂氏要回去的事,老太太道:“也罢了,亲戚们虽好,成年累月的住着也不相当。”遂吩咐出去,命垂花门的管家媳妇们准备车马,月初将鄂氏夫人送回建昌去。
且说鄂氏趁空儿叫过炉梅来,将留在这里的事说了,不免又细细了嘱了一番,也无非是留心检点,随和人家这里的规矩等语。炉梅虽不愿留在人家家里,只得依着母亲,流泪应承了。
却说贲府内院设宴饯送鄂氏太太,琴默辞别众姊妹,馈赠丫头们的事也不消细说。当时妙鸾已回来,次日听说琴默要回去,晚饭后遂至翠云楼下,彼时鄂氏和炉梅都到逸安堂去了。琴默忙起身笑道:“姐姐请坐。”妙鸾谦让了一会子,坐在炕沿上笑问:“姑娘如何不也留下来,却忙着回去呢?”琴默道:“我们一个留在这里,是怕姑母因我们忽然去了寂寞,留下一个也罢了,都留下作甚么?”妙鸾笑道:“若说是固怕寂寞,终久又怎么样呢,可知别有缘故了。”琴默听了,将妙鸾打量了一番,心下暗忖道:“这丫头可不易,对他倒要留点心才是。”遂笑问道:“别的还有甚么缘故?”妙鸾道:“姑娘不知道?倒问起我来了?”琴默笑道:“这也奇了,你自己说出来的话,却又来问谁?”正说着,鄂氏、炉梅等自逸安堂回来了。妙鸾忙起来给鄂氏装了一袋烟,又笑说了几句话,才回自己屋去了。
再说,璞玉自那日在绿波堂听了琴默一番议论之后,心中好生敬重,以为得了一个知心之友。早晚常在一处谈笑,已极惯熟了的。如今忽然听说他回去,顿时愁闷起来,一夜不曾睡着,次日早起到翠云楼来时,琴默等梳洗方毕,炉梅正对着门坐着盥手,璞玉遂笑道:“炉姐姐那日如何不等说完话,就丢下走了?”
炉梅扭过头去叫道:“画眉还不快来泼这水,那里去了?”璞玉又讨了个没趣,正觉羞赧无地,琴默笑道:“兄弟请坐。”说着让坐,璞玉坐了。鄂氏太太笑道:“哥儿如何起这么早?”璞玉道:“一则为送舅母,二则要上学去,所以早起了。”又向琴默笑道:“听说姐姐要回去,也留下来大家在一处岂不热闹?如何一定要一个人离了去呢?”琴默笑道:“我们一个留下也罢了,难道我们是没家的人了?”璞玉情知不可留,便从袖内取出两件东西来递给琴默道:“姐姐!这是我奉赠的微仪,这一个是我亲手画的一把扇子,这是无瑕白玉环一个,以表小弟薄意,望乞笑留。”说着递了过来,琴默打开那扇子看时,却是一把精镂湘妃竹柄的花绫纸扇子,上面画的墨水画,几竿疏竹和一缕淡云之外,是比翼而飞的一双燕子。笔迹墨色分外潇洒,而寓深意。上边阴云密布,似有风雨之势。琴默也不推辞,笑了一笑,便收了扇子和玉环,只说了句:“兄弟费心了。”
当时炉梅早已出去,鄂氏也换了衣服,大家一齐出来,往炉如阁拜了佛。早饭后,金夫人回明了老太太,鄂氏未行之前,即将炉梅搬到绿竹斋耳房内住了。待鄂氏走时,金夫人、炉梅二人洒泪送别,不消细说。
当下,璞玉送走了鄂氏太太回来,走进逸安堂时,只见金夫人与炉梅同坐垂泪。璞玉遂将送行之事回了几句,方欲与炉梅说话时,炉梅早已趁金夫人与璞玉说话的空儿,悄悄起来走出去了。璞玉遂跟出来,在身后赶着叫道:“姐姐,终究是怎么了?若是我有不是便说了出来,或打或骂,亦无不可,为何这等冷冰冰的把人抛在死活之间?”炉梅连回头看也不看一眼,径进绿竹斋葫芦门去了。璞玉刚欲跟着进去,炉梅命翠玉哗喇一声已将门自内反关了。璞玉又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回来,无情无绪的走到翠云楼下看时,门窗都已关闭,上了锁。寂静凄凉,四无人声,只觉心内闷闷的,独自一人,坐在檐下春凳上,追忆往事,伤起心来。
福寿从介寿堂后丫头们的屋内掀帘出来,见了璞玉笑道:“燕子高飞巢已空,还只管在那里恋着作甚么?”璞玉见了忙着招呼过来,让他坐下。福寿见璞玉满面泪痕,失声道:“哟!这是从那里说起,男子汉如何学起妇人女子的样儿来了?你没听见古语说:‘男儿非无泪,不因别离流’吗?”璞玉道:“我并非因别离而流泪,是别有缘故。”遂把炉梅恼自己,羞辱三番之事说了一遍,又道:“我也不是怕他,只是我们福晋太太那般疼我,若果我再不能和他的亲人亲近和好,这不就是有意疏远他了?况且他原也极与我亲近的,我也不知道为何忽然这么起来了。你素日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这事怎么处才是?替我想个法儿才好。”福寿道:“这也不必用甚么别的法儿,他的丫头画眉我们二人极好,待我寻个空去向他说明白了你的这些好意,叫他转达他们的姑娘,问明白了缘故,再和他商量个和好的法子,你看如何?”璞玉大喜道:“若能得这般,那是极好的了,我决不忘你的好处。只是你务必用心去办才好。”正央求着,只见跟璞玉的小厮宝剑跑来道:“老爷在书房叫大爷快去呢,不知有甚么事。”
璞玉听说老爷呼唤,大吃一惊,只得跟宝剑到润翰书屋来。只见贲侯与两个文友共坐叙话,璞玉请安侍立,贲侯沉下脸来问道:“今日你不去上学,为何又误了?”璞玉回道:“送舅母回来时已过中午,所以没去。”贲侯厉声问道:“谁叫你送了?”璞玉忙回道:“老太太叫送的。”贲侯冷笑道:“这个你也推老太太,那个你也推老太太,等我问明白了老太太再说。”又大声问道:“近来领璞玉读书的是那一个?”璞玉的大小厮永助从外头走进来跪下道:“是奴才永助。”贲侯道:“你好啊!你领着教的是甚么?只教了推故耽误的法子不成?”永助忙除下帽子磕头道:“奴才也催过几遍,只是大爷进里头就不出来了,叫小厮们进去又不去请,也是没法子,所以等到如今。”贲侯喝道:“你那里有甚么不是!”又向璞玉喝道:“如今你念的甚么书?”璞玉道:“念《易经》呢。”贲侯道:“怎么?这会子就到经上了?永助你快把他领了去和先生说,就说我说的,此时他还用不着诗、词、经典、古文之类,必先理熟了四书作根基。你也该催紧些,他若再推故就来回我,若再疏忽怠慢,我抽了你们两个的筋。”璞玉听了忙跪下磕了头。贲侯又问:“其余伴随都在那里?”一言未了,瑶琴、宝剑、奇书、古画四个小厮齐进来站了一溜。贲侯打量了一番道:“都是些嘎尔手,滑货,没一个稳妥中用的。”又责备了他们几句,喝命:“出去!”璞玉、永助等一个个溜了出来,一同跑到学房去了。
且说这学房在府东祠堂院外,璞玉之师姓史名登云,字经济,乃天津人,曾中举人,目今已年过四旬,倒是个饱学博闻之儒,只因时运未通,暂于贲府处馆。当下,永助到学里将老爷的话一一向先生说了,经济先生点头应允,便叫过璞玉来道:“你如今也该用功了,人在十几岁肘,犹如初升朝日,通明清彻,又似明镜之未染尘埃,正好学习;设或蹉跎虚度了这大好时光,待到了日将当午,即有私欲之蔽,尘埃之垢,相杂缠绵,那时虽有攻读之心,进学的悟性却没有了。你可理会了老爷吩咐的话?”璞玉道:“明白了。”先生又道:“你父亲对你所望非浅,你不可误此良辰,辜负了父上之望,徒掷了师友之教,虚度岁月,及至空长大汉,一事无成,那时悔之晚矣。如今应遵老爷所命,他书且撂过一边,再自《大学》《中庸》起始,好好理一遍。随后我再教你作文章的要领。”璞玉一连答应了几个“是!”归了座。遂又从《大学》开起讲来。
傍晚方自学里回来,至介寿堂时,原来贲侯因璞玉渐渐长大,恐早晚与丫头们淘气,误了读书,回明老太太,将他衣具床帐移了出来,安置在介寿堂东耳房内。又交付他奶娘孟嬷嬷及其干娘璩妈妈总掌其事,又吩咐派了十二岁以下的两个小厮同住。
璞玉无奈,只得来到东耳房内,将挂的摆的依着自己的意思整治了一番。晚饭后,往丫头们的屋里来寻福寿,问日间所托之事。福寿笑道:“你自己惹恼了人家,反在人家身上寻不是?”璞玉惊道:“我怎么惹了他,你快说。”福寿道:“我午后到那里去时,炉姑娘正焚香端座,诵‘金刚经’呢。”璞玉急道:“好姐姐,你快一点说了吧,我到底怎么惹恼了他?”福寿道:“忙甚么,你听我细细的告诉你。我看他诵经,遂把画眉拉到竹下,在那块洞庭石上坐着,向他说了你的许多好意,又问了他是甚么缘故。他说:‘我也为这事劝了姑娘,我们姑娘说的是也有理,他说:“我自来这里,一则是客人,再则住在人家这里,自知凡事都得让着些,也没有怠慢他之处,他却如何处处比别人轻慢我?我虽不好,他或不理我,或当面指责,亦无不可,为甚么背地里向人喋喋,二心三性的说我,这是甚么意思?说也罢了,原是该说的,又如何随和人家与我造出许多议论,比拟非人呢?他也并非比我更近的骨肉亲戚,也不见他比我更亲敬他的去处,我既被人家厌着嫌着,还有甚么脸儿去寻他?他在背地里那么排我的不是,非议褒贬,又何必在众人跟前装出那般亲热的样子,是骗谁?给谁看?说起来我妈蚂也象和我呕气似的,偏偏硬按着头把我留在这里了。我已打定了主意,守口闭目捱着,等候回家的日子罢了,还把我怎么样呢!”说着气得他哭起来了。你们那个大爷也忒没情意,行出这等事来可是使得的?’我又央求他说了许多,问他如何才能解释你的过错,两下和好的法子。他说:‘这也不用别人:“解铃还颓系铃人”,叫他觑着我们姑娘乐意的时候或是高兴的时候,索性亲自前来,诉以真情,赔个不是倒好处。’我又求他:‘我们那里知道你们姑娘甚么时候乐意或高兴呢,还是求你送个信过去才好。’他低头想了半晌说:‘也罢,我看着机会,就以这里葫芦门上插竹枝为信罢。’我刚要问他何时插时,我们德姑娘到了那里,画眉迎出去了,我也就回来了。你到底向谁说了他的坏话?”璞玉听毕,想起在绿波堂说他二性子,原是语出无意,如今却牵出这许多纠纷,又听起炉梅的话,句句都十分有理,越想自己越错了,心中追悔不及。遂拉着福寿的手央求道:“好姐姐,‘盐贵咸,事贵全’,还是求你周全这事,替我留心瞭着,我因每日上学,没工夫望着他,日后必重重的报你大德。”福寿笑着点头应承。
且说璞玉一日坐在学房,心中闷闷的,无情无绪,自窗内仰望长空。当时正值四月下浣,只见阴云密布,天将落雨,一群群燕子翔空,往来穿飞。忽从西方翩翩飞来一只修尾垂铃的紫燕,在学房檐前,高翱低飞,巧喉啭婉,向璞玉呢喃不休,如有欲言,展转飞舞不去。璞玉在院内时,已听得炉姑娘为绿竹斋的燕子系铃之说,心知必是那里的燕子。困思念炉梅心切,挥笔立就八句五言诗,诗曰:谁家貊秀燕,锦尾把铃悬,霓裳云下隐,佩玉风上孱!
传意到书院,寄语送天边,借诗抒痴念,还报尔主言。
方写罢放了笔,先生早来看见,唤过璞玉去道:“老爷命你撂开诗词,用心读书,你还不听,又弄这个。你虽然是这上头好些,不去用心学真正学问也是枉然,凡事都有个根本,不务其本反求其末,又有何益?”说着自《孟子》里翻出一章,命璞玉念,璞玉念道: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熟重?”曰:“礼重。”“色与礼熟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子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
经济道:“应该珍重这一段书的本末二字,譬如:岑楼极高,方寸之木极短,不先齐其本,而竖木于岑楼之梁,谓木高于楼者,可乎?文之理岑楼也,文之艺方寸之木也,不可误以方寸之木高于岑楼,凡事皆须务其根本。”又道:“我整日与你讲书,你却只是不言不语。求学之道,须问所不知与疑难,不然如何将‘学问’二字联起来了呢?从今而后当求文理,以敬学问,不可贪溺于诗词了。”璞玉答应归座。
经济先生方起来,欲为学生们讲书,只见跟贲侯的小厮走来道:“老爷有请先生。”经济遂即整了衣冠,往润翰书屋去了。
未几,那只悬铃的燕子又飞来,径进房内,绕屋而飞,璞玉即起来吩咐学童们将书房门窗都关了,众人赶着捉住,将线来把方才写的诗系在燕尾上,开门放了。只见那燕子铃声丁丁,带了诗,冲霄而起,又落将下来,往绿竹斋去了。
璞玉见了大喜,理了理四书。为应付先生之教,寻出一二不解之处,等到先生回来,便捧着《鲁论》问道:“当殷纣无道时,其庶兄微子去国,诸父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身死,孔子称‘殷有三仁焉’。我想:‘自谓无益于我宗祭,生何为乎哉?’而舍命死谏以至见杀者,乃是比干。暂避以不断其祀,不忍坐视君国之覆亡者,乃是微子。此二人一去一死,各成其节,诚可谓大仁者了。所疑者箕子其人,论忠则未进一言之谏,论智则未能避其祸,蒙贱辱而为之奴,又如何得与微子、比干同论呢?”经济先生大喜道:“好,这个疑问,我与你说其详细,你可仔细听了!凡大贤之行有三,一曰直受患难,二曰传道于圣,三曰教化于民。此三行者,箕子皆能之,故孔子屡书于六经。纣王之世,悖乱国政,以至天威不能引以为戒,圣道不能传而为用,故比干谏而死,微子去之。此二行皆为他人所尽了。隐其睿明,逆来顺受,以守其规,暗而不误,泯而不亡者,箕子其人也。故易云:‘居明夷如箕子,乃贞之至矣。’嗣后天命维新,圣人出世,遂为圣人之师,以宣大道,知周室之纲纪而建大典矣。故书云:‘箕子作洪范,传道于圣人。’后封于朝鲜,昌道治俗,于德不陋,于人不疏,奉殷之祀,以正外疆,此其所以教化于民也。故谓之大贤。倘或周时不至,殷祭不亡,纣王幸得善终,以至武庚承其乱政,则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国无其人,谁复能兴而治之?此亦世事之不可测也。故箕子之忍辱循时者,盖亦有所欲为也,如何不称之为大贤呢?”璞玉听毕,如开茅塞,豁然明了,深深敬服先生之学业,从此遂专心致意于学问了。
傍晚放学后,自逸安堂到介寿堂来,见老太太往炉如阁拜佛去了。走进后院见众丫头喧笑玩要,璞玉遂入其群也玩了起来。正玩得高兴,忽然福寿走来,立在西角门上笑着招手儿,璞玉忙走过来,福寿附耳低声道:“绿竹斋的葫芦门上已插了竹枝了。”
璞玉听了,喜不自胜,一口气儿飞跑而来。欲知二人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春来时时往村东,掸袖开怀迎清风,深榆暗柳无人遇,却闻黄鹂为我鸣。
第九回 咏花池乐中寻乐趣 赐吉簪错上错凑合
话说璞玉听得福寿说,葫芦门上插了竹枝,料到是画眉所为,乘此机会,欲与炉梅分辩情由,遂飞跑而去,福寿也远远的跟了过来。璞玉远远望去,却不见插着竹枝,不觉怔了,回头见福寿来,便说哄了他,恼了起来。福寿道:“我如何哄你,想必画眉也为你费心呢!或许因为有甚么人进来,又拿下去了,也未可知,我且进去看看。”说毕走进去过了好一会子才出来道:“原来是西府寅二爷的德氏太太和他姑娘,今儿早晨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如今回去时顺路进来的。我们福晋太太和姑娘们也都在这里,满满一屋子人,我们走吧。”璞玉听了,顿时扫了兴,无精打采的走到凭花阁来。德清、熙清等真个都不在家,只有丁香看着两个小丫头扫地。
璞玉遂在北面的一把雕椅上坐了。丁香斟上茶来,就与他闲谈起来。未几,德清等送了二太太回来,见璞玉在此,遂笑问道:“你甚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近日你怎么了?怎么和炉姑娘连话都不说了,就是和我们也不大见面了呢?”璞玉道:“还说炉姑娘作甚么?我正受着他的委屈呢。”遂将向福寿说的话一一说了一遍,一边又求和好的法子。德清听了偌多的事笑道:“原来有这一大堆事,你也不必着急,且把这事撂开,我在福晋姨娘跟前替你圆成圆成就是了。他不理你,你也只当不知道,行你的事去,待我慢慢想个法子,瞧个机会和哄和哄就是了。”
书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已至端阳节。当日清晨,各房门上插了香艾,人人胸前带了坠虎,学房收功,深闺停黹,互送粽子、枣儿、糖儿等物,内院极为热闹起来。早茶后,璞玉同众姊妹都入会芳园来玩耍,只见丹若红花、萱草绿叶,南风微动,轻拂雾縠,说不尽的好处。大家嬉笑玩耍了一会子,吃过午饭,众孩儿又都入荷花池水中沐浴。
当日,独不见炉梅出来,熙清笑道:“你们看,我们炉姐姐竟这么懒惰,这般佳节,也不出来逛逛。”德清笑道:“可不是,炉姑娘怎么了?如何不曾出来,待凉爽了,我们大家闹他去。”那时,浴水的丫头们中,有想采莲的,请熙清上船划船玩,也有斗捕鱼的,也有淬水的,也有闻花蕊的,也有并肩携手说笑的,也有互推或拉互相格支玩耍的,直闹得碧水泛花,红莲摇影,好象添了许多女孩儿似的。正在嘻嘻哈哈大笑喧哗,只见老太太屋里的秀凤走来笑道:“你们玩的好热闹啊!听说外头又来了六,七个丫头呢,管家奶奶们因今儿是羊公忌,日子不好,所以要明儿才带进来相人,谁知老太太不肯,吩咐当值的媳妇们叫去了,若果都能挑上,我们这里岂不更热闹了?”德清问道:“都是那里来的丫头们?”秀凤道:“听说都是从南面买来的呢。”
德清笑道:“南面来的丫头们都是聪明娇俏的,又伶俐又懂事,不似北面的丫头呆头呆脑的。”秀凤笑道:“姑娘也忒小瞧人了,我们北面来的都是愚昧邋遢的了?我本坐定是个笨拙的罢了,太太屋里的锦屏姑娘和姑娘屋里的丁香他们也都是北面的人,如何一般也都是聪明俊俏的呢?”德清笑道:“北面的人与北面的人不相同,这起人中但你一个也太愚顽秽浊不堪了。”二人正取笑,只见璞玉手里拿着一张纸,踱过石桥来笑道:“姐姐,我看他们拔荷花,对景写了一首诗,也不知和与不和,姐姐请看。”说着递了过来,德清接过与秀凤同看:人在花中不知香,远隔对岸气芬芳,卸妆仙女施隐术,但闻声息人影藏。
德清笑道:“这却有趣,我们也去每人写一首何何?”璞玉指道:“桥那边百花深处,来山轩上现摆着文房四宝,我们到那里写去。”说毕在前引路,大家齐至来山轩写诗。先看德清写的:采花美人唱新歌,劝君莫作悄语科,西岸林中隐身立,眼看鲜花耳听歌。
秀凤笑道:“这虽对了大爷的诗,意思却是一样的。”又看熙清写的:不知谁家黄花女,远来登舟泛清波,巾果兰浆不为力,辄到花下争先折。
璞玉笑道:“妹妹方才从船上来,所以写了自己的事了。”秀凤也写毕,笑道:“看了我的诗你们可别恼。”众人齐来抢着看:欲摘鲜花犹迟迟,整袖抚鬓暗自思,竞相攀折连理枝,不知良缘应于谁?
瑞虹看了先笑道:“这蹄子坏了,这早晚就想女婿了?”秀凤听说,红了脸,掷了笔来格支瑞虹,众人也大笑起来。璞玉德清二人,又各写了一首。看璞玉写的道:贵家使女清晨起,新施脂粉去采花,笑耍忘情云鬓乱,母命对镜看自家。
秀凤笑指瑞虹道:“好,好!你看,倒是个有真缘分的人呢!不然如何入大爷的诗了呢的?”再看德清写的:两家姊妹一般娇,一水相隔通小桥,曾约早来相聚会,迟会泛舟施罚约。
众人看毕都大笑起来,遂共坐了船,命秀凤一人撑着,顺流往绿波堂钓鱼去了。这里众人在花园游玩,不在话下。
且说,炉梅自那日看了燕尾上系来的诗,便知是璞玉所为,虽有些回心转意,却没有寻他去的理,无情无绪的到了端午节。
这日早晨起来,只往介寿堂、逸安堂两处去了回来,也不去会别的姊妹们,独自坐在内间思想起来:“若在家里,如此佳节,同着自己姐妹和下面的丫头们说说笑笑,采千之上,香车之中,随意玩耍,除了琴默姐姐再也没有比我尊贵的了。如今却无故的寄人篱下,不得随意多行一步,多说一句,况且他们姊妹们,又自类聚,不来理我。也不知因我有了甚么不是,甚么错处,我妈妈偏把我留在这里呢!”正想时,又听得远远黄鹂婉啭娇啼之声,愈增烦闷。炉梅触景思乡,不觉落下泪来。翠玉、画眉等再三请到花园去游玩,炉梅只是不语,拿起绢子擦了擦眼泪,倒拾起一块纱织起来了。翠玉等见姑娘不乐,也不敢多口,便悄悄的退了出去。
睡过中觉起来,梳洗已毕,依然端坐无语,画眉又进来,再请出去走走。炉梅依言,走出外间来看时,东边壁上依旧挂着那唐六如画的《苏堤春晓》横图,北壁上是王摩诘画的水墨《嫦娥》图,两边写的对联,道:花若有言成余孽,石因不语最悦人。
下面琴桌上放一小琴,又有许多古鼎、茶具,精巧器皿,摆得整整齐齐。东边桌子上摆着蒙着桃红春纱罩子的含玉坐奁妆宝镜,椅子凳子上皆搭翠绒坐褥,色色无不新鲜洁净。炉梅手执宫纱团扇,慢慢的看下去,见地下八仙桌上的绿色玻璃瓶中插的火红石榴花,不觉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暗暗赞许其得时。又见门上都挂了绿竹帘子,窗上都糊着梅红软烟罗,看外边竹叶绿影,映入院中碧池,分外幽静清秀。炉梅信步走出绿竹斋正厅上,只见四面推窗高揭,环室密竹成荫,外头虽是赤日炎炎,熏风不动,屋内倒似广寒宫,清爽无比。地下设的石青玻璃大盘内堆满了冰块。炉梅心喜翠玉、画眉等整治的新奇别致,遂命在那冰盘旁边放下藤椅坐了。
当下日已过午,暑气方盛,那茏葱竹叶,如汤煮般垂下来,远远看那重楼叠阁的砖瓦,似有不堪烈日焙烤之状。炉梅命翠玉将那间的石榴花瓶搬了来,也放在那冰盘之侧,默然对坐,若有所思,不时向他点头。画眉见姑娘身穿素袖月白宫纱衫,头簪两朵白花,斜插一枝玉簪,花色冰光相映,恰似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媚丽欲绝。心中暗自忖度:“这般个佳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何!可真是除了璞玉,再无人能匹配了。”想到其间,便生了成全这一段姻缘之心来。
翠玉拿着一把大羽扇,轻轻的向姑娘扇着。只见熙清领着鹦哥、子规等,打着青丝遮日伞,说说笑笑的走进来。画盾忙迎了出去,熙清笑道:“你们把这碍路的几株竹子去了,岂不出入方便?”画眉笑道:“我们姑娘倒为他斜着好看,一些也不叫动呢。”说着已进来了。炉梅起身笑道:“好人啊!你们大家都聚会,单单丢下我一个人,这会子才来作甚么?”熙清对面坐下,从袖内取出扇子来,一面扇着,一面叫“好热”。又笑道:“我们上午等了你半日,原是过了中午就要来的,又因天气正热,歇息了歇息,等凉快了才来的,顺路又到介寿堂看了新来的丫头,所以迟了一些,你看这会子日已平西,还是这么热。”炉梅笑道:“那里来的新丫头们?”熙清道:“都是从南面买来的,老太太挑中了四个丫头,其余的都叫退回去了。那四个丫头的模样儿比我们都强呢。”炉梅笑道:“他们如今在邢里?”熙清道:“老太太吩咐:我们屋里的丫环们足够用,给了福晋姨娘使两个,给了璞玉一个,一个要给你使唤呢。这会子都要逸安堂来了,一会子就往凭花阁德姐姐那里改了名儿,便带到这里来挑呢。”正说着翠玉倒上茶来。二人闲话,等到傍晚德清才来了,笑道:“炉姑娘如何一日没出去?”炉梅忙迎着满脸堆笑的道:“大热天白出去,那里去呢。”德清道:“虽这么说,大小也是个节日,象个禅和子只管坐在屋里也不好。”说话间,老太太屋里的福寿笑嘻嘻的领着新来的四个丫头进来了,德清便命翠玉、画眉等再烹新茶去,二人只得忙着去了。少时,那四个丫头嘻嘻呵呵的笑着进屋来。熙清问:“如何才带他们来?”德清道:“因老太太赏了饭,叫他们到丫头们屋虽吃了饭才带来的。”那时虽已黄昏,尚未点灯,那四个丫头都到南面窗前,挨着竖柜站了一溜。
福寿笑道:“老太太吩咐,在这四个丫头内叫炉姑娘挑一个呢,上首站的这两个已定在福晋太太屋里服侍了,请姑娘自择其余这两个中的一个吧。”炉梅站起来,一一听命毕,命取绣墩来让福寿坐了,挨次去相那四个丫头时,原来都是刚留头的小女孩儿,只是站第三个的身材略高,肩也宽些,面如满月,眉清目秀,倒似有些福份的模样儿,虽有些面善,只因背窗而立,又在竹林荫下,却看不十分明白。
德清用扇子指着笑道:“这个叫‘五福’,这个叫‘三兴’,这个叫‘爱玉’,这个叫‘春燕’。”炉梅拿着烟袋指那第三个道:“那一个就是‘爱玉’吗?”那丫头便微笑点了点头,炉梅心中爱慕,因笑道:“可真当这‘爱’字了,德姐姐这名儿起的不差。”福寿笑道:“姑娘既然爱惜他,也该赏个东西才是。”炉梅遂取下自己头上戴的双蝶儿玉簪赏他,熙清笑着接了过去,簪在那丫头的头上。那丫头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炉梅问道:“我们这里可比你们那边好?”那丫头也点了点头。炉梅又问道:“我是极爱惜你的,你可愿不愿意在我这里?”那丫头也笑着点了点头。炉梅问:“你今年几岁了?”他仍只点头只顾笑。炉梅亦笑道:“这蠢丫头怎么了?人家问你话,你也不言语只顾笑,你的诸般我都爱,只不喜欢你这不说话。”这一句话说得德清等忍不住满屋人都大笑起来了。炉梅进前拉着手细细看时,原来是璞玉,登时羞得彻耳通红,忙放了手,向德清愤然道:“你们这是打那里说起,是奚落谁,欺侮谁!”说着厮打起来。
原来德清早欲寻个机会,和哄璞玉、炉梅二人的,如今见来了新丫头,忽然心生一计,约熙清、秀凤等到凭花阁来,计议停当,将璞玉扮作一个丫头的样儿。因璞玉自幼娇养,两耳皆有现成坠眼,遂给戴了耳环,搽了面粉,涂上口红,穿了一件玉白宝蓝实地纱长衫,上系一条松绿巾子,下着撒腿杏红团花裤,安上了假发,分出双鬓,编了一条粗长辫子,又串上珠玉,压了梢头,鬓上簪了晚香玉、茉莉等花儿,打扮得如花似月,冰肌玉体,更比往常俊俏了。璞玉笑得弯了腰,众人皆赞叹不止。秀凤又给换了一双满花青缎鞋,便学着福寿他们走路。璞玉走到照衣镜前看了,大笑道:“我若果真成了个女子,倒也象。”秀凤笑道:“那么着,还得嫁女婿。”熙清亦笑道:“那须得嫁炉公子了。”璞玉笑道:“若得如此,我倒情愿嫁他。”说笑了一会子,便把新来的四个丫头唤了进来,留下一个藏了,叫璞玉入行站在第三位,那些丫头们看了也觉好笑。德清又教了他们三个话,他们也笑着答应了。这里众人细细商定,先叫熙清去,次后德清,佯做不谋而遇的,专等黄昏,才带来见的。这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黄鹂语方知。
却说,璞玉大笑道:“姐姐见人家不言语,你便不喜欢起来,人家赶着说话儿,你倒不理了,这么着也许得我恼的吧!”熙清也笑道:“这会子你爱的‘爱玉’说了话了,你快奖赏吧。”炉梅无言可对,涨红了脸,只是“呸,呸”的啐。彼时翠玉、画眉等也都进来,与秀凤、福寿等聚在一处大笑不止。璞玉去了假发,除了簪环,向炉梅道:“这会子成这个样儿了,姐姐还爱不爱了呢?”炉梅亦笑着啐道:“呸!天地间生为须眉丈夫,却为玩笑琐事,便搽胭抹粉儿的学起女人的样子来,也不害臊。”言犹未了,福寿在旁大笑道:“好了,佛口降了金旨,从此我们大爷的崇魅可消之大吉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从此璞玉、炉梅二人和好如初。
且说贲府上下,丫头媳妇们,将此事当作新闻传将开来,一日传到金夫人耳内,金夫人听了也觉欢喜,不以为事,倒是璞玉生母吴姨娘听了,说璞玉没男儿样,紊叨了好些日子。
且说,此事传到老太太耳内,老太太原想将甥女圣如配璞玉的,见金夫人留下炉梅,心中就已有些不受用,如今又听他们如此这般,愈觉不快。一日因家务事上不悦起来,乘金夫人请早安时,闲话中说道:“孩子们也都渐渐的大了,诸事也该早些留意才是。女孩儿们呢,我们虽不能自去找人家儿,也须一早一晚向你老爷提醒着些,好作定准。至于嫁妆,也得先打点着预备下几件,也省得临时紧迫,岂不宽余些。再者璞玉的亲事,从今起就计议着也不为早,依我想也不必寻甚么富贵人家儿。禁不住风吹的美人儿也用不着。只是门楣相当,女孩儿的年纪相当,性情儿好,心底明白的就好,至于模样儿,厚实些的倒好。古语说‘衣裳新的好,亲戚旧的好’,这是你们作母亲的早该虑到的事,难道还等我开口不成?我是早晚将入棺材的人,已是起忆坐忘的时候了,你们只顾钳口结舌的,成日家作出孝妇的样子,给谁看,推给谁?”金夫人见老太太不悦,不敢多口,只是垂手敬听。
且说老太太正在说个不了,只见贲侯引着堂弟贲寅及其子瑶玉和璞玉等,皆头戴簪缨凉笠儿,身穿宫用长纱衣,走入来跪请了老太太安。贲寅又向金夫人问了好,老太太命坐,贲侯、贲寅告了坐,坐下。金夫人此时已慢慢退出去了。这里贲侯等与老太太没说几句话,妙鸾、秀凤等递过茶来。
且说那贲寅生得面红如枣,海下黄髯。双肩微耸,五十多岁的光景。贲寅抬头看老太太的丫头们,一个个虽都俊俏伶俐,内中唯妙鸾一人,二十多岁年纪,真个是容华绝代,遂目不转睛的看他。妙鸾见势不妙,躲往碧纱橱后边去了。老太太道:“二爷怎么高兴来了?”贲寅忙起身笑道:“我也常来外头请安的,今日一则为面请老太太安,再则听说哥哥有公事出外,所以来说说话儿。”老太太问:“又有甚么公事出去?”贲侯忙起身笑道:“儿子昨奉部院印文,说:今年凤鸣州真主寺庙会上,当地民众又自兼办关帝会,将有四方商贾,各色人等聚会,管寺掌印住持处已申文部院,因每年此时不能息靡恶徒肇事,教请派官弹压。故命儿子前去镇制镇制。”老太太问道:“这凤鸣州去此多远?”贲侯道:“也多不过二百里。”老太太道:“路途虽不远,却正值大暑天,况且是雨水时节,多备些雨具去才是。”贲侯忙应:“是,是。”见老太太无话,才同贲寅退出来了。
璞玉随着贲侯送了贲寅、瑶玉等,随老爷身后入润翰书屋。方回到自己屋内,只觉热气难当,遂脱去礼服,伸腿命小厮脱了靴子,取出扇子,足足扇了一会子。拿起一本书来又看了一会子,正欲效师旷之高卧,只见福寿、绵长二人笑嘻嘻走进来道:“大爷听不听我们妙鸾姐姐的笑话?”璞玉笑着方欲问时,垂花门上的媳妇们传进来:“老爷叫大爷快来呢。”璞玉听了,大吃一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红轮当空夏日长,宫院深处绣扇轻,更衣方欲题诗时,风透窗纱墨云兴。
第十回 论书画璞玉呈才藻 诉肺腑妙鸾话语强
话说璞玉听说老爷呼唤,忙起身穿了一件无骑宽抽天蓝直漏地纱衣,系一条白玉带,不及戴簪缨笠儿,遂戴了一顶凉纱便帽儿,来至外书房时,书童舒谦道:“老爷方才吩咐叫大爷便进内去了。”璞玉遂绕过润翰书屋,入逸安堂垂花门来。贲侯才脱了衣裳,坐在北窗下炕上,金夫人对坐,地下西边一溜儿四张椅子,坐着德清一个人,熙清手持白翎扇,向老爷轻轻扇着。逸安堂后面假山上的各种花香,随风透过窗纱来,只觉芬芳异常。
璞玉入来在门旁侍立,贲侯面带怒容问道:“我进书房的这么一点工夫,你到那里去了?又穿了便衣便帽,为何全无一点礼数?”金夫人道:“在自己家里,素常也罢了,况且如今己中午了。”贲侯道:“福晋不知,孩子自幼任性惯了,及其长成,便为玩忽怠惰之辈,不可不早为之戒。”又向璞玉厉声喝道:“懂了?从此以后断不许你如此疏忽。”璞玉忙应:“是。”贲侯又道:“几日内我往凤鸣州时要领你去,你要好好准备经书,那里高明贤达之士极多,若在人前辞穷,以致失我脸面,回来断不轻饶,懂了?”璞玉忙答应:“是,是,知道了。”金夫人道:“天气太热,说是那里人又极多,孩子直到如今还不曾出过远门,不带去也罢了。”贲侯道:“古言有云:‘一生不出门,终究是小人’,还是不如带他去见识见识。”金夫人道:“已是午热时分了,我的儿,回去歇息歇息去吧。”璞玉见老爷无话,方慢慢退了出来。下了逸安堂前台阶,急走了几步,到介寿堂西穿堂时,见炉梅与几个丫头站在那里说话,见璞玉行来忙问道:“老爷为何叫你的?可不妨事?”璞玉笑道:“不妨事,也没大生气,说要领我到凤鸣州去呢。”炉梅问道:“去得几日呢?”璞玉道:“约须十几日罢了。”炉梅笑道:“你去给我带甚么东西来?”璞玉笑道:“我给你带个对坐常笑的伴侣来。”炉梅登时沉下脸来道:“你又该死了,混说些甚么?”璞玉忙笑道:“我带洋镜子来给你,是说洋镜子来着。”炉梅转怒为喜,瞪了一眼,笑道:“滑嘴子!花马吊哨的,到底不是个好人,快打他。”画眉举手中扇子打来,璞玉将身一闪,夺了扇子,打开扇着飞跑去了。
炉梅也不去赶,回绿竹斋去了。只见翠玉打扫屋子,将那日燕尾上解下来的诗,放在书桌上了。炉梅随手拾起来看时,起首两句写道:谁家貊秀燕,锦尾把铃悬,心想:“这起句倒不俗。”往下看:霓裳云下隐,佩玉风上孱!
摇头道:“这一联上下二字对得虽好,却没甚意思。”再往下看:传意到书院,寄语送天边,借诗抒痴念,还报尔主言。
四句,便勾起多少心事来,叹道:“意长啊!此诗前半是写我的,并且‘寄语’二字说破了多少心事,后半写他自己,虽无甚警句,但‘痴念’二字应该珍重的。璞玉!璞玉!你如何这般多情呢,看这首诗,不独多情,亦可谓一生之知心者了,只是该如何对此知心者!”想到其间,如醉如痴,手里拿着诗,怔怔的出神。画眉倒上茶来道:“姑娘你看那个蝴蝶有多大。”炉梅遂放了诗,自纱窗内向外看时,只见阶沿上摆的几盆花上来了一只银白大蝴蝶。忽起忽落,或前或后,翩翩飞舞,颇有依恋不舍之意。炉梅忽然心动,不由得发了诗兴,遂援笔写出了一首:红栏深锁草木静,新花初绽玉蝶轻,芳气未袭蝶梦去,巧蝶恋花何多情。
写毕又低声吟诵了几遍,叠了个方胜,放在砚台下。方欲躺下时,德清差凭霄来请他,遂往凭花阁来了。
却说,贲侯吩咐治备了行装,领着璞玉别过了老太太、金夫人。璞玉亦别过众姊妹,待贲侯在议门外上车后,带了侍儿瑶琴、宝剑等乘马跟在车后,与随贲侯去的家臣仆从护卫等众,簇拥前后。三声炮响,一行二十余人径奔凤鸣州去了。管家们送别回府,不提。
此时,正值季夏初旬天气,一轮红日当空,天地如同蒸笼,行人只在热尘薰风中。璞玉更觉难捱,贲侯亦嫌太热,沿途早起赶路,向午便歇。璞玉与其侍儿们,因皆初次出门,所见田野村镇,垄亩山林,店铺市井,无不觉得稀奇,如身在图画之中。一日将近凤鸣州,因前行顶马,先已知会,早有真主寺知事及州县衙门,皆差人前来秉笏迎迓。当日即到寺中,住持等进谒。次日贲侯巡视及州县官僚回拜馈赠等情也不消细述。
庙会之日,州县主官,亦皆前来,同坐七间厅内,共观《天魔舞》。坐中有穿藕荷色直漏地纱衣、年过四旬的一位官员,手里拿一把湘妃竹扇子,和璞玉说笑,随后又指手中扇子上的字叫璞玉念,璞玉接过来看时,原来是草书《滕王阁序》,写得字体龙飞凤舞,煞是好看。遂清喉朗诵了一番,众人都当做奇事,耸耳静听起来。那官原是衙门里书役出身,故未曾留心于文章,先时听了文士讲论此文,便认作是举世奇文。今见璞玉读得字句清晰,一似流水一般,心知其能解,故不问知与不知,只问:“作得如何?”璞玉道:“此乃唐朝王勃十几岁时所作,当时自都督阎伯舆起,一郡俊才,尽皆惊赞,未敢非议一字,似我这等一个人,自不敢妄谈长短了。况且,更兼卢照邻、骆宾王、王勃、杨炯四人,名扬四海,称一代才子的呢?然而《春秋》之一字中寓着一褒一贬,亦未能消其疵病,圣人之书,尚不免有失,贤士之文,岂得无失呢。”那官笑道:“既然如此,你可指出此文一失来。”璞玉道:“别的也罢了,只据‘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两句如何?”那官道:“自然是警句了,俗人何能得此一联。”璞玉笑道:“却又来了,王勃投海死后,经历百年之久,常在水中诵此二句,偶遇恒河地方一个书生,曾经其地,闻其诵声而喝道:‘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罢了,又何必用‘与’、‘共’二字?从那时再不闻其声矣,可知彼已知其非也。”
众人皆闻所未闻,正听得高兴时,见贲侯瞪了一眼道:“信口妄议,似你这等畜生,焉敢非议古圣先贤之过失。”璞玉正说得高兴,忽听此言,大吃一惊,便不言语了。有二、三官员齐道:“尊公如何动怒?读书人本贵讲论,况且尊公子之论,极是有理,绝非妄议呢?”
那穿藕荷色衣服的官,又翻过那扇子向璞玉道:“这一幅画儿,我也曾问过许多人,竟不曾遇着能知道的,还请公子指教。”璞玉接过看时,满满画着深山密林,一角上有几株果松,树下两个束发系裙手持篮锹的童子回首进步的图。璞玉笑道:“此乃王叔明手笔,刘晨、阮肇迷路于天台的故事。”众人看了,豁然醒悟,笑道:“可正是刘、阮入天台之事了。但不知何以认出是王叔明的笔法?”璞玉指图中松树道:“这便是他的果松笔了。”此时,贲侯脸上已现不悦璞玉逞能充智之色,那州官笑道:“尊公教子也忒过了,且不论别的,适才这图画的原委,恐尊公也难一见便知。”贲侯听了,怒色少霁,也不言语,只是捻髯微笑。那州官又拉着璞玉的手,爱悦笑语,一边又向别的官员道:“我如今偌大年纪,尚无子息,只有一女,也颇颖悟,常以书画诗词来使我开心,不想此时灵慧之性多锺于儿女辈子。”璞玉已解其意,暗暗吃了一惊,恐贲侯应允,忙看时,却好,贲侯正与别人说话,这才放下心来。
一则因贲侯治理严明,二则也是因世道太平,几日来也不曾闹事,贲侯事过散会归家,拜见了老太太。璞玉也与众姊妹厮见,阖府欢喜,通家兄弟子侄也都来见贲侯,不提。
却说,贲寅之妻德氏,一日过来请了老太太安,闲话了一会子,托言往逸安堂去,出了后门,过妙鸾房前时,便信步走了进来。
花影频移,长夏渐归,那时已过了立秋。妙鸾正做着针线活儿,见德氏走进来,心中诧异,忙站了起来。德氏笑道:“才到了伏末,你就做起活儿来了?我看你扎的是甚么花儿,想是越发好了。”一面说着一面拿起来看,蝎蝎螫螫的夸赞了一会子,又细细打量他全身上下。见妙鸾身穿半新鹦哥绿纱衫,上罩蓝漏地纱坎肩儿,蜂腰削肩,鸭蛋脸儿,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脸上微微有几点雀斑。妙鸾见他这般端详,便不好意思起来,笑问:“二太太,不早不晚,这工夫有甚么事来了?”德氏便使个眼色,叫跟来的丫头出去。坐在炕沿上,拉着妙鸾的手笑道:“我特与你道喜来了。”妙鸾听了,便知三分来意,不禁红了脸,低了头,一句话也没了。德氏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们二老爷跟前竟没一个知心着意的人,想再买个丫头来,也不知其性情儿好坏,怕来家过了两三天,就闹出个甚么拐孤脾气来。所以冷眼看着我们这两院丫头们,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情儿不济,这一样好了,那一样儿不好,所以挑了半年,这里的丫头们中,只有你一个是尖儿了:模样儿,行事儿都可以得靠,因此欲向老太太把你讨了去呢。到了那边,一开了脸,就作了姨娘,又尊贵又有体面,岂不是好了!古语说‘真金不能终陷’,不想竟被二老爷看中了,这会子可不就成全了你素日心高志大的意思了?也好叫那起往日嫌你的人们知道知道,你过来,就跟了我回老太太去吧。”
说着拉起手就要走。妙鸾红着脸摔开手不去,德氏又道:“这有甚么害臊的,也用不着你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妙鸾只是低着头不动,德氏见他这般,又道:“莫非你不愿意不成?如果真个不愿意,你可真真是个傻丫头了,不愿坐现成的太太去,倒愿当丫头,再过个三年五载,配个小厮出去就完了,还是免不得当奴才。你还不知道我吗?我的性子又好,也不是那个不容人的人,我们老爷原对你也好,倘或过了一两年,或男或女养了一个,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下人们,你要使唤谁,那个还敢不恭恭敬敬的?不作现成的太太去,错过了头儿,那时可就追悔不及了。”
妙鸾只是低头不语,德氏又道:“象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儿,如何就胡涂起来了?有甚么不对心思的事,只管朝我说,我管叫你称心如意就是了。”妙鸾仍不言语,德氏又笑道:“想是因为有你母亲,你自己不说,要他们说的意思了,这也有理,我说与他们来问你,你有甚么话,只管告诉他们吧。”说毕,起身往金夫人处去了。
且说妙鸾听了这一番粗鄙不堪、没头没脑的话,心中气闷,料到德氏已往金夫人处,再来前且去躲躲。想毕,去寻秀凤道:“老太太若问我,你就说头痛没吃饭,我到后园乘乘凉就来。”
遂到会芳园中,各处散荡了一会子,忽然遇了逸安堂的玉清。玉清见无别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妙鸾红了脸道:“原来你们都是一条藤儿来害我,一会儿我问你们锦屏去。”玉清见他怒容满面,自悔失言,遂陪笑向前,拉着妙鸾的手。那时云开万里,骄阳似火,也不往水阁凉亭,走到一株大枫树下,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将方才德氏在金夫人处说的话一一告诉了一遍。妙鸾听了满面通红,道:“偏我一个好了不成?譬如秀凤、福寿,锦屏和圣姑娘的梨香,德姑娘的槟红,我们这几个人,自幼在一处,甚么没玩过,甚么话没说过呢,到了如今,各自有了各自的事,都干自己的事去了。虽这么说,我心里有话,也不瞒着你们,这话你可藏在肚里,慢说我在老太太跟前时,二老爷要娶我做妾,就是以后放我出去时,三媒六证的纳聘亲迎,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够去。”玉清方欲说话时,忽听一人呵呵大笑着从山石后走出来道:“好没脸的丫头,说出这般话来,也不害臊。”二人大惊,忙起身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福寿。笑着走过来问:“你们说甚么话,也说与我听听。”三人仍复坐在那石上,玉清便把刚才的话对福寿说了一遍,福寿道:“按理这话不该我们说,这二老爷也忒好色了,略有点姿色的就不放过去。”玉清道:“你既然不愿意,我教给你个好法子。”妙鸾问道:“甚么法子?”玉清道:“如今他们的瑶玉哥儿尚未娶亲,你只与老太太说了,若是老太太说要配他,那二老爷还有甚么脸再开口呢。”妙鸾啐道:“甚么混帐话,倒叫你跟了他去怎么样?”福寿笑道:“这个他多半是不愿意,依我说,回了老太太,就说把你已放给璞玉了,二老爷也就自然灰了心了。”妙鸾听了此话,又羞又恼,急得骂道:“你们这两个坏透了的狐狸,再不得好死!人家遇了犯难的事,把你们当好人说给你们,你们不理也罢了,倒换着班儿来打趣,你们只当自己都有了依靠,将来都是作姨娘的分儿了?天下那里有尽称心如意的事,你们且笼着些吧,倒别先乐过了头儿。”二人见他着急,忙笑道:“好姐姐你别恼,打我们小时候起,你把我们和亲妹妹一般看待,只是没人处说说笑话罢了,那里有打趣你的理?你把真心告诉我们,我们知道了也好放心。”妙鸾道:“有甚么真心假心的,我只不去就是了。”玉清摇头道:“你只说不去未必济事,二老爷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你在老太太屋里,虽不能把你怎么样,难道你能一辈子跟着老太太不成?一般也有回家的时候,到了那时再落在他手里,才真真的没趣了呢。”
妙鸾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就一日不离这里。若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二十七个月的服呢,没个婶娘刚死就纳妾的理。过着二十七个月还怕甚么,到那时再看罢咧。况且我是属这边的,也不是他的奴才,我们老爷果真许了他,事到紧迫之时,我就削发当姑子去。若到那实在不容说理的地步,还有个死去的路子呢!这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身上干净。”福寿笑道:“这姐姐真真的脸皮厚了,越发信口都说出来了。”妙鸾冷笑道:“事已到了这分田地,还害臊作甚么?害臊能顶过去不成?你们瞧着,方才那个二太太说要寻我妈妈去,我妈妈上次接我家去的时候,已进京回娘家去了,我看他往那里找去?”
正说着,只见他嫂子远远的来了。玉清道:“他们寻你妈妈不着,想是寻你哥哥嫂子说了。”妙鸾道:“寻哥哥嫂子说又怎么样,还能硬按着牛头喝水?这混帐老婆是六国骆驼贩子,听了这话,岂有不献殷勤的?”当下那媳妇已来到跟前笑道:“那里没寻到,姑娘原来在这里,你到这边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儿。”妙鸾道:“甚么话,你就说吧。”那媳妇笑道:“你跟了我来,到那边去告诉你,横竖好话就是了。”妙鸾道:“可是二太太说的那个话不是?”他嫂子笑道:“姑娘原来知道,你到这边来,我细细的告诉你,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了?”妙鸾听了那话站了起来,劈脸啐了一口骂道:“快夹了你那尻嘴滚开!甚么好话,甚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做了小老婆,一家都使着他横行霸道的,如今看得眼热了,也要把我送到火炕里不成?我若得脸呢,好象你们一家都成了小老婆了,到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封自己是舅爷,我若败了,你们就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么?”一面哭,一面骂,福寿、玉清齐来劝他。那媳妇恼羞成怒道:“愿意就去,不愿意就罢了,犯不着为这个骂人,又拉三扯四的,岂不是闲气?俗语说‘当着瘸子,别说拐子’呢!”福寿、玉清等听了这话都变了脸道:“你倒别拉三扯四的,他骂也有他该骂的人,这里扯着谁了?”妙鸾又骂道:“你这养汉老婆,别使你那狐狸道道儿,这里没有受你骗的人,这不是你赖着站的地方,快与我出去!”那媳妇嘟嘟囊囊的赌气出去了。
玉清问福寿道:“休在那里藏着做甚么了?我们竟没有看见。”福寿道:“我听说妙鸾姐生气出来了,所以专来我他,见你们两个拉着手到这里坐下,我就绕过那棵树,来到这山石后边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看见我。”一言未了,忽听身后又一个人大笑道:“他们的四个眼睛没见你也罢了,你们的六个眼睛还没看见我呢。”说着走了出来。欲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情切切静日花有语 乐悠悠清夜玉生香
话说,三人大惊,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璞玉。福寿先笑道:“唬了我一大跳,你在那里了?”璞玉笑道:“我才自来山轩来,见你迎头过来,想要唬你一下,就藏起来了。看你只顾低头走路,后来看你也躲躲闪闪的,知道你也要唬人的。再往前面看时,却有他们两个,我遂绕过山,来到你背后了,你出去后,我就藏在你藏的地方了,所以你们都没瞧见。”玉清笑道:“我们再找找去,山凹里也许还有一两个人,也未可知。”
璞玉笑道:“这会子可再没有了。”妙鸾料着适才说的那些话,璞玉都已听见,就躺在石头上装睡,璞玉推了他一把道:“这石头这般蒸热,当心烤坏了身子!你看西北上黑云如墨,远远又传来了轰轰雷声,我们且到绿波堂坐坐去吧。”说着把妙鸾拉了起来。福寿说道:“眼见得快到凉爽时节了,怎么还这等热!”玉清道:“这两日忒闷热,想必是要下雨的意思。”璞玉又请玉清过去吃茶,妙鸾道:“罢了,我们快出园去吧,雨头风已经来了。”话犹未了,树摇叶落,一阵狂风过处,电闪雷鸣,掉起铜钱大小的雨点来。四人慌忙跑到院门首时,阴云蔽空,天色昏黑,下起倾盆大雨来。四人狂奔乱窜的跑到介寿堂过道时,已是水流中庭,淋得落汤鸡一般了。遂各自归房更衣,不提。
即此一雨,赋诗一首记之,诗曰:雷鸣长空雨骤敛,一轮红日色更鲜。
采虹低垂青天外,浮云半绕碧山颠。
玉人依楼斜阳里,悲鸟飞鸣层林间。
窃思世间万种事,如云变色一瞬间。
次日,雨止云霁,商飙徐起,暑气为之一扫,凉爽了好些。
且说,一日午后,璞玉无事,信步往绿竹斋来。只见竹叶森森,浓阴沉沉,门上竹帘低垂,院中静悄无声。走上台阶,隔内间窗纱向里望时,又不见一个人,但觉一阵清香扑鼻。璞玉遂轻轻的掀起门帘子,走入内间来,只见纱帐半垂,原来炉梅睡在宽床上,手乏弃卷,正在梦乡。春山如黛,合目安眠之态,更比醒时妖娆多姿。璞玉细细看了半晌,不敢惊动。看那书时,是一卷《乐府俊语》,也不细看,走到几前坐在炉梅常坐的铺着红锦绣花坐褥的椅子上,随手弄那笔架、纸铜等小巧精细的器具,忽见砚下露着一个方胜角儿,忙打开看时,原来是一首诗,道:红栏深锁草木静,新花初绽玉蝶轻,芳气未袭蝶梦去,巧蝶恋花何多情。
璞玉看毕,点头自忖:“细想这诗,多是为我而作,看去虽是咏红花的,其实深寓芳心,此乃天予之良机,何不谬和一首。”想毕,遂援笔续道:只因轻蝶欠花债,更见巧语情意多,愿借春风合前缘,红栏新花勿违蝶。
写毕将诗叠好,藏在袖内,悄悄起身过去,一手掀起纱帐,一手推炉梅肩道:“姐姐醒来!”原来璞玉在几前时,炉梅已醒,眯着眼睛看他写字,复合眼装睡躺着,如今一推,遂惊醒坐了起来,一面背过脸去打呵欠,一而道:“是谁惊醒了我?”璞玉自背后把两手伸到胳肢窝里道:“是蝴蝶我惊醒的。”炉梅忙推开两手,转过身来道:“璞玉你怎么了?敢来把我看作陌柳墙花!”璞玉笑道:“虽非陌柳墙花,相如幸逢文君,但愿栏中之花,今日且莫负我蝴蝶也。”炉梅理了理双鬓笑道:“花蝶虽是,你如何便知能作相如呢?”璞玉又动起手来道:“也不必疑我作不得。”炉梅登时沉下脸来道:“璞玉焉敢无理,我回姑母去。丫头们在那里,快来!”画眉、翠玉等忙应个“是!”从那屋里走进来,璞玉向翠玉笑道:“你们这起人,实是不和气,见来了客人,还不倒茶来。”翠玉听了忙着倒茶去了,画眉见姑娘无话,也慢慢退出去了。
炉梅道:“好兄弟,还了我的诗吧。”璞玉道:“我拾得的,如何白白给你。”炉梅道:“你不还了我的,就拿你当贼处治。”璞玉道:“偷书不算贼,你必要讨回时,须得依我一件事。”炉梅笑问:“那一件?”璞玉将诗夹在指缝里给他看着,道:“欲讨回这个,须得把你那白白的手腕乖乖的叫我咬一口解恨。”正说时,炉梅乘其不防,忽伸手把诗夺过来了。璞玉焦躁,就过来抢,炉梅两手狠命的攥住了不放,璞玉扑上来夺。二人正闹得不可开交,绵长自老太太屋里派送一大盘西瓜、果子来了,璞玉才放了手。绵长笑道:“大爷的份儿,已给福寿送过去了,原来在这里。”璞玉笑道:“我的份儿你们先吃吧,我且先吃这里的一些。”炉梅道:“好没脸,留着自己的吃人家的,画眉快来收去。”画眉应声“是”,刚接过盘子去时,璞玉赶上来,夺过一个油绿色的大西瓜,一拳打去,因那瓜己熟透,随手而开,红汁迸出,撒了一地。炉梅皱眉道:“这般粗莽!快来扫地,一会儿就招蝇子了。”璞玉也不理论,也不用匙子,满把的抓起瓜瓤肥块就吃,吃得分外甘美。绵长等正看着取笑,只见德清、熙清、妙鸾、锦屏等齐从外边走进来了。
原来,次日便是七月初七。德清回老太太要作乞巧会,老太太道:“这是你们女孩儿们的玩艺儿,我们老迈之人,就是乞得巧来也无用,随你们的心玩去吧,我倒要凑个热闹看看你们玩耍去。”德清领命,遂同妙鸾商议,又会锦屏等来的。当下,德清说出了这事后,璞玉不禁大喜,炉梅笑道:“德姐姐!你先叫画眉过来问问。”画眉遂笑道:“昨儿我们姑娘,早吩咐我们都预备好了瓜果祭祀的东西,这会子不必再费事,送各处的乞巧供果儿也都预备下了。”德清道:“到底是我们炉姑娘,甚么事想不到呢?这么多人,谁也不知他是甚么时候想到的,甚么时候预备下的。”炉梅笑道:“好姐蛆别夸过了沿儿了,我自己戴的帽子就已不矮了。”
且说,熙清、妙鸾二人在一旁下棋。德清又笑道:“这些东西在那里摆布呢?还是我们凭花阁前宽敞一些,是不是?”炉梅道:“不必,我已都在这里预备了,明儿就请姑母过来,坐半日解解闷吧。”遂约定明日午后大家在此聚会而散。
次日,炉梅梳洗已毕,便往逸安堂请了安,又请金夫人莅会。金夫人吩咐去请老太太,因此,炉梅又到介寿堂请了老太太,老太太倒是极兴头的,答应必去。吃过午饭后,璞玉等众人都到绿竹斋来聚会。大家正在吃茶说笑,只见老太太坐着藤椅,打着青缎遮阳伞来了,身后跟着妙鸾、秀凤、福寿、绵长等及小丫头们;次后金夫人也领着锦屏、玉清、五福、三妥等来了。众人齐迎接出来,扶老太太入内。老太太上炕倚着福禄满小枕歪着,叫小丫头捶腿,金夫人向前回道:“今日凉爽些,天气也还早,老太太是不是看看牌好?”老太太笑道:“今日是上界牛郎织女两个相逢的日子,我们来设祭,还要斗牌?倘或织女生了气,遣牛郎来捉赌可怎么处?”说得众人都笑了。
正说笑着,金夫人叫来昀两个体面些的婆子,自外面走了进来。一是老管家龚高之妻张妈妈,一是王姥姥。两个婆子齐向前请了安,又向德请笑道:“我们老了,呆手呆脑的活了一辈子,这会子借着姑娘们的光,也向织女仙子乞一点巧来,给我们老头子做个好荷包带呢!”说得老太太等都大笑起来。
王姥姥又道:“我们姑娘们已是够巧的了,还乞甚么巧,终不然把织女的巧库都取尽了才罢?”德清笑道:“姥姥且别夸我们忒过了,人家炉姑娘不受用呢。”炉梅笑道:“我真有点嫉妒,王妈妈只夸自己的姑娘,全不把我算数。”那王婆子转过身来,觑着眼看了炉梅道:“嗳哟!姑娘你难道不是我们的姑娘了?我这老人无意之言,可别多心了,看我这个老糊涂,谁叫你多口了。”一边说,一边急的打自己嘴巴,众人都笑起来了。
熙清笑道:“妈妈,他们故意的急你呢,你别着急。”吃茶毕,老太太共张妈妈、炉梅、妙鸾、德清等五人玩纸牌,金夫人、王姥姥、熙请、秀凤四人,围坐地下八仙桌子洗骨牌。王姥姥笑道:“我眼色不济,坐个老实人手下才好。”老太太笑道:“说不说的你真个该当心一些,他们都是年青的高手咧。”金夫人也笑道:“我们仗着老手儿也不怕他们。”
当下,有众丫头们,排了两溜儿远远的站着,用鹅翎扇子换着班儿轻轻扇着送凉,画眉、翠玉等送新莲子拌的百合糖汁和杏仁茶来解渴。
老太太戴了眼镜,仰起头,高高擎着手内牌道:“一点儿也看不清。”又回过头来看了看窗户道:“炉丫头,那个洋帘和纱扇是逐蝇子的,不去也罢了,你把那讨人嫌的两株竹子,往那边支支才是。”又道:“这里正看得不明白,那竹子却来呕人,时时晃来晃去的捣鬼。”炉梅遂唤丫头们去支过去了。老太太把眼镜架在鼻梁上看着道:“这才好些了。”众人在绿竹斋玩了半日,傍晚方散。炉梅叫画眉来算帐,倒是老太太、德清二人输了。在骨牌局里秀凤一个人输了。老太太遂命凑起这两份子钱,以备仲秋之用。
且说众人收场盥手,出到中庭,登上四面曲栏和太湖石上来看时,但见碧天万顷,几朵红霞,随风展转。小楼西角,绿杨梢头,早悬新月如钩,似一缕淡黄锦条。炉梅遂吩咐调设几案,陈列晶罩银烛、金炉玉盘等具。燃灯焚香毕,人面浮香烟,煞是好看。众人都捧蜘蛛盒儿来放下,有金银制的,也有珊瑚、玛瑙之类的,上面都有写着各人名字的红纸帖。随后又把红丝穿九针的采缎小包放在各自的盒儿上,大家排班,一齐磕了头。
老太太笑道:“你们知道牛郎织女二星在那里?只管乱磕头。”炉梅笑着仰面指天河两侧的牛郎星和织女星道:“那两个就是。”众人举首看时,只见那二星比往日分外近了,一水相隔,铄光荧荧,如喜相逢。张妈妈先合掌道:“老佛!天上神仙也不能由己,尚有别离之苦,这两个星宿不知为了甚么缘法,这般不得遂心呢!”
且说德请自槟红手里取出五采情缘索来。金夫人见了笑道:“这又是甚么故事?”璞玉忙道:“这是《水经补注》上的故事,说是贾佩兰在七月七日共姊妹们在百子池边聚会,用五采丝线互相联结起来,被联结者,不拒何人,便都是有情爱之缘的,所以叫‘五采情缘索’。这五采虽是取法于‘五行’,内中也寓着‘五常’之意。”老太太听了笑道:“这也有这么多的缘故,倒也新奇。”
王姥姥道:“咱们老糊涂行子,进人群里,也叫他们联一联。”说着拉了张妈妈走入人群中来,璞玉笑着真个向前将两个婆子一围,众人不禁笑了起来。璞玉见炉梅、秀凤、玉清等站在暗处,看着两个婆子跌跌撞撞的样儿,弯着腰只顾笑,便远远的绕了过来,把熙清、妙鸾等都一齐圈起来了。炉梅忽见情势蹊跷,欲躲出去,东跑西窜,早都被红索网住了。金夫人也欢喜笑道:“原来有这般热闹,这会也算不白聚了。”璞玉又绕了一圈,金夫人、德清等也都落了索,福寿刚欲逃走时,璞玉追了上去,着颈子一套,未能脱逃,也落了索。
老太太笑道:“这乞巧会倒真真有趣。”炉梅笑道:“这会原也是为老太太、姑母乞寿、乞福的呢。”璞玉忙笑道:“给这祝词儿的该赏个甚么好呢?”德清笑道:“给这油嘴子的嘴巴上涂上麻油就是了。”
众人正聚在一处说笑,忽然一只喜鹊飞来,落在竹枝上,对着新月淡影,喳喳叫个不休。璞玉指着道:“你被织女拔了冠子,又到这里只管罗嗦甚么?你莫非疏忽了展翅,倾了渡桥,湿了牛郎的靴子,躲到这里来的么?”金夫人笑道:“这傻孩子,与那畜生混说甚么?”德清道:“这喜鹊来的奇,莫非我们这里又要听甚么喜讯了?”金夫人道:“真真是人心不足,你们这般欢喜玩乐,已是喜之极了,还求甚么喜?”炉梅笑道:“说不定还是德姐姐的喜呢。”德清问道:“我的甚么喜?”炉梅但笑不言,德清追问不已。金夫人又合掌道:“天恩祖德,也不可过望了。
我们老爷还天天说,名位吃穿都过分了,托赖圣上恩典,只求个安闲无事罢了,还寻甚么喜呢。”张妈妈道:“咱们府上也算富贵至极了,况且凡事皆以忠孝为本,常常积德行仁,还有谁家能比得上呢!真可说是‘日种善田,积福无量’了。”正说着,只见垂花门回事的舒二娘,捧着几包礼物及仪帛等件走进来了。
原来是金夫人差往娘家的人已回来,遂将金公寄来的书信礼物及鄂氏、顾氏、琴默等所赠之物,一件件交付明白。又将那边阖府平安及金公夫人顾氏太太仲秋要来接侄女炉梅等事一一回复了。别人听了犹可,唯有两个人听了此话,便大不胜情。你道是谁?一是炉梅,因在人家这里关了半年,忽然听说家里要来接他,心中不胜欢喜;一是璞玉,因方与炉梅惯熟亲热起来,见说下月就要接他回去,便觉不胜伤心。金夫人听了也欢喜,遂回了老太太,要散会。老太太道:“这也罢了,你们且把盒儿打开,看今日谁乞得巧多。”德清道:“依照规矩,明日方可开的,因老太太吩咐,福晋、姨娘们还有事面讯建昌差官,如今就开了看吧。”大家遂行过礼取看,只老太太、金夫人、吴姨娘、张妈妈四人没放盒子。妙鸾、锦屏二人盘内都结满了网。德清、熙清、秀凤、玉清、锦长,槟红等人的都结了冰棱儿及玫瑰花瓣之状。丁香、福寿、画眉三人的是长方网。再有五福、三妥、鹦哥、子规等人都结了没头没脑的密密层层的网。唯炉梅盒内结了几瓣梅花。上面隐隐似有个“三”字,众人看了诧异,也不解其何意。
末了又剩下了一个小盒儿,也无人取开,上面又无名帖,大家查看时,原来是丫头们与王姥姥取笑,将众人丢了不用的一个大蜘蛛,给他装在胰子盒儿内,催他放的。当时王姥姥因看众人的,混忘了自己的,众人把他推了出来,王姥姥这才走到案前,诵经祝佛的行了三个卧拜礼,又口中叨咕:“哎!天仙,也不知赏了我个甚么巧。”说着端起盒子打开,众人都忍着笑,凑向前来看时,倒是真真切切的结了个“拉”字,蜘蛛却不见了;将盒口儿朝下一磕,蜘蛛落了下来,伸着腿,仰面朝天死了。众人见了大笑起来,王姥姥犹自诵经不止,老太太也笑着,命取过来看了,问这“拉”字的原故,众人都说不知道。王姥姥伸出枝拇指叫苦道:“也不知是个甚么‘拉’了,莫非天仙嫌我爱拉屎的‘拉’了不成?”众人听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张妈妈也挤进人群中来,只管问那蜘蛛为甚么死的缘故,有的说是胰子味儿毒死的,也有说因盒儿小闷死的,其说不一。金夫人命玉清把那些蜘蛛不可害一个,都送到背静处放生。玉清遂唤小丫头们全带往会芳园放生去了。老太太也坐着藤椅子,欢笑而回。
且说,炉梅待众人散去后,方回身进房,一一开视家里来的书信、东西。王姥姥那日伤食拉肚,次日也就托着回去,不提。
但说炉梅自那日看了璞玉和的诗,念其情深意浓,思量自己的事不能定准,又因归期将近,欲再乘机一探其诚意,却因时气凉爽,贲侯催璞玉读书甚严,因此不得常常见面,又不能割舍儿女私情。没奈何,一个不是晨风嗟叹,一个便是月夜低吟,两情眷恋,甚是可怜。
一日,时过秋分,天色清肃,秋雨增晚寒,凉风透罗帐。炉梅心下孤寂,套了一件衣服,走出房来,绕池水看秋海棠,只见那花光采映红,迎风摇颤,叶上雨水连连滴下,恰似离乡佳人之泪。炉梅不觉触景伤情,流下泪来,掐了一枝花,簪在头上,回到房中,倚窗坐了。未几,暮色苍茫,金风吹起,但闻千树万木,嘈嘈杂杂,愈增悲秋之感。炉梅听着风中蟋蟀声,闷闷的坐了诈多时,画眉再三催后,才收了簪镯安歇。画眉等也关了门窗,息灯躺下。
冷月映窗,清光满屋,雨后皓影,流波中天,远闻处宿林杜鹃阵阵婉转悲啼,如助人之愁闷。炉梅展转寒衾,直至三更不能入寐。画眉睡了片刻,忽然醒来,见姑娘还未睡,遂道:“姑娘为何只顾这么叹气?不是我们二太太就要来接咱们吗?”炉梅道:“说的是呢,为甚么我妈妈不来接我,倒婶子来呢?”画眉道:“想必是因为没看姑太太有日子了,所以乘便来罢咧。”炉梅道:“若是婶子来可领不领琴默姐姐来呢?”画眉哼了一声笑道:“那还有个不领来的!”一言未了,忽然窗上晃过一个人影,二人见了不觉大惊。不知所见何人之影,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金夫人生辰议亲事 白老寡二进贲侯府
话说炉姑娘,清秋长夜,惊寒不寐,与侍女画眉谈心事,直至三更。忽见窗上好似晃过一个人影,二人齐惊,起来看时,原来是一只寒鸦,栖于斜枝,一阵风过时,影儿映在窗上的。二人才放心躺下,又说了一会子话,少刻,画眉也睡过去了。炉梅一人合目而卧,又过了半个更次,忽听远远有人哭泣,忙抬头听时,却是翠玉鼻息之声,复又躺下,思量起自己身世,孤苦一人,母老父亡,想到其间,不觉又伤心起来。不意府院墙外,远处村鸡又高唱起来了。正是:清秋思君夜,寒风透窗隙。
疏竹叶落时,愁人睡也未?
一日,值金夫人生辰,夫人清晨起来,便往炉如阁上了香,又到介寿堂磕了头,领了好些赏赐,回到逸安堂来,吃毕长寿面,才受了府内上下众人拜贺。德清、璞玉等都有庆寿礼物,惟炉梅所献与众不同,乃是一幅月白缎子上绣的一尊端坐出水莲台上的无量寿佛,绣得眉目流辉,面带笑容,栩栩如生,手内捧的司寿法瓶,上绣了个“寿”字。下面又绣了“福如沧海长天,寿比山岳永固”十二个字,也是精巧无比。这正中了金夫人敬神礼佛的虔心,心中大悦,遂悬在逸安堂中厅,当着众人之目供了。贲侯从外边走进来,见其形容色采之精巧鲜明,也赞赏不止。
一时,摆了午宴,夫妻二人对坐,吃过几杯庆喜酒,金夫人发话道:“想来你我二人,年过五十,只有这一个儿子,年纪虽小,一生婚姻也是大事,也该早些商议才好;老太太也曾吩咐过此事,不知老爷心下如何?”贲侯道:“此事我也并非不虑,欲自京里结亲,只是地远事繁,若聘个近处门楣相当人家,也似没有个妥贴的,所以耽延至今。”金夫人道:“岂是没有相当的,想来与其聘远地公主、郡主,倒不如近处老亲中寻的好。公主、郡主们虽好,总是乏嗣者多,这是屈指可数的,老爷请看那个不是这样?”贲侯道:“若从旧亲中寻,你看我们甥女圣如如何?”
金夫人低头不语,半晌才陪笑道:“常言道:‘不敲现成钟,却去铸新钟。’圣姑娘有何不可,只是孟姑老爷只有那一个女孩儿,况且他家又是极富贵的,岂肯给我们这等人家。”贲侯拈须微笑道:“既然如此,我看你娘家的女孩儿们中,琴默到是为人性情温和,待人宽厚,模样也俊美,你道他如何?”金夫人道:“那孩子聪明儿、性情儿倒也罢了,只是身材平常,炉梅这孩子的聪明模样都不在他以下,再说琴默的父母俱在,又有个兄弟,不愁寻不到好人家儿;只是炉梅这孩子,他父母就只有他一个,而且我那哥哥也早已去世,可怜我那鄂氏嫂子,看着我那兄弟的脸儿过日子,他女儿如能有了个妥贴的人家,也是了却他一件大事。”贲侯大笑道:“夫人既有此意,何不早说,只顾兜圈子呢!原来不是为自己的儿子,倒是为娘家侄女儿的。”金夫人亦笑道:“也为娘家,也为儿子。”贲侯道:“这有何不可,但虽如此定了,因老太太爱惜璞玉之心重,还得慢慢回过了老太太方可提。”金夫人大喜,遂命快叫姑娘们来。
一时,德清、炉梅、熙清等都至逸安堂来,每人各献了一杯酒。贲侯见炉梅,体态轻盈,一似玉树摇春风,容华照人,恰如秋水贯晶瓶,心中也觉欢喜。金夫人将炉梅叫到跟前笑道:“我的儿,你想着我,给我绣了无量寿佛像,难为你有这般心灵,这般手巧,姑妈欢喜不尽,也没甚么别的赏你。”说着取下自己头上的一对嵌球如意黄金簪,给他戴在头上,道:“我的儿,愿你与我一般的长寿。”德清等早解其意,悄悄掩口向炉梅一笑。炉梅本不知其故,方欲叩谢,忽见德清等笑得蹊跷,心中一动,方知其意,登时彻耳通红,谢也不好,不谢也不好。正在窘迫时,幸贲侯唤丫头们倒酒,炉梅遂趁便,说声“取酒壶来”,便进里间去了。众人遂大笑起来。炉梅忙走出逸安堂后门,除下头上簪子,给翠玉带回绿竹斋去,自己却往介寿堂而来。
刚走到角门,恰好璞玉迎头来了。璞玉见炉梅来,遂止步笑道:“姐姐这大热天,一个人往那里去?”炉梅忽然心中一动,不觉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微微笑了一笑过去了。璞玉心中诧异,也不便去追问。来到逸安堂,听得众丫头们嘁嘁喳喳的议论,方知炉梅适才见面时脸红的缘故,不觉心中大喜。
转眼已是八月中旬。一日,璞玉、炉梅等众人都在凭花阁聚会,正在说笑,忽一小丫头跑进来道:“上房里来了一群客人,听说是炉姑娘的婶娘呢。”炉梅闻言大喜,遂同着德清等往介寿堂来。璞玉身先众人跑到上房来看时,只见老太太坐在正中榻上,上首坐着炉梅的婶娘顾氏,琴默在身旁正色而坐。璞玉一见他来,正合其爱慕之情,喜不自胜,拨开地下站着的媳妇们进来,跪请了顾氏安。
且说那顾氏,四十多岁光景,面圆体胖,穿着鲜艳,一见璞玉,忙拉起手来笑道:“哟!哥儿这么快就长这么大了,比小时越发精神了,如今几岁了?念甚么书?”一连问个不住,璞玉一一对答。转身又与琴默相见,琴默亦起来见了礼。随后德清、炉梅、熙清等都来一一相见毕,大家欢喜亲热异常。
且说,顾氏太太与老太太叙了一会子话,金夫人便请到逸安堂去坐下,吃茶说笑。一时茶毕,顾氏起身开箱,将从家里带来的各色绸缎簪花等物取出,一一交付金夫人,又将果品等物分给众人。
德清等领琴默到凭花阁来,少年姊妹,相别数月,自是说笑不尽。德清道:“时气尚热,琴妹妹脱了外衣坐罢。”琴默使唤瑞虹来起身换衣,炉梅笑道:“姐姐也奇了,这也不是没来过的地方,何必又穿这么多?”琴默笑道:“这都是我们姨娘硬叫穿的,谁还愿意穿这些。”熙清向炉梅笑道:“你还说人家穿的衣服呢,琴姐姐如果愿意穿,也不过穿了自己衣服罢了,那象你那会子穿了我们哥哥的藕荷宁绸短底襟灰鼠袍,上面又套了他‘一斗珠’灰坎肩儿,又穿了靴子,头上戴了簪缨貂皮帽儿,就与我们璞玉哥哥一模一样的,站在槅扇旁边,老太太还不知道,只顾叫:‘璞玉这里来,仔细那上边挂的灯笼穗子拂落屋灰迷了你眼睛。’你不言语只顾笑,后来众人都笑起来,老太太才知道了,也笑着说:‘你成了男孩儿倒好看!’是这么说的不是?”众人听了,回忆起往事,都笑了。琴默问也道:“璞玉兄弟在那里?怎么没来?”德清笑道:“他这也没想别人,单单记挂着璞玉,想是还没忘小时候的淘气,又想在一起玩呢。”
正说着话,只见璞玉也随后跟了过来笑道:“琴姐姐甚么工夫到这里来的,我只道是往绿竹斋去了,到那里白寻了一趟。”炉梅笑道:“你当是琴姐姐看我去了?姐姐那里便赏我脸呢。”琴默笑道:“我是欲先拜见了这里的主人们,再去见自己姊妹的。”
说毕,又向璞玉道:“孟嬷嬷可好?”璞玉道:“极好极安,多谢姐姐想着。”炉梅回头看了外头笑道:“又来了一位我们姐姐的密友了。”众人抬头看时,只见妙鸾笑嘻嘻的走进了来,琴默等抬身让坐,妙鸾坐了。琴默道:“妙姑娘来的好,我给你带个东西来了。”妙鸾笑道:“甚么东西?先时姑娘送我们姑娘们红玛瑙戒指时,也不给我一个。”琴默笑着取出绢子,解开挽的巾角道:“看这是甚么?”大家看时,与上回送的一般,玛瑙的一个,白玉的一个,翡翠的一个,绿松石的一个,四个戒指共四包儿。
炉梅笑道:“你们看这人,上月送我们戒指时,一齐送来不就完了,为何今日才亲自带来呢?我道是甚么奇物儿了呢,原来还是那个东西,可真是个奇人了。”琴默笑道:“你道这个奇了,待我说出原由来,让大家评评,到底谁奇了。送你们的东西,虽不告诉那差人,因上面皆有字记着,你们一看便知。这送下面姑娘们的东西,若上边写了他们的名儿,又似拿大,若只用名字的头一个字,写了这个姑娘,那个姑娘,这里同名的姑娘也多,也不知是送给谁的,况且那么着不是又与送给你们的东西混了。若是差个女人来,我倒可当面交付明白,这个给谁,那个给谁。来的人偏又是外头的,又不能当面交给他,因此不如亲身来时再说。”
说毕,将四个戒指放下道:“妙鸾姐姐一个,秀凤姐姐一个,锦屏姐姐一个,你们自取,余下的一个,我自用。”妙鸾取了翡翠的,秀凤取了绿松石的,德清取了玛瑙的,命大丫头送给锦屏去去了。剩下一个白玉的,璞玉道:“这个就给了我吧。”说着伸手去拿,琴默忙抢到手里道:“这不是给你的,你男人家要这个作甚么?”众人听了大笑起来。炉梅笑着向璞玉悄悄竖起指头,划着脸羞他,璞玉亦笑道:“你不必羞我,慢慢走着瞧,肴我能不能要了他的。”这里姊妹们笑耍,表过不提。
却说,老太太见顾氏虽是接炉梅来的,也不知他住几日,遂吩咐洒扫整治了海棠院,叫顾氏母女住下。当下,时近仲秋佳节,贲府里预备月饼、葡萄、酒一应过节的东西,又热闹起来。
一日,众姊妹自绿竹斋往介寿堂来,只见上回来的那个白老寡又来了,地下倒了一堆玉米、野菜等物,又一大筐内满装着豆角、茄子之类,放在身旁坐在地上,向着老太太絮絮叨叨的献殷勤说话,老太太原是个怜贫济苦的活佛,正与他谈笑高兴。
众人齐入来,德清先笑道:“这妈妈不来多日了,身子还硬朗?”白老寡见姑娘们进来,忙起身合掌躬身,向众人连连施礼笑道:“姑娘们好?都是福禄俱全的小姐们了!”又觑着眼看了琴默道:“哟!这可就是福晋太太的侄女了,真真是福德之星都聚在一处了。”又絮絮叨叨说个不了。老太太命他坐下,问道:“老人家怎么这许多时候没来?”白老寡道:“我的老太太,我那天不想到这里来,只是我们庄户人家,天天不得闲。如今更兼到了秋天,满地里都是庄稼,我一早一晚在外头拣菜弄井的帮着他们,只是老腿老手都不大活便,遇着刮风下雨常常跌在泥水里。昨儿个摘豆角时景着些了,这右臂还在酸痛,虽然叫我们大脑袋去买来一付膏药贴了,也不见怎么样。”一面说着一面自菜筐子底儿掏出一串青茭来道:“我们村野人,没别的东西孝敬,这都是收的菜尖儿,送来尝新的。”又见叶儿手里拿着好几个竹皮扎的笼子,装了好多蝈蝈儿,都振翼吱吱的叫,腿蹬着西瓜花儿吃,白老寡接过来道:“这是我们大脑袋从山上捉来,孝敬众姑奶奶们的。”说着送到德清、霉默等跟前来,众人都按口而笑,叫丫头们来收了。
老太太笑道:“你不得工夫来这里,我们却成日家没事,关在这深宅大院里,倒想寻个机会到你们村庄赏视田野风光,散荡散荡呢。”白老寡道:“老太太还想到我们村上住几日散心呢,我的佛爷!我们村野去处,那里有甚么好风景。推开一扇柴门去看,狗窝也在窗下,猪窝也在窗下,更是鸡窝也在当院。牲口圈也在当院,若是忽然刮起风来呀,各样味儿可都全了,倘或下了雨,哎哟哟!你瞧那个味儿呛鼻子吧,可真个躺猪圈、卧牛粪了。这里轩宫深院,我看着比庙宇还好呢,我到这里真象到了天宫仙境了。”老太太叉道:“你也不常来,这会子来多住上几日再回去。”白老寡道:“我也想住几日,只怕累着老太太使不得。”老太太道:“累甚么,倒是使我不寂寞的好。”
且说,德清见老太太喜欢白老寡,遂同琴默、炉梅等到外间商议请老太太游花园的事。璞玉先欢喜道:“明儿不就是八月十五了?我们就回明了福晋、姨娘,就说一来散散心,二来因二舅母刚来,正该设宴洗尘,料无不可,索性将明晚福晋、姨娘的月祭,也预备在园中,明日就乐他一天不好?”德清也高兴起来,大家遂往逸安堂来,回过金夫人就去预备。璞玉又去清了老太太。这正合了老太太的心,自然欢喜。当日即遣车轿,将贲寅的女儿宫喜也接过来了。
且说,这宫喜年岁也只有十几,比璞玉大两岁,为人性情温柔而气质严毅,与琴默等同辈姊妹极相投合。当夜璞玉想着何处设宴、何处吃茶、何处歇息等事,一夜不曾合眼。自鸣钟报四更时,才睡了一会几,忽然醒来,见窗上大明,慌忙起来披了衣服,再看了看窗户大叫道:“不好了,外头必是天阴了,今日若下起雨来,岂不使大家扫兴。”遂叫起嬷嬷丫头们开了门出来看时,原来天虽亮了日尚未出。遂大喜,急忙盥手洗了脸,草草编了发辫,忙忙的穿了衣服。因此时一早一晚已冷了些,套了一件宝蓝夹纱短坎肩儿,便往花园来。只见满园中花果熟老,藤草皆黄,婆子媳妇们正在洒扫园地,预备各处铺设的桌椅絪褥及各项摆设,往来穿行不停。
忽然自西边吹来一阵清风,风过处只觉芳香扑鼻,料是西北山坡上的那株桂花开了,遂过了桥,穿花拂柳而来。只见金花朵朵,玉叶层层,流馥云外,正在盛开。璞玉想起李义山的桂花诗来,口内低吟,徘徊左右,爱恋不舍。只见琴默头戴天蓝缎昭君套,身披大红哗叽缎斗篷,领一个小丫头,从山坡下走上来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干甚么?”璞玉笑道:“我是寻了这新开的桂花香来的,见他一夜之间,盛开如此,正在不忍离去,姐姐这是从何处而来?”琴默道:“我与姊妹们同来看他们打扫园子,也是忽闻香气寻来的,他们都往来山轩去了,这会子也快来了。”璞玉素知琴默为人幽静持重,遂趁机道:“原来姐姐也是寻香而来,斯之谓幽香岂可隐乎哉?”琴默见他说自己,四目相视,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忽见德清、宫喜、炉梅、熙清等都来了,齐笑道:“好啊,新花开了,你们两个却抢先来偷看。”炉梅又道:“我们就罚他两个,设宴赏花。”宫喜笑道:“真个该罚琴姐姐和璞玉两个,既知开了这么好的花,也不知会一个人,但你们两个来偷看?偏我们这几个人,不配看这花了不成?”琴默笑道:“我原也不知道,闻了香气寻了来的,也是刚刚来到,你们可别错怪了。”璞玉忙道:“且别说闲话了,你们来好好看这花,实是比往年开的好,你们再闻闻看。”众人听了拥至花前,熙清、炉梅二人更登上山石欲折树枝,璞玉焦急,架隔这个遮拦那个的央告道:“你们尽情看、尽情闻都使得,只是别折下来。”炉梅笑道:“我偏要折一大枝下来插瓶去。”璞玉越发着了急,只顾欠背躬身的求免,众人大笑。又计议如何设宴赏花之事,琴默道:“若宴赏此花,须得先在上面陈上一个大帷幔。”炉梅道:“只不知甚么色的好。”熙清道:“见有个现成的五色锦制帷幕,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德清道:“忒花哩忽哨的也不好看。”宫喜道:“正黄色的如何?”德清道:“那又成了上下一色,太素了。我那里倒有个白纹并梅花的月白盖顶大帷幕,不知好不好。”众人齐声道:“好!”遂忙唤丫头们取了来,吩咐媳妇们架了起来,再看时,只觉清鲜倍增,芳气愈浓。
德清又与琴默商议,再命结红球流苏等花样加以修饰,又绑了富贵不断头篱栏。大家在山石上设褥坐下,商议何处设宴。有的说在花下好,有的说在栏杆外山坡上好,其说不一。璞玉道:“花下太近了,崖上又太凉,若再设个帷幕,又没意思了,依我看来,设在隔水对岸东面的曲亭上不好?你们大家看,正对面不是?我们都到那边再望望,倒更可隔水增辉呢。”众人遂走下山坡,绕过水来到亭子上,看着摆下桌椅,德清叫丁香去吩咐了厨房里作的肴馔,又从丫头们中选出会使乐器的。炉梅的丫头画眉使四弦,翠玉使笙,琴默的丫头瑞虹使筑,凭霄使鼓板,德清的丫头槟红使洞箫,将诸般乐器,齐备在亭前小套间内。
原来这座亭子,临水而立,两侧翠竹、梧桐成荫,正对面山坡上几坐小丘相叠,复径曲路互相交织,那株桂花正对亭而开,影射水中,碧帷红栏,香馥光辉,两旁群树丛生,犹如侍卫相从。
众人正在摆设整治,忽然一个小丫头走来道:“老太太已用过早饭,坐着藤椅子与福晋、姨娘们入园来了。”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赏桂花芳气峭透袭 宣酒令丑态忽尽现
话说众人迎接老太太至绿波堂前,大家跪请了早安。老太太欢喜,引着众人踱过石桥来。因白老寡跟着,欲叫他到各处看看,在绿波堂阶上设椅坐了。德清忙向前扶着老太太笑道:“老太太真兴头,这早晚就进来了,我们道是还不曾吃早饭来着。”老太太道:“这是甚么时候了,天已向午了,还说早呢,你们的筵席摆在那里了?”熙清笑道:“设在拱碧亭上了,那边山坡上的桂花开的极好,况且池水清澈,坐在水边亭子上最是敞亮,看着水,眼也清明。”白老寡在旁道:“最好,我初次入这园里来,今日须得逛个够呢。”一言未了,只见金夫人也陪着顾氏太太来了。
老太太欠身让坐,丫头们忙将坐褥铺在石栏上。顾氏坐了,一面与老太太谈笑,一面观看时,原来这三间房,没有槅扇,当地设一张花梨木方桌,上面堆了几叠古名人字帖和几方宝砚,摆了各色笔筒、笔海,筒内大小、粗细各色笔多如林立。北面一张条桌上放一汝窑玉瓶,内插一枝菊花,真如仙客披鹤氅,淑女饰雅妆。东壁墙上悬一幅米元章画的《云雨大横图》,两边对联写道:绿水涤襟增新波,云霞缭绕采花人。
下面桌上置一大古鼎,南面紫檀架上的大盘内盛着几十个黄澄澄的大佛手,北面放着一块高耸的墨脸洞天石。白老寡不分好歹,拿起一个佛手便吃,妙鸾忙笑着拦住道:“那是吃不得的东西,你拿着玩吧。”白老寡装个鬼脸道:“你们这里的屋宇庭院,美如图画,这般一个好果子,象画的似的,也是白放着看的么?既是不能吃的一个东西,放在这里作甚么,竟不如放上几个红红的萝卜好。”一语未了,满屋人哄堂大笑起来。
老太太看着正间后园道:“这林子也太密了,回你们老爷叫人来间一间,也好通通风。”正说着,忽然一阵风过处,传来嘈嘈音乐之声,老太太道:“咱们府上念甚么经呢,这里听起来倒很近。”德清、炉梅等笑着回道:“不是诵经,是我们几个丫头练习着自学的乐器,准备迎接老太太呢。”老太太笑道:“这倒有趣。”白老寡道:“我当是谁家娶媳妇来着。”说得众人齐大笑起来。
老太太稍坐片刻,即便起身,也不坐藤椅,携着顾氏手步行,众人随后,逶迤往来山轩而来。只见眼前红绿丛杂,花枝颤颤,长柳依依,景色异常。正是:黄花满地,疏柳探崖,小桥直通若耶河,曲径迹出天台路。岩间清流滴滴兮,篱园似罟;枝头红叶飘飘兮,疏林如画;西风微动兮,鸣声在耳,和日当午兮,蟋蟀长吟,琐呐箫管满几兮,别样精奇;绫罗锦缎穿林兮,分外妖娆!
众人说说笑笑来到来山轩下,原来那轩建于园中高阜,四壁青山,尽在檐下,看得极远。门额上悬一匾,上书“来山轩”三字,两侧对联是:交友如画图采尚红朱,观文同观山安用坦途。
白老寡先笑道:“到此更似登了天堂了,你们瞧那下边许多层楼叠阁,厅堂衙门,都在脚底下一样。”顾氏道:“凡景物都随着人的喜好而感于心,我看了那远远青山烟林,倒动了野游之兴。”
当下老太太站着浏览片刻,因风凉,也没坐,便又扶着丫头们往拱碧亭而来。但闻四弦、筑、洞箫、琴、胡琴、弦子、唢呐、琵琶、云锣、镗锣、鼓板之声悠扬,越水拂耳,煞是好听。一时,众人都到亭上来,只见栏杆外放着两张条桌,上面放着茶杯、磁盏、各色托盘等物,那边有几个丫头扇火烹茶,这边又有几个丫头在风炉内燃火暖酒。老太太笑道:“这茶想必是最好的了,地方、器皿倒也都干干净净的。”炉梅笑道:“这是依照我们琴姐姐的意思摆设的。”老太太笑道:“就是了,我说这孩子平素就是细心,凡做的事都管叫你合心适意。”白老寡在旁接过来,只夸得个花雨缤纷。琴默听了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躲到一旁去了。
且说德清安席,上席坐了老太太、顾氏、琴默、炉梅四人。左手一席上坐了金夫人、德清、宫喜、熙清、璞玉五人。右手一席地桌上让白老寡、张妈妈、王姥姥三人坐了。丫环们安了杯箸,上果菜毕,老太太见那桂花,隔水泛采,香流几上,又逢天朗气清,不觉心中大悦,向金夫人道:“我们今日替顾氏亲家洗尘,席间不可冷冷清清的,也该行个酒令,岂不热闹?”金夫人见老太太高兴,忙起身笑道:“老太太说的极是,我们姑娘们都本不大会吃酒,已自不热闹,若行起令来能不喝吗?”老太太道:“不必给孩子们斟烧酒,斟上黄酒也罢了,只给我们三个和下面的三个婆子斟上烧酒来。”顾氏太太忙笑道:“老太太自然甚么令也都能的了,只是我们会甚么,这是要变着法儿灌醉我们呢,我们都多吃几杯就是了。”老太太笑道:“亲家太太这事倒不必过谦,多是嫌着我老了,若说我变甚么法儿,另寻个人行令就是了。”顾氏笑道:“倒不是推辞,倘或和不上,岂不丢脸。”金夫人忙道:“若真个和不上,也不过多吃几杯罢了,吃醉了睡觉去就是,这里又没外人,还有谁来耻笑咱们?”顾氏点头道:“既然如此,老太太先饮一杯才是。”老太太道:“使得。”遂吃了自己的一杯酒,叫璞玉行个新奇的令。
璞玉正自心中发闷,一闻此言,正合其意,遂挪到前面坐下道:“老太太今命我行令,酒令重于军令,不分大小尊卑,有违吾吉者罚。”说毕,将身后槟榔荷包解下,自内取出四个骨骰子来。众人看时,骰子六面上却不是红绿点子,各面都镌着两个字,一个骰子上共十二个字,头一个骰子上镌“公子”、“老僧”、“少妇”、“凶徒”、“歌女”、“乞人”等十二字。第二个骰子上镌“草甸”、“经堂”、“深闺”、“集市”、“花街”、“荒冢”十二字。第三个骰子上是“赛马”、“坐禅”、“刺绣”、“练拳”、“卖俏”、“昏睡”十二字。璞玉道:“这是京城里新出的玩艺儿,掷出骰子可成六句话,即:公子草甸赛马,老僧经堂坐禅,少妇深闺刺绣,凶徒集市练拳,歌女花街卖俏,乞人荒冢昏睡。
若能掷出这些字来,普席每人各饮一杯相贺,若掷出别的参差混话,则看其人其地与事之轻重定其罚酒之多少。”
白老寡不待说完,便忙起身摇手道:“罢,罢,我不但不能和这令,连话也听不明白了,白耽捐了我领酒吃,可别把我……”刚说到这里,身后有一人将白老寡的嘴捂住了。原来熙清年幼,正是淘气的时候,又听璞玉说的新奇,正听得入神,见白老寡捣鬼,所以忙去捂了他的嘴。众人见白老寡说着话突然停了,回头见捂了他的嘴,大家都笑起来。
炉梅忍住笑向璞玉问道:“你拿出四个骰子来,如何只说了三个,那一个是做甚么的?”璞玉笑道:“这第四个是令牌,每面上也有两个字,镌着‘赛枚’、‘寻句’、‘飞觥’、‘说谜’、‘笑话’、‘勿动’十二字。将四个骰子齐掷了,若是言与事都不合,定了当罚数后,再看令牌上是甚么字,倘若是‘赛枚’,将罚酒与席上一人豁拳,输家吃酒。倘或是‘寻句’,将罚酒置门前,和席上的东西,说一句诗或文,或说句成语,如说得好免罚,可稍免则减半,如不和加倍罚。‘飞觥’是将罚酒随意飞与席上一人代饮。‘说谜’是放着门酒,说一谜,叫席上一人猜,猜不着代饮,如猜着了或说不上谜来则加倍罚。‘笑话’是放着门酒,说一个笑话,普席皆笑免罚,如有一人不笑则加倍罚。‘勿动’是慢慢啜着酒,随意指席上一人道:‘勿动!’那人便得静坐,凡耳目口鼻手足如泥塑木雕的不可稍动分毫,吃完酒方可动,如笑或动则代饮。出这六般法儿,因恐受罚者过饮醉酒,使之变化减轻,增趣取乐的意思。”
老太太及众人听毕,都道“好”。惟白老寡摇头道:“我的心肝哥儿,这令儿也太唠叨了,我又不识字,因此越发心里着慌,不算我也罢了。”张妈妈、王姥姥二人从旁齐央道:“阿弥陀佛!吃酒也出这么多缘故,我们慢说和,就是听着也糊涂了,记也记不得,不算我们三个这一桌儿也罢了。”因老太太要叫他们吃酒,姑娘们也想看个热闹,如何肯依他们。
当下音乐已止,丫头们都已来了。德清即唤丁香、瑞虹、画眉三人道:“你们三人,看顾这三位妈妈一些,可别教错了。”
说毕,向婆子们笑道:“不打紧的,你们只管放心,这里没有人讹你们,这丫头们替你们看着就是了。”丁香等亦笑道:“奶奶们只管放心吃酒,有我们呢,不教错了就是了。”白老寡这才不唠叨了。
璞玉叫福寿取个大碗来,放在席桌当中,将骰子放入碗内,又将坐中每人的一只箸各抛在桌上,看箸之长短,定了掷骰子次序,当下,锦屏、玉清等换上热酒来。
头一个便是宫喜的,宫喜慢慢抓起骰子来笑道:“不知我掷出个甚么东西来呢。”说着往下一掷,众人看时:凶徒经堂赛马。
众人齐大笑起来,炉梅笑道:“凶徒不是赛马的人,经堂也不是赛马的去处,该罚三巨觥。”再看令牌,是“赛枚”,宫喜望了一下众人,正寻思和谁赛时,只见老太太笑着向白老寡努嘴儿,宫喜会意,遂道:“我们如果大声豁拳,在太太们跟前又似非礼,况且外头的媳妇们看着也不雅,所以悄悄出指头,大数赢小数便了。因坐了对面,就和白妈妈赛吧。”白老寡笑道:“如今我老了,歪手钝指的,姑娘们让着些吧。”二人齐出了指头,众人见白老寡出的是小指,宫喜出的是无名指,众人大笑道:“白妈妈输了。”遂叫丫头们将宫喜输的三大杯酒端过去了。白老寡笑道:“我打量是姑娘出拇指,所以出了小指,不料倒输了。”张妈妈低声责怪白老寡道:“喂!你如何伸出小指来了?如今吃酒忌讳这个,所以代这个拳着五指出咧。”白老寡听了不依,歪着头直着脖子嚷道:“这有甚么,我们是老年人,依着老规矩行事罢了。”说着又挺出小指道:“如今自京城到这里过体面日子的人,多般都是这个,所以惟恐亮出自己的底子,才忌讳这个。我们里头又没这样的人,忌他作甚么,莫非你这个婆子年青时也是这个了么?”
话犹未了,璞玉先抚掌击膝笑得已是直不起腰来了。顾氏太太口中酒喷了炉梅一身,金夫人掩着嘴指着白老寡,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下面的媳妇们都走了出来,前仰后合捧腹大笑。王姥姥推了一把白老寡道:“你怎么了,这里说这般粗鄙混话可是使得的?”白老寡越发不依起来,仍挺直了小指道:“你又忌讳他怎的,莫非你小时候也是作了这个不成?”说得王姥姥闭了眼只顾合掌念佛。丁香忍住笑,催他吃那三杯酒,白老寡推给左右两个人,两个婆子又闹了起来。老太太忍住笑,擦了擦眼睛道:“你们且住,听我分说。白婆子原是语出无心,张婆子从旁挑剔着,引得他说出了这么许多话来,也是不该。王婆子念的佛也不合事体,所以这三杯洒,你们三个人,每人应吃一杯。”三人不敢有违,都吃了。
第二该德清的。德清拿起骰子笑道:“出好的。”说着掷下,众人看时:少妇集市昏睡。
众人看了道:“这也是个没脸的少妇,如何到集市上昏睡起来,该罚四巨觥。”看令牌是“寻句”,又道:“多亏是这个,倒好处,你快寻句吧,若说的不对景是加倍罚了。”丫头们斟上酒来,德清举箸指着席上瓜果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炉梅道:“这是极老的成语,人人皆知,盖言君子防之于未然者也,这个不算,你还是吃你的酒吧。”德清笑道:“这其实该罚你,原说的就有旧诗句,你如今又如何嫌旧了?况且你又不是令官,随意定酒数,又来挑三窝四的,是甚么意思呢?”琴默笑道:“我说句公正话,德姐姐说的也不甚动人,炉妹妹挑的也似无理,这四杯酒你们二人分吃了吧。”众人都道:“有理。”二人只得吃了。
第三是该琴默的。琴默抓起骰子笑道:“我若掷出难看的,你们可别笑。”说毕掷下,却是:老僧荒冢刺绣。
琴默看了笑道:“你们瞧,我这也没甚么可罚的。荒冢虽是无人僻境,别人不可去罢了,有一、二化缘行脚僧,行路困乏了,岂不可以歇息歇息?既已在那里坐下了,缝缝他那悬鹑衲头,亦无不可。”璞玉笑道:“姐姐且不必诸般巧饰,刺绣并非补绽,除了乞丐在荒冢上也不相当,别的都要罚的,若是老僧使得,那公子、凶徒等也无不可的了。”琴默笑道:“依你说该罚几杯?”璞玉道:“多也不必,两杯罢了。”琴默点头应允,看令牌时,又是“寻句”,熙清笑道:“我先说,这一回再不可用俗浅现成的了,必得说个文采风流的方可。”琴默道:“好说,这倒难不倒我。”遂使箸超起个木樨花道:“花影映阶朵朵荫。”完了令。
第四乃是金夫人的。众人都暗笑,要看福晋的笑话。当下金夫人早已掷出,自己先喜道:“你们来看,好不容易掷出真话来了,快取酒来,我自老太太起给每人敬一杯。”众人看时,正是:少妇深闺刺绣。
大家齐声喝采道:“真是再好不过的了,我们大家必领这一杯。”遂依次吃了酒。
第五个该炉梅的。炉梅挽袖攘拳笑道:“这会子轮到我了,骰子你须出个有意思的话,不然我要拿斧子砸了你。”说着狠命一掷,先自笑得不能动了。众人看时:凶徒深闺练拳。
众人遂哄堂大笑起来。炉梅道:“我这手,真该打,如何掷出这般混帐事来了。”忙看了令牌,又笑道:“天赐之便,幸有此救。”
众人看时,还是“寻句”。璞玉道:“姐姐你且别把这看得太容易,罚酒三杯,若诵句不合,加倍相敬。”炉梅听了不受用起来,瞅了一眼,点头道:“人家的罚两杯,偏我的就多一杯。”一时又寻不出好句,惟恐受罚,也无暇虑及其他,忙从碗里夹起一块凤仙花根来,道:“也顾不得金莲蹴损牡丹芽。”说毕,完了令。别人都不在意,琴默忙看炉梅,盯了半晌。
第六该是老太太的。捧过骰子碗来,老太太笑道:“我老了,心也钝了,叫别人替我掷吧。”遂叫妙鸾过来和令,妙鸾笑着抓起骰子来一掷,真个也掷出个真话儿来了。众人看时:老僧经堂坐禅。
众人共贺老太太一杯,各人吃了一杯。
接着第七该顾氏的。顾氏笑道:“看是甚么。”说着一掷:少妇经堂卖俏。
顾氏大笑道:“这妇人也忒下作了,经堂是甚么地方,却在僧众前卖起俏来。”璞玉忙看了令牌,笑道:“舅母,不打紧,说了谜,没人猜着就过去了。”说着斟上三杯酒来。顾氏笑向白老寡道:“我说个谜你猜,‘一条美人连细骨,七窍玲珑君子心’,这是甚么?”白老寡笑道:“舅太太倒会找愚人呢,放着许多聪明颖悟的姐儿们,倒问起我这老糊涂来了,我能知道甚么?”宫喜又问张妈妈、王姥姥,二人都笑道:“猜不着。”遂给三人各吃了一大杯热酒。回头看右席上的熙清时,德清笑着起来道:“这个我猜着了,可是说‘莲蓬’的不是?”顾氏笑道:“罢了,打量我这谜也难不得人,我也说不出别的,我领罚就是了。”说毕,慢慢吃着酒。
第八个该熙清的。熙清笑道:“这会子轮到我了?不知又掷出甚么来呢?”说着便掷:乞人花街赛马。
众人笑着看令牌,是“勿动”,熙清看了大喜道:“我这差的太远,斟上八杯罚酒来。”鹦哥应声“是”,忙去取盘子托八杯酒来了。熙清都摆在门前,整了整两袖,端起一杯酒来,慢慢送到嘴边,两眼望众人时,大家不知叫谁“勿动”,各自都突突的心跳,惟白老寡全不理会,正举象牙箸夹起一块肉丸子来,方张开口要吃,熙清指边道:“白妈妈勿动!”
白老寡虽是村野老婆儿,却因常在大家门口走动,见闻多,素昔又知道这等戏耍玩艺儿,便张着嘴,瞪着眼,夹起来的肉丸子离嘴不远,突然停住,分毫不动了,引得上席下席及服侍的媳妇、丫头们,全都大笑起来。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诗曰:春风香沁百花酿,采蝶飞趁发饰旁,欲逞少兴秋千戏,又恐诮我发苍苍。
第十四回 热中寓寒参禅景 喜间生悲叹月诗
话说白老寡用象牙箸紧夹着肉丸子,欲使其不动,但因两个都是滑溜溜的东西,肉丸子忽然失脱,掉下来了,白老寡慌了道:“你成了龙了不成!”说着赶上去伸手去拿,熙清笑道:“违了令了,快将这七杯酒送给白妈妈去。”丫头遂即送过来,白老寡方归坐,熙清便笑起来道:“你若不说笑话,便加倍罚你十杯。”白老寡没法儿只得说道:“既是如此,好歹说个故事吧,你们可别见怪。”众人都止了说笑,静听他说笑话。白老寡先笑道:“有个善人,向他老婆说:‘相传释迦牟尼佛,大发慈悲之心,割自己的肉喂鸟啖虎。如今虽欲学他,但鸟飞上天,虎隐深山,身上虽有肉也不得给吃了。只因夏日蚊子多,这肉是施给蚊子吃了吧。’遂不挂帐,裸着身子躺了等着。有日值功曹得知此事,欲试其真心,化作一只狼扑了过来,那人见了大声喊道:‘少尝一些也罢了,若是真个大口家吃起来,可不是玩的!’”众人听了哄然大笑起来。
炉梅向德清笑道:“姐姐可听见了,白妈妈这岂不是说我们护食,奚落我们呢。”德清笑道:“白妈妈这故事说的真个巧,你自说该罚几杯吧?丁香快去将我屋的大盏取来。”丁香应声“是”,忙去了。白老寡大窘,笑着央求道:“好姑娘,我说这故事,原是相传下来的,并非我随意瞎编的,如何敢来奚落姑娘们。”炉梅笑道:“常言道‘机缘难逢’,若不问你但会吃不会说笑话,你如何便想起少尝大啖的事来呢?你这故事也不只奚落德姐姐护食,岂不把席上比你吃的少的人都骂成蚊子了?”众人齐笑道:“原来白妈妈这故事把我们都骂了,这会子该每人罚他三杯。”白老寡听了此话,无言可对,急得打着自己嘴,笑道:“太太、奶奶们,我只怕说不笑人家,加倍罚酒,急着说的,那里有工夫想到这么多的规矩上头!大家也不必罚我了,我只吃我罚酒就是了。”炉梅忙向德清使了个眼色笑道:“德姐姐这也罢了,白妈妈你掷的可是‘老僧深闺卖俏’不是?老僧虽疯颠,到底也没有个卖俏的理,况且在深闺,越发不相当,罚五大杯也还轻了呢!再说故事上头,又有过失,须再加一倍,翠玉快添上五杯酒来。”翠玉忙应“是”,用一托盘端着五杯酒来放下。
当下,王姥姥因受了白老寡的气,正没处出气,逢此机会,心中大喜,遂端起杯来,送到白老寡嘴边,说着“快吃”,往下一灌,白老寡推不过,一挺脖子都吃尽了。王姥姥忙又捧上一杯来,白老寡向炉梅告免,炉梅命翠玉送鱼,画眉夹一箸送入口内,白老寡嚼着咽下,王姥姥又把酒送到嘴边,白老寡推不开,又吃了。张妈妈又送进一块鸭掌,王姥姥又接连灌酒,白老寡一来不得推,二来吃得嘴滑了,情不自禁,将十杯酒吃个罄尽。因吃得急了,一时气噎咳嗽起来。
老太太道:“也不看老人家,只顾灌他不成?丫头们快给捶捶背。”画眉忙到身后捶背。翠玉收了杯盘后,白老寡的酒方涌上来,见丁香拿一个玛瑙盏来,忙叫:“拿来。”取过来细细看了半响,笑道:“这盏造得这般得意儿,好姑娘,你就给我斟一盏茶来吃。”炉梅笑道:“白妈妈这会子我再不敢说罚你了,因丁香拿了这个盏来,我要诚心敬你一杯呢,不知你要也不要?”白老寡正迟疑时,德清、琴琴二人笑道:“白妈妈这是敬酒,比不得罚酒,你若不受就不好看了。依我们说,这一盏酒,一半你吃,一半我二人分吃,这可使得?”白老寡也不推辞,点头应允。德清遂唤丁香满满斟上一盏酒,送到白老寡手里,白老寡笑道:“这一家伙什儿我也就差不来仿了。”德清忙舀了一杯送与琴默,又舀出一杯放在自己门前。
原来这盏用一块囫囵玛瑙碾成的,外边明面上盛酒少,里边套空内容酒极多,白老寡见他二人舀去了两杯后,盏内所剩不过两杯,也就不再争持。又见德清、琴默二人举杯饮尽,倾着给他看,白老寡亦举起盏来,一口气吃下,看看吃得殆尽,刚放下盏,酒又涌出来了,白老寡惊异道:“哟,这盏成了聚宝盆了?做的又这么巧,我再吃一阵,看你还有没有了。”这会子也不用别人让,双手捧起来,一气吃尽,刚把盏子放在桌子上,酒又涌出来了。白老寡见了大喜,鼓掌笑道:“瞧,可真是个宝贝了。”画眉从旁怂恿道:“白奶奶你再吃一阵看,还能出来比这更奇的呢。”
白老寡真个举盏一气吃尽,即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身不由己,抛了盏子,蓦然倒地,枕上张妈妈的大腿便睡。
此时,已轮到张妈妈。即抓起骰子来向瑞虹笑道:“姑娘,你给我看着。”说着一掷:乞人草甸练拳。
璞玉道:“乞人虽可偶往草甸逛逛,练拳却与去处相违,当罚两杯。”看令牌是“飞觥”,瑞虹忙说与张妈妈,一个飞给王姥姥吃了,一杯张妈妈自吃了。
下该璞玉的。璞玉拿起骰子笑道:“我也许似商鞅,落了自己的法网呢。”说着猛力一掷:公子深闺坐禅。
炉梅笑道:“呀!这会子该怎么处,不吃如何脱得过去,当罚三杯。”璞玉道:“公子在深闺也无碍,坐禅也不犯律条,如何受罚?”炉梅争道:“你不该自己作了令官,自己搅混了,别人的你随意变着法儿罚,自己倒些般耍赖?”德清知道璞玉不能多吃酒,遂陪笑和哄道:“这虽属非理,看来足可免罚,公子在深闺,又以坐禅为事,倒是难得,这般个善行公子,如何罚得。”说毕,看酒令是“赛枚”,又道:“既不罚,也无须赛拳了。”
当时,日已平西,席上又早搬上饭来,于是大家吃饭。老太太笑道:“灌的那白婆子已醉了,这会子还不叫醒他吃饭?”话犹未了,白老寡忽然翻身伸腿,打个哈欠,轰隆隆一声,放了个大屁。王姥姥刚端起一碗汤来喝,不觉闻声大惊,失声叫了起来,把汤都晃撒了。张妈妈先呵呵大笑起来,众人也直笑得不能吃饭了。
白老寡翻身爬了起来,咧着嘴皱着眉就往外跑。德清一头笑,一头忙叫丁香、鹦哥二人忙跟去。二人忙止了笑,扶着白老寡,知他要出去,便拉往山背后去了。方走到太湖石旁,白老寡已是走不动,浑身颤抖起来道:“姑娘们快给我撩起衣襟,我的腰已弯不得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块纸,到山石后边蹲下了。鹦哥、丁香二人也不好抛下走,只得暂立等候。忽闻下气声,接着苦、辣、酸、甜、咸也不知是甚么滋味儿,只觉臭不可耐,二人无法,只得捂着鼻子等着。等了半日,白老寡方事毕,跚蹒走出。三人同归亭上来。
时已日薄西山,老太太、顾氏太太、金夫人等都出园去了。众人送到石桥上,琴默笑道:“我们这会怎么着,大家也散呢,还是玩玩呢?”熙清道:“再过一会子福晋太太还不祭月来吗,我们这会子出去了又回来,不如竟在这里等着一同出去岂不好呢。”璞玉道:“正是,正是,这样极好,我们还是到拱碧亭上吃茶去吧。”大家又转身回来,只见张妈妈、白老寡、王姥姥三人晃晃荡荡、吵吵闹闹的迎面而来,白老寡先笑道:“告辞姑娘们,明儿一早我们各自家去了,冬天再来望姑娘们。”炉梅笑道:“白妈妈明儿再呆一天不好?我们再预备席吃一天。”白老寡一面往外边走着,一面手、头齐摇道:“罪过,罪过。这恩典已是不尽了。”众人又大笑起来。
宫喜道:“今日之宴,虽然极热闹,极好,只是叫白妈妈吃得多了些,所以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了。”炉梅哼了一声,说道:“这也奇了,谁逼他了,他自己果真不愿意,难道接着牛头硬叫去喝水不成?”说着话,走到拱碧亭上来,只见媳妇,丫头们正收拾杯盘几案,洒扫地下。德清要吃新龙井茶,吩咐丫头们烹茶,众人或阶上,或栏上,或当院散坐,独琴默坐在一株梧桐树下的桌上吃瓜子。几个萤火虫振翼绕鬓而飞,又有几个落在身上。璞玉见了,不觉惊喜,手里拿一把骨柄芭蕉扇子,只管一东一西的驱逐,炉梅在阶上见了,端着茶碗笑道:“璞玉!为时尚早呢,留点气力,到晚上驱蚊送凉不好?”琴默全不理睬,璞玉便弃了扇子,撵炉梅去了。
熙清、宫喜二人拉着手到德清跟前来笑道:“我们大家都在这里,趁此凉爽,想个法儿玩玩才好。”德清道:“忒吵吵嚷嚷的玩法儿也不好,倒不如大家寻个清静有趣的事才更好。迎此清风而坐,心中一如天上皓月,岂不有趣。”炉梅向前道:“若寻越乐越清静的,只没个抚琴的。”璞玉道:“怎么没有,我知道琴姐姐的洋琴就好。”琴默笑道:“抚铜弦琴倒也罢了,若是弦子却不能够,况且乐理也大不相同。”众人都求其一奏,琴默也觉得高兴,遂唤瑞虹取了洋琴来。因外边风露冷,遂都到廊檐下。
栏杆内兰花盆旁坐下,将琴放在几上,开了盒盖儿,随手调弦,和了宫调,因此时正是桂花盛开,便取意奏起《梅花三叠》曲来,抚到第二叠“严若冰霜,但与苍松翠竹常相契交,可为兄弟”,炉梅只顾瞧着琴默,点头微笑。又抚到第三叠“花自清香,月自皎洁”时,璞玉不时道“好”,德清亦称赞不已。琴韵和风声,真个是月愈白,风愈清,天空地阔了。
未几,冰轮涌上,万顷长空,光芒四射,仿佛隐隐一朵五彩瑞云,笼盖园上。琴默正欲再往下抚时,忽然那边响起一片爆竹声来,间有音乐相杂。丫头们慌忙跑来道:“福晋太太往来山轩祭月来了。”众人忙起身,德清叫槟红道:“你去将我们的笔砚取来,送到绿波堂去,我们祭完月,在那里写诗。”说毕,大家来到来山轩祭月台上,只见祭案已设,摆了茶果,音乐作于阶下,金夫人立候。遂由德清拈香,熙清燃烛,宫喜捧壶,璞玉献酒毕,金夫人方慢慢向前点上三杯酒。率领众女,向月宫拜了三拜。
但见香烟人影,交错相映,煞是好看。拜毕乐止,金夫人率众回来时道:“冷夜里你们也该回去了。”德清轻轻推了一下琴默,琴默会意,忙道:“天还早着呢,我们再坐一坐才回去。”金夫人点头去了。
大家送至绿波堂止步,见丫环们已备好诸般用具,众人便寻座坐下,商议题目。德清道:“今日群贤毕集,咏月不可只以月为题;如但以月为题,自古至今也太多了,琴、炉二公胸中,少说也有十几首,可以必得引入别故,使题难些方可。”炉梅笑道:“谁敢应这贤名!德姐姐既这么说,你就出题,我们也不必限韵,但用各自爱用的字罢了。”德清逐取纸润笔,想了一想,写出了六个题目,绾在墙上,众人看时:“迎月”“喜月”“听月”“双月“送月”“借月”。
炉梅笑道:“姐姐差矣,你这六题中,‘迎’‘送’‘喜’‘叹’皆可用,‘借月’也罢了,惟此‘听月’是何言语?听者耳闻其声之谓也。月乃极静无声之物,‘月’字上面放上一个‘听’字,这二字无如说山中之鱼,海内之虎,不亦谬乎?”德清道:“炉贤公所责甚当,虽然,古言有云:‘读书由难明而通其理,观文自达其无意之境,方可谓妙。’但忧足下之学问未达其境耳,又何忧乎无其由哉?”炉梅笑道:“既然如此,这题我们谁也不知,也只好出题的人自作了,我们只作各自所能所知的罢了。”德清笑道:“这也使得。”
一时众人都思索起来,寂然无声了。琴默叫丫头取绣墩来,倚栏而坐,钓起鱼来。璞玉手内拿着一枝桂花,只顾闻着踱来踱去。炉梅忽然蘸笔去钩了墙上的“叹月”一题,掷笔拿到阶旁去抚那梧桐树。熙清也起身去钩了“喜月”。琴默放下钓杆,去将“迎月”钩了,回来自提梅花自斟银壶,在一口海棠洞石杯内,斟上半杯黄酒,慢速的吃。宫喜忽然起去将“送月”钩了,璞玉忙走过来看了央求道:“好姐姐,这个题我才得了两句,让给我作了吧。”宫喜笑道:“谁不叫你先钩了,我那么容易得了几句不成?”璞玉无奈,只得钩了“借月”。德清见剩了“听月”,也不去钩他,走到琴默跟前,取杯吃了半杯酒,叫槟红取一炷梦甜香来燃着,便舒纸写起来了。
原来那香只有三寸长短,细如莠茎,其燃极快,所以以此限时,是待香尽若诗不成,即要行罚的意思。众人见燃起了梦甜香,各自忙着都磨墨提笔写起来。瑞虹从旁笑道:“又来一个诗客了。”众人抬头看时,只见秀凤领着一个媳妇一个小丫头走来,笑道:“甚么时候了,你们还这般作诗填词的不出去,老太太问了好几回,老爷也从外头进来了,福晋太太怕使别人叫不回去,所以特叫我来的。”大家让坐,秀凤坐了。璞玉笑道:“若早知秀姑娘来,多出一个题,也叫他作一首呢。”秀凤笑道:“叫我作甚么诗,作安代诗吗?”众人都噗哧的笑了。秀凤又大笑道:“若是叫我作安代诗,倒是极现成的,我的师父也在这里呢。”众人问道:“谁是你的师父?”秀凤又哈哈大笑道:“我的师父就是今日赶肉丸子的那个人。”众人听了,都笑得写不得字了。
彼时,琴默的诗已先成,拿到秀凤跟前笑道:“秀姑娘善作安代诗,更该善于评常诗了。”说着递过去,秀凤即与琴默坐在栏杆上,月光下看那诗:静不染尘流空晶,凉而不寒满掌冰,秀凤先赞道:“这一联已说尽天下之月,可谓言入骨髓矣。”
再看:窃往山楼东阜去,液浸罗衫彻骨清。
看毕,方欲月旦时,宫喜的“送月”诗亦成,送了过来。秀凤看时:花色桂香露欲滴,枫叶柳丝如浸水,西窗梦觉竹影去,淡光隔帘犹以追。
秀凤笑道:“写迎送不用西东二字就没别的字了?”说毕,又看熙清的“喜月”诗:云霁辄见天女容,宝晶新妆胸襟清,草木花石皆知惠,俏姿芳影分外明。
秀凤摇头道:“二姑娘因素昔不在这上头用心,终究有些不同。”又取过璞玉的诗,看了看题,道:“看他如何借法?”说着展开看时:淑女缘结三分情,露球送来一点光,秀凤使喷啧称赞道:“好一个‘一点光!’”一言未了,只见锦屏、玉清二人笑着走进来道:“你们看这使来的人,可是信得过的?倒象个请来的似的坐下来了,这是怎么说,福晋太太正生着气呢,这早晚,这般个深僻院中,这等玩起来以是使得的?”众人都站了起来道:“是,是,我们就要回去了。”又看璞玉的诗:举杯借得酒中月,洗尽腥秽净肝肠。
众人齐赞道:“这借的又合情理,又巧妙,似这般方可称为诗了。”炉梅哼了一声,笑道:“若是作这等诗,一时作十首又有何难。”众人听了惊异道:“嗳哟,既这么说,我们看你的,不知如何好法?”炉梅笑道:“且慢看我的,我们先看德娘娘的吧,看他如何听的月。”众人遂都挪了过来。欲知德清诗章,且看下回分解。
秋夜观月晕而作:仙女不驾法舟游,缘何帷幙几层舒,若防尘寰轻薄子,无垢太虚安可触?
第十五回 损芽词中行规谏 枯叶典里识聚散
话说德清将自己作的诗放在桌上,坐着一动也不动,也不叫众人来看,众人都挪过来看,秀凤念道:桂镜漾光夜色和,沉影泛华洗楼阁,侍女缘何侧身立?
秀凤且不念下句,说道:“头两句也只平平,无甚奇处,这第三句倒有些意思了。”再看末句:光射清流听滉波。
众人齐声赞道:“真是奇思异想,这等方可谓诗客了。想我们那些诗,真真愧死人了。”德清笑道:“也太过誉了,各有其长短,且看炉贤公的叹月诗吧。”秀凤念道:所佩何玉一轮白,尽洒银水千里雪,熙清笑道:“只这一联,便亦出类拔萃了。”炉梅在熙清肩上拍了一下道:“你们别只顾给我戴高帽子了。”说得众人笑了起来,又往下看:恨向急逝仙女问,曷不常圆使时缺。
德清叹道:“好,好!真正到了文章的妙处了,只是言语太颓丧了些。”琴默、秀凤等也不自禁的赞叹起来,道:“且不说别的,其所用之韵,原是极仄的,然运用的却极广,对‘何’‘尽’‘急’等字,用‘曷’字一反问,使全篇脉络都活了。”正夸赞不止时,旁边的锦屏等得不耐烦,急道:“别只管议论了,到了睡觉的时候了,我们也不会和你们那个甚么韵、甚么限的,只是走了就完了。”众人大笑起来,因夜又深了,大家方说说笑笑走出园来。
德清一边走,一边诵其诗中的“光射清流听滉波”一句。琴默笑道:“你不必只管听,几日内准听佳音就是了。”众人都不解其意,德清知其不是正经话,也不再问。
次日,顾氏太太真个向金夫人提议,欲为其族侄金绍聘德清之事。金夫人原也知道金绍门第家业根基都好,心中倒也愿意,只等慢慢回明贲侯、老太太点头。当下,顾氏又说要家去,遂命炉梅装点衣物,准备行装。
那日吃过午饭,众姑娘都从介寿堂散出来。走到分路处,琴默叫炉梅道:“炉儿,你跟我来,有句话问你。”炉梅便跟着琴默往海棠院来了。当时顾氏已往逸安堂,琴默一进屋,便坐在床沿上笑道:“你跪下,我有事要审你。”炉梅不解其故,因笑道:“嗳哟,你疯了?我又不是贼,你审我甚么呢?”琴默冷笑道:“你不是贼,好个千斤小姐,好个深闺姑娘,满口胡说的甚么话,你快快实说了完事。”炉梅不解,不免心中狐疑起来,忍住笑,嘴里只是说:“我说甚么了?你只会挑剔我的疵弊罢了,你快说出来,我倒要听一听呢。”琴默笑道:“你还装不知道呢?前日行酒令时,你念的那一堆是甚么?甚么‘金莲’、甚么‘牡丹芽’,又如何‘蹴损’那些话,我全不明白。”炉梅想了半晌,才想起那日惟恐受罚,无意中念了一句《西厢记》上的话。登时飞红了脸,扑倒在琴默身上笑起来道:“我也不知是甚么上头的,只将听人家念的,顺口儿念出来的,好姐姐你告诉我,我再不敢念了。”琴默笑道:“我也不知道,只听你念的怪新奇的,所以问你。”炉梅道:“好姐姐若是丑话,可别告诉别人,从今以后我再不敢说了。”琴默见他羞得彻耳通红,又再三央求,遂不再问,拉他坐下,吩咐丫头们倒茶来,方慢慢的教道:“你说不知道,这是骗谁?你当我是甚么,你念的那是《西厢记》上递简篇起首‘新水令’后面‘驻马厅’的曲文,你不信,我念与你听。那一首是: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抓住荼蘼架。夜凉苔径滑,露珠儿湿透了凌波袜。
这是莺莺入花园的景况,头一句时莺莺垂头而行,二句时仰起头来。三句是向前径去之状,四句是行而忽止,止而又行状,这些虽不曾说出来,在曲文中已尽烘染出来了。‘新水令’一调,我还记得。那上说道:晚风寒峭透窗纱,这句是说,出了卧房还不曾开外面的窗户。
控金钩绣帘不挂,这句是说,开窗便见垂帘。
门阑凝暮霭,这句是说,凭临阶上向外眺望。
楼角敛残霞,这句是说,走下台阶来回首观看。
恰对菱花,楼上晚妆罢。
这上面四句,都是写景而又景中寓着人。这末句写了人面又寓着人外之景,此等曲的文章是再好不过的了,但其意终不免淫邪。此等书我小时也曾偷看了,才知其不是正经书。因此,我们女孩儿家还是不识字的好。男子读书而不达理,尚不如不读,何况你我呢?至于作诗写字一事,也不是我们分内之事,就是男子也非其所应做的营生。男子读书,精通其理,能够经国济民,方可为得其正道,只是此间不闻其人而已。庸人读书,反败其行,这不是书使他如此,倒是辜负了圣贤之书了,所以,竟不如从事畋猎,终其一生的好,这般倒无甚大害。至于你我原应以针黹纺织为事才是,偏又识了几个字,既识了字,寻些正书看也罢了,倘或尽着看起那不三不四的书来,以致性迁情移,那还了得?”
这一席话,直说得炉梅哑口无言,只顾低头吃茶,心中暗暗敬服,只说:“是,是。”琴默又道:“看也罢了,又何必在众人跟前夸耀述诵,这是甚么意思?”炉梅笑道:“罢了,我知道了就是了,从今后若再说时,但凭姐姐处置。”从此炉梅再不敢小觑琴默了,这且不表。
且说,老太太命妙鸾取出赏炉梅的东西来装点,妙鸾笑道:“炉姑娘的模样儿、聪明儿最是相当的,年纪又小,留在这里多住几年也罢了,如何就让回去呢?”老太太哼了一声,笑道:“噢,那么好了,你们看着比圣丫头怎么样?”妙鸾四周瞭了一瞭,笑道:“美貌虽强似圣姑娘,福分却不及圣姑娘。”老太太笑道:“这么说起来,圣丫头的福分虽好,模样儿是平常的了,只不知那里有个这两样儿都齐全的呢?我是老了,也看不出来,你们若有个眼见耳闻的,也说给我听听。”妙鸾不语,只是低着头包东西。老太太见他无言,又问道:“我问你话,你如何不言语了,说真心话,有甚么呢。”妙鸾方抬起头来道:“其实这话,奴才丫头我们不该越分说的,今日老太太问,只当不知道没见过的才是,只是心眼儿里有所想的,若怕惹口角不回复明白,岂不是藏奸了,况且老太太不也白疼了我们奴才丫头了?据奴才看,不只模样,福分双全,就是性情儿聪明儿俱好的,现在眼前,又何必远寻呢?老太太的佛眼,想必早已看出来了,又何必问我们奴才丫头呢!一个是圣姑娘了,不然就是这个人了,除此二人,另换一个也难担得起老太太这么大的福气呢。”老太太听了此言,正合其意,推开靠枕,坐了起来笑道:“我的儿,你说的极实在不过的了,难为你替我们祖孙二人尽心想着,只是我又仿佛听见说,你们太太给炉丫头插了簪子呢,这是怎么说?”妙鸾道:“那一个是福晋太太的亲侄女儿,这一个岂是福晋太太的假侄女儿了?老太太为璞玉的终身大事着想,不过是想个长远妥贴的罢咧,这里又有甚么隔阂,何况都是一样的从福晋太太的侄女们中选,就是真个看中了圣姑娘聘定了,福晋太太也越发感恩罢了,决无生别的念头的理,福晋太太也不是那种人。再说插簪一件,那都是小事,慢说作姑母的给侄女儿一只簪子,就是赏了五凤大钗也是常事,并不曾遣媒下聘,那能算得甚么正事。奴才大着胆子说个笑话,就是老太太常常赏我们簪子镯子之类的东西,难道都是行聘的不成?”老太太听了,不觉噗嗤的笑了出来,点了点头,方欲开言,只听妙鸾又道:“老太太若不信,问众人,我们这府内,上下大小老少,丫头媳妇,那一个不说琴姑娘好,那一个不说琴姑娘贤。”
正说着,只见顾氏、金夫人带着众姑娘丫头们走了进来。老太太笑着让了坐,顾氏装了一袋烟,坐下笑道:“我们择定明儿的好日子,就要走了,所以特地来老太太这里坐半日呢。”老太太道:“其实再住几日去才是,只因亲家太太早欲回去,我们留的日子也多了,所以也不好再强留了。只是炉丫头在此日久,忽然去了,我们这里又空阏起来,我也想的慌,他们姊妹们也觉寂寞,这事可怎么好呢?”顾氏笑道:“可不是吗!我也见他们极惯熟了,舍不得离开,若不带回去,他母亲已说了,必要接回去的,所以也不好自主留下。来时若知道是这般,倒不如早回明我们老爷,把琴丫头留下也罢了。”老太太喜道:“这又何必一定要回你们老爷呢,这里也不是别处,便留下了去就是了。你们老爷真个生起气来,若想着与我们媳妇手足之情,料也无甚难为的;果真有了碍难之处,还有我这个老脸儿呢,明年你们那边不来接,就从我们这边叫他同他姑母一同回去就是了。”顾氏见老太太说的诚挚,迟疑了一会子,方依允了。
彼时,璞玉从学里回米,入介寿堂,听说炉梅明日即回去,不觉大惊,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举目看炉梅时,炉梅却与德清说笑,全不理睬,心中恨其无情。正发闷时,又听说要留琴默,又觉欣慰,不禁喜形于眉目之间。炉梅看出其先悲后喜之状,已解其意,只是不露。顾氏坐着说话,共吃了晚饭,方回海棠院去了。
金夫人也跟到海棠院坐到更深不去,璞玉欲与炉梅说几句表心意的言语而不得,自思待他回绿竹斋后跟了去说。原来炉梅因明日即回去,所以将一应衣物包裹都已打点停当,带到海棠院来跟着顾氏睡,璞玉无可奈何,只得跟着金夫人回来了。
次日早起,忙忙的洗了脸,穿了衣服,方欲往海棠院去时,忽然又有小厮传进来:“老爷在外头,因大爷这时候还不曾上学,正生气呢。”璞玉着慌,忙领着小厮们从后门跑往学里去了。早饭时方散了学回来,入介寿堂看时,顾氏等早已吃了饭,来向老太太告辞,黑压压的站满了一屋子人。老太太赏了顾氏、炉梅等好些荷包、花、如意、绸缎等物,炉梅跪着磕头谢恩毕,辞了出来,老太太扶着丫头们出至檐下送别。琴默因别母而留,岂有不流泪的?德请等也因与炉梅极相亲密,如今忽然离去,也不免伤心,只炉梅是回家的人不流泪,忙入车内坐了。顾氏亦上车。璞玉跪着送别后,仆从们方从墙那边转过来,起辕驾骡,大家簇拥着出大门去了。璞玉跟在车旁,直送出大门来,见炉梅总不回顾,满腹疑团,欲骑马远送。前番因送鄂氏,曾惹老爷生了气,此番又未承命,不敢擅便,无奈何,只得停步。待他们远去后,方转身回来,入自己房中,丫头们早已迎了出来。孟嬷嬷预备茶饭吃了,老太太又送来果品,璞玉那里吃得下去,思念炉梅素日的深情,如今临去忽然变了脸,又无言语,必是恨我不浅了:“唉!姐姐啊,你那里知道,我已为你而碎了心呢?”想到其间不觉两眼滚下泪来。
从此几日无情无绪,不是风里长叹,便是梦中流泪,精神恍惚,好似害了一场病。此有长歌一首,歌曰:滴不尽的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败的春柳秋花满画楼。吹不止的纱窗风雨黄昏时,忘不了那新愁与旧恨,吞不下那玉粒琼浆在咽头。展不开的眉头,等不来的晓筹。更有那阻不住的青山重重,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一日璞玉抽空往海棠院来,见琴默不在屋,往凭花阁去了。遂跟踪寻去看时,只见琴默与德清坐在窗前下棋,熙清在旁观局。见璞玉进来,笑道:“嗳哟!又来了个爱说闲话的了。”说着让坐。
德清抬头看了道:“你看就看,但只悄悄坐着,不许多嘴,熙妹妹一个人已搅得我们受不得了,若再添上你就不用下了。”璞玉陪笑答应:“是,是!”说着坐下。只见琴默身穿鹦哥绿贵州绸厚棉袄,外套天蓝线绉短坎肩,项上搭着条白丝巾,低头看棋,全神贯注在棋上,目不旁视。瑞虹斟上茶来,璞玉捧杯让道:“姐姐请茶。”琴默微微摇了摇头,依旧看棋,分外稳重大方。璞玉欲问别的话,又怕搅了人家,也似不妥。如从棋上说起罢,越发违了适才的话,只得闷闷的看着。琴默方要误走一车,熙清忙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若这么一动,德姐姐跳马一杀,再三步内便可赢你了。”德清大笑道:“罢了,以后再玩吧。”说着推了棋盘,整衣坐下。琴默收了棋,方回过头来问璞玉道:“你从那里来了?”璞玉打了一躬,笑道:“方从足下海棠院而来。”琴默笑道:“你岂是光顾海棠院的人了?”璞玉知其责自己好几日没去,自觉过意不去,一时说不上话来。
忽然一阵风过,许多枯叶簌簌扑窗而落。德清叹道:“这几日云雾蒙蒙的又冷了起来,天气变坏了,舅太太、炉姑娘他们路上许不曾凉着?”琴默道:“我屈指算将起来,不是前日便是昨日必到家了,他们都准备了轻裘来的,一早一晚也不妨事。”正说着,又一阵清香随风袭来,熙清道:“这是那里来的香气?这样清香!”琴默道:“倒象木香花的香。”熙清笑道:“姐姐到底未知地方差别,这三秋天里,我们这里那里来的木香花,岂似你们那里似的暖和。”琴默笑道:“说的是呢,如何就成了木香花了呢,原只说象木香花的香,象者如也,是不是?”德清道:“是了,据唐诗‘十里荷花,三秋木香’的话,暖地方此际正是开尾子花的时候。”琴默笑道:“可不是,我们那里此间正是盛开的时候,德姐姐或许因不曾看过,将来甚么时候到了我们那边,便可知其端底了。”德清道:“我有甚么事到你们那边呢,况且我也不是不信,大凡诸物,因有寒暖之别,各地自有各自的不同。”琴默道:“姐姐且莫说无由到得我们那边,人生在世,那里能说得准。譬如方才那枯叶一般,聚散不定,眼见得我是那边生的人,如今怎么忽然又在这边!炉妹妹昨日方在这里,今日如何又在那边了呢?”熙清笑道:“今日德姐姐被琴姐姐打趣了,到这边、往那边的也不止你二人,就据我们下头的丁香、槟红、鹦哥、子规、瑞虹、凭霄这几个人,也都是不同的,原是我们这边的也有,又有原是北边的,又有原是南边的而生在北边的,又有生在南边长在北边的,如今却都聚在一家,可知人事都有个定数,大抵人的居处,也有其各自的缘分了。”众人听了点头道“是”,又闲话一会子,琴默辞了出来,大家送出门去。
璞玉不言不语走了几步,见琴默也不让他家去,便悄悄停了脚步。回头看时,德清、熙清等也都退入凭花阁去了,自觉没趣,想起方才听说南方北方之说,数起丫头们来,又无画眉、翠玉的名儿,不觉望西风而兴叹,自思不如往绿竹斋见物尽心,遂逶迤走入葫芦门来。只见满院翠竹,在这几日的云雾寒风中,只落得黄叶枯卷,摇摇不定,倒似有思幕宿宾,不能胜情之状。遂沿着甬路走入正房,但见灰尘满案,落土复地,挂起了内间的门帘,向外反扣着门。顺手推开,进去看时,这便是炉梅居室。因将玻璃窗外的风窗都放下了,屋又颇觉昏暗。往日所设的炉盒等物,虽是依然如故,实如福寿所言“燕子已去巢已空”了。床椅上的絪褥帐幔都已收去,惟壁上书画仅存。但闻院中鸣竹风而已,静悄悄的别无声响。璞玉倒背了手,口内低吟,心中感伤。又入一层到炉梅卧房中,劈面看见对门挂的那一幅米襄阳《云雨图》,暗房中看去越发在山岩之上,如有凄风冷雨。俟进前,猛抬头见上面有几行字,是新写的一首诗。璞玉知是炉梅归时所作。忙看时:恍惚梦中度几秋,年年重阳风雨愁,但觉今年重阳日,心头悲怆多一俦。
璞玉不见此诗还罢了,这一念不打紧,心中一动,鼻子一酸,泪如雨下,哭了起来。想他“心头悲怆多一俦”,只看这个“怆”字,便可知其千曲万转之悲,乘肠寸断之苦了。偏我怎么那几日竟昏愦恍惚得没往他这里来一次说句话呢!那时他心中不知何等悲苦,如何涕泣了!后来临去时,总不理我,必因悲极而恨的缘故了。正自一头想一头哭,忽然从外头有几个人说着话走了进来,一个大声道:“我不说了,可不是真个在这里呢。”欲知来者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
天厌儿女情思深,未得相证前后心。
伤心诗客同千古,双泪洒向竹树林。
第十六回 喜新遇琴上诉心情 下荒庄灯下定计谋
话说璞玉忙回头看时,先进来的是福寿,随后孟嬷嬷进来,沉下脸来道:“那里没寻到,原来在这没人的屋里呢,快走吧,老爷叫你有半日了。”璞玉忙擦了擦眼泪,到逸安堂来时,瑶琴、宝剑等小厮们忙迎上来道:“老爷不在这里,在外书房呢。”遂又急忙出了垂花门往润翰书屋来。只见众管家们都聚在院中站着,见璞玉来,大家往里努嘴,璞玉压不住心跳,走进屋内,只见老爷在炕上端坐,与坐在地下的老管家龚高、张裕二人正说着田亩帐簿等事。在北边的八仙桌旁,老爷的近侍舒谦、永助二人站着,理一堆地契、帐簿。璞玉恭谨侍立于槅扇旁边。老爷瞪了一眼,厉声问道:“这畜生,你那里去了?叫了这半日才来,读书既不在行,过日子又不懂得,成日家揎饱了肚子,甩手闲走,只知寻安闲,从今后我每到外边商议家务,不许你离这里。你们瞧,快要骆驼大了,倒成了三岁的孩子,到如今也许知道庄田何处、一年进项多少呢?过来看看这契子!”璞玉忙应:“是。”便念那地契。舒谦拿着算盘一一打着。龚高陪笑道:“哥儿还小着呢,慢慢学着总是不差的。”贲侯指张裕道:“你作奶子的也不管教管教,只管纵着他还能成个甚么。”张裕忙起身回道:“奴才也常时提醒着呢,但哥儿如今正读书的时候,也无闲暇学习别的。”贲侯这才无话,吃茶。璞玉与他们算帐到掌灯时分,才算完了一处田租。舒谦等站起身回道:“别的再算。”老爷点头,起身引着璞玉入介寿堂请晚安去了。
璞玉站了这半日,只觉得腿疼腰酸,从此又添了一桩每日跟着到外头去的差事。
近日来,璞玉早晚下学无定时,所以多在自己屋内吃饭。一日早饭时下来,到介寿堂请了安,老太太命坐在自己跟前吃饭,璞玉见只来了德清、熙清二人,坐中不见琴默,便忙问德清,德清笑道:“你还没听说?琴妹妹身上不好,也快十夭了,你也没去问一问?”璞玉听了大惊。老太太问道:“可不是,琴丫头这两日怎么样,见好不见好呢?”德清忙起身回道:“我刚去看了来的,比先前大好了,琴妹妹说:‘我如今该出去请老太太的安才是,只是今日医生说再须忌两日风,所以明儿才出来’呢。”老太太问道:“谁领着大夫出入呢?”妙鸾忙回道:“垂花门的舒姐儿。”说毕,忙叫人去叫。一时,舒二娘走进来,远远在门旁侍立,老太太问道:“那个大夫治琴姑娘的病呢?大夫怎么说,许不碍事?”舒姐儿回道:“请王大夫治呢,那日福晋太太问时,王大夫说不碍事,今秋这个伤寒极多,人们也都有点头疼,前日福寿也躺了两天才起来的。”绵长道:“二姑娘的小丫头子规也躺倒了。”熙清笑道:“福晋太太屋里的新来的三妥也躺了几天,前日才起来的。”德清道:“这必是因为天气太暖,那两日又忽然冷起来的缘故。”老太太道:“好了就好,你们把人家的女孩儿留下来,若是重了可怎么着。你们也该当心一些,别忽然添衣裳,又忽然脱衣裳的。秋日天气,小孩儿家轻单些的好。常言道‘走马伤春,人害秋’。”众人齐声应了个“是”。舒二娘见老太太无话,方退出去了。
当时,璞玉悔恨自己不曾去问候琴默,心中惟恐琴默怪他,也无心听那些话,忙吃完了饭,放下碗即走出上房后门,往海棠院来。只见院内鸦雀无声,柏树下那两只鹅也竟吃饱睡着了。轻轻走进外屋门时。恰遇凭霄端着茶碗出来,遂笑问:“姐姐做甚么呢?”凭霄道:“才吃了药躺着呢。”瑞虹掀帘出来,见是璞玉,低声道:“嗳哟,大爷怎么肯下顾,姑娘要睡觉,才躺下。”
话犹未了,琴默自内间声如燕语、喉似莺啭的问道:“外屋是谁?”瑞虹忙高声回道:“璞大爷来望姑娘来了。”琴默忙起身道:“请这屋里坐。”璞玉忙走入内间笑道:“姐姐可大好了?愚弟这两日实是该死,姐姐玉体欠安,不曾来看视,真正无知之极了,望姐姐不要沉心。”琴默笑道:“多谢兄弟想着,又来看我,岂有恼怒之理。”说着二人在八仙桌的左右对坐。璞玉见琴默脸上虽瘦了些,姿容倒更似初开秋海棠,因笑道:“姐姐脸色倒好,终究怎么病的?我实是今早才听说。”琴默笑道:“也不是甚么大病,不过是伤了风,有点头疼罢了,如今已好了。兄弟这两日还是上学去呢?”璞玉皱眉道:“不去又怎么着,不然这些日子还不来看姐姐吗?我想姐姐必在生着气,着急的了不得,今日才知道姐姐这般宽仁大度。”琴默笑道:“好端端的生甚么气,我是那般不省事的人了?人都有个闲与不闲的时候,知与不知的分别,兄弟也不是真心不想我,只是一时没听到没知道,也是有的。如此看来,我虽明知兄弟的心,兄弟却不知道我的为人了。想与不想倒不在那上头。”璞玉听了这一席话,心中愈觉感佩,只顾说:“是了,是了,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了。”
说着话,忽然一缕香气浸入肺腑,忙诧异道:“这是甚么味儿这么香?”琴默笑道:“‘人不知苦,人发虔心’倒是真话,我刚吃药时,佛前焚了我父亲给我的海外龙涎香来着,原是赏的香,所以极稀罕。”璞玉抬头看时,炕琴上面的壁上挂着一轴水月观音像,前面放的宣德炉内喷出香烟来。近前看那像时,却在水中山石上,紫竹林内,观音头戴蓝巾,身着淡衣,上罩大红袍,跣足端坐。身旁一块方岩上放着玉露晶瓶,内插杨柳,全身缭绕慈悲云,头上放射普渡光。水中一朵莲花瓣上,那善才童子,一足独立,笑容可掬的向观音合掌躬身,画的骨秀神清,精巧无比。两旁对联写道:碧水清光南海月,翠竹澄空普陀峰。
璞玉一面细看一面向琴默戏道:“姐姐这可谓‘平时不烧香,临急抱佛脚’了。”说毕忽见琴默前日那个白玉戒指放在桌上,刚欲伸手去拿,琴默赶忙拿去攥在手里。璞玉央求道:“姐姐方才不是说我知道你的心,你却不知我的心了?这会子又如何不知我的心了?这点子东西还舍不得给我?”琴默笑道:“我不是舍不得给你,只恐你又送给别人。”璞玉急道:“我甚么时候把姐姐给的东西送给别人了?我给的那玉环如今姐姐还带着呢不是,我若轻了姐姐给的东西,犹如此日。”说着往外指。琴默忙止住道:“嗳哟,你混说些甚么?把一个戒指当了甚么正经事,发起誓来。”遂忙把那戒指给了璞玉。璞玉喜之不尽,接过来带在指上,欠身道谢。当下凭霄斟上茶来,琴默笑道:“你看,来了这半日才倒茶来,璞兄弟想是也快上学去了。”璞玉摇头道:“今日先生与我们老爷的友人司丹青,应邀出门去了,傍晚才能回来,我今日且不上学去。听那夜姐姐抚琴,我已魂销魄醉了,难得今日空闲,请姐姐再少弄一回,以濯兄弟浊怀如何?”琴默笑道:“胡乱学的曲子,恐污足下尊耳。”璞玉道:“姐姐也忒过谦了。”说着便取过那几上的琴来,放在琴默前。琴默也不甚推辞,说:“我且先抚,尚请指教。”遂慢慢调了弦,抚起一段新制《楚江清》曲来。璞玉央求再唱出来指教指教。琴默无奈,只得轻嗽莺喉雅音低唱道:晨寒透袖,炉上烤手。困睡鬓发乱,自起关镜奁。小鬟小鬟,速掩高门,慢把宽帐展。轻蝶为谁那般绕栏杆,狂蜂因甚又把窗来弹。
唱到此句,便娇喘吁吁了。璞玉忙止道:“姐姐请歇歇,病刚好,终是气弱。”琴默道:“不妨,竟唱完了吧。”遂又唱道:一任东风自吹,一任东风自吹。
璞玉不禁称赞道:“好!好!妙曲出于美人之口,真正的令人销魂了。清音净我肺腑,一字一音无不万分流丽,真如泉水落高山,身心为之一爽。我若能够,愿乘鸾而共舞也。”琴默笑道:“兄弟过誉,有辱尊听。”
二人正在不忍离别时,锦屏领着小丫头爱玉从外头进来笑道:“因为甚么这般喜笑,告诉我,我也笑一笑呢。”琴默笑着抬身让坐,锦屏先问候道:“姑娘可大安了?我们福晋太太命我来看吃了早晨的药了不曾,这会子想吃东西不想,细细问了来的。”琴默忙起身一一回毕,让锦屏坐下吃茶。看那跟来的小丫头时,姿容清秀,身材苗条,眉目之间,颇显颖慧。琴默打量了半晌道:“这丫头叫甚么名字?我前番来时,不在这里来着。”锦屏道:“他原在老家时叫结子,到这里来改了,如今叫爱玉。”琴默笑问:“谁给改的这名儿?”锦屏笑道:“若说起改名的缘故,话就长了。”遂将端阳节为和哄璞玉、炉梅二人,打扮璞玉顶这丫头去向炉梅求名,炉梅误认等事说了一遍。琴默见璞玉害羞,只顾向锦屏摇头晃脑的挤眉弄眼不叫他说,琴默看了这景况噗哧的失声笑道:“这丫头生得极灵利,得名的来由又灵巧,竟不如就叫‘灵玉’为宜。”原来爱玉这名字也是趁便叫起来的,如今也就趁便改了,自此又都叫起灵玉来了。那丫头也暗暗发笑,爱也罢,灵也罢,随他们叫去。
且说璞玉自那日听了琴默的《楚江清》曲后,又惹起了他那见一个羡一个的可厌的老毛病儿,睡里梦里也不忘琴默。琴默也随和着他,每日见了面,在一处说笑,一日比一日惯熟起来。
有道是自古来好事多磨,天违人愿。忽一日贲侯唤了璞玉去,吩咐择日起身往南边追查田庄去。老太太命孟嬷嬷教福寿预备好璞玉的大毛皮衣及出外用的碗箸等一应用物,交付外头的跟从小厮们了。当时已是孟冬天气,十月八日璞玉早起入介寿堂请了安,早饭后往炉如阁拜了佛,再入逸安堂辞别金夫人。金夫人不免也叮咛了一番,不必细说。吴姨娘又给了好些路上吃的奶皮、干酪等物,璞玉这才到润翰书屋来见了老爷。
贲侯叫过跟璞玉去的大管家高亭、二管家马住及永助、伯林等来,吩咐了田租、户口等一应所理诸事之大略,又向璞玉将人情世故、民风习俗、宽仁严饬、恩威并施等权谋方略细细教了一遍,说毕命去。璞玉遂别了出来,将送出大门来的清客相公和老管家们劝回,不敢乘车,有王元凯、高建福二人牵过一匹备上雕鞍穗缰的肥大白马来,福开搭鞍褥,高亭捧马鞭,马住坠镫,璞玉不慌不忙上马后,福开在前开路,众仆从一齐扳鞍上马。王元凯、高建福并骑先行,高亭、马住左右护持,瑶琴、宝剑、奇书、古画四个小厮紧随马后,永助,伯林二人压尾,一群人马,往南进发。
且说璞玉困了数月,方得出外,马上甚为得意,又因时气尚暖,沿途与众人说说笑笑,倒也有趣。一则因贲侯名望大,再则所到之处都是贲府属民,又早于十几日前都差人作了准备,村民百姓在路迎送,田庄下处,犹加敬谨,所以凡事均极顺便。
贲侯原无盘剥下属、欺凌贫贱之行,况高亭、马住等也一遵旧法行事,所以租赋科役诸般极有成效。至于户口,田亩等事,璞玉谨遵父教,必得亲眼看过,记在心中。如遇贫穷者,原也是个心软的人,即施恩赖。如此过了几处田庄,一日来到九连山地面,只见山险水窄之处,有房塌扉破的十几户贫穷人家,做璞玉下处的那一家也是墙歪窗坍,土炕秸席。璞玉虽是生在富贵人家,长于锦缎簇中的人,见了这般景况,倒不为难,竟念起古诗中写村野情景的篇章来,似有耳目一新之感,极为欢喜。因村民极贫,至傍晚方备鸡肉粟饭款待了。璞玉因腹中饥饿,也不弃嫌,饱餐了一顿,管家仆从及众村民见了,都个个欢喜不尽。
饭后,璞玉披着细毛披风,带了一二近侍,登上村后高处,赏视田野风景。彼时,日已西坠,宿鸟归林,晚风送寒,但见一川垄亩,皆傍山坡,浊水枯木,甚不好看。璞玉点头叹息,寻原路归来时,众仆从们也都聚上来了。
且说那村里民众,见璞玉行装充实,器用耀目,都不胜惊奇。又有一群赤体裸身的男女孩子,在璞玉前奔走争看。瑶琴、宝剑等虽时时吓叫驱逐,依旧又聚上来看,璞玉命给众孩子分散了钱后,方高高兴兴的散去了。
璞玉当夜在灯下与管家们商议,明日应会的庄头,宜蠲的宿租等事。只见伯林道:“因这里地僻民穷,大爷的歇宿饮食都不曾整治好,还望大爷慈悲宽容。”璞玉道:“一时食宿甚么大事,老爷原因我自幼在富贵丰足中生长,不知财物来处之难,贫穷困乏之苦,所以特差下来见识的,我见此景象,更当赖先人之恩而益慎,承祖上之德而思危了,一时之食宿,有何苦哉!只是我方才看这家后院墙已坍塌,极是荒凉,后边又有村户,夜里你们也该警戒些才是。”高亭回道:“我们也虑到这上头,虽已从村民中抽丁放了巡逻,还要从我们人中添两个巡察呢。说起奴才我们歇的那家,越发院墙都没了,空落落的,窗上连个纸都没有,炕席也是破的,刚取纸来补了窗户,我们偌多马匹,也只好交给各自的牵马们照看了。既逢这般一个地面,大家也只得多费一二夜的心了。”又说了些话,见璞玉无言,大家才退出来了。
璞玉见小厮们都睡了,独自一人,思前想后不能入眠,尤加那房椽缝里透进风来,吹得烛影摇摇不定,越发展转不寐。遂从箱笼上取过一卷书来看时,原来是《离骚》,便不释手的看至三更时分,忽闻后墙外咚咚响声,忙抬头看时,壁上簌簌落下土来,遂忙放了书,起来穿了衣服。叫起瑶琴时,宝剑也醒了。璞玉悄悄指后壁,二人回头看了,知其就里,宝剑先从外屋取个水瓢来遮住了灯,瑶琴蹑手蹑脚的走出去,叫醒了睡在外屋的永助、王元凯二人。那时,壁上一块石头忽然崩的掉了下来,豁然出了一洞,内外又鸦雀无声了。过了多时,洞孔中从外边伸进一柄短杆枪来,戳打了一阵,璞玉摇手未叫众人动手。瑶琴始是小孩儿家,披着衣服在一旁发抖。一时抽回了短杆枪,先进来了一只手,王元凯方欲向前,永助忙扯住。随后一个人侧着头钻了进来,将及肩时,忽然又忙向后缩去,永助遂蓦的扑了上去,一把揪住了头发,一手扼住了脖颈子。那贼便狠命的往外挣脱。当下璞玉命除了遮灯的瓢。王元凯方欲开门跑出时去,忽听房后一人高声喊道:“有贼。”恰与王元凯唤人的呼声相连,一时,更夫四喊,鸡鸣狗吠,炮响人哗,登时鼎沸起来。但闻房后轰轰声,哎哟声,又有众人骂贼声,响成一片。此时,洞内之贼也不挣扎了。外边众人压着捆绑起来。
原来外头喊贼的是高亭。因睡不下,将隔壁房的福开叫起来,去巡璞玉住房。福开见后檐下站着一人,当时二十几的初升月下,朦胧暗光中虽看不甚明白,因其穿戴不似自家人,遂问:“是谁?”那人大惊,撒腿便跑,福开已知是贼,一面大声喊贼,一面随手拾起一块石头抛了过去,不想正打中了贼人膝盖,一探身便栽倒了。福开忙去按住,同着巡夫们紧紧绑缚起来,将卡在洞内的贼也拖出来绑了。
不一时双双捉了二贼。高亭、马住、伯林等入房中,问候璞玉压惊请安毕,勘问贼徒们时,原来皆非本村之人。遂都上了镣铐看了起来,待鸡鸣天明后,方入璞玉跟前来商议此事。璞玉道:“愚民百姓,因穷困之极,迫于饥寒,无法度日,方作此事,依我赏些钱钞,好好教诲一番,放走也罢了,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高亭忙谏道:“使不得,使不得,大爷此举,乃是导民于恶,竟开行贼之路了;况且此村民众,终年遭此贼徒扰害,如今连个家畜也不得养了,此番为我们所获,村中老幼,无不以手加额,感戴大爷洪福,以为永除祸患了。倘若这么放了,不惟失却民心,日后还要担不是呢。”璞玉道:“这等便怎么处?”伯林道:“大爷差人解送所辖县里罢了。”璞玉低头想了半响道:“我早曾听见说,这左近有个甚么军衙门来着?”马住道:“离此不远卢家营房有个守备官,原因这一方地险人刁,所以坐镇巡防盗贼的。”璞玉道:“既如此,正是当机去处了,何必又解往极远的县里,你即将那两个贼人,解到营房交付明白就完了。”马住领命,方欲出去时,忽听外边众人喊:“贼人逃走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皇恩重武臣睡意浓 父教严娇子诡计多
且说马住、高亭等忙出来看时,原来那贼哄着众公人,乘机溜脱的。幸因其项上有索链,众人赶上去,扯住索链捉了回来。两个的腿上都换下了铁镣子,各派二人押解,一个牵着,一个赶着。马住上马领了牵马,问知村民,卢家营房只十五里远近,遂带了两个贼人,往大路进发,直奔卢家营房而来。
冬日天短,过午方到得营房所在,只见土房、草棚,不过落落几所而已。军卒住房,虽是砖瓦造的,也都破废坍塌了。路旁有几个孩子打麻糖玩耍,见马住索着两个人来,都凑过来嘻嘻哈哈的笑。马住在马上问道:“听得说你们这里有个军衙门,见在那里?”大些的一个孩子指着道:“那门前拴着一条大牛的便是守备衙门。”马住遂下了马,自己牵着,走到衙门前来,只见大门内外,都是牛粪,土墙上贴着一张布告,近前看时,写道:卢山镇三迁五录守备官皮某示,再行严令宣布事,本官除任至此以来,衙门中累遭贼劫,然民甲庄头等众,全不尽心缉捕,彼此推诿,致使境内盗赋愈不知畏惧为何事。竟于本月五日之夜,乘本官在醉乡之机,众贼伙会,越墙入室,径奔闺闼,凡所有首饰衣物,无不席卷一空。又失大猪二口,口袋一条,腌鸡三只,内藏十五枚当票之板厘一个。尤可笑而又可恼者,我家大奶奶之绣鞋一双,亦不能幸免,同遭劫运。思之及此,的实令人发指。此等情由,已申文有司查处外,再行严令宣告:凡我军甲等众及村庄头目,务须尽心竭力,缉捕贼犯及所失财物归案备审,苟有获贼释贼者,一经查出,即行索拿论罪,决不宽免。特此衙前宣布。
马住看毕哈哈大笑道:“这位老爷姓皮,倒也不差,真真行当其姓了。”说毕,笑着走入来,只见迎头走出一个形容憔悴,瘦骨嶙嶙的人,但见他干瘪脸上长着灰土狼藉的黄白胡子,光着脑袋,穿一件非蓝非青缀补层层没了领纽的棉布衣,脚上穿一双污垢破烂的白布袜子,靸着破头断跟的一双靴子,手里提着绽嘴缺边的砂铫子,嘟嘟哝哝的走了出来。抬头见了马住便问道:“你打听谁,寻谁的?”马住道:“我是要见你们皮老爷的,你们老爷可是姓皮的不是?”那人道:“就是,姓皮名廉。”马住问道:“何方人氏?”那人道:“未知其详,言语里听不出来。这位大爷尊姓大名?那里来的?见我们老爷有何公干?”马住道:“我姓马名住,跟从忠信府贲老爷的公子到此巡查户籍的。今将所获贼人,见你们老爷,当面交付。”那人大惊道:“我便是这衙门的书办,姓景的,我们这位老爷慢说捉贼,听了一个‘贼’字便心胆俱裂,上司交下来的文牒,也堆满一桌了,他总不看一眼,成日家在上房伴着太太吃酒,醉了便睡,全不理事。大爷看我这般行景,便可知其就里了。”
马住问道:“门上回事的是谁?”老景道:“门子便是老爷的螟蛉子,名唤皮俅的,越发一事不知的一个人。我且告知大爷一桩事,他们父子二人,偏吃人吓唬,又最怕人怀恨,但到了门房只管大喊大叫,惊动他父亲出来,不怕他不收留,且不可松放了些许,我去打了酒来,再听你消息。”说毕,一径去了。马住会意,径进院内来,只见两厢房屋,东倒西歪,满院中蓬蒿萋萋,三间大堂上虽设着案椅,公堂上尘土雀粪厚积寸余。马住唤过牵马命将马拴在耳房柱子上。走到东边门房中来看时,只见一个少年,仰面卧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卷《金瓶梅》,煞有趣味的念着潘金莲大闹葡萄棚的那一回。马住大声问道:“门上的是那位二爷?”那少年吃了一惊,忙抛了书,回头见了马住,将额上的无皮白毡帽正了过来,戴得高高的,坐了起来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马住道:“我姓马,跟随患信府贲老爷的公子,来此查田,昨夜在下处捉了两个贼,特来见你们老爷面交。”皮俅见马住出言刚直,遂起身道:“大爷且请里边坐,这几日我们老爷身上欠安,不能出来,凭你甚么事,也都停断了,况且这又是贼盗案情,解往县里才是。”马住听了圆睁两眼大声喝道:“你这是甚么话?眼见得在你们所辖地面上捉的贼,你们倒不当事,要你们这官何用?难道就依着你们,白不管事,由你们钻在屋里,伴着老婆吃酒不成?难道白吃朝廷俸禄,不以职守为务,只学会吃酒了不成?这一方百姓,是为你们偿酒债的不成?叫你们老爷倾耳听着,这马大爷是何等样人,说他别执迷不悟,快出来见我便罢了,还许有些好相处,若再说东道西的支吾,慢说是皮脸,便是铁脸也要打烂了你的。你快进去说,我还回下处去呢,没那么大工夫等他。”皮俅见马住来的凶险,自思也难驳回此事,没杂何,只得入上房去回。
当下,皮廉又吃醉了酒,正睡得有趣。皮俅急忙向他干娘道:“如今外头来了一人,道是有如此这般事,又这般发作呢。”将前事说了一遍,又催道:“干娘,快请老爷醒来。”干娘干乾巴嘴唇一噘道:“甚么要紧事,他们捉贼捉了罢了,与我们甚么相干,叫他们解往县里去。”皮保急道:“我的娘,我也曾叫他解县来着,他却瞪着眼骂了半个时辰,只是没打。”干娘道:“既如此,叫他写个状词,再拿四两来,我们替他解县。”皮俅越发焦躁跺脚道:“我的娘,如何这等唠叨,这解贼的主儿可不比别人呢。”
不说母子二人吵闹,且说马住,在外头直等到夕阳衔山,不觉心中又急又怒,大声喊着,要撞入上房里来了。母子二人慌忙扶起皮廉来。皮廉也不问一言,闭着眼越趔趄趄的走了出来,到廊檐下,一面解裤子站在台阶上便尿,一面方问道:“甚么事?”皮俅回复如此这般。正说着,只听答答响声。原来马住等得不耐烦,举起鞭来,只顾用力打那堂房后门的木板影壁,其声直传进上房里来。皮廉听了大惊,酒也早唬没了,忙撂下前襟,正了正衣裳迎出来。皮俅也跟出来了。
马住正在大声叫嚷,皮廉向前道:“这就是马二太爷了?请到书房里坐,如何到我大堂外嚷起来,又这等打我影壁板,是何道理?我的官职虽小,也是朝廷命官,全无礼数,成何体统!”
马住道:“这便是皮廉老爷了?你倒别用这话来唬我,老爷你道是朝廷命官,难道朝廷命你作睡觉的官了不成?”皮廉见马住语刚面冷,没杂何,只得陪笑道:“马三爷且息怒,请入客房里坐,容我再听缘由,这贼是那里捉来的?”马住道:“天气太晚了,我们下处又远,没工夫与老爷详叙,就在这里立回几句话。我们老爷的公子查田到九连山庄,昨夜捉了洞壁入室的两个贼,命我交付老爷你来了,现在大堂外锁着,老爷出到外头收下,我便回去了。”皮老爷无计杂何,蹙眉道:“我出去就是了。”遂吩咐皮俅,快叫当值军卒及庄头等前来,又转身走入上房,歪戴了一顶破沿华翎帽,手里提着一串朝珠出来了。马住也跟进堂房里来,只见三四个军卒和本村庄头等,被风吹倾了似的,歪歪斜斜参差而立。那姓景的书役也戴了一顶红缨帽站着。
皮老爷就尘土飞扬的公堂上坐了,命两贼跪了取供。马住也不等他说话,便走了出来,只见那老景也跟了出来,向马住道:“马老爷没别的事了?”马住道:“我交了贼就完了,又有甚么事?”景书办仍跟着道:“马太爷连个见面的礼也没了?”马住笑道:“除我手里的这条鞭子,也没有个别的送礼的东西。”说毕扳鞍上马,领了牵马,飞奔归下处去了。
去时心中有事,且带着两个贼人,所以走得迟,如今回来一则心中无牵挂,二则因是轻骑,不多时至掌灯时分便到了九连山。见了璞玉,回明了解送交割等事。当时,高亭等亦理毕那村的事。次日又引着璞玉,往别村去了。
常言道:花生两枝各自生长。我这一管笔却不能齐写两边的事,如今回笔再说贲府内的事。却说老太太自璞玉去后,日夜悬心,茶饭常思,年迈之人搁不住心中有事。加之那年冬天又有咳嗽伤寒时疫,一日更衣之际,不曾着意,便着了凉,自次日起便觉头重身软,不思饮食,一头躺倒了。贲侯大惧,终日出入问候,四方延医,各寺焚香,一时也不得安稳。金夫人、吴姨娘等越发日夜不解衣,不离左右,又有德清、宫喜等也换着班儿来请安。惟琴默竟从海棠院搬了过来,一时也不离老太太,服侍茶饭汤药,与妙鸾、秀凤等分力照料,毫无倦容。老太太几番说他不可如此,琴默却说道:“我承受着老太太亲孙女般的疼爱,更兼为了一早一晚常常看着,心肝儿骨肉似的留下来的亲近爱惜之情,这恩典真是深入骨髓了,慢说是劳乏一点身子,纵使为老太太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老太太的疼爱是不消说了,就是老太太不认得我,我侍奉有福有寿的尊长,也只是积我阴骘罢了,这岂是为了别人行的?”众人听了此话,无不敬服。
再说老太太之疾,原非重病,又因贲侯、金夫人等不分昼夜用心服侍,过了几日遂慢慢好了起来。大夫们说:“如今不必用平服的药,只因老太本是高寿的人,又因这场病损耗了些精神,每日用些养神药饵,便可渐渐精神如故。”贲侯大喜,从金夫人处取人参,要配人参养荣丸,须得上等人参一两八钱。金夫人命丫头们寻了半日,好不容易从小匣内寻出簪把儿大小的几枝来了。
金夫人见不好,命再寻。又从药匣内寻出一包须芽儿来,金夫人焦急道:“用不着的时节,却到处都是,用着时偏又寻不出来了。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们,趁着有工夫都寻出来包一处放好,你们总不当事,只管顺手乱撂。”玉清道:“想是都用完了,此外再没有了,稍好些的去年那院的太太来都寻了去了。”金夫人道:“我记得另有红纸包的一包儿来着,你再仔细寻一寻看。”锦屏等齐动手又寻了一回,拿过几包药来道:“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己看,别的一点也没了。”金夫人打开一看,也都忘了名字认不得了,也没一点人参。因叫德清来问道:“你那里有没有收着的?”德清道:“有也只是碎的,除芸香根外,再没真的好的了。老爷因不可用,曾吩咐预备着赏人用来着。”
金夫人无奈,命五福到那院寅二太太处问时,说是:前回因我们这里没有,才从你们那边寻来的,若有岂有不给的呢。金夫人没了法子,使锦屏去问妙鸾,暂借用老太太收着的,妙鸾忙开了药橱,却有先前藏的满满一小锦匣,都是手指般粗的,只是色红了些,遂秤了一两八钱,给锦屏去了。金夫人见了大喜,即时交与叶儿,命丫头们送到书房去了。大夫们看了说:“这人参实是上好的,原必是赏里下来的,只因年久太旧了,这东西不比别的药,纵然是最好的,若逾百年,便自化灰。这个虽尚未化灰,已为蛆虫啃蚀,都没力量了,且收了回去,虽然细小,倒是新的好。”只得依旧拿了回来,一一回明了。金夫人听了低头无语,半响方道:“这便怎么好,若差人到京里去买,因路远得许多日才能买来,我们这左近的城里,慢说是好的,就是真的也没有,不然你们去叫他们问问那大夫们,若随身带着好的,便叫他们取出来用了,准价还他的也罢了。”彼时,因琴默与德清都在那里,琴默忙道:“姑母且慢!外头的大夫们那里有甚么好的,纵有点真的,也必切作几段,上下夹粘上竹皮须芽来多卖,所以不可只看他粗细。因我们那边常有过往的东边掘人参的商人,所以我们老爷都知道他们作弊的情形。前年我们老爷自己选着买了几两真正好的,交给我收着来,妙在知道了似的,装在匣内,带到这里来了,先拿去用了,以后慢慢从京里买来还我们也是一样的。”金夫人大悦,笑道:“这样很好,只是我的儿,你为我太费心了。”琴默笑着起身出去,不一时拿了二两好的来了。金夫人遂唤进外头的舒二来,同方才认不得的那几包儿药送到外头看去了。大夫们看了都说:是上好的,终是大户人家不同,赞叹不已。将那几包儿药也都理了出来,上边都记了名字,送进来了。
金夫人大喜道:“常言道:‘卖油女,梳水头’。原来家里有的也不知送了人家多少,这会子自己用着时,倒应了‘鸦翎千金’的话了。”琴取笑道:“这东西虽贵重,原是个药,也合当施舍济人,我们也不比那小气人家儿,一得了这个,也不辨是真是假,下死命的攥着作甚么?”金夫人点头道:“你说得是。”
且说贲侯一面差人去叫璞玉,一面配了那人参养荣丸奉与老太太,真个是药力如神,没过几日,老太太精神增长,坐了起来,渐渐饮食也大进了。此番患病时,眼见琴默服侍得诚敬备至,又早已听说他不吝惜人参取出来的事,心中大喜,从此视琴默如同心腑,不提。
却说璞玉查田征租,行于村野,见了许多贫穷之苦,逐日眼中看的是契约帐目,耳内听的是钱粮帖子,管家们说的是利息,农夫们央的是宽限,直看得头晕,听得心烦,非但无暇惦家,便是欲求一时安闲也不可得了。且喜自幼生长于深宅大院,不曾见过农家器具,如今眼见的俱是新鲜的,讶碾磨之盘转,喜叉耙之超搂,又赞风箱之力备风火,更笑杵臼之理分阴阳。走了月余,公事将毕,只因息租一时不能齐备,正自烦闷时,忽然一日听得说家中来了人。
忙唤了进来,也不等他拜见,北面跪下,请了老太太、老爷、福晋、姨娘安毕,方起身问候了阖家大小家人好,来人一一回复毕,方取出贲侯书信递给。璞玉起身接过,拆了封皮,与下人们同看,书中道:尔等自领命南去,至今已四十余日矣。然非但未曾交回租赋数目,亦未遣人请安问事,殊属不当。此间老太太曾染微恙,虽怀念璞玉,今已痊愈大安。倘尔等事已完满,当即与差人同归。设或依然散乱无绪,璞玉须先作书敬省老太太,并报自身之平安等情,以慰慈心。当自责以勤奋,审理一应所任之事,必于本月内完事归来。跟从璞玉之小儿辈,亦应知其为人子者。仲冬二十日宣。
那时,璞玉因离家日久,目下虽有些残租未收,户口、田亩等事均已查完,遂欲趁便归去,与众人计议时,高亭道:“下欠租赋虽然不多,却都是些刁滑之民,还须大爷亲自执掌,俟期收完才好;不然,倘或大爷一动身,他们必作出宽闲无事之态,越发难以催讨了。”璞玉终是小孩儿家,此时已是归心似箭,仍议必归之计。马住道:“下欠数目也不可言之寥寥。统算起来还过四千的数呢。慢说本月内,便是等到年底,那里便能收得完呢?大爷在此等着,除多支靡费外,也似无甚裨益,倒不如大爷且先回去,我们几个人留下来慢慢要的好。”这话正合了璞玉的心,遂即先遣回了来人,亲自连夜理了帐目,留下高亭、伯林等数人在彼,带了马住、福开、永助、王元凯等人,第三日便北归了。
此时,正当酷寒天气,朔风彻骨,红日浅噎,草木皆冻。璞玉怀抱手炉,坐在暖篷车中,见仆从人众须眉结冰,手足僵缩,纵然身着重裘,翻穿皮褂,戴着狐皮耳帽,争奈在迎面寒风中,一个个牙关欲僵,驾车人乘之马,也都瑟缩战栗而行。璞玉自车窗内见众人这般情景,想起了古语中“不能忍辛苦,难得世上财”的话。又趱行了几日,方到府前,在大门外下车。当日大小家人,因都得了消息,早都迎出来请安,守门老奴黄明亦向前问候,璞玉笑着举手答礼。至仪门时,老管家张裕、龚高等出来,笑着问候了一路平安,璞玉也忙笑着问了阖家平安,说着话走入忠信堂大院里来。只见西边圆门上,站着贲侯的几个文友,也忙互相打躬,说了几句话。走到垂花门时,管家媳妇们又忙向前请了安,舒二娘、寿儿、婆子等也笑着寒暄了几句。璞玉方欲入内,寿儿扯住道:“大爷且慢,老爷听见那日回来的人说你不曾完事而回,大不高兴。吩咐‘命你不许进见,见过老太太后,到回事房候命’呢。”璞玉正在欢喜时,听了此话,如同脑门上打了个焦雷,不免大吃一惊,即时煞住脚,不能动了。舒二娘笑道:“那里就至于打呢,福晋太太这会子正在介寿堂老太太跟前呢,大爷趁此快进去见罢。暂不可往逸安堂去。”璞玉忙点头,将从人都留在垂花门外,独自一人走入介寿堂院来。只见两边游廊下坐的姑娘、丫头们,见璞玉回来,便见了神仙似的,齐迎上来,这个请安,那个问好,璞玉只管招手点头。见开着老太太屋玻璃窗上的帘子,忙登上台阶走进外间屋时,又有妙鸾、秀凤、福寿、绵长等四人站在地下,笑问:“平安归来?”璞玉也忙问:“四位姑娘好。”绵长道:“你快进去见老太太,坐着等你多时了,出来咱们再说话。”璞玉笑着点头,福寿忙掀起了里屋绣帘。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诗曰:弱人性情弱花枝,色色聪睿色色禽。
凄雨情泪红犹润,满怀春愁墨不干。
第十八回 怜贫填词璞玉脱险 风雪联句琴默雅谑
话说当时老太太身已大愈,听说璞玉回来越发精神倍增,披着肷皮斗篷,在炕南沿上设灰鼠坐褥,和颜悦色的向火坐着。金夫人侍坐在窗下矬椅上和老太太说话。璞玉急走几步,到老太太前,拥膝请安,又在膝上磕头。老太太大悦,如获至宝,忙用双手摩着璞玉的头脸笑道:“好,好!我的儿,外头走了这几个月,直想得你奶奶食不下咽了。白天,同他们说着话还好些,偏是到了夜里,便不能合眼,但不知你想我不想?”璞玉道:“时时不能去心,不然也不这么忙着回来了。”老太太点头道:“好孩子,真个想我了。”璞玉转身又双膝跪着请了金夫人安,金夫人叫到身边,抚着他脸儿道:“离家这四五十天,虽没瘦,脸到黑些了。你如何等不得这几日急着回来了?你老子正生着气呢,见面时要仔细,若有些疏忽可不是玩的。”璞玉忙应:“是,是。”福寿递过滚茶来。老太太道:“这几日也太冷,我的儿路上冷了,在这火边坐下,热炕上暖和暖和,吃茶!”又问去后到了甚么地方,见了些甚么人。璞玉一一应对着。因心内怕着老爷生气,终是跼蹐不安,问金夫人怎么处好,金夫人道:“你吃完茶,即往回事房去回复来的缘由,交清帐目,一会子我过去替你解释就是了。料也无甚大事,不过因你作事无终回来,所以有点生气。”老太太道:“还要怎么,小孩儿家,出外走了这么多日子。也累了,璞玉你到外头,就依你娘说的去行,若你父亲真个生起气来,你们快来通我个消息,待我去问你们老爷。”璞玉领命退了出来,无暇问讯姊妹们,忙往回事房来。
只见马住、永助等抱了一堆帐簿等候,回事房的老艾出来请了安,璞玉命他进内回复自己归来的事。老艾去不多时,回来道:“老爷吩咐,叫大爷先将帐簿理出要目,再经审明后,方可进见,无命时,不可入内。”璞玉站起来听了吩咐,遂命马住等将自南边带来的户口册籍二本,新置地亩及上中下三等地一年应收租数册记三本,此次所收租数及下欠未收册记二本,佃农名簿一本,一一交付明白,方向老艾道:“老爷如今在那屋里,和谁说话?可生气不生?”老艾道:“在内书房与司丹青下棋呢,没甚大气。”璞玉听了,心中稍宽了些,先往学房里,见了师父登云先生,先生问了些南边的水土风习,又闲话了一会子,才回到素日出外时会客的三间小书房松月轩中坐定。
且说这松月轩,原在祠堂院后,离老爷的外书房润翰书屋极远。当下,从老太太那边遣来孟嬷嬷、寿儿等,服侍璞玉吃了晚饭。璞玉叫他们回去,独自一人,坐在灯下,如坐针毡,一时也不得安稳。忆起方才交的帐目,恐有差错,遂遣宝剑唤进马住、元凯等来,再三算了又算,直至深夜方安歇。
当夜金夫人向贲侯道:“璞玉本已辛苦了回来的,如何又这般难为他,若因其早归,岂不使老太太不悦。”贲侯听了,拈须笑道:“我又何必处置他,只是古言有云:‘娇养不如历艰’,我叫他到外边去,原非为多收钱粮,只为他知冷热、识世道,趁便使他略施恩泽于民之意。如今磨难他,只欲削其骄气,挫其傲性,乘此欲试其胆气如何而已。为父者,教子之道如诊疾用药,岂可有虑不到之处?”金夫人听了点头称是。
次日,璞玉至润翰书屋时,只见诗客李宪章,画客司田人,及本师史经济,老管家龚高、张裕等,都在那里,遂一一见过了礼。只见舒谦自内走出来道:“老爷吩咐三位先生两个管家说,‘大爷出外公干,不待终事而归,况且查其租赋册籍,又欠缺将半,所以叫管家们取供,先生们定罪,一并回禀’呢。”璞玉听了,吓得面如土色。袭高笑道:“老爷所命,大爷不可怠慢,只得取供词了。”张裕道:“这又如何叫别人写呢,大爷自己写了呈上去就是了。”璞玉当着众人羞愧难当,心中焦急,见窗前放着现成笔砚,遂磨墨蘸笔,自忖不能免这番处治,又无可供之词,窘急至极,忽然竟胆壮起来,遂舒纸一口气儿写起来了。
众人围将过来看时,非供词亦非呈文,却是一篇杂韵的歌词,道:齿落唇塌一老翁,侵晨捧腹去路旁,衣衫褴褛如病鬼,央告行人乞钱粮。
正值愚儿查田去,目睹难禁我心伤。先予车载五升米,且问曷落怎寒伧。
老翁回语听我言,东庄甄氏我堪怜。只因无力为商贾,惟有佣耕三亩田。
“仁嘉”三年三月初,当尽裤袄买犁锄,星月耕耘辛苦极,为偿私债与官租。
谁知六月至七月,荞枯菽黄天少雨,欲得滴水无觅处,美珠明玑诚难求。
刚起笔时,司田人见了向李宪章吐舌,今见写到此处,李宪章点头道:“这才有些意思了。”再往下看:倒合八月报岁荒,惟恐欠息受刑伤,众庶共往述田灾,顿首切请免租粮。
馑年收歉不相同,山田枯而水田丰,贪官不问山地歉,竟同水田一般征。
官府征令如火急,百姓遵法纳役租,责我不与众人去,仇里夹恨课重赋。
癸亥九月入仓粮,噫我贫乏不能偿,金斗儿与娥珠女,卖与绅家赔租粮。
既将儿女鬻书吏,未及往探牵之去,可怜娥珠方八岁,配予强徒为奴婢。
登云先生叹道:“璞玉此行已知贫穷之苦了。”再往下看他写的:老朽今年七十余,饥不得食寒无衣,匍匐求告填空肚,但望早死又不得。
哽咽涕泣语无尽,痴儿闻诉汗沾衣,劝语老翁勿再言,今年租使便是余。
众人齐道:“这句上煞尾最好,倒是颇有余味。”璞玉虽一时大着胆子写了出来,自己念了一遍,终是慌恐心跳,向众人道:“老爷看了这个,许不越生气了?”登云先生道:“不妨,这只怕正中了老爷之意,也未可知。”说毕又向李宪章道:“供词已取了,李公当行判决。”李宪章点头笑道:“供词既然诉之以歌,我便判之以诗,亦无不可。”遂援笔于供词后判道:钱粮公务虽略误,观此悯歇似可恕,惊闻慈疾急回转,行合孝道理无尤。
写毕,大家又谈论了一会子,方交与舒谦入禀。李宪章道:“其实末句应作‘不得责为擅自归’,只是口气过硬,所以写作‘理无尤’了。”
再说璞玉神思不定,如热釜上的蚂蚁,只管踱来踱去。不多时,舒谦出来道:“老爷呼唤。”璞玉大骇,一头往里走,一头向舒谦道:“老爷在那里?看了呈文说甚么了?”舒谦道:“也没甚么言语,微有笑颜,今已带往逸安堂去了。”璞玉心中略宽了些。走入逸安堂时,只见老爷与太太商议着年终放赏钱的事。璞玉维恭维敬的双膝跪下,贲侯怪其早归,不免责备了一番,然后再一一问出去的事。金夫人道:“老爷免了你的罪了,快磕头起来吧。”璞玉忙除下貂皮帽子,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方一一回复所问之事。贲侯见他回的事情明白,方才给了些脸面,说道:“从今以后断不可违我命错走一步,若再疏忽,决不轻饶,定要揭了你的皮。”璞玉忙应:“是,是。”复又跪下磕头谢了恩,方慢慢退了出来。见玉清、三婴等都站在廊檐下,用指头划着脸羞他,璞玉吐了一吐舌,飞奔往介寿堂去了。
当时老太太已吃过饭睡了,璞玉遂悄悄退了出来。往海棠院来时,但闻满屋笑声,原来德清、熙清、妙鸾等都在这里吃茶,说着白老寡醉后的笑话呢,大家见璞玉走进来,忙起身互相厮见。
璞玉一一问候了,琴默笑道:“哎哟,忠信府一院的命根子才来了,自你走后,自老太太起,阖府大小那一个一天不念叨八十遍。”璞玉笑道:“怪道呢,我自离家那天起,不住的打喷嚏,连吃茶饭的空儿也没了,直到昨日才罢。”众人都大笑起来。德清问道:“如何瘦了些似的呢?”璞玉道:“就是打喷嚏瘦的。”
妙鸾忍住笑问道:“那么着,打了一个多月的喷嚏,夜里也没睡觉么?”璞玉道:“夜间倒不打喷嚏,又耳鸣起来,昼间止了耳鸣,又打起喷嚏来,耳鼻两个换着班儿,五十多日,不曾得安静……”不待说完,熙清笑得滑倒了椅子,咕咚一声碰在槅扇上了,众人越发大笑起来。璞玉笑着还要说时,琴默揉着肚子,笑得透不过气来,摇手叫璞玉莫说。德清只转过身去揉肚子,惟妙鸾不笑,呆着脸道:“耳鸣倒是人家不知道,倘或真个那样连着打起喷嚏来,如何和人说话呢。”琴默笑得两眼流泪,拍着妙鸾的肩道:“不问也罢了。”璞玉越发高兴起来,大声笑道:“那里又有甚么说话的空儿,连着打起来,竟如正月里放鞭炮似的呢。”妙鸾又问道:“那么着耳朵若鸣了起来,可不就是象吹螺似的了?”璞玉听了也忍不住,弯着腰笑了起来。熙清止住笑问道:“哥哥的鼻孔儿如何这般结实,打了那么多喷嚏也不曾破了些个?”璞玉道:“幸而早回来了,不然,慢说坏了鼻翅,行许连鼻子都掉了呢,那时我丢了鼻子回来,这脸上宽绰得也不知怎么样好看了呢。”
大家欢戏说笑了一番。凭霄等倒上茶来,德清方止住笑,问璞玉道:“可曾见过老爷?恕了还是生气呢?”璞玉将方才的事细说了一遍。熙清又笑道:“老爷只管生气做甚么,哥哥若到年下才回来,虽得了脸却丢了鼻子呢。”琴默问道:“兄弟在外边走,见甚么奇事了不曾?”璞玉道:“见过一件奇事,我们这边倒也稀罕。”众人见他色正言明,只当是个正经话,齐问道:“甚么奇事,我们也听听。”璞玉道:“这奇事却不比平常,古称‘梁上君子’,今谓‘孔中贤士’。”熙清不解其意,再三盘问时,璞玉方把九连山遇盗之事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毛发悚然,又回想“孔中贤士”之名,笑了一阵。
却说璞玉因已年下,也不上学里去,每日在老太太跟前解闷,或在老爷跟前服册籍之役,倒安闲了好些。
一日,到了腊月初八,姊妹们都在凭花阁聚会,依例等着吃腊八粥。围炉而坐,谈今论古,正说得高兴时,瑞虹自海棠院送琴默的大红哔叽缎银鼠披风来了。琴默道:“这时拿这个来做甚么,外头下雪了?”瑞虹道:“已下半日了,地上有一指多厚了呢!”德清自玻璃窗内往外看时,只见天空中彤云密布,鹅毛片片,院里一片素色。琴默道:“昨夜里的风有些古怪,早晨云采却不厚,真个下起雪来了。”德清道:“看昨儿前儿两日和暖如春,可知是要下雪了。”正说着,一阵冷风透入窗纱,刺人肌骨。德清叫丁香拿出他宝蓝线绉细毛坎肩来穿了,吩咐地下大铜盆内添了炭,炕上小盆内也添了火。熙请起去将春绸窗帘儿也撂下了。丫头们放了桌子,安了杯箸,摆了肴馔。
德清依主人之礼,给琴默斟了酒。琴默道:“这做甚么,吃得脸红了,仔细姑妈说。”德清道:“不妨,天气冷,就吃几杯,福晋、姨娘们也未必见责。”璞玉也要吃,说着慌忙出去,德清从后面叫道:“外头很冷呢,戴上护耳去。”璞玉早已走了出去,到北边太湖石旁去小解。其时雪已稍歇,寒气愈加,手脸上如被锋刃,两耳麻木,须臾打了几个寒噤,忙跑进屋来,跺脚道:“好冷!”一壁说一壁抖掉身上的雪,归席坐下。熙清、琴默等只觉脸上一股寒气,飒然袭来。璞玉身上带进来了许多冷气,琴默斟上一杯酒递给璞玉道:“压压寒。”璞玉伸项就琴默手上一饮而尽。整襟端坐道:“今冬之寒莫过于今日了,哎呀,这大冷天,那些没衣穿、没饭吃的贫民,也不知怎么受着呢。我若没见过也罢了,如今忽然想起了他们,真个叫人心痛。”熙清道:“他们没吃的没穿的,难道没房子住了不成?也是关上门,在热炕上坐着呗。”璞玉点头道:“姐姐,你们听听熙妹妹这话,他们那里有这么热的炕呢?纵有热炕,糊窗纸也都破了,房芭上都露着缝子,岂能这般暖和。况且衣单腹空,如何能耐得过如此寒冷呢?”德清皱眉道:“你只顾说那个做甚么?没的叫人心里不自在。似今日这般大雪天,我们姊妹们在一处谈心,也算是个良辰了,乘此良机或作诗或联句取乐才是,说那起苦命人的事,发愁也是枉然,岂不闻古语云:‘一日安闲,一日清福’。”琴默笑道:“今日之会,虽可谓良辰,只乏美景,古称‘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为四美。”熙清问道:“何谓‘美景’?”琴默道:“景也说不定,‘青山绿水’、‘朝霞暮虹’、‘新花古画’等均可称为美景。”熙清道:“这几般如今一时也难俱得,惟古画或许能寻到,也未可知。”
小丫头子规从旁道:“昨儿我听鹦哥姐姐他们说,花园东北角上的那株腊梅开了几朵儿呢。”璞玉听了即纵身跳下炕来,欲去取来,德清道:“我劝你,好好坐一会子,外头雪大,且又起风了,倘或冻病了呢?”璞玉那里肯听,吃尽了一杯热酒执意要去。琴默道:“实在冷的很呢,你披了这斗篷去。”璞玉戴了皮帽,撂下帽耳,披了琴默的银鼠斗篷道:“你们预备了插花的瓶子等我。”因命鹦哥带路,领了子规,出了凭花阁,足踏玉屑银沫,径入会芳园来。
当下,云虽淡薄,疏雪犹落,冷风愈劲,园中楼阁溪桥如同银镶玉砌一般。璞玉、鹦哥、子规三人所着红、绿、蓝色,与白雪相映,不啻脂粉儿女,步入水晶世界。一时到那花前看时,真个多半都开了,如与寒风争势,芳艳正盛。有古人咏雪中梅花诗道:争春花雪不相揖,爱玩诗客论短长,玉花逊雪三分白,融雪让花一缕香。
璞玉见此艳芳不忍离去,只管徘徊顾盼起来,直把鹦哥、子规冻得面色都变了,催促璞玉道:“大爷你自己穿了好几层皮衣,不知人家冷,折了去便罢了,这冷风里只管站着做甚么?”璞玉听了,方折下盛开的一枝来,迎风踏雪而归。丫头们忙掀起门帘,德清等都笑道:“你这人去了这半晌才回来,我们当是冻……”说到这里便不言语了。璞玉笑道:“冻怎么?当是冻成佛爷了不成?”众人听了大笑起来。将折来的梅花,插进绛色玻璃瓶内,大家赏视了一会子,德清笑道:““美景已备,如此良辰不可无诗,琴姑娘当得作一首。”
琴默笑道:“若写诗,我们每人写一首罢了,如果叫我一个人写呢?”璞玉道:“我们也不必往日似的每人写一首,我也烦了,诗之为用,在乎述情,一言两语即可表意,何必总得说许多话,这里不是已有四个人了?一人联一句,凑成一首就完了。你们也不必寻奇韵,限韵过窄则虽有佳句,反受其缚,说不出来。”德清道:“既如此,大家商定,何如?”琴默道:“也无须大家商定。”说毕,便命站在门旁的一个小丫头道:“你说一个字来。”那丫头因正觉得身上冷,便顺着嘴,说了个“寒”字。大家笑了起来,即以此为韵,说定联慢者罚三杯,自德清起顺衽往下轮。德清先吃了门杯笑道:白玉冻碎一何鲜,琴默笑赞道:“只这一句,可谓咏梅之千古绝唱矣。”熙清忙咳嗽一声清了嗓子联道:黄粒倾洒软似绵,璞玉道:“你们二人,一个占了花瓣,一个占了花蕊,我却说甚么呢?”德清道:“说甚么,随你自己说罢了,我们那里顾得许多。”璞玉一字也想不出来,心中着急,举起杯来只是慢慢的嗫着,琴默、熙清齐道:“你已越限了,该罚。”璞玉愈急,便道:“罢了,我便直说实事就完了。”遂放下了杯道:迎风访将信息去,琴默笑道:“这也奇了,留给我个断句怎么着,我那里知道你去了做甚么?”璞玉道:“诗者对景述怀而已,若必叩其实,那便是胶柱鼓瑟了。”琴默见他奚落自己,笑了一笑,遂道:银沙园中足迹圆。
璞玉焦躁起来,大声嚷道:“你这是骂谁,我又不是驴,我的足迹如何是圆的了?”满屋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琴默笑道:“这便是遵贤弟之嘱,述怀以对景了。”德清、熙清等都笑个不住,璞玉越发急了,倒了一杯酒,扯住琴默要往嘴里灌,道:“对景述怀时,倒看我象驴了不成?”说着扑了过来,琴默见他呆性发作,忙摇手笑道:“好兄弟,免了罚也罢了,你且别动手,我的话里有个别的缘故,我讲出来,你听。”欲知如何解说,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弃儒冠慕野归农田 郑忠言命斋思良友
话说璞玉追问“银沙园中足迹圆”的缘故,琴默笑着慢慢说道:“你们自己不解诗意,偏又爱寻疵责人。我且问你,这首诗的题意是甚么?”璞玉道:“这诗倒并非专以梅花为题,大要以今日之事为题的。”琴默道:“既如此,总得把今日诸事都烘染出来才是,只因不是长诗,不能备述诸事,但须得说出其主要几件,而今日主要的莫过于风雪了。这诗头句说了花瓣,次句也只说了花蕊,第三句方并述‘寒’,‘去’二事了,这三句中全不曾说风雪,所以第四句中虽将园雪与人全写出,只是未能写出风,故趁便用一个‘圆’字写出来的。足迹本是长方的,却如何又成了圆的了呢,思想此事,可知风吹漫没了足迹之半,岂不成了圆的又如何?此乃文义双关之法,贤弟如何一时昏愦如此?”璞玉听了这话,真个字字说得有理,竟无言可对,只低了头,受他肆意数落。德清大笑道:“琴妹妹也不必只顾编了,雪也下大发了,天也快黑了,这会子我们吃了饭,赶早归上房去吧。”丁香、槟红等忙盛上饭来。
且说那腊八粥,原是调得好,又因煮得久了,其实香甜。璞玉因腹内无文,空空如也,不言不语,坐着吃饭,一连嚷了三碗,又叫盛饭来。原来取来的饭早已吃完,再去取的人还没回来,因此,槟红又忙遣人催去了。德清笑道:“好道这里没外人,若当着客人这么缺起来,这可成了甚么体统了,你们多取些来不好?”丁香哼了一声,笑道:“如今都是量着头做帽子的时候,断无多出些来的事。”德清道:“你们素日耗费的还不够使的。吃剩的饭食肉菜也总不爱惜,随意喂猫喂狗的糟蹋,厨房里的和管事的们见这般,如何不管束管束呢。”璞玉听了,放下箸,合掌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到外边见了那起穷苦人,一饮一食之艰难,回家来又见咱们家里糟蹋的,真个也够使的了。常言道:‘豪家一席宴,穷户半年粮。’慢说我们这一桌饭,就是下头人们吃的剩菜残饭,也可比庄户人家的新年宴席了。况且我们花园里的那么多果子菜蔬,除一年大家吃的送人的外,也不知奢霍了多少!我这会子出去查田,进个庄户人家看了,那家也算是个够吃够用的人家,宅旁也有个果树园子,我闲逛着问他家的孩子时,他们说:‘那园一年出的果菜,除自吃还能卖二、三十吊钱呢。’由此看来,不说我们园内果物,就是我们丫头们戴了扔的花儿,大家吃剩的竹笋,一年也值二百吊钱呢!我自那日方知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也都是值钱的。”琴默笑道:“这可真是膏粱纨绔之是,虽然原不知道这些事,你也是个读过书识过字的人呢,别的书也罢了,竟没看过朱子的《勿自弃》文?”璞玉笑道:“虽也看过,也不过勉人向善的虚喻浮言罢了,那知他自行如此呢?如何能信他说的都是真的!”琴默道:“难道朱子也是虚喻浮言的人吗?他的话句句都是实事。看你刚到外边应了几天差事,只见了一见世面便把朱夫子也都看虚浮了,倘或见了外边那些大事业,越发将孔夫子也都看虚浮了呢。”璞玉笑道:“你这等一个达人,原来竞没看过姬子的书。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外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琴默道:“底下怎么说的?”德请笑道:“他念的是断章取义,若念出底下一句来,便骂了自己了。”璞玉大笑不止。琴默道:“天下无不可用之物,既可用之,便能值钱,难为你这般个聪明人,竟不知如此明事,也真奇了。”又说笑了一会子,当时饭已吃毕,遂各自披了斗篷,走出凭花阁来看时,因是浓云天,日虽不落,早已黄昏。媳妇们都捋裙扫雪清道。四人遂齐往介寿堂请安来了。
光阴似箭,岁月如流,转眼间又已冬尽春来。且不说璞玉在内院随心适意安闲享乐,枉自蹉跎岁月。
且说,贲侯画客司丹青者,名春,号田人,乃是青州府义兴县人氏,生性孤傲,为人恬淡,自幼精工笔墨。虽生长衣冠门弟,礼乐丛中,倒有个山林逍遥之风。少年时节,也曾磨穿铁砚,坐破寒床攻读过的。然纵有凌云之志,争奈时运不通,几番应试,功名无缘。故他常对人言:“二十年试场,只可入五次,若及出仕之年,不得为官,只宜弃儒冠自寻事业。搴须入试之事,余绝不为也。”不想年过三旬,须发已白了好几根了,那年赴京应试,依然无分。因此,无颜返归故里,羞见父老,竟烧了诗文经注,但袖了写字画画的笔砚,仿列国诸侯食客,周游去了。
也因田人的缘分好,有人举荐与贲侯,一见如故,情投意合,遂待以贵宾之礼。那田人不独有挥笔成画的一手绝技,尤可敬者,素日与朋友交往,无一字之欺妄,殊喜据实论理。盖因贲侯自幼所逢之人,不是冷暖迎送之辈,便是躬背阿谀之徒,所以一见田人,为人朴诚,举止端方,心中大悦。这田人也见贲侯屈尊礼贤,虚怀养士,凡有碍于名分,牵嫌负疑之事,别人不能直言,独田人能正颜提醒。至于摇扇谈文,剪烛论古,更是他熟惯的学问,所以贲侯待他与别人不同,爱如骨肉,敬若师保。相与日久,越发处得情投意合,虽一茶一饭,也不能相离了。
且说忠信府左近,富贵之家,贤达之士,也不止他们两家,素常往来于贲府之豪门贵族,凡知田人的,无不与之相善,因此,不是来探望他的,便是来邀请他的,终日不绝。田人一身迎送,那里应酬得过来。更兼笔欠纸债繁如毛发,不是这一个求画这个,便是那一个请写那个,索画请书者相继而来。倘或疏忽了一件,便生出许多责怪来。说甚么,我们一般相交的,如何分金砖玉瓦,厚此薄彼,云云。
田人弃了秀才不欲进取,原是为“清闲”二字,如今不但不得清闲,反招了许多繁忙。自以为老大屈辱,一日忽然大怒,泼了颜料,砸了器具,焚了笔,碎了砚。他契交问:“这本与应考全不相干的,你既弃了进士前程,正该以书画等事解闷,如何又这般毁了呢?”田人说道:“重书画原是世俗沽名之计。权贵之书画,纵使平平,能为世人视重罢了,若似我等山野之人,虽身为墨客,纵使十分好了,也只被看作一分,不惟不能赖为生计,便是枉费了笔墨送给人,反成为世人讥讽之笑柄。所以不如一发不做此事为上。”
不料招请田人的那些人家,原怕他多心为书画劳动了他,所以请一次不去也就罢了。如今听说他竟已止了书画,倒全没了碍难,或亲身来央求,被逼不过只得去的,或自己不来,差人回过贲侯,戏耍一般的捉去的,直急得田人无计可施,忽然想出个避秦之计来了。也是因他素性但悦山谷林泉,不喜都市繁华,常怀耕云钓月之心,所以暗地里寻了凌河南岸距贲府四五十里远近的一个去处,筑起几间茅舍,买了几亩山田,以为终身之计。
初时不令一人得知,临行方回明了贲侯。贲侯乍闻,心中甚是不乐,后来知其不可挽留,无计奈何,只得择了吉日,邀会亲友,设宴饯进田人。又商议,大家凑份,资助田人。当下,田人举杯相嘱,慢慢向众人道:“在下此番迁徙,不可以寻常移居相比,盖此一去,终此一生,闲游田野,不复返此尘世矣。在喧闹去处,若有遇我司春者,当可啐我面也。”众人听了此话,都不悦起来,说道:“司公此一举,实是无趣了。古语云‘小乱避自乡,大乱避自城’,纵然驱兵马动干戈之秋,村庄百姓尚避聚大去处呢,如今圣人在位,百姓安堵,无烽火之惊,无夜吠之犬,却如何忽然兴此村野之雅爱,又言语决绝如此?”
田人笑道:“正是趁此太平无事之秋,方欲迁居村野。设或犬吠月影,烽烟报警之时,欲为绿野田翁,岂可得乎?古人有云:‘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我不争名,又不争利,志在一身之温饱而已。甘美无如躬耕之粟,温暖无如自绩之布。况且,我索性不喜喧闹,但愿高卧安居,倘我仍居此地,虽可杜门辞客,仰卧安椅,然喧笑之声,搅我深梦,高卧不可得矣。往来函仪,蔽我清兴,安居不可得矣。希夷老祖之睡隐,谷子先生之坐眠,皆由其不居喧闹之地使然也。倘居闹市,必有人来搅扰,虽坐亦不过几时,虽眠亦不过兼刻,岂得携仙遨游于枕上,信步壁间之画中哉?”众人听了又道:“你果真不愿住在城内,如何不寻个离此不远半野半城的僻静去处呢?如此你既好避喧闹,我们也好寻你去。若搬到那远处,我们这几人,因有家务之累,何得时闻尊教呢?”田人道:“入山惟恐不深,我既欲遁离尘寰,岂有居人耳目之地之理?半野半城之繁务,反比城里为多,这事断断使不得。”众人无奈,也无扳辕卧辙之理,只得相揖告别。
次日,田人便携了妻儿,辞出贲府,入山去了。从此正合了田人闲云野鹤之心,自由安闲度日,胜似得道仙人了。朝缚数木而筑一楼,夕设一石而架小桥,相地栽花,因时种树,过了数十日。一日清晨起来,点视了自家院落毕,饭后登山,席地而坐,因述诸事之便易,吟成二首,回来写了出来:耕种之便篱门外有十亩田,栅栏下逝一水湾,归就午餐鸡鸣时,不劳妇女肩荷担。
观耕之便窗通院外四下观,垂杨绿草在眼前,掀幕视彼农夫励,教读儿女亦不耽。
田人作罢诗,又自低吟,诵了几遍,只觉得心旷神怡。才放下笔时,忽听外边敲得柴门响,只见一人,手持书信,走了进来。田人见是贲府中人,遂相让坐下。拆缄看时,原来贲侯自他入山以来,思念不已,所以邀会众故友,写了一纸竭诚的书信,请他依然归来。田人方才入山,已得山水之乐的人,这岂能合他的心,遂提起方才现成的笔,在书尾批了几个绝然不去的字,交给来人去了。
原来那些大人先生们,自田人去后,都扫了兴,别人犹可,不过口头说说罢了。惟贲侯,非但示于声色,亦且现于形容,非但现于形容,更见诸梦寐之中了。思想田人临去之前,索居一间斗室,留了多少如药似玉的良言,一字一句无不有其教益。想到其问,心心念念,一刻也不能忘怀,又命璞玉写了一面“奈何斋”三字匾,悬在那门上。又过了些日子,越发思念,因此与众人商议,命李宪章写了书信,差人前往相请的。
却说,那差人归来,将田人不来的缘故回复毕,呈上其批语。贲侯见了愈觉不乐,将书递给了李宪章。李宪章看了,心中不然起来,冷笑道:“这老儿如何这般愚谬,倒学卢生不成?老爷可是必取这人来么?”贲侯道:“纵然不能请来,也欲请到近处住下才好。”李宪章笑道:“叫他来,有何难处。老爷真个要他来时,不是小生夸口,赖老爷福威,只须略施小计,便可把那退缩老儿戏如木偶了。”贲侯问:“计将安出?”李宪章附耳低语:“只须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贲侯听了,拈须喜笑,遂吩咐管家们,依着李宪章之计行事。正是:智缚日中金乌去,计捉月心玉兔来。
再说,内院深闺,欢度了正月,天已渐长,时亦渐暖,姑娘丫头们都做起各自的针线活儿来,璞玉依旧上学读书。
一日,金夫人、吴姨娘带着德清姊妹们,在老太太跟前闲话,只见垂花门的舒二娘走进来回道:“南边祁府的太太,昨日到此。今日往会宁寺上香,明儿要来我们府里看老太太呢,先差两个媳妇送礼请安来了,如今在外边等候。”说毕,献上礼物。金夫人看是上用内造国缎二匹,上用宁绸二匹,白玉如意一个,荷包一匣,遂命妙鸾收了。
原来这祁府与贲府世代相交,况且这祁夫人是这里老太太姐姐的女儿,因此如今趁着在庙里上香,探望老太太来了。当时老太太闻信大悦,忙命唤进差米的两个媳妇。舒二娘忙出去将那两个媳妇引进来了。看他们身上穿戴的也都象夫人小姐似的,二人都是过了四十岁的光景。一一见礼请安毕,老太太命他们坐,二人等吴姨娘坐后,方在下首坐了。老太太问道:“你们甚么时候到的?”二人忙起身回道:“昨日方到,今日我们夫人往庙里上香,先差我们来请老太太、太太安,看姑娘们的。”老太太笑道:“多年不见你们了,今日忽然来了,真个没想到。”两个媳妇也笑道:“多年不曾来,所以我们夫人想念老太太,来看望来了。”老太太问道:“可带姑娘们来了不曾?”二人道:“没带别人来,只领我们公子来了。”老太太问道:“你们哥儿今年几岁了?可是常在你们夫人跟前呢,还是跟着他奶奶呢?”二人回道:“今年十四岁了,因我们老太太喜爱非常,终日淘气,不肯读书。”老太太笑道:“这又不是和我们那个一样了?你们哥儿叫甚么名字?”两个媳妇回道:“叫璞玉。”老太太向金夫人笑道:“他如何也叫璞玉?”德清在旁笑道:“自古至今同时隔代的同名的也尽多着呢。”两个媳妇也笑道:“自起了这个名儿,也曾听我们那边的几个老人说,好象在那里听过这名儿似的,只是这十几年没再听说。”老太太道:“叫这名字的就是我的孙子了。”遂唤媳妇们吩咐:“传外头的,叫我的儿子来。”众人齐应了个“是”,一时把璞玉自学里叫回来了。
老太太笑道:“你们二人看我这孩子,比你们的璞玉如何?”两个媳妇见了忙起身笑道:“可真是个奇事,我们若是在别的地方遇着,只怕当作我们的大爷了呢。”说着齐向前拉着璞玉的手问长问短,璞玉无奈,只得笑着问了好。老太太笑问道:“比你们的璞玉如何?”吴姨娘等忙道:“方才听他们二人说,可知模样儿也仿佛了。”
老太太笑道:“那里有这等奇事,大家儿的孩子,自幼娇养着,又生得柔嫩,看来多是齐整是有的,未必都是一模一样的。”两个媳妇笑道:“据我们看,这哥儿的性情究竟比我们那个好多着呢。”老太太忙问道:“怎见得?”两个媳妇回道:“我拉着这哥儿的手问话时就知道了,若是我们那个慢说拉他的手,就是他的东西上,我们略沾沾手,就说弄腌臜了,便丢了不用。”话犹未了,吴姨娘、德清等都笑了起来道:“如果我们这里差了人去,见了你们的璞玉,且又拉着他的手说话,他也只得勉强忍耐了。”老太太也笑道:“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不管他怎么淘气,见了外人,也须大大方方的有礼数,他若不大方,不知礼数,素日也不能叫他尽着淘气了。大人所以喜爱他们,一则因他生得讨人欢喜,二则见了人札数上头竟比大人还强,能叫人喜欢,叫人爱惜,所以背地里纵着他们一些。他若不分内外,一味的淘气,不顾大人的脸面时,纵然生得如何好,令人喜爱,也该往死里打他。”两个媳妇听了齐笑道:“老太太说的极是,虽然如此,我们那个璞玉,有时见了宾客,礼数上头真个比大人还强呢,所以凡见的人都喜欢他,只说又何必严管他呢。岂知他背地里淘气的厉害,大人想不到的,他都能作得出来呢。”又说了些话,茶罢,才跟着金夫人往逸安堂来了。
这里老太太唤舒二娘来,吩咐赏了那两个媳妇的东西。又唤叶儿命同两个管家媳妇,到祁夫人下处回拜请他。分排已毕,心中惊喜,逢人便说:“他们也有个璞玉,说是性情儿也是一样的。”众人想来天下为官宦的大家里,同名的也极多,祖母溺爱孙子也是常事,所以也不以为奇。惟璞玉心中不悦,无情无绪的跟着德清等往凭花阁来。德清一见便说:“好了,这会子,你放心淘气去吧,先是‘单丝不成线,孤树不成林’,如今又出个对子来了。往后淘气,要挨打的时候,好往南跑寻那一个去。”璞玉道:“姐姐倒信了他们那谄言谎语了?那里还有个甚么璞玉了。”
德清道:“怎么没有,列国时有个蔺相如,汉朝的时候如何又有了个司马相如了?”璞玉哼了一声笑道:“这也罢了,模样儿偏又如何成了一样的了,这可真是没有的事。”德清道:“怎么,匡人见了孔子如何误认作是阳货了呢?”璞玉笑道:“孔子、阳货虽同貌却不同名,蔺相如、司马相如二人虽同名却不同貌,偏我与他两般都一样了不成?”德清道:“你只会拌嘴,我也不与你分证,慢说两般相同,也许是三般都相同了呢。有也罢,没也罢,与我甚么相干,明儿见了面,是真是假你自己知道就是了。”说毕,歪着身子睡了。正是:移灯方知月色明,雀静始闻蟋蟀声。
诗曰:芳艳群花各自谢,诸色丽雀四散飞,东寺晨钟一声响,唤我醒转痴梦里。
第二十回 松月轩独琴律自和 教谕斋双玉声相抵
话说璞玉见德清赌气睡了,心中也自疑惑起来:“如说必无,也似必有,若说必有,又不曾目睹。”只觉心中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来,也不言语,倒在常卧的榻上,默默盘算,也昏昏睡去了。
且说,那日琴默坐在玻璃窗前做针线活儿,只听春风拂窗纱,鸿雁唳晴天,思量:“雁雀亦且念其生身之地。”不觉手乏,丢了手里的活儿,欲寻姊妹们闲话,以解春困,便领了凭霄往凭花阁来。恰逢德清睡中觉,遂回身走入介寿堂西穿堂往璞玉屋中来。原来璞玉住在东耳房后,别一小院中,三间向阳四面出檐的房里。琴默掀起帘子进来看时,外间无人,内间里福寿独自坐在窗前地炕上打络子,璞玉也躺在榻上睡着了。福寿见琴姑娘进来,便起身去推璞玉,琴默忙摇手止住,坐在一旁椅子上,低声问道:“孟嬷嬷那里去了?”福寿笑着悄悄的道:“今天一早回家看他孩子去了。”说着倒上茶来,琴默起身接在手里,端着茶碗,一一看那四壁上贴的璞玉闲时所写的字,在各色圆的方的纸上写着:书画情趣情趣宜人,洁室名典,清风朗日,明窗净几,疏林修竹,山间溪水,深厅名香,谈今论古,天下太平,家主不傲,睡醒方起,病体新愈,赏鉴怪石,对坐奇岩,瓶花除绽,新丝慢卷,雪花洒窗,才女藏书,与共风月韵调之人是也。
厌人恶魔黄沙蔽天,尘埃落砚,漏屋雨水,老鼠窜闹,爪间污垢,油泥沾手,粗劣图画,暖昧题目,世俗闲话,喷嚏流沫,晦暗烛光,朦胧醉眼,涂鸦图书,庸人来挠,轻易告人,强索骗取,蠹虫嚼书,奴婢林立,争论货价,巧言令色。
闲人忙事戒杀救命,种竹灌花,俯瞰池水,仰观风筝,观雀踏枝,看鱼跃渊,开卷叠书,壁琴风响,月下闲步,静听钟声,夜听蟋蟀,晨闻布谷,焚香烹茶,闲坐山石,近闻黄鹂,远听箫声,拄杖独游,犬吠远村,瞩云入谷,溪水注河,视蚁搬运,喜看蝶飞,岩间水滴,视虫蜕变,养花录书,楸枰声响,自学经史,独看奇文,隔水闻乐,月下歌声,倚案闲坐,靸鞋忙出,竹声相抵,松风入耳,深夜读书,笔落诗成。
琴默看犹未竟,忽听璞玉睡在床上,梦中大声叫道:“璞玉往那里去?璞玉回来!”琴默听了大惊。
原来璞玉梦中走入一坐花园,见与自家花园一样,心中自忖:“除了我们会芳园,竟又有这么一个园子?”正疑惑间,忽然从那边走出几个女孩儿来,都是丫环妆束。璞玉又惊异道:“除了妙鸾、福寿、玉清等人外,也竟有这一干人了?”只见那些丫头们笑道:“璞玉你怎么了?如何便回来了?”璞玉只当是说自己,忙向前道:“我无意中信步到此,不知这是那一尊府的花园,求姐姐们带我逛逛呢。”那丫头们笑道:“原来不是我们的璞玉,看生得怪干净,嘴也倒乖觉。”璞玉听了,忙问道:“你们这里也还有个璞玉?”那些丫头忙道:“璞玉这名,我们奉老太太之命,为保佑他消灾长寿而叫他,他听见我们叫也欢喜,你是那里来的小厮,也学我们混叫起来?可要仔细打烂了你的臭肉!”又有一个丫环笑道:“咱们快走吧,倘或叫璞玉看见了,又该说我们和臭小子说了话,熏上臭味了。”说毕,大家一径去了。璞玉心中纳闷,道:“从来没有这样说我的丫头们咧,这里如何这等厉害,莫非又有个我这样的一个人了不成?”一头想一头又走到一所园中,心中诧异道:“除了我们松月轩,竟又有这么个院落?”遂上了台阶进入房内。只见榻上躺着一个人,那边有几个女儿做活儿,也有在地下踱着的,正自惊讶看时,只听躺在榻上的那个少年,忽然长叹了一声,一个丫头笑问道:“璞玉你不睡觉又叹甚么气?又是怕上学胡思乱想了?”璞玉听了这话,心中甚不受用,又听那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说,北边忠信府里也有个璞玉,性情儿也和我一样,我不曾信。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中走入忠信府花园里,遇着几个丫头,都叫我臭小子,总不理我,我好不容易寻到他房中,他又正睡着,只存其皮囊,真性却不知往那里去了。”璞玉听了这话,忙向前说道:“我因寻璞玉到这里来的,原来你就是璞玉了?”榻上的璞玉忙站了起来,拉着璞玉的手笑道:“原来你就是璞玉?这可不是在梦中了。”璞玉道:“如何是梦呢,真而又真的。”话犹未了,只见有人来说:“老爷叫呢。”两个璞玉齐吃惊,一个璞玉往外就走,一个璞玉忙叫道:“璞玉往那里去?璞玉快回来!”
说着挣扎起来。福寿等在旁,见他梦中自唤,知是魇魔着了,忙推醒他来问道:“甚么璞玉在那里,璞玉在这里不是?”此时虽醒,神思尚自恍惚,指着门外道:“璞玉才走出去了。”
彼时琴默早忙入内间来,笑道:“璞玉怎么了?”璞玉见了琴默,心中方清醒,忙坐了起来,让琴默坐了。揉了揉眼,把方才梦中纷繁情景,一一说了一遍。犹自惊疑不定,便央琴默解释解释。琴默笑道:“那都是出于你的疑心罢了,不然如何说世事如幻梦呢,人之迷妄岂不是说‘如痴人说梦’吗?我们自身也总在梦寐之中,所以梦中之事不可据而信之。《黄帝内经》有云:‘阴盛则梦大水而惊骇,阳旺则梦烈火而嗔怒,阴阳并发而相杂则梦争斗。上发则梦飞,下沉则梦堕,饱则与,饥则取,肝火盛则梦怒,肺金盛则梦工,此定理也。’《东莱吕氏》中云:‘交象事成,应魂为梦。虚浮则梦飞,厚重则梦沉,枕带梦蛇,枕冠梦鸟,将阴则水,将霁则火,将病则食,将忧则歌。’孙真人《养生论》中云:‘凡梦者,神魂沉于五脏,心意纷繁所由生也。入夜则神魂静肃,故觉诸行相克而为梦。午夜前之梦,其验也远,午夜后之梦,其验也近。’《习学记言》中有云:‘如欲无恶梦,勿食自身属相本命之物及鱼鳖牛狗等肉,勿起怪乱横逆之心,首枕向东,以受旺气,向外卧则神静而无梦矣。’《茅亭谚语》中云:‘盲人无梦,愚夫寡梦。’庄子所谓‘至悟者无梦’,盖言至德君子因其无欲,故无梦也。庸人之怒恼贪欲无穷,是以固结而为梦,凡百灾厄无所不梦觉之也。你方才此梦,一则出于所说所闻,再则由于你对面放的那个大镜子所致。”璞玉点头,举目看时,原来那个大照衣镜,正放在对面,影子全照在里头了。疑念方释,也自笑了。
福寿笑道:“原来是为这个,怪道老太太常说‘小人儿屋里不可多放镜子,人小时魂不全,镜子多了睡里惊恐,做胡梦’,就是这个道理了。如今恰又对着大镜子放着那床,有时撂下镜套子还可。越往后天气越热起来,每日都要倒着睡的,那里能常常想着。眼见得这会子已忘了撂下了,敢是大爷刚躺下,对镜看着影子玩来着,所以一合上眼就颠倒胡做起梦来了。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来了呢。不如明儿把这床搬到外屋里好。”正说着,小丫头们捧过漱口茶来,璞玉漱了口,擦了脸。
琴默从楠木雕桌上拾起一本书来看了,笑道:“这是个甚么东西,书不是书,画不是画,混画了些三棱四角的图儿,是做甚么的?”璞玉侧着身子看了,翻过那本子的前几页,指着上头写的字道:“这叫‘七巧图’,是新近出来的,昨儿一个朋友送我的。大小共七块铜,大三角两个,中三角一个,方的一个,斜角一个,(译者注:此处有脱文)七块不增不减摆出下列的这些图样来,看去虽然是一个玩艺儿,内中倒藏着些智慧。我昨日做了两样,第三个没做出来,也就放在一边了。姐姐拿了去闲时摆摆看,解闷倒比九连环好多着呢,不象那个做了一回解过去就完了。”琴默道:“也不可轻看了九连环,若寻不出机关来,也是不容易的。我倒不曾见过这个,带回去好歹摆摆看。”正说着,上房来人叫吃饭,璞玉遂把七巧铜与图本递过来,琴默给凭霄袖了一同出来。
再说,次日那祁太太真个亲至贲府来,见了老太太。当时璞玉正在海棠院与琴默摆七巧图,忽见熙清笑着走进来道:“哥哥你可见了那个祁太太了不曾?如今在上房和老太太坐着说话呢。我忽然见了,唬了一跳,身上肥胖胖的,足有大缸那么粗,脸象个大盆子,若是长起胡子来,就和咱们庙内的白脸金刚一样了。”一头说着一头笑。因璞玉也想见那个璞玉,遂忙推开了本子,同熙请跑到介寿堂后槅扇前来。忽然抬头看那祁夫人时,果然生得肥脂,叠颏连颈,圆咕啉吞的坐在那里。想起熙清方才说的话,忍不住失声笑了。熙清也在身后嗤嗤的笑个不住。璞玉越发忍不住,忙转身跑了出来,与熙清对着面,弯着腰抚掌大笑不止。幸而那祁夫人,正与老太太说着多年未能相见的话,所以没看见他们出去。不一时老太太命唤璞玉来,璞玉好容易忍住笑,方走进去跪下请了安。那祁夫人见了璞玉大喜,拉起手来问:“属甚么?几岁了?念了几年书了?”正一连问个不了时,只见从垂花门传进来说:“老爷叫璞玉出去见客人呢。”璞玉听了,忙整衣冠出来。
原来祁府的璞玉,跟他母亲来,先入书房见了贲侯。贲侯问了他父亲好,在路走的日子等。茶毕,又说了些人情世道的话,便叫璞玉出来。二人见了,因不知谁大,便握手相揖了。
贲侯将二人端详了一会子道:“你二人乃是同辈兄弟,不可见外,璞玉领你这哥哥去见过老太太,往你书房去待饭。”璞玉应声“是”,领着客人璞玉入介寿堂来。
当下,内院女孩儿们要看两个璞玉相会,云集而来。但见贲璞玉因是主人,在右边让着一步走,祁璞玉在左边略进前走着。二人身段仪表,虽也相仿,然那祁璞玉气概轩昂,行动举止颇觉威武。容长脸儿,面色微红,皮肤似略粗些。再看贲璞玉时,面白如玉,举止温雅和顺,但比祁璞玉略矮,终似柔弱些。众人暗暗笑道:“眼见得显出一文一武来了。”
祁璞玉几个箭步进前,请了老太太、金夫人安。老太太分外亲热,叫到身边笑着问话,祁璞玉高声朗朗的对答着。丫头们倒上茶来后,老太太命坐在身边椅子上吃茶。祁夫人问道:“老太太必要叫我们住几日方回去,把箱笼包裹都搬进来了,你们可把行李卸了不曾?”祁璞玉起身回道:“方才这里的伯伯也这么吩咐了,儿子想请母亲示下。”老太太道:“这又请甚么示下不示下的,这么多年了才来,一见了面就想离去是没理的事,快吩咐外头的把行李卸下来。”贲璞玉忙回道:“方才老爷吩咐,把这哥哥的行李都卸在东边小书房教谕斋里了。这会子想已整治完备了。”祁璞玉遂告辞出来,和贲璞玉至教谕斋坐下。瑶琴、宝剑等拂几案,安怀箸。贲璞玉见祁璞玉的仆从们都是些新帽缎衣的伶俐少年,心下想其家业富足并不虚传。那祁璞玉见贲璞玉锦服玉食,俊童姣蜱,心中也自羡慕。自忖:“见此子外貌,倒不曾愧负他的名字,但不知其聪敏所学如何?”欲寻个题目来试试,一时又想不出来。忽然想起他的姓来,遂笑道:“我自幼听得尊兄大名,也是前生有缘,久欲飞来此处,立谒兄长尊颜,请垂明教。今日天幸得见,真个缘分不浅,况且我二人年纪名字性情无不相同,也是一件奇事,敢问吾兄,尊姓原是百家姓上‘丁宣贲邓’的‘贲’字,如何读做臂?这事兄弟疑之日久,敢请尊兄指教。”
贲璞玉笑道:“这一字尊兄那里不知道,只因欲知小弟所学罢了。虽然如此,既蒙兄长下问,不可不回禀。兄弟闻这字,可读做班、贲、宾三音。读‘班’者,据傅氏《释文》云:贲古班字,文章皃。读‘贲’者,《尚书记》孔安国注云:‘虎贲’兽名也,最猛,故称精兵为虎贲军。读‘宾’者,《后汉书》云:谏议大夫崔氏,居有诵训,出有旅贲。诵者读也,训者教也,‘旅贲’者训人之木铎也。又读瀵,龟之三足者名贲,食之死人。又读‘妃’,《地理志》云:东海有湘贲郡,周勃曾令其地。又读‘陆’。其读‘臂’,则愈明矣,《易经》卦名也,‘序’‘杂’二卦,合为‘贲’卦,贲者饰也。何以谓饰?因其内明而外有序,文明各得其分,故谓有饰也。《断卜》云:饰者,柔来以文刚,故通也。刚升而文柔,故往地有微缘,盖天文也。止于文明者人文也。详天之文而察时变,观人之文而化育天下也。《形卜》云:山下有火而为饰也,大臣据此以明众治,不敢绝犯也。由此观之,‘贲’字之义大矣,非可轻问者也。但愚弟所疑者,我们‘璞玉’这名字,虽说是未琢之玉,终不解其何义,虚度了这些年,今日幸遇明兄,又是同名,想是已至明了的时候了。望乞垂教,以开愚弟茅塞。”
祁璞玉先只问了一个字,见贲璞玉旁证博引说出那么多的经史典故来,早已听得呆了,越发引出《易经》来时,已头疼起来。继而又见他问起那两个字,呆了半晌方勉强道:“玉乃出于昆仑之崖,这‘璞’字,不过是说里玉外石,不现其美的意思罢了,如何还有别的道理?”贲璞玉微笑道:“尊兄可看过《广域记》?”祁璞玉原不曾留心学问,自知不敌贲璞玉,忙转话头道:“我原不曾看过那些闲传小记,况且我们老爷自幼教我以畋猎骑射为重,所以纵巨著正典也不曾苦攻。想你我都是世代武职人家,圣上倘用我们,也只看弓马如何来取用罢了,并非从经书上试选,只务自己所事之业罢了,那里还用许多诗云子曰呢。”贲璞玉见话不投机,忙笑道:“是,是,尊兄所教极是有理,小弟也欲学习骑射呢,虽读了几卷书,因弟秉性愚钝,只为明理而已,断无以此猎取功名之之意。”二人谈笑间吃毕饭,闲坐吃茶。
且说,祁夫人唤了众姑娘们来相见,见琴默模样儿、性情儿及聪明福分,超出众人,心中着实羡慕起来。乘间向老太太问道:“琴姑娘可有了人家儿了不曾?”老太太道:“听说还不曾许人呢。”祁夫人心下喜道:“不知他家父母要找何等人家?”老太太早解其意,忙道:“也不管甚么样人家,女孩儿家,也都有其一定的姻缘。”当时,因金夫人早已回自己屋去了,祁夫人遂起身要寻他说话,别了老太太带着姑娘们,往逸安堂来了。欲知明珠连那玉,且待下文说分明。
第二十一回 赖夙分恶遇变良机 依前缘悲惋化痴情
且说祁夫人叫丫头们引路往逸安堂来,金夫人忙迎了出来携手入房归坐。茶毕,祁夫人欲提亲事,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寻思时,贲侯从外走进来了。
原来祁夫人小于贲侯,故见贲侯进来,忙起身问安,二人遂归坐叙起家常。忽然绵长来了道:“老太太唤福晋太太暂来一来呢。”金夫人不知何事,忙至介寿堂来时,只见老太太带了眼镜看历书,桌上放着一个小锦匣儿,地下只站着妙鸾一人。老太太见金夫人侍立,遂放下历书道:“祁夫人向你说了甚么话了?”
金夫人道:“也没说甚么别的话,刚进去坐了一会子,老爷就进来了。”老太太道:“方才他问我,琴丫头有了人家了没有,便起身往你那边去,看样子似有为他儿子下聘的意思。因你是他的姑母,莫不是和你商议去的?”金夫人道:“虽然和我商议,他父母都不在此,我也不便做主依允的。”老太太道:“虽然如此,起了话头儿便启了事,方才问我时,我已失口说还不曾有人家儿了。我才看历书,今日便是天德,上好的日子。我心里早想着一件事,直到如今没说出来,这会子再不说也使不得了。我看琴丫头的模样儿、性情儿和我们璞玉是天生的一对,不可坐着错过了良机,不可坐视失口于别人。炉丫头的聪明俊美虽不在琴丫头之下,只是口角轻快,性情浮躁,终不如琴丫头有福分。再说我的外甥女儿圣丫头倒是极相当的,虽然如此……”说到这里颜色有些变了,迟疑了一会子,方道:“也有分别,再三想来,没有再比琴丫头配得上的了。如今又到了不可不赶着定下的地步,你觉着怎么样?”
金夫人见老太太言语里有些嗔意,欲回先前已给炉梅插簪的事,又恐老太太责怪自作主张,又想老太太没有不听说的,因勉强道:“这也是老太太的深谋远虑了,只是这里没个相当的人为那丫头做主,怎么就能定下呢。”老太太初时见金夫人言语迟迟,心中已不受用,如今见他这么说,越发不悦起来,遂道:“也不是说就下定采礼,你如何就知道他父母不愿意给这里了?我这也不过是先应个景儿,防着别人开口的意思罢了,偏除了你侄女,我的儿子就不得媳妇了不成?”金夫人见老太太真个沉了脸生起气来,心中慌恐,忙应:“是,是。”不敢再言语了。
老太太吩咐唤姑娘们来。不一时,德清、琴默、熙清等都来了。老太太先问了他们几句话,方向琴默笑道:“你耳上戴的那环儿,看来虽然精细好看,到底不起眼,亦且不似个大家儿太太小姐们戴的东西。”因指着放在桌上的小匣道:“这是我小时素常戴的一对珠坠儿,取下你那环,换了这个戴上。吉祥的东西,好增你寿数。”妙鸾遂即向前摘下玉环,老太太又看了金夫人一眼,金夫人忙开了那小匣,取出那绿松石盖的珠坠儿来,戴在琴默两耳上了。琴默不解其意,慢慢跪下磕了头。妙鸾、秀凤等只顾悄悄捂着嘴笑。
且说,金夫人归逸安堂后,贲侯问道:“老太太唤你去为了何事,如何这半晌才回来?”金夫人笑道:“为给琴丫头挂坠儿的事叫的。”贲侯问道:“挂甚么坠儿?”金夫人道:“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来的,先前也曾因迟了璞玉的亲事,说了我好多不是来着。”祁夫人听了那些话,见此光景,已解了八分意思。知事不谐,遂止了聘琴默的念头,不提。
再说老太太趁此一怒,次日便命贲侯备了车马,差往西河郡接贲夫人母女去了。祁夫人知这里要来客人,住了两三日,便欲辞归。向老太太说了,老太太笑道:“我接我女儿来,原是因为你来了,姊妹们多日不见,趁着这机会互相见见面,以尽多年思慕之心的,想是不过几日必至,如何不等一等,却这般匆忙?”
祁夫人道:“孩儿自来,已住了好几日了,也不知道姑老爷如今在家不在家,去的车马接得来接不来也说不定。而且我出来时,我们老爷说要往鸣凤州去,所以曾吩咐我们娘儿两个:多则十日之内必回来的。如今算将起来,赶到家也得十天了,再不可不起身了。”
老太太听了断然不许,因此只得又住下。过了两日,不见接贲夫人的车马回来,且无音信。祁璞玉也时时进来催促,老太太无奈何,只好设筵为他母子二人饯行。
不料祁夫人起程的次日,贲夫人真个带着女儿来了。忠信府阖府大小都出来相迎。老太太见贲夫人比那年来时胖了好些,心中欢喜不尽。贲夫人见老太太年虽愈老,面色红润,身体硬朗,心下也觉欣慰。贲侯、金夫人等也欢欢喜喜的互相厮见。德清等姊妹们,也因相幕日久,与孟圣如携手谈心,亲热非常,不必赘述。
内中惟璞玉听他们来的消息,只喜得手舞足蹈起来。在介寿堂贲夫人跟前站了片刻,见人多,遂转身入西屋内来。问了圣如好,再问沿途中耽延之故,二人对面相视,心中说不尽的亲热。
孟圣如笑道:“那年兄弟送我时,脸色原比现在白了,如今这一两年间,身材虽然长了好些,脸色却如何这般红了?”德清笑道:“去年冬天因公到外边,成了大黑子回来的,如今这还是变白了呢!。”圣如又笑道:“岂知这世上真个也有一样的人呢。我们此次来的道上,遇着一群骑马的,仆从们都系着红裙子,前头走的一人带着一把绿鞘刀,后边跟着的一个,在马上驮了鞴着红毡的行李。当中走的一个骑着高头白马,穿着黑绒掐牙的鹿皮白坎肩,下身也系着鹿皮裙子,年纪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远远看去和我们这个兄弟一模一样的。只是身材略威武些。挺着胸堂,倒象学唱戏的武生似的。走近前来,行过车旁时,我们太太几乎不曾叫了声璞玉,幸而我眼尖看出来,忙从背后扯了一把才止住的。那人在马上端详来着,走过去后,一个骑马的问明了我们后边的从人们,那人便驳转马头加鞭纵马过来,到车前跳下马来了。这里去的高亭回明了缘由,停了车后,我们太太方知其所以,忙掀车帘子相见了。说是甚么又是这里老太太的姐姐生的侄女的儿子?亏我记着我们这兄弟是个白脸子,所以没弄错,若是如今这脸色也许错认了呢。”熙清笑道:“人们都说和我们哥哥一模一样的,我也曾信来着。那日他们一处走时看,那里是一样的,不但面庞不同,况且身端也极不相同。常言道‘远看不如近比’,可是真话呢。”璞玉站在地下笑着问道:“姐姐看着那个璞玉究竟比我如何?”圣如大笑起来。璞玉见他不说,再三盘问,圣如只是摇头不语。璞玉再追问时,琴默从旁啐道:“说是强似你十倍呢,不但模样儿好的多,并且身材也象个男子样,不似你象个女人。”璞玉听了,遂转身笑道:“那你如何不和他……”说到这里,见琴默放下脸来,便不言语了。德清问道:“那璞玉和他母亲祁姑母同去的,如何分开了?”圣如道:“倒不是分开了,原是将祁太太留在打中火的地方,先去安排下处的。那时我们也要打中火,所以那祁璞玉回马跟着我们回他打中火的地方来,差一从人带着行李前往宿处,又差一从人驰马回往打中火地方报了祁太太,说知我们来到的事,请在客店里候见。幸而我们相逢处离店家不甚远,走不上二里路便到了店里。那祁太太早已备饭等候了。一见我们太太,老姐儿两个拉着手,一语不发,先哭了一场,哭罢,方点烟叙话了。那祁太太可真是个好性子,一见我就拉着手问长问短的,慈爱非常,比至亲骨肉还亲近。分手时又请我们太太归途必到他家。我们太太说绕道不便,他执意不从,又叫他儿子跪下请,等到我们太太答应后才磕头起来的。后来路上听说,我们这二十多人一干人马的用度都是他们开销的呢。”德清笑道:“慢说你们一干人的用度,就是开销你们一路的盘费,又有何难?我们这一郡第一个有名的财主呢。”璞玉又笑问圣如道:“那么,姐姐你们归沿一定是到那里去的了?”话犹未了,正遇贲侯出去,听见西屋里璞玉说话,遂唤了出来,低声喝道:“这畜牲,不在你姑母跟前伺候饭,只顾在姑娘们群里混甚么?”璞玉大惧,忙入东屋去了。
彼时,贲夫人正和老太太说着赶路遇祁夫人之事。金夫人命丫头们放桌安箸,亲手斟上一杯酒,献与老太太。老太太吩咐叫姑娘们过来,也命金夫人在这里吃饭。上席坐了老太太、贲夫人、圣如、琴默四人,地下高几上坐了金夫人、德清、熙清、璞玉四人。一时饭毕。因琴默占着海棠院,遂叫贲夫人母女在翠云楼安歇了。圣如的丫头梨香、凤梅等搬运箱笼细软时,璞玉见了笑道:“妙人们都来到了。”梨香冷笑道:“妙人们这会子也不是自己来的。”璞玉知他们疑心自己不喜欢他们,也不分证。
且说从此璞玉又有了一个知心人,每日下了学,即往楼下,与圣如说笑。有时往海棠院,琴默虽也相敬如故,然自那日老太太给他挂坠儿后,究竟腼腆了些。况且如今璞玉又有了个密友,遂顺水推舟,撂过一边了。两人相逢时,虽也说话,毕竟不怎么亲热了。璞玉虽然也看出了那般光景,只当是女人家常情,不以为怪,却不知他别有一段缘故。因此,双方越发疏远起来了。
一日,金公那边,专差人来请了老太太安,问了贲侯、金夫人好。为与其旅侄金绍聘定德清,送过花红酒礼来了。金夫人在逸安堂同琴默一一点收从娘家寄来的东西,见全家大小人等都有礼物,只没有炉梅的,金夫人便疑惑起来,出到正堂坐下,叫寿儿唤入从娘家来的管家来,问过了家中兄嫂及及家平安,又盘问:“自下边的媳妇丫头们起,都有信简问候,为何只没有炉姑娘的?”那管家回道:“二姑娘如今病着呢,想是为此不曾具礼。”
金夫人大吃一惊,问道:“炉姑娘怎么病的?”管家回道:“奴才也不知道是甚么病,但听大夫们说,病虽久延,却无妨碍。”金夫人忙问道:“何时病的,多久了?”管家问道:“约摸自今年正月病的,二月一个月不曾理会,听说自本月起,日间多是躺着呢。有的大夫说,过了立夏就能见好呢。”金夫人愁眉双锁道:“这也是妄谈罢了,病人总是见热越重的,那里能够不医治入夏倒好了的呢?如何病了不赶着快治,耽搁了这么多日子了呢?”
管家道:“起初大夫们说是咳伤寒来着,到了如今又说不是了。”金夫人啐道:“呸,那样的大夫还算个甚么大夫!如今究竟当做甚么病治呢?”管家道:“如今当肺痨治着呢。”金夫人问道:“饭食如何?瘦了不曾?你们大太太怎么样?”管家回道:“饭食的事奴才不知道,这二月里往庙里上香时,奴才们见瘦了些,看那瘦的光景,想是饭食也不太好呢!大太太成天家拜佛,到处请僧念经不止。”金夫人听了此话,遂低了头,半晌不言语。管家见金夫人愁容可掬,因又慢慢回道:“这病多般是去年秋天,自这里回去的途中着凉上得的,又添了些症侯,奴才听家里的说,才知道成了痨瘵。我们老爷也已不用那些大夫,竟差人往木兰山取茸角去了。姑太太也不必忧心,赶到奴才回到家时,差人想也回来了。若果然诊为痨瘵,只怕不得茸角罢了,若有了茸角,不久即可痊愈的。”金夫人点头,命管家吃了茶出去了。
琴默在内间,听了这些言语,已知炉梅患病的原委。至亲骨肉,岂不挂怀!只因为他自寻病苦而叹气。金夫人自外屋走了进来道:“大姑娘,你可听见了方才说的这些话?”琴默忙笑道:“姑母也不必为此担忧,我妹妹原是有点痨病的,又因去年秋天回去时,那几日真个也冷些,所以中了邪风得的。纵有了别的病,我们老爷也知道医理,想也无甚妨碍,未必就重起来。”金夫人听了,方略放了心。
午时璞玉下了学,来到自己房里,脱了夹衣便往外走。福寿道:“忙忙的又往那里去,上房里还没搬饭来呢。”璞玉也不言语,只顾往外走。福寿从身后扯住道:“且住,你可曾听见了一件事?”璞玉已走到门首,方止步问道:“何事?”福寿哼了一声,笑道:“何事!事倒与你无干,只是听说炉姑娘病的将要死了。”璞玉听了此话,吃了一惊,忙回身问道:“怎么说,炉姑娘病了?你听谁说的?”福寿回过身去道:“我也没听谁说,甚么时候他死了,你才听说呢。”璞玉心中慌恐,跟着福寿问道:“福姑娘,你实告诉我,这话终究出自谁口?”福寿冷笑道:“你也不必问谁说的,且同着眼前的人说笑玩乐就完了,又问已去了的姊妹做甚么?”璞玉越发焦躁起来,扯着福寿的衣袖叫他坐了,央求道:“好姐姐,你实说与我,我如何不想已去的姊妹呢,只没说出口罢了。终是如何病的,此刻可好了不曾?”福寿见他坐了下来,方说道:“不然我也听不见的,因今早听小丫头们说:建昌来的人给我带来了炉姑娘的丫头画眉送的东西。我往逸安堂去取时,听玉清姑娘说的,那人说:自今年正月起就不好,二月一个月没甚管,久而久之,到了三月便躺倒了,不怎么吃东西,瘦的很厉害呢。”璞玉听了,好似头上倾下一桶冰水来,直凉到脚底。又忙问道:“姐姐的话可是真的?”福寿道:“好没意思,难道我平白的咒他不成?如何不真,只看炉姑娘没给我们这里一个人送礼物,也可知道了。”璞玉道:“哎哟!这么说是我害了炉姑娘了,这病好了便好,苦或越发沉重起来,可了不得。”
福寿道:“重起来是一定的了,你只顾终日过着快活日子便罢了,又何必管他重与不重呢?”璞玉道:“这是甚么话,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一个孤鬼儿还活着做甚么?”说到这里,声音颤抖,眼中流下泪来。福寿道:“嗳哟!你倒成了小孩子了不成?人家在那边病着,你如何却在背地里招不祥?”璞玉道:“非我招不祥,想我二人,自幼意气相投,亲热不比别的姊妹,别人不知道也罢了,你是知道的。且不说别的,那年因炉姑娘恼了我,总不理我时,我求你去访画眉,以寻释怒之计,这你还不知道了不成?”福寿道:“你那时既那般好,后来琴姑娘来了,又如何不理他了,及至他去时连一句话也没有了呢!你这一种性子,慢说炉姑娘恼,我从旁看着也觉不平动气呢。”璞玉急得捶胸捣膝的道:“啊呀!这可真真是难事了,我如何见了琴姑娘便忘炉姑娘呢?这不过都是你们随心所见的,又说不理他是甚么话,难道只有并肩携手连膝坐着才算得理了不成?我们比别人亲近,原是出于心意相合之故罢了,断无淫心邪念。姑舅姊妹,虽非骨肉族亲,也是血缘相连的,我们院里非但没有那种行径,况且若或露出些许来,炉姑娘也不那么看待我了。有一等愚贱之辈,不知我们的事,偏又与他们悖伦乱纲的言行一般相看,见我们互重互敬,倒以贱卑秽污之言猜疑,若真个有手足厮磨之事,越发不免说成真实的了。再说他去时,连句话也没有,这虽说的极是,我当时只因有事相缠,不得工夫之故。后来忙着过去,欲说一两句心里话时,又因炉姑娘移至海棠院,与舅太太在一处了,所以不曾说得一句话。这倒实是我的不是。”福寿听了这番大议论,也便无言,躲到一旁去笑道:“君子自知君子心,对着我们这等愚昧之辈,也无须说那么多大道理。”
璞玉也没听真切,没情没趣的走了出去。欲往逸安堂细问玉清,方走到门首时,只见贲夫人同着贲侯、金夫人共坐叙话,锦屏、玉清等在下伺候。料他们不得闲,遂径往西去,走入绿竹斋护绿门,便觉心酸。悲悲戚戚入了内间,坐在炉梅常坐的那张椅子上,抬头见了炉梅在画上的题诗中“心头悲怆多一俦”一句,如同万箭穿心,泪如泉涌,独自一人不言不语的哭起来了。常言道:“世间苦事莫若哭,无言之哭最为苦。”璞玉这一哭,真个是:流泪眼看流泪诗,断肠心忆断肠人。
璞玉哭了一场。自忖:“炉姑娘的病,别人虽不知道,琴姐姐必听说了,且去寻他问个端底。”想毕,遂出绿竹斋,无精打采,迤逦往海棠院来。
当时,正值暮春下浣,天长日暖,但见淡云笼空,日色将晡,和风扑扑,轻尘满院。璞玉心中愈觉郁闷,来到海棠院时,寂然无声。掀起门帘子,见反扣着槅扇门,知琴默不在家。推门走进来看时,屋内洒扫得清净,幽静无比。入东边纱橱内,只见炕上铺着绿绒褥子,靠东壁放的花梨木条桌上,正中放着碧玉高炉,南边是绿松石镂瓶,北边是红玛瑙盒儿,壁上依然挂着那幅水月观音像。西边放着藏书的铁梨木长橱,上边摆了古皿茶具之类。
璞玉随手拿起一两件看,都是真正汝窑细瓷的,况其托盘都是海棠、梅花式样的各色玻璃做的,精美异常。只因春日天气,橱上落了些细尘。遂即除下巾子慢慢掸着。见了一个插花的大角瓶北边放的紫檀木方匣,自语:“不该放在这里。”双手捧起来,送到窗前小几上放了。自忖:“这才好了,琴姐姐看了,可知我诸般都替他尽心的。”想毕,转身坐在琴默素昔躺的半旧绿缎绣花条褥上。长春天气,居此深院,在此幽静房中,想起与琴默二人相亲相爱的厚谊,也不在炉梅之下。想到其间,不觉衷心油然,推琴默的黑缎圆枕,枕上去,只觉一股异香扑鼻。闭了服,心中思量:“天啊!偏叫我生在这几人中,偏又聚在一处,然终为名分所阻,使不得极其亲热,噫!是何故也?若说炉姑娘之颖悟,世无其匹,而琴姐姐亦诚可谓绝代之佳人了。我虽俗劣,也可说是为他们所亲近了。琴姐姐来此,又与我居于一墙之隔,也不可谓无意了,若说有意,性情虽如此相投,终无一句分外情语、无一爱目知会,又是何意?这都是为缘分所阻,礼法所束罢了。嗟夫!可悲之缘分,可恨之礼法。”正自感极生悲,闷闷不乐时,忽闻窗外长裙窸窣,屐声笈笈,一个人悄悄进来了。璞玉想必是琴默归来,忙起身立候。欲知来者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二回 璞公子长夜题情诗 炉小姐伤春悲往事
话说璞玉忙起来看那人时,原来是凭霄在耳房听得这边屋里有人的动静,悄悄过来掀起帘子看了,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爷在这里。”璞玉笑道:“好个看屋子的人啊!贼来偷了东西去还不知道呢。”凭霄红了脸笑道:“这院里除了大爷没别的贼。”璞玉道:“好了,你倒说起我是贼来了,你知道我何时做过贼?”凭霄笑道:“不是贼,前年如何偷了炉姑娘的诗了呢?”
璞玉道:“这话你听谁说的?”凭霄又笑道:“你问听谁说的做甚么?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先问你,我们姑娘已往凭花阔去了,你还来这里做甚么?我们姑娘又没有私诗。”
璞玉道:“如何又我们姑娘、你们姑娘的起来了?炉姑娘不是你们姑娘了不成?”凭霄笑道:“虽然也是我们姑娘,也各有各的分别。”璞玉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看倒是一样的,没有分别。”凭霄道:“没分别?我看极有分别,炉姑娘虽好,不如我们姑娘之处有三件,大爷你可知道?”璞玉笑道:“我却不知,那三件不如?”凭霄道:“头一件,姿容之丰满炉姑娘不如我们姑娘;第二件,性情之宽宏炉姑娘不如我们姑娘;第三件,……”
刚说到这里,听外边又有人来,遂忙住口了。二人齐听时,只见瑞虹掀帘子进来笑道:“第三件又怎么了?好呀,你倒在背地里数起姑娘们的短儿来了,今日刚刚被我捉住了。”璞玉笑着让坐,问道:“你们姑娘在那里?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我等着有时候了。”瑞虹道:“姑娘如今往逸安堂去了,回来还早着呢。因为我们那边来的人,明儿一早就回去,所以我们姑娘和这里的太太包裹送往家的东西呢,遣我来取盛药的匣儿来了。”说毕,走入西间,拿着一个描金靛漆小匣儿走出去了。又回身到窗外叫道:“凭霄,你不好生看着屋子,别只顾玩了,大爷出去后,向外扣上门,或点着灯,寻个人来坐着。”璞玉叫道:“瑞姑娘等我一等,我也走了。”二人齐出了海棠院。瑞虹自往逸安堂去了。璞玉独自回到松月轩来。此时,福寿往介寿堂去了,孟嬷嬷在外间屋看着小丫头们点灯,璞玉入内间坐下,合目平心,细细想了一番。遂即在灯下舒笺饴笔,竭诚的写了一篇给炉梅的书信,并把一块洁白鲛绡巾封好,与给鄂氏太太的请安书信一起拿了,命小丫头提着灯笼,往外边教谕斋来。只见奇书、古画二人下棋玩耍,宝剑歪在一边观战。璞玉命宝剑寻了瑶琴来,吩咐将书信仪物交付建昌来的人去了。
且说那管家,因来事顺利,心中欢喜,领取了金夫人寄回家的各色礼物,次日早起,带了同行诸人,回往建昌而来。只见暖日融融,熏风抚面,一路来看了些乘凉樵夫,曝罟渔人,更见那持锄农夫,踏青士人,以舒胸怀。一日来到自家府中,见了金公,回复所命。金月升见事已成,心中大喜,将金夫人、琴默所送诸物及贲府诸人之赠仪,吩咐一发交与顾氏去了。顾氏闻琴默平安,也自欢喜,遂解袱将谁送与谁的东西,一一看字记分给,不提。
再说,炉姑娘自那年秋天,自贲府归来时,见璞玉几日前总不理他,不觉灰了心。但起初还望璞玉抽空儿来,欲说几句肺腑话的,后来起身的日子迫近,连璞玉的影儿也不见了,有时虽也在介寿堂相逢,不过问几句平常话罢了,也不比别人亲热些。炉梅见此行径,心中十分没趣,便决意在临行前一日,移到海棠院,跟着顾氏睡了。枕上思量璞玉变心的缘故,且又自悔往日为他一片假情所哄,戏笑之间或有失言,也末可知。思前想后终夜不曾合眼。天明即起身,草草抿了抿头发,打定主意:“不管他如何,且往他屋里走一遭,看他说甚么。”方走到介寿堂旁边,见璞玉忙忙的径出垂花门去了。情知往他屋里去,也不在他心上,遂转身回去了。
临行时,璞玉既无一言,也不曾送一程,一点热心,化为冰雪,暗暗垂泪。路上又因冷热失调,无情无绪的走了几日,到家后,即觉身上不舒适,愁愁闷闷的过了一冬。到了正月,越发精神短少,日里虽勉强坐着,夜间不能入寐,饮食也都减少起来。鄂氏太太起初只当是时症小病,也不曾留意。
一日,正值仲春下浣,垂柳茏烟,百草吐芽,燕子归来,雁飞唳天,春风吹透帘窗,炉姑娘染病闷坐,正是:仙女缘业原似梦,情侣爱欲终是虚,桃花流水依旧在,刘阮复往路已非。
触景生悲,柔肠寸断,心下思量道:“纵使自古红颜薄命,如我这般孤苦悲愁者能有几何?自幼丧父,更无兄弟,老母念及孤女之来日,携我弱质曾涉远途。姑母家虽是骨肉至亲,可以依靠,但仰人度日,心又何安。姑表姊妹虽好,宾主之礼,也只俗情罢了。老太太口上似惜爱,焉能知其就中呢?至于下使的媳妇丫头们,更如何信得过,纵使逊情,也不能得个好名,惟能自守,方免他人之轻慢,碎尽了心肠,却落得寂寞归来,尚不知落叶飘堕那处。这才是真个所谓寄人篱下,须顺人势,自家甘苦只有自家知道罢了!更加那个璞玉,自幼与我耳鬓厮磨,过了几年,其性情虽是不定,但其柔情承意,倒不可轻了。世上还未必有第二个人呢。我与他不但年庚相当,即以容貌学识而论,亦可匹敌了。口中虽不曾明说,暗里已知会了彼此的心,他也曾喻古比今的诉说诚心,谜语诗词中亦寓其深意的。我虽几番翻颜故嗔试他,他也未曾改其笑颜喜容,故曾自虑可为终身之托了。不意他一见后来者,使忘了故人之心,思想起临别时,总不理睬,真真使人冷若冰雪了。可惜我几年深情,竟付于流水,一世良缘化为幻梦矣。虽欲面质其实,而女子以羞惧为重,事已如成画饼,岂可反为他人笑柄?”想到这里,不禁咳嗽起来,又吐了一阵,只觉得五脏如沸,浑身火热,不一时,出了一身冷汗,又打起寒噤来。
画眉在旁,见姑娘为病魔所缠,蓬首兀坐,受此折磨,鼻子一酸,心中悲伤,又不好明言劝解,只得从容说道:“姑娘自得了这病,神衰体瘦,饮食不佳,又且眼泪总不干。似这般就是铁石之躯,如何能够经得起!姑娘若不信,只管问人去,往日的模样还有没有了?看这光景,这病许不是冷热上得的,只是姑娘不自知罢了,还望宽怀,从长计较才好。”炉梅摇头道:“我那里有甚么心事,想是因逢了年月灾星,这样病着罢了,看来一日重似一日,未必就能好的,听天由命去罢!”画眉道:“姑娘如何这么说,常言道:“留得斧头在,不怕没柴烧”,况且我们太太何等爱惜姑娘呢!倘或不好生调养,忽然沉重起来,我们太太靠谁去呢?姑娘乃是千金之躯……”只这一句话,正中了炉梅牵挂老母之心,那眼泪如断线之珠,扑簌簌的滚了下来。不由得又俯在枕头上,咳嗽起来了。
由是病势愈重,日间只是昏倦欲睡,夜里却双目炯炯,咳嗽不止。形容憔悴,身体消瘦,两点樱唇,一如白纸。可怜绝代佳人,不数月间,将成槁木矣。鄂氏太太见如此景况,方焦急起来,一面说与金公延医诊治,自己又成日家问卜抽签,往诸庙拈香诵经不止。大夫们虽用药,那药如倾在空地上,不见有甚效验。
春风拂面,杨柳摇青,洒衣不湿杏花雨,送尽三春桑叶风。一日天将明时,炉梅睡了片刻,早晨起来,精神倒觉爽快,遂净了手,自己焚了香,披了斗蓬坐下,取过素日念的《金刚经》来方欲念时,画眉见了笑道:“姑娘才好一些,如何不养神,又劳身念经呢。”炉梅道:“嘿!你们知道甚么,见我略挣坐起来,就当是好了,我自己知道我这病纵能挨过今年秋天,料也不能过得明春,趁这有些气力时,多念几页经,也是多活一日的功行了。”画眉、翠玉等听了这话,不禁心酸流泪,忙背过脸去,不让姑娘看见。
炉梅清了清咳嗽哑了的嗓子,念了几页,身子便觉疲乏起来,遂收起了经,靠着枕头,喘了一会儿,又咳嗽起来了。画眉叫翠玉放了桌,自己端上两碟子好酸菜,盛了一碗稀粥过来,低声道:“鸽子汤熬的糯米粥,姑娘好歹喝一碗吧,煮的烂烂的,也好消化。”炉梅举目看,心内虽不想吃,不忍却画眉的好意。遂强打精神坐了起来,略尝了尝,也不知是那饭真个那么好,也不知是由于画眉的心诚,在往日何等好饭也都懒得吃的,此刻却将画眉预备的饭,吃了大半碗,剩下的还看着画眉硬要往下咽。画眉见姑娘真个吃不下,笑道:“姑娘吃不下,不吃也罢了。”炉梅这才放了碗。画眉一面收着碗箸,欢喜道:“今日吃得真好,顿顿这么吃起来,还愁甚么病不好呢。”炉梅吃毕饭,剔着牙坐了片刻,便欲躺下睡时,画眉道:“姑娘饭后躺着不好呢,这病说不定由饭后睡觉上得的也未可知,今日外头极清明的,姑娘或出去走走,或拿一本书看着散散困也好。”炉梅听了,抬起身来道:“你还提书呢,我只为了书,这身子才到了这个地步了,读书识字反叫人心事多起来,古人道‘穷则精于诗,闷则嗜于书’呢,虽然如此,不能解得我的心闷。如今思想起来,悔不该自幼念甚么唐诗、汉文的了。以诗书为深闺之友,视笔墨如骨肉之亲,终有何益!虽学而未遇爱学之人,入了诗魔反倒添上病魔了。一字不识的俗人,福泽倒比别人厚呢,焉知不是不知书的好处呢?看我这病,原是文章害了我,我害了我的青春了。我们女孩儿家也无须乎金马玉车之贵,又无高山流水之知音,从今不可向我提起诗书的事。”
一席话说犹未了,只听小丫头叫一声:“太太来了。”说着打起帘子,鄂氏太太走了进来,见炉梅今早神色略好,心中欢喜,问及饭食如何。画眉回复吃了半碗多,鄂氏合掌道:“阿弥陀佛!只指望每日这么着,这病也就快好了。”炉梅道:“妈妈,只管放心,我那里就死了呢。”鄂氏笑道:“如此敢是好了,我还愁甚么。我的儿,你也不小了,也该养着自己身子才是,不要只管想着病闷闷的躺着,若是身上快活些,也该看看书或与丫头们说着话儿解解闷。想是你的病也到了好的时候了,你叔叔差往木兰山取鹿茸的人真个得了好鹿茸来了。而且你琴姐蛆又叫去贲府的人送回好人参来了。如今二老爷同着大夫们配你吃的药呢。你琴姐姐送的人参及贲府姊妹们送你的书信礼物,都在一包内,你自己开看。”说着从小丫头灵芝手里,拿过一个红布包儿递给炉梅,炉梅接过来,且不开看,放在旁边条桌上了。鄂氏太太又开导了一些话。画眉斟上茶来,吃了一杯茶方出去了。正是:天下惟有慈母心,大抵俱是血泪情。
且说,画眉即向前打开那红包道:“这一个是德姑娘送的,匣内不知是甚么东西了。这是熙姑娘送的,想是丝线。这个必是我们那个好姑娘送的人参了。哟!这里还有璞玉给的一封书信呢,不知又是说甚么的?”说着送到炉梅前来,叫开看。炉梅且不接他,先开了琴默给的人参看时,原来都是些叉芽,啧啧嘴道:“终究是我姐姐想着我,别人都送别的东西,独我姐姐想着我的病送良药来了。”画眉听了此言,耸一耸鼻子笑道:“甚么好姐姐,那里有甚么好意!奴才不是敢离间姑娘们,他在嘴头儿上说得虽好,谁知他背地里又怀着甚么心呢,眼见得如今他已如鸳鸯双飞,直抛得姑娘你似秋风孤雁。他如今已是琪花入名院,我们却似嫩苞弃路旁。他又如舞蝶喜花前,岂不叫我们做阶前寒露蟋蟀了?”话犹未了,炉梅大怒,满面绯红,一头咳嗽起来,一头指着画眉,喝命出去。画眉自知言语造次,忙倒茶去了。
炉梅咳嗽一会儿,压了一口茶,静了一静,方取过璞玉的书信来看时,只见外面写道:“愚弟璞玉,百拜恭呈炉氏小姐妆次。”炉梅看了这几个字,不及拆城,泪落如雨,扑簌簌的流了下来,忙取绢子擦了。方拆开看时,只见一块如冰似玉的素绢中夹着恭楷写的信,炉姑娘且把绢子撂过一边,展笺看时:悲夫,弟因生辰不偶,所逢皆舛。常哀孤无昆弟,又且苦乏知心,幸赖夙世良缘,得遇尊姊,然因非故,瞬又相别矣。每怀想于深夜,梦魂不胜颠倒。既所遭之一同,岂不怆然悲惜哉?窃忆,良宵制谜相和时,人月曾是双团圆,端午忽获赐簪后,情爱两相何忱忱!又忆所记“红栏深锁草木静,新花初绽玉蝶轻”句,枉失良辰者莫过于吾二人矣,安得不为之堕泪乎!今欲表无瑕之素心,特奉绫帕一枚,又因不遏之感伤,谨制惋诗八韵,并呈。非无因而妄作,实长歌以代哭也。
炉姑娘点头伤心,想道:“你这果是真心,我回来时,如何又做出那般不理的行径来。”再看那歌时,道:别来逾至今,度日如度年,春山竟皱老,秋水已望穿。
逢喜别离苦,化愚只为愁。厚情与薄意,未得诉所忧。
合欢知心者,相隔天一隅,云水阻千重,难尽肺腑语。
红花醉摇撼,绿柳悲春归,方知流涕者,两地竟如一,静夜人睡时,青灯照壁辉。冷雨洒窗纱,凄风透衾帏。
愿生双飞翼,展翅凌空起,瞬息抵那边,欲吐我情怀。
炉梅看到这一句,正中其心,泪如泉涌,将那花笺都沾湿了。忙拿绢子擦了眼,静了一会子,再往下看:云淡日悠悠,泪落沾胸襟,寻寻又觅觅,不见知心人。
仰面向苍天,天亦无所允,不胜此凄凄,谨表我寸心。
炉姑娘读一句,伤一回心,到末一句,几乎失声哭了。古言云:“莫向愁人说自愁,愁人说愁更相愁。”炉梅自得书,虽略略宽怀,但每看总是伤心,随着也咳嗽起来。自是鲛绡巾成了养心之药,长思诗成了安神之经,一日总得翻来复去的看几遍。金公、鄂氏等又配了调养信水的药服用,不提。
且说那脾性乖张的司田人,自山居以来,十分合了心愿,伐青茅以缮檐,买新牛以耕田,独饮自酿之酒,供客簏中之果,藤萝架上,多藏趣史,桑楷篱中,栽种野花,如此安闲度日。一日闲居无事,忽然诗兴大发,随手写了两首诗,道:渔钓之便不着蓑衣不驶舟,常倚西窗握钓钩,遨游仙客捧酒来,抛饵提杆肥鱼出。
灌溉之便小园辟在绿水洲,菜蔬宜长果易收,睡起闲暇无他事,但傍溪水学灌输。
写毕,放了笔,方欲吟哦,只见身穿青衣头戴红缨帽的两个人,从外边径进来了。佣童们拦着他们,让到门房内少坐,那二人喝道:“我们不是坐你们门房里的人,你们家主司春在那里,快叫出来。”司田人闻言大惊,想道:“这许多年来,不曾听得直呼我名的,纵贲老爷也只呼我以号,这是谁,敢如此轻慢我?”
遂迎了出来问道:“那里的客人来问我?”二人见了田人,全不为理,径入正堂坐了,怀内掏出一纸书,递与田人看,道:“我们是县衙门里来的,因村民举荐你可充排头之任,所以县里太爷唤你亲到衙门,具了应差之书,委你明年赋役之事。”田人听言大骇,道:“下边村里户口极多,如何不去派他们,却来唤我,我能有几亩田,便荐我应此差使。”那二人便沉下脸来道:“官错,吏错,差人不错。派得你当与不当我们也不知道,你也无须向我们显示学问,若辩往县衙里去辩,快走!”田人自迁居山村以来,尚不及一年,方尝得麦饭鱼羹之美,不料又降了这等灾难。亦且入山之际,已向人设了誓,如今不逾一年,岂肯受人啐面之辱?所以,无计奈何,只得杀鸡备酒,款待来使,善颜相向,甘愿破费,寻求免差之法。那二人道:“听得你与忠信府贲老爷相善,如何不修书去央他,若果他府里去一个条子,你便可得免差了。”田人原是孤高自傲的天性,不肯轻易告人的,亦且有言在先,怎肯落友人们耻笑。故说情愿破钞,不愿修书。二人道:“既要破费,些许也不及事,少了一百两,休想了结此事。”田人欣然依言,全无难色,罄其二十余年在贲府所积之资,如数赏足。虽免了那贱役,这一回却弄得田人元气尽丧,过了半年方恢复了些。正拟舍旁植竹,池中育莲,筑书斋于宅边,饲走驴于棚下,方欲展其经营山水之才,不料又生出一段意外变故,几日内又有一个大难来临。欲知又罹甚么网罗,且看下文分解。
诗曰:鸱鸮何须妒鸾鹦,本是恍惚梦一场,脱却缠绵温柔罟,洗心自隐白云乡。
第二十三回 展才制赋七巧图 寻根究底九连环
话说司田人,因那一次为免充排头执事,竭尽了仅有的薄产,直弄得力穷气丧,后又经半年多的勤俭经营,衣食方略略周备,又不能自安,终日碌碌,植树种菜。临溪窗前琴声悠扬,茂花丛中赋诗吟词,元气复又恢复出来。一夜在灯下多饮了几杯,吃得面红耳热,趁着酒力,故癖复痒,遂濡笔摊纸,续其前诗,又题了两首,道:汲水之便山宅古井半墙隔,竹管引水一条河,败具烹茶款良友,泉水芳香烈味多。
写完这一首诗,但闻狺狺犬吠不止,田人全不理,点水濡墨,拭目剪烛,又写一首,道:洗涤之便洗襟不消绕渠行,门内潺湲分外清,幽怀本非殊好洁,滚泉相催净我胸。
田人方写成二诗,未及放笔,忽见一群人,各持火把,齐声大喊,冲破院门打进来了。那时几个佣人早已睡了,都从梦中惊醒过来,无不胆战心惊,魂飞魄散。田人忙将诗拾在手里。火光下,只见五六条彪形大汉,皆以花巾裹首,钢灰涂面,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斧,闯入房中肆意打破箱笼器皿,唬得他娘子披着破衾只顾哆嗦。田人原是远离众人居住的,因此,行劫比村里分外方便,情知呼喊也无益,忙躲到一边,凭他们任意搜求财物。说来也怪,那起强盗,只是举刀威逼,寻求财物,却不来伤人。一时将其家中细软,席卷而去。
田人领着家人出来看对,只见所有箱笼尽皆打开,狼藉满地,然从房中及院内又得了几件东西,只当是强盗去时忙迫所遗之物。拾起来看对,又不是自家的东西,也不知从那里抢来的,也无甚值钱的财物,遂撂过一边,不去管他。
田人自此番遭劫之后,始觉困窘,越发食粮也没了。又恐落人耻笑,并不告借分文,只是怔怔的,心下自忖道:“我所交往的诸友,倘或闻知此事,必来捐资相助,岂有见了友人遭难,袖手旁观之理。借而不得,焉如不求而获。”真个不出所料,过了几日,那些众贵友们听了,都差人来奉书慰问。田人拆缄看时,都是言词切切,焦急胜似亲遇其害。只是可笑者,件件都是空话而已,并无毫发资助。倒要张罗酒肉,款待差使。因思想道:“原来世情鄙薄以至于此,别人吝啬犹可,独贲老爷与我何等相与了,如今明知我到了此等地步,却不拿出一文,也与他们一般,说起空话来了。这也是时愈久情愈疏之故,诚如古人言‘三日不见黄叔度,鄙吝之萌复存乎心矣’。此等过失,皆其左右众友未曾提醒所致也。我诚不能免自责矣。”遂草草写成数封回书,交与差人去了。
且说,贲侯听了那差人回复田人景况,大笑起来,向李宪章道:“看他前番一事,不曾来寻我,此番遭难也是不来的了。”李宪章笑道:“所以,两番事中已伏下三番事的引线在内了。且看他如何,他若灰心来投便罢,若再如此愚顽倔强起来,非玩他个厉害的不可了。”贲侯点头称是,不提。
当时璞玉虽在跟前,也不解这些事的原故,遂转身入内院来。因时至初夏,众姊妹们都往花园里游玩去了。此事正合其心,遂忙往会芳园来。
原来这日是芒种节,自古凡交此节日,闺阁中女儿们,都要备各色祭物,以饯花神。忠信府原也有此习俗,所以前一日,德清便回明了老太太,请得放丫头们一日假。贲夫人想起幼年玩耍的事,也极兴头。老太太见贲夫人欢喜,也准了他们散荡一日,遂说道:“明儿我也往花园看你们的饯花神会去。”此示一下,阖府姑娘丫头们,都欢欣鼓舞起来,各自都预备了饯送花神的祭物。
次日,又值风和日丽的天气。早饭后,德清、熙清、琴默、圣如和那府里寅二爷的姑娘宫喜,再有福寿、绵长、五福、三妥等,姑娘丫环们及院内做粗细活儿的大小丫头,先已入园中来了。有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缎纱绢做幢幡旌旗的,都用五采绒线,各色锦绦,一花一树枝上,都系满了。只见满园中锦绣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姑娘丫头们,各各打扮的桃羞杏蔽,燕惭莺妒,一时盛景,也说不尽。
当时,老太太坐着藤椅,同着贲夫人、金夫人等入园中来。到绿波堂坐下,看众女孩儿们欢会。那些女孩儿们,各各都尽情玩耍,或临水观跃鱼,或望空看舞鹤,或摘鲜花,或斗奇草;更有那几个姑娘的丫头们,如出笼之鸟,或立树下,或坐山石,各显其素日之学,不是弹丝便是品竹。真个是锦缎穿林间,唢呐隔水闻。诚可谓良辰美最不虚掷也。
璞玉几乎失此佳期,一进门来便闻箫音笑声。只见金夫人的侍女元宵笑着迎头跑过来,璞玉问:“姑娘们在那里?你又往那里去?”元宵笑着指道:“姑娘们站在那边山坡上,看丫头们玩耍呢,我取太太的遮阳伞去。”说毕,跳跳跃跃跑出去了。璞玉循其所指,往山坡而来。忽又听有人自山后鼓掌唱着走过来,璞玉止步听去,原来是二人和声齐唱道:绿叶荫荫兮久不落,吾侪相逢兮永不离,含我梨桔兮味实美,念我生母兮心何恰!
慢慢唱着出来,忽然见了璞玉,大笑不止。璞玉看时原来是圣姑娘的丫头凤梅,熙清的丫头子规两个,因也笑道:“你们姑娘们在那里?”二人摇头道:“我们不知道,今日清早姑娘们原是叫我们随意玩耍的,所以我们没到跟前去。”璞玉听了,径往山坡下来。只见德清、圣如等真个都站在那里。熙清远远的见璞玉来,高声道:“哥哥你好,我不曾见你已两日了。”琴默忙回过头来看时,忽见眼前桑叶般大的两只斑斓大蝴蝶,一上一下随风翩跹,十分好看,便欲捉来玩耍。自袖内取出团扇,往草地上扑了过来。那两个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飞过水去了。琴默蹑手蹑脚的一直赶到拱碧亭,直赶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无意再赶了。摇团扇,纳凉风,方欲回来时,忽听那亭内有两个人说话,便止步听去,只见一个人说道:“你横竖比我强,我如何比得上你呢,眼见得你在逸安堂服侍着福晋太太,不时有赏,况且福晋太太也待你好,往上巴结也是快的。”那一个叹口气道:“唉!那里比你强甚么,虽说已被看在福晋太太眼里,也不是无故的就有赏赐。常言道‘分由命定’,我也不那么巴结了,这两年也只埋身过日子。若果时来运转,或许也有个耸耸肩的时候,谁能知道呢!”前一个道:“阿弥陀佛!你还说你埋身不成,听我说句不害臊的话,那日洗衣房的老刘妈妈,向我要起那三千文时,急得我真个要上吊的心都有了,后来急得没法儿,求垂花门的舒二奶奶,把那件穿着的红布绵袄拿出去当了。你想,到了秋天我自己那里能够赎得出来?”那一个道:“呸!你如何当起东西来了,你也不似我们从外边来的,你亲爹娘也都在这里,那里就难在这一两千文上呢,和你妈妈说一声,还不是现成的?”一个道:“别说我那娘了,自我进里头来以后,不但不给了零花钱,连买个花儿粉儿的钱都不给了,说:‘不是承受着姑娘的赏赐吗?你自己有本事就弄钱花,没有就罢了。’今年秋天我没衣裳穿时,看他给我赎不赎了。”那一个道:“你到底比我体面些,不过刚刚当了棉衣,我的衣裳四月头里就已当完了,如今穿着的这件旧绸衫,还是玉清姐姐给的呢。你不知道,我去年冬天借了那黑帐的五千文用了,他的利息最重,按月要三分利,他那么一盘剥,直到如今我也没还清。昨儿听他说,连本带利将到一万了。你想想,我能还得起吗?”一个道:“这时候,只有人肯借给我便罢了,那里还管他甚么利轻利重的,只是那黑帐到底是说那一个呢,我倒不认得他。”另一个道:“就是大厨房里的,胖胖的,四十来岁,爱挽高高的簪儿的那一个罢咧!他可爱放钱呢,厨房里有两个张妈妈,另一个才三十来岁,常戴着一头花儿,那个叫花张。”一个又道:“明儿姐姐保我借那黑帐几千文使使呢。”那一个道:“我如今欠着他的帐,又如何作保人呢,我原是周嫂子保的,你若找到个好保,我替你说去。”一个道:“找保倒容易,明儿我再找个体面些的,只是他的利息太重,不知他一个人攒起那么多钱做甚么呢?”那一个道:“谁知他做甚么,想是养他汉子罢咧。依我想若得到介寿堂,或到松月轩去服侍才好,那两处进项大,这点子债累也不在我眼里了。在逸安堂的人,都捞不着甚么。你不看那灵玉,今年正月,福晋太太因大爷屋里的人不够使,使把他分到松月轩去的,只这几个月的工夫,你瞧瞧他成了甚么样儿了,不但谁也肯借给他钱,况且,如今头上身上,戴的穿的,象个美人图似的了。坐在桌上,磕着瓜子,真真美死他了!你过几天再看罢,眼见得要把屋内弄得雪白,已到钟咧表咧的带在胸前的地步了。他倒是新近比我们晚进来的,那象我们这般压在泥坑里,不得出头呢。”一个道:“那灵玉多亏琴姑娘之力,往松月轩去的,往后不忘琴姑娘的好处也罢了,我入凭花阁服侍以来,慢说得到客人姑娘们的怜爱,就是自家的姑娘们也不曾赏脸问过一句话,不知这个命如何这等不好。今年春起,我妈叫个瞎眼先生替我算命,他说甚么‘今秋必见喜,无喜便有灾’,你看我这个行径儿,那里来的甚么喜了。”那一个道:“想必是得个大胖小子罢咧。”另一个听了,下死劲的啐了一口道:“呸!烂了嘴的蹄子,说来说去说出自己的病来了,你才得小子,你才养孩子呢。”
琴默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哧的失声笑了。趁此机会故意放重了脚步,大声笑道:“锦屏我看你藏到那里去。”说着跑到门首往里看时,原来是逸安堂侍女宜春和新入海棠院来的叶儿的女儿代小儿,二人席地对坐谈心,见了琴默,二人忙站了起来。琴默佯做不知,笑问道:“你们两个把锦屏藏在那里了?”代小儿道:“锦姑娘不曾到这里来。”琴默道:“我打老远看他坐在桥边打水玩来着,我要悄悄转到他背后来唬他一跳,他倒先看见了我,往东一绕就不见了,敢是藏在亭子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内寻了一寻,转身出来道:“他必是钻在山洞里藏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说着走过桥去,打一宽转回来。只见秀凤站在山石前整衣袖,见琴默来,笑道:“姑娘打那里来的?骄日下走的睑都通红了,大爷到处找你呢。如今老太太、姑太太、福晋太太他们都往来山轩去了,此刻也许在绿波堂呢。”琴默笑道:“他找我怎么样呢。”说毕,径往绿波堂来。
只见宫喜、熙清二人,坐在一棵海棠果树下,看着众丫头们斗各色花草玩笑。见琴默来,起身相让,道:“姐姐这半日在那里了?圣姐姐他们都在绿波堂解九连环玩呢,还问你可曾做出那个七巧图没有,正等着呢。”琴默略站片刻,看了看他们玩耍,遂往绿波堂来。只见德清、圣如二人坐在桌子左右解九连环,福寿坐在一旁,布棋盘。圣如笑道:“嗳哟,巡检大人回来了,九州地面太平否?境内未生盗匪乎?”琴默坐在石栏上,一面展袖摇扇,一面笑道:“圣人在位,自然是海晏升平,兼有贤臣辅佐,专心治国,安能有盗匪?”大家正在说笑,忽见凭霄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站到琴默身后去了。随后璞玉手里拿着一枝花,赶进来,放下脸来掏凭霄袖内道:“你真个不拿出来?”凭霄只顾笑着缩身子往一旁躲闪,琴默瞪了一眼凭霄,道:“怎么回事,甚么东西,这般争着抢着的?还不给快拿了出来。”凭霄笑道:“大爷趁姑娘不在屋里时去了,要寻甚么七巧图,翻箱倒柜的闹。我撵他问姑娘要去,他不依,硬来抢,所以我拿到这里来了。”说毕,自袖内取出来递过去。圣如、德清等大笑起来,向琴默道:“好个贤明臣宰!不知光天化日下自己家里遭了劫,还只顾在外边巡查呢。”琴默笑道:“斯之谓‘为国而忘其家也’。”
璞玉取了七巧图本,向琴默问道:“这个姐姐可都摆出来了?”琴默道:“这且不可看轻易了,我看尽用着些经纶之智,又有个把样不易想得出,极难的。我费了几夜心思,方都摆出来了。初摆时虽觉得烦闷,弄着得了门径,倒是极惬意的。我全摆出了之后,已写了一篇赋在后边了,请群贤详察。”璞玉遂打开本子与圣如、德清等同看,道:盖此图也,其奇出乎天之灵,其巧发乎人之智矣。新出诸范,合七型而成其章矣。运智造异,分三气而具其文矣。本乎弰弦增减之法,而合斗勺之数矣。缘乎盈虚消长之理,以仿奇云之状矣。高棚骚人,深闺名女,凭轩窗吟毕之时,居香楼怠乏之余,忽生巧思,奇此珠玑之相联矣。推陈而出其新,如梳发之分玉道矣。举簪花之巧手,竞生异样慧心,逞斗草之间隙,别开一幅生面矣。天衣无缝,立接叵测之锦缎,云崖高耸,缘逢皆化为蜃幻矣。扯剪斜档,运智于暇时,度裁方刀,得容素日之慧思也。勿笑瓦破,且观塔成,建邑琴自歇作。
璞玉先赞道:“我的琴姐姐,倘或生为男子,入场应试,纵不中进士,不愁不得个举人。看这挥笔之势,真个可谓‘花雨缤纷’了。”琴默笑道:“我的学问那么好了?既如此,你如何不拜我为师?”璞玉笑道:“我非不愿入门拜师,只因夫子之居,重堞连绵,不得其门而入也。”琴默只嫣然微笑不语。德清道:“原来琴妹妹的大号叫自歇,我们才知道,从今只叫自歇贤弟便了。”圣如笑道:“一个七巧图赋,便写出了那么一大堆文章,倘或以此九连环为题作起来,更不知写出多少佳句来呢。”
璞玉那时端详琴默之姿,但见温玉般娇嫩的容长脸儿,春山般两道浅浅弯眉,如琢似雕的中长鼻子,若言若笑的樱桃嘴唇,更兼炎日下行得红光满面,恰如海棠映日,因多穿了衣服,香汗袭人,一似兰麝流馥。璞玉看得呆了,只顾瞅着出神。琴自歇忽然见了,四目相交,便害起羞来,扭过头去看院中花。璞玉方转身向圣如道:“那九连环还算数议论他做甚么,解过一遍便露了底儿,没意思了,只好撂在一旁了。手脚不能闲的人,方玩他罢了。那如这个好,愈弄愈深,愈摆愈奇,变化无穷,成败不定呢。”圣如笑道:“既如此说,你是看不起他的了,我倒在这上头有好几处不明白呢,今日幸遇明公,倒要问一两件,敢请垂教。第一件,这些环如何不多不少,或八个或十个,必用九个,止于奇数者何也?再如那架儿必煨做双辕,及其或串或解又必先留一环者,终是何意?这几件我已疑之有日了,今日侥幸,得遇明公,敢请明示。”
璞玉忽然听了这许多议论,一时对答不出,怔了一会子,只得勉强编道:“若是不做九个环,或串或解时,余了一个如何处置?再说那个架儿不煨做双辕,若做成三条,怎么串解?又若不先留下第一环,以致不能串或解时,不留又有甚么法子?”自己说着先笑起来了,众人也都笑了起来。圣如道:“你这都是信口胡谄,古之贤人,凡造一物,都寓有诲人之意在其中,那似你这般,夸奖起来,便说的天花乱坠,鄙薄起来,直贬的粪土不如,肆意杜撰呢。”璞玉只顾笑,也不言语。德清笑道:“可不是,古时偏用这九数是甚么意思?释门弟子的锡杖上也系着九环呢。”璞玉道:“是了,九连环的九个环,便是锡杖上系的九个环的那个意思了。昔大元太祖皇帝,在斡难河畔,即汗位时,聚其宗邻五邦,立其九游大纛者,也是那个意思。”圣如笑道:“你只顾说这个意思,那个意思的,终究是那个意思?”璞玉笑道:“就是九连环意思”。众人又大笑起来。
琴自歇道:“崇尚九数,并非但在古时有的,今世北地诸王,进贡京师,岂不也有素品九贡之说吗?”德清道:“说起九数来倒是极多的,天有九曜星宿,地有九江,域有九州,有种种九数,终不知为何如此崇尚这九数。”琴默笑道:“若欲知道这个,却也不难,寻我们湘妃妹妹,便可以知道了。”欲知湘妃何人,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四回 琴宝钗炎夏定归志 炉黛玉凉秋闻喜讯
话说德清、琴默齐声问道:“谁叫湘妃?”琴默且不说出是谁,却向德清笑道:“姐姐讲论九数,自天地人物起,古往今来都说遍了,却如何单单不说眼前又出来的一个九数呢?”德清诧异道:“眼前又有了甚么九数了?”琴默笑道:“下个月便从我们那边来纳九九采礼聘你呢,你没听见说?”众人都笑了起来,德清背过脸去,向福寿道:“你布好了那棋,如何又收起来了?”
福寿笑道:“没人下,我不收又怎么着?”圣如笑问道:“这湘妃终究是谁呢?”琴默道:“我们相处这么许多日子,还不知彼此叫甚么号呢,圣姐姐你的尊号是甚么?”圣如笑道:“我也没甚么字,小时先生不叫名儿,只常叫萃芳来着。”琴默笑道:“那么即是萃芳姐姐了,湘妃是我给我们炉妹妹起的字。如今海滨上不是生长一种斑竹吗,也叫湘妃竹。据称古时娥皇娘娘的眼泪,滴在那竹上,便出了斑点,所以又叫做湘妃竹,因我们炉妹妹从小爱哭,我便取笑叫他湘妃了。后来他到了这里,又住在绿竹斋,终日与那竹子相伴,越发与这名字相当了。他若住在这里长久了,也许象娥皇娘娘似的,将那些竹子都哭出斑点来也未可知。”这句话正说到璞玉思慕炉梅的心坎儿上,忽然想起了他病势转重的事,又不知他此刻哭成了甚么样儿了。登时心中悲凄,也不知人家往下说的甚么话了。琴默见他这般光景,心中暗笑,向圣萃芳道:“听说,老太太他们都往来山轩去了,我们这里坐着也有时候了,到那边去如何?”圣如也道:“走吧!”说着拉德清的手,唤了福寿,同着琴默,抛下璞玉,一径去了。
璞玉正心中昏迷,思想炉梅病情,忽然寂静无声,忙抬头四顾时,原来一个人也没了。都抛下他一个人而去,心中愈觉烦闷起来,想道:“今日此会,若有了炉湘妃,断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去的,即使随着众人去,临走也必叫我一声。”愈想愈伤心,站起来只顾在亭内踱来踱去。
当下日已向哺,人影散乱,但见林中鸟语,阶前花舞,极觉寂寞无趣,闷闷的走出绿波堂,背着手,在那一带绿水池边,往而复返。又想起往日炉湘妃影照此水之景。再转想清早入此园时,众人喧闹欢笑嬉耍,何等热闹!如今不过一日,已如此无趣,可知世事,多是如此了。又想起了凤梅、子规二人所唱之歌,不由的唱起那底下的“相逢罕兮积福之由,相聚兹兮真乐之在”之句。
正自泪流满面,如醉如痴时,忽见熙清隔水对岸树下,弯着腰笑道:“哥哥,你一个人在那里做甚么呢?老太太和福晋姨娘他们都绕过拱碧亭出园去了,我也跟他们吃饭去呢。”璞玉方猛然醒过来,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我就来。”因闷闷的走过桥,转过林子,也出园来了。
从此,璞玉神思恍惚,不思饮食,一日比一日面黄肌瘦起来,成日家只想躺着,躺倒了便昏昏睡去,学里也不能去了。老太太大惧,急忙延医诊脉。大夫说无妨碍,病由饮食失调所致,吃一两剂药就好了。虽如此说吃了几剂药,只是不见好。金夫人也觉心中不安,一日也来看几回。
贲侯听说,料这个王大夫不济事,遂差人往姜家湾,请了一位姓刘的大夫来了。那刘大夫双名兼让,年近四旬,为人敦厚谨慎,用药识病,乃是名重一方的大夫。细细看了一回璞玉脉息,出来,回复贲侯道:“小生看公子脉息,右寸脉细而无力,关脉虚而气微。寸脉细而无力者,肺气将损矣。关脉虚而气微者,脾土害肝木矣。肺气将衰,则头晕而目弦,寅卯时,必发虚汗。脾土害于肝木,则不思饮食,精神短少,四肢无力。病原乃由愁苦结于内,正气闭塞而致,若治此病,必先解其愁结,然后用正气之药开导方可,若以伤寒或以饮食之害诊治,则学生不敢闻命矣。”贲侯听了此论,见说的有理,遂命用释结正气之药。吩咐毕,入内向金夫人道:“孩儿此病,原由何故而得?听大夫说如此这般。”金夫人低头想了一会子道:“也没甚么愁苦的事,且吃他药,看效验如何再处。”自那刘大夫用药,不多几日,璞玉的病真个好起来了,老太太、金夫人欢喜不尽。
且说,一日自建邑来人相告:为依礼聘定德清,新姑爷来纳采谢吉。于是贲府阖府上下内外人等,一齐忙了起来,预备喜事。至仲夏二十六日,姑爷入府拜见了。
当下,忠信府内外,挤满了通家亲眷,男女宾客。老太太、金夫人等,那日看新姑爷金绍,年近二十,仪度轩昂,举止俊雅,两道剑眉,一双细目,皓齿朱唇,也是个聪明子弟,故此欢喜不尽。自建邑引姑爷来的亲家,在筵席上便定了嫁娶的年月,倒也热闹。
金夫人趁闲唤进了家里来的人,问候了阖家平安,次后又问起炉姑娘病时,那人说道:“近日来虽好了些,还不见十分痊愈。奴才来时,我们大太太说,告求姑太太,这边若有好大夫,就乘这次车马之便,请了来呢。”金夫人道:“这边虽有好大夫,如今治着我们哥儿的病,正不得离开,你同去回复你们老爷和大太太,虽然不能从这里送大夫去,不可错过了好大夫,就叫你们大太太带了姑娘来。我们这里也不是没来过没见过的地方,老太太也是极爱惜炉姑娘的,到了这里,没有个不好的理。我想求我们老爷,写好书信,也差个人去。”那人连应:“是,是。”便出去了。
晚间等席散后,金夫人向贲侯回明了鄂氏太太说来的话,又说了要接炉姑娘来,叫刘大夫治病的事。贲侯不悦,道:“只顾聚敛亲戚们做甚么,眼见得还有两个不是,孩子们也都大了,没见痴儿病的这光景不成?”金夫人不语,过了半晌,见贲侯息了怒,又从容言道:“若等儿子的病好了,才送大夫去,那丫头也病的有日子了,恐怕失了时机。可怜我那老嫂子,也没有个儿子,我哥哥又早已谢世了,只剩得这一个女儿,又这么病着,死活之间,也不知他们怎么过着日子呢。我予那丫头插簪时,老爷原也曾愿意的。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喜事却没了影儿了,倘或那丫头的病,从这上头得的,岂不因我一时之失,害了自己亲儿子和侄女儿两个了。”贲侯想了半晌,才唤小厮们来,咐吩到外边写了书信,次日纳采的人们回去时,差了一个人同去,请炉姑娘母女二人去了。
且说,璞玉一遵大夫所嘱养病,不曾出屋,所以,未曾看得这一回的喜事,听人家说,新姑爷仪表十分俊秀,也觉心中欢喜。只因这些日来,没与姊妹们相见,正在心中发闷时,丫头们入来回道:“姑娘们看大爷来了。”只见圣萃芳、琴自歇、熙清等说说笑笑走了进来,都问候了璞玉之病。璞玉笑道:“今日姊妹们来的正好,我的病也快好了,大夫说再过两日即可出去走动了。”说毕,又道:“灵玉在那里?快倒茶来。”圣萃芳笑道:“这大夫如何有这般神通,来了没十天,用了几剂药,便把病治的这么快就好了。”琴自歇笑道:“常言道‘治病不难,识病难’,那大夫既识此病,何难治好。不久几日内,又要来个好大夫了,比这大夫更识得他的病呢。起初与其请这大夫,倒不如先请来那个大夫,这病只怕已好多时了。”圣萃芳笑道:“你只管说这个大夫那个大夫的,究竟说谁呢?那大夫又如何更识得此病?”琴自歇道:“姐姐你不知道,治病的大夫们,凡遇自己害过的病,即能诊治如神,这会子来的那个大夫,眼见得自己也害着这个病,一来了不更知道又如何?”说毕,与圣萃芳相视而笑。璞玉不解其故,回身问熙清道:“德姐姐怎么没出来?”熙清道:“谁知道了!我们德姐姐自那日来过客人后,常常一个人坐着哭,见了人便似没事的人说话。我问他是甚么缘故,他也不说,若说是为哥哥的病哭,怎么又不出来看呢。”众人听了大笑起来。
灵玉倒上茶来,琴自歇向璞玉笑道:“你还是依旧叫他做‘爱玉’吧,别再叫灵玉了。”璞玉笑问道:“这又为甚么?”琴自歇道:“也不为甚么,我因玩笑说了句话,如何便改了原来人家给的名字呢?”
福寿在旁听着琴自歇这些话,皆因接炉姑娘之事而起,便笑问道:“姑娘不戴老太太给的那珠耳坠儿,如何又戴上这个玉环了?”琴自歇笑道:“戴了几日,沉甸甸的,如今天气又热,所以换了。”熙清笑道:“琴姐姐戴了我们家的坠儿,我那日央他麝香口袋上绣个花儿,他不给做。”圣萃芳笑道:“可就是了,戴了人家的坠儿,就该做人家的活儿,你如何这么不和顺。”璞玉只顾瞅着琴自歇笑。琴自歇忙扭过头去,向外叫道:“瑞虹在那里?又往那里去了?”说着往外就走。圣萃芳大笑道:“你往那里去?一个人走开越发难看了,略等一等我,我们原是一同来的,还是一同去吧。”说着,与熙清笑着出去了。
璞玉送出松月轩院门回来,问福寿道:“方才琴姐姐说,来甚么新大夫,是说谁呢?”福寿笑道:“你不知道说谁了?好个聪明人儿,我告诉你吧,前日福晋太太说了,要把炉姑娘接来养病,已差人去了,所以他说了那么多话。”璞玉听说已差人去接炉湘妃,便高兴起来,又怕不真,再三盘问福寿,福寿遂将听玉清说的太太向老爷怎么说的,老爷起初又如何不悦及后来修书差人的事一一说了一遍。璞玉听了,手舞足蹈,乐不可支,自是终日掐指算日子,这里去的人路上走几日,至那边几日方出来,归途中又走几日方到家。又命小厮们在大门外瞭着。不想那人,去了十余日也无消息。急得璞玉象热锅上的蚂蚁,只顾进进出出走来走去。将近半个月,那差人方才独自一个回来,说道:“那边的舅老爷写信回复我们老爷了,说是那边姑娘的病也快好了,况且如今又是雨水季节,所以等过了立秋再送来。”璞玉正在望眼欲穿,恨不得一时相见,各叙病苦,以达相慕之情。听了这话,恰似火上倾了水,化为灰烬了。幸而那年立秋早,心中倒还宽余些。但那已经好了的病,只因这一消息,心中一阵懊恼,大夫也得多住几日了。
再说,炉湘妃自春天看了璞玉来的书信后,一日好似一日,又因服了金公配的茸角丸和神达润补汤,也许是到了灾星消退的时候,血脉依旧活动起来,气色也比先好多了。鄂氏太太这才谢天谢地,胸中一块石头,方觉释然。
炉湘妃偶然也拿着璞玉来的诗落泪,一日画眉遇着,便伸手收了过去,劝道:“姑娘这是那里说起,你这千金之躯,好容易略好了些。那璞玉看来虽似亲热,据奴才看,终是个无用之人,凡事都没个一定的主意,为人又二性不定,今日象和这人好了,明日又似同那人和起来,使起这般个反复不定的性子,几乎没误了姑娘。临到我们回来时,原是不理睬的,这会子又来了这么一个假悲伤心的信,这是哄谁?姑娘你不是那回也曾说过‘读书识字,书却误了我’不是?如今又看他那假言虚语做甚么?白白伤心落泪的,若是引得病又犯了可怎么处?他只以这封书信当个无比聪明的奇文罢了,我把他这奇文竟燎在火里,叫他天生的聪明才智,依然归天去吧!放着这些怨种愁根,倒做别人的话柄做甚么。”说毕,往生火上一撂,登时熊熊化为飞灰了。
当时,炉湘妃但要生气,画眉所说所为原都是为自己,因此,又不好发作。若是不理,画眉一时如此放肆训教了一顿,日后难以管教;而且日后若与璞玉见了面,索起书来,如何应对?又转想道:“书虽烧了,幸而绢子尚存,倒也好说。至于侍婢虽然一时放肆无理,也可日后规训,还是在我手里。”想毕,只说了一句:“烧的好。”便将身退后坐了。画眉虽在一时盛怒之下烧了诗,见姑娘忽然变色,逾时方平息下来,也自悔唐突。自是越发敬谨服侍,再不敢贸然行事了。
漫长夏日,暑热倦人。炉湘妃午饭后出至门外,柏叶棚下移步,略事纳凉毕,返入屋内时,见北窗下放的床上,张凉席摆晶枕,便坐了下来,四面观看房内陈设。因画眉、翠玉等原来都是收拾房屋惯了,整治得倒也干干净净的,虽不似贲府有冰瓜之凉,然盂水晶瓶,也尽可驱暑。想起那年在贲府时,只因几句话恼了璞玉时,璞玉却百般设计,以求和好,竟扮了女孩儿妆束,来引我笑,也是天热时候的事。想他原来那般亲热,后来又如何那么冷落了呢?若说真个冷了心,又如何送我这么个诗?画眉偏又烧了书、诗,日后若问了起来,给他甚么看呢?我自回到家来,也曾写了几首记述冷清的诗,且把他誊在一处,以备其问。想毕,遂向书套、针线匣内寻那诗稿。从花样本中得了一首,乃是春和景明时写的:垂柳吐芽深闭门,鸟迁高枝啼断魂,往日多少伤怀事,柳丝鸟鸣牵出心。
又从笔筒内得了一首春色即事诗,云:暮雨细细不入寐,晨鸟唧唧催人起,昨夜梦中多少事,对镜饰发是犹非。
又从首饰抽屉内得了一首,也是春色即事诗云:草色初绿蝶初飞,忍疾花园行徘徊,南风不吹我愁去,啼鸟却使肺腑靡。
这几首诗都是炉湘妃病势转重前所作,所以乱放在各处。那日收敛起来,恭书在一叠花笺上,但因三首不偶,亲手磨墨,又写了一首,道:画角晚钟何须急,独怕黄昏又黄昏,怃然欲睡睡不得,半是离愁半恨心。
湘妃写毕,自己念了几遍,不免又落了几点泪。又怕画眉来劝,病身终是虚弱,身上已发起颤来,因叠了诗,方欲靠枕睡时,画眉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扇子慢慢的扇着。炉梅久不能睡,刚刚合上眼,翠玉自外边蹑手蹑脚的笑着进来,低声向画眉道:“我听了一个奇闻来了,姐姐你可听见了?”画眉忙摇手道:“悄悄的,姑娘刚睡着,你不必说了,我不听。”翠玉又低声笑道:“姐姐你只当那璞玉不想我们姑娘的了?若是真个不想,他如何也病了?”画眉忙低声问道:“你听谁说的?”翠玉又低声道:“听我们这里去给德姑娘纳采的人回来说的,说是病的分外重呢。”炉梅听了此言大惊,心中一急,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画眉忙将头、手齐摇,见姑娘仍合眼睡着,才向翠玉点头要他说下去。翠玉又低声道:“那人说,我们太太说:‘那边若有好大夫,代请一位来。’姑太太说:‘我们哥儿也病着,所以,虽有好大夫,也不能叫他去,你回去回你们太太,带着姑娘来这里,和我们哥儿一处治吧,我回我们老爷作了书信去。’真个差了一个人,同我们这里去的人,寄书信来了。”炉湘妃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又咳嗽了几声,二人遂又鸦雀无声了。湘妃故意翻过身去,打起鼾来。画眉又悄悄问道:“那么,我们太太去不去呢?”翠玉悄悄道:“不知道我们太太去不去,但二老爷因姑娘身子还不曾痊可,所以,待时气凉爽了才进去,就打发那人回去了。”
湘妃再听时,他二人已不再说了。遂略躺了一会子便坐起来了。画眉、翠玉忙递过茶来。炉梅漱了口,叫抿了头发。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从此便一日好似一日,几日内已不再躺着了。须臾,已是爽秋。鄂氏太太急欲趁贲府大夫在时,赶去就医,催了金公几次。顾氏夫人虽不愿他母女往贲府,因金公已允,无计奈何,只得备下了车马。鄂氏太太遂带了湘妃,往北而来。途次也无甚耽搁。一日将至,远远见贲府衙门一片苍郁,大门外早有众人簇立相迎。欲知怎进贲府,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五回 慧福寿隐恶藏绣鞋 贤琴默扬善荐怨婢
话说鄂氏太太带了女儿湘妃往忠信府而来,一路上也无雨水之耽搁,但见柳丝拂尘,金风掠衣,一日来到贲府前,因前头报信的先已到了,至大门前下车时,早有垂花门的媳妇们迎出拜见。
至忠信堂侧门时,金夫人带着众姑娘们迎了出来,与鄂氏太太携手相见了。炉湘妃向前跪着请安,金夫人忙扶起来,只见他玉容憔悴,柳腰益细,芳体颤颤,娇喘吁吁。不觉泪水满目,失声道:“哎哟!这孩子如何瘦成这个样儿了,这般气弱,如何又行跪礼,与姊妹们相见时不必跪着了。”
彼时,德清、圣萃芳、琴自歇、熙清等都请过了鄂氏太太安,又与炉姑娘相见,看他那般光景,大家无不心酸。
金夫人笑道:“今日晚了,不必进见老太太,明早再去请安吧。”遂不入垂花门,走过润翰书屋旁边,入逸安堂院中来了。只见贲夫人在彼立候,大家互相厮见,说说笑笑入逸安堂坐了后,鄂氏先问候了老太太,再问贲夫人何时来的。贲夫人一一说了,又笑道:“鄂氏太太,我二人真个算是有奇缘了,每到这里都能相见,那年来时,我也在家来着,这会子我回家来,你也来了。”又问金夫人道:“老爷说书房有客人,先去了。璞玉在那里?怎么这时候还不出来。”金夫人笑道:“我因他病刚好了些,怕他听见说来了,出来迎接累着,所以没叫他知道先报的消息。”说毕,回头道:“丫头们在那里,去一个叫你们大爷来。”众丫头们如莺啭燕语,齐声答应着,玉清忙叫璞玉去了。
且说,璞玉望着湘妃来,直等得日乏心烦,所以病也不能除根,大夫刘兼让也就不能抛了去,隔一日投一药的养着。璞玉也有时往介寿、逸安二堂来请安,只不曾到学里去。那日中觉,直睡到日影西斜,待孟嬷嬷叫了几遍后,才醒了起来,无精打采的吃了一碗茶,靸着鞋,手中拄根细竹杖,出至松月轩回廊檐下,看玉儿喂雀儿。忽然玉清从外边走进来,笑道:“看你这病人,却在这里喂鹦鹉呢,快跟了我来吧,老爷叫你呢。”璞玉拄着杖浑身打战道:“老爷叫我做甚么?”玉清见他那般可怜样儿,笑道:“我告诉你实话吧,不是老爷叫,炉姑娘、鄂氏太太他们来到了,福晋太太叫你去相见呢。”璞玉听了,如奉九重恩诏,也不管是真是假,抛了竹杖,靸着鞋,慌忙跑去。福寿在后,一头笑,一头拾起杖,赶上来道:“你且穿好鞋,整一整衣裳,这是甚么样子呢。”璞玉方止住脚步,催促丫头们,取衣裳帽子来换了,依旧拄着杖,往逸安堂来。只见廊檐下锦屏、丁香等众丫头们,都围着画眉说话。画眉见璞玉来了,佯做不知,扭过脸去与别人说笑,毫不理他。璞玉也无暇问话,将竹杖依在门旁,入外间看时,又不见炉湘妃,只有鄂氐太太坐在中间,金、贲二夫人两侧对坐,吃茶说话。璞玉向前跪下请安,鄂氏太太见了,拉起手来道:“嗳哟,外甥哥儿,又如何这么瘦了,你的病可好了?那好大夫可还在这里?”一连问个不了。璞玉一一答应着。金夫人向璞玉道:“你炉姐姐也来了,在里间呢,你不进去见见?”璞玉遂入内间来看时,只见在窗前炕上,德、圣、琴、炉、熙等众姊妹们正坐着说话。璞玉遂屈膝打千儿问道:“姐姐身上可大安了?”
湘妃忙起身还礼,四目相视,两心双悲,几乎没落下眼泪来。湘妃见璞玉病虽不重,但面容赢瘦,衣领宽转,带扣已松。璞玉怎能收回已出来的眼泪,故意打个喷嚏,泪涎一齐流了出来,方问道:“炉姐姐得了甚么病,瘦成这个样儿了?”湘妃勉强笑道:“想必是伤寒时疫,耽延开久了,所以病了这些日子才好的。”
璞玉道:“甚么时症,如此久缠人?”湘妃未及回话,琴自歇接过来笑道:“病症的事那里能够说得准。你去年冬天那个喷嚏症,原已好了的,如今见了炉妹妹,如何又发作起来了呢?”说得德清等满屋人都笑起来了。一时搬过饭来,大家在逸安堂吃了饭。未几,贲侯入内相见毕,即打发鄂氏太太母女二人都住在绿竹斋了。
次日,鄂氏太太领着炉湘妃入介寿堂请了老太太安,贲侯遂唤进刘大夫,看了湘妃的脉息,诊毕出来道:“看小姐此病,应胁下胀痛,心窝发热堵塞,夜间不能入寐,月信过期久矣。所以然者,盖因肝脏血亏气滞,故左关沉伏。心气虚而火生,故左寸沉数。听说患此病,已过九个月之久,想必得遇高明之士诊治,所以尤可,如今病毒已行将消去矣。不然,虽能过得七个月,断不能过八个月。”贲侯见他说的入理,心中大喜,道:“既如此,一凭先生医治,待两个孩子痊愈之后,必报大德。”
那大夫,如料敌用兵,度病投药,不过几日,二人病已大愈,渐渐平复如故了。也是因金夫人常叫二人一处饮食,真个心病投以心药,那得不好。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也不知是大夫有才,还是大夫行运,不知二者孰是。
且说那时,因贲府本家,贲寅的儿子瑶玉娶亲,因此,这边府内,自老太太起,金、贲二夫人,德、圣、琴、熙四位姑娘,一连几日都去赴宴。待事将完,贲寅夫人德氏,又亲领自己女孩儿宫喜过来,将鄂氏太太请过去了。只璞玉、湘妃二人,都在调养,所以没去。
是日,璞玉往绿竹斋来。一则因前几日,二人虽在一处饮食,当着众人,不好畅谈心事,所以趁此清静时,说几句话。再则要问明他临回去时,如何翻脸不理,至今疑心不解之故。一面想着跨进门槛来,只见湘妃方吃完药漱口呢。见了璞玉抬身让坐,璞玉忙坐在先来几次时常坐的椅子上,笑道:“自姐姐去后,这屋里空落落的,檐下栖雀,院中翠竹,也都似思慕姐姐的,雀声悲伤,竹露滴泪,真个使人不胜其悲了。”炉湘妃笑道:“你还说那些哄人的假话做甚么,当我未去之前,你本已不理我了的,既去之后,还未必到这屋里来呢。”璞玉听了此言,心下焦急起来,道:“姐姐如何这般说,我璞玉虽愚,也没有不知爱与恨之理,我自幼得识姐姐以来,一身一心,除了姐姐别无知心者,只当终此一生,除了姐姐再无可依可靠的人了呢。”说到这里,声泪俱下,又道:“姐姐如果这么说起来,可真是冤死人了,别的不说也罢了,但说自姐姐去后,对此壁上书画,也不知伤过多少心了。”一头擦眼泪,一头抬头看时,那壁上的画早已换了。
原来,湘妃一回来,看了那诗,羞往日不警之题,忙收起来了。如今见璞玉如此焦躁哭泣,知其心诚,心中也不免酸楚,只是暗中流泪,又勉强说道:“璞玉你说话须说明白了,你这‘知心’是甚么话?”璞玉道:“是极好的话了,古言云:‘士为知己者死,妇为悦己者扮。’”湘妃道:“既如此,你的知己,这府内也不只我一个人了,自你亲姐妹起,圣萃芳、琴自歇等众姑娘,皆可称为你的知己了,你一人一身,那里替这许多人死得及呢?”璞玉道:“知己也有个分别,也有知彼不知己的,象你我二人,可称为彼此相知了。只是欲问姐姐一句话,去年临去时,如何忽然总不理兄弟了?”湘妃起初听他讲论知己,已自伤心,噙了一眼泪,如今忽然听他说不曾理自己的话,正中前日怨恨之心,再不能按捺,泪落如雨,声音颤抖,道:“倒是我不曾理你了?其实你自己拿大起来,不理我了,反来排我的不是。我本是来人家这里,看着人家脸子过日子的人,而且又不似人家有别的知己,我如何不理人呢。”越说越哭,手里的帕子都已湿透了。璞玉见此光景,心中一阵酸痛,又焦急道:“这算得甚么要紧事,姐姐就如此着急,我如果是因为有了别的知己不曾理你,只好叫这颗心迸了出来给你看就是了。”不待说完,失声大哭,泪如泉涌,二人不言不语,对哭起来。湘妃见璞玉未带巾子,只管用那绛色宫绸衫袖拭眼泪,便一头哭,一头伸手拿起搭在衾上的青丝巾子扔了过来。
璞玉忙接过来擦眼泪。又见湘妃手里拿的帕子都已湿透,眼泪又簌簌流个不住,遂向前到炕沿上坐下,一手搭在湘妃肩上,一手拿巾替他擦脸上的泪。湘妃忽然推开手,往自己榻上坐了,道:“璞玉你这是戏谁,我们也不似从前那么小了,如何这等粗鄙!”
璞玉跌足道:“你看你这性子,这样又如何叫我亲近呢?所以了,怕你生气,谨慎起来罢,你又说我不理你了,尽着这么闹起来,叫愚弟如何才是呢?”湘妃越发哭了起来,啐道:“‘如何才是’是甚么话?你要理起人来,偏这么鄙薄不成?”璞玉越发焦急道:“我并无敢轻慢姐姐之处,若说姐姐不想兄弟,我病时你如何也病了?若说是想,偏又这般寻疵责怪,这是甚么意思?”湘妃不语,又哭个不了。
画眉在外间站着,听得不耐烦,料道叫他两个尽着这样纠缠起来,没个了局,遂入内问来,将璞玉从炕上拖了下来,道:“我的大老爷,你请回家吧,我实说与你吧,你若敬重我们姑娘,就看看我们那边敬重你们德姑娘之例。不然,趁早请往一边去,你不可拿着我们姑娘与你那别的知己比,姑娘虽然也心里想着你,却不是非礼与你一言一笑的人。我的至诚忠言,就止于此。我们这里也没开眼泪铺,你只管到这里来哭着给谁看?你记住我这话就是了。走吧,走吧!”耍笑似的,一推一拉的把璞玉推出绿竹斋去了。
炉梅初时见画眉这般做作,骂道:“这丫头疯了不成?”画眉全不理,将璞玉推了出去,返身进来。湘妃责备道:“女孩儿家,全不知羞惧,拉着爷们的手,成何体统!”画眉笑道:“若不这么着,那赖皮子如何肯动,若不这么说他,那愚顽如何知道。只管放赖坐着,昧心哭着,一时来人看见了,岂不又当做甚么错处打趣起来呢?”湘妃道:“我们的事正当清白就罢了,何须怕小人打趣。”画眉道:“虽然如此,燕雀安知千里鹏程?他们只比着自己当做真的想罢了。”湘妃道:“虽然,你的口角、行事儿也太粗鲁了。”
彼时,璞玉还不曾去,站在窗外听了那些话,虽因画眉鄙薄自己过分而怒,却把个疑心冰块化为乌有,通悉了炉湘妃的心底。方欲再说话时,玉儿走来道:“老太太他们都散席回来了。”遂忙往介寿堂请安来了。
且说,老太太见了贲寅的儿子瑶玉所娶的媳妇,容貌见识都极好,亦且喜事办的也极热闹,心中也觉欢喜。回来闲坐时,笑道:“看人家喜事有多好,多热闹!近来我们家里虽也办过姑爷纳礼的喜事,终是打发人的勾当,毕竟不热闹,怎么想个法儿,办个筵席,大家乐乐才好。”圣萃芳笑道:“我记得,璞玉兄弟是七月十七日的生日来着,再过两日便到了,届时我们大家凑份子作贺,请老太太和舅母乐一乐如何?”德清道:“如此真个最好,我们也趁这机会乐一乐。”琴自歇笑道:“‘趁乐’这话也奇了,谁说要存心难为你了呢?”说的众人都大笑起来。德清转身向琴自歇笑道:“好呀!近日来,你行动就来奚落我,偏把你娶给璞玉,那时我便成了你大姑子,看你还怕我不怕了。”圣萃芳笑道:“琴妹妹,可听见了?常言道:‘晴干开水道,须防暴雨时。’你这时趁早设法叫大姑子欢喜着,日后也好做兄弟媳妇呢。”
老太太越发笑了起来。琴自歇不待他说完,即走了出去。刚出至介寿堂后门时,正遇璞玉顶头走来,看他两眼都哭红了,遂柔声说道:“兄弟只管哭做甚么,人家要给你作生日呢!”璞玉因好几日不曾听他说话,如今见他又忽然出此奇言,不觉心中欣慰,忙问道:“谁给我做生日呢?”琴自歇不待他说,早走过去了。
璞玉忙入介寿堂,请了老太太及贲、金、鄂三位夫人安,说了几句话,遂转身出来,往海棠院追问那话来了。
琴自歇正与瑞虹说着,告诉家里的话,见璞玉进来,起身笑道:“贵人来了,请坐。”说着让了坐。璞玉问道:“姐姐和瑞虹说甚么呢?”瑞虹道:“我们姑娘九月里要回去,已说给家里差人来接了,就说这个事呢。”璞玉笑道:“好好的住着,如何又忽然想来回去的事来了?”琴自歇笑道:“好好的住着不回去,偏病了才回去不成?”璞玉无言可对。过了一会子,琴自歇叹道:“唉!不回去怎么着,来了,住了,托老太太、姑母的福,吃了,穿了,姊妹兄弟的心意,笑了,玩了。我也有你们一般的家园,有父母,有兄弟,难道我是不想家、不想父母的人了?”璞玉道:“虽然如此,也须等着大舅太太、炉姑娘他们一同回去罢了,何必这么忙呢。”琴自歇笑道:“我如何能等炉妹妹,他们原是受过深恩的,即能以此地为家。我是父母俱在,不能自主的人。”璞玉听了,又无言可对,遂问道:“姐姐方才说,给我做生日是哄谁?”琴自歇道:“是萃芳姐姐起的事,领着大家出份子,为要使老太太行乐的。”璞玉问道:“那么,姐姐入不入呢?”琴自歇笑道:“如何不入,住近一年了,颇蒙贤弟高情厚谊,今将归去,正不得答谢处,遇此现成喜宴,敬杯寿酒,也是尽我一番薄意了。”璞玉深深打了一躬道:“愚弟本无分毫好处,承蒙姐姐如此错爱,真个叫兄弟愧赧无地了,但因无可相报,只好且谢恩德,铭于肺腑了。”琴自歇笑道:“何须必言相报,只望贤弟日后果真不忘,到建邑地方,倘能一探愚姊,即感恩不尽了。”
不说二人说得投机,早已日色昏黑,不一对点上灯来了。璞玉无奈,只得离去。琴自歇送至房檐下,见外边黑了,因璞玉在炕上脱鞋久坐,又因下台阶时,看不清阶磴,只顾踉踉跄跄起来,琴自歇忙唤凭霄,扶着璞玉送回松月轩去了。
后天便是璞玉的生日。次日松月轩的丫头们,黎明即起,洒扫室内时,见璞玉卧床下放的两只鞋,却成了两样的,一只原是璞玉穿的鞋,一只却是个半旧的厚底绣花鞋。大家不禁惊异,当是本屋丫头的鞋,查了一遍,却又不是,大家只管交头接耳嘁嘁喳喳起来。福寿听了,悄悄喝住,道:“你们别只管声张不相干的事了,昨儿午饭后,大爷不是靸着鞋,说大小两样来着吗?”说着拿过鞋来看时,真个不是自己屋里丫头们的鞋,正拿着细看时,玉儿从旁道:“我前儿见凭霄穿着这么一双鞋来着,昨儿夜里又是他送来的,莫不下台阶时窝了脚,二人错穿了,也未可知。”不待说完,福寿道:“知道了,别说了。”因喝住玉儿,袖了鞋,来至介寿堂东北门洞里看时,往翠云楼入海棠院的两个门中间,放着璞玉的鞋,福寿见了大惊,忙抛了那只绣鞋,拾起璞玉的鞋袖了。回看两边时,东西两门都依然关着,心中暗喜道:“亏我们见得早,不然,若是传到老太太耳内,几乎成了大事呢。”遂转身回来,因起的早,各屋里人都方醒未起,所以未遇一人。福寿来时,璞玉还睡着,遂叫了小丫头们来,再三叮咛:“不可叫一个人听着。”日出后,玉儿抽空儿至福寿放鞋处看时,早已不见了,东西两门都依然关着,心中惊异而回,不提。
早饭后,姑娘们都聚在介寿堂,商议贺生日出份子的事,老太太笑道:“如何叫姑娘们出份子呢,用几桌席问明白了,告诉大厨房里预备着就是了。姑娘们要尽人情,各自预备礼物送罢了。”
又唤孟嬷嬷来,吩咐:明儿叫璞玉早早起来,好好教给他过生日的诸般礼节。孟嬷嬷答应了,见老太太无话,方慢慢回道:“服侍璞玉的丫头们都大了,一早一晚不方便,所以先时曾回了福晋太太,添了一个小丫头了。如今跟璞玉的小厮们,越发不能入内,一个小丫头服侍不过来,望再添个小丫头,能换着班儿服侍才好。”
老太太向金夫人道:“近日也没送丫环进来,那屋闲丫头们多,我也不知道。”金夫人道:“若说闲丫头,还是凭花阁里,除了服侍姑娘们的丫头,还有五、六个闲着。”老太太道:“既如此,调个伶俐些的给他就是了。”琴自歇趁便道:“我看凭花阁有个叫代小儿的小丫头,既伶俐又懂事,正好与玉儿一对。”老太太命唤来看时,真个清秀姣俏,叫到身边,只顾端详起来。金夫人笑道:“老太太想是不认得,他是马圈里叶儿的丫头呢。”老太太笑道:“可不是吗,我看就象是咱们院里生的人,只是想不起那个媳妇的丫头了。他爹不是叫甚么王三的么?那两口子倒养了这么个丫头。”又问了几句话,便交与孟嬷嬷跟去了。孟嬷嬷刚出去,即有垂花门的舒二娘进来回道:“那府里德二太太领着新媳妇磕头来了。”只见从外边已有一群穿红着绿的媳妇丫头们,跟着德氏进来。欲知新媳妇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六回 凝翠堂四美论茶史 鸿文馆群芳行酒令
话说德氏的新媳妇姓锺名可姑,也是个聪明俊秀的小夫人。老太太、金夫人等也极喜爱。待新媳妇行过札后,因金夫人要留德氏在逸安堂吃饭,老太太吩咐德清等领新媳妇往会芳园散心。又向新媳妇道:“我们这里也有个小小的花园,你与这里的姊妹们同去玩一玩,人家的小孩儿,到了我们这里,诸般都是羞怕的,岂有不闷的呢。”德清便领着他,先往凭花阁来。大家闲话间,炉湘妃笑道:“嫂子的尊名叫可姑,也不知是因为乍听的缘故,叫起来怪拗口的,或者存意改字,将姑字改为人字,不知可使得?”
那新奶奶心性颖悟,原也不在炉湘妃之下,遂笑道:“姑娘一见面便肯见爱改名,诚可谓有缘分了。从此人问时,我便叫做可人就是了。只恨我与姑娘这般亲热和顺的人,相见太迟了。”说说笑笑进入会芳园,至绿波堂坐下。可人见那亭四面,一周遭儿种了各色茶树,碧水绕栏外,绿荫满亭中,只映得人影皆碧,真个是清幽无比。门额上大书“绿波亭”三字,两侧对联道:雨后烹茶烟色绿,窗前对局指犹寒。
锺可人道:“这‘绿波’二字不但新奇,将此处景物都已说尽,这必是德姐姐的大笔了。”德清道:“这名儿虽是我拟的,字倒是璞玉写的。”可人笑道:“原来是德姐姐璞兄弟的手意,据我看来,这许多茶树绿荫,虽可题‘凝翠’二字,却不能将这一带绿水说上来,这‘绿波’二字,将树与水的意思,总寓在内了。所以,可谓作与写俱美矣。”德清道:“‘凝翠’二字,原比‘绿波’这名新奇,文词也清雅,我拟这名,原是不好的,亏了写的字体好倒遮了名字的俗气了。”炉湘妃笑道:“既如此,也不难,一会儿叫璞玉来,改了这匾,写上‘凝翠’二字就是了。”大家说笑,不提。
丫头们在阶下忙着,或汲水,或烧炉,有几个采茶,又有几个拭杯,不一时沏了上来。只见嫩色过绿葱,真个可羡。一入口,清香透脾,与素昔吃的茶大不相同。可人笑道:“我自幼倒也尝过各色茶的,这样茶却才尝着,只恨我尝得太迟了。”琴自歇瞟了炉湘妃一眼,笑道:“这新奶奶,方才一见炉妹妹,便恨相见太迟,这会子尝了茶,又恨吃的太迟了,如此看来,可知新奶奶是天下第一恨人了。”炉湘妃明知他奚落自己,笑道:“别人恨的深,所以都隐在心里,只这新嫂子是不打紧的浅恨,所以出之于口了。”说得自可人起,圣萃芳、德清等都大笑起来。
可人又道:“这茶不但叶子清香,水也甘美,原来德姐姐常享着这般清福。”德清道:“我倒素日不大吃茶,据说这些茶树都是我们曾祖父时种的,因买的茶多是假的,所以,不惜重价,从各地寻好茶籽来种的,至今方长成,十余年前茶才熟了。种树既如此慢,不知当时如何未栽活树?”琴自歇笑道:“姐姐原来不知这缘故,茶树不比他树,可以栽植得活的,纵植千株,也不活一棵,所以古人称定亲为‘下茶’,盖言其既下一次,不可再移之意。”说毕,觑着德清笑。圣萃芳道:“我听得说茶的名目极多,一时不能尽记,又据郭璞之说:‘早采者谓茶,晚采者谓茗。’如今不分早晚,统称为茶了。若论起茶来,除明目止渴之外,全无益处。本草上说:‘常饮则去人脂,令人瘦。’人若嗜茶太过,莫不百病所由生矣。所以家父常戒我说:‘多饮不如少饮。’”可人笑道:“那话极是,况且,此时真茶愈少,假茶愈多,纵然是真茶,倘或贪饮无度,早晚不离,莫不未老之先,元气暗损,精血渐消,致成呕吐,或成痞胀者,又患其他内症,皆由茶之为害也。然而,嗜好者犹不自知,得了病尚不自悔呢。古人延年者多,今人长寿者少,皆因用茶酒之类,日渐受害,进而一至消磨其寿命了。所以圣如姐姐此言,乃是千古不易之定论,谕人于迷团者不少。无如那些嗜酒好茶之辈,一闻此言,偏执谬言左理,百般辩论,甚或失笑打趣,习俗移人,相沿久矣。纵令说破舌尖,有谁肯信。”琴自歇笑道:“茶诫有云:除滞消壅,一时之快虽佳,伤精败血,终身之害斯大。获益则功归茶力,贻患则不为茶灾者,岂非福近易知,祸远难见乎?,虽然浸燥消腻,世间固不可无茶,若嗜饮无忌,其为害也不浅,因又称茶为‘毒橄榄’。盖橄榄初食则其味极苦,久之方觉其甘味,而茶则初饮虽甘,久后方显其害,所以称为‘毒橄榄’了。”炉湘妃笑道:“适才嫂子说,假茶极多,不知以甚么东西代做的?这假茶是自古已有,还是近时才出来的呢?”琴自歇从旁笑道:“假茶自古即有,《博物志》上张华有云‘饮真茶令人少眠’,可知自古已有假茶了。况且,医书犹载着‘不堪入药之假茶极多’。”可人道:“如今浙江等地,以柳叶做茶者颇多,幸而柳叶无毒,所以偶然吃些,也无甚妨碍。只因人性狡猾,贪心无厌,据闻近来吴门等地,有几百家,将泡过的茶叶再晒干,用诸般药料,制作得竟与新茶一般,因以渔利害人呢。你们想这事,可恨不可恨?”众人见他又恨起来,大笑一阵。
湘妃道:“他用甚么药料,这般制作呢?”可人答道:“说是用雌黄、花青、熟石膏、青鱼胆、柏枝汁之类。”圣萃芳笑道:“是了,是了,我知道了,其用雌黄者,以其性淫,茶性亦淫,二淫相合,虽是晚茶无不变为早春之理。用花青者,盖取其色之青艳之意,用柏枝汁者,用其清香之味,但不知用青鱼胆是何缘故?”可人笑道:“只怕是先去其腥臊取其苦味。”萃芳想了一想道:“雌黄之性极毒,经火可比砒霜,故与石膏并用,以解其毒,又可使茶起白霜润色之故了,这岂是玩的?人若常饮,岂有不腹痛呕逆之理。”又点头道:“原来有这许多毒,所以,家父戒我勿饮,为此缘故了。”熙清笑道:“我们能吃多少茶,怕起这个,一日多不过五、六碗罢了。”圣萃芳道:“大凡误人就是因为这话了,今日五六碗,明日五六碗,日积月累,到了四五十岁,岂不是几千几万个五六碗了?”
正说着,逸安堂的丫头们叫吃饭来了。德清笑道:“这四位美人讲论茶史,听得我迷了,连吃饭都忘了,这会子走吧,吃饭去吧。”熙清拉着圣萃芳、锺可人二人手,道:“二位先生不论药性也罢了,这里没人请你们治病。”说说笑笑走了出来。饭毕,往介寿堂来了。老太太吩咐德氏:“明儿给璞玉做生日,他们姊妹们要设宴请我,叫宫丫头早些过来。”
孟嬷嬷虑着明日设宴的地方,因松月轩屋窄不便,遂将介寿堂东边的鸿文馆打扫干净,安排妥了书画,陈设桌椅等件。原来这鸿文馆,与介寿堂西边的炉如阁相对,为贲侯曾祖在世时内院读书之所,所以极是深阔洁净的。
且说,次日璞玉清早起来,梳洗已毕,穿了吉服戴上礼帽,先往祠堂前来,只见高珍、永助、瑶琴、宝剑等,早在那里备了香火等候。璞玉献帛拈香叩拜毕,再往介寿堂来,给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欢笑祝祉不止,赏了寿星、如意、金银果子、大小荷包各一对。璞玉叩谢了,又往逸安堂来。彼时,贲侯因属部差遣,巡边去了,不在家中。璞玉遂向着父亲常坐的座位,行了双拜六叩礼,又拜了金夫人、吴姨娘。回来,领着玉儿、代小儿二人,先往翠云楼下,拜了贲夫人,又到绿竹斋拜过了鄂氏太太,顺便也与圣萃芳、炉湘妃二人施了礼。回身入海棠院,与琴自歇行礼。又出垂花门,往孟嬷嬷家行礼回来,进自己屋里,一入门便嚷:“累了,累了,精疲力竭了。”说着便脱吉服。金夫人早已吩咐家中丫头小厮们,不给璞玉拜寿,惟恐折了他的福。因此,福寿等只向前道了个“喜”字。璞玉歪在床上,刚吃了半盏茶,便闻院中唧唧呱呱,众人喧笑,走进一群人来。
原来,元霄、灵芝、丁香、梨香、翠玉、鹦哥、凭霄、玉清等七八人个都抱着红毡子进来,齐笑道:“庆寿人挤破了门了,快拿面来我们吃。”接着又有宫喜、熙清、妙鸾、锦屏等也都来了。
璞玉忙起身笑道:“姐姐妹妹们特来,我实担不起。”又回头叫:“快倒茶来。”相让坐下,玉儿倒上茶来,只见秀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也来了。璞玉笑道:“各屋来一个人也罢了,又何必挨个儿都来呢。”熙清笑道:“如此说,我们凭花阁,来丁香一个人,德姐姐我们两个都不必来了,可是我怎么又来了呢。”
璞玉听了这话,猛然想起,忙站了起来,嚷道:“不好了,我今早各处行礼时,因我们姐姐起的晚,打量他没梳洗完,所以先往嬷嬷家去的,回来歇了歇,几乎忘了。”遂忙穿吉服,戴了朝珠,慌忙往外走。福寿跟着叫道:“留下一屋子客人,也不请面吃,就走了?”璞玉回头道:“你且替我敬客,我就来。”说毕,忙出去了。
这边又自贲夫人那里送来了长命练锁一付,福寿双全的金钱一个,靴袜各一双。鄂氏太太那里送的是长寿佛一尊,玛瑙如意一个,纱织荷包一匣。孟嬷嬷一一收了,酌量赏了送来的丫头们去了。
当时,日已向午,璞玉自凭花阁回来,刚吃了一碗面,丫头们从鸿文馆来说:姑娘们都已在那里等着行礼。璞玉忙放了碗箸,重整衣冠,往鸿文馆来。只见正间北边设着八宝玻璃屏,前面大条桌上的宝鼎内焚着龙涎香,玉瓶内插着各色花儿,下边铺了一地绣花毯,东边一带,德清为首,圣萃芳、琴自歇、炉湘妃、宫喜、熙清等,都艳服盛妆,簪累丝,披云肩,站了一排,真个是个个如上方仙女,仙界奇颜。身后站立各自的丫环,手捧方盘,盘上摆着各色礼物,实是光采夺目。当下,璞玉头戴簪缨轻凉笠儿,身穿藕荷箭袖绣花衣,脚下粉底青缎靴,腰系碧玉大宽带,两胯上带着素绫繑巾、金丝荷包等件,向众人施礼,一似明月清风,焕采玉殿。众姑娘齐陪笑,将各自所备之物,或一字一麝,或一扇一诗,或一匣一画,各色礼物,送给璞玉,大家齐贺道:“愿你寿比沧海长天,福如山岳永固。”璞玉因多是姐姐们,遂忙跪下磕头。群姑娘齐还了礼,大家归坐,吃茶。德清先笑道:“今日风和日丽,人物共欢,其实应了这好日子了。”众人正说着话,只见媳妇们来回:“筵席已备。”圣萃芳、琴自歇二人齐起身道:“天已正午,我们请老太太去吧。”说毕,往外去了。
不一时,老太太、贲夫人、鄂氏太太、金夫人等,领着一群媳妇丫头们来了。璞玉忙迎了出来,与众姑娘降阶见了礼。老太太入屋,见摆设整齐,欢喜不尽,遂上西边炕上正中重褥叠絪的座上坐定,贲夫人让着鄂氏太太与老太太并坐了。自己在北侧南向而坐。老太太又施恩,命金夫人在南侧北向坐了。再吩咐姑娘们各自入坐。德清笑道:“今日是为我兄弟做生日,不可与往日比,客人姑娘们坐上首才是。”圣萃芳笑道:“岂有此理,这席原为兄弟而设,所以璞兄弟上坐才是正理,或者依旧德姐姐坐了就是了,又何必故逊。”德清笑道:“使不得,或者客人,或者主人两个中一个坐也罢了,今日我断不可占上坐。”二人正相推让时,老太太吩咐叫圣萃芳坐了首位,然后德清、宫喜、璞玉、熙清等,序齿入席。
原来,在北边一连摆了三张高几,七把椅子,起坐甚便。璞玉起身,自老太太始,依次捧杯。至圣萃芳前时,萃芳陪笑向璞玉道:“其实该由我们奉酒,贺兄弟千秋才是,岂可劳兄弟捧杯。”璞玉也向萃芳笑道:“今日众姊妹赏脸,给我做生日,全是由姐姐一人热心提起的,兄弟便磕头,尚不足答姐姐盛情,白敬一杯酒算什么。”炉湘妃拍了一下圣萃芳肩上,道:“你快接了杯吧,不然你的千岁爷便要跪下去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璞玉又奉琴自歇酒,琴自歇也不逊让,也不言语,起身接了,二人四目相视,两心相照,也就尽了心了。
老太太见南面窗下地上,铺着毡子,放着两三张矮脚桌子,便问缘故。圣萃芳忙起身回道:“我们想在介寿、逸安二堂服侍的丫头们虽是奴婢,但有的岁数比璞玉大,有的同岁,也是因为服侍着老太太和舅母的,所以作璞玉生日时,也似可以坐坐,只因未获老太太舅母示下,不敢擅便,还求老太太施恩。再则也是为了寻热闹,要老太太解闷的意思。”老太太笑了一笑道:“既如此,叫妙鸾、秀凤、福寿、绵长、锦屏、玉清六个来,其余罢了。”媳妇们齐应声“是”去了。
一时,六人入来挨着侍立,金夫人传了老太太之命,叫他们坐下。六人告坐,在窗下依次向北坐了。下边媳妇们忙斟酒上菜,真个珠玑满坐,兰桂芬芳。待洒过三巡,菜上五叠,圣萃芳笑道:“席上静了不热闹,今日之宴,原是我起的头儿,所以还是由我起头儿行个令呢,但不知老太太、太太们入不入?”老太太笑道:“你先说说,我们听了再处。”萃芳道:“我这个令,先从《千字文》上念一句,接着不拘新旧俗雅,说句歌词,末后皇历上说一句结尾,三句相联,说成有意思的话,不能说的罚酒一觥。”老太太笑道:“罢了,罢了,我们老了,心灵儿也没有了,那里记得这许多,除了我们这一桌,你们两边一上一下,照这令去行,我们听着笑笑。”熙清笑道:“这令听着虽似唠叨,倒极新奇,圣姐姐你就先说起吧。”圣萃芳遂吃了门杯道:天地玄黄,黑风起时,不宜出行。
众人听了,真个是一书,一歌,一个历书上的句子,连成一语,且是文意也无干碍。众人都称:“好。”下手该是琴自歇的,他此时正思量住在这里及回家的事,听了此令,便顺口说道:川流不息,无津海内,不宜种植。
湘妃早解其意,且又这一样上,原是难不倒他的,即接口说道:龙师火帝,须弥山重,不宜迁徙。
德清笑道:“你们如何只管说不宜,不宜,除了不宜,你们三个寻不出别的话了不成?难道皇历的月令上说不得的?你们听我说。”便说道:云腾致雨,高山岚中,霓虹初现。
众人听了齐声赞:“好。”琴自歇笑道:“终是我嫂子颖悟慧敏,开口便与别人不同。”众人又大笑起来。
下该宫喜的,宫喜笑道:“我原在文章上不大通的,况且,这些上头又不好,请人代说,可使得?”圣萃芳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若说不能,下面桌上的人该怎么着?”璞玉道:“宫姐姐真个不能说也罢了,我替他说了吧。”圣萃芳越发不肯起来,道:“你那么聪明了不成?这个也要代说,那个也要替道起来,还要我这令官做甚么,我已多吃了门酒了。”老太太、金、贲二夫人,齐笑着相劝,圣萃芳到底不肯,毕竟叫宫喜吃了半锺酒,方准了璞玉代说。又道:“说的不合,加倍罚两锺。”璞玉笑道:“好厉害。”遂说道:辰宿列张,高筑福台,宜行祭祀。
圣萃芳道:“轮到自己时,能这么说出来也罢了。”熙清笑道:“这会子该我的了,怎么处,罢,罢,丑媳妇终须见婆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熙清也笑着说道:化被草木,金泉源头,鸿雁飞来。
琴自歇点头道:“好。”又问璞玉道:“我且问你,历书上,仲秋时已写过了‘鸿雁来’,到了三秋,又重写了个‘鸿雁来’却是何意?”璞玉笑道:“这在汉文历书上可看得明白,时宪书上,仲秋写着‘鸿雁来’,季秋则添了个‘宾’字,写着‘鸿雁来宾’。这事我问过几个先生,却都说不明白,后来问了老爷的画友司丹青,他说……”方说到这里,舒二娘自外边,领着三四个十几岁的孩子进来道:“外头管家们听说给大爷做生日,送来了从南边来的两个女教习,领着唱‘弹词曲儿’的四个孩子,因未得老太太示下,将女教习留在外头,先带进孩子们来过目。”欲听弹词曲儿,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七回 鸟雀相争各为其主 琴炉两分自有分定
且说,老太太看那孩子时,都只十几岁的光景,身穿红呢袄,头戴青绒帽,面容娇嫩嫩的,看他跪下磕头起来,举止分外秀雅。
金夫人、贲夫人等见了,也觉喜悦,遂向舒二娘道:“你且将他们带到外头,与他们教习们共候,等我们这里完了酒令,听吩咐再来。”舒二娘应声“是”,带着孩子们出去了。
圣萃芳向璞玉笑道:“老先生,且止了闲话,说你的酒令吧,快完了好听曲儿。”璞玉一数,真个轮到自己了,一时寻不出说甚么,慌了手脚,方勉强说道:园莽抽条,榆林满园,不宜动土。
德清道:“你们看,又出来个‘不宜’了,他们四个这‘不宜’却是不好呢。”璞玉笑道:“只是难不倒就完了,我们也不管他‘宜不宜’。”
下该妙鸾的,妙鸾笑道:“我也是个不能说的,请大爷代我说说呢。”圣萃芳向璞玉使个眼色道:“使不得,只可代人说一回,若屡次说,乱了令,我可不依。”妙鸾央道:“姑娘,不是已有先铰的样子了,宫姑娘如何吃了半锺,叫人代说的?”圣萃芳笑道:“你也吃半锺,找个人代说,岂不亦完了?”妙鸾换了半锺热酒,一面吃,一面依次瞧着众人,道:“不知是那一位行善的肯替我说呢?”鄂氏太太笑道:“我替妙姑娘说,可使得使不得?”圣萃芳笑道:“有何使不得。”鄂氏太太笑道:寒来暑往,杭爱山上,鹿角脱落。
秀凤不用别人,即说道:白驹食场,西塘柳中,宜养家畜。
福寿向炉湘妃央道:“该我的了,不能说,怎么好?”湘妃笑道:“你可得了几句不曾?”幅寿道:“书、歇的两句有了,只和不上皇历上的一句。”湘妃道:“既如此,你念,我和和看。”
福寿笑说道:肆筵设席,奉献酒供,下句再也想不出了。湘妃迟疑了一会子,笑道:“这倒是极现成的了,说‘宜招宾客’,岂不是天然作成的?”圣萃芳叫凤梅倒了两杯酒,送到炉湘妃、福寿二人前来。二人惊异道:“这却为何?”萃芳笑道:“为何倒来问我?出这令时,原说是一人说一首来着,并不曾说两人合成一首,或者全替说倒也罢了;这个断断免不得,与其行这般乱令,不如悄悄坐着好。”二人料不能免,各自吃了一杯酒。
绵长趁此机会,已预备下了,遂说道:鳞潜羽翔,青海苇中,宜行畋猎。
众人听了,击膝称赞道:“这话说得俊巧。”锦屏笑道:“这个令虽是文雅,只是未能罚得一个人,所以,我若说了出来,越发显得容易了,致使圣姑娘此令,恐自后没人用了。也罢,我也不央人代说了,且受此一杯之罚,为此令增增光采也好。”说毕,便斟上一杯酒自吃。圣萃芳点头微笑道:“原来如此,好个聪明姑娘。”
当时,老太太见酒令将完,遂吩咐叫女唱客们来伺候。两个女教习来到阶前,凋弦理箫,众人听了丝竹之声,因是急着听曲儿,也不想法罚人,只催玉清快快说完。玉清正想时,站在地下的媳妇们堆里,叫黑帐的那一个,因搬酒时抽多了头儿,此时听得琵琶管弦之声出了神,不曾严紧,走了下气,长长的放了一声出来。旁边站的媳妇们先笑起来了。锦屏忙看福寿时,福寿正低着头笑。
秀凤耐住笑,抬头看时,那黑帐却似没事的人,呆着脸站着,遂转过身去揉脏子。倒是点悟了玉清,遂大声说道:宫殿盘郁,荷花池中,青蛙长鸣。
当时姑娘们正忍不住笑,听了这话,便哄然大笑起来了。金夫人、贲夫人等也忍不住,噗哧笑了。老太太不知所以,正追问时,女教习们进来磕了头。
只见那两个女人,都已年过四旬,原是由他们丈夫们领来,因其男子不能入内,二人抱着乐器进来。老太太问了他们年纪,看过了曲名单子,即命先自拣一段吉祥的曲儿唱。那些孩子早扮作女孩儿妆束,管弦动处,四个便唱起个叫《万寿无疆》的曲儿来,摆着手中巾扁,四下散开,走到各席前,穿走笑舞。妙鸾见内中一个小孩儿,面庞眉目,颇似圣萃芳,正看得发呆,细细端详;湘妃眼快,早已看出,笑向琴自歇点头知会,琴自歇全然不理。福寿在旁,大笑起来,妙鸾方才知觉。
一时,唱完一曲,老太太大悦,赏了好些东西。随后又呈上曲单子来,众人都让璞玉,璞玉接过单子来看时,多是情欲俚曲,不是在深闺中唱得的。遂寻雅正些的点了一个,那孩子一个吹箫,一个掌鼓板,两个清喉合声唱道:玉空无尘,银河长耿,月光映小楼。花影满庭,罗襟透寒,芳心自悠悠……
再往下唱时,琴自歇回头看璞玉,璞玉情不自禁,忽然心中一动,溜了琴自歇一眼,琴自歇忽然脸红,忙低了头。一时,唱完了这一曲儿,众人便让圣萃芳。萃芳推让不过,点了个叫做《懒画眉》的曲儿。那媳妇丫头们,再调弦管,重清巧喉,齐唱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
秋江上,尽是离人泪。车儿东归,马儿西去,莫奈何,一声声长叹息。
曲调诙谐,弦律声和,真个是凌云裂石之唱,众人直听得心怀悠悠。璞玉忽然抬头看时,只见炉湘妃已听得如醉如痴,两泉秋水,盈盈欲滴,也不知怎么,只觉一阵心酸。方欲与湘妃说话肘,只见舒二娘又来了,道:“二门上的管家们从回事房传报,说老爷昨日已到八十里头鲁城过宿,今日早晚必到家,问大爷迎不迎接去呢。”璞玉听了,忙站了起来,一面吩咐外头备马,一面向姊妹们,道声“怠慢”,到松月轩换了衣服,慌忙出去接老爷去了。
这里老太太与众人,也不愿再听曲儿,重赏了那些孩子去了。看两边排着,六个六个共十二个姑娘丫头们,老太太心中大悦,举杯笑道:“常听见说,新出了个‘金陵十二钗’的故事,今日我家里也全了。”贲夫人等看时,除去炕上四人,姑娘丫头们,真个有十二人,遂笑着与老太太讲论那十二钗的故事。
圣萃芳忽闻纱槅子后,有两个丫头嘁嘁喳喳的拌嘴。原来凭霄不喜炉湘妃,今日与梨香磕着瓜子,说起自己姑娘要回去的事。见湘妃听曲子要哭的光景,即笑道:“梨香姐姐你可看见了?炉姑娘又要哭了。唉!纵哭干了眼泪,与他的事又有何益?”梨香笑道:“可不是,你们那个炉姑娘如何那么爱哭,我看十日里天天都是眼泪不干的,终是为了甚么缘故?”凭霄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谁知道,从前在家时不这么来着。你还没听说?去年回家就病了起来,今年春天说是更厉害了。说来也奇,将来这里时便已见轻,来后没住几天依旧好了,这岂不是奇事?若说病的奇,好的也奇,真个是奇了,奇了!”那时翠玉正在炉旁等着水开沏茶,听了凭霄的那些话,心中便不自在起来,道:“凭霄你这是甚么话?我们姑娘病好,又犯着你甚么了?终不然,我们姑娘不好才称了你的心不成?”凭霄翻了脸道:“喂!这丫头说的也奇了,我说你们姑娘的病好了,难道说坏了不成?如何来无故侵人?”翠玉道:“谁先侵了?你一连说奇了怪了的,是甚么话?”凭霄喝道:“这丫头,你少放肆,说奇了又怎么了?偏来挑我说奇,那么着你们姑娘,难道为着别的事病的,又为着别的事好了的不成?”翠玉因年纪小,无言可对。凭霄又指着他眼皮道:“小孩儿家,不懂话,还来我们中瞎嘀咕,你再说,我不撕了你的嘴,便不是丫头!”翠玉忍不住道:“说奇怪也罢了,哭干了眼又与他的事有甚么益处,这又是甚么话?”凭霄将怀上的瓜子皮沙剌刺撒下一地,站了起来,骂道:“这小蹄子还敢叫不成?与他的事有甚么益处,你知道说的是谁的事?慢说你们姑娘哭干了眼泪,便是哭出了血,与那曲儿里人的愁事有甚么益处?”这一句话,直惹得一个人,义气高发三千丈。
原来画眉身虽在姑娘跟前侍立,却倾耳听着槅扇后边。起初也顾着大家体面忍着,后来听得凭霄越发娇肆威喝起来,已自动了三分气。如今见他竟骂了起来,忽然怒火中烧,身不由己,几个箭步,走入槅扇后来,先着翠玉脸上打了一巴掌,骂道:“蹭破了皮的母狗,敢分你们姑娘我们姑娘的混说谁?凭你们这起坏透了的狐狸娼妇臭嘴里,姑娘们都成了小菜混嚼不成?你和养你的那个妈白吵甚么?”凭霄听了,竖目横眉道:“画眉你骂谁?”
画眉即前进一步“呸”一声往凭霄脸上啐了口浓痰,竖起指头戳着凭霄眼,切齿道:“我就是骂你!似你们这般个臭奴才,如何敢胡侵姑娘们!你们的,我们的,是你那个爹娘给分的!快夹紧了你那臭眼子,好多着呢。瞧做的好事,谁又把绣鞋吊在狗嘴里,这儿那儿乱扔了?”也这一句话说得凭霄气噎喉塞,彻耳通红,无言可对。回身向梨香冷笑道:“我们与画眉原是一处的人,你骂我与骂你自己是一样的,只这梨香姐姐本不相干的,何苦来只管捆在里头娼妇狡妇的混叫,这岂不无故侵人?”梨香听了,翻了脸站起来道:“凭姑娘,你也不用把我夹在里头,画姑娘我们两个,无嫌无隙的好几年了,自己惹的事自己担着好了,别来拉扯人!”不待说完,只见那间圣萃芳叫:“梨香!”梨香忙应一声“是”去了。凭霄越发羞恼起来,骂着画眉,正欲往画眉怀里撞,只见瑞虹紫涨着脸,从那间走了进来,不做一声,牵着凭霄出后门去了。
这一番吵嚷,非同小可,前边无人不闻。金夫人待要说,又都不是这里的人,况且是娘家的丫头们也难说那一个。鄂氏太太要说,一则在人家家里,再则在老太太跟前,不好说得。贲夫人越是不能说那一方,所以,只把梨香叫了去,狠狠瞪了一会儿。
当下,上上下下都不安起来,尽皆无话,寂然无声了。独老太太,听不出嘁嘁喳喳的小语,因笑道:“你们大家如何忽然这般冷清清的了?丫头们也该说说笑话,到底我的儿子热闹,你们瞧,璞玉一去便这么冷清清的了。”
起初,琴自歇见画眉出去,已是弯眉横直,凤目剑竖。抬头见了炉湘妃桃脸满怒,樱唇含嗔,忙平静下来了。如今听了老太太这话,遂笑道:“我倒想起个有趣的笑话来了,说与老太太听,道是:在一个庙内,供奉着三教圣人,众信者原把释迦佛尊供在正中的。后来道士们见了,将太上老君移在中央。儒者见了,又将孔夫子迁于正中了。和尚们见了,依旧将佛爷请到中间。如此移来迁去,以致泥像将毁。三位圣人私下说道:‘我们原是好好的,皆因这起小人,移来迁去的,以致毁坏了我们。’”
众人听了大笑起来,都称琴自歇笑话说的巧。当下,已搬上饭来,大家吃饭。一时饭毕,闲坐吃茶,只见丫头们进来道:“老爷回来了。”老太太等方慢慢说笑着,往介寿堂来。
琴自歇等着贲侯请了安,欲回自己屋里,刚出介寿堂时,恰遇叶儿领着女儿迎了上来,便跪下磕头谢恩。琴自歇忙扶了起来,一面问着缘故,一面带到海棠院来。叶儿笑道:“姑娘还故作不知呢,我这女孩儿,蒙姑娘提携,到了这个份儿上,不然在丫头们手下支使,这辈子岂有个出头的日子呢?”琴自歇笑道:“那都是算命先生说得灵的缘故罢了,不是说今秋见喜,岂是假的?”问得那丫头只顾红着脸笑。琴自歇又问:“你们大爷给你改过别的名字不曾?”那丫头笑道:“只改了一个字,叫黛眉了。”自歇笑道:“这与你先前那代不同,因你眼眉长得如青山,所以用了青黛的黛字。你穿的这件大褂儿可是新做的?”黛眉道:“大爷叫福寿姐姐给的。”叶儿笑道:“多亏姑娘一言之助,我这丫头吃穿得与他人一般了。我们母女两个,也无力相报,只好朝夕多多为姑娘祈寿祈福了。”称颂不已,吃了茶方去。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已至九月。一日璞玉在上房吃了饭出来,遇圣萃芳点头叫住,领到翠云楼下坐了。笑道:“你可知道了你琴姐姐为着何事要回去?”璞玉道:“我不知道。”圣萃芳又问道:“近日来你们吵过嘴不曾?”璞玉道:“并无此事,琴姐姐怎么了?”萃芳道:“也不怎么,只是近日来常出不悦你的言语。”璞玉遂起身道:“我问问他去。”方欲出去时,萃芳忙扳住璞玉肩道:“且住。”璞玉举手推开手时,掉了袖内的靴掖子,萃芳遂拾了起来,笑道:“人家的靴掖儿,都在靴筒里,偏你的靴掖儿在袖子里。”说着打开,见内夹着一叠画图,璞玉忙夺过去了。圣萃芳便不乐,撤身回去坐下了。璞玉怕他生气,取出别一叠字纸,递给萃芳道:“姐姐请看这个,我们老爷这回出外带来的,说是有个甚么姓宝的公子写的诗。老爷羡他作的好,叫我看着学的,我看着也好,所以藏着。”圣萃芳接过看时,却是八句五言自比菊花的诗:香菊性自洁, 无欲人自平,冷露金体直, 烈风玉节强。
去横又去骄, 知趣更知情,神采隐庭院, 雅誉山野扬。
圣萃芳道:“这诗妙在起首时虽是人花分明,后来人花合一,花即是人,人即是花,竟是人花无分别了。况又言简意长,这是两意双关的手法,舅父看的不差,兄弟不可轻觑了才是。”
璞玉不服道:“这等诗,难道我们不能作了?”萃芳笑道:“我们这群人中,看琴、炉二人如何罢了,除了他二人,不是你我所能及的。”璞玉急道:“若果如此,听说如今会芳园中菊花已盛开,我们如何不去每人也写一首,与他较量一下呢。”
正说时,只见湘妃、熙清二人自外头嘻嘻哈哈笑着走了进来,看了那诗,也发了诗兴,四人做一路,欲邀琴自歇,往海棠院来了。入院忽见凭霄在一株大海棠树下,头顶着一部书,规规矩矩向北跪着,熙清见了,鼓掌笑道:“凭学生有了甚么不是了?如何这冷风中跪在这里?”湘妃忙扯了一把,大家进屋。只见琴自歇正坐在玻璃窗前写字,见了众人,忙放了书起身让坐。圣萃芳笑道:“凭学生没背过书来,怎么罚跪了?看在我们面上,权请免了也罢了。”琴自歇笑道:“这丫头说话骂人,也太纵了他了。越发不懂规矩了。你们岂没见那日的事?在绿波堂与璞兄弟抢七巧图,闹的不成个样子。先前本已有了一次该罚的事来着,我没理瑞虹的话,饶过了。连前日的事已是三回了,再不治治还了得!”炉湘妃笑道:“这一处置,也叫他知道了,他也没个不改的。姐姐看圣姑娘面,放他起来也罢了。”琴自歇道:“依我说妹妹也该管教管教你那画眉,下面的丫头们若养成那般气势,还有个甚么家法规矩了呢?别的也罢了,那日那般大声叫嚷起来,也不怕老太太、太太们听见,甚么意思呢?”湘妃听了,心中老大不受用,欲抢白两句,又怕姊妹情分上有碍,亦且众人看着不雅,只得忍住,笑道:“姐姐说的极是,姐姐放得开,所以今儿才处置,我当日便把画眉骂了一顿。”璞玉向前央道:“琴姐姐治得凭霄也够了,圣、炉二姐姐又说情,也该免了。”琴自歇方唤瑞虹叫凭霄起来。湘妃向萃芳冷笑道:“圣姑娘可看见了?你我二人的脸面,却不及璞玉一句话;早知如此,我们先求璞玉,倒不致失了体面。”圣萃芳笑而不语。琴自歇听了这话,面子上虽不理论,心中寒极,从此怀了与湘妃永不共处之心。
熙清将方才那诗,递与琴自歇看了,又说了欲会大家写菊花诗之意。琴自歇笑道:“作诗,虽可凭臆想去写,终不如身临其境,性通色格。还有一件,写这样的诗,大家都说一个菊花,又有何趣,总得添些别的话题,加以修饰,出言方可听。况且,又不可缺了两个人,不请那院宫妹妹和介寿堂的秀姑娘也不能成,他们的诗又有趣又诙谐。”熙清忙起身道:“我去叫秀凤姐姐去,你们往凭花阁邀德姐姐。”说毕,兴兴头头的去了。
璞玉也起身道:“走吧,我们也到凭花阁去吧,我来此之前,听说来山轩山坡下的菊花开的极好,已叫丫头们传与园里媳妇们,打扫来山轩预备茶果去了,此刻想已摆好了。”众人便往凭花阁面来。德清迎了出来笑道:“诗客们来了,我刚听说,你们又商量作甚么诗,料道不致忘了我。你们真个来了,只是怎么出的题目?”湘妃笑道:“正为此事,寻姐姐来的。前回的吟月题,德姐姐出得新奇,所以还求德姐姐大笔。”德清笑道:“没有遭遭我出的理,此番当请圣、琴二公雅题了。”琴自歇笑道:“题还是一个人写好,又顺,又不重复。”圣萃芳也不辞,援笔写出“忆菊”“访菊”“获菊”“种菊”“赏菊”“供菊”“簪菊”“画菊”“菊影”“菊梦”共十题。众人正争看时,丫头们传进来道:“琴姑娘家车马来了。”看官!莫说琴自歇家来接他,道是我家书房里也来了客人,待送了客再书。
第二十八回 试巧韵赛咏菊花诗 感寂寞燕哭竹枝头
话说众人听来了建邑车马,不觉都扫了兴。圣萃芳笑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不可错过了今日良辰。”因催促大家,方欲起身去时,上房里的丫头们来了,道:“那府里的宫姑娘和他新嫂子来了。”德清喜道:“正好,我正为没人分写这十个题发愁来着,他们二人来就快够了。”璞玉道:“人手还不够呢,德、圣、琴、炉四位姐姐,还有我、熙清、秀凤和才来的宫姐姐和新嫂子,方九个人,还少一人呢。”炉湘妃笑道:“我听说那可人嫂子不会作诗呢。”琴自歇道:“听他议论茶史那一席话,无书不读,如何不能作诗了?”圣萃芳道:“作诗须别有一种意境,不在读书多少,纵会,因是新人,未必就写,不如另增两个人,将逸安堂的玉姑娘,松月轩的福姑娘二人叫来。”炉湘妃道:“这么着最好,他们两个虽不大熟,我们也好指点。”德清道:“既这么着,你们几位且先请,我往介寿堂邀了宫妹妹、新媳妇,再带福寿、玉清他们来。”众人依言,璞玉当先引路,圣、琴、炉三位姑娘,入会芳园来。
当时,正值深秋,但见澄空高爽,淡云如縠,枫叶红染,一似春花,稀疏林霞,犹如画图,玉露凝径,金风送凉。景物如此,好不使人伤情。一群人袖拂落叶,裙拽黄草,往来山轩来。
早有熙清、秀凤二人迎了出来,笑道:“你们倒好,哄我们先来了,如何等了这半日方来?”众人笑着说了接宫喜等之故。走入屋内看时,只见两窗之下,都设了桌椅,上置着笔砚,地下又放一张大桌,上置好几个大砚、笔筒,四壁书画,房中摆设,均极精致。看台阶下,各色菊花盛开,似有乐其得时之态。萃芳遂取张花笺,先写出了十个题目,绾在墙上。璞玉先取笔钩了“怀菊”
一题,下边赘了个“璞”字。湘妃也取笔,钩了“供菊”一题,琴自歇也去占了“菊影”。圣萃芳欲去钩题时,丫头们道:“德姑娘他们来了。”众人看时,真个德清、宫喜等一群人,花枝招展,细柳迎风,慢慢渡桥而来。仆妇丫环们,下了山坡相迎。德清等走上阶来,笑道:“你们不等我们可把好题都占了?”大家笑着与宫喜、可人相见,又见跟来了福寿一个人,玉清未至,湘妃问道:“玉清姑娘如何不来,或者可人嫂子代写?”可人笑道:“我真个不会作诗,方才也回过德姐姐了。”德清道:“新娘子说,真个不会;玉清说,在福晋太太跟前,暂不得闲,少等便来,他也是个不熟的人,给他留个容易题目才是。再说因新娘子不作,便叫他品评大家的诗也罢了。”福寿道:“我也是个不熟的人,也给我留个容易的。”可人抚着福寿肩道:“怎么又说不熟,据我看来,你不但早已熟了,而且竟是老手儿了呢。甭怕难题,诗祖在那里不是?”福寿笑着瞪了可人一眼,璞玉只管笑着向可人摇手,众姑娘们不解其故,也不理论。遂分了题各自思索起来。璞玉真个比谁都先写了出来,见琴自歇在檐下栏杆边桌上坐着,也将写完了,遂往身旁坐了。一时琴自歇写毕,掷了笔向璞玉笑道:“兄弟诗可成了?”璞玉道:“胡乱草就,听姐姐家里来了人,写诗的心绪也没了。”正说着,只见玉清才慌忙来到,琴自歇笑道:“你快进去,给你留着好题呢,可别误了。”玉清笑着进去了。
瑞虹端着一托盘两杯茶来,灵玉、黛眉两个各接一杯,放在琴自歇、璞玉二人前。琴自歇正不知说甚么,忽见空中一排雁阵斜飞长鸣而过。遂想起了那日的断头话,问璞玉道:“你那日说‘鸿雁来’的故事,没等说完,有了别的缘故耽误了,‘鸿雁来’与‘鸿雁来宾’真个为何写的有这个分别?”璞玉道:“姐姐不问,我倒忘了。司田人说郑康成的《礼记解》上说,三秋‘鸿雁来宾’,宾者客也,客来未归,故称来宾。《淮南子》上云:先来者为主,后来者为宾。然在《吕氏春秋解》上,写成了‘鸿雁来’_一句,却无‘宾’字。总之,仲秋来的是父母,因其幼雏,翅羽软弱,不能飞,所以九月才来。满洲时宪书上,不分仲秋季秋,都写为‘鸿雁来’。据此看来,可知其前月来者为老雁,后月来者为雏雁了。”琴自歇点头称“是”,以手支颊长叹,道:“老雁、新雁都来了,我明儿就回去了。”璞玉不觉伤起心来道:“这又是怎么说起?如何来了一个,又必去一个,令人苦恼。”说着滴下泪来。琴自歇也泪水满目,望着一旁,低语道:“不回去又如何!必使人生‘既生瑜,何生亮’之恨才好?”璞玉腹中虽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又见琴自歇那手腕,其白如玉,又极丰肥,面如满月,光艳照人,心下自忖道:“相传唐宫太真杨玉环丰肥美丽,也不过如此罢了。”正发怔时,圣萃芳笑着,自内叫道:“琴、璞二明公,进来吧,众人都已写完,呈与座师了,有甚么心事,日后再说不好?”二人听了,忙入内交了诗。
彼时,众人都挪到当中桌子旁边来,等可人月旦。独炉湘妃折下一枝菊花,插在瓶中,放在面前,写“供菊”一题,见了他二人眼睛,看着福寿笑了一笑。只见可人前,摆着红笔朱砚,先看璞玉的诗:怀菊润翰公子独倚东篱思故友, 哀吟凄凉增新愁。
此心郁郁无人问, 斜生弯枝知也无?
凉秋已临我何急, 盛时既去汝太羞。
艳色秀容今何在?曼立香迹犹楚楚。
可人看罢,笑道:“璞公此诗,可谓怀之入骨髓矣,真古今之绝唱也。”批毕,方看熙清诗:访菊绿窗小友或来报我花信息, 疾驾游车驱向西。
风雨潇潇如催我, 冷露严霜增汝威。
强渡险坡与峻谷, 方达墙下篱外圃。
几度叩门问家主, 哑然一笑答言无。
可人蘸笔批道:“初看似已得,末句道出所访结局,词句伶俐,音韵尚和,不辱璞公。”随手拈起玉清诗:获菊逸安使者识破红尘罢交游, 黄花已落情悠悠。
凄风冷雨获远信, 来到空山方知秋。
信步荒道人迹稀, 流水对岸香气馥。
问讯有缘何得见, 迟来簪发就归途。
可人笑着批了“俊美、恰当”四字。看宫喜写的:种菊鹤松雅和朝起不怠虑种栽, 夕雨蒙蒙锄土来。
欲扎远篱相闲地, 早备雅诗待花开。
娇女虽惰留此意, 愿为赏月饮酒陪。
蹒跚泥水费尽力, 厌彼浮浪又掩扉。
可人批了“幽雅”二字。再看圣萃芳的诗:赏菊孟氏萃芳阔庭远瞩满地金, 无语细视怡我心。
良友三径迹犹在, 醇酒一杯是知音。
佳人摇风恒相觑, 高士悲秋且自吟。
簪发俗态虽凡粗, 对花写意有雅因。
可人批道:“佳人对高士语意双关,良友一联,可谓得引古人之巧矣。”下看炉湘妃写的:供菊潇湘宜人生自有缘秀无双, 擎移来此分外香。
病愈强立孤影瘦, 虑冬心愁一叶霜。
怜色对坐散仙古, 说性吟哦诗意长。
再拭净几玉瓶洁, 香溢满怀肌增光。
可人读毕笑道:“湘妃意趣终是与众不同,又悲怆,又清雅。”遂批了那四个字。再看琴自歇的诗:菊影涉水知音形目斑斑落几前, 障上叠叠又篱间。
浑身渺渺秋依稀, 墨色簇簇洒平原。
新画屋宇神犹实, 何惧冷霜性自幻。
晚风息烛月落时, 浓露疏花两昏然。
可人道:“湘妃、自歇二公立意毕竟不同些,一个‘虑冬心愁’,一个却说‘何惧冷霜’;琴公此诗,字字写影,无不备至,只是‘性自’二字,改作‘色亦’二字,则更合乎了。”批了“韵调新鲜”四字。再看福寿的诗:簪菊松月青衣清晨东园步自舒, 折来艳花增新修。
鬓沾时色千般好, 高簪冷香一枝秋。
借得清秀常自比, 狂徒却笑饰更丑。
卸墨晚妆忘卸花, 娇香枕边一宿友。
可人将“丑”字改为“美”字,笑道:“自称貌丑,虽是显花之美的意思,人色岂能及花耶?再说‘时色千般好’‘冷香一枝秋’,倒似有湘妃之意,独末两句,本写秋情的,倒显出些春意来了。”说着向福寿微笑,福寿已满面通红。可人遂批了个“奇”字。取德清的诗来看:画菊凭花洞主秋凉转寒怜玉香, 俏姿落纸形自映。
墨滃叶影人自瘦, 心灵透竹笔带霜。
素淡能羞三秋月, 清明露惭九月阳。
秀容由此宿小屋, 罢游尽日默端详。
可人读一句赞一句,提笔批道:“字字珠玑,句句锦绣,诚可谓画菊之绝唱矣。”湘妃拍着可人肩道:“罢了,你这是看大姑子献殷勤的话罢了。”说的众人齐笑起来。再看秀凤写的诗:菊梦介寿天俦吟罢胯卧梦里游, 露洒旧途景自幽。
春风摇摇形如玉, 秋水盈盈瓶中留。
神魂自随月影去, 怅闻蟋声益增愁。
复念此兴无人诉, 独倚北山暗颔首。
可人方提笔欲批,忽然锦屏走来,向琴自歇、玉清二人道:“福晋太太要唤入建邑来的人相见,所以叫琴姑娘来呢。”琴自歇遂唤玉清,向众人道别。德清道:“我们也要散了。”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出会芳园来了。
且说自金公那边差来接琴默的人,见了贲侯,将书信呈上。贲侯看时,先说接回女儿的事,后说了十月里迎娶德清的事,贲侯便回明了老太太,说定了日子。又因从琴自歇家里,虽有他嬷嬷带了个婆子来接,但这边也商定要遣张妈妈同着一个婆子送去。那日琴自歇打点行装,往姊妹们处辞行,不提。
且说璞玉,只因琴默要回去,心下十分烦闷。那日午后,往海棠院去了两回,皆因琴自歇不在房,未得见面。方欲往绿竹斋去寻时,老爷唤了去吩咐:“因明日正是曾祖母仙逝之日,早起往惠宁寺上香,不可迟误。”璞玉答应了出来。晚饭后复往海棠院来时,琴自歇虽在屋,因那边来的吴嬷嬷,这边送的张妈妈和圣萃芳、炉湘妃等都在那里,不便说别的话。琴自歇却似没事的人,欢欢喜喜的说笑,只问了一句:“你可曾看过,你生日上我送的那把扇子?”璞玉想是没大要紧的话,遂亦顺口应道:“看过了。”琴自歇微笑点头,也无别话。大家散时,璞玉说了声:“我明儿从庙上赶着回来送姐姐吧。”也就回来了。
次日早起,催着仆从们往惠宁寺来,不想来早了,庙里僧众尚未开道场,直等到吃早饭时,方开了经。进内焚香拜罢,便欲回来时,庙里的住持僧要留斋饭,死缠住不放。璞玉欲要不依时,跟去的管家们又说:“向来老爷来时,吃了斋饭,等收了经后才回去的,不可改了老规矩。”璞玉无计奈何,只得等着。见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再三叫催促时,却恼了火工喇嘛,抛了勺子,大嚷道:“锅是铁的,饭是煮的,那里有个下了锅便熟的!”
好不容易等到搬上饭来,主持僧只管摆碗列盘的款待。璞玉那里有心吃他,竟举碗撂箸,便起身出来。仆从们也就各自上马相随。璞玉纵马疾驰,仆从们也慌忙赶上来了。璞玉见马住在前带路,不时的举鞭打他马。
那庙原是离贲府甚近,往返也不过只有六七里,在路虽然趱行,争奈在庙耽搁多时了,到得家时,日已向午。下马看时,只见大门外,车迹纵横,不觉大惊,问门子老黄道:“可是建昌车马走了么?”老黄道:“走已多时了,大爷去了不多时就走了。”
璞玉忙问:“此刻约摸走多远了?可赶得上赶不上?”黄明摇头道:“赶不上了,这早晚也走出十几里了。”璞玉听了,恰似急如烈火的心上,倾了半桶冰水,低了头只管怔怔的出神。正是:世间何事最为苦,多般死别与生离。
璞玉大为扫兴,回复了老爷之命,往介寿堂来时,只见老太太为璞玉说亲的事,直到如今还说不准那一个,正和金夫人生着气,遂悄悄回到自己屋里,问福寿道:“琴姐姐回去时说了甚么话了不曾?”福寿笑道:“不知道。”璞玉遂仰身坐在椅子上,思量起两人昨日说的话。忽然想起琴默所问“看过扇子不曾”的话,忙叫福寿道:“将在我生日上众人送的礼物都拿来。”原来璞玉因那日忙,所以众人送的东西全不曾看,一总儿叫收在一个大匣儿内的。如今福寿拿了出来,一样一样的给他看,璞玉单寻那扇把子,拿起一个红纸包的来看时,上书:“愚姊自歇敬贺贤弟璞玉千秋。”璞玉一见那几个字,早己眼泪盈眶。打开一看,原来不是别的扇子,却是琴默上次回去时,璞玉和那玉环同赠的,上面亲手画几杆疏竹,一缕淡霞之外双燕穿飞的那把扇子。璞玉不解其意,心中疑惑,再细看时,一边写着几行蝇头小字,却是一首“七字吟”,写道:燕哭竹枝竹乎!噫!竹乎!缘分似是命似非。多遭间阻故多误, 相逢岂料两伤悲。
进退恋恋是阿谁?近近遮遮何相违。自不能主我栖止, 攀折佩去汝伤危。
金风潇潇我归期, 枯叶飘飘汝悲时。无缘相合哭何益, 愿修来岁相逢宜。
璞玉细看此诗,却是琴默自比哭竹之燕,比璞玉为遮云之竹,越发末尾一联,寓着今生无分,再结来生之缘的意思。忽觉心中一动,如被锋刃,一阵酸痛,泪如雨倾,擦之不迭,斑斑滴湿了扇子。福寿见此光景,因璞玉每逢姐妹们回去,必有此行径,已是惯了的常事,因此也不理论。璞玉自忖:“琴姐姐还了我此扇子见我全不理会,也不知是想甚么了,所以临去时问我‘看过不曾’,我又说‘看过了’,如今说我的心这么热,他那里肯信呢?”越想越着急起来,正自哭个不了时,只见德清、圣萃芳从外边走进来了。璞玉忙擦泪迎着说笑,不提。
且说,彼时有东北郡贝勒苏安,奉诏入京朝觐,路经此方,贲侯分当迎迓。遂领着璞玉往乌兰营地方迎迓谒见。那苏节度年近七十,虽然位至一郡贝勒之尊,但不脱布衣,素性厌恶奢侈修饰,崇尚朴素,乃是当朝重臣。听得贲侯来见,也不分爵位尊卑,即降阶相迎,携手言笑,入内坐下。相叙当年之事,又说了些目今世俗人情之变迁。见璞玉生得聪明俊秀,心中大悦。遂叫到身边,拉着手问道:“你叫甚么名字?今年几岁了?”璞玉见问,说了年庚。苏节度又问贲侯道:“教你儿子弓马不曾?”贲侯陪笑回道:“如今尚荏弱,还不曾教习。”苏节度问:“看这手指面皮,想是在学里了?”贲侯答道:“也不过混着罢了。”苏节度又问璞玉道:“你可会写得好字?能作诗作文之类不能?”璞玉答道:“字写不好,诗文虽略学过,尚未学到精湛处。”苏节度向贲侯道:“听他所说,想是会的了。”又向璞玉道:“那一边有现成的案椅笔砚,你坐着写一首诗来我看。”璞玉应了个“是”,看贲侯时,贲侯点头,遂跪下告了坐,坐下磨墨濡毫,看着苏节度。
贲侯问道:“你不写还等甚么?”璞玉道:“请题。”苏节度笑道:“可是呢,作诗须得有题,即以那白云为题罢了。”璞玉遂坐下,展纸写了起来。一则因素习熟技,再则也是因前世缘分,诗意大发,如轻车走坦途,一时写毕,献了上来。
苏节度近侍及书吏们见璞玉年纪又小,伛坐写诗之态,似弱不胜衣,然挥笔不停,又无底稿,竟直写了出来,都赞羡不已。
贲侯恐璞玉遗笑于人,心如撞鹿,一面与苏节度说着话,一面瞭着他。璞玉也不踌躇,写罢,自己念了一遍,即献于苏节度前。苏节度正与贲侯谈论军国政令大事,说得言语相投,未料璞玉的诗写的如此快,不觉惊异,心中大喜,取过来看。不知出何言语,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九回 劝弟过淑女出闺阁 遵父教痴子赘贵门
话说苏节度有年逾半百而生的两个女孩儿,长女嫁了西北郡一个小贝子,小女尚未许人。因西南诸郡多出豪杰,意欲在彼寻一门楣匹敌之家择东床。今日见了璞玉,甚合其意。贲侯门第虽敌不过,家世根基却也不在他以下,故心喜得了快婿。只是见璞玉外相虽好,不知内心聪明如何,故命写诗,欲知其就里的。岂知作诗乃是璞玉惯技,见他一挥而就,献了上来,苏节度已自讶其伶俐,及看他白云诗时,写道:白云出远山,回转入青天。展卷随成败,聚散非自然。
灿光烈日照,倏断因风旋。瞬息遇龙族,枯物得渥然。
苏节度看了,其言虽柔,其意甚远,且是词顺意全,心下大喜。遂向贲侯道:“作诗虽是小事,但一言半语中,可知其人一生之事,所以朝中贺太师,命我二儿子写诗看了,曾嘉其日后可承父业。我今有一言,欲与贤侯商议,只不知贤侯意下如何?”
贲侯欠身道:“但凭大人吩咐,属僚敢不从命。”苏节度道:“此事比不得公事,从与不从一任贤侯。你这公子可定亲了不曾?”贲侯听了,无计奈何,只得照实回道:“尚未聘定。”苏节度道:“自古嫁女娶媳,多是自家商定,至后世方有行媒之习。我想女大聘嫁,男大婚娶,乃是定理,故也无须碍难。我的小女,与你公子同庚,聪明慧悟倒也相当,欲结秦晋之好,不知尊意若何?”
贲侯思量璞玉亲事,若求于旧亲,虽有几个极相当的人,只因家中见地不一,也难定准那一个。况且,苏节度又是所管上司,至于其门阀是不消说的了。再说已失口说了璞玉尚未定亲,也不好推谢,自思这倒是个好姻缘。遂命侍从取过一幅素帛来,献与苏节度道:“此是大贝勒抬举我父子之意,承此错爱,岂敢逊辞,容归去后,禀过老母,遣犬子造府纳采。”说罢,便命璞玉拜谢。璞玉不敢有违父命,只得跪下拜了六拜。苏节度大喜,遂解下所带之系着海外火镰的盘羊角佩刀,赏与璞玉道:“古人择婿既定,而赐佩剑,盖证其事速成之意,我们此世便可代之以刀了。”贲侯又致了谢意,当日设筵款待,两个亲家欢饮而散。
次日,贲侯饯送了苏节度登程后,方领着璞玉回来。这乌兰营原离贲府只有五六十里远近,日将平西,便已到家。
众家丁迎接见礼。贲侯至仪门外,下了方车,入忠信堂正门来。只见龚高、张裕等跟了进来回复道:“大姑娘的箱柜、衣物、首饰等一应配送嫁妆,依照姑太太的旧例,已预备停当,摆在两旁耳房内了,请老爷过目。”贲侯点头,因有老太太,不敢直入垂花门,侧行甬路,入介寿堂来。只见贲、金二夫人也在那里。遂领着璞玉请了老太太安。老太太一一问了迎接苏节度、设筵款待等情毕,命贲侯坐,贲侯告了坐,坐下。
妙鸾、秀凤等斟上茶来。贲侯见老太太脸上欢喜,遂陪笑回复了苏节度欲嫁女与璞玉之事。老太太道:“那会子你媳妇,绐他侄女儿琴默挂了坠儿了,这该怎么着?”贲侯笑道:“他总无一定的主意,一个哥哥,一个兄弟的两个女孩儿,也定不准那一个。先也曾给哥哥的女儿插过簪子的,这些都是小事,并非聘定了那一个。如今苏节度这女儿,也不是纳了采的,还待老太太示下才能定。”老太太点头不语。贲侯见老太太无话,方退出去了。
璞玉回身往自己屋来。因画眉、玉清等都在那里,同着福寿接出来举手称贺。璞玉也不理论,除下苏节度给的那刀,丢在一边,换了衣服,即往翠云楼、凭花阁、绿竹斋等处,见姐妹们去了。
彼时,因德清将出阁,众姑娘丫头们都忙着做针线话儿,无暇闲话。至于德清,心生远去家园,别离父母之悲,又且羞于见人,心中不自在,成日家不是哭泣,便是默坐不语,也不看书,也不做针黹。
转瞬已是吉日,新女婿前来迎亲。当月便入贲府来,拜见了老太太、贲侯、金夫人。内外张筵款待亲友之事不消赘述。璞玉陪着姐丈,过了一日。因次日便是德清出阁的日子,晚席散后,便到凭花阁来。只见众姑娘们也都在那里,德清正将绸缎丝绒及素日用余之钗环,穿旧的衣裳等物赏给几个屋的丫头们。众人见璞玉来,忙让坐。只见德清擦了眼泪道:“姊妹们如今都在此,只恨我缘分短浅,故相见迟而别离早,明日即要别去了。众姐妹与院内众人,在我去之后,素日与姐妹们笑玩之间,倘或言多语少有过错之处,只求念着我本意是好的,不沉心才好。”熙清先哭了起来。璞玉是至亲骨肉岂有不哭的。再说炉湘妃原是爱哭的人,那眼泪自然方使。宫喜也只管流泪不语。圣萃芳擦了跟泪笑道:“德姐姐如何说这话,你素日也没做使人怨恨的事,纵有也是小时候的勾当,如何便能认起真来;再说即使是下面的丫头们,如今都是感戴德蛆姐恩义不尽的,有谁还沉甚么心呢?”说到这里,秀凤、玉清等众丫环们也都流起泪来了。
德清又拉着璞玉手教道:“你姐姐如今要离别去了,有句话要劝兄弟,你可好生记在心里。一则是老爷、太太春秋已高,你又无哥哥兄弟,老爷上了年纪才有了你,所以面上教你虽严,心内却疼爱非常,指望你不小。兄弟你有一样脾气,偏爱在姊妹群人厮闹,亦且少有不如意之事,便焦急非常,你是个读书知理的男子汉,聪明智慧也不在人下。不随心的事常有,谁能使诸般都能如意呢?纵天地也有其缺陷,古来圣贤豪杰何尝都心满意足了?老太太看你如同性命,爱如掌上之珠,自不必说了。至于福晋、姨娘,只有你一个儿子,慈母之恩,也是分外重的。老爷盼你扬名声,光先祖,一家所赖,在你一身,你且想想,你一身所系之干系非浅呢。故应尽孝于父母膝下,当承继我先祖之业。若论圣贤,有尧、舜、孔、孟可法;若说文章,有韩、柳、欧、苏可崇;若数功业,汉有肖、曹,唐有房,杜;如进理学,自周、程以至张、朱,可为遵范。望吾弟勉之。”
璞玉听了这一席话,不由的心酸大哭起来道:“姐姐金石之言,兄弟自今日必铭刻肺腑,牢记在心,望姐姐放心。”说罢又流泪不止。只见吴姨娘、妙鸾二人自外进来,次后金夫人也打着灯笼来了。璞玉见人多了,方欲出来时,圣萃芳道:“兄弟且住,略等等我,我们两个原是一路,还是一路走吧。”说着给德清装了一袋烟,同璞玉出来。玉儿、梨香等早备纱罩灯等候了。
圣萃芳向璞玉笑道:“德姐姐说的话,你可都记下了?你姐姐若是个男子,比你强十倍呢!你看你这个行径儿,直到如今也不学好。”说笑着,来至萃云楼下,璞玉自去了。
次日辰时,贲侯将德清叫到逸安堂,教诲了数语,即令金绍入内,齐行了礼。又带往介寿堂,向老太太行礼辞别。彼时,圣萃芳、宫喜、熙清都躲避一旁去了。惟炉湘妃不避金绍,在德清左右。院内众媳妇丫环们见金绍、德清二人才貌双全,也无不欢喜。
但见忠信堂前作起音乐,自介寿堂正门直至仪门登车处,铺了一色大红毡子,金绍前行,丫头们搀扶德清随后,走了出来。待上了车后,金绍遂即系了撤袋,扳鞍上马,一群人在鼓乐声中径出大门去了。随后送亲的寅二老爷夫妻两个,也辞别了老太太去了。金夫人等送到忠信堂前,垂泪止步。
从此贲府清静无事。凭花阁剩了熙清一人,因常常想着姐姐伤心。金夫人因他年纪小,不能主室,遂移往逸安堂东间内住下。凭花阁内只留了一个看房的婆子。
一日,金夫人至介寿堂清了早安,老太太见无人在旁,因说道:“大丫头出了嫁,算是完了一件大事了,听送亲的人说那边也好,吃穿用度也不在我们之下,这都是你兄弟金公的好处。还有璞玉的亲事,你们两口儿如何定了?古语云‘女嫁高门,妇聘低户’,你老爷可是还想着聘苏节度之女么?”金夫人已知老太太之意,从容回道:“媳妇为此事,也曾与老爷商议:‘结新亲,不如结旧亲,看外甥女儿圣如,才貌聪明,可配璞玉,就娶了他岂不方便?’老爷说:‘若论女儿及门第,十分相当,只是舅家娶外甥的事,自古稀少,也不见于律条,常言道:舅家娶甥,血液倒流。若不如此,我如何不早聘了他,倒肯叫璞玉拜苏节度呢!再说你家两个侄女,你自己又不能定准,我那日回复,往苏节度那边纳采的事,老太太也无话,你慢慢讨了老太太的意思回我,我不敢有违。如今老太太既这么忙,竟止了聘苏节度女儿的事,从媳妇的两个侄女中,定一个也罢了。老太太若说琴丫头好,就差人去聘了琴丫头,不知可使得?’”
妙鸾瞧老太太时,不知何故,一听金夫人之言,老大不悦。便命丫头们:“快唤你们老爷来!”不一时,贲侯一面正冠,一面忙走了进来。老太太道:“我将我女儿,自春天接来,至今已是冬天,天气也越发冷了,也该送回去了。你快预备车马,几日内就送回去。还有一件,璞玉娶媳妇的事,既拜过了苏节度,这会子还不赶着预备采礼送去,还等甚么?孩子也不小了,倘或明春将媳妇娶过来,我趁着不死,不可以看看这喜事不成?再有一件,鄂氏亲家自来也有五六个月了,女儿也大好了,待送珠儿去的车马回来,也当将他们母女送回去。亲戚们虽好,也没个在一处过一辈子的理。再说你们两口儿也有几岁年纪了,凡事也该拿点主意,难道只管等我开口不成?我是保不定早晚的人了,那里能够把你们的事都想得到呢?这三件事要尽早施行,不可有误。”贲侯见老太太怒容满面,不比素日,不敢多言,忙连应“是,是”。又站了一会子,见贲夫人进来后,陪笑说了几句话,见老太太已歪下,方退了出来,一面吩咐为璞玉预备聘妇采礼,一面又叫预备了送贲夫人的车马。
不过数日,贲夫人携着圣萃芳,辞别了老太太出来。贲侯、金夫人二人送了出来,临别,拉着贲夫人手道:“老太太年事已高,我这里也连年有事,不能常常接妹妹去,或春或秋,老太太想念时,妹妹也自来一二回看看才好。”贲夫人点头垂泪,又与鄂氏太太道别登车。圣萃芳也别过了湘妃、熙清等人,跟着母亲登车而去。
璞玉直送出大门来,见圣萃芳母女二人无言自去,在门前怔怔的坐了一会子,一步捱一步的回到自己屋里来。彼时福寿又被炉湘妃接去了,遂往介寿堂来。只见老爷在老太太跟前,说着给他娶媳妇的事解闷。遂转身走入内院,见海棠院、翠云楼、凭花阁等处相继而空,心中不胜烦闷,且不进海棠院,往凭花阁而来。
只见敞着一扇门,方欲进内,忽听房中一个人独自低吟,璞玉止步听时,道:栖桐双雀齐长成,缘尽一雀飞远程,失伴孤雀只一个,长夜悲啼无人应。
璞玉听声音,料道是熙清,忙走入去道:“妹妹如何说‘无人应’,不是还有我吗?”熙清忙起身道:“哥哥你看德姐姐留的歌儿。人见了如何能忍?”说着指壁上,璞玉看时:一车风尘路半千,把骨肉家园都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两分离,各自保平安。儿去也,莫牵连。
璞玉看了,也流下泪来,劝慰熙清道:“婊婊别只顾伤心,德姐姐如今虽然出阁去了,一年半载也有回来的时候,也不是不能相见的。我们在此无端伤心,不如寻湘妃姐姐去说话。”二人遂往绿竹斋来,只见湘妃、福寿二人对局,湘妃吃了一马,福寿说还未走定,不给吃,二人正相争。熙清一见便失声笑道:“你们两个若打起架来,倒成了个笑话了呢。去年冬天,我们在老太太上房的后套间内,轮着说笑话时,妙鸾姐姐说的故事:从前有一个人,往访一个坐了官的朋友,只见僮仆们皆在门内侍立,问知他家主人和一位官下棋。径入室内看时,几上只空设着棋盘,左右放着两把椅子,却不见人在那里。正诧异时,忽听门后有东西倒塌声。忙转身看时,只见那两个官,都顶戴翎冠,一个揪着一个倒在那里抢车呢。”璞玉遂笑道:“画眉快在你们门后铺好毡子预备着,一会子你们姑娘好与福寿抢马去。”众人都笑了。
他们也不再下了。画眉斟上茶来,向璞玉道:“大爷,几日内我们便家去了,那年夏天,在穿堂门口,大爷抢去的我那把扇子,也该赏还了。”璞玉已忘了那年的甚么扇子,一时想不起来。再三问时,画眉道:“嗳哟!要了人家的东西,不领情也罢了,倒竟赖起来不成?”福寿笑道:“了不得了,画姑娘穿急了,讨起老年陈账来了。”湘妃正色向福寿道:“倒不是这个意思,往年我们都小,如今也还小了不成?况且,从今以后,都各自干各自的去,也不知能再见与不见了。按理我们幼年时,因无知,若有谁给了谁甚么,要了谁的甚么东西,都一一还了才好。再说姑舅亲戚,在戏笑间,若有个言多语少之处,能各不沉心,方可谓相逢无怨了。常言道:‘相见一番,老成一层。’人生在世,为欢几何?”说到这里,满眼泪水,再不言语了。璞玉听了这一席话,虽然也伤心,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管流起泪来。熙清笑道:“你们二人,每回口角起来,总是淌眼抹泪的,给谁撒娇呢,再别追那闲东西了。炉姐姐的归期也近了,料着大舅母必在福晋姨娘那边坐一天。我们趁今日之暇,玩骨牌解闷不好?”众人都道:“好。”因而炉湘妃、熙清、福寿、璞玉四人,设几玩起骨牌来。
话说贲侯使往东北郡纳采的堂官归来回复:“今年苏节度不在京师过年,本月内便要回家来,先命其差回家的堂官,吩咐了家中;‘倘有忠信府来人纳采,可不必多事,腊月便是孩儿的行嫁月,令贲府迎娶时便将采礼一同送来。我家嫁女,采礼原重,当早知会亲家,好做准备。’所以那里堂官们,写了采礼单子,交给我来了。”说毕献了札单,贲侯拆开看时,计开:“银钩白驼为首,骆驼一九。全鞍辔马为首,马匹二九。锦羊为首,汤羊三九。奶酒为首,酒类四九。皆取真物,不需代金。”
贲侯看毕,即唤管家们,吩咐如数准备。一面转身入内,向老太太道了喜。老太太大喜,遂即商议璞玉媳妇来了住在那里的事。海棠院虽好,正当祠堂之后,不可为新妇之居,遂吩咐收拾凭花阁,一面茸饰房屋,一面择定十二月初二阴阳不戒上好的日子。自是贲府内外上下,因要娶新媳妇又都忙碌起来。
其间,惟鄂氏太太,眼看着人家这里将要有事,心下着急,起居不安,家里也无人来接,因向金夫人说了几次要家去。当时因往西河去的车马已归多时,金夫人遂将此事回明了贲侯。贲侯道:“这时却不得闲,待娶过璞玉媳妇,再送不迟。”鄂氏听此言,越发不安起来,正自心中烦恼时,却好,忽然自建邑遣车马接他们来了。
闲居天长,忙中日短,转瞬间将近璞玉迎亲的日子。贲侯分派本家三弟贲吉,专任一应迎亲之事,那吉三爷领命进贲府来了。
仲冬二十六日,便是璞玉起程吉日,也是鄂氏母女二人起身的日子。所以二十五日傍晚,璞玉往绿竹斋来,欲与湘妃道别。
只见画眉、灵芝二人在房檐下烧炉,见璞玉来,忙止住道:“大爷进不得,我们姑娘因明儿一早起身,刚躺下了。”璞玉道:“见见大舅母呢?”画眉道:“我们太太和吴姨奶奶说话呢。”一言未了,只见吴姨娘打着灯笼走了出来,见了璞玉问道:“你这早晚到此做甚么?”璞玉道:“欲辞别舅母。”吴姨娘道:“明儿与你同时起身,这会子不必了。”一面往外走又问道:“你如何不带你丈人给的镰刀?”璞玉道:“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如何带得,带着刀子压的胯疼,火镰又打屁股。”画眉自身后笑道:“门楣原是相当的,东西倒不相宜了?往后瞧着吧,慢说压你胯,就是压着头,也只得受着了。”
次日辰时,吉三爷引着璞玉向老太太献酒称贺,请了福词,拜别出来时,妙鸾、秀凤等向前致贺道:“大爷此去,真如独步青云,蟾宫折桂了。”璞玉微笑点头,方出至忠信堂前时,正逢鄂氏、湘妃等自逸安堂出来。遂齐出了仪门,贲侯也送贲吉出至大门前。贲吉引着璞玉辞过行,自己登车,璞玉乘马。彼时鄂氏等也坐着车出来了。
一时,贲府门前,东往西去的人马挤满,热闹非常。璞玉见贲侯在门首,不敢往来乱走。但见炉湘妃自玻璃车窗内望着璞玉,青山锁怨,秋水含愤,有不胜悲凄之容。璞玉不禁长吁一声,也惟有马上仰天嗟叹而已,这正是“满怀心腑事,尽在一叹中。”须臾,车儿西去,马儿东行,牛郎、织女二星相去愈远矣。
金夫人虽因璞玉去迎亲而喜,禁不住为孀嫂鄂氏痛心,流泪归府,不提。
再说璞玉等一行人马,在路趱行,一日来至东北郡,往节度府前来。彼时苏节度已回府,早已预备了新女婿进见礼仪。节度府气象分外不同,吉三爷引着璞玉进入厅房,叩见了众公侯,奉杯纳采毕,只见那众贵官内,一位白面乌须、身穿大红朝服、头戴花翎冠的人,起身向璞玉道:“请入内。”欲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白老寡三进贲侯府 司田人八赋田园诗
话说苏节度乃是一郡之主,其门庭,侍从,礼乐,气象,与贲府大不相同。自身名位既高,大厅上坐的亲契虽俱是公卿名流,然皆其治下之人。所以他自己不曾坐在外头,只同着福晋端坐正堂之内,等候女婿入拜。那节度福晋又是亲王郡主,故此更兼懿盛。
且说那招璞玉入内的,并非他人,乃是苏节度之次子高瑞,现任御前侍卫之职。生得面阔体伟,原是个胸怀锦绣,行履景贤之人。璞玉跟着走入几重门来,只见高瑞不往正堂,却向西转弯,进一所花园中来了。璞玉抬头看时,断非会芳园可比,四面尽是画殿玉搂,真个有八节常青之草,四时不谢之花。又至一层门前,只见上挂着“养性述心”四字镂金匾额,左右门旁有十四五岁的两个侍儿垂手侍立,自门内又走出一个长方脸儿细条身材的太监来了。高瑞问道:“太爷、太太在那里?”那太监忙施礼答道:“在七间大殿坐着,正等侯姑爷入拜,这里有参礼的众太太、小姐们看戏呢。”璞玉真个听得一派鼓瑟之声,纤乐音响,只不见在何处。高瑞又转身回来,引着璞玉入一个金碧辉煌的垂花门来,方至苏节度所住宫室。
璞玉见节度同着福晋南面而坐,身后及两侧,一群脂粉裙钗如雁翼排开,高瑞侧身侍立一旁,那太监向前,将一幅长素帛送到璞玉手上,璞玉自度:“贲吉不能到得此地。”因即向他夫妻二人献了帛,跪在地下绣花毯上,拜了四拜。拜毕,节度、福晋各赏了一个如意,璞玉接过,又拜了一拜,递给那太监持着。
那太太笑容满面的问节度道:“这女婿可曾进京供职了?”节度笑道:“小孩儿家,那里便供起甚么职来。”说罢,又问高瑞道:“来迎亲的亲家在那里歇了?”高瑞忙回道:“在大厅里共众老爷们入席呢。”节度道:“你也该自去让着些,不可轻慢了。”高瑞忙应了个“是”便出去了。一个丫头斟上茶来,璞玉接过。太太又命坐下吃茶,璞玉告了坐,坐在一旁矮椅子上吃茶。节度笑问道:“你祖母太夫人可好?你父亲好?你弟兄几个?路上走了几日?”璞玉忙起身一一对答。
彼时,见众丫头媳妇们,在太太身后,后槅扇玻璃窗外,看着璞玉指手努嘴的说笑,璞玉自是看惯了的情景,也不理睬。节度命那太临道:“柴儒,你领这女婿去拜见他大嫂子。”那太临忙应“是”,遂引着璞玉走出花园,向东走去,方入垂花正门来了。
原来节度所生二子,长子早已亡故,惟有寡媳孀居,倒是有两位公子。璞玉入内拜见时,只见那夫人,年近五十,容长脸儿,眉目清秀,中等身材,举止端方,谈笑从容,真个象个贵门之妇。璞玉见过了礼,领受了好些器具、荷包、巾带之类,又设绣墩让着坐下,问起他读书的事来。那太监装上烟来,璞玉起身道:“不会抽烟。”那夫人笑道:“这姑爷真个与我们姑娘有缘,我们姑娘也是不抽烟的。”茶罢,入偏殿更衣。
璞玉穿了锦袍玉带,外罩朝服,项戴数珠,跟了柴太监,复出垂花门,向东又进一重门来。只见有三间书房,门上写着“既翕轩”三字。原来高瑞暂在此歇息,柴太监叫璞玉拜见了,高瑞让坐待茶,又笑道:“这兄弟你读了几年书?”璞玉答道:“五年了。”高瑞道:“你可知道这屋叫‘既翕轩’的意思吗?”璞玉道:“可是取《诗经》所云‘兄弟既翕,和乐且湛’之意的?”高瑞道:“这名不但和书房与待客之意,先前家兄在时,我二人常在此吃茶,故有此名。”正说着,只见堂官来回道:“大厅上酒宴至半。”高瑞忙起身,道:“请姑爷在此待饭。”说毕,一径去了。不一时摆上宴席来,又有两位小公子出来,见礼相陪,璞玉看他们也都是聪明伶俐的,亦含笑相让。
次日便是吉辰,那柴太监引着璞玉走入正厅来,但闻管弦嗷嘈,纤乐声中,那苏小姐头蒙红纱,众丫环媳妇们簇拥搀扶而出。节度与太夫人,遂命晶盏盛素乳,赐与女婿与女儿尝过后,使二人并肩拜了父母。礼毕出来,仆从们扶持璞玉跨上镂金鞍辔红缨白马,苏小姐坐了红幔翠盖辇舆。
彼时,璞玉前有穿锦着缎的执事侍从等三对儿行走,身后跟随家臣堂官们,真个威仪堂堂,显赫无比。依原议,因过了此日,一个月内没有好日子,所以在衙门近旁设了行馆,待成了大礼,方迎新人回来的。少刻便至馆前下马,扶苏小姐下辇入院。引二人至案前,众堂官焚香燃灯,使璞玉夫妻二人拜了天地日月。又复相向施礼毕。璞玉先入房,除下撒袋弓鞬,立于门左,媳妇丫环们,高揭门帘,扶苏小姐入房,乐止。女傧妇人们,向璞玉使了个眼色,璞玉将弓鞘刚刚伸至蒙纱时,众妇人们早把蒙子挂在弓鞘上揭去了。
当时,璞玉虽欲看苏小姐面容,一则因从侧旁不得见其全貌,再则曾涉沧海之人,岂重江河之水,想来琴自歇之仙姿,炉湘妃之艳貌,圣萃芳之弯眉皆世所稀有,因此也不急着去看,转身去在左首坐了。女傧媳妇们引着苏小姐至西边东向坐了。
璞玉抬头看房中,只见锦缎灼目,金碧流辉,宝鼎香烟喷雾,珊楼碧玉灿光,正是:上界神仙府,人间权贵家,终是一郡贝勒之富,不比寻常人家。
一时媳妇们散去,搬过宴席来,献上红带联欢盅,使二人吃交欢杯时,璞玉方端详那苏小姐,只见敷粉面,圆如满月,纤长眉,神穿柳叶,体态举止,格外庄重端方。媳妇丫头们献上长寿面、子孙饼,苏小姐娇羞不食,璞玉也略尝了尝便放下了。媳妇们收了桌子,掌上灯来。众人渐渐散去,只剩下苏小姐的嬷嬷及几个近待丫头。又斟上两壶茶来,便撂下了炕沿上的绣幔。
璞玉自思,昔日缘分,虽未称心,今日良姻,亦非缘外之事。因举茶道:“小姐请茶。”苏小姐抬头看了璞玉,二人四目相交,璞玉见其目明若珠,已解其心性颖悟不差。苏小姐吃茶,璞玉又陪笑问道:“早听得说,小姐与我同庚,但不知名字,愿闻尊名。”苏小姐听了,迟疑了一回,缓语答道:“名‘己’。”这正是五百年前定就姻缘,二人一见,便互敬互爱,一言半语中即生出百般恩爱来。
次日,璞玉见苏己骨肉娇嫩,身体荏弱,心中十分亲热。而苏己待璞玉也恭谨敬重,毫不违意,二人竟和睦如鸳鸯了。过了三日,已是起程日期,夫妻二人按礼妆扮了,依旧跨马乘舆,返入节度府来。郡中众官也都迎出来了。那柴太监引着二人入祠堂行过礼,方领进正堂来,两个齐齐拜见父母。太爷、太太二人心中大悦,赐女婿、女儿以华宴。须臾宴罢,跪拜兴辞。苏节度拉着女儿的手教道:“我儿,如今你出嫁去了,可切记为父之言,为人之妇,须循九规,却是错一不可的,盖勤缝纫,节饮食,慎思虑,心小语和,守身坚志,戒吟哦,敬姑丈,不言非礼,克弃怠情是也。凡此九规,你若失了一件,便不是我的女儿了。”苏己一一答应了,洒泪而别。
且说一群人众,离了节度府往贲府而来,晓行夜宿,在路趱行,一日来至忠信府。当时,贲府亲友本家,远近毕集,早已预备下了戏班摆筵,等璞玉一进门,便作起雅乐。众媳妇丫头们扶持苏己,随着遮幔行走,先入忠信堂拜见了贲侯,又拜见了众老爷,请毕百福祝词,再入介寿堂,拜见老太太、金夫人、德氏及众诰命。礼毕,老太太吩咐撤去了遮幔。那时张妈妈、王姥姥、孟嬷嬷、白老寡等也都来赴宴,齐向前看那新奶奶时,只见那苏己,头戴五凤垂珠宽沿冠,身穿九螭红锦长袖衣,项垂琥珀串间玛瑙数珠,更兼面如圆镜,明眸皓齿,眉长唇厚,十分显艳,老太太见了欢喜不尽。
白老寡当着众人,向老太太称贺道:“我的活佛!原是福寿似海深的,所以孙子媳妇也是这般端正大方,有福有德的,咱们这样一个人家,不进来这么一个大福之人,也不能承老太太之后了。”又唠唠叨叨的说了好些使老太太欢喜的话。妙鸾、秀凤、福寿、绵长、锦屏、玉清等见新奶奶如此,也都欢喜异常。可人向前携起苏己的手,领往新房中来。苏己见诸般都不在自己家以下,所以心中也觉欣慰。陪嫁苏己的八个丫环,双庆、双贵、庆熙、庆宁、多福、多寿、吉庆、吉祥等一个个也都伶俐姣俏,不在五福、三妥之下。
且说,贲侯及前往迎亲的吉三爷,都加倍款待送亲众人,唱着内外两台戏,终日锣鼓嘡嗒,喧闹不绝。龚高、张裕、高亭、马住等个个尽心治理所任执事。又内有吴姨娘、锺可人,外有瑶玉、良玉等迎送男女宾客,忙碌不迭。一时之欢乐景象,也难尽述,直至亲归客散。这三日间,贲府上下,无不个个头晕目眩,心劳身疲。
终席之日,白老寡又吃醉了酒,拄着杖踉踉跄跄,舞舞奓奓的闯进新房内来。苏己原不曾见过这般情况,不觉大惊。次后又有张妈妈、王姥姥二人,也吃得半酣,拖拖拉拉的跟了进来。苏己方知是吃醉了的婆子们,遂让坐待茶。三人大叫大嚷:“承老太太的恩典,吃得醉了,我们玉哥儿的这大喜事上不喝,更待何时?”又鼓掌喧笑,没头没脑的闹将起来。苏己终是惧怕。福寿向前回道:“他们几个人都是老太太喜欢的,有功的老管家们的老婆们。”苏己令媳妇们将孟嬷嬷请了来,赏四个婆子以绸缎鞋袜之类。那些醉婆儿们越发高兴起来,大喊大叫的祝福颂德,直闹得新房甚不雅观。福寿看不过,便软劝硬唬的好歹请了出去。他们所到之处,院内媳妇们一群群的跟着看热闹取笑。
自此,贲府中又热闹起来。转瞬间,又冬尽春来,已至五月天气了。一日那府里的可人、宫喜二人过来请了老太太安,会了熙清,往新房里来。苏己忙出来迎入,年青妯娌姊妹们闲话,坐了许久。见外边天气和暖,大家遂入会芳园来玩耍。
但见草木一新,百花盛开,五人各处走了一回,至拱碧亭坐下。众丫头们见亭外开了桃杏花,争着折来簪发。瑗玉笑向可人道:“世人多称‘花色胜人面’,据我看来,花色虽好,不过几日便香消瓣落而无踪影矣。何如美人之面,一年四季常新悦人呢!”
苏己从旁说道:“大爷以为人面胜于花色,据我看来,还是花色贵似人面,花虽今年谢过,明春又可复开,而人面过了今年,明岁便不如此了。况且,花开年年常在,所以也不知陪过多少佳人了,自古以来多少佳人的娇容艳姿而今安在呢?”璞玉听了此言,只当是说出了琴、炉二人不道之言,圣、德二姊未论之语,心中惊喜,向苏己笑道:“我问娘子一言,世间何物最为长远?”
苏己微笑道:“我看凡物都不长久,那寻名的,纵然要殉身帝王,却如大树招风,终损其性命。那求利的,不免担惊受怕,奔走相争,而弃其父母了。只劝你倡以喜爱,及时行乐,且莫存心于名利二字。世事皆如春梦,虽恩爱夫妻也是不得久远的。”可人听了,蹙眉思量:“这新人如何出此不祥言语!”璞玉却当做至论。夫妻二人,心心相照,终日欢乐玩耍,不离半步,不在话下。
且说,贲侯此番大喜事上,亲朋契友,上自公卿大夫,下至黎民百姓,纵然那极无力的,也写了一纸名帖儿来相贺。但有那孤僻成性的司田人,闻信塞耳,违心背意,全不曾理睬。幸赖这一年来勤奋营干,自那次被盗以来,衣食倒也粗备,已无泣饥号寒之苦了。
一日见春色清明,柳申花绽,不觉又诗兴大发,欲续其先作六首田园诗。方濡墨舒纸时,老婆在旁见了劝道:“你不作诗也罢了,每当你作诗,总要引出些事故来:初次作诗,贲府传唤,破费了酒肉;二次作诗,县里来放甚么排头,折了银钱;三次作诗,又遭了贼劫,弄得箱笼一空,几乎不曾舍了性命。你写的未必是寻乐的甚么方便诗,倒是惹苦恼的不便之兆呢。”司田人听了大怒,喝道:“饶嘴婆子,你知道甚么,敢来败我作诗雅兴!”遂提笔写道:苏樵之便养奴秋时不使闲,扫叶抬桠穿林间,卷诗出检樵夫事,篱门开处到山边。
不更之便贫苦人家稀疏村,流水崖前常掩门,去彼独木断夜路,凭高居险睡自稳。
写方未了,只见穿皂农、戴红缨帽儿的两个人昂然入来。田人见了心中狐疑,忙问:“你们是做甚么的?何事径入我家?”那二人道:“县里派我们,为请先生往贲府来的。”田人听了贲府二字便不喜道:“我也并非他家奴仆,如何时刻来寻我?你们那知县也好笑,如何强逼平民,依附权势之家?”那二人冷笑道:“先生你也无须多言,快快前去倒也罢了,如其不然,以致有污尊面,那时悔之晚矣。”田人闻言大怒道:“似你这等衙门役仆,敢来轻视谁?我竟不去,又将奈何于我?”二人登时变了脸喝道:“这山野刁民,倒竟敢开口伤我们不成?称你作先生,你倒放肆起来了,你是谁的先生?请你不去,命你去,你去不去,也依不得你了!”说罢,袖中豁朗一声掏出一付铁索来,套在脖子上,拉起就走。直气得田人怒火高发三千丈,叫道:“反了,反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便如此强凌索拿无罪平民,是何道理?”那二人喝道:“你还说你无罪?其实成了大盗,不齿于人类,难道自己还不知道了不成?”说着怀里取出索捕印文掷给他看,田人拣起来看时,写道:某月日,捕获伙贼某等供称:强劫村户所取财物,藏于窝主司春家。云云。
末尾开列那些物名,却是那次被盗时,院中所遗几种东西。田人看罢,方闭口无言了。少刻,又问:“如何又拿往贲府?”那二人又取出另一张印文来道:“知县相公,如今因有人命公案,要出衙验尸去,况且你这又是盗贼案情,当归军衙审理,你的窝巢又属贲府所辖地面,所以先将你解到那里,取了供词再议。印文在此。”田人见了,仰天顿足,无计奈何,只得央告二人:“少留情面,宽缓一时,待我预备盘缠,再作商议。”二人听了,那里肯依,竟大怒喝骂起来,脚不点地的牵了去了。
老婆在后面焦急道:“你好个方便,还作甚么方便诗不?”一头说,一头打点了衣服盘费,赶着送上来。田人暗暗自忖:“此番解交贲府,贲侯或念旧好,洗清我冤枉,也未可知。只是我初入山时,原说;‘谁在市井地方见了我,可啐我面。’况且前几回,留我请我时,也是言语绝决,无情太过了,如今这般行径,眼见得遗笑于人,倒不如死了干净。”想毕,一路来寻死觅活的闹了几回,争奈那二人管防严紧,不离半步,一时已至贲府前来。黄明迎了上来,问明了原委,命且站在一旁,接了印文,至会事房,交与内门子进去了。
田人见贲府众人,往日都是称他作师爷的,如今见了竟全不理睬,不觉感叹世情之炎凉。求了个相善的,欲见璞玉之师史经济与李宪章二人一面,烦他通报。那人去了半晌,方出来道:“李师爷不在府中,往庄上去了,史先生说:如今你身累盗案,不可与往日相比,应避嫌疑,待事结之后,承责拜见呢。”田人听了,长叹一声,见贲府门客如此尊贵,方觉名利二字,人所必求。
少顷,击云牌,开仪门,命传罪人。田人只当是贲侯坐堂,昂然入来看时,原来是几个家臣与龚高、张裕等坐公堂。见了田人,放下脸来道:“老爷吩咐,此事虽是县里解来的,却是一个小小盗贼案,命我等取了供词,待明日自县中解送匪徒之后,方亲自临轩,面质审决,你且先供上词来。”田人见这几个人,昔日他与贲侯对坐时,都是在一旁侍立的,便不放在眼里。欲待立着说明原故时,只见当中坐的一个喝道:“我们是依法取供的,你乃是盗犯,这又是法地,你不跪下,难道轻慢王法不成?”田人见两旁公役,都持棍捋袖,怒目相视,似有动手的光景。这正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没奈何,只得曲双膝跪下了。
那官取了供词,命舒谦写了,画了押,道:“你可把话说实了,明日老爷坐堂,与那起匪徒们对词,若果两下言语参差,用起刑起,那时且莫后悔。”田人听说动刑二字,不觉大惊,直吓得昔日那般孤高自傲,凌云气概,如溃水之崖,颓然而下,心灰意冷,低下了头。龚高在旁,欲命除其索链时,那两个堂官道:“老爷原要严处此事,以免徇情纵放朋友之嫌的,如你做保便放,明日传时也须锁上来。”公役们应声“是”,方去了索链。田人感戴龚高之恩,起来深深打了一躬。
公人们便把他带了出来,寻下处时,适才田人求告的那人指道:“往西北那山谷里去,有老爷为李师爷建造的田庄,到了那边与你的事有些益处,也未可知。”田人听了大喜,央着公人,忙入谷口而来。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李宪章力劝司田人 琴小姐终始璞公子
话说司田人央求两个公人,走入西山谷中,行不上十里,山回水转,便至一所修竹茂林的山庄来了。遂即向前扣柴门,忽闻犬吠之声,见一个红袄短发的小童开门出来,陪笑相问。田人一一说了,只见李宪章头戴小圆帽,身着宽袖衣,慢慢的迎出来相见。田人此时正在困苦之中,是牵累官司的人,见李宪章不忘旧谊,以礼相见,心中大喜,深深作了个揖,携手入院。但见:荆门严紧,竹路弯转。新开鲜花,蔓悬篱墙之上。晚落枯叶,拥集土阶之下。数椽茅屋,外观朴而内工精,殊非农夫之所造。四壁纱窗,远看粗而近视美,盖系墨客之巧工。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若非隐君子之所居,定是显贵人之别墅。
李宪章与田人,入茅堂坐下,先自寒暄了一番,再问他遭事之故。田人便将前番被盗及再次屈枉之事,一一说了一遍。李宪章摇头啧啧。又问及将欲如何处时,田人道:“我自思扪心无愧,待见了贲老爷,据理说实话罢了,他岂不辨曲直,便动起刑来不成?”李宪章道:“这使不得,你虽不曾做窝主,藏过赃物却是真的,倘或审了出来,只怕不能轻恕。我既与你相处有年,自然有为你分忧之义,断无坐视之理。待我明日入府,与你分说,解此冤屈。只因你无故去隐居,使人人疑心,只当你行径可疑,更兼如今出了这般事体,凭谁也得细审一审了。这些事也只好都保在我身上。但有一件,你再不可往山野隐居去。这一所院落,原是老爷为我避居喧闹而建的。想我那里有这般清福,况且我也离不得府里,再说自耕自食也是大苦事,还是不如吃现成的好,所以索性将这院舍让给你,我依旧进府。如此一办,一则你可免去身临市井徒受啐面之辱,再则也可释去居山谷而惹人疑为贼窝之嫌隙了,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田人原一见此庄,即已垂涎,今忽闻此言,惊喜非常,只不知是真是假,只说了一声:“待事毕再议。”李宪章杀鸡治酒款待田人。夜晚闲话中,田人问道:“近来老爷还惦念我不了?”李宪章道:“老爷的心倒还未变,常说:自你去后,因不得闻过,这二年中间,不知做错了多少事,田人在时常提醒着,使我不致获罪于先祖,遗祸之子孙。又追念你如药似石之言,把你住的屋子名之为‘奈何斋’了呢。”田人听毕,方厌恶起自己往日无知的行径,悔恨去的不合世情。也因二人分别数年相逢,若说李宪章他乡遇故知,而司田人正在困顿之际,倒似酷旱逢甘雨了。二人直说到夜半方寝。
次日,李宪章早起往贲府去了。田人独自一人留在院内,信步闲看,只见各处修造得极是悦人心意,正是文人耕耘之地。心中自忖道:“他既得了这般一个乐境,岂有自己不用,白白让与他人之理,这也只是妄谈罢了,不可信以为真。”正自顾盼时,只见忽然走入一个公人来了,田人当是来捉拿的人,不觉大惊,及细细打量时又似见过面的。猛然想起,却是旧年去放他排头的那个公差,遂慌忙相见。那人自袖中取出两包银子道:“去年先生求我,为免官差与我的这一百两银子,因不曾破费,事已办妥,如今先生又要见贲老爷,如果贲老爷知道了,我们是担不起的。所以将原银奉还,但求先生得地之后,且莫提起这事。”田人惊异不受,叫他拿去用时,那人执意不从,放在桌上,说声“得罪”,便出去了。田人诧异道:“岂知衙门公差中,也有这般好人。”
正在惊疑不定,只见几条大汉自外边推开门,昂然直入。田人抬头看时,也似认得的,直吓得魂不附体。那一群人,原来是半年前举火行劫的强盗们,也向田人举手道:“故人别来无恙?”田人此时已心胆俱裂,不知他们在官府押着,如今做眼来捉拿自己的,也不知是他们私自逃出来,寻来藏躲的。正自发怔时,那些好汉们道:“田先生许久不见,不认得我们了?”田人听了,不寒而栗,只得说道:“未敢相认。”大汉们道:“岂有不认得的理,便与你说了实话吧,我们此番前来,原是好心,并无歹意。先前劫掠你时,并不曾知道尊名,只当是悭吝可憎的山野富豪,劫得贵库一空了。后来有几个弟兄被获,又因未知详细,牵连了先生,以致被拿了。我们近日来求告官府,寻找解脱时,方知先生乃是贲侯之密友。当日得罪了先生,今已追悔不及,所以特意寻来,一则陪罪磕头,再则为将所劫之物如数返还。我等乃是山林莽夫,有眼不识大贤,恳乞笑留原物。”说罢,不待田人答话,将几个大包裹都掷在面前,一齐挥手出了大门,不知去向。
田人见这般光景,越发愁上加愁,疑中生疑,道:“他们虽眼前漏了网,终有被获之时。我又与他们见了这一次,倒是为害不浅。况且这些失落之物,岂有不首官府,不与人闻,暗自贼盗手内取还之理。倘或如今在押之贼说出这些情由,官府追查起来。如之奈何?送官的是?还是藏的是?”想到这里,真个是万千难处,左思右想无法处置。只得关紧篱门,袖手闷坐。正无可奈何之际,忽闻人马喧阗,一人捶门叫道:“老爷来了。”
田人原是犯人,亦且又有了这许多证据,如今听敲门声,自然惊慌,心中焦急:“如有人进屋里来,见了这些东西怎么处,欲待移动移动,也不知那屋何处可藏东西。”正四处探寻时,但听捶得门响声如雷,叫:“老爷快到了,快开门!”田人忙上山庄高处一看,只见远远的一群车马,沿着大路上来,心中愈觉窘急:“倘或贲老爷进来,见了这许多的大包袱,以致忽然翻脸,当做拿了贼赃明证,如之奈何?”料想此事凶多吉少,直急得汗流如雨。
且说,门外那些人,等得不耐烦,搬开了门蹿进来道:“先生这是甚么道理?我们老爷同着众位老爷都要来望你,你却为何做出这般牛心事来?”田人越发疑惑起来,想道:“我乃是犯人,官府不加刑便是万幸了,岂有审官来望犯人之理?”说时迟,那时快,车马早到门前,贲老爷下了车,左右有史经济、李宪章二人相伴,身后众贵公相随,一径走了进来,都是田人往日相善之好友。田人见他们面色倒皆从容安闲,似无为害之意。无奈何,只得正了正衣冠,忙迎了出来。自不敢有昔日相与之态度,见了贲侯便跪下磕头,贲侯大笑,忙向前扶起,进入草堂,田人又一一揖过了众友。
贲侯但说别后相慕之情,并不提及贼案一事。田人正惊异时,少刻,又摆上酒宴来了。田人一日之内,遭此三件奇事,觉得如在梦幻之中,真个是祸福齐至,喜危同遇了。自家揣摸了半日,终不能解。待吃过了三杯,方定了性,吃到半酣,便胆壮起来,忍不住先自发话,将本日之事述说了一遍,又道:“衙门中也不可谓无好人,绿林间一般也有英雄好汉呢。只是贲老爷昨日如何那般自尊,而今日又如何这般谦恭起来了?只此一件,犯人所未知者也。”众人听了此话,都大笑起来。
贲侯起身,亲手斟上一杯酒道:“先生请酒,前前后后多少事,都在这杯酒内。”田人不解其意,不敢便接,再三欠身推辞。登云先生史经济,从旁笑道:“司公你且先接了酒,老爷此酒内有三件事,一则慰你惊恐,再则释其强逼之过,三则贺你得了资产。”田人只得接了酒,吃一口,即又追问其故。李宪章在旁,摇着扇子,从头说出了这一段公案。
原来因贲侯思慕田人不已,后又见他招而不至,故李宪章献计:软劝不如硬谏,他既欲享林泉之乐,且由他去。待他尝了尝山野之苦,若仍不回头时,只得使晋文公访贤之法,不得不用焚山燎石,强求介子推之计了。所以先使县役,委以贱差,费其银钱。次后又遣人惊扰,收其财物;又恐他不回头,留了遗物,伏下了祸根。料定他到困苦之极,必来告求。岂知他依旧不改拗性,所以第三回便戏以苦计,轻轻的拘了来了。众人之意,本要牵他往街市,令几个年青狂徒啐面辱之。但贲侯不允,并事先又替他预备下了院舍良田,不独内有款待宾客及内眷居住之室,又有饲牛拴驴之棚及鸡舍狗窝,无不建造齐备。然后行了李宪章之计,取到这里来的。再说午前那两件奇事,也都是他们所施之计。特地送还失物,使他看了,化大惊为小疑。及见面之后,说明了原故,变小喜为大喜之法。
当下,李宪章将这些事情,夹戏衬谑的细细说了一遍。田人听罢,如醉方醒,如梦初觉。待要生起气来,他们本是出于好心,亦且所建院舍,所备田亩,比自己的高上三倍,犹似可喜。若说不生气,他们所施之计所做之事也忒毒了,况且更兼想起昨日索拿跪审之事,其实又羞又恼。遂往后一仰,倒在椅子上,大声叫道:“罢了,罢了。”又道:“我自居林泉以来,两年半中,不曾得一日安闲,遭了三番大灾,遇了几番惊恐,况且一次险似一次,我只当是古之世外仕宦,山中君子,洵非俗世庸人,这等枕云遁溪之乐,乘牛击木之喜,皆由先天定数,倘或前生无分,山水烟霞之景,均可致人以患难矣。谁知原来是你们施此奸谋诡计的。”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大家快乐欢饮。田人吃得大醉,舞蹈喧歌,饮至夜半方散。
次一日早将田人妻儿箱笼及牛羊家畜等搬了过来。田人大喜,自是阖家消受现成之福,不提。
从此,贲侯喜得闻过,常来与田人盘桓,其余诸公也时来闲话。田人亦感其贤己,凡不合尊卑之礼,有碍名分之事,莫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贲侯又将“奈何斋”匾额,移来悬在这里,不时前来,数日相伴,不下山去。今世如田人之友,虽百内存一,然似贲侯,富贵而不骄,但愿闻忠言,为友虑之彻,疏而不变心,违心而不忘情者,虽千万人中未必有一人矣。所难得者愿闻过也。《一层楼》一书,庶免后世罩坛拭几,赖有此一段故事也。
一日,贲侯自山庄归来,入内与金夫人闲话中问道:“这几日媳妇如何不见?”金夫人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说是月信不来已两个多月了,请王大夫诊视了,说是‘脉息不明’呢。几日来,一到下午便不愿动弹,话也懒得说,只说眼睛胀痛。所以我已吩咐:不必按礼,也免了他晨昏定省,好生养着身子,老太太、老爷问时,我替回复。我又咐吩璞玉别劳动他,别让他生气,静静的养养就好了,想甚么吃到我这里来取。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儿,这么个性情儿,这么个聪明的媳妇,白日里打着灯笼,只怕没处找呢。我们媳妇的宽柔和平,敬谨为人,内外亲友那一个不惜爱呢,所以我心里也有些不安。”贲侯道:“依你这么说,媳妇莫不是喜罢?没来由别只管吃药,倒是常喝些燕窝汤的好。只是自姑娘出了嫁,如今已有两年了,至今还不曾去人探视,我本欲在这两日内,遣璞玉前去,若是媳妇又这么病着,如何使他去得?”金夫人道:“我也料着是喜,玉儿去也不妨,多则半月内就回来了,此间不是还有我照应着吗。”贲侯点头,遂唤璞玉来,命往建昌地方探望姐姐去。
璞玉领命出来,回到屋里,苏己问道:“老爷叫去生气了不曾?”璞玉摇头道:“不曾,只叫我往建昌探望姐姐去呢!想来你身上有病,如何撂下去得!”说毕,长叹一声。苏己执着璞玉手道:“大爷不必伤心,我的病也不甚重,你去也不过几日内就回来了。一则父命至重,再则看姐姐也是要紧,我那里就至死了呢。”说着不禁流下泪来。璞玉忙替他擦着眼泪,一面说道:“你别愁闷,我去也不过十几日就回来了。”苏己强支着病身起来,与双庆、双贵等,预备了璞玉的衣服穿戴一应用物。
临去之前,璞玉又恐苏己孤闷,央了熙清过来同住,又再三叮咛了福寿当心服侍等事。少年夫妻,自相遇以来,又是分外亲热的,离别之晨,不免两下伤心了一回。至介寿堂后,老太太又教璞玉道:“到了那边也不必耽搁多日,你媳妇也病着,问了他们安好,即便回来。”璞玉答应了。别过老太太、金夫人出来时,苏己扶着福寿送至垂花门而回。
到外头见了老爷,又复领命,带了仆从们出来。离家时虽与苏己不忍割舍,起程之后,一则因想念德清多日,再则又可见琴、炉二人之面,在路趱行,一日便到金绍家来了。
且说,德清夫妻已知璞玉来,那日迎出仪门,彼此相见。德清拉着兄弟手,无语流泪,璞玉也悲喜交集。入房后,德清跪请了老太太、老爷、福晋姨娘安,再问了阖家大小的好。璞玉也问候了姐夫、姐姐。姊弟二人,两年来得相见,欢喜谈笑之情,也难尽述。那金绍也是和顺君子,与璞玉无不情意相投。
晚饭后,姊弟二人灯下叙家常时,德清问起:“听说你的媳妇为人贤德,其实怎么样?熙妹妹又小,二人可和睦不和睦?”璞玉一一回答,说了许多话,直到夜半方安歇了。
次日,见金绍家院舍虽无贲府之高厅广字,倒也齐整严紧,心中也觉欢喜。又闻金公家离此不远,欲往探访,问德清时,德清道:“听说舅舅进京去了,大舅母又为炉姑娘之故疾,带往汤泉沐浴去了。家中只有二舅母、母女二人。琴姑娘已有了人家儿,听说今年秋天便要娶过去,所以如今正忙着针线呢。”璞玉听了偌多不顺心的话,大为扫兴。但因舅父家,不可不往。
至金府来时,真个是静悄悄的。门子传报后,顾氏命璞玉入内相见了,问候了家中安好,设宴款待。璞玉因不见琴自歇,问:“姐姐身上可好?”顾氏遂吩咐丫头们:“传于你们姑娘:外甥哥儿来了,要见见。”丫头们去了半日方回来道:“姑娘说:问兄弟好,如今身上不好,不能相见,如果必欲见时,明日再说。”顾氏笑道:“女孩儿家性子,一有了人家儿,不论甚么人,都羞于着面。哥儿不知道,琴丫头有了人家,今年秋天人家就要娶过去,所以你舅舅办嫁妆去了,不然你这次也可见着他了。你今日且住在这里,明日见了你姐姐再去。”璞玉答应了。
口内虽问着聘琴默的人家儿及金公回来前日子,不知何故,心中只觉闷闷的,饭后在外书房安歇了。一夜盘算着琴默未见之故,又想起他扇子上所题之诗。自思:“琴姐姐怨恨我自然是不浅的,只是你那里知道,我自己不得张主的原故呢。”展转心酸,直至天明,不曾合眼。也不知枕上流了多少泪。
次日早起,梳洗已毕,进内来时,顾氏正诵早经。因此命丫头们领璞玉到他姐姐屋里暂坐。这正合了璞玉之意。走进琴默所住的院内来,只见花木茏葱,三间绣房,虽未画栋雕梁,建造得也尽精巧。璞玉方上台阶时,瑞虹迎了出来,打起门帘子,请入外间,笑道:“大爷这里暂坐,姑娘还未梳洗完呢。”璞玉便坐在东边炕上,周览那房中陈设修饰。等了半日,忽一小丫头掀起内间内帘道:“姑娘出来了。”只觉一阵香气扑鼻,琴自歇扶着凭霄冉冉而出。但见:裁就名花容颜,绫裹细柳体态,看红麝白玉奇柔润,又正是燕飞莺翔时,云鬓乌色连云水,眉端青黛透眉杪,袅袅婷婷非但难画,便是身影亦妩媚。
璞玉未见琴自歇已两年有余,常言道:“三日不见,拭目相看。”似比先时更觉光艳照人了,见而大惊。二人相见施礼毕,璞玉道:“兄弟不知进退,使大姐姐忙了。”琴自歇笑道:“我梳洗烦慢,以致贵客多候了。”二人遂分宾主而坐。璞玉道:“兄弟那年未得亲饯姐姐,别后实是悔恨不及,更兼每当想起姐姐深思厚爱,使我五脏几乎都碎了。今又幸得一见,愿得终日相聚。只恐砖列玉侧,有污姐姐光颜。”说着不觉流下泪采。琴默也满眼眼水,勉强笑道:“我们乃是至亲骨肉,兄弟何出此言。纵早晚相聚,也非他人,只是似我草芥之身,比之与玉,未免过誉了。”璞玉道:“此正所谓‘白玉不自知其洁,楠木不自知其香’了。”
琴默笑着说道:“请入里间拜茶。”遂让璞玉到内间坐了。一时丫头们备上茶果来,璞玉一面吃茶,一面抬头见墙上挂一紫竹洞箫,便笑问:“素知姐姐善琴,原来也善于箫。”琴默道:“不过闲着胡乱吹吹罢了,那里会这个。”璞玉将起去将那箫取下来看时,只见单丝系着一个瓷环在上面,璞玉道:“姐姐如何不系个玉环,倒系了这个?”琴默笑道:“金玉之物,岂可多得,我那里有。”璞玉无意的说道:“不是还有我小时候给的那个玉环吗?”琴默点头微微一笑道:“自古以来,人偏戴个玉环,竟不知何意?”璞玉道:“据闻:玉乃取其洁,环乃尚其终始如一也。”琴默又点头道:“原来如此,因我愚昧,你虽将他给了我,我却未解其意,幸赖愚钝,未改终始。”璞玉听了,羞得满面通红,纵有满腹言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长叹了一声,低下了头,只顾说那箫好。方欲吹时,琴默又让茶,璞玉笑道:“姐姐这箫赏了我罢。”琴默道:“这也无甚可取之处,不过中心空空而已。兄弟若要,明日奉送。”
正说着,顾氏太太进来了,遂一同吃了茶。又住了几日,自思:“永居也无用。”只得暗中流泪,拜别了顾氏、琴默等来到德清家里。又过了几日,因心中记挂着苏己之疾,便向姐夫、姐姐告归。德清也知其心中愁闷,方欲送别时,只见丫头们回:“顾氏太太那边,遣瑞虹姑娘来了。”欲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三十二回 悲催艳魂归太虚界 哀函香泪洒在人间
话说德清唤进顾氏所遣一个媳妇同瑞虹进来见了,那媳妇将顾氏赠金夫人的各色礼物一一交与了璞玉,又从瑞虹手中取过一件红毡袋盛的东西,笑道:“这是我们姑娘吹过的箫,那日大爷要的,姑娘回了我们太太送来的。”璞玉忙站起来接过,向瑞虹欠身道:“归去回复姐姐谢恩。”
原来德清已生了一子,见嬷嬷抱过来,璞玉喜爱,玩耍了一会子,待领了德清送回家的馈仪后,金绍奉酒送行,姊弟二人洒泪而别。这正是:“离合悲欢无定时,东西南北任马足。”璞玉归家心切,沿路也无心赏玩野最。又正值清秋,如风卷残叶,一日回到家中,入介寿堂见了老太太,又见过了老爷、太太。回到自己屋里来时,苏己扶着人降阶相迎。
璞玉见苏己越发形容憔悴,体衰力微,气喘吁吁,弱不胜衣,忙握住双手入房,一边道:“嗳哟!如何这么几日内使瘦得这个样儿了,不知又添了甚么病?”苏己满眼泪水,说道:“倒没添甚么病,只是咳嗽不已,不时发冷汗,懒得吃东西。”璞玉蹙眉道:“老爷、福晋姨娘不曾请大夫诊治吗?先前那药若不济事,只管用那一样做甚么?也该换一换了。”
正说着,只见秀凤、双庆等众丫头们进来见礼。璞玉喝了一盏茶,遂起来欲回老太太,另请大夫去。苏己忙按住坐下道:“昨日听说,老爷也寻别的大夫呢,再等两日不就知道了!如今你刚刚回家来,即为我的事到上头去回,岂不老爷、太太没照管似的了。我料这病,也无须用药治,只是好生养着不出屋,托老爷、太太的福,也没甚要紧似的。”说话间又干咳了几次。璞玉心中愁闷,又宽慰苏己,说给炉湘妃先前得了此病,而后痊愈之事。听丫头们说:“二姑娘来了。”掀帘处,只见熙清走入来,请了哥哥安,又问候德清,说笑不提。
自是,苏己之病,一日重似一日,昼间合目而卧,不愿动弹,夜里不能入寐,时时咳嗽不已。终日为病魔所缠,不得一时安稳。那般个娇柔身躯,如何禁得起,直咳嗽得莺喉嘶哑以至渐渐言语无声了。苏己自度不能痊可,只有暗暗哭泣,眼眶也渐渐眍偻下来了。
璞玉看着心中着急,只得往老太太跟前来回。当时老太太听说外甥女儿圣如要出嫁,所以唤了金夫人来商议送嫁妆的事,正叫妙鸾、秀凤包裹衣服、首饰、绸缎等物。璞玉问绵长,知道了祁璞玉的哥哥娶圣如之事,心中又添了一层悲凄。没奈何,长叹了一声,倒背着手,往会芳园哭去了。
一日,又值秋末冬初,那府里的德氏婆媳二人,过来请了老太太安。锺可人原与苏己亲近了几年,抽空儿来看望来了,璞玉自介寿堂伴着回来,可人轻轻走到内间时,苏己见了忙欲起来相见。可人忙抢步向前,握住手道:“快别起来,别动,当心头晕。”说着看了苏己的脸,失声道:“哎呀!只两个多月不见,怎么瘦的这个样儿了。”说着坐在苏己身旁。
璞玉唤丫头们:“快倒茶来,嫂子在上屋没吃茶。”可人紧握着苏己手,勉强笑道:“妹妹此病,终究是甚么上头得的呢?”苏己道:“嫂子啊!我遇着这么一个人家儿,老爷、太太又象自己亲生的一般疼爱。你兄弟虽然年青,倒也他爱我敬的,这几年来没红过一次脸。再说阖府上下同辈儿,姐姐你是不消说的了,别的不管是谁,无一人不爱惜我的,也无一人与我不好的。如今我染此不治之症,自老太太起,老爷太太前,未得孝顺一日,再姐姐你这般疼我,纵有十分报答的心,也不能够了,我自度此病未必过得去今年。”
璞玉从旁听了那些话,如万箭钻心,不禁又流下泪来。可人见他们这般情景,也不免伤心,只看着病人的光景,自忖:“若自己伤起心来,却非劝解安慰之意。”想毕,向璞玉道:“大爷你也忒婆婆妈妈的了,妹妹不过因为恨病不愈,所以说这话罢了,那里就到那个地步呢!况且也不是老了,退了年月灾星也就好了。”说毕,又向苏己道:“你别胡思乱想,岂不自己添了病了?”璞玉道:“他这病只止了咳嗽就好了。”可人道:“大爷你只管在这里作甚么,老太太岂不惦记着,你且先去,我们姐妹们再略坐坐。”璞玉便出去了。
这里可人又说出好些人,打比方劝解了一番,说了许多衷肠话儿,抽了几袋烟。又道:“你好生养着身子,我再来看你。适才听老太太说,这里老爷遣人去寻那个治好炉姑娘病的大夫去了,你这病也该好了,所以想起好大夫来了。”苏己强笑道:“凭他是甚么好大夫,就是精仙,治得病治不得命。姐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捱着日子罢了!”可人道:“你只管这么想,这病甚么时候才好呢?总得想开一些才好。听大夫们说:若不好生治,怕是春天不好呢。咱们也不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儿,这里的老爷、太太,若听说治得你好,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养着罢,我要回去了。”苏己道:“姐姐,恕我不能送了,闲了的时候,还求过来瞧瞧我,我一个人实是闷的慌,我死前与姐姐多说几句话儿。”可人听了,不禁满眼流泪,道:“我得了闲,必常来看你。”其间德氏已打发人来叫了两三遍,于是辞别了出来。
贲侯听说媳妇的病如此重了,心中愁闷,与金夫人商议。因这里几个大夫都不济事,想起了那年璞玉病时请来的那个刘大夫,忙备车马去请时,不想差人去了十几日,方回来回复说:“那刘大夫,去年回福建老家去了,问他亲友时,说是三年后才得回来。”贲侯听了,低了头,想福建去此数千里远,无奈何,只得又寻左近别的大夫用药。
可怜那苏己,病势虽重,断不肯蓬首垢面。身子虽已弱不禁风,总不疏晨昏定省之节。老太太、金夫人等虽说了几次,略有些力气便过去,直等到贲侯说后,方止,阖家上下大小,无一人不为他担忧。捱过了寒冬,至初春上浣,见百药无救,虽服以升斗,病势有增无已,全无效验。苏己一日己心灰意冷,打定了主意,也不吃燕窝,也不服人参,待璞玉自外头进来后,说道:“妾自遇了大爷,受尽了深恩厚爱已至今日,不曾报效得涓埃之万一,倒因为病了,自老太太起,老爷太太和你都添了说不尽的烦恼。到了今日,父母之心虽未尽,妾意已足。人生在世,都难免一个死字,只看早晚罢了。因前生结得善缘,今生得生在富贵人家,又托赖父母大德,遇了大爷你,老爷太太的恩德重如山岳,虽闻府上下也没一个人不爱敬我的,只怨我缘分短蹙罢了。如今只有一件事相求:因妾自幼虔心佛法,如今又是将死去的人了,所以除了佛经,更无可救;若念结发恩情,在妾还明白的时候,请一位有道僧人,使我听听佛音呢!但得如此,这一生的心愿已足,再也无欲无怨了。”说着已哭得泪流沾襟。璞玉听了不禁大哭道:“你如何只管这么说,难道真个就死了不成?先前你家里来了两起人,都打发他们说不妨碍的,如今因这里大夫们都不济事,老爷昨日已遣人说给你家知道,从那边请大夫去了。等来了之后再看,在他手里得救,也未可知。”
苏己叹道:“也无须如此了。我们那边的大夫,我非不知,况且听得上回来的人说,父亲痨病复发,这一去与谁也都无益,反倒添了老父的病了。为人子女一番,不能承欢于父母,却叫这么忧心,也是罪过。”说着又禁不住咳嗽起来,便合眼而卧。
璞玉仍复痴等着自东北郡来的大夫。不过两日,苏己已渐渐不进饮食,以至耳光昏暗起来,又不时问璞玉:“所请之僧怎么样了?”璞玉无奈,只得往逸安堂来回。彼时贲侯与金夫人正商量着媳妇的后事,见璞玉来,问怎么样,璞玉一一说了,又回了要听经的事。贲侯长叹一声道:“可惜了儿的一个媳妇!”金夫人合掌念佛,又赞道:“好媳妇。”因又催贲侯为他延请一位高僧。贲侯低头自忖:“合当满足将亡者之心愿。”因素昔敬重青山寺云谷禅师的功行,遂遣高珍前往礼请。
那日差往东北郡的马住已回来,非但不曾请得大夫来,况且说苏节度亦故。璞玉听了大惊,恐苏己听了更碎心,禁不与闻。
次日,那云谷禅师果然来了。贲侯、璞玉出门相迎。只见那禅师眉白面红,年逾耳顺,背脊微伛,缓步冉冉而来。远看则修行超三仙,道德出众格;至近则香气遍氤氲,教法脱红尘。见了贲侯稽首问讯毕,入忠信堂坐了,便问相招之意。璞玉向前一一说了。那云谷禅师将弟子们留在外边,独自跟着璞玉入苏己房中来。
那时早已备了法坐。苏己因一时欢喜,身上有了些气力,遂跪在卧榻上合掌叩拜。云谷禅师盘膝端坐而问曰:“夫人请贫僧来,欲修身后之功行乎?抑欲释今世之羁绊乎?”苏己问道:“何谓修功行?何谓释羁绊?”云谷禅师道:“修功行者,奉金身而入我空门,受五戒而终身恪守,然则,身后必得上界天人之体,此之谓修功行也;释羁绊者,虑世道之无常,了吾身之苦难,悟自无始之世,慢道妇人之身,纵那梵王之体,莫不离弃而去之者也。嫌此身若非枯骨,亦系臭囊,充斥乎三千世界,如秽虫之盈窖,而不复缱恋,此之谓释羁绊也。”苏己听了,哀哀言道:“承明师指迷,凡我此身之事,已弃掷尽矣,但求慈云笼罩,悯怜超度,赐以身后之功行足矣。”禅师合掌道:“善哉!善哉!实是难得。然修身后之功行,亦在夫人自身之行,老僧但引入其门而已矣。非尔不自勉,而吾所独和之者也。故须先受五戒,既受五戒又须弃十恶,为详察事之始末,我且一一问你:身之三业中,曾做杀生否?”苏己答道:“唤小婢而除花蒂,摇轻扇而落蝶翼矣。”禅师问:“曾做偷盗否?”苏己答道:“未知新绿谁家树,暗自遥听箫声矣。”禅师问:“曾动淫邪否?”苏己答道:“对晨镜而视弯眉,制春鞋而绣鸳鸯矣。”禅师问:“舌之四业中,曾出妄语否?”苏己答道:“世情喜乐笑谑间,曾言前生为天女矣。”禅师问:“曾做绮语否?”苏己答:“逞才闺闱写文章,对景尝和花鸟诗。”禅师问:“曾使两舌否?”苏己答道:“使女违言无理时,诉与夫婿训责矣。”禅师问:“曾做恶口否?”苏己答:“指责紫燕污绣房,咒骂东风催花矣。”禅师问:“心之三业中,曾动贪欲否?”苏己答:“积书画而成千叠,种花草而满庭园矣。”禅师问:“曾生嗔恚否?”苏己答:“为争才女而掷砚,因嫌恶妇弃玉簪。”禅师问:“曾发愚痴否?”苏己答:“恨病已止服药饵,将死断弃世事矣。”禅师闻言喜笑,先倾净瓶法水以洒其顶,除彼污垢。次举手中堕铃以镇其背,装彼法甲,然后令苏己拜师,受以永待之五戒道:“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食肉。”
戒毕,苏己将簪发之红绿,耳戴之珠玉,腕上之金镯尽皆捋了下来,献为闻法之报。云谷禅师若不取,则非为引苏己于福德之道,便收其所献。临别时又合掌道:“徒弟!你今已超脱,须得永守我此法教,视同性命一般,老僧今且归山,愿我师徒,身后速往极乐之乡,莲花台上相会。”结罢善缘,如同步云一般去了。苏己如别父母啼泣拜送。
自是,苏己止了闲言,常合目静思师教,无奈病魔不使安稳,成日里咳嗽不止。一日觉得气蹙,自知时辰已至,命丫头们扶着抬头看时,只见璞玉哭得似泪人一般,坐在床头。遂又合目静了一静,方说道:“常言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没别的说的,只恨未得报父母重恩,日后但念我数年薄情,愿多孝敬一分……”说到这里,心中悲恸,虽欲哭,却一滴眼泪也没了。璞玉呜咽啼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下金夫人、吴姨娘、妙鸾、秀凤、叶儿都从外边进来了。见了这般光景,知是不好。
彼时苏己目光已散,又争着命向璞玉只说了一声:“妾已永……”说到这里强合了掌。可怜!正是:一缕香魂随风去,几片浮云消天边。
众人忍不住,一齐放声大哭起来,更不说璞玉仰天跌足大哭不止。
彼时,管家媳妇们,因早已预备了后事等着,即时移入吉器,布了帷幔几具毕,又备上茶果,叫璞玉祭饯烧钱粮。璞玉举目看时,早巳不见了苏己的身子,但见香焚玉炉,灯燃素盏,银瓶插花,设在几上了。那般凄凉景象,实不忍看。也无心奠茶烧纸,大声哭道:“我妻你往那方去了?叫我何处去寻?……”
正哭得如醉如痴,醒转不来时,忽听外边哭声,进来了一个人,众人看时,原来是锺可人。可人自那日看了苏己回去后,未能再来看视,这日正心下烦闷,忽闻恶耗,大吃一惊,更赶忙来相别。一进凭花阁,看了苏己灵前帷幔,那眼泪便似断线之珠,扑簌簌的落了下来,恨其未得相见。璞玉见了更是悲愤如云,泪落如雨,诚如哭倒长城的秦女一般了。
且不说死别之苦。过了三七,将苏己灵榇搬出来,往祖墓安葬了。事毕归来时,璞玉举杯奠酒,又不禁大哭起来,道:“贤妻!你生前本是聪明,死后亦当有知,你与我恰似那远山一朵彩云,高山一堆皓雪,春园一枝鲜花,秋夜一轮明月,到如今云已散,雪已化,花已谢,月已缺矣。可就是散云得气而复生,化雪至冬而复降,残月十五得复圆,落花值春也重开,独你我二人,终此一生也不得再相逢了,这你叫我诉向谁?……”直哭得声嘶音绝,众人忙向前好容易劝止了。璞玉只得回来,余哀尚不能尽。
自是,璞玉精神颓萎,如在梦中度日,每逢春风,秋霜,云朝,雨夕,不是仰天长叹,便是俯水滴泪。
父母慈心,其大如天。贲侯见此景况,心疼不过,欲要续一房媳妇,璞玉倒说不忙,因此一日唤来教道:“夫妻乃永和之道,且为三纲之源,故不可无有。娶你前妇时,因你年纪尚幼,所以父母主张的。如今你也不小了,你可自己择定了回我。”
璞玉领命出来,忙遣人前往,打听圣、琴、炉三人消息时,却说是:圣萃芳嫁的女婿,年纪虽然相当,却有痨病在身;琴自歇亦出嫁,如今已有了儿子;独炉湘妃,直等到那年春天,嫁了个四十多岁的老女婿。璞玉听了跌足叹道:“青天!青天!纵使红颜薄命,奈何一至于此!”因无言语,躺了几日,忽然想起了那年琴自歇所赠之箫,欲吹着解闷,命福寿取了过来。拿出套子来看时,穗子上系的,不是那瓷环,却换了个玉环了,因暗自欢喜:“琴姐姐依我所嘱了。”仔细一看,原来就是自己小时候与那画着燕竹的扇子共赠的玉环。甚悔瑞虹送来时,不曾开看,又奇其终始明白过于男子,悔恨自己与此二人无缘,自是看轻了声色,生出一段削发出家的念头来。所以对秀凤、福寿等也绝少笑耍了。只是每入会芳园,便追念往日姊妹欢乐情景,心中凄惋难忍,或与熙清谈论起来,总得到了流泪方止。
日月如梭,年华如流,不觉已是苏己的周年。老太太便命璞玉往青山寺拈香。次日早晨即到庙前,僧众出迎,不消赘述。
少刻只见击动云板,笙管悠扬,提炉焚香,两僧前导,那眉长面方、星眸雪顶的云谷禅师,出来升上法台坐定,共众僧诵了一回超度亡魂的经。诵毕,云谷禅师发话问道:“檀越!我见你面色无光,举止失度,心中如有无限愁苦,倘有不了之世情,如何不乘此机会问于老僧?”璞玉听了,正中其心,见众僧已散出,遂将自幼多逢良缘,却终如宿鸟归林,各自飞散;结发之妻,虽具三从四德,不幸又复夭别之故,一一说了一遍。问良缘如何这般多,恶败又如何这般快呢?云谷禅师听毕,合目祷告,至一炷香将尽时,方出定,先念四句偈道:欲知前生之姻缘,须看今世之所受,欲知后世之根由,须查今世之事业。
“呜呼檀越!贫僧方才细究你等数人之事,机缘非浅,此皆因无量劫前,在清净之乡,动了淫念之故。而来历转数世,为痴男怨女,非但姻缘不凑,更受诺般苦楚矣。或因循情而身死者有之,或为意驱而失行者亦有之,此皆循彼轮回之理,使你等受尽淫欲之苦,待醒悟之时,俾复归还原处之意也。详情不可泄露,从此倘能悔改前业,绝断情恨,自然淫念消尽,得归其福地矣。”说毕,将净瓶法水,向璞玉面上一洒,璞玉只觉五脏通明,忽然参悟。归家来写一断语,云:形容如蕙兰,智慧似神仙,天生奇异性情人人羡。你心中但嫌那争酒肉名利馋言之俗鄙夫,岂知人人憎恶忠厚难容高洁哉。呜呼!黄卷青灯人将老,虚度红花绿柳春,到头来,亦然是个俗鄙夫,又何叹,天河仙境无前缘。
写毕,自是慧剑斩断了伤心索,身着儒士衣,胸怀修行心,不数年间,心性迥然两人矣。
看官!至此设有意不尽,请看下续《泣红亭》。
诗曰:虚话三十篇,泪光照心弦,痴语人每笑,惆怅有谁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