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村上部——驼帮 作者:邓九刚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3:56:54
1.七哥和戚二嫂的故事
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阳光炽烈似千万道金箭在地上弹起一道道眩人眼目的光线。暑气闷人,七哥和与他一般大小的一帮小子在村子东边的沟河里耍水。耳听得一阵马蹄声嗒嗒响就见一骑一乘驰过来,在河对岸停住。七哥与众孩儿们都停止了嘻戏立在水里向对岸望去,见是一红衣骑者坐下一匹白马立在岸崖上,那骑者和他的白马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
这河汊原本是扎达海河上游的一条支流,阴山深处的一个很旺的泉水是它的源头;每到汛季泛滥的洪水就在河床里奔腾咆啸,就像地震似的发出巨大的声响,轰轰隆隆经久不息。洪水把河床冲刷得很宽,足有一里地光景;河的两岸很陡皆有丈余深浅,不泛洪水的时候,河里流水肤浅水宽超不出两丈。水流很小的河床里布满了房大的、牛大的、狗大的、拳头大的、鸡蛋大的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头给阳光一照迸射起五颜六色的光辉煞是好看。那骑马人在河对岸上的崖上扬鞭喊道:"小弟弟们,这里可是贴蔑儿拜兴村吗?"
七哥一帮孩儿们齐喊:"就是就是就是贴蔑儿拜兴!"
七哥他们又问:"你找谁?__你做甚?"
骑马人说:"贴蔑儿拜兴走外路的驼队可回来啦?"
娃儿们都喊:"回来啦回来啦早回来啦,回来已经好多天了!你要做甚?"
那骑马人不答了,策着马向河的上游跑去,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问:"小弟弟们,从哪里可以过河?"
一帮娃儿们乱喊:
"往下游三十里有座桥!"
"那座桥在归化城里呢……"
"哪儿也过不来。……"
"你蹦过来吧!"
"有胆量吗?"
"你是个兔子胆儿吧?"
"哇哈哈哈哈哈!……"
…………
娃儿们七嘴八舌头,乱喊一顿;喊完了嘻嘻哈哈大笑,笑了一阵便把骑着马在对岸崖上兜圈子的红衣人丢在一边不管了,只顾打着水仗耍戏起来。水花飞溅,一片水溅声和喧闹声把河床装满了。
七哥一个猛子扎下去,脑袋刚刚在水面露出,就听见一阵昂亢的马嘶声传来,寻声望去但见那白马载了红衣人四蹄舒展如同起飞的天鹅一般跃下了河岸。白马在河床上的巨石间蹦跳腾跃,眨眼间便来到了他的面前。七哥和小伙伴儿们立在水中一个个都看呆了。也不知怎么的一来,七哥的身体便飞离了水面,像个轻巧的包裹被红衣人夹在了腋下。白马载着红衣人和七哥跃上了河岸。
七哥胳膊腿乱挣扎着,喊:"放下俺!……放下俺!"心下不免又慌乱又骇怕。
红衣人说:"不用骇怕,小兄弟!"
红衣人的胳膊肘子一旋,七哥便被翻上了马背。在红衣人的怀抱里,七哥闻到一股强烈的野杏子油的香味儿。
白马没有进村,而是逆着河岸向上游跑出一箭之远,收住了蹄。红衣人将七哥的身体摆正,望住他的眼睛说:"娃子你不用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七哥。"
"好,七哥__我有事问你,……"
七哥定睛再看时笑了,打断红衣人的话说:"哎呀,闹了半天原来你是个女人!"
"俺问你,贴蔑儿拜兴有家姓戚的驼户你可认识?"
"一个女人家家的竟然有这般好骑术,怪哉!"七哥只顾上下打量那个红衣人,心里生出好多奇怪。
红衣人又问了一遍,七哥答道:"咋不认识!俺爹就是给戚家牵驼的驼夫。"
"那么戚家有个儿子叫戚二的你可知道?"
"咋会不知道__你说的就是戚二掌柜嘛!"七哥抽抽鼻子把红衣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野杏子油香味儿吸到肚子里,问:"你是要寻戚二掌柜吗?这太好了,算你能认得出好赖人。戚家哥俩老大是个大烟鬼,连俺都不待搭理他。戚二掌柜可是条好汉,俺最喜见!"
红衣姑娘不做答,嗯呐一声,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
七哥又说:"你要找戚二掌柜这事好办__俺带你去!"
"不用!"
红衣姑娘赶忙止住七哥,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只羚羊角号,放在嘴上吹出"呜-呜"的响声,然后将羚羊角号交在七哥的手里,说:"这个送给你,喜欢吗?"
"自然好!"七哥喜不自胜,接过羚羊角号仔细端详,银灰的颜色中透着暗紫的花纹,像瓷器似的在手里滑来滑去。
红衣女子说:"你替俺办件事怎么样?"
"甚事?"
红衣女子略一踌躇,说道:"你回村子里走一趟,替我把戚二叫来。"
"你为甚不进村里去?戚二掌柜家俺惯熟得很俺领你去。"
"不用,你只管替我把戚二唤来就是,别的甭问。"
七哥果然不再问,光着身子把羚羊角抱在胸前,飞也似的跑去了。
不大一会儿,戚二掌柜骑一匹光肚子铁青马来到河边。戚二年方十八,紫红面膛,阔嘴方脸,蚕眉杏眼,一根又长又粗的辫子在颈项间缠绕着,穿一件黑色灯笼裤扎着腿带,双腿紧夹马肚,腰间扎一件红布腰带,两条黑红的胳膊裸着,一隆一隆的肌肉在皮下弹动。铁青马烦躁地在地上打着旋,戚二掌柜紧勒马缰满脸狐疑望住红衣姑娘。
红衣姑娘将戚二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问道:"你就是戚二掌柜?"
"在下正是戚二,"戚二掌柜懵懵懂懂说,"你是……找俺吗?"
红衣姑娘并不正面作答只是点点头,又将戚二掌柜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直看得戚二掌柜浑身的不自在,蚕眉紧皱起来。戚二掌柜心下就有些不悦,又问了一句:"找俺有甚事你快些说,家里正在给骆驼灌冰糖水,忙着哩。"
红衣女子依旧是不说话,把戚二掌柜里里外外看完了,轻拔马头双腿一夹马肚,走了。留给戚二掌柜的只是扭回头时的嫣然一笑。
那年七哥五岁。后来七哥才知道,他在浑然不觉之中竟然为戚二掌柜办成了一件大事。却原来那红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贴蔑儿拜兴村东四十里察罕拜兴村的养驼户宇文虎的闺女。早听得宇文家闺女人品出众才貌双全,戚家有意将其迎娶进门给二小子做媳妇,春天里戚家老掌柜差自家的长工王锅头往察罕拜兴送下了帖子,一晃半年未见回音,戚家父子只道是这门亲事没了指望,哪承想好事早在红衣女子的遽然造访中已然铸成。
这宇文家的闺女名唤秀儿,虽算不上大家闺秀名门千金,只因父母双亲膝下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却也是当宝贝圪瘩似的养着,真可谓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滚了,事事娇宠着。秀儿自幼无拘无束在村子里疯跑着长大性格如男孩儿般泼辣。长到十五岁一身野气脱尽,出落成一个身材苗条眉目清秀的大姑娘,不再与村中的小伙子们舞枪弄棒,走路静静的,一笑脸上一边一个深深的酒涡,遇到生人便容易脸红。也很少出门,将自己关在院子里,忙时帮着母亲打火造饭伺弄骆驼,闲时稳坐炕上专心于女工。
俗话说一家女百家求,待字闺中的秀儿吸引来不少上门求亲的人。然而那些求亲的人都被一一婉拒了,或是因了家境不怎么好或是因了小伙子本人有什么缺点都没有被相中。直到贴蔑儿拜兴戚家的媒人送上帖子时,秀儿的父母才动了心。戚家老掌柜与秀儿的父亲是驼道上的老朋友,且又同是归化万驼社的成员。戚老掌柜为人诚善敦厚,这一点秀儿的父亲最了解。而且戚家的两个儿子秀儿的父亲也都亲眼见过,归化地方地方习俗,家业再大也大不得家中养游手好闲的子弟,每次驼队走外路戚家的两个儿子都在父亲的驼队中充当驼夫角色。跌打滚爬长途跋涉与雇来的驼夫一无二样。大儿子高个儿骆驼性格散怠少语,二儿子敦实粗壮且有心计最招他喜爱。几年前戚掌柜给大儿子娶了亲,目下已生有一男二女,其中两个女儿是双胞胎,这些秀儿的父亲都澈底尽明。见是戚二的帖子送到秀儿的父亲心下高兴,与母亲商量后说与秀儿。
秀儿听了只是不答,催急了才说:"俺得亲自见见他!"
"哪有大闺女家自己去相亲的道理,"父亲说:"大闺女抛头露面的不成体统,是要招人笑话的!"
秀儿说:"若是不让我亲自见人,这门亲事我就不答应。"
"爹爹看中的人还能有错吗?"
"既然爹看中了那爹爹你自己嫁给戚二好了!"
秀儿就象犟牛顶墙似的不肯回头。
无奈之下秀儿爹只好答应了宝贝女儿的要求。
秀儿见了戚二之后,第三天戚家便收到了宇文家的回帖,帖子上书写了秀儿的姓名和生辰八字。请算命的王锅头一掐算,两人的生辰属相正合大吉,于是大喜。商定当年冬至良辰迎娶新人。
那一年秀儿虚岁十六,周岁才十五。
戚家迎娶新娘进门的时候用的是骆驼轿。一色儿的白驼个个雍荣华贵气宇轩昂,高贵的白驼总共是九峰,峰峰披红挂彩威风凛凛;为首的公驼六岁口,体格分外健迈高大,公驼的峰梁间搭两根染了红漆的白腊木杆,挑起一对轿子,那轿子是拿俄国毛毯搭成,水红的轿蓬猩红的垫毡。
压轿的娃儿便是穿戴整齐的七哥。瓜壳黑帽红缨穗,小辫子梳得油光水亮拖在身后。全村一二十个小子单单选中了七哥来压轿,一是因为七哥长得浓眉大眼脸盘端正,再者无意间七哥成了秀儿与戚二掌柜之间穿针引线的人物促成了这桩美姻缘。七哥做了受孩儿们羡慕的压轿娃,新婚之夜还享受了替新人滚被窝的殊荣,使村中的小子们羡慕得直流涎水。七哥长大果然勇猛干练,段家在七哥手里逐步发达起来的时候,村人便这样议论:"段家发起来有甚惊奇?那是天数!十年前就预兆见的,七哥小时候便与一般娃娃不一样,不然戚二掌柜娶亲时在全村二十几个小子中单单挑准了七哥去压轿滚被窝?!"
回来的路上七哥与新娘子秀儿一左一右分坐在驼轿的两个卧斗中。骆驼一耸一耸地走,驼轿一悠一晃地颤,七哥心中好不惬意!脑袋伸出轿子,看见新郎官戚二掌柜头戴礼帽身着长袍,大红绸带十字交叉挂在身上,胸前是一朵盆大的红花。七哥心中欢喜,就掏出新娘送她的羚羊角号吹起来,"呜__呜"的号角声夹杂在两架嗦呐的吹奏声中,风风光光地开回了贴蔑儿拜兴。
2. 戚二嫂和戚二掌柜的故事
秀儿过门之后便被村人称作戚二嫂。戚二嫂的公公戚五十六自年轻时候起就是吃驼道饭的,拉骆驼一干就是几十年。给两个儿子都娶过媳妇,辛苦了一辈子的老驼夫也走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不久就去世了。风里来雨里去戚五十六拼着性命拼着血汗挣下了一百二十峰骆驼的家业。临死前戚五十六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亲自主持着给他们分了家__不偏不倚一百二十峰驼的家业一人一半。
末了老人拉着二儿子的手说:"我本来盘算着给你再盖一处院子,可惜来不及了……。爹对不住你,你自己张罗着盖吧。谁都知道的,你哥他能耐不如你还不争气染上了大烟瘾。这处院子就留给你哥。你的宅基地爹已经替你看好了,那地场就在村子东边挨着刁三万家的院子。我请王锅头看过风水了,王锅头看得仔细呢,说那是块好地场。"
戚二嫂和丈夫跪在炕前泣不成声。
老驼夫又说:"别怪怨爹,你妈她死得早,……。往后你们哥俩要好好处,你哥他不如你,我死了他能守得住分在他名下的这些骆驼,不受穷苦,九泉之下我也就放心了!"
或许是老驼夫原本就没抱什么指望,他没来得及听完大儿子指天划地地向他发誓许愿保证戒掉大烟辛勤劳作,便咽了气。
果不其然,戚五十六死去还没有一个月,戚老大的大烟瘾便又发作了。开始是悄悄抽,隔个十天八日的寻个借口到城里的烟馆过过烟瘾。后来渐渐地就又管不住自己了,隔三岔五地往归化城的烟馆里跑;没有银子就把自家的骆驼牵去卖了换大烟抽。没有多久就把父亲留给他的那六十峰骆驼全都化作蓝幽幽的毒气吸进肚子里去了。再没有什么可变卖的东西了,戚老大就开始偷;不管是左邻还是右舍,见着什么拿什么。偷到后来就偷起了骆驼,公驼母驼健仔驼只要遇在他的手里捉住了就牵到归化城的驼桥上换了大烟。
戚大做这些事都选村里的驼队走外路的时候,男人们都不在,被偷了驼的人家就去寻戚二嫂。戚大是丈夫的亲哥,这事戚二嫂不能不管没办法只好把自家的骆驼让人家牵了去。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戚二嫂替大伯子抵债损失了自家的三峰小驼。……
…………
但是等戚二从驼道上回来,事情立刻就爆发了。正是黄昏时候戚二走向驼圈,一看到自己家的骆驼不够了数,立刻就向老婆发了火。
“咦!咱家的骆驼咋不够数了?”
“这事么,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你立马给我说清楚。不然我可是饶不了你。”
戚二嫂陪着笑脸拉着丈夫的袖子:“有什么话咱回屋里再说。”
“那不行!”戚二一扭身子把戚二嫂甩开了,“我的驼都哪儿去了__你立马就得给我说清楚!”
“干什么呀你这是……,”
戚二嫂依旧是陪着笑着,面色桃红撒着娇去抓戚二的手。
戚二掌柜啪地一下把媳妇的手甩开了,吼道:“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你立马给我说清楚!“
红晕迅速地从戚二嫂的鼻梁上向两腮消退下去,她的变白的双唇抖动着,吐出来的字已经是冷冰冰的了:"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那些驼全都被你哥哥换了大烟抽掉了。"
"什-么-?!__"戚二掌柜一下扑到戚二嫂脸前,眼睛瞪得牛大牙齿咬得咯吧咯吧响,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戚二嫂说:"我还不是为了你,戚大再不好也是你的亲哥哥,俗话说一笔写不了两个戚字,他的事别人可以不管,咱不能不管。再说了你又不在家,我撒手不管还不让人笑话我,你脸上也不光彩。……"
"我要那光彩熬蛋吃!一滴汗珠摔八瓣儿,那些驼是我流了多少汗水才换回来的__你不知道吗!你这个败家的玩意儿……"
戚二掌柜伸出手一推,毫无防备的戚二嫂便倒下去在尘埃里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
性子起来戚二掌柜脚步咚咚地走进哥哥的院子,将骨瘦如柴的戚老大一只手提溜着牵到院子里,简单地问了几句抬手就扇耳光子。直打的戚老大口鼻流血痰倒在地方才罢手。众人好说歹说把戚二掌柜拖出了戚老大的院子。
曾经在许多个失眠的夜晚被戚二嫂热切盼望着的久别胜新婚的激动人心的场面没有出现。当天晚上,被失去心爱的骆驼折磨着的戚二哭了几乎一整夜,他的哭声像狼嚎似的冲撞着房间的四壁和顶棚。
三天之后他们夫妻和解了。夜里,戚二嫂冷淡地偎在丈夫的怀里,听戚二解释着:"……咱哥是个败家子,他染上了大烟那就是没救了!你管得了他一时,能管得了他一辈子吗?既然他能把自己的六十多峰驼都抽没了,他也就能把咱家的这些驼都给你抽光!咱能陪伴得起吗!?"
第二天戚二就向村人郑重宣布:往后戚大的事他不再管,任戚大偷了谁家的东西他戚二概不赔偿!谁也别再找他戚二的麻烦。
戚二放出这话不久,戚老大就因为偷了胡德全家的一峰崽驼被打折了腿。
胡德全是村子里仅次于养驼首户蹇家的养驼大户,拥有健驼四百余峰;胡德全本人还担任着贴蔑儿拜兴村驼队驮头的重要职务。贴蔑儿拜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村庄,村中清一色住的全都是养驼户,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驼运专业村。这个村子的养驼户集体加入了归化城的万驼社,一应业务往来全都由驮头胡德全负责联络、组织和安排;除了胡驮头贴蔑儿拜兴村再没有其他的行政负责人,因此驮头的权威在贴蔑儿拜兴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
胡德全本人生得熊腰虎臂,身高在一米八零以上,浓眉豹眼,左脸上斜着嵌着一道刀痕那是十几年前在驼道上暴客留给他的纪念。那一次贴蔑儿拜兴的驼夫在胡驮头的带领下与抢劫驼队的土匪整整厮杀了一个下午,胡驮头手里的黑蟒皮鞭在暴客们的头顶上"嗖_嗖"嘶叫着,那一天黑蟒鞭是既啃骨头又咬皮直打得暴客吱哇乱叫好似鬼哭狼嚎。好一场恶战,当下死在胡德全的蟒皮鞭下的暴客就有三个;被打折了骨头抽得浑身鲜血淋淋的暴客更是难计其数!那一场厮杀使胡德全的名声传遍了归化驼运界。戚老大偷东西偷到了胡德全的头上算是兔子撞到枪口上了该着他自找倒霉;当下胡驮头掐着戚老大的脖子带他去见戚二掌柜。
"戚二掌柜,你哥他偷了我一峰半岁崽驼换了大烟抽了,你管还是不管?"
戚二正在自家院子里的马厩旁给他的杏黄马拾掇鞍具__他要进城去办事。他从马肚子下边看了看,见自己那不争气的哥哥被胡德全像掐小鸡似的掐着脖子在往院门前推搡。戚老大又瘦又细的脖子被胡德全的大手掐着只能喘上半口气来,抽抽着嘴巴一个劲儿地朝他弟弟眨巴眼睛。
戚二掌柜没有搭理他哥,继续着他手里的营生。
胡德全又说:"戚二掌柜,你说这事该咋办?……我等你一句话。"
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有几十号人围在胡德全和戚老大的身后看热闹。戚二掌柜觉得心里非常别扭脸上就有些发烫,但是他没有发作,压了压性子朝胡德全看看又瞄了瞄他哥戚老大,答复道:"我说过了,今后我哥的事我一概不再管。我戚二历来说话算话。"
言罢戚二掌柜不再搭理胡德全,只管使劲勒着马肚带,也不知道是手劲使得太大了还是怎么的杏黄马很不舒服地直踏蹄子。戚二掌柜将缠在掌心的马缰绳往怀里使劲一揽,杏黄马就老实了。扣好了马肚带戚二掌柜又把马鞍子朝正了搬了搬。
"你当真不管你哥的事?。"胡德全又追了一句。
"吐口唾沫是颗钉__我戚二的脾性胡驮头你该知道的__请别再废话!"
"那好,"胡德全说,"你把话挑明了就好,那么我怎么处置戚老大你就管不着了,话我可是递给你了,你别怪怨我!"
胡德全手指头一使劲儿,戚老大疼得嗷嗷叫起来。
"你别吓唬我__没用!愿告官愿私了随你胡驮头的便,我哥的事与我戚二无关。"
戚二抻了抻缰绳牵着马走出了院子。
眼睁睁看着戚二掌柜从自己脸面前走过去,胡德全恼了,说道:"哼!让我告官,我才没那么傻呢。一峰骆驼的钱不够给二府衙门的官老爷抹油呢。__我要你哥的一条腿!让他以后长点记性,看他还再敢偷我胡德全的驼!"
"随你的便!"
戚二掌柜纫镫攀鞍翻上了马背。
戚二掌柜抖了抖缰绳,催动着坐骑从胡德全的面前走过去了。
但是还没等戚二掌柜的杏黄马走出几步,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就像旋风似的蹿起来。杏黄马被那陡起的怪叫声骇了一跳嘶鸣着竖起了前蹄,没有防备的戚二险些被掀下马背。戚二在马镫上站了起来胸脯紧紧地贴在了竖起来的马脖子上,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坐骑,把缰绳狠狠地往怀里搂着,听了听身后的动静,接着又催动着马走起来。
人群发出一阵阵的惊叫。被惨烈的情景吓坏了的小孩子"哇哇"地哭叫起来,女人们都拿手捂上了自己的眼睛。
戚二嫂扑到院门外面喊道:"戚二!……你回来!__"
戚二掌柜好象什么也没听见,坐下的杏黄马却越走越快了。
"戚二!__你哥的事你不能不管!……你这畜牲!……"胡德全冷笑一声说:"骂得好!……戚二嫂。骂得好!"
戚老大抱住一条折断的腿身子缩成了一团儿,惨叫着在地上打滚儿;衣服上裹满了尘土,被剧痛逼出的汗珠子像黄豆一样大在他蜡黄的脸上迸溅着,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胡德全冷眼看着在他的脚下翻滚着的戚老大,说:"这是第一次,只要你一条右腿。下次再敢胡来,我就再打折你的左腿;我把话撂在这儿了__俗话说得好,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倘若是第三次让我抓住,就折断你的脖颈!……"
话音未落,就见戚二嫂像股迅疾的旋风冲向了胡德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也不知道戚二嫂是用手推的还是用头撞的,众人就看见胡德全"咚"地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胡德全被戚二嫂的突然袭击搞懵了,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好,只是直着脖子听戚二嫂叫骂。
"姓胡的!__你也不是人!……你和戚二一个样你们都是畜牲!"
胡德全嗖地一下窜起来与戚二嫂扭打在一起。
他们一起在土地上翻滚着,一会儿你把我压在身下一会儿我又骑在了你的上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同时在嘴里断断续续地咒骂着对方;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一来两个人互相撕扯着一起从地上站起来。戚二嫂的一只眼睛肿胀起来眼见着就现出了青色,胡德全嘴角上淌出了血,两个人同时拿双手狠狠地揪着对方的衣领不肯放松,四只强有力的胳膊像麻花似的拧结在一起。就那样相互揪扯着在人群围成的圈子里忽而东忽而西忽而左忽而右地打着旋子。
围观的人一会儿像受惊的鸟儿惊散开去,一会儿又聚拢过来;村子的上空飘旋着女人的尖利叫声、孩子的嚎哭以及男人们的各种嗓门的一阵阵沙哑的呐喊:
"啊!……啊……停下!……"
"别打啦!……"
"要出人命啦……"
"流血啦!……不得了哇……"
"刁三万——你他妈的看什么热闹——快上前去拉架呀!难道你没看见吗,这里除了女人、娃娃和老头子就只有你一个壮汉了,你还看什么!?"
一个麻脸妇女拿放驼用的哨棍敲打着身边的中年人的脊背,把他推出了人群。
这个名叫刁三万的驼夫汉子长着一颗南瓜似的长脑袋,他有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就是与脑袋同样粗的脖子像狼一样不能够自如转动,这是因为在他的脖子两侧一边长着一根结实有力的大筋,两根大筋直接将他的脖子固定在了脖子上;这样他要想朝后就必须先扭转肩膀,这样的动作非常像狼,于是人们送他一个外号——狼人。
由于紧张狼人刁三万的脖子上的那两根粗壮的筋络绷直起来,他扭转了肩膀朝自己的麻脸老婆看了看,犹犹豫豫地走向打架的人;同时把两只粗糙的大手攥成疙疙瘩瘩的拳头。"他妈的!我说__别打啦!……"
打架的人对刁三万的话根本不加理会,好象没听见一样继续扭打着在人群围成的圈子中间旋转。显然无论是胡德全还是戚二嫂都不把刁三万放在眼里。狼人刁三万说话没有分量,在贴蔑儿拜兴刁三万只是一个仅有三十几峰骆驼的小驼户的当家人。
过了两袋烟的工夫,蹇家老爷子跟在王锅头的身后到了。人群闪开让出一条道,白头发白胡子的蹇家老爷子拄着拐杖走进了圈子里。
蹇老头八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面色苍古,清癯而削瘦的脸上有一双鹰鸷般的锐利眼睛;在胡德全之前贴蔑儿拜兴驮头的职务一直是由蹇老头担任,历时有二十年之久。蹇家有八个儿子且个个如虎狼一般强壮,其中蹇大在父亲交卸驮头职务时意欲继承父亲的职位,但是蹇老头说:"出头的鸟儿挨打,出头的椽子先烂;……。"
老头子制止了自己的儿子,把权力交在了胡德全的手里。这是蹇老头积半生经验做出的明智之举。蹇老头虽然放弃了驮头的职务,可是蹇家在贴蔑儿拜兴的首户的显赫位置却无人能够替代__蹇家拥有骆驼八百余峰占去驼村骆驼总数的三分之一还强,再加上蹇老头膝下有八个儿子个个如狼似虎,其势之大没人可以动摇。所以说来说去贴蔑儿拜兴的事情最终还是蹇老头说了算。蹇老头放在手杖上的手有规律地颤动着,另一只手掠掠胡子,厉声喝道:"都给我松手!……你们是吃了疯狗肉啦,还是咋的!?……简直是无法无天啦!"
蹇家老太爷一挥拐杖,跟在老爷子身后的蹇老大蹇老二蹇老三蹇老四蹇老五蹇老六蹇老七蹇老八呼呼啦啦地拥上前,七手八脚嘁哩喀喳立刻就把胡德全和戚二嫂分开了。
蹇老头把胡德全和戚二嫂带到村子北边的关帝庙跟前,老头子自己在高高的台阶上站好,居高临下地望着并排站在台阶下的胡德全和戚二嫂,问道:"这件事你们是愿意经官呢还是愿意私了?"
"愿听蹇老太爷发落。"俩人同时回答。
"好!"蹇老头说,"那我就裁决了——戚家老大偷了胡德全的骆驼理应照市价赔偿;胡德全打折了戚老大的一条腿理应为其疗治;戚老大赔偿胡德全的骆驼钱与胡德全为戚老大治伤的钱相抵,现在你们两清了,从今往后谁也别再找谁的麻烦。……散了吧!"
一场争执就此了结。
过了三个月,在驼队即将起程的时候胡德全又一次来到戚家,他们和解了。在驼运业务上胡德全特意地给了戚家些许照顾。
但是戚二夫妻之间却因此而结下了怨怼,当夜戚二嫂拒绝了戚二的亲热,她把自己的行李搬到大红躺柜上去了。对丈夫的厌恶在戚二嫂的心里从此牢牢地扎下了根。
贴蔑儿拜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在一座座赭黄色的房屋里男人们女人们和孩子一起消磨着许多个相同的白天和夜晚;但是不管大人还是孩子,在每一个贴蔑儿拜兴人的梦境是多么的不同,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的梦中都会出现骆驼;没有骆驼的人在企盼着拥有自己的骆驼,而有骆驼的人则盼望着自家的骆驼越来越多!
可怜可悲的戚老大整整在炕上躺了一个月不得动弹。直到两个月的头上村人才看见戚老大在村中露面,他拄着一根红柳枝拐杖横着身子在村道上一挪一挪地移动,已然是衣衫褴褛面呈菜色没了人样,谁见了他都避着走。好端端的一家人家就这么败了,眼看着日子没了希望,灰了心的戚大老婆就跟新疆来的一个驼队走了,去给一个哈萨克族的驼夫做了老婆。又过了不到一年,戚大就死了。
3. 戚二嫂和海九年的故事
这是春夏之交的一个美好而愉快的日子。上午,温暖的阳光很充足地照抚着贴蔑儿拜兴村。戚二嫂短衣短裤短打扮〔非是今日之短衣短裤〕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喜滋滋地端着一个盛满了炖羊肉的大盆从屋子里走出来。戚二嫂咧着脑袋躲避着蒸人的热汽,将盛羊肉的大盆敦在院子中间的一块大青石上,朗声喊道:"各位掌柜子们!——息息手,预备吃饭吧。……"戚家今日拓展院子。旧的院墙推倒,新的土板院墙刚刚夯起一半,院里院外到处都是人,石夯砸土的"咚咚"声、打夯人的"嗨育"声以及男人女人大人孩子发出的嘁嘁嘈嘈的说话声把戚二嫂的声音淹没了。戚二嫂放开嗓门又喊了两声干活的人们方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纷纷放下手里的工具。
相夫立业是妇道的本份,仅仅几年的工夫戚二嫂就帮着丈夫把戚家的六十峰骆驼的家业发展成了一百多峰。不但骆驼的数量增加了,在驼种上也由各路杂牌骆驼变成了清一色的科布多优种驼,队伍十分整齐。据此戚家由一家普通的养驼小户一跃而成为贴蔑儿拜兴十大驼户之一,其地位已经排到驮头胡德全身后第五位,于是戚二掌柜也成了村子里的重要人物。
在贴蔑儿拜兴衡量一个人的能力、价值和财富,唯一的标准就是看你拥有骆驼数量的多寡。贴蔑儿拜兴人从不喜爱死的钱财,他们不喜欢拿钱去盖好房子置办好家具,更不喜欢去买田置地;倘若他们手里有几个钱,只要数一数够买一峰骆驼,立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钱换成一峰骆驼牵回来。外人走进贴蔑儿拜兴单单从住房上你是看不出他们的贫富差别的,各家各户的房子几乎一模一样,都是用村后大青山上的青石打根基,土胚垒墙,房顶拿红柳笆子压栈,屋顶上抹一层和着麦苒的黄泥,远远望去整个村子尽是一片赭黄的颜色。
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院子的大小,院子的大小也只是依着主家饲养骆驼的数量而定,骆驼多则院子大,骆驼少则院子小;院子再大也不会种什么疏菜花草,只用来养驼。大家遵守着古老的约定俗成__只要你有骆驼好养,尽管放心大胆地去扩展自家的院子,绝不会有谁来阻止你干涉你。事实上恰恰相反__若是看见谁家把旧墙推倒了,挖出新鲜潮湿的黄土夯筑新的院墙,村人除了羡慕便只能是高兴!每当这时候不用主家招呼,但凡是本村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会自动前去搭一把手。就是插不上手甚至什么活儿也做不了的女人娃娃也要去凑个热闹。凡是来的人主家一概欢迎,一概请吃饭,为的是图个喜庆。拓展院子是贴蔑儿拜兴人最引以为自豪的事情,一般来说主家都会杀猪宰羊就象办喜事似的去操持。
戚家如今成了村子里数得着的养驼大户地位不同一般,所以戚家拓展院子来的人就更多,一般的驼夫驼户就不要说了,连驮头胡德全和大户蹇家、段家、刁家的掌柜子都来了,甚至领房人牛二板也例外地到了。
牛二板乃是贴蔑儿拜兴唯一的一个领房人。由于所操职业的特殊在贴蔑儿拜兴占据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又因为他是回回民族在饮食方面多有不便,因此村子里类似的活动一般他是不参加的。
牛二板胸厚肩宽长着一个粗壮结实的脖子,前胸后背和两条胳膊上到处都隆出一棱一棱的健子肉,整个人看上去身体从上到下呈有力的倒置的三角形;由于干活出了力,牛二板紫红的脸膛上淌着汗,他一边拿自己带来的干净毛巾在脸上檫着,一边在戚二嫂特意为他摆好的小炕桌旁边坐下。牛二板把头上的白色圆顶布帽摘下抖抖重新戴好,拿手掌理理颏下稀落的山羊胡子。这时候就见戚二嫂斟了茶双手递给了他:"这茶壶茶碗我都洗了好几遍,牛领房你尽管放心地用。"
今儿个牛二板破例地出现在帮忙的人群里,算是卖给戚家一个大面子。这就让主家感到分外的荣幸。戚二嫂知道牛二板是回民吃喝上讲究,特意将家里的小炕桌搬出来,又单独预备了一套茶具和碗筷。
"我又不是什么外人,二嫂你何必这么用心!"牛二板笑着说,"你快忙着招呼别人去吧。"
这时候戚二嫂一扭脸就看见本村的小人人二斗子领着一个高个子的后生,沿着邻家刁三万的院墙朝这边走过来。这"小人人"是归化地方特殊的语言习惯派生出来的专用名词,特指那些发育不良个头矮小的人。二斗子已经十八岁出头了,从面相上看也象个大人了成熟了,但个头却仍然象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那么高。戚二嫂看了一会儿,喊道:"二斗子__跟在你身后的那个人是谁呀?"
二斗子答道:"他叫海九年,是俺新结交下的朋友!"
"那好,那好!"戚二嫂热情招呼说,"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不是外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__正赶上开饭,快叫你那朋友一起来吃吧!"
戚二嫂张罗着给撺忙的人们开饭,她抱着一大摞碗从屋子里出来。刁三万的老婆__一个满脸麻子的粗壮妇人,蹲在大青石的旁边给大伙盛肉。热汽腾腾的炖羊肉在大海碗里堆得冒了尖,羊肉的上面放一个半斤重的大馒头,每人一份,汉子们都蹲在地上唏唏溜溜地吃起来。
戚二嫂拿眼睛找二斗子和他的朋友,看了一圈却见那海九年与二斗子依旧站在推倒了的院墙外面踌躇呢,就又喊:"二斗子!咋不赶快带你那朋友进院里来呀?哦,我倒忘了,你的朋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叫海九年,……"
吃饭的人们的咀嚼声和说话声响成了一片,二斗子还说了一句什么戚二嫂没有听清,她抬高了嗓门喊道:"喂!__那位姓海的兄弟,你为甚不进来呀?是嫌弃俺家的饭食不好还是咋的?"
戚二嫂这么一说有了效果,只见海九年略略迟疑了一会儿就跟着二斗子走进了院子。
戚二嫂把盛满了羊肉的碗递给海九年,见他脸红红的垂着头象个大姑娘似的,便忍不住笑了。戚二嫂拿一只手背捂在嘴上咯咯嗬嗬地笑起来,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体被那笑牵动着忽儿前忽儿后忽儿左忽儿右地摇摆,就像风中的嫩柳似的。
海九年矮下去,蹲在地上吃饭,本来就拘束再被戚二嫂一笑那脸就更红得像红布似的了。他觉得戚二嫂的笑从上边落下来都变成了扎人的麦芒钻进了他的脊背。昏昏地吃完了饭,随二斗子干活儿。
日薄黄昏,新的院墙夯筑成功。院门也安装好了。撺忙的人们或蹲或站抽烟喝茶聊谈着轻松的话题,准备着散去了__依乡俗撺忙的人是不在主家吃晚饭的,有多少活儿计也都要在一天内做完。海九年跟在二斗子身后来到戚二嫂面前。
戚二嫂把许多铁锹拾起来乒乒乓乓抱在怀里,问二斗子:"你有事?"
二斗子说:"二嫂,俺这个朋友想找事做。你拓展了院子肯定需用人,俺就把他领来了。"
说着二斗子把海九年往戚二嫂跟前推了推。
"人倒真是需用的……"戚二嫂把怀里的铁锹往紧了搂了搂,认真地打量着海九年。后生被戚二嫂一看脸又红了。于是戚二嫂又想笑了,她把笑拿嘴抿住,问道:"后生,你一准是个念书人吧?"
"九年他不是念书人,"二斗子抢着替他的朋友回答,"他原来是个……"
那后生伸手扯了扯二斗子的衣袖,二斗子就把话打住了。
戚二嫂平静了脸又把海九年打量了一番,见那后生个头倒是挺高只是清清瘦瘦的身子太单薄,就答复道:"俺戚家只不过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养驼人家,只想雇个能拉得了骆驼走得了大程的人。"
"我就是想给你拉骆驼。"
戚二嫂说:"这位兄弟,拉骆驼这碗饭你吃不了。"言讫自管抱了铁锹往院子西边的厢房走去。
二斗子在后面喊:"哎-哎-哎,戚二嫂你听俺说呀!……"
戚二嫂头也不回地又甩了一句:"小庙供不起大神佛,请另寻高处去吧!"
二斗子啐了一口,骂道:"日他!真是骆驼屁眼儿──撅得高!"
九年不说话,两只棕色的眼睛凄凄惶惶地看着二斗子,分明是在问:"咋办?"
"不应急!"二斗子把牙齿咯咯吧吧地咬了一会儿,说:"戚二嫂她不过是个女流,做不了主,咱问戚二掌柜!"
二斗子领着海九年来到戚二跟前。
戚二从裤腰带上抽出烟袋,就地蹲下说:"我们戚家如今是……"
戚二的一句话未说完,被戚二嫂打断了。
"你说什么?……二斗子,"戚二嫂在厢房门口出现了,一边在衣襟上拍打着一边走向二斗子。"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说我是个女流做不了戚家的主──是不是?那好,现在当着诸位掌柜的面,我就做一回主给你看看。"
显然二斗子刚才的话刺激了戚二嫂,也不等二斗子答话,戚二嫂脚步噔噔地走到院子当中,在刚才放肉盆的那块大青石跟前站住,拿眼睛看住海九年,伸手一指那块石头说:"这块上马石在我家旧院门口,现在院墙向前拓展了五丈,这位姓海的兄弟,你若能搬起这块上马石把它放到新起的院子门口,你就留下。若是搬不起来──就请抬脚走人。再也别说什么废话!"
众人觉得有热闹可看了,都兴致勃勃地围拢过来。
小小年纪的七哥不知从哪儿蹿进了人群,两手叉着腰大模大样地抬起一只粘满了泥巴的光脚丫踏在大青石上,小眼睛眯缝着,拿鄙夷的目光瞄住海九年,说道:"我告诉你──这位后生,拉骆驼这碗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你若没有一只胳膊提二百斤货驮子的气力,就别想着端拉骆驼这饭碗!你若是没有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走二百里的脚力,就别想着端拉骆驼这饭碗!……你要想清楚了。"
"小孩子家少插言!"戚二嫂抬手把七哥拨拉在了一边,正言正色地对海九年说,"这位兄弟,能搬不能搬你自己夺量。我可不是跟你闹着玩的。"
"这位兄弟──"刁三万上前两步拦住了海九年,"依我看你还是拉倒吧!俗话说得好,不干哪行不知道哪行的难,这块上马石往少了说也有三百斤,你搬不起来!别逞强了,弄不好出点毛病就不划算了。昨天你一进村我就说了,戚家院子如今是栽着梧桐树的,人家是要招凤凰呢!像你这样的料只配到我这种小户人家,干点儿轧轧草放放驼的营生凑乎着混碗饭吃也就行了。"
"刁掌柜说得是,后生,依我看这石头你也是不搬得好!"
王锅头也劝海九年。
但是海九年不说话,也不退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大青石目光中渐渐透出了恶狠狠的意味。两只手在裤子上使劲擦着,后来就把手移向了腰间将裤腰带解开了。在场的人都看出这个年轻人真的是要搬那块上马石了,不少人都叫起好来了。
"像条汉子。"
"对啦──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啦。"
"闪开……闪开!"
胡德全走进圈子毫不客气地双手推着把王锅头和刁三万撵了出去。历来喜好逞勇斗狠的胡德全显然对海九年身上的那股恶狠狠的劲头非常欣赏。他绕着海九年走了一圈,伸手拍了拍海九年的肩膀,竖起一根大拇指,说:"好!──像条汉子!"
海九年谁也不看,一圈一圈地慢慢缠着腰带。恶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石头上,仿佛要将大青石击穿似的。──从这时候起海九年就养成了看到什么东西目光恶狠狠的就像电焊能嗤出火花来的怪癖。
院子里骤然安静了下来,可以听到空气在海九年喉咙里流动发出的呼呼隆隆的声响。在许许多多男人女人大人孩子的高高低低的目光中,海九年慢慢弯下身子,把双手伸向大青石。在一片寂静中猛然爆发出一声吼叫,就见那大青石一点一点被拔离了地面。海九年慢慢直起了腰,一张脸完全变了样子,在粗涨的脖子上在两颊上有许多青色的血管爆突起来,两排白色的牙齿厮咬着喀喀吧吧地炸响……
众人让出一条路来,都跟在海九年的身后一步一步地挪。一步、两步、三步……五步!海九年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搬一座大山一样,他感到有一条噔紧了的线就像绷紧的牛皮绳在他的小腹和嗓子眼儿之间扯着,而此刻他生命的全部能量就变成了他体内的那一条看不见的线。可这根生命的线在每一个瞬间都有可能断裂!在他艰难地迈出第五步的时候,纵贯他身体的那股看不见的线终于撑不住了,他听得自己身体"嘭"地一声响,与此同时眼前突然亮起了许多星星,有一股湿漉漉的东西从他的嘴里喷射出来,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海九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周围围了很多人。一个声音在叫他:"九哥!……九哥!……"他听出二斗子带着哭腔的呼叫越来越近了。
二斗子拿什么东西在他的脸上摸。海九年抓住了二斗子的手问:"你在干什么?"
"我给你擦擦……血!"二斗子声调颤颤地回答。
从二斗子的声调和眼神中海九年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一种紧张和恐怖。海九年推开二斗子,自己用手撑着地爬起来。鄙夷的讪笑的同情的怜惜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他。
王锅头走到九年的跟前,双手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说:"你不该不听劝,这可不是凭一时的义气能做的事!看看——吃大亏了吧!你还是嫩着哩,不知道这里边的厉害。这逞强的事往后可万万做不得了。……"
老人形容清癯,长着一双忧郁的黑色眼睛,稀疏的杂色眉毛足足有一寸长;九年强烈地感受到了老人那目光的温暖,把那双温暖而又忧郁的眼睛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人群让开一条道,戚二嫂走过来,她摊开手把几粒碎银子亮在海九年的面前。
"对不住了,这位兄弟!这一点儿碎银子你拿去抓几付药吃,我最知道身子骨就是穷人的本钱,你这呕伤的病最要紧的是医治要及时,千万不可耽误!……"
海九年把目光从碎银子上移向戚二嫂的脸上,又从戚二嫂的脸上移到那碎银子上,然后慢慢抬起头望住戚二嫂的眼睛摇了摇头。海九年转身走出了戚家的院子。临出大门的时候他回头又朝那块上马石看了看,他的黑色目光射在石头上迸溅起一簇簇火花。
4. 二斗子和刁三万的故事
海九年留在“狼人”刁三万家做了短工。他从以吝啬出了名的刁三万手里领到一件破旧的老羊皮皮袄,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的白茬皮袄皮板子挂满了黑色的陈年油腻都变得闪闪发亮了。但是它还算暖和,夜里放场的时候海九年就把老羊皮袄一半铺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它陪伴着海九年安全地度过了在贴蔑儿拜兴的最初的一段艰难日月。刁三万只管饭不给工钱,他知道海九年是个没有着落的人急需一个栖身之地。海九年和二斗子一起住在刁三万家的西厢房。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黄泥土屋,从来也没有油漆过的门窗和炕沿,由于年代过得太久尘土与污物已经涂染成了灰黑的颜色,墙壁上挂满了尘土,房顶上暴露着的椽瓴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就象涂了一层黑色的釉子;在墙角的顶端挂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一只肥硕的蜘蛛在网上伏栖着一动不动,看不见的气流使蜘蛛网轻轻摇晃着闪出一束束银色的微光。……这就是海九年和二斗子的家了。
地上零乱地堆放着一些破旧的驼屉、鞍旃,倚着门口的墙角立着一根一人高的红柳哨棍……那是二斗子放牧骆驼用的劳动工具。除了那卷行李,屋子里还有另一样东西是属于二斗子的,就是一个半尺高的关帝爷塑像。这个泥制的小塑像是二斗子花了二十个铜板从归化城街上买回来的,他亲手在小屋的北墙正中位置掏了一个神龛。这关帝便成了他家里最尊贵最显眼的物件。其实认真地讲真正属于二斗子个人的财产也只有这樽关帝塑像,除了这樽关帝像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刁三万的,甚至连二斗子本人也是属于刁三万的__在名份上他是刁三万的干儿子。
二斗子是刁三万在归化城的驼桥上以二斗麦子的代价买回来的。二斗子的名子也就是由此而得。
刁三万的老婆麻三婶不会生养,刁三万把二斗子买回来是要他给自己做儿子的。可是自从二斗子进了刁家的门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刁三万把二斗子买回来的当年秋天麻三婶出人意外的怀了孕,第二年初夏就生了一个小子,也是长着一张和刁三万一模一样的瓦刀脸;放到秤上一称居然有八斤多重!这一下可乐坏了刁三万,当天就牵了一峰骆驼到城里的驼桥上卖了,用卖驼的银子把村子里关帝庙内的关老爷塑像重新修了一遍。刁三万和老婆为生儿子曾经向关帝爷许过愿,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麻三婶一但开怀生养便一发而不可收,紧接着一口气又生了四个孩子而且全都是儿子。刁三万这个人生性吝啬刻薄,他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就不再拿二斗子当儿子看待了,二斗子打四五岁时起刁三万就开始逼着他跟着自己放骆驼、轧草、在村西的草滩上拣拾驼毛,什么活儿都让他干。二斗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除了走驼道不能去,家里的活儿计就什么都能干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做活儿能顶一个成年人。可是有一样二斗子他不长个儿,长到十七八了个头还象十几岁的孩子那么高。村里的人都说是刁三万过早的使唤二斗子做活儿把孩子弄坏了。
刁三万如此对待二斗子自然会引起村人的不满和议论,免不了就要有人给二斗子掏掏耳朵,讲一讲他的身世和来历。追本溯源二斗子原本是新疆一个维吾尔族大驼商家的小少爷,为了躲避战乱二斗子的父亲带着全家和他的全部财产,由新疆往归化迁徙。不幸的是在路上他们遭到了暴客的抢劫,强盗残忍地杀死了二斗子的父母、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以及随行的长工总共二十三个人!只留下了二斗子一个,那时候他才八个月。大概是强盗在挥刀结束他的幼小生命的时候动了恻隐之心,二斗子才得以侥幸活了下来。于是在二斗子幼小的心灵里就有一颗种籽牢牢地扎下了根,他认定自己不是刁三万的儿子,他真正的家是在新疆,他的亲生父亲是一个维吾尔族的大驼商。渐渐长大,二斗子知道的事情多了,在感情上与另一个人越来越亲近,这个人就是牛二板。
有一次因为过失二斗子遭到了刁三万的殴打。那年二斗子才十二岁,刁三万扒下他的裤子把他绑在一把条凳上,拿红柳条子抽了足足半个时辰,直打得二斗子皮开肉绽鲜血把半条裤子都染红了。如此严厉的惩罚为的是什么呢?仅仅是因为二斗子在放牧骆驼的时候,不小心让一峰三个月大的驼崽掉进了河沟里;是牧驼狗追逐着小驼戏耍,那峰小驼不慎失蹄栽进了两丈深的沟汊里把脖颈折断了。三天以后可怜的驼崽死去了。
刁三万把一峰驼崽看得比人还值贵,一怒之下竟然把二斗子打得一连好几天起不了炕。消息在村子里传开来引起了公愤,为抱打不平牛二板找碴与刁三万恶恶地打了一架。都是在驼道上闯世界的野莽汉子,一样的身强力壮,牛二板虎臂蛇腰刁三万五大三粗,要说区别那就是从印象上看牛二板就像一只豹子,而刁三万则活像一头蛮牛。也许是因为牛二板更灵活一些,或许是因为刁三万自觉理亏的缘故,一场恶斗的结果是刁三万一点儿便宜没占上,倒被牛二板生生地将两颗门牙打落在了自家院子里的尘埃中。半个村子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当着大家的面牛二板指着刁三万的鼻子对二斗子说:"二斗子,你要记住……姓刁的他不是你的爹!更不是你的亲爹!他是用二斗麦子在驼桥上把你买回来的,他有了亲儿子不把你当人待……以后你再别叫这个畜生爹!……"
从那以后二斗子就管刁三万叫干爹了。
渐渐懂事的二斗子与干爹刁三万疏远的同时,一日日地和领房人牛二板亲近起来。每天晚上吃完饭,二斗子往怀里揣上几个熟山药就去找牛二板。心甘情愿地为牛二板的骊马磨豆子,轧草,洗刷身体;为牛二板打酒买烟跑腿子。只要是牛二板不走驼道的日子天天都是如此。
在贴蔑儿拜兴所有的驼夫和驼户掌柜子中间,二斗子他最为佩服的一个人就是领房人牛二板。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向往着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够像牛二板那样身着一件黑色的狼皮大氅,脚下蹬一双香牛皮高腰马靴,座下骑一匹宝马;带领着贴蔑儿拜兴的驼队过草原跨戈壁威风凛凛……。领房人吃香的喝辣的受各种人的捧敬,领房人吆五呵六连村子里最大的驼户掌柜蹇老太爷和驮头胡德全都敢骂;牛二板虽说是没有娶媳妇成家,可村子里好多姑娘媳妇都敬重他爱恋他,只要他在村子里总有睡不完的女人……。
二斗子人小鬼大且又善解人意,他天天在牛二板的身前身后跑来跑去做这做那手脚勤快细心周到,却从不轻易向牛二板提起有关领房人在驼道上的秘密。他知道,有关驼道上的秘密是领房人的看家本领,也是他们的命根子!驼队远行选择什么样的路线,冬天怎么走夏天怎么走白天怎么走黑夜怎么走,都有一定之规;从哪里走可以绕过官府的税卡,在哪里能够找到水源;在阴天的黑夜里在沙暴肆虐的沙漠中如何识别方向;……所有这些都是属于领房人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是领房人积几十年的血泪经验凝结成的结晶!这些宝贵的经验浇铸着的往往是几代人的心血,这就是为什么归化驼运界的领房人行业总是父子相传世代相袭的道理之所在。
驼运行有两句顺口流唱曰;十个驼夫十个彪,百个驼夫出领房,领房人是强悍的驼夫队伍中的人尖子。就像马群里的头马,羊群里的头羊。在绵绵驼道上的一个个风雪雨雾里的长夜里,领房人独自骑一匹上好的走马走在整个驼队的最前面,凭着《驼路歌》的引导辨别方位、寻找水源,在日出日没的荒野上带领驼队航行,就像船只行驶在茫茫大海一样。领房人是受过上天点化的宠儿;领房人聪敏过人胆识超群;领房人潇潇洒洒八面威风。一粒种子在小人人二斗子的心里萌生,他也想做一名威风八面的领房人。
转眼过去三年,二斗子与牛二板已经混得厮熟亲哥热弟一般,一次趁着牛二板喝酒喝到高兴的时候,二斗子小心翼翼地问:"二板哥,黑夜里在驼道上你是咋识别路径的?"
"你问我咋识别路径?"牛二板咂一口酒脱口说,"俺识别路径靠的就是《驼路歌》。"
"《驼路歌》是一首什么歌?"
"《驼路歌》是教领房人走路的歌,是我爹传给我的;驼队上路什么地方该紧走什么地方该慢行,什么地方应直走什么地方应拐弯儿,在哪儿扎房子到哪儿去找水,什么地方的草原上有毒草,哪里的泉水人不能喝……,所有这些在《驼路歌》里都唱着哩。要是遇上刮风下雨阴天飘雪辨别不清方向也用不着发愁,俺唱上两段《驼路歌》立马就能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二板哥,"二斗子给牛二板酒盅里斟满酒,借着热乎劲儿提出了多年埋在心里的要求。"你能不能也教教俺唱《驼路歌》?"
"傻话!"牛二板说,"你道是《驼路歌》是那么好学的?光是在嘴上唱一唱就能学会了?"
二斗子以为牛二板不肯教他,噗嗵一声跪在了牛二板的面前,说:"二板哥!——你就收下我这个徒弟吧!我上没有父母,左右没有兄弟姊妹,我连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知道二板哥也是没有父母兄弟的人。谁都知道刁三万待我不好,我再也不想给他做儿子了!……我想拜您为师学学本事将来也象您一样做个威风八面的领房人!"
牛二板望着二斗子觉得自己的眼睛发潮了,他把一只大手放在二斗子的头顶上摸着,说:"你就死下这条心吧!我不会把《驼路歌》教给任何人的!"
5. 二斗子和领房人牛二板的故事
这是一个寒意料峭的春天的凌晨,偎在大青山脚下的贴蔑儿拜兴村被"嗡咚——嗡咚"的驼铃声和狗激动昂亢的吠叫声吵醒。大青山还黑沉沉睡得正稳。看不出它的形影,只能透过黑黑的夜气感受到它的庞大身躯黑得浓重。驼铃声和狗吠声在大山的身上撞击,回声散开在旷野里荡出去很远。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升起的匆匆忙忙的炊烟搅在一起驱赶着春夜的寒气。驼夫们吆喝骆驼的喊叫声,骆驼的沉闷杂沓声,人的咳嗽声,女人们匆忙的尖利叫喊声,把贴蔑儿拜兴的凌晨闹得喧喧嚷嚷。贴蔑儿拜兴的驼队要远行。黑压压挤在一起的驼群在村巷中熙攘,成千峰骆驼散发出的腥臊气味,与不断跌落下来的冒着热汽的新鲜驼粪的酸溜溜的刺鼻子味道混合起来,充斥在空气中。狗在驼群中窜行,制造着紧张忙乱的气氛。
牛二板站在村口的一棵大榆树下,他的身边是那匹黑炭般闪闪发亮的骊马,马的缰绳牵在二斗子的手里。
十二岁的二斗子声音颤颤在叫了一声二板哥,说:"您就带上俺走吧!俺不拖累谁,俺能放驼,喂马,拉骆驼……。"
在二斗子幼稚的童心里,驼队在遥遥无期的驼道上的艰难跋涉,驼道尽头的异域风情,暴客的袭击,骆驼与驼夫精力殆尽后的死亡,都像童话般的美丽而又传奇。还有那首神秘奇异的《驼路歌》,更是对他具有着无穷的诱惑。
牛二板对二斗子的话置之不理,纫镫攀鞍跃上马背,牛似的吼一声:"伙计们——起程!"
骊马扭着屁股走起来。二斗子抓着马镫不放,肩上的驼毛褡裢一个劲地往下滑。他掂掂向下滑的褡裢,目光紧盯着牛二板的脸。他的两眼涌着泪。为了能够跟着驼队走驼路,他准备了整整一个月。驼毛褡裢里装着牛鼻子鞋,装着足够他吃的炒面、熟山药蛋。
骊马出了村在卵石散布的土道上越走越快。二斗子抓着马镫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他跟着马跑起来。白茬子老羊皮袄扑打着他的脚梁面啪哒啪哒响。后来骊马突然耸动四肢大跑起来,二斗子终于被抛在了后面。他气喘吁吁望着越跑越远的骊马与骑在它背上的牛二板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浑黑的夜气中。
二斗子擦干了眼泪。他早就打定了一个主意,这一次不管牛二板点头不点头他都要跟着驼队走!只要他悄悄跟在驼队的后面走出十天半月的路程,牛二板就是想把他送回来也不可能了。
二斗子悄悄地跟在驼队的后面,每天下午驼队起程他也起程,赶路赶到深夜驼队扎房子休息他也停下来;他与驼队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免得被人发现。夜里他也不敢点燃篝火,啃干粮喝冷水,然后把老羊皮袄在地上铺开,压在身下的一半做缛子折回来盖在身上的那一半就成了他的被子。翻越大青山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以后的路尽都是坦缓的草地。十二天之后驼队跨越了一片戈壁,走进了一片陌生的草原。
展现在十二岁的二斗子面前的是一个多么新奇的陌生世界。秋天的草原宽宽展展一直向着慢慢坠落的太阳铺过去。蜃气在他与太阳之间的草丛尖上摇摇曳曳地晃动,像无数少女舞动着腰肢。左边目力所及的地方长着一片苍褐色的胡杨林,威威武武庄重肃穆,落日的金光给它们镶上圈耀眼的金边。一簇一簇的芍药花、山丹花火一样在绿草丛间燃烧。秋铃儿的蠼蠼声、鹌鹑的咕咕声与金花鼠的吱吱声此起彼伏,引逗得二斗子驻脚谛听不忍拔步。一群黑身白尾的大雁呱呱叫着从不远处的沼泽中飞起,它们的黑色翅膀闪烁着瓦蓝色的光泽飞得越来越高。它们在蓝色天幕上排成一个人字形向南飞去了。沼泽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唰唰啦啦在风中摇摆。深红色的蒲棒沉甸甸地弯着腰。芍药花的幽香气息与蒲棒的麻生生的酸味儿混合在野芒麦草生涩的微苦中。草丛间间或有新鲜的驼粪放射出潮闷闷的热气。
二斗子用全部的身心感受着这一切,领会这一切。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他产生出一个很想摸一摸这个新奇世界的强烈愿望。太阳悬在草原的尽头,橙红橙红的又大又圆仿佛透明。他想那太阳一定是通向天国的大门,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就朝着那又大又圆的大门走进去!
整整三十天了,二斗子神不知鬼觉地尾随在驼队的后面。他一天天地把贴蔑儿拜兴、把大青山抛在了遥远的后面。他像一只飞出蛋壳的小鸟,他的全部灵性都在心里活跃起来。他用全部的感官感应着这个世界__那神圣的太阳,幽香的芍药花,远处的胡杨林,长满红色蒲棒的沼泽,远去的大雁……于是一段《驼路歌》的歌词从他的心里流出来。他小声唱给自己听,并把它牢牢地刻在了心上。
其实牛二板早就发现了他,做为一个有经验的领房人,他不但有责任保证驼队行进的方向正确,寻找水源,安排扎房子的地方,放牧骆驼的草场,同时也得时时刻刻注意着可能给驼队造成危害的一切迹象。牛二板在黑夜里常常骑着骊马在整个驼队的前前后后奔跑,关照每一个驼夫不要打瞌睡,不要掉队。有时候他纵马驰上高地,居高临下观察整个驼队的行进状况。驼道远非宁靖,领房人对偶然发现的陌生驼马粪便与篝火余烬绝不敢轻易放过,都要经过观察研究判断出是商旅或是暴客的踪迹。牛二板洞幽察微的双眼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闪烁在草丛间的各种灯光。幽绿的浅蓝的月白和橘红的。他能从那些突明突暗、突亮突动的"灯光"中,准确判断出它们是狐狸、黄羊、羚羊、山猫或是凶残狡猾的狼。或者仅仅是一只跟在驼队后面专捡些残渣剩饭吃的狼獾。
牛二板鹰鸷般的目光当然不会放过尾随驼队的那个"小动物"。驼队走"小动物"也走,驼队停那"小动物"就消失。他知道那不是羚羊、狼獾也不是狍子、狐狸,牛二板断定那是一个人,因为他的眼睛不发光,他又不是一个荡游的暴客,因为他没有骑马。他不会对驼队造成什么危害,走到第二十一个程头的时候,牛二板突然想到他是二斗子!是一心一意想要做领房人的只有十二岁的二斗子!他被这个可怜孤儿的顽强感动了。送他回去已经成为不可能,牛二板只好看着他跟在驼队的后面走了。他要看看孩子到底有多大的承受力和忍耐力。只是对他的安全倍加注意。
夜里牛二板骑马悄悄靠近二斗子。掐指算算已经整整三十个程头,他实在不忍心让这个孩子独自跋涉。二斗子偎在一片草丛中。身上盖着一件老羊皮袄。清亮的月光照着他熟睡的小脸,汗污把那张脸画得花花稍稍。二斗子的一只手臂露在外面,一柄锃亮的牛耳尖刀被他的小手紧紧抓着。牛二板默默望了二斗子许久,觉得心里直发梗,有热乎乎的气在向嗓子眼冲。他将熟睡的二斗子抱上马背。这一天驼队拉大程,一程放出来整整一百二十里。
睡梦中二斗子喃喃呓语,那音调极有节奏,铿铿锵锵悦耳有力。牛二板知道这孩子是在唱自己编的《驼路歌》。
二斗子睁开眼,看见牛二板盘腿坐在自己的身边。这时候已经是另一个上午的辰光,牛二板正端着一只海碗唏唏溜溜地喝油茶。是油茶香喷喷的味儿和自己咕咕乱叫的肚子把二斗子吵醒来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二斗子怯怯生生地叫了声:"二板哥!"
牛二板说:"王锅头,给二斗舀油茶!"
王锅头佝镂着腰将油茶端给二斗子,说:"喝哇──来日的领房人!"
牛二板找出一块补驼掌用的熟牛皮,对二斗子说:"把脚伸出来!"
牛二板拿手指在二斗子的脚上测量着。
二斗子疑疑惑惑把脚伸出来。鞋底子与鞋帮都快分家了,大拇指二脚趾黑漆漆地露出来。王锅头叹一声,目光停在二斗子的光脚上,那脚上血痂叠着血痂,已经不成面目。王锅头说:"二斗子,快喝油茶,喝完了俺给你那脚上搽点药面。化了脓就不好治了。"
黑色的干结的血把鞋帮与脚粘在了一起。王锅头把水潦在二斗子的脚上,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帮着二斗子把鞋脱下来。
牛二板拿牛皮在二斗子脚底比试比试。拿一把剪刀将牛皮铰几下,用手窝窝,就纫上一根大针缝起来。眨眼的功夫就做成了一双皮鞋。
日头偏西,牛二板披挂整齐,站在房子门口大喝一声:"伙计们__起驼!"伙计们漫滩里跑开去捉自己列上的骆驼。
二斗子早已替牛二板给骊马备好了鞍子。他牵着骊马的缰绳立在牛二板身边,两只脚套着牛二板为他缝制的光闪闪的牛皮鞋。王锅头乒乒乓乓打整炉架锅碗,腾出一只手向二斗子勾勾。王锅头咬着二斗子的耳朵说了些什么。二斗子高兴得蹦起来,说了声:"俺知道了!"
二斗子扑到牛二板跟前卟通一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朗声叫道:"师傅──收下俺二斗子做徒弟哇?!"
仰起脸来时,早已是泪光盈盈。
牛二板沉默良久,拍拍二斗子的脑袋说:"起来吧……俺收下你。"
二斗子隔着自己的眼泪看到牛二板的两只棕黄色的眼睛里也是泪汪汪的。这是二斗子一生中看见牛二板唯一的一次掉眼泪。牛二板望着二斗子,一双泪眼深沉、温暖、博大。他眉头结成一个疙瘩,深棕色的大胡子在簌簌地抖。
二斗子高兴得鸣鸣咽咽哭起来,又连磕三个响头,嘴巴大咧着,拿黑拳头擦着泪站起来。
一片驼队起程前的紧张与忙乱。伙计们上驮的吭吭哧哧的喘息声,七起八落的吆驼声,护卫狗驱赶骆驼严厉认真的吠叫把个荒野塞得满满荡荡。
牛二板翻身上马说一声:"咱们走!"一伸手将二斗子拽上马背。二斗子坐在牛二板前面将骊马的缰一抖,那马便甩起浑圆的屁股舒展修长的四条腿"得得"走起来。
骊马驮着他俩朝着悬在天边的又圆又大的门__太阳走去。身后的驼队就像抖开头的线团渐渐扯拉开。
"师傅,俺给你唱唱俺自个儿编的《驼路歌》,你听听怎样?"
牛二板说:"好,你就唱哇。"于是荒漠漠的草原上就响起了一个孩子的脆生生的充满了生气的歌声。
天上黑鸦鸦,
脚下松塌塌。
左边胡杨林,
右边是沼泽。
蒲棒艳艳红,
大雁呱呱叫。
脸冲一座门,
圆圆红又大。
身背弯弯船。
上圆两头尖。
抬头望北斗,
就在右耳悬。
……
唱完了,二斗子吁吁喘着气问:"师傅,俺唱得咋样?"
"不赖!"
牛二板拍拍他的脑袋又抻了抻他垂在脑后的小辫子。
二斗子扭过身子把一条腿骗过来横坐在马背上,喜滋滋地又问:"师傅,俺有了自己编的《驼路歌》,以后俺就能做领房人了吧?"
"当领房人那么简单?"牛二板眼睛向下睥睨着自己的小徒弟,"你知道咱这会儿走的这条路,在阴天时《驼路歌》该咋唱?"
"不知道。"
"噢,还有,你知道下雨该咋唱?"
"不知道。"
"你知道刮白毛糊糊的冬天走这条路时《驼路歌》该咋唱?"
"不知道。"
牛二板将一只大手搭在二斗子的肩膀上,说:"记住,走同一条驼路,阴天,晴天、刮风下雪,《驼路歌》就唱的不一样。比方说冬天下雪又刮风,没了太阳月亮,没有星斗,咋辨别方向?"
"不知道。"
"要识风!"
"风?"
"对。咱走的这条驼路,一年四季没有不刮风的时候。冬天刮什么风你知道吗?"
"西北风。"
"对了。风天雪天,你冲着风头走,什么方向最冷,风最硬你就冲着什么方向走,没错。"
"俺记住了。"
"还有,天阴得再黑,东方与西方也还是不一样。一般人看不出来,领房人得辨得清!……雪天要走梁地,沿着高处走。千万不要走低凹的地方……"
"低凹处有雪坑是不?"
"你说对了。"
"师傅!"二斗子在马背上又骗过一条腿,干脆与牛二板脸冲脸坐着。"你给俺唱一段《驼路歌》,俺听听。这地方没外人。"
"俺从来没给任何一个人唱过《驼路歌》。"
"俺知道,《驼路歌》传儿子不传媳妇,是你的看家本领。可是俺这会儿是你的徒弟了呀!就唱一段哇!"
"好,俺就给你唱一段。"牛直板两只大手在二斗子的肩膀上使劲捏了捏,俺从来没给任何人唱过《驼路歌》,你是第一个!"
牛二板遥望着远处的地平线,深情专注地唱了真正的《驼路歌》。新鲜奇异的歌词与曲调,带给二斗子的是从来没有过的奇特感受,使他如饮醍醐,如梦方醒,如入仙境。
那《驼路歌》牛二板究竟是怎样唱的,除了二斗子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骊马雄健俊逸龙颈高扬,在牛二板冥通神会的歌声中,载着他师徒俩朝前走去。在前面等待他们的,是悬在地平线上面的又大又圆红橙橙的门__即将坠落下去的太阳。
从此二斗子正式走上了驼道生涯。
6. 戚二嫂和海九年的故事
戚二嫂从屋里走出来,她拧着眉头往天上看了看。镶着金边的乳白色云絮在大青山的顶上飘移,蓝色的山脉绵延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远处在南方的天际尽头有一朵黑色的云彩正悄悄地向这里飘过来;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从东边斜着射下来的阳光穿透了笼罩在贴蔑儿拜兴上空的炊烟;饱含着潮湿水气的晨风把浅蓝色的炊烟撕扯成条条缕缕的形状。戚二嫂犹豫了一会儿走进马厩将杏黄色的骑马牵了出来。
戚二掌柜在院门的外面从栅门的缝间伸进一只胳膊,拉开了门闩走进了院子。灰色的短上衣只套着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在肩膀头搭着;空袖子在他的身边晃荡着,戚二掌柜一边走一边颠了一下膀子把滑落下来的衣服重新搭在肩膀上。
"这大清早的你要到哪里去呀?"
戚二掌柜打着呵欠拿一只大手在胸脯子上使劲搓着向屋里走去。他的眼皮虚肿着青黄色的眼球上罩着一层血丝__昨天夜里他在胡德全家玩儿掏宝的赌博游戏一直到天快亮。
"到驼桥上去。"
戚二嫂简单地回答着也不看戚二,只顾把一块绣花的马褥子搭在杏黄马的背上,从马的一侧走到另一侧将马褥子摆摆正。
说起来“到驼桥……”这话只有归化地方的人才能听得懂,归化人给"桥"这个词赋于了新的特殊含意__那就是市场。如果你是一个初到归化的外地人,循着当地人所说的这个桥那个桥去寻的话,你能够看到的只能是一大群各式各样的人在围着牲口谈生意。而且这种市场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牲口市场;这市场又以牲口的种类分成驼桥、马桥、羊桥、牛桥……等等,都是各种牲口的专卖场所。
这里戚二嫂说到桥上去是说她要去买骆驼。照道理到桥上去买骆驼应该是男人们的事情,但是戚二这些年越来越疏懒了,除了走驼道之外所有的事情他都推给了戚二嫂。对此戚二有自己的解释:"在这个世界上做男人本身就吃亏,拉骆驼的男人就更是亏上加亏!一年一趟在驼道上滚爬,遇上强盗你得死,迷了路你得死,遭逢上老天爷刮白毛糊糊不把你冻死也得把你饿死……,总之是有无数个死一天到晚在等着你!我戚二能活到今日这也是我的福大命大造化大,我得对得起自个儿,既然到家了就要怎么快活怎么干,什么快活干什么!……"
所以戚二是走驼道的日子不在家不走驼道的时候能在家里好好待着的时间也少得可怜。戚二不在家的时候多数是去玩筛子,但是他有时候也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__打着玩筛子的幌子悄悄溜到村子北边的一座僻静的院子里。那座院子的主人是一个相貌俏丽的寡妇,她嫁到贴蔑儿拜兴才刚刚两年多一点丈夫就在驼道上得急病死去了。关于戚二和那个寡妇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对戚二嫂说过,她也没有抓到任何一点证据,但是她凭着女人的直觉感觉到了。这件事使他们夫妻关系迅速变得冷淡和疏远了。
戚二掌柜踏上屋门前的台阶站住了,斜着眼朝天上看看又抽了抽鼻子把空气闻了闻,然后把将目光停在他妻子的身上,说:"我说__看这天气十有八九是要下雨了,你还是别到驼桥上去了。"
"不妨事。"
戚二嫂蹲在马肚子下面给杏黄马扣好了肚带,使劲勒了勒。
"日他!……这娘儿们有病呢,递不进去人话。"
戚二骂了一句不再管戚二嫂的事,拉开屋门走进去了。他知道再说也没用,他这个老婆是不会听他的话的。不但如此,老婆要做什么事戚二不阻止还好,一旦他要是表示反对老婆就更来劲儿了就非要办不可了。
黄昏的时候戚二嫂从城里回来了,人和杏黄马都被雨水浇了个精透。她的身后跟着一串骆驼,被雨水打湿了皮毛的骆驼一共是六峰,都拿驼毛大绳串着拴在杏黄马的鞍子上。要说驼桥上的骆驼数以千计每日成交的数量亦是成百上千,可真正能让戚二嫂相中的却很少。每次到"驼桥"上去只能买回来那么几峰中意的骆驼。在外行人眼里骆驼都长得是兔头龙颈牛蹄子模样都差不多,实则其中的学问大着呢。塞上的骆驼分为四大种别:即鄂尔多斯驼、朝格尔驼、阿拉善驼和科布多驼;鄂尔多斯驼优点是性情温和易于驾驭,但是个体小力气也不大;朝格尔驼和阿拉善驼脾性相同,都是体格雄伟力气也大,缺点是耐久力差;只有科布多种的驼不但体格健迈而且耐久力最好。从相貌上看与科布多驼相差无几的朝格尔驼和阿拉善驼驮载四百斤货物只能走六十里便会现出疲态,而科布多种的骆驼驮载相同的货物一天可以走出百二十里,并且体力恢复得也快;两相比较相差甚远。戚二嫂是养驼人家出身对骆驼路数自然懂得很多,摸摸腰窝看膘情,掰开嘴唇看口齿,捏捏踝骨看脚力,观察眼睛、鼻子看脾性;往往要耗掉两三个时辰才能挑出几峰中意的骆驼来。
王锅头将戚二嫂新买回来的骆驼归入到大群中,特别地给它们拿了些细嫩的草料,仔细地挨个观察着它们。都是行家里手,戚二嫂买回的驼他挑不出一点毛病。迎着门的响动王锅头看见戚二嫂从屋子里走出来。
"你看咋样?我今天买回来的这几峰驼。"
戚二嫂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手指上拎着一个油纸小包,另一只手拿块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走下了台阶。
"没得说!我一峰一峰地仔细看了,连一丁点儿的暗疾都查不出来。"
戚二嫂笑了笑,把黄色的油纸包往高提了提让王锅头看。
"这是什么?"
"是治呕伤的药,是我顺便在城里的孟记药铺里抓的。"戚二嫂说,"你把这包药给那个海九年送过去。"
"还是你戚二嫂心眼儿好!孟记的药货真价实,一定能药到病除。"
王锅头伸手接过药包在手里掂掂,兀自感慨着。
"这算不了什么,一样样的人都是爹娘生养的,我看着那后生怪可怜价的。要不是我让他搬那块上马石,人家也不会吐血呕伤。说起来也真让人后悔,其实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搬不起那上马石。我琢磨那海九年会知难而退,哪承想他的脾气还真犟,明知道自己搬不起来却硬要搬!结果……不管怎么说咱用他也好不用他也罢,不能给人家弄下病。"
"是这么个理儿。"
王锅头扯了一块油布顶在头上冒着雨去了。
7. 海九年与王锅头的故事
二斗子的小房子里,海九年仰躺在炕上望着黑黢黢的顶棚想心事。二斗子盘腿坐在九年的旁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王锅头把戚二嫂的意思说了一遍,将药包递给海九年。这一回九年没有再拒绝,他低着头伸手把药接了。
"戚二嫂说得对,急病要急医。可不敢耽搁──二斗子,你快去刁掌柜房里拿药壶来,这会儿就把药熬上!"
柴禾在灶里烧着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沉默占领着整个房间。王锅头吧哒吧哒地抽烟。二斗子突然问:"九哥,你怎么哭了?"
海九年不做声,拿手巴掌在脸上抹着。
"后生,不用哭,人生在世谁都难免遇到个马高镫短的阶坎儿。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颏方圆,倒是生得一付富贵之相呢!……"
王锅头严肃了面孔仔细端详着九年,渐渐地眉头皱了起来,目光中也流露出许多的疑惑,这一看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再张口说话语气就有了变化:"告诉我__你叫什么名字?"
"海九年。"九年迟迟疑疑地说。
王锅头又问:"祖籍何地?"
"山西……,潞州府。"
王锅头又摇了摇头。经验丰富的老头子再没说什么,但是在他的心里萌生了想要了解这个年轻人的欲望。以后王锅头在草滩放牧骆驼的时候或者是串门闲聊的时候就特别注意观察海九年。有一次说起了关于老家的话题,说着说着王锅头突然盯住海九年说道:"你恐怕不叫海九年这个名字,你的祖籍也不是山西潞州。……"
海九年被老头子突然的提问弄得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血色像退潮的水迅速从他两边的脸颊上消退下去,脸色顿时变得刹白。
王锅头一看到海九年这表情就把话头打住了。老头子隐藏在杂色胡子里的笑容现出了怜惜的带着轻微嘲笑的内容。
在贴蔑儿拜兴王锅头是个很特别的人,他精通相命的学问有半仙之称是个很受人尊敬的人,可是他却是全贴蔑儿拜兴为数极少的几个自己没有骆驼的人中的一个。读者已经知道,贴蔑儿拜兴是个骆驼村,居住在这里的人除了养驼户和靠卖苦力替别人拉骆驼为生的驼夫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而事实上只要你兢兢业业做驼夫走一趟外路除了吃穿用之外至少可得一峰普通骆驼的工钱。一个靠打工为生的驼夫赤手空拳地走进贴蔑儿拜兴,三五年的时间便可以给自己的事业打下一个基础__拥有若干峰属于自己的骆驼,成为一个小型的驼户掌柜子。除了那些实在不争气的人──狂赌滥嫖之辈和运气特别不好的人──遇上了天灾人祸,一般来说驼夫都能实现做驼户掌柜的愿望。事实上居住在贴蔑儿拜兴的八十多户人家中,只有不到五户自个儿没有骆驼。在贴蔑儿拜兴大家差不多全都是掌柜子。每个贴蔑儿拜兴人都很珍视自己的靠劳动得来的荣誉和地位,彼此见面互相之间都以掌柜子尊称对方。
王锅头到贴蔑儿拜兴已经有十五六个年头了,他年年不脱空地走驼道是贴蔑儿拜兴驼队中不可缺少的锅头,而且平日里他还能得到一份稳定的收入__他是戚二嫂家常年雇请的长工,照理说他至少应该是个拥有着十峰以上骆驼的驼户掌柜,而他却硬连一把骆驼毛也没有!但是王锅头不嫖不赌也没有别的什么销耗钱财的嗜好,这就让大家感到十分奇怪,日子久了人们终于发现王锅头把挣下的钱全都攒起来了。这种举动在不喜欢盖房置地只把骆驼当做唯一家产的贴蔑儿拜兴人来说是难于理解的。因此王锅头在大家的眼里是个怪人。
新来贴蔑儿拜兴的海九年引起了怪人王锅头的特别兴趣。只要是有空老头子总爱找海九年拉家常。漫不经心地向海九年提出一些问题:年龄多大、家里都有什么人、过去都做过些什么事……等等。也不知道是糊涂还是怎么的,老头子提的问题总是重复,问题也不很多,海九年回答完了老头子还是不肯罢休的样子,眯着一双混浊的眼睛久久地盯着引起他兴趣的年轻人,似乎是没听到九年的回答或者是干脆就对海九年的话不相信。
大约过了有一个多月,在海九年和大家逐渐熟悉起来的时候,王锅头就又旧话重提了。在这之前他一直怀着浓厚的兴趣观察着海九年。那是一个上午,大家在草滩上放驼。太阳毒辣辣地照着,王锅头倒动着两条罗圈腿向二斗子和海九年这边走过来。老头子的头上戴着一顶用嫩柳树枝编织起来的遮阳帽,一手拖着赶驼用的哨棍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新摘下来的柳树枝。
"歇歇吧__后生们!"
老头子将哨棍和柳树枝丢在草地上,从裤腰带上抽出烟袋席地坐下。
二斗子在太阳地里一心一意地打拳;九年在抱着一块大石头不停地举着。
一连喝了二十多天的草药,海九年的呕伤渐渐好了。大约是在第十五天的头上,在轧草的时候九年突然感到胸部一阵疼痛接着就吐出了几块干硬的黑血块。那血块有指头肚子大小,二斗子拾起一粒血块拿指头碾碎了,血块子变成了粘乎乎的粉沫。
"九哥,"二斗子略略观察了一会儿手掌上的干血沫子,脸色变得十分明朗,他拍拍手对九年说。"没事了!__只要这干血块子一吐出来,你这呕伤的病就算是把根儿拔了。"
海九年弯下腰在轧碎的草杆间翻腾着,找到四粒干血块子。他把那几粒干血块子举到眼前仔细看了好半天,后来紧紧地攥住拳头骨节咯吧咯吧响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从那天起海九年每天都要用许多时间进行一项特殊的练习__这就是举石头。
二斗子从师父牛二板那里学来一套北路心意拳。人人都知道驼道并非是安靖之所在,但凡是走驼道的人在拳脚上都是有些功夫的。更何况二斗子一心要做领房人,那就更要在拳脚上有超人之处才行。所以二斗子在练功上就特别下功夫。
看到王锅头来了二斗子停下来,拿两只手巴掌轮流地在胸脯子上刮着,把汗水甩在草地上,在王锅头身边坐下了。
羊腿骨做成的烟袋咬在老头子的牙齿间,使他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手也没闲着,挂满了树叶的柳条搭在盘起来的弯腿间,老头子随手用柳条编着,眨眼的工夫一顶空心的遮阳帽就在他的两只粗糙大手之间出现了。
"九年……快把那破石头扔了吧……又不是自个儿的媳妇……"老头子热嘲地笑起来,羊腿骨烟袋在他的鼻子前一跳一跳地直颤动。老头子把遮阳帽扳扳正然后一甩手扔出去。
绿色的遮阳帽的溜溜飞行着旋转着,海九年在空中把它接住了。
说了一会儿闲话,二斗子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问王锅头:"王锅头,连着好几天我怎么没看见你,都是戚二嫂出来放的驼。"
"我出村了……替人算卦……。"
王锅头吐字含混地说。
九年不做声,只是默默地听着。他总是这样,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夜晚是干活儿还是休息他总是用眼睛看着拿耳朵听着,轻易绝不说话。他走进贴蔑儿拜兴有一个多月了村里的很多人还没有听到过他说话呢。与二斗子在一起总是听见二斗子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说这个说那个。谁也不知道在海九年那宽阔的脑门子后面隐藏着的都是什么念头。
"对啦!王锅头,你一天到晚给这个算命给那个算命的,你也给九年哥算一卦吧。那次你不是说来……怎么说的呢?__我也学不来,总之是你说九年哥面相长得好,有富贵之命。要是九哥他真的是富贵之人,说不定我二斗子还能沾上他的光呢。"
王锅头吧哒吧哒地抽着烟,隔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沉默地望了海九年一会儿,说:"算卦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诚字,既然九年心里不信,这卦不算也罢。这不是勉强的事。勉强了我算出的卦也就不会灵验。"
"九哥,你来贴蔑儿拜兴时间虽然不算长也一个月有余了,就算你没亲眼见过耳朵里听的也不少了,别说是贴蔑儿拜兴了,归化城北方圆几十里的地界内,谁家遇到个婚丧嫁娶搬家动土的事都得求王锅头给算一卦。你咋就能不信呢!"
二斗子替九年着急,同时也有点生海九年的气。"……九哥,你咋是这么个脾性,不识好歹!别人花上钱来请都未必能请得上,你倒好,王锅头给你白算卦你还不信。"
"我信。"海九年端正了身子朝王锅头坐好,"我多昝也没说过不信的话呀。"
还没等王锅头开始算呢,海九年就毫无来由地紧张起来。没有一点遮挡的太阳从上往下照着,海九年的被阳光照透了的眉毛成了褐黄的颜色;二斗子注意到九年那两道变成了褐色的眉毛连同绷在眉骨上的皮肤都在神经质地抖动。
"九年,"王锅头正言正色地问道,"你真的相信我算得卦吗?"
海九年说:"我真的相信。"
"那么不论卦好卦赖你都不会怪我?"
"一个人的命相好与赖那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我怎么会怪你王锅头呢。不会的!"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开始算了__请你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
海九年说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王锅头双眼微闭,右手举到面前,大拇指在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肚上迅速移动着,双唇阂动口中念念有词。掐算了一阵之后王锅头睁开了眼睛,问海九年:"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
"我姓海……名叫九年。"
"不,我要知道你的真实姓名。"
"晚生除了海九年这个名字再无别的姓名。"
"喔!……"王锅头摇了摇脑袋脸上现出失望的表情,把刚刚插在腰带间的羊腿骨烟袋重又抽出来,在烟袋里装着烟。"这卦不算也罢!"
"怎么回事?"二斗子莫名其妙地问。
"海九年他不诚不信。"
"我信我信!"海九年赶忙解释说。
王锅头摇摇头只顾抽着烟望着远处的迷朦的云雾,不再理睬海九年。
"王锅头,这就是你不对了,"二斗子说,"九年哥说他信,你却一口咬定他不信,你又没有钻进他的肚子里怎么就能判定呢?……咦!莫不是你为九年算命也不白算?是要收他的银子吧?"
二斗子这话刺激了王锅头,老头子仄过脸眍视着二斗子,把烟袋在鞋底上使劲儿敲着,说:"我说九年不诚不信他就是不诚不信!首先他告诉我的姓名就是假的!九年他并不姓海而是姓古!……"
王锅头一句话未了,就见海九年面容大动,始而惊骇继而感佩;两只眼睛盯住王锅头,慢慢地爬起来朝王锅头跪下"咚咚"地磕起头来。
"后生不必如此!__不必如此!……"
王锅头伸手去拉海九年,海九年却是死死地伏在地上不肯动。"先生真乃神人!请恕晚生不诚不信之罪……"
海九年这举动把二斗子搞懵了,他望望海九年又看看王锅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言重了!言重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这一下王锅头释然了,双手扶着海九年让他起来。
海九年重新坐好,端正着身体,已是满脸的虔诚!"老先生,晚生祖籍乃晋中祁县小南顺村,敝姓古名海;我十四岁来归化城学生意,住的是有名的字号大盛魁。只因去年触犯了号规被字号开销出来,……"
"好哇!海九年……原来你是买卖人!并不姓海也不叫九年。我二斗子待你如亲弟兄般挚诚,想不到你却骗我!"二斗子忿忿地指着海九年骂了起来。"你说你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我还思想着你我都是无人怜惜的孤儿,有心与你结成异姓兄弟。哪承想你却骗了我!"
"我……"
古海羞愧满面无言以对。
"同为天涯沦落人,二斗子你也不必过分责备九年了。其实九年隐姓埋名自是有他的苦衷的。商人的说道你多有不知,尤其是山西来归化做生意的商人,买卖做塌了,住地方被字号开销的人是再没有颜面在世面上混事的!买卖做塌了的商人就是死也只能死在外外乡,没有颜面回乡里的。唉!不说了。……来,九年,我与你好好算一卦!"
问明了九年出生的年月日时,王锅头掐着指头计算了半天,说道:"你的四柱是己巳、辛未、甲子、甲子。……"
九年敛声静息听着。
王锅头又掐着指头细细算了一会儿,说:"九年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从时辰上说,有是‘子甲‘,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
"好哇!"二斗子叫道,"九年属木命,我也是水命,水生木,木养水,想来我俩是有缘份的了。王锅头你快说下去!"
"好,我接着说。"王锅头凑近九年的脸仔细观察着,"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巳火之年,你这棵树本来是很难活的;可是你的命好就好在有子水滋润,这样你这棵树就不但能够成活,而且可以长成参天大树!…"
二斗子目光闪闪,看看海九年又看看王锅头。
海九年却表情惶惑,显然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命。
王锅头看出了九年的心事,笑笑说:"你不要不信,九年,人是抗不过命的,命中有福便是有富,若是命中没福你就是再争也没有用!我给人算命几十年了,像你这样的‘上造‘好命还是头一回遇上。金木水火土五行皆占,财官印食四字俱全,而且还是正官正印,单单这八个字就保你官至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开外,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这一卦算到此处连算卦人自己都是没有想到的,王锅头以卦论卦置身于卦外,待他依着卦相把话说出来之后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懵懵懂懂望住面前的海九年,好象是头一次看见似的目光中不由得就流露出惊骇与崇敬。老头子跳起来,拿袖子拂拂身上的土,双手空握举到胸前朝海九年做了一揖。
"九年!__你可是大福大贵之人,遇上你这是我王锅头之大幸。请受我一拜。……"
不但是海九年,王锅头这举动把二斗子也弄懵了。两个年轻人顿时尽都惊呆在那里。
"使不得!……使不得……"
海九年急忙把王锅头扶住请他重新坐好,说:"王大叔,今日我能遇上您又能借您的吉言就是我海九年的福气!我一个落魄的人哪里还敢指望什么大福大贵,只盼着能在贴蔑儿拜兴求得一个容身之地也就满足了。……"
王锅头说:"信与不信自有以后的日子来验证,来日方长!我只愿九年你在将来发迹之时不要忘了我今日的话,也就满足了。或许我老汉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王大叔,我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既落魄到这步天地,哪有颜面再见过去的朋友,更没有脸面回乡看望家中父母。如今我隐姓埋名只求能做一名驼夫混碗饭吃,但求您往后再不要提起我过去的事情,只叫我海九年好了。……"
王锅头说:"我明白。……"
为海九年向自己隐瞒了真实姓名和身份所引起的愤怒情绪在二斗子的心里折腾了一阵之后,很快就平息了。他以一个孤儿特有的敏感体察到了他的这个新朋友的痛苦和难堪,二斗子以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老成语调劝说道:"别难过了,九年哥!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上有父母下有老婆的人__比我强多了。要说起来我二斗子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呢,我不但没有父母兄弟姊妹,就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你记住我的话__苦命人的心烦事干脆就不能想,不然你就活不成。咱哥们今天能遇在一起也是缘份,是缘就拆不散的。往后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只管朝我说就是。只要有我二斗子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九年哥,只要有我二斗子身上穿的就冻不着你九年哥;你放心,在贴蔑儿拜兴只要有我二斗子在就不敢有谁来为难你。……"
二斗子一边说着一边拿手巴掌把自己的胸脯子拍得啪啪直响。其实论年龄二斗子比海九年要小六岁呢,那一年海九年已经二十四了二斗子才刚刚十八。而且二斗子由于发育不良个头没长成,俩人站在一起他连海九年的肩膀都赶不上呢。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海九年对他的信任,海九年望着二斗子很感激地点点头。
8. 海九年和驼村女人们的故事
在放牧的草滩上在刁三万的院子里,只要是得空海九年就要练习举石头。再加上牧驼轧草这样的活计无疑都在大量地消耗着海九年的体力。俗话说得好能吃才能干,一天天地增大的饭量引起了主家刁三万的恐慌。这天晚饭吃的是馒头烩菜,海九年端着大海碗呼呼噜噜地吃着,当他又一次伸手到笸箩里拿馒头的时候,一直拿眼睛瞄着他的刁三万终于说话了。
"海九年,你他妈的莫非是饿死鬼转生的不成?我这里给你数着呢,你已经不歇气儿地连着吃了六个馒头了!还要再吃,你也不怕把自己撑死。……"
海九年犹豫着把馒头又放下了。
"干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未等海九年开口二斗子便横着插了进来,"想当初你雇用九哥的时候只讲了管吃管穿没工钱,并没说定一顿饭吃几个馒头。"
"我供他吃穿是让他给我做活儿的,可不是让他一天到晚举石头玩儿的!……"
于是在饭摊子上展开了争论。
"那么你能说出来九哥吃到肚里的哪个馒头是用来给你放骆驼的,哪个馒头他用来举了石头?如果干爹能说出来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
刁三万一下子还没意识到二斗子是在嘲笑自己,他拧着僵硬的狼脖子把一只眉毛折成了三角形望着二斗子,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二斗子不看刁三万,他从笸箩里又拿起一个馒头故意在刁三万的脸前晃了晃,然后交在了九年的手里。"干爹,要是你不能把干活儿用的馒头和举石头用的馒头分辨清楚的话,那九哥就只好这么糊里糊涂接着吃下去了。"
"你这只喂不熟的狗!……我从你不到三岁上就开始养活你,到现在你不但不知恩图报反倒是像疯狗似的咬起主人来了。"
"我打从八岁起就给你干活儿,到现在整整十年了,你连一条骆驼腿的工钱也没给过我!"
"你不是长工,"刁三万说,"你是我的儿子,儿子为老子干活儿哪有拿工钱的道理?"
"你不是我爹,我爹是新疆的大驼商!"
"我不是你的亲爹可我是你的干爹,干爹也是爹。"
"你做的事就不是当爹的人该做的事,你喝我的血扒我的皮!"
"二斗子你别听村子里的人挑唆,尤其是那个牛二板的话你不能信!干爹不给你工钱那是因为我在给你攒银子呢。等银子攒足了干爹就给你娶媳妇。……"
争论一到这儿就只好不了了之了。至于海九年吃饭的事情刁三万再没有说什么。不过刁家的饭食质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一日三餐原本是两稠一稀变成了两稀一稠,并且轮到吃馒头的时候麻三婶总是蒸得不够全家人吃,吃不够便瓜菜代__清汤寡水的小米稀粥和看不见油星的大烩菜管饱了吃。二斗子、海九年心里明白却是说不出口,只因为这刁家的饭食主人和雇工并无分别,就连刁三万的老婆、孩子也是和大家一起吃的。
海九年隐忍着,什么话也不说,每日照旧是瞅空子练习举石头。
贴蔑儿拜兴的生活按照自己固有的规律运行着,每天早晨天还不亮妇女们就纷纷打开院门将自家的骆驼放出去。骆驼沉重的杂踏声、倒嚼声和被冲散的幼驼寻找母亲的哦叫声以及牧驼犬的吠叫声打破了早晨的寂静。黄土质的村道在驼群的踩踏下呻吟起来,雄鸡在高亢地鸣叫,闲散的马匹、驴骡和小群的羊夹杂在神态傲然的骆驼中间走着。晨雾中传来女人嗓门尖利的吆喝声和说话声。女人的鲜艳的衣服点缀着闪现出耀眼的色彩。所有的人和牲畜都朝着一个方向__村西的草滩走去。
贴蔑儿拜兴的地理环境是这样的:整个村子建在大青山的南坡下边,扎达海河上游的一条支流紧贴着村子的东边流过去__人们把这条河叫做大东沟。村子的南面是一大片幼小的柳树林,这片树林子在人们的印象中似乎总也长不大,碗口粗细的树杆、丈把高的树冠,在几十年间好象是从来也没有变化过。人们把这些树叫做老头树。
柳树林从整体上由西北向东南倾斜着。一条可供两辆马车并行的大道穿过林子把贴蔑儿拜兴与归化城联结起来。只有村子的西边是一片可供村人牧驼的草滩。这一大片草滩从村子的西端延伸出去大约有二十里的光景,整个草滩呈喇叭口的形状越向西草滩越宽阔;草滩上生长着麦芒草、针茅草、黄蒿、骆驼刺草、紫花苜蓿和芨芨草等几十种草,在雨水充足的夏天这里的野草密密匝匝高过了人的膝盖;在一些洼地里生长着的芨芨草丛能将体魄高大的骆驼淹没。草滩起伏不平,在地势高隆的地方大地裸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是一些黄色的细沙掩盖着的土沙梁子。这片宝贵的草场为所有贴蔑儿拜兴的居民共同拥有。
早晨,戚二嫂摇晃着哨棍跟在驼群的后面走着。
大肚子的麻三婶站在自家的院子门口迎住了戚二嫂。戚二嫂骑着她心爱的杏黄马,身子在马背上摇晃着把马勒住了。她的目光在麻三婶挺起的肚子上扫来扫去的,内涵羡慕和奇怪的意味。问道:“又有了?”
“又有了。”
麻三婶的回答象回声似的,听不出一点情感的色彩——对于怀孕和生孩子她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然了。
“这回是要生小子呢还是生个闺女?”
“想要个闺女呢,就怕是没那个命。”麻三婶觉得怀孩子和生孩子的话题挺没意思,就把话题转移了。"咋,自个儿放驼呢?"
"是啊,不放驼还能干什么。生就是受苦的命,有什么办法。哪象你只要肚子一挺起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家里坐着啦。"
"王锅头呢?"
"被人请去算命去了。"
"二掌柜也不说是帮帮你?"
"他呀,一天到晚除了赌钱还是赌钱,我连他的人影都难摸得着!要么就是喝酒喝成一堆烂泥似的。白天是个懒汉,晚上是个醉汉__还能指望他做什么活儿。……你家刁掌柜呢?"
"他妈的,这些男人都一个样,我家那个死鬼前天就进城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逛野鬼也不知道逛到哪里去了。"麻三婶愤愤骂道,"男人不在的时候家里的营生都是我们的,好容易把男人们盼回来了,这院里院外炕上炕下的营生还得咱们女人做!他妈的这成什么道理。咱们女人这辈子真是受不完的罪!做女人就是亏……"
"有什么办法,一代又一代多少辈子了咱贴蔑儿拜兴就遗留下这么个规矩。来世你转生个男人好了,你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
麻三婶提高嗓门移动的驼群后面喊道:"九年,替戚二嫂看着点儿骆驼!我和她说一会儿话。"
隔着驼群的缝隙戚二嫂看见海九年折回了身子,挥动着哨棍去赶她家的那些骆驼。
"瞧你麻三婶多有福气,刁掌柜又给你买回来一个干儿子,光知道干活儿不要工钱。……"
"什么呀,瞧你戚二嫂说得多难听!海九年呀他连长工都算不上,不过是在我们家帮个忙混碗饭吃。他能吃呀,一个人的饭量赶得上两个人。有什么办法,你戚二嫂不是不喜见他么!"
驼群荡起的尘雾遮蔽着,从走在前边的骆驼的缝隙间戚二嫂又看见了海九年模模糊糊的背影。
"戚二嫂,你是不是后悔了?要不我把他让给你,那可是个好后生,白天能给你放驼夜里还能给你做伴儿……嗬嗬嗬嗬!你不是说戚二掌柜一天到晚不着家吗?这不正好……"
麻三婶猥亵地笑起来。
"谢谢啦,还是你自个儿留着用吧!……"
夏天的东风把戚二嫂和麻三婶的对话送进了海九年的耳朵里,他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子全都涌到头上来了。脸蛋子烫得发烧,脑袋像座蜂窝似的嗡_嗡直响。恼恨与羞辱在他的心里翻腾着,他甩开哨棍狠狠朝骆驼的屁股上抽了一下。那倒霉的骆驼哦叫了一声蹦跳着向前窜出去。
在村西草滩上戚二嫂经常能看着九年抱着一块石头举起放下放下举起不停地练着。她喜欢看九年身上的汗水在阳光照射下闪着光的样子。只要她放驼的时候,就倚着沙堆久久地看海九年举石头,一边在心里替九年数着数。那时候她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烦恼也忘掉了。
黄昏降临,收牧了。肚子吃得圆溜溜的骆驼和其它牲畜都在牧人的驱赶下迈着缓慢的步子离开草滩,走回各家各户的院子。
随着人和牲畜的离去草滩渐渐安静下来,夜幕降临以后繁忙了一天的草滩就在升起来的月亮的映照下沉睡了。
但是贴蔑儿拜兴并没有随着草滩的沉睡而歇息,当疲倦的女人们收拾了碗筷哄着不懂事的孩子睡着以后,男人们的夜生活正热闹起来:从一些灯火通明的人家的院子里传出来豪饮着的男人们的说笑声、语调粗犷的划拳声、扯着嗓门的歌唱声。夜里的喧嚣响亮的在村子的上空盘旋着,直到黎明时分才渐渐消失。驼夫们在酒摊子上和赌场上消耗着他们旺盛的生命。
然而在贴蔑儿拜兴热闹的夜生活的各个场所都看不到海九年的影子,他每天也像女人们一样早早地就躺下了。他在黑暗中眨着干枯的眼睛想自己的心事,一直到很晚才入睡。
9. 海九年和麻三婶、戚二嫂的故事
夏天的大东沟是孩子们玩儿耍的好去处,但是自从一场突斡而至的山洪冲走了蹇老五家的一个十岁的男孩儿之后,孩子们就再也不敢往那里去了,都跑到村南的柳树林和村西的草滩上来玩了。七哥来到海九年的跟前。正是人不嫌狗嫌的年龄,七哥光着屁股只穿了一件绣着花的兜肚,秋天的太阳的光线毒辣灼人把他肩膀上和脊背上的黑红色的皮晒得卷了起来。"九哥!……"七哥叫道。
阳光热辣辣地照着,刚刚举完石头的海九年仰躺在地上喘气。他的嘴里咬着一根芨芨草的黄色茎杆;太阳的强烈光线刺激得他睁不开眼睛。天空是一片纯净的瓦蓝色像大海似的深邃无边,在离太阳很远的地方有一小朵淡灰色的云彩在缓慢地飘移,显得非常孤独。海九年从眼缝中瞄着那朵孤独的云彩发呆。
七哥的手里提着一串用高梁杆皮编成的蝈蝈笼子让海九年看。被太阳晒暖了翅膀的蝈蝈欢快地叫着,吵得海九年皱起了眉头。
"我一会儿的工夫就抓住了六只蝈蝈!个个都会叫。你看__怎么样?"
九年睁开一只眼,眉毛在眉骨打着折,他把懒洋洋的目光往蝈蝈笼子上照了照:"喔……是不错。"
七哥歪着脑袋欣赏着自己手里的蝈蝈,很满足地靠在九年肩膀跟前坐下,与他聊起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九年哥,你见过叶尼塞河吗?"
"没有。"
"就是说你没有去过俄罗斯啦?"
"没去过。"
"那你一定不知道河狸的故事吧?……你没听别人讲过吗?"不知道……没听说过。"
"我爹见过的,"七哥伸出手比划着"河狸有这么大,像兔子似的。可是兔子不会游泳河狸却会游泳。河狸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河狸的脑袋像人一样会想问题,河狸打仗,也有胜负还有俘虏__这你也不知道吧?获胜的河狸强迫俘虏为它们做苦工。……"
"七哥!……"
隔着几道沙梁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
"麻三婶叫你了,七哥。"
"甭理她,"七哥摆了一下头继续说道,"前年我爹在叶尼塞河的一条支流上抓到两只河狸打算带回来给我玩儿,可惜两只河狸在路上全都死了……"
"七哥……你在哪儿?"
从沙梁子的另一边儿又传来麻三婶的喊叫声。
"哎__我在这儿……"七哥答应着身子并没有动,继续给九年讲着他的关于河狸的奇异故事。"……不过我爹并没有把死河狸随便扔掉,我爹把死河狸的皮剥下来带回来了。用麦糠把河狸的肚填起来,把肚子缝好了,安上了一对黄色的水晶石眼睛,那河狸简直就像是活的了!你不信?赶明儿我让你看……"
七哥应着麻三婶的喊声跑去了。
把喳喳叫成一片的蝈蝈丢在九年的身边。
回来的时候七哥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对九年说:"九哥,麻三婶她们叫你去呢。"
"她们?叫我?……"
"是叫你,"七哥的脸上现出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狡猾的笑。
九年心里嘀咕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去了。
"小心着点儿!"他听到七哥在后边儿喊。
从沙梁子的背后传来一阵女人们的嘻笑声。刚走上沙梁子顶九年就像被魔发定住了似的呆在了那里:在那道沙梁向阳的细沙坡上一溜排开躺着六七个女人,她们全都将上衣撩在了下巴的地方,一对对乳房圆圆地朝天空亮着白晃晃地闪着光!海九年觉得自己的脑袋"嗡_嗡"地直响,脸上烫得发烧,他转身逃开去。
一片响亮的嘲笑声在他的身后追赶着。
这群女人中间除了戚二嫂和麻三婶还有胡德全的老婆、蹇老太爷家的七个儿媳妇以及牛二板的情妇也就是胡德全的大闺女,大部分是中年的妇女,都是些野性十足的女人。
第二天戚二嫂向九年道歉;还是在村西的草滩上,戚二嫂主动来到海九年的跟前。九年正抱着一块大石头不停地举起放下放下举起,一看到戚二嫂九年就扔掉了石头向弯着脖子吃草的骆驼走去。戚二嫂把他叫住了。
"九年!"
"什么事……戚二嫂。"
九年站住了,他的脸毫无原由的就涨红起来。
"你讨厌我是不是?"
"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走?还把脊背对着我?"
九年犹豫了一会儿把身子转过来了。
"好端端的你红什么脸,"戚二嫂目光寻找着海九年的眼睛说,"我又不是没穿衣服。"
九年低着头说:"有什么吩咐戚二嫂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其实也没什么事,我找你是为了昨天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咱们村里的这些女人都是些少心没肺的人,因为无聊才跟你闹着玩儿的。你就只当是什么也没看见就是了。你要是真的生气了,嫂子这就算给你陪个不是。"
"那有甚……就是看了也看不坏人的。"
"这就好,我还怕你心里怪怨嫂子们呢。"
"要是戚二嫂没什么事我就去赶驼去了。"
九年向一峰离群的崽驼走过去。
女人的心总是飘乎不定的,在沙滩上她们耍笑海九年的时候也许只是出于一时的无聊,但是在没有男人陪伴的漫长的冬夜里忍受不住孤单的折磨有人就真的动心了。
那是一个西北风刮得很紧的深夜,海九年被风的吼叫声吵得心里烦乱睡不着觉。他很想和谁说说话,可二斗子不在,此刻二斗子和刁掌柜都在千里以外的驼道上走着呢。海九年把油灯点着了爬在被窝里抽烟,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觉得心里很烦乱。这时候响起一阵节奏清晰的敲门声。
"开开门!……九年。"
黑暗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压得低低的声音。九年听出来叫门的是麻三婶。
"出了什么事?"九年慌慌张张地穿着衣服跑去开门。
随着门闩的响动麻三婶挤了进来,还没等海九年弄清是怎么回事他那只套上了一只袖子的光身子就被麻三婶紧紧地抱住了。
"三婶……不用怕,有我在呢!"
九年安慰着麻三婶企图挣开她把皮袄的另一只袖子套上。可是力气很大的麻三婶抱着他几乎离开了地面,向屋子里面移动,九年感觉出自己的身体触到了炕沿儿。
"别做声!……"
麻三婶把嘴凑到了九年的脸上说。从女人的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在了九年的脸上,一种类似发酵的醋一样的酸酸的难闻气味刺激着他。同时女人的软软的身体紧贴着他把他压倒在了炕上。九年的一只手里还紧紧抓着打狼棒呢。麻三婶的身体沉重地压在九年的身上,湿漉漉粘乎乎的软舌头在他的脸颊上眼睛上嘴唇上乱舔着。同时有一股强烈的酒气刺激着他。
"让三婶好好亲亲……这冬天的黑夜真是长,真难熬……你也不知道心疼三婶,……也不懂得自己上我屋里去……"
直到这时候九年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一使劲儿把压在自己身上的女人掀翻了。麻三婶的身体撞在了墙角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你大概是嫌弃我脸上的这几个麻点子吧?其实女人都是一样的,麻脸和光脸是一样的,三万就经常这么说__吹熄了灯女人都一样!……"
说着麻三婶扭动着身子又靠了上来。
九年把破皮袄往紧裹了裹,一只手使劲按住衣襟,另一只手五指岔开伸出去:"你别过来!……麻三婶……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九年的警告发生了作用,麻三婶停住了。油灯的光亮映照着,九年看见两排细密的牙齿在麻三婶张开着的双唇之间闪出湿漉漉的白光——麻三婶在笑呢。"怎么,你二十几的人了还害羞呢?……你没娶过媳妇还没逛过窑子吗?……你大概是怕刁三万吧?这你不用怕!有我呢,来吧,让三婶好好亲亲。……"
"我不干。"
九年很干脆地把麻三婶推开了。
"你该不是犯傻吧,白捡的便宜你都不干?一文钱也不用你花就能快活一场。……"
"我就是不愿意,"九年脚步咚咚地走到门跟前伸手把屋门拉开了。"你走吧,三婶。我海九年是个男人,要是我愿意就会去找你的。"
寒冷的风从敞开的门闯进来,麻三婶打了个哆嗦侧着身子从海九年的脸前走出去了。在屋门前的台阶上麻三婶又回过头说:"九年,啥时候你想通了就到三婶的屋里来!……"
九年呆呆地站了好半天,就那么让寒冬的夜风吹着。直到麻三婶的脚步声在院子里消失了好久,才把屋门关上。"难道说我应该和她做那事情吗?……"他糊里糊涂地问自己。也不知道是害怕呢还是后悔,他躺在炕上一直到天亮再没睡着。
为这件意想不到的事件九年苦闷了好几天。第二年春天二斗子和刁掌柜终于回来了,但是九年没有把这事告诉二斗子。他一直到死也没有对任何人讲。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是这样,他往自己的心里埋藏了许多的东西,这些东西把他与朋友们隔离开了,使得他在贴蔑儿拜兴人中间成了一个难于被人理解的人。
10. 戚二掌柜和白驼寡妇的故事
在村子北边关帝庙的前面长着一棵三人抱不拢的大柳树,整个夏天无所事事的老头子们就聚在大柳树下聊天。他们谈论的话题都是些遥远年代的稀奇古怪的传说,什么生活在西伯利亚地底下的巨兽猛犸、通古斯部落酋长长过一丈的长发、俄罗斯的皇帝如何庆祝生日……等等。这些老人都是在驼道上跋涉了几十年的老驼夫,没有什么事情他们不知道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都是默默无闻的海九年在一段时间内居然成了老头子们议论的话题。“听说了吗?那个瘦高个子的外来人如今力量可是大啦。”
“你是说刁三万收养的又一个干儿子吗?怎么会呢,……”
“哪里是赶儿子,是短工。”
“吃饭不挣工钱的那种。”
“我看象个买卖人。”
“和二斗子白了把子啦。”
“也相当驼户掌柜呢。”
“能行!”
……
一个夏天过去,不知不觉间海九年的胸前后背以及两条胳膊上凸起了一隆一隆的健子肉,整天在野外放驼太阳把他的身体晒得就像上了一层釉子似的黑红黑红地闪着亮,皮肤也粗糙了,整个身体就像是在一个高大的骨架子上用许多结实的精肉绑上去的;连走起路来的姿式也发生了变化,两只胳膊略略札撒着就像蒙古摔跤手似的。贴蔑儿拜兴用它无形的强大力量把旧的文弱的海九年在自己巨大的磨盘内研磨成了齑沫,然后又把他重新制作出来塑造成了一个新的人。
但是他的精神却非常让人担忧,这个新的海九年连他自己看看都觉得陌生的难以辨认了,他的情感和意识就在这两个海九年之间痛苦地徘徊。当许多不可避免的梦境把他带回到旧生活的场景去的时候,家乡的亲人和生意场上的掌柜、伙计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仿佛他们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
每当这种时候他会在睡梦里惊得大叫起来就像撞见了鬼一样。本来不是恶梦的梦境吓得他灵魂出窍。这情景使与海九年躺在一条炕上的二斗子既感到奇怪也非常紧张,每当这情形出现,二斗子就慌手慌脚地点着灯,惊慌失措地问:"九哥!……你怎么啦?"
九年默默不语地摇摇头,脸上的汗珠像黄豆一样大,从他的额头和两腮往下滴着。九年立刻把油灯吹灭了,他不愿意让二斗子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
"没事的__睡吧。"
海九年简单地说着重新在被窝里躺下。以后不管二斗子再问什么海九年一概用沉默来抵抗。二斗子曾经把这事问过王锅头,王锅头听了只是默默地摇头叹息做不出任何解释。
这天夜里二斗子又被吵醒了。他以为又是九年做恶梦了,他躺在被窝里没有动,也没睁眼睛,伸出一只手捅捅九年,嘟嘟囔囔地埋怨道:"九哥!……醒醒,九哥……又做梦了吧……"
可是搅乱他甜梦的那种声音却越来越响。二斗子心里很不高兴揪了揪被子把头蒙住了。过了一会儿二斗子感到有人在摇他的肩膀,是九年非常清醒的声音在喊他:"二斗子!__有事情……快起来吧!"
"我想睡觉……,累了一天,悃死啦!。"
结果他还是被九年弄醒了。一片杂乱的喊叫声伴着匆匆忙忙的跑动声从院子外面传进来,二斗子侧耳听了听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是狼进村啦!!……"
二斗子光着身子在炕上乱摸着,匆忙间把一只脚伸到衣服袖子里去了。
俩个人跑到了村巷里。
"来人哪!……"
"打狼哪……"
"快!……围住……"
"哇_啊_啊!__"
…………
惊慌的喊叫声划破了夜空。有火把的光亮在忽明忽暗的移动。
刁三万一边往衣服里纫着胳膊一边从屋子里跑出来,刚跑到院门口又折回去,在堆着供骆驼越冬用的干草垛旁边操起了一把草叉。
"狼蹿到谁家啦?"
刁三万晃着钢叉问二斗子。钢叉的铁齿在黑暗中闪出一束束的白光。
"在村子北边儿……好象是白驼寡妇家!"
于是人们全都朝白驼寡妇家跑去。
贴蔑儿拜兴村里总共有六户寡妇,住在村子北边的是两家,一家姓李一家姓杨,年轻而容貌娇好的是杨寡妇,杨寡妇的丈夫在世的时候杨家有两百多峰骆驼的家业,其中包括十几峰珍贵的白驼。不幸的是杨家在驼道上遭到了暴客的抢劫,丈夫死的时候只给杨寡妇留下一公两母三峰白驼和三峰未成年的崽驼。颇有心计的杨寡妇就用丈夫留下的三峰白驼繁殖起来,几年的工夫就把白驼发展成了二十余峰。以后她就依靠这些奇异的白驼来维持自己的生活__专门把它们租给结婚的人家娶媳妇用。归化地方为八方杂居之地,生活习惯上受蒙古族的影响很深,蒙古人崇尚白色因而把白驼看成是吉祥物。这一观念被广泛接受,于是用白驼组成的迎亲队来娶亲便蔚然成风。当年戚二掌柜迎娶戚二嫂的时候就是雇请的杨寡妇家的白驼。杨寡妇专养白驼渐渐出了名,人们就送了她一个外号__白驼寡妇。
杂乱的脚步声在很近的地方响着,向着北边的方向去了。待刁三万、二斗子和海九年赶到白驼寡妇家的院子,连狼的影子也没看到。几十只火把将白驼寡妇家的院子和院子周围照得雪亮。在人群乱哄哄的吵嚷声中,白驼寡妇一边抽抽嗒嗒地哭泣着一边清点着她的白骆驼。点来点去,结果是少了一峰不到一岁的驼崽。天光放亮的时候在村子东边的大沟边儿上把可怜的驼崽找到了。驼崽的肚子已经被掏空,脑袋浸在水里,斜着身子躺在河边的沙滩上。血把它身边的一大片潮湿的沙地都浸透了。从狼群留下的踪迹看出,袭击村子的狼有八九只,都顺着河边的荒滩往山里逃去了。好在所受的损失不算大,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是由此引发出来的一件意外的事件却没有等到天亮就闹腾了起来。出事的地点由村子北边的白驼寡妇家挪到了村子东边的戚二嫂家。
狼群袭击白驼寡妇家的事件平息之后,村人们都各回各家了。随着分散到各个村巷中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小了,火把也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村庄在凌晨时又恢复了固有的寂静。戚二嫂和丈夫、王锅头相跟着走回自家的院子。这一夜戚二掌柜不在家睡,他到胡德全家玩筛子去了,戚二嫂是在白驼寡妇家的院子那儿遇上丈夫的。正房和厢房的油灯都还亮着。戚二掌柜率先走回屋里,他伸着懒腰左右脚倒替着踩着自己的脚后跟把鞋脱掉爬上了炕。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快睡吧,还能复个二觉……"
话没说完,戚二掌柜看着自己的身子愣在了那里。
"你愣怔什么?……我要吹灯啦。"
戚二嫂正要吹灯,发现了丈夫的怪模样。
戚二掌柜打了个激灵急忙就往被窝里钻。但是已经完了,就听戚二嫂问他:"你身上穿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穿……睡吧!"
戚二掌柜两手急急忙忙掖着被子,隔着很远伸着脑袋要去吹戚二嫂身边的油灯。戚二嫂拿手掌把油灯挡住了。
"夜里你在谁家啦?"
"你知道的……我在胡德全家赌钱啦。"
"我看你神色不对头……你的身上好象是穿了件女人的花兜肚?"
"哪的事……没有,"
"有没有让我看看就知道了。"
"你别没事找事啦!"
戚二掌柜在被窝里转动着身子两手紧拽住被角,把后脑稍冲着妻子。他的后脑稍没长眼睛当然看不见身后的情景,戚二嫂跪起来用两只手爬着一点儿声响没有地靠近了丈夫。戚二嫂抓住被子的一角一使劲儿就把被子整个掀了起来。这一下毫无遮挡的戚二掌柜就完全暴露了。油灯的光亮清清楚楚地照见穿在戚二掌柜身上的水红色的绣花兜肚!戚二掌柜瑟缩在炕上,几乎是光着的身子哆哆嗦嗦地抖着;黑色的大辫子像弯曲的蛇偎在他的身边。
戚二嫂把目光盯在那件花兜肚上,脸色越来越白……。
"好哇!……我说的呢,自从走外路回来你就没在家里待上几天,说什么到这家那家玩筛子去啦……都是骗人!__原来你是上白驼寡妇那个狐狸精那儿去啦!……呜_啊_啊!!__你这个狼!你要我的命啦!……"
戚二嫂两只手在炕上拍着,哭着,嚷着,眼泪滚滚;后来就操起了苕帚抽打起来。
戚二不反抗也不解释,咬紧牙闷着在炕上翻滚着。拿手护着脸,在手指缝中间偷偷观察着。戚二嫂打得累了,扔掉了苕帚伏在被子上放声嚎哭起来。
上房里的吵闹惊动了厢房的王锅头,老头子披了一件衣服走出了屋子:"二掌柜……戚二嫂!好好的日子,又何必呢。……一家人么,有话好好说。……"
王锅头站在院子当中,隔着窗户大声地劝说着。
"这日子没法过了!……"王锅头听见戚二嫂在窗户里说。"家里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管,整天在白驼寡妇那儿鬼混。……"
王锅头叹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其实戚二和白驼寡妇的事情他早就知道,那时候他就算出来戚家迟早会闹一场风波的。戚二嫂他是最了解的,她可不像别的女人那么好哄,戚二嫂的性子烈着哩,激怒之下很难说会干出什么事来。果然,随着屋里一阵响动戚二嫂走出来了。灯光从后边照着,看不清戚二嫂的脸。
"干什么?……你要到那儿?"
戚二掌柜光着脚追了出来。
"我……恨死了!__白驼狐狸精……我要放火把她的房子烧了!"
"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王锅头伸手把戚二嫂的胳膊死死拽住了。王锅头帮着戚二掌柜好说歹说总算是把戚二嫂弄回屋里去了。
第二天下午戚二嫂简单地收拾了几样衣物扎成一个小包袱,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回娘家去了。
半个月之内戚二掌柜一连往察罕拜兴的岳父家跑了三趟,结果是每次都被戚二嫂哭一阵骂一阵把他赶出了屋子。后来是王锅头出面用骆驼载了麻三婶到察罕拜兴去,麻三婶以女人的情感劝说一阵,王锅头从命相的角度开导一阵,天黑以前终于把戚二嫂接回了贴蔑儿拜兴村。
从表面看夫妻之间重归于好,但是在戚二嫂的心里却留下了永远也难以愈合的创伤。一片看不见的阴影一天到晚遮在她的眼前,使她无论看什么都带上了灰暗的色彩。夫妻关系很冷淡。为了自己的过错戚二掌柜对妻子是时时处处谦让着,家里的大事小事全凭着戚二嫂一人做主。
11. 海九年和二斗子的故事
炎热的中午,闷人的暑气笼罩着草滩;黄色的太阳在无边无际的天空施展着威力,把无数金箭般的光线直射到大地上来了,强烈的阳光压迫着人和牲畜都不敢抬眼向天上看;狗吐着长长的红舌头都躲到树或是墙的阴影下边乘凉去了。往远处看,这里那里到处都是正在升腾的闪光的蜃气,像隐形的妖女似的蜃气若隐若现地扭摆着,让人感到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幻起来。被太阳晒干了翅膀的蝈蝈和蟋蟀的鸣叫声连天接地的响着,吵得人心烦意乱。七哥率领着十几个一般大小的男孩从白桦树林里钻出来跑到放牧的草滩上来了。,
"二斗子!……九哥!……"七哥把两只小手做成喇叭状高声喊着。孩子们全都光着身子,头戴用带叶儿的嫩柳树枝编成的遮阳帽,光脚丫踏着草地跑着。在一片半人高的针茅草丛里孩子们把二斗子和海九年找到了。这两人正躺在草丛间睡觉呢,都用衣服将脑袋严严实实地盖着,光肚皮亮着。
"二斗子__快醒醒,天亮啦!"
七哥拿手里的柳条枝一挑,把盖在二斗子脸上的衣服挑飞了。又一挑,把九年脸上的衣服也挑飞了。众娃儿们都叽叽嘎嘎地乱笑起来。孩子们把一片针茅草都给踏倒了。
"干甚么!……这是谁啦?"
阳光晃得二斗子睁不开眼睛,他把一只手挡在眉毛上,耳边听着娃儿们的笑声__猜出是谁了。"我就知道是你们这帮混蛋小子……"二斗子在草地上坐起来了。
"二斗子哥,我们求你俩个事儿。"
"求求你啦……"
"什么事儿?"
"带我们到大东沟去……"
"啊!__又想耍水啦?你们都不想活啦?"没等七哥把话说完,二斗子就瞪大了眼睛喊起来。"蹇老五家的小仨儿才淹死几天?你们就忘啦?"
海九年说:“七哥,如今你已是十一二岁的小伙子了,还要我们带你去干什么。”
"我娘说了,十一二岁也还是娃娃呢,要是有大人带着,小仨儿就不会淹死的。"
"只要你肯带我们去就不会出事的。"
"就是,求求你啦……"
"求求你啦!"
"你看,天多热,都快把人晒化啦!在水里泡泡多凉快!"
…………
娃儿们蹲在二斗子周围抱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儿摇晃着。二斗子心软了,拿眼睛看九年。
"他妈的,这天热得也真邪乎……,水里倒是凉快。"九年眯着一只眼看看天上,说:"好,那就带你们去吧。"
娃儿们呜哇乱叫着从地上蹦起来!
"可是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了,七哥,我问你,刚才你叫我甚么来着?"
"我叫你……"七哥猜出了二斗子是什么意思了,赶忙改口说:"二斗叔!"
"哎__这还差不多!"二斗子又指着九年问,"你们叫他什么?"
娃儿们齐声喊:"叫九叔!"
"这就对啦!__"二斗子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记住,以后不管在什么场合说话都要讲究个礼数,不能乱
了长幼尊卑。"
"记住啦!__"娃儿们齐声答道。
"好,走吧。"
他们绕向南边,穿过柳树林间的小道__为的是躲开刁三万和麻三婶的眼睛__向大东沟跑去。娃儿们都冲到前面去了。二斗子把长辫子盘绕在了头顶上遮挡着太阳,灰色的打着补钉的上衣搭在他的光肩膀上;海九年与二斗子并肩走着。
"咦!……你看那是谁?"
刚刚走出柳树林海九年站住了,用手拍了一下二斗子,指着村子通往归化城的大道让二斗子看。远远地看见有一团灰色的尘雾沿着大道向这边迅速飘过来。
"是个骑马的人在跑呢。"二斗子眯缝着眼睛观察了一会儿说。
已经可以听到越来越响的马蹄声了。尘雾中渐渐地看清了骑马人的身影。
"他跑得真快!"九年羡慕地发着感慨。
"这是个混蛋!"二斗子唾了一口,"暑伏天这么骑马,会把马跑死的。这个家伙骑的一定不是自己家的马,而且他的心眼儿也不好。"
眨眼的功夫骑马的人就来到他们的眼前,那马被缰绳一勒,歪着脖子打着旋儿停住了。马的乌黑闪亮的皮毛、磁蓝色的眼睛强劲有力的动作,……都让二斗子那么熟悉,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黑枣骝!而且更出人意料的是打着黑枣骝疯跑的居然是胡德全。
黑枣骝嘶鸣着打着旋子,马蹄子溅起的泥土块子飞到了海九年的脸上了。二斗子一边躲避着黑枣骝生怕马蹄子踏着自己,一边问胡德全:"驮头!你这样使唤马会把黑枣骝弄出毛病的。"
胡德全没搭理二斗子的话,站在马镫上喊道:"少废话,你__快去村西的草滩那儿,把放驼的人们都叫来!……"
一团一团黄色的汗沫子从黑枣骝的肚子上滴在了干透了的尘土里,黑枣骝"呼哧_呼哧"地喘着气,玻璃球似的蓝眼睛斜着望着二斗子和海九年。
二斗子曾经参加过万驼社和羊马社组织的围攻天主教堂的行动,以为又要有类似的事情找来了。
"是不是万驼社的羊领房又有什么命令下来啦?难道是俄国人又到咱归化城找麻烦不成?……"
"这回你猜错了!这一次是件大好事__有洋落可捡了。你们俩分头去告诉大伙儿,有马的骑马,没有马的骑驼,有车的套上车,立马进归化城里去!"
"可是进城干什么去呢?"
"这还用问吗?__是大好事!万记毛毡店的李掌柜要放火烧掉所有的毡毯,堆山结塄的羊毛毡毯都是好东西!能让它们白白地烧掉吗?……"
黑枣骝又一耸一耸地跑起来,黄色的尘烟像一只时时变形的怪兽紧紧咬着黑枣骝的尾巴追进村子里去了。
海九年和二斗子抛开了七哥一帮孩子,转身往村西的草滩跑去。在路上他们远远地看见一辆三驾马车迎面朝他们跑过来,疾驰的马车身后拖出长长的尘烟。还隔着老远呢,二斗子就认出了驾车的车倌。他喊道:“是我干爹,……”
说话间刁三万驾着的三套马车已经来到他们眼前,三匹拉车的马情绪都很激动,一边奔跑着一边扭动着脑袋躲闪着在它们头顶上悠来晃去的马鞭。刁三万站在马车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摇晃着长长的鞭杆,活像古时候驾驭战车的武士。刁三万的吆喝声听上去有些吓人,马车轰轰隆隆驶过来差点把等候在路中央的二斗子和海九年撞倒。两个年轻人机敏地一跳蹦到了路边的草地上了。
“干爹!……”
二斗子喊了一声。他看见刁三万扭动着身子对他和海九年说“见便宜不捡有罪呢。”
两个人追着尘土奔跑起来。站在马车上的蹇二、蹇三兄弟俩把九年和二斗子拽上了马车。
归化城大北街,万记毡毯店门前挤满了人,几个神情沮丧的伙计出出进进的忙碌着把一卷一卷的毛毡和地毯堆到门前的马路上。围观的人把道路堵塞了。人群的后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粗野的叫骂声:“日他妈!这是作甚呢?这是谁把路都给堵上了。……”
“好狗还不挡道呢。”
两个汉子拨开碍事的人挤到人群的前面,他们手里都握着鞭杆。这是两个过路的车倌,两个人怒气冲冲的吆喝着,一个上年纪的人把他俩劝住了。与此同时现场的奇怪的气氛也使他们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不寻常的事。两个人握着鞭杆往一边躲着,看着身边的人们往里挤。
那边火光已经亮起来了,刺鼻子的燎毛味飘荡开来。
还没等海九年和二斗子钻进人群,就见刁三万腋下夹着一卷羊毛毡从人群中挤出来。
“先下手为强!……”
刁三万兴奋地嘟囔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人影。
海九年和二斗子相互保护着一连推倒好几个人,挤进人群里去了。
抢夺羊毛毡的人们疯狂情绪压倒了一切.火
12. 海九年和驮头胡德全的故事(1)
这件事情发生在接驼羔季节的七月。还是在去年走外路之前,刁三万请王锅头算了一卦;卦相上说今年是马年,马年是刁三万的本命年,于刁三万大吉大利,百事皆顺。果然,麻脸的老婆一下子为刁三万生了两个儿子__是少见的双胞胎!这还不说,刁家的三峰怀胎母驼正在一个接一个地下小驼呢。
从早晨开始刁三万就带领着二斗子和海九年忙着为母驼接生;在倚着墙角的地方搭起了一座驼羔棚,地上铺了暄软的茅草;已经有两只驼羔顺利降生,都圈在用栅栏隔开的驼羔棚里。新生的驼羔模样非常古怪,长得一点都不像它的父母,首先一点在驼羔的脊背上根本就看不到驼峰,像马和羊一样是平滑的;四条腿象木棍似的很瘦并且上下一般粗。刁三万的一群赃兮兮的儿子__大虎、二虎、三虎、四虎喊叫着跑来跑去,招来了村子里的一大帮孩子看热闹。孩子们呜哩哇啦地乱喊乱叫着给刁家的院子里增添了几分喜气。
正在坐月子的麻三婶爬在炕上从窗户缝向外看着,欣赏着院子里的美妙景致,她脸上的所有的麻点子都笑开了花。刁三万今天的脾气特别好,挺着僵直的狼脖子跑来跑去做这做那。他在拿一件包裹驼羔的羊毛毡的时候被一个孩子绊了一下几乎跌倒,但是他一点也没生气,"嗨儿_嗨儿"地笑着问那孩子:"大爷没碰着你吧?"
这一天又接了一只驼羔。
从祖先那里传下来,一代又一代的贴蔑儿拜兴人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那就是他们世世代代与骆驼相依为命靠驼运业为生,但是却从来也不在骆驼的孳生上下功夫,他们所有的骆驼全都是花钱在归化城的驼桥上买回来的。在他们的感觉中只有怀里揣着走驼道拚血拚汗挣来的银子,到驼桥上大大方方地买驼,那才够气派;也只有那样才算是拉骆驼人的正道。
是刁三万打破了这个古老的传统;吝啬而又精明的刁三万从购买骆驼和孳生骆驼之间的差价上看出了利益,于是他买回了三峰专门生殖用的母驼自己搞起了骆驼的繁殖。几年的时间三峰母驼生下了十多只小骆驼,刁三万从中大获其利。眼看着刁家自己繁殖的小驼一天天长大并且在驼道上派上了用场,高傲的贴蔑儿拜兴人开始改变了古老的观念,许多人家都学着刁三万的样子也饲养起母驼来了。
黄昏时分,王锅头来了。老头子把刁家的驼群赶进了院子__因为接羔忙不过来刁三万把自家的骆驼托靠给了王锅头照顾__径直走向了驼羔棚。
刁三万警惕地站在王锅头的旁边,注视着老头子的一举一动。神态非常紧张。二斗子与海九年交换着目光,嘴角上含着笑意看着这一切。
王锅头把目光在驼羔子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在一峰个头最高也最壮的驼羔子身上定住了。老头子拉开栅门走进去。
"你要做什么?"
刁三万跟在王锅头的身后把栅门紧紧关上了。
对于刁三万的问话王锅头不加理睬,弯腰抱起了那只骆驼羔就要走。
"你这是做什么?"刁三万屁股紧紧顶住栅门挡住了王锅头的去路。
"我在拿我自己的驼羔__难道你忘记了,去年你找我算卦的时候答应的事__我的卦要是应了验,你就送我一只羔子。"
"噢__这事我怎么会忘!"刁三万狡猾地眨巴着眼睛说,"不错,我是答应送你一只羔子,可不是骆驼羔子,我指的是绵羊羔子!"
说罢刁三万伸出双手从王锅头怀里把驼羔子抱过去,轻轻放到地上,然后拉开栅门;"走吧!王锅头,把你的哈喇子收起来,把你那眼睛从驼羔身上挪开吧。我就是在四个"老虎"中的让你抱走一个也舍不得你拿走我的驼羔子!__就是这话。"
王锅头笑了。"我就算见了你会耍这一招……,真算有你的,你他妈的把驼羔子看得比儿子还值贵!"
"既然知道那你还来抱我的驼羔?"
"我只不过是试探一下,看看你这个吝啬鬼的毛病改了改不了。看来还是老古时人说得对__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啊!"
王锅头拍拍手走出驼羔棚。
"哎_哎,你别走哇。骆驼羔子虽说是没有,可羊羔子我早就给你预备好了,别生气,把羊羔子抱去吧。"
刁三万在院子门口追上了王锅头,用手指了指墙角的羊羔棚,又补充说:"随便你,挑个最大的拿去吧!"
"算了吧!你以为我真是来讨债的吗?我王锅头算命本着一个宗旨__为人招财,替人消灾;我看重的并不是钱财。刚才我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顺利地接下了两只驼羔。已经生下驼羔的母驼休息了一两天之后就归入了大群,刁三万把驼群交给海九年放牧,他自己和二斗子留在院子里照顾刚刚出生的驼崽和等待最后一峰怀孕母驼下崽。
驼崽们得到了细心的照料,一个个活蹦乱跳。但是母驼的情况却不怎么好,都过了整整两天了这最后的一峰母驼一直也没有生崽的动静。刁三万一天之内要跑到母驼跟前无数次,仔细观察着母驼的情形。母驼一直躺着,样子十分疲惫,眼睛也没有一点生气。
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母驼终于开始了产前的挣扎。生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先出来的不是驼羔的脑袋,而是两条后腿!这情形让守候在母驼身边的刁三万一下就急得头上冒出了汗__他知道母驼是遇上了最棘手也是最危险的寤生。侍弄了大半辈子骆驼的刁三万知道,遇上这种情况不是母驼死就是驼羔死,搞不好耽误了时间母驼和驼崽都活不成。看着痛苦挣扎的母驼,刁三万脸色迅速变得灰白了。寤生的情况在刁三万短短几年孳生骆驼的历史中还只是听说而已。手足无措的刁三万在院子里盲无目的的走来走去,把两只粗糙的大手搓得沙沙直响,一个劲儿问自己:"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二斗子似乎冷静一些,他跑回厢房拿来一把宰牛用的尖刀。刁三万一看见二斗子手里那明晃晃的尖刀就吓了一跳,直眉瞪眼地问:"你要做甚么?"
二斗子说:"干爹,时间耽搁不得了。驼羔子是要不成了!快下手吧,再晚了怕是连母驼也活不成了。"
"你说什么?__你要我弄死驼羔子?……好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想害死我的驼羔子?"
"这都甚时候了,干爹你还说这种话,你是糊涂了还是咋的?给谁都得这么做了!没有别的办法。"
"不行!"刁三万就像蛮牛顶墙似的不肯让步,"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能让你害死我的驼羔子!……"
麻三婶爬在窗户上哭起来,喊道:"他爹!你别听二斗子的,他不是咱的亲儿子,他没安好心哩。"
"好!__我是在害你们呢__这是你们说下的话,那我走了,这事我再也不管啦!"
二斗子丢下刀跑了。
刁三万跺着脚朝二斗子的背影骂道:"好你个二斗子,你这个叛逆!__奸臣!我遇上了危难的时刻,正用人的时候,你跑了!……"
母驼寤生的稀奇事吸引了许多村人,来看稀罕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大家望着只生出两条半截子腿的母驼,没有一个人能想出办法来。蹇老太爷把一双发红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蹲在母驼身边看了好半天,最后摇着头站起来了,说:"没辄了__三万,我活八十多岁了没见过这阵势。二斗子说得对,你别舍不得,动手吧,要不然这么拖下去就连母驼也保不住啦!……"
听蹇老太爷这么一说,刁三万知道事情是没指望了,他不再骂也不再跳了,霍地蹲下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蹇老太爷指挥着几个汉子把母驼身体放展了,母驼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眼皮塌拉着完全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了。有人把母驼上边的一条后腿往高抬着,戚二掌柜捡起了二斗子丢下的宰牛刀攥了攥准备肢解驼崽的身体。妇女们都捂着脸向人群外挤着,都不忍心看了。
"等一等!……"
满头是汗的二斗子气喘嘘嘘地钻进了人群。是怜惜骆驼的心情逼着他又返回来了。二斗子把戚二掌柜拿着刀的手腕抓住,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海九年说:
"戚二掌柜,你先别忙着动手,九年哥说他有办法,让他试一试。说不定母驼和小驼都能保住呢。"
海九年一边把袖子往胳膊肘子上挽着,一边拿眼睛看着刁三万__他得等刁三万的一句话。
刁三万本来是蹲在地上哭来着,听到有人能救他的母驼和小驼,他站起来了,目光直直的望住海九年好象不认识似的,问道:"你说什么?……你有办法保住驼崽又能不让母驼死掉?"
还没等海九年回答,戚二掌柜就说:"海九年,你吃过几碗干饭,也想逞这个能?你睁开眼睛看看__站在你跟前的这些人,把我戚二抛在外边不算,刁掌柜、蹇大掌柜、蹇二掌柜……贴蔑儿拜兴人干别的也许不行要说侍弄骆驼,拿出哪一个你能比得了?你来贴蔑儿拜兴才几天!俗话说得好__没有金钢钻儿,别揽瓷器活儿,你还是一边凉快着去吧!"
"我有金钢钻儿……我放牧过大驼群,我见过母驼寤生。"
"戚二掌柜,你别隔着门缝瞧人__把人看瘪了。九年哥他过去曾经在喀尔喀草原上管理过专门繁殖的大驼场哩!"
"嘻……我不信!"
"不可能吧……"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叫人家试一试么。"
"耽误了事情怎么办?他海九年能赔得起人家的母驼?"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
人群一阵晃动让开一条道。
胡德全骑着马走进了院子。他是到城里的万驼社办事刚刚回村来的。胡德全的装束变了样,已经是走驼道的打扮了__上身赤膀穿一件汗塌子,脚下蹬一双高腰马靴,腰间扎着足足有一拃宽的生牛皮带,手里攥着一条真蟒皮大皮鞭。胡德全蹁腿下马把缰绳随手交给二斗子,走近了母驼。
12. 海九年和驮头胡德全的故事(2)
"刁掌柜,出了什么事?"刁三万哭丧着脸说:"母驼遇上了难产。……胡驮头你快给看看,还有没有指望?"
胡德全歪着脑袋两道黑眉毛紧簇起来在鼻梁子上面撞在了一起,一边把折成三折的蟒皮鞭在手掌上敲打着;看了一会儿,拿手掌把皮鞭抓住,说:"这种事儿我也只是听说过……"
"海九年说他有办法。"刁三万指了指海九年对胡德全说,"胡驮头你给拿个主意。"
胡德全斜着一只眼从下往上打量着海九年。
二斗子赶忙抢着说:"九年哥见过母驼寤生,他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让他试试吧,死马当作活马医……"
"可是,我的母驼要是被他耽误了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他得赔!”
“你说什么?”
胡德全瞪起了眼睛。
“要是耽误了母驼的性命,他海九年就得赔我。”
“这也算是人话?”
胡德全把眼睛眯成一条窄缝看着刁三万。刁三万被看的每了主意,窃窃地问了一句:“那你说该咋办?”
"要我说咋办?__死了活该!"胡德全拿鞭子朝刁三万打了一下,骂道。"你他妈的还叫人不叫人?人家好心好意帮你救急,你还想着让人家赔你的骆驼!"
"这话咋说的……"
"咋说的?你的骆驼全都死光了才好呢。"胡德全的鞭子又一次落在了刁三万的脑袋上,不过打得不很重。"就是这么说的,我看你是喝人的血喝惯了,这么大的后生一天到晚白给你干活儿不说,如今既想让人家救你的急,还想让人家替你担风险,他妈的你姓刁的心也太黑啦!"
"那是他自个儿乐意……"刁三万自觉理亏,兀自嘟哝了一阵,对九年说:"那你就试试吧。"
九年说:"二斗子,你去找根绳子来__快!"
海九年亲自拿绳子把生出半截的小驼的腿拴住,然后把绳头交到二斗子的手里,嘱咐说:"我叫你拽你就拽,用力一定要匀,千万不可太猛了!"
"知道了。"
九年自己跪在地上,两只手在母驼的肚子上揉着,由前往后推着;母驼呻吟起来,由于疼痛眼睛里淌出了泪。
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
结果,奇迹发生了:在母驼愈来愈紧迫的呻吟声中,驼崽的毛片湿漉漉的身体出来得越来越多了!大约两袋烟的工夫,母驼终于把小驼生出来了。
过了不一会儿小驼崽就睁开了眼睛,深棕色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望着整个陌生的世界和围在它身边的人。
刁三万把小驼抱在怀里,狼脖子吃力地歪着拿脸蛋子蹭着小驼湿漉漉的皮毛,眼泪在他赃兮兮的长脸上流着;他歪着脑袋在一边的肩膀头擦着泪,高兴得什么也顾不上了。
"呜呀_呀__小宝贝,你可是得救啦!还是老天有眼……我刁三万没做缺德的事。"
旁观的大人孩子全都好奇地围上来看热闹。
海九年拿一团乱草擦着手走出圈外。
胡德全欣赏的目光追随着海九年走到他的跟前来了。
"好小子!"胡德全友好地拿鞭杆子在海九年的肩膀上敲打着,"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两下!要不是亲眼看见我还不相信呢。……在哪儿学的?"
"九哥在喀尔喀草原上的专门孳生骆驼的大驼场上干过!"二斗子抢着替九年回答。
"想不到你还有点儿来头。……看来刁掌柜是委屈你啦。"
二斗子说:"那是!__只管饭不给工钱,太不合理。"
"哼,刁掌柜这种人恨不能在一只羊的身上剥下两张皮来!吝啬得简直就想把自己拉出来的屎都吸回去!给他干活儿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不如你跟我干吧__怎么样?"
九年笑着摇了摇头。
"咋?__你不愿意?"
"不是……"
"那为什么?我姓胡的做人可与刁三万不一样,给我干活儿,我给你半个驼工的工钱!"
胡德全笑眯眯地说。
"给多少工钱我也不能干。"
"咋?__"笑意在胡德全的脸上凝固了,"不给我面子?……瞧不起我胡德全还是咋的?"
"哪能呢,说什么瞧起瞧不起的话,我是……胡驮头。"
"你少跟老子废话!__痛快点儿。要是嫌工钱少,我给你加到一个整驼工的工钱。"
笑意在胡德全脸上消退着,那表情说不上是情绪,看着别扭得厉害。
"我真的不能给你干,我谁家也不去。"
"去你妈的!……"
不等九年再做解释,胡德全手里的鞭子一扬就抽了下去。与此同时胡德全鼻梁两侧的肌肉突然横着拉起来,脸上的表情已然狰狞可怖。
内钢外柔的蟒皮鞭斜着裹在了海九年的脸上,最先出现的是一道白印,像一条小蛇似的从九年左边的额角迅速窜出来,跨过他的一只眼睛在右边的颧骨上消失了。紧接着那道白印就变红,渗出了血,鲜血又红又稠封住了他的眼睛。这是很内行的一击__为了避免对手的反抗先封住对手的眼睛。
二斗子惊叫了一声扑向了九年。刚到贴蔑儿拜兴没几天的九年不知道,可二斗子最清楚胡德全那蟒皮鞭的厉害!那蟒皮鞭长约一丈,外边由五花的真蟒皮紧紧缠裹,内里是一根母指粗细的钢丝;这玩意儿在胡德全的手里不是一般的物件而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武器,乃是贴蔑儿拜兴的一绝。蟒皮鞭有三种打发:一曰空鞭__光听响动,鞭子抽出去声如响雷却只是擦着人的头顶过去,并不伤人;第二种打法没有响动,但因用力的不同会把人打得皮开肉绽而不伤筋骨;第三种打法最是狠毒__伤骨不伤皮,鞭子抽下去表面无有痕迹,实则已经叫人筋断骨裂!
但是紧跟着下来的一鞭子抽在了二斗子的胳膊上,这一下把二斗子和海九年分开了。
人群惊叫着四下奔散开去,生怕稍不留意会被胡德全的蟒皮鞭误伤,更没有人敢阻拦胡德全。
一丈余长的蟒皮鞭像一条真正的巨蟒在海九年的头顶上游弋,胡德全问道:"海九年__我问你,我出一个整驼工的工钱,你给我干不干?"
"我不干。"
只听"啪"地一声蟒皮鞭抽了下去。这一下抽在了海九年的踝骨上,海九年就像被蟒皮鞭提起来似的双脚跳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蟒皮鞭依旧像活蟒似的在海九年的头顶上飞过来飞过去。
"海九年__我再问你,我给你一个半驼工的工钱,你给我干不干?"
"不干。"海九年从地上爬起来了。
话音未落蟒皮鞭又缠在了九年的腰上,就见胡德全手腕子一旋,海九年被扔出去有两丈远,跌倒在地上。九年身上的的衣服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似的飞了有房顶那么高,慢慢飘落下来。
"旺火烧大锅__不蒸馒头蒸口气;现在我不是要雇驼工我是在买我的面子。海九年,我胡德全雇你是雇定啦!我再问你__我给你两个驼工的工钱,你干不干?"
海九年又一次从地上爬起来了:"胡驮头,我把话说清楚了__姓海的我今日是王八吃秤砣__铁了心啦!你就是给我一个银骆驼的工钱我也不会干的。"
当下,胡德全把蟒皮鞭紧攥在手里,充满怒气的眼睛盯着海九年还不肯罢休。骂道:"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你以为你是谁?他妈的,不给你点儿颜色你怕是不知道马王爷长得几只眼!……"
海九年一只手捂在伤口上,血从他的手指缝直往下滴,半个脸都被鲜血糊满了。"胡驮头!……你有种,打得好,我海九年把今天这个日子记下啦。"
"你他妈的还敢嘴硬?我叫你……"
"啪"地一下那巨蟒又啄了下去,这一次没有打住海九年而是抽在了二斗子的身上__二斗子扑到了海九年的跟前伸开双臂把他的朋友抱住了。立刻就有一道血印斜着划过了二斗子裸露的脊背。
"哦嗬!又跳出来一个不怕死的……"
胡德全怪叫一声手下得更狠了。蟒皮鞭就一下接一下地抽在了二斗子的身上。二斗子咬着牙拼命地把脑袋藏起来,一声不吭地挺着。
胡德全举起了鞭子,但是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子。胡德全一扭脸见是戚二嫂。
"怎么?……内掌柜的来挡我的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胡驮头是不是还想与我这个女流再练一场?"
"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只是看不下眼。我劝你做人别太过分!"戚二嫂说,“愿不愿给你做事是人家的自由,你得讲道理。”
"戚二嫂说得对……"
"算了吧!__胡驮头,"
"海九年也被你打啦,拉倒吧!"
王锅头走到了胡德全的跟前:"得饶人处且饶人,俗话说得好__宁欺老勿欺小;"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劝你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俗话说得好__宁欺老不欺小,你知道日后这俩后生会有多大的出进!?乡里乡亲的,别把事情做绝了。"
"算啦,算啦……"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着。
胡德全两只胳膊划拉着排开众人走出去了。在院子的门口胡德全勒住了马,拿蟒皮马鞭指着海九年警告道:"海九年!__你把耳朵竖起来给我听好:在贴蔑儿拜兴这地场你敢跟我胡德全作对,……总有一天把你收拾了。"
还算好,胡德全不过是因一时的气愤给海九年与二斗子一点点教训,所以他打的时候下手还不算太狠,蟒皮鞭并没有伤着他们的筋骨。二斗子在炕上爬了三天之后就能够下地走动,浑身的鞭伤结了痂厚厚的就像穿上了一件铠甲,直到一个月以后才算好利落了。
海九年的伤势较二斗子轻一些,只是被伤了皮肉,用了药养了一个来月也便好了。但是一道伤疤镌刻在海九年右边的眉骨上成了永远的纪念。那道伤疤改变了海九年的面貌,使过去熟悉他的人都不敢认他了;同时那道伤疤也给他的脸平添了三分野气和匪气。
这天晚饭后海九年与二斗子的小屋,两人又一次议论起挨打的事。海九年在油灯下照着一块破镜子抠掉脸上的最后一块伤痂。一边看着脸上揭掉结痂暴露出来的白色嫩肉,一边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愤愤地说:"他妈的!胡德全__老子心里记下你了!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找你算这笔帐的!……"
"你真的记恨胡驮头呢?"
"是猪才记吃不记打呢!"
"那又何必呢,其实胡德全也是一时的性起才对咱们出了手的。要我说,这事也怪你自己,既然胡驮头要雇你那也是看得起你,你为什么就非拗着不肯答应呢?"
"你忘记了吗?戚二嫂院子里的那块上马石还在那儿等着我呢,我不能只有吃性没有记性呀!在哪儿跌倒在哪儿爬起来,我海九年非要把那块上马石搬起来不可!"
二斗子说:"就算是把那块石头搬起来有能怎么样?我猜不透你的心思。"
海九年沉默着。
二斗子又问:“你就为这点事儿?”
“对!”
二斗子摇摇头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海九年猛然想起什么,问二斗子:"那天你为什么要替我挨打?"
"这有什么,我二斗子是个孤儿,你呢虽说是有家可是不能回__咱俩都是苦命的人!常言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不护你谁护你?"
"叫我怎么谢你?"
"说这话就见外了,假如我要是有一天遇上难处,还得靠你呢。"
"二斗子!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九哥,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只要是我海九年能办到的……"
"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想与你结成异姓兄弟。"
"好哇!我也正有此意呢……"
于是两人焚香叩头,盟誓从此结为兄弟。
13. 海九年和万记毛毡店的故事
炎热的中午,闷人的暑气笼罩着草滩;黄色的太阳在一无边际的蔚蓝色的天空施展着威力,把无数金箭般的光线直射到大地上来了,强烈的阳光压迫着人和牲畜都不敢抬眼向天上看;狗吐着长长的红舌头都躲到高大的骆驼的阴影下边乘凉去了。往远处看,这里那里到处都是正在升腾的闪光的蜃气,象隐形的妖女似的蜃气若隐若现地扭摆着,让人感到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幻起来。被太阳晒干了翅膀的蝈蝈和蟋蟀的鸣叫声连天接地的响着,吵得人心烦意乱。七哥率领着十几个一般大小的男孩从白桦树林里钻出来跑到放牧的草滩上来了。,
"二斗子!……九哥!……"七哥把两只小手做成喇叭状高声喊着。孩子们全都光着身子,头戴用柳树枝编成的遮阳帽,光脚丫踏着草地跑着。在一片半人高的蒿草丛里把二斗子和海九年找到了。这两人正躺在草丛间睡觉呢,都用衣服将脑袋严严实实地盖着,光肚皮亮着。
"二斗子__快醒醒,天亮啦!"
七哥拿手里的柳条枝一挑,把盖二斗子脸上的衣服挑飞了。又一挑,把九年脸上的衣服也挑飞了。众娃儿们都叽叽嘎嘎地乱笑起来。孩子们把一片蒿草都给踏倒了。
"干甚么!……这是谁啦?"
阳光晃得二斗子睁不开眼睛,他把一只手挡在眉毛上,耳边听着娃儿们的笑声__猜出是谁了。"我就知道是你们这帮混蛋小子……"二斗子在草地上坐起来了。
"二斗子哥,我们求你俩个事儿。"
"求求你啦……"
"什么事儿?"
"带我们到大东沟去……"
"啊!__又想耍水啦?你们都不想活啦?"没等七哥把话说完,二斗子就瞪大了眼睛喊起来。"蹇老五家的小仨儿才淹死几天?你们就忘啦?"
海九年说:“七哥,如今你已尼是十二三岁的大小伙子了,还要我们带你去干什么。”
"我娘说了,十二三岁也还是娃娃呢,要是有大人带着,小仨儿就不会淹死的。"
"只要你肯带我们去就不会出事的。"
"就是,求求你啦……"
"求求你啦!"
"你看,天多热,都快把人晒化啦!在水里泡泡多凉快!"
…………
娃儿们蹲在二斗子周围抱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儿摇晃着。二斗子心软了,拿眼睛看九年。
九年眯着一只眼看看天上,说:"他妈的,这天热的也真邪乎……。"
"好,那就带你们去吧。"
娃儿们呜哇乱叫着从地上蹦起来!
"可是你们别高兴的太早了,七哥,我问你,刚才你叫我甚么来着?"
"我叫你……"七哥猜出了二斗子是什么意思了,赶忙改口说:"二斗子叔!"
"哎__这还差不多!"二斗子又指着九年问,"你们叫他什么?"
娃儿们齐声喊:"叫九叔!"
"这就对啦!__"二斗子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记住,以后不管在什么场合说话都要讲究个礼数,不能乱了长幼尊卑。"
"记住啦!__"娃儿们齐声答道。
"好,走吧。"
他们绕向南边,穿过桦树林间的小道__为的是躲开刁三万和麻三婶的眼睛__向村子东边的大东沟跑去。娃儿们都冲到前面去了。二斗子把长辫子盘绕在了头顶上遮挡着太阳,灰色的打着补钉的上衣搭在他的光肩膀上;海九年与二斗子并肩走着。
"咦!……你看那是谁?"
刚刚走出柳树林海九年站住了,用手拍了一下二斗子,指着村子通往归化城的大道让二斗子看。远远地看见有一团灰色的尘雾延着大道向这边迅速飘过来。
"是个骑马的人在跑呢。"二斗子眯缝着眼睛观察了一会儿说。
已经可以听到越来越响的马蹄声了。尘雾中渐渐地看清了骑马人的身影。
"他跑得真快!"九年羡慕地发着感慨。
"这是个混蛋!"二斗子唾了一口,"暑伏天这么骑马,会把马跑死的。这个伙骑的一定不是自己的马,而且他的心眼儿也不好。"
眨眼的功夫骑马的人就来到他们的眼前,那马被缰绳一勒,歪着脖子打着旋儿停住了。马的乌黑闪亮的皮毛、磁蓝色的眼睛强劲有力的动作,……都让二斗子那么熟悉,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黑枣骝!而且更出人意料的是打着黑枣骝疯跑的居然是胡德全。
黑枣骝嘶鸣着打着旋子,马蹄子溅起的泥土块子飞到了海九年的脸上了。二斗子一边躲避着黑枣骝生怕马蹄子踏着自己,一边问胡德全:"驮头!你这样使唤马会把黑枣骝弄出毛病的。"
胡德全没搭理二斗子的话,站在马镫上喊道:"少废话,你__快去村西的草滩那儿,把放驼的人们都叫来!……"
一团一团黄色的汗沫子从黑枣骝的肚子上滴在了干透了的尘土里,黑枣骝"呼哧_呼哧"地喘着气,玻璃球似的蓝眼睛斜着望着二斗子和海九年。
二斗子曾经参加过万驼社和羊马社组织的围攻天主教堂的行动,以为又要有类似的行动了。
"是不是万驼社的羊领房又有什么命令下来啦?难道是是俄国人又到咱归化城找麻烦不成?……"
"这回你猜错了!这一次是件大好事__有洋落可捡了。你们俩分头去告诉大伙儿,有马的骑马,没有马的骑驼,有车的套上车,立马进归化城里去!"
"可是进城去干什么去呢?"
"这还用问吗?__是大好事!李掌柜要放火烧掉所有的毡毯,堆山结塄的羊毛毡毯都是好东西!能让它们白白地烧掉吗?见便宜不拣有罪。……"
黑枣骝又一耸一耸地跑起来,黄色的尘烟象一只时时变形的怪兽紧紧咬着黑枣骝的尾巴追进村子里去了。
海九年和二斗子抛开了七哥一帮孩子,转身往村西的草滩跑去。在路上他们远远的看见一辆三驾马车迎面朝他们跑过来,疾驰的马车身后拖出长长的尘烟。还隔着老远呢,二斗子就认出了驾车的车倌。他喊道:“是我干爹,……”
说话间刁三万驾着的三套马车已经来到他们眼前,三匹拉车的马情绪都很激动,一边奔跑着一边扭动着脑袋躲闪着在它们头顶上悠来晃去的马鞭。刁三万站在马车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摇晃着长长的鞭杆,活像古时候驾驮战车的武士。刁三万的吆喝声听上去有些吓人,马车轰轰隆隆驶过来差点把等候在路中央的二斗子和海九年撞倒。两个年轻人机敏的一跳蹦到了路边的草地上了。
“干爹!……”
二斗子喊了一声。他看见刁三万扭动着身子对他和海九年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听见。两个人追着尘土奔跑起来。马车上的蹇二兄弟把九年和二斗子拽上了车。马车拐过柳树林的时候,海九年看见了光着屁股的七哥站在道路的中间。“九叔!……二斗子叔,把我带上,我也要到城里去拣洋落。”
海九年和二斗子同时伸出手,他俩每人抓住七哥的一只手,马车飞奔着,在那一瞬间,被九年和二斗子拖着手的七哥身体就像风筝似的飞起来。
热闹的街景勾起海九年的回忆,他想起头一次走进归化城时的情形:……
……沿着扎达海河的两岸,在那宽阔的河滩地上一溜排开的是归化人称作“桥”的各种市场:牛桥、驼桥、马桥、羊桥、草桥……,把一条扎达海河弄得热闹非常。一群群等待出售的牛、羊、驼、马都麇集在河滩地上,牛哞马嘶羊咩驼哦此起彼伏,桥牙子们的叫卖声招徕声与牲畜们的叫声汇成了一片。正是过秋标的繁忙季节,忙碌的商人们匆匆走着都带着小跑;一列列骆驼载着货物拥挤在街道两边,在等待着验货卸货。街道上这里那里走不出几步便被拥塞的驼队所阻隔。骆驼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气和它们排泄的屎尿的酸腐气味混合在一起充斥在空气当中。……古海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
海九年紧随着姑夫姚祯义绕过一群群骆驼在人流的缝隙间穿行。虽说是在晋中老家时就听过回乡探亲的姑夫多次讲到归化城的特殊风情,可是当海九年真正走进这座城市的时候,还是被这里的奇异景观惊呆了,犹如走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一个个面容粗砺脸色黑的像铁皮片似的驼夫汉子“嗨——嗬,嗨——嗬”地吼叫着,将沉重的货驮子从骆驼背上卸下来,头戴瓜壳小帽的商号的年轻伙计们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拿毛笔在货驮上划着记号。小吃摊摊主和卖艺的叫喊声显得特别刺耳,对海九年又是特别的诱惑。一个光膀子的艺人把一支带红缨穗的画戟在肩头上飞快地旋转着,引起观众的一阵喝彩。看客中有卸完了货的驼夫,穿着各色的袍子的蒙古族男女、衣帽整齐的商人、头戴白色圈帽的穆斯林、光脑袋的喇嘛、圆脸的巴尔虎人、面容粗黑身挎腰刀的西藏人以及让海九年特别新奇的灰蓝色眼睛蓄着胡子的俄罗斯人。一个身着绸质长袍的满清贵族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卖艺人的武艺,他蓄一片整洁的髭须,左臂上戴一只齐肘深的粗帆布手套,一只老鹰就蹲踞在他那横架起来的手臂上。老鹰用金红色的小眼睛盯着走近它的海九年,突然间扎撒了一下翅膀把海九年吓得怪叫一声躲在了姚祯义的身后。
旁边一个钉鞋匠老人看到海九年的怪样子兀自笑起来。老头的钉鞋旁边是一座桥,桥身全由巨大的青石板筑起,横跨在扎达海河上。那会儿古海还尚且不知此桥乃是有名的庆凯桥,是归化商民为迎接讨伐叛逆的葛尔丹胜利归来的康熙皇帝而特意集资修建的。这归化之特别连钉鞋的场面也与众不同。从桥头算起沿着河沿儿一溜排开全都是钉鞋摊,竟然是望不到尽头的!老头一边叮叮当当往鞋上砸着铁钉,一边唱喝道:
达拉嘎骑马跑边城,
满清人耍鸟又架鹰;
山西佬城里开字号,
回回们牵驼走大城.
…………
归化城大北街,万记毡毯店门前挤满了人,几个神情沮丧伙计出出进进的忙碌着把一卷一卷的毛毡和地毯堆到门前的马路上。围观的人把道路子堵塞了。人群的后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粗野的叫骂声:“日他妈!这是作甚呢?这是谁把路都给堵上了。……”
“好狗还不挡道呢。”
两个汉子拔开碍事的人挤到人群的前面,他从头手里都握着鞭杆。这是两个过路的车倌,两个人怒气冲冲的吆喝着,一个年长的把他两劝住了与此同时现场的奇怪的气氛也使他们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不寻常的事。
神情沮丧的李掌柜象一尊木雕里在店铺门前。
两个人握着鞭杆往一边躲着,看着身边的人们往里挤。
那边火光已经亮起来了,刺鼻子的燎毛味飘荡开来。
还没等海九年和二斗子钻进人群,就见刁三万腋下夹着一卷羊毛毡从人群中挤出来。
“先下手为强!……”
刁三万兴奋地嘟囔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人影。
海九年和二斗子相互保护着一连推倒好几个人,挤进人群里去了。
抢夺羊毛毡的人们疯狂情绪压倒了一切。二斗子和海九年抢到手三个丈二长的羊毛毡。为这事他们高兴了半个月。
14. 二斗子和海九年的故事
半夜里贴蔑儿拜兴的人们才陆陆续续回村。二斗子抢到一块栽绒毯子,非常兴奋,给海九年讲述着哄抢李掌柜的场面。月亮照进了窗,夜已经很深了,海九年睁着眼毫无睡意。
"二斗子……,睡了吗?"
二斗子觉得两只眼皮直往一块儿粘:"什么事啊……"
"你知道那个姚掌柜是什么人吗?"
"哪个姚掌柜?"
"就是在昨天咱们在教堂跟前看见的那个姚掌柜。"
"你是说义和鞋店的姚掌柜呀,当然知道哦,他还是归化鞋靴社的社长呢。"
"这我知道。"
"那你还问什么?"
"他是我的亲姑父。"
"你说什么?"二斗子有点清醒了,"怎么会呢……"
"十年前就是姑父把我从家乡带出来的。
"那昨晚上为什么不与他说话?"
"我不愿意见他。"
二斗子来精神了,自打他俩相识以来这是九年第一次主动向他说起自己过去的事情。
"你姑父一定在找你吧?"
"……会找的。我的爹妈也会找我的。还有杏儿……"
"杏儿是谁?"
"她是我的媳妇。"
"你多好,又有爹妈又有媳妇。不象我,什么都没有。我要是换做你,立马就骑匹好马跑回去啦!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多好。在这儿受这份儿罪。……"
"可是我不能。"
"我真不明白,你们山西商人怎么都这样?"
"规矩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几百年了谁也改不了,没办法!我就是这会儿回去,我娘也会把我撵出来的。"
"不能吧?你娘能那么狠心?"
"你不知道,我们村有一个姓代的后生,想当初也是在归化住地方来着;他是因为打架被字号开销出来的,以后他就跑回家啦,结果让他爹痛打大了一顿赶了出来。第二天早上打水的人在井里发现了他,已经死了。人们把他捞上来,肚子涨得象一面鼓似的,辫子被水泡散了。……"
屋子里越来越亮了,黎明的清光正在把笼罩着屋子的最后一点黑暗赶走。二斗子睡熟了。
九年却依旧是毫无睡意,就那么大睁着眼睛躺着。
15. 海九年和戚二嫂的故事
18 字数:2467
八月的一个上午,阳光亮旺旺地照着戚家的院子。戚二嫂盘腿坐在自家的炕头上做针线活儿,她在为戚二掌柜赶趁着缝制一件狐腿皮的坎肩;这是一张完整的喀尔喀红狐狸皮,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损伤,而且是十一月的皮子绝对的上等货,火红色的直毛根部拥满了桔红色绒毛,许多毛尖上都呈现出褐色的黑点子,密密匝匝的一把抓不透。那狐皮自然地便散发着热量,摸一摸好象火烫似的感觉。自打戚二嫂嫁过来,每年都要给走外路的丈夫缝一件新的狐皮坎肩。俗话说得好__男人的身上带着女人的一双手呢,不管戚二掌柜走到哪里人们一看到他身上的那厚敦敦的狐皮坎肩,就知道他家里有一个好媳妇。狐狸皮在戚二嫂的手里滑动着,耳听得一阵异常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那脚步声不但沉重而且非常的缓慢。戚二嫂两根手指捏着针在鬓角上蹭着,那手就停住了,她觉得院子里的动静好生奇怪,隔着薄麻纸的窗户只能看出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院子里晃动。
"院子里是谁呀?"
戚二嫂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却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咚_咚"响着越来越近。戚二嫂又问了一声:"是谁呀?快进屋里来吧。"
回答她的是一声巨大而又沉闷的声响,是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震得她身下的土炕直颤动,窗户纸也唰唰啦啦地响。戚二嫂被骇了一跳,手上的针也掉了,正要再问就听院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的粗声粗气的说话声:"戚二嫂__你出来!"
"是谁呀?"戚二嫂一边往炕下移动着身子,一边问道。
院子里的那个人没回答。戚二嫂只听到一阵粗重的呼呼哧哧的喘气声。
上午的太阳照得正猛,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站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戚二嫂把手放在眉骨上观察着奇怪的客人。来人身高树大双手叉腰站在院子当中。"是谁呀?找我有什么事……"
"你不是让我搬石头吗,现在我把那块上马石从院子门口搬到院子当中来了!"
那人把一只手臂在阳光中挥动了一下,指着他脚下的大石头说道。
这一回戚二嫂不但从声音中听出了同时渐渐适应了阳光的眼睛也认出了,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海九年!
"喔,原来是九年兄弟呀,我当是谁呢,你弄出的动静怪吓人的。……"戚二嫂笑了,抬脚走下台阶。"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别跟二嫂绕弯子。"
海九年却不说话,只拿目光往脚下的上马石一甩,然后拿眼睛看着戚二嫂等待着答复。
戚二嫂略一愣怔旋即便恍然大悟,身子向下一蹲两只手在膝盖上使劲拍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别看我戚二嫂是个女流,看人我的眼睛可毒着哩__我早就料到了你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今天你果然就来了。__这没什么好说的,既然你有这个本事我就雇你了!眼看着驼队就要起程了,活儿计多得忙不过来。这会儿你就去搬你的行李吧,到东厢房和王锅头一块儿住。至于工钱么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好……我这里谢谢戚二嫂了!"
"没什么好谢的__去吧,搬你的行李去吧。"
不一会儿海九年便扛着行李卷返回来了。刚刚在西厢房的炕上把行李卷放下,就听见戚二嫂叫他。
"九年,你来。"
上房,戚二嫂一只脚站在门里一只脚站在门外,向他招手。
"戚……二嫂,你有甚么吩咐?"九年在院子当中站住了。
"甚么吩咐不吩咐的,"戚二嫂迅速沉下了脸,说:"叫你进来你就进来,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看把你吓得,我是个老虎还是什么?你一进我的屋就把你吃啦?"
海九年犹豫着跟在戚二嫂的身后走到屋里。
"你等着。"
戚二嫂满脸正色,说完转身走到挨着北墙的大红躺柜跟前,把放在柜顶上的茶壶、茶碗、针线叵箩……一样一样拿开,揭起了红躺柜的盖儿。
这是一个两开间的大正房,光线非常明亮;顺着西边的山墙是一盘大炕,挨着窗户的炕角上放着那件还没有做完的红狐狸皮坎肩;倚着墙角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垛,上面罩着绣花的粉色床单。灰砖铺成的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整个屋子都非常清洁。屋子里有一种单身男人渴望的温暖的家庭气氛。
戚二嫂在躺柜里翻腾了好半天,拿出一个大包袱,放到炕上。看见九年傻愣愣地在地中间站着,就笑了,拍拍炕沿儿说:"坐!__怎么?我又不是罚你的站。"
戚二嫂一直看着九年把半个屁股放在炕沿儿上,坐下了。这才动手解开了包袱皮儿,从里边又拿出一个蓝色的小包,打开来,原来是一小包闪闪发光的银子。
"这些银子我给你准备了多时啦,"
海九年颇感惊讶,问道:"这银子……是甚么意思?"
"这些银子整整二十四两,其中一半是你的工钱;这也是照规矩办事,是预先付给驼工安顿家眷的。……"
"我哪里有什么家眷。……"九年红着脸说。"我用不着钱。"
"拿着吧!这是规矩。买双好匣子鞋,置办几件结实暖和的衣服,没有钱怎么行?出门子的人,别太苦了自己。另外那十二两银子是我借给你的,万驼社有规矩__每个走外路的驼工都能给自己带一峰稍驼。胡驮头说了这趟货要往科布多送的,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办货的钱。你自个儿夺量着到城里去办些货,到那边顺便做点小生意。你脑子灵活着点儿,看别人怎么做就学人家的样子做。只要有辛苦做驼是不愁挣不上钱的。"
“我记下了。”海九年接了钱:"那就……谢谢内掌柜啦。"
"嗬嗬嗬……"
戚二嫂又笑了,拿手背捂在嘴上,柔软的身体像风中的杨柳摇摆着,眼睛里涌出了泪。那泪被太阳的光一照反射出七彩的光来。海九年被戚二嫂笑得不知所措了,两只粗糙的大手在不由自主地倒替着在裤子上乱抓着。这中间一股诱人的香气像小蛇似的钻进了他的鼻孔,他不由自主地抽了抽鼻翼。他闻出来那是野杏子油的香味。
"你以后别再这么跟我说话,我受不了……不习惯,咱贴蔑儿拜兴不管掌柜子还是驼工全都是粗人,有话就直来直去。再别什么内掌柜外掌柜的啦,就叫我戚二嫂就行啦!"
"知道啦,戚二嫂。"
"这就对啦。"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海九年使劲抽了抽鼻子,把那好闻的香气吸进肚子里,转身走出了屋子。
16. 贴蔑儿拜兴驼队远行的故事(1)
九月,塞外的夜已然是凉意甚浓;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刮来的冷风在大青山的秃顶上吹奏着尖利的号角,风把聚集在山头上的云彩刮散了,清亮的月光映照出阴山黑幽幽的身影,大山后面的天幕变成宝蓝色的,放射出蓝幽幽的神秘光泽。依偎在阴山脚下的贴蔑儿拜兴是一片灯光闪烁,正经历着一个激动人心的不眠之夜。经验丰富的护卫狗们预感到了驼队就要起程远行了,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在黑暗中跑来跑去,激动地吠叫着。狗的叫声划破了夜的寂静,给贴蔑儿拜兴制造着紧张忙乱的气氛。灯光在每家每户的屋子里彻夜亮着,在各家的院子里骆驼们精神抖擞地在倒嚼着,等待着;驼户掌柜子们脚步匆匆挨个察看着货物__所有货物都必须按照规矩包装捆绑,以保证在经过数千里地的颠簸之后仍然完好无损;督促着驼夫把货包放到骆驼的背上去。女人们的嗓门尖利的喊叫声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响亮。黑暗中是一片看不见的匆忙和紧张。偶然奏响的驼铃就像警钟似的响起来,铜质的音响在夜的黑色空气中飘荡一阵之后又消失了。
起驮之前,在村子北边的关帝庙前进行例行的祭祖朝拜。几十支羊油火把将关帝庙和庙周围的空地照得一片通明!驮头胡德全带领着领房人牛二板和全贴蔑儿拜兴大大小小三十二家驼户的掌柜踏进庙门,向关帝爷的塑像焚香叩头,祈祷至圣至明的关老爷保佑驼队此一去人畜平安!
所有的随队驼工和贴蔑儿拜兴的女人孩子以及还能走动的老人,全都跪在大庙前。已经驮好了货的骆驼黑压压地卧着,从庙前的空地一直向村巷里延伸过去;人不语,驼不鸣,狗不叫,整个村子是一片肃穆的安静。
庙内,几十支蜡烛把殿堂照得亮亮堂堂;驮头胡德全、领房人牛二板面对关帝像一左一右站着,他俩的中间便是货主__一个中年的商人。这位商人面色沉静,留着一抹黑色的呲须,穿一件吊面的狐皮大氅。胡德全把身子侧了侧说:"王掌柜,请吧!"
商人把手伸进袖筒里,拿出一捆香一张黄纸。牛二板用石头击打着刀形的火镰,把黄纸燃着了。把点着的香插在香炉里,三个人一起跪了下去。
预先准备好的货物都打好了包,不论是茶叶还是其它的百货一律全都按照一份一百八十斤的分量装包,少不得也多不得__这是规矩。几百年的驼运历史造就了归化驼运行的许许多多铁的规矩,从房子的大小到骆驼缰绳的长短都有严格的规定:驼队以驼夫用的帐篷__驼运行称为房子__为计算单位,大房子直径为一丈五尺五寸,可容纳五十六人;中等房子直径为一丈三尺五寸,可容纳三十三人;小房子直径是一丈一尺五寸,能容纳十八人。骆驼缰绳的长度一律为七尺五寸,毛抓子为七寸,搂头绳是七尺,绑鞍架的挺绳是二丈五尺。……驼队下面以把子__亦称链子来计算,每链骆驼一十八峰由一个驼夫牵引;驼队运营最小的单位便是一顶房子,由一名领房人负责,每个成员都随身带刀枪棍棒做为抵御暴客的武器;条件好的驼队中还可以配备若干枪械,这就要视自己的能力而定了。
贴蔑儿拜兴独立组成自己的驼队,有自己常年雇请的职业领房人牛二板。随行打火造饭的是王锅头,王锅头自己牵一列骆驼驮的是米面油盐锅碗瓢盆以及六个能盛一百斤水的大鳖子和全驼队用的房子,这一列骆驼也是由十八峰骆驼组成。一般的驼队还另有一名专为人和骆驼治病的先生随队而行,然而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却免了这个先生,这是因为王锅头不但精通算命术还颇懂医道,遇上人得个头痛脑热或是驼马护卫狗患了诸如口疮、脱掌、泻肚、压梁之类的疾病王锅头都能以胡椒、白矾、百步根等极简单的药物加以治疗。药到病除。这样他一个人既做了锅头又兼了为驼夫和骆驼治病的先生。王锅头在贴蔑儿拜兴受人敬重这是其中的重要原因。雇用王锅头只需出一份工钱却可顶两个人地使用。
像贴蔑儿拜兴这样的从事驼运业的专业村在归化地方数达几十个,星罗棋布地撒在城市的周围,它们全都属于归化城万驼社管辖。在业务方面货源由万驼社统一兜揽,运费也是由万驼社与货主统一结算。在归化近百个行社中万驼社是最大的一个行社,它有注册社员将近一万名。他的社员分布在归化城郊的各个拜兴里。
归化的驼队每年的七月至九月起场上路,驼路分内路和外路;内路是指归化往东边的张家口、道口、北京、天津一线;往南边有通向太原、汉口等地的驼路。往西往北就属于外路了。向西通新疆、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向北的驼路则通往库仑[今乌兰巴托]、恰克图、伊尔库茨克、雅库茨克。再往西往北驼路一直可以到达俄罗斯欧洲城市莫斯科和西伯利亚诸城。不用说比起内路的驼道来外路的所有驼道不仅在路途上要遥远得多,而且沿路的地理环境也特别复杂,道路有时穿过草原有时要跨越沙漠,还经常可能遭到暴客的袭击;所以走外路的驼队不但骆驼的种别好,驼夫也都是强悍同时在拳脚上颇有些功夫的人。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在归化驼运行属于实力雄健的队伍,无论是在骆驼的种别上还是驼夫的能力、驼队的自我保卫力量上,都是属于一流的;而且他们还拥有年轻有为的世袭领房人牛二板。这样的驼队自然是专走外路的驼队。即使是在走外路的驼队中,贴蔑儿拜兴的队伍也是超群拔萃在归化城的万驼社那里是一支能力和信誉方面都十分良好的队伍。
昏暗中海九年看见一个人影朝着他这边走来,远远地他就认出了那是戚二嫂。
“都弄好了?”
戚二嫂问。
“弄好了。”
“头一次出门不可大意。”戚二嫂说,“你跟他们不一样。这些人都是久走驼道的。”
“我知道。”
“出门在外不跟在家里一样,像搬大石头那种蠢事你可再也别做。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千万别损坏了自己的身体。受苦人不管走到哪里也不管作什么活路,身体都是最要紧的!”
“谢了,二嫂。”
戚二嫂还要再说什么,海九年把她的话打断了:“二嫂,驼队要起程了。”
戚二嫂扭头看见领房人牛二板率先从关帝庙走出来了;牛二板走到拴马桩前解开了骊马的缰绳。牛领房气宇轩昂,纫镫盘鞍跃上马背。
骊马被打扮得花团锦簇,真丝编织的马缰、崭新的镀铜马镫在夜的微光中闪闪发光;座上的领房人更是威风凛凛,牛二板今日身着紧身的皂色衣裤,上衣的对襟处一排布盘的梅花钮扣密密麻麻地从领口一直排到腰间,黑缎子的腰带紧紧地缠绕着,外着一件毛色洁白的贵重北极白狐皮坎肩,坎肩的外面套一件褐灰色的狼皮大氅,脚下蹬一双香牛皮的高腰翘头马靴;骊马兜起的风将狼皮大氅的下摆掀起来吹得"啪啦啪啦"直响,暴露出插在领房人腰间的牛骨头把儿的三节鞭。一声不响的王掌柜牵着马沉默地看着。
一阵清脆有力的帮子声升起在贴蔑儿拜兴的夜空,牛二板把马鞭高高举过头顶,吆喝道:"起_驮_啦!__"
一听到领房人的吆喝声,负重的骆驼们立刻就全都自动地站起来,木制的货架与披在骆驼身上的驼屉磨擦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连成了一片。所有的院门都大敞开来。驼队开始缓慢移动,村道在无数负载骆驼的踩踏下呻吟起来。此起彼伏的驼铃声交奏着连缀成了一片强大的"嗡_咚,嗡_咚"响声,把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这驼铃声绝非是某些多愁善感的诗人笔下所描写的那般清脆飘逸;归化的驼铃一律是由纯粹的黄铜铸成,直径五寸长一尺半;这驼铃奏出来的音响沉稳而又浑厚,实际上它更像是一座小型的铜钟而不像是铃铛。
戚二嫂松开了驼缰。这以前她的手里一直在牢牢地抓着海九年驼列里首驼的缰绳。
驼铃声交奏着装满了海九年的身体,把他的心搅得混乱不堪。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感觉的木桩夹在驼队中间移动着。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感觉就像浓雾似的在海九年的心里弥漫开来,他觉得自己此刻就要到天边去了,并且在那里再也回不来了!脑子里是肿胀的空虚。……
出村八里驼队开始进山了。
牛二板的骊马站在山口的一块巨石上,长脖子被真丝的缰绳勒得很不舒服地咧着,黄色的牙齿呲着,磨得光溜溜的铁嚼口在它的牙齿间闪出湿漉漉的白光。
牛二板站在马镫上,手里挥动着牛尾马鞭催促着驼夫。在第一个山口和每一个拐弯儿的路径,牛二板都要亲自看着驼队从自己的面前走过,而且他要一个一个地数人,一列一列地数驼。这是他的责任。领房人拿着超过一般驼夫十倍的酬金,他肩上的责任就不一般,要知道他带领的岂只是一个驼队,那实际上就是整个贴蔑儿拜兴所有驼户的身家性命!除了骆驼贴蔑儿拜兴人再没有别的什么财产了。一但驼队有个什么闪失,他牛二般就得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以自己的生命向村人做出最后的交待。
16. 贴蔑儿拜兴驼队远行的故事(2)
走在最前边的是王锅头牵的驼列,载的是帐篷、锅碗瓢盆和粮食以及六个能装得下一担水的大鳖子;也是整整十八峰骆驼。在王锅头的首列头驼的货架子上插着一面黄底子红心的旗帜,这是归化商人和万驼社共用的传统商旗。紧跟在王锅头驼列后面的是驮头胡德全,跟在胡德全后边的是他家的长工和临时雇来的驼夫牵的驼列;再往后便是蹇老大家的驼列、蹇老二家的驼列、蹇老三家的驼列、蹇老四、蹇老五、蹇老六、蹇老七家的驼列;接下来是戚二掌柜家的驼列、白驼寡妇家的驼列、刁三万家和段家兄弟的驼列……。除了几家寡妇,所有的驼户掌柜都亲自牵一列骆驼并且走在自家驼列中第一列的位置。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子不论家业发展到了多么大,走驼道的时候都要自己亲自牵一列骆驼。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习惯。
海九年加紧了脚步从牛二板的骊马身边走过去了。
第一次走驼道时的这个清冷的黎明就像有人拿刀子刻在了他的头脑中:凌晨的寒冷的光亮是紫色的,阴山的一座座峰峦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峰峦像大海里的巨浪延绵不断地铺展着;驼铃的交奏声变得很有韵律了,驼铃声与骆驼、护卫狗蹄踏以及人的脚步声汇合在一起,撞击着岩石的海浪引出了经久不息的声响。许多岩石的僵直的冷面孔从身边闪过去,百无聊赖的混混沉沉的时光一点一点流过去。……
一个月之后驼队在千里之外的喀尔喀草原,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像小孩手掌大的雪片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一夜,皑皑的白雪覆盖了一切统治了一切。雪原上的山脉都像大海里凝固的巨浪矗立着,纵横交叉的湖河沟汊都被寒冷冻结了,都被大雪填平了。驼队再也用不着为难以渡过的湍急的河流而发愁了,几乎可以直线地照着目的地走了。驼道一到这种时候就变得清晰了,这也是为什么驼道总是在冬天里特别繁忙的原因。
骆驼的毛在进入草原的过程里迅速生长起来,厚厚的绒毛让主人的大手抓上去一把都捏不透了。驼夫们在各种狼皮的狗皮的狐皮的坎肩外面又套上了老羊皮的大氅,戴上了三耳的皮帽。主人给护卫狗穿上了小套鞋。习惯了寒冷的骆驼很舒服地把宽大的蹄掌踏在绵软的雪地上;"嗡_咚;嗡_咚"的驼铃声此起彼伏地响着,风把它悦耳的声音带到了十里之外。从远处看驼队就像一条细细的黑色溪流在银色的雪原上缓缓地流动。每两个驼夫之间都相隔着十八峰骆驼的距离,使他们无法交谈。能够把他们心灵连结起来的就只有那犷野而豪放的歌声了。几乎每一个驼夫都是出色的歌手,一个驼夫的歌声还没有停下来另一个人的歌声立刻就接上了。
大雪把整个世界都遮盖了,几乎是没有变化的景物一点一点从身边滑过去;每天都是如此。完全没有方向感;好象就连时间也在这无边无际的大雪中凝固了。驼铃"嗡_咚,嗡_咚"地响着,风声"呼_呼"地吹着,驼夫的双脚一步一步向前迈去。人的生命、骆驼的生命被简化了,那就是机械地倒动着脚和蹄掌向前移动。对于他们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不停地朝前走。
但是驼道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寂寞,一到扎房子的时候驼夫们就凑到了一起,说说说笑笑互相帮助将冻成了大冰坨子的匣子鞋脱下来__没人帮忙匣子鞋是脱不下来的。大家围着篝火吃饭。驼队里有不少出色的猎手,几乎每天大家都能吃到烤野黄羊或是炖鹌鹑这样的野味。皮褥子的下面铺着栽绒的骆驼屉子,把人的身体与踏瓷了的冰雪隔开。吃完饭也不急着睡觉,都趴在被窝里抽起了香喷喷的叶子烟,讲着笑话。海九年和二斗子、刁三万、段八十三、蹇家七兄弟睡在一顶房子里,蹇老五是一个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生性诙谐而活波,也爱说话;他一边把胡子上的水一把一把往下掠着__那都是冻结在胡子上的冰琉璃消溶成的__一边说:"要是能把老婆带在身边就好了,能给我把被窝暖和暖和。……"
也不知道是哪个聪明人想出的好办法,驼队扎房子休息大家在房子睡觉是按照顺时针每天挪一个人的位置;不论年龄大小和资格深浅一律平等,也不分什么掌柜子不掌柜子的,大家都一样就连领房人也不例外,每个人都有睡房子旮旯较为暖和位置的机会,谁也躲不过睡房子门口遭冷风折磨的罪过。这一天正好轮海九年睡“房子”门口。从羊毛毡子的门帘缝隙那儿钻进来的冷风直往他的被窝里窜,九年伸手把被角使劲掖了掖。
"带来也没有用,"二斗子说,"你那老婆太瘦了,没有多少热乎气。"
“连老婆都没有的人还能知道老婆的身上有没有热乎气?”
“女人都一样。”
"等你娶了媳妇就知道老婆有没有热乎气了,娃娃家的你还嫩着哩。老婆这种东西里面的学问可大啦。……"
"我的老婆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呢……"刁三万若有所思地说。
"能干什么……都后半夜了。"
"放心吧__你那个麻脸婆子自己可会找好事情做哪,说不定这会儿正让甘州来的那个伙计亲她麻脸哪!"
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象爆炸似的。
"哼!……蹇老五,你他妈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刁掌柜,"蹇老五问道,"你昨个不是说胡德全家的三闺女和牛二板有一腿吗?到底咋回事,你说说。"
"牛二板的事你们问二斗子,他最清楚!"
"二斗子__快说说!"许多人都撺掇着说。
"我不知道。"
显然二斗子不愿意揭自己师父的丑底。
"这有甚,"蹇老五说,"谁家的锅底还能没有黑!你说吧,没事儿!你师父不会知道的。"
"你说说,那次你到牛二板屋里耍,后来累了就在牛二板的炕上睡着了。半夜醒来的时候你看见甚啦?"
刁三万很耐心地启发二斗子。
"看见甚……我看见人摞着人。"
"那女人是不是胡家三闺女?"
"还能是谁。"
"二斗子看清楚没有,牛二板和胡家三闺女哪个在上哪个在下?"
"蹇老五,你问了个倒仔细,你又不是没老婆,你什么不知道。……"
"不是的,我听说胡德全那三闺女可不一般,骚劲儿大着哩,做那事她总好在上边儿,骑着牛二板干!"
"不能吧?……天下竟有这样的女人?"
"怎么不能,不信你们问二斗子。"
于是众人又逼着二斗子说。
二斗子被搞得很窘。他虽然已经十八岁了,可在性的问题上知道得还很少还非常幼稚。他清楚说出这些事对牛二板不好,可是他拗不过大伙儿,这些粗野的驼夫都被关于牛二板和胡德全的三闺女的秘闻撩起了兴致,一个个眼睛都发亮了,兴致勃勃的刁三万光顾着听故事连烟也忘了抽,结果半截烟灰掉在了他的胳膊上。被烟头烫了的刁三万猛地在被窝里蹿了一下,怪叫着:"呜哇哇!__"把光胳膊拼命甩着。
出了怪相的刁三万又在“房子”里引发出一阵大笑。
"快说吧,二斗子。"蹇老五督促着二斗子,"你看看大家都等着呢。你要不说就怕是今天的觉也睡不成了。"
二斗子终于说了:"……是三闺女在上边。"
"呜啊啊__真是这么回事呢!"
"啧啧啧……"有人像吃到了什么香东西似的感叹着。
"看不出来,胡家的三闺女还真能弄出些新花样来呢!……"
…………
"睡吧!明天还赶路呢。"王锅头的话里有了埋怨的意思。
得到了满足的驼夫们不再闹了,都卷缩着身子把被窝掖紧睡了。
在各种不同声调的酣声伴奏下,海九年睡得很香甜,他的非常平和的梦境中意外地出现了戚二嫂的身影。梦境中戚二嫂正拉着他的首驼的缰绳和他说话呢。……
17. 海九年和俄商米契柯的故事
18 字数:4592
一座长满了绿色柏树的大山横亘在驼队的前面,驼队停下来了。拉成一线的一列接一列的驼列都静静地等待着,凭着经验大伙儿都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牛二板骑着马向后边走过来。"掌柜子们、伙计们……咱们已经到了乌兰穆图山口,卡伦上的军官正在查验货主的执照和运货凭条;待会儿还要抽查货驮子,记着__我们是在为俄国人运货,货主是……"牛二板一路走一路向驼夫们安顿着,时紧时松的风使牛二板的话已经连不成句子了,他只听见最后的半句:"……再问什么,你们一律回答不知道!"
"九年,卧下驼,让骆驼歇一会儿。过卡子的事麻烦着呢,一时半会儿完不了。……稍格!_稍格!"
海九年看见前边的驼列在戚二掌柜的指挥下都卧倒了。驼队的前前后后响起了驼夫吆喝骆驼的声音。
二斗子走到九年这儿来了,从腰带上抽出烟袋、烟荷包丢在地上,在被无数的驼掌塌磁实的雪地上一屁股坐下来。"他妈的,整整一天了我这张嘴还没和谁说句话呢。都干得要冒火啦!我就知道这一程不大对劲儿,一天一夜不歇气儿的走……。"
俩个人香喷喷地抽着烟说起话来。
"九哥,乌兰穆图这地方你知道吗?"
"听说过。"
"这是通往俄罗斯的最后一个卡子。从山口穿过去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到俄罗斯的地界了。……这地界经常出事!"
"你来过?"
"嗨!……还说什么来过没来过的话,都象是走平地似的啦。"二斗子向周围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咱们的驼队这会儿做得是什么营生吗?"
"是什么?"
"是走私!"
"哦……,我说呢,"
"行啦,这事儿你心里明白就行了。千万不要说出去,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驼队起动了。果真象二斗子说的那样,也就是一个时辰的样子,驼队便穿过了乌兰穆图山口。这是九年生平第一次双脚站在外国的图地上。虽说是只隔着一道萨彦岭,山两边的自然景观有着明显的不同。在他眼前展开的是陌生的一望无际的西伯利亚景色,连绵的雪原放射出蓝色的光芒,被大雪覆盖的道路上奔跑着马拉的雪橇。峭利的风里边有一种特别的苦涩的味道。
又赶了两天的路,来到一座城镇。驼队开进了一个拿对劈开的圆木围起来的大院。一座向阳的很大的房子,房基很高,墙壁也都是用木头钉起来的;按装着明亮的玻璃,房顶的一角伸出一个烟囱,冒着淡蓝色的清烟。骆驼在院子里卧成了一大片,驼夫都蹲在地上抽烟,等候着。
屋门前的木头台阶轰轰隆隆响着,胡德全、随队的王掌柜和在乌兰穆图山口才出现的那个俄国人陪俄国货主走到院子里来了,挨着个查看货驮。驼夫们都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等候着。
"茶货没有受潮吧?"年轻的经理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用俄语问道。
"怎么会呢……这一点您尽管放心!"一直跟在经理旁的王掌柜说。
年轻经经理站住了,把手伸出去,眼睛看着一个货驮子,说:"拿刀来。"
旁边那个俄国人从身上抽出一把食肉刀交在经理的手里。经理接过刀顺势在货驮子上划了几下,划开一个口子。经理把一块砖茶那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怎么样?"王掌柜用俄语问。
"坶,不错!"
年轻的俄国经理不再往前走了,放开目光打量着卧满院子的骆驼,简单地命令说:"卸货吧!"
年轻的经理转身离去。
胡德全吆喝着:"掌柜子们、伙计们,动手吧!快点。……"
响起了一片吭哧声、木头驮架的咯吱声。
这里是俄国的边境城市沙必乃达巴汉。晚上驼队就在离城郊二十里的的地方搭起了房子。一片由南向北倾斜着的山坡地,许多积雪盖不住的骆驼刺、干枯的蒿草、荩条延着平坦的山坡地铺展出去,密密层层的一眼往不到尽头。驼队要在这里放场两个月,让在数千里长途跋涉中耗尽了体力的骆驼恢复膘情。驼夫们也需要好好休息休息,同时借机会把各自的稍驼的货卖出去。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早上,海九年与王锅头、二斗子、戚二掌柜相跟着牵了自己的稍驼出发了。运货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他们要深入到沙必乃达巴汉以北二百里的地方做他们各自的小买卖了,与那里的专们狩猎的西迫利亚当地人以物易物换取皮毛和药材。这样他们比在沙必市把货物卖给俄国的商人获利至少要高出一倍。四个人牵着骆驼顺着大道走着。
一支小小的马队追上了他们。是一群俄国上流社会的人出来打猎游玩的,每个人的肩上都背着猎枪,闪着黄色光亮的子弹带在胸前斜打着十字。马蹄踏着道路上的积雪从海九年他们的身边跑过去了。大概跑出有十几丈的距离马队停下来了,其中的一个拨转了马头独自向九年他们跑过来。王锅头率先停下了,大家等候着。
原来是那个年轻的俄国经理。今天他换了一身装束,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软羔皮高顶暖帽,穿一件光面的水獭皮大氅。坐下骑着一匹云青走马。
"你们的骆驼驮的好象是大黄?"
马蹄隆隆响着,狩猎的马队从他们的身边跑过去。但是在不远处那位年轻经理的马嘶叫着打着一个旋子站住了,云青马驮着主人又返了回来。"你的货驮子里装的是什么货?"
年轻的俄国经理拿马鞭指着海九年的骆驼问。
"是大黄。"海九年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不明白对方什么意思,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但是年轻的俄国经理显然并无恶意,他下了马,凑到九年的货驮子跟前闻叻闻,问道:
"我能看看你的大黄吗?"
"当然……可以。我的大黄是我们中国最有名的五台大黄!""真的吗?我正想找来自中国的五台大黄呢"年轻的经理说"那么,请你把货包打开一下。"
海九年动手要解货驮子了,一扭脸他的目光正好与年轻的经理遭遇在了一起__他立刻呆住了。笼罩在他的记忆上空的迷雾迅速散开,乌里亚斯台草原景色在他的脑海里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八月的河边的草地上遍着各种各样的野花,米契柯与他骑着马向杵立在不远处的山岗上的古代土堡跑过去。……海九年的舌头缓缓地转动着,用几乎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米契柯……"
但是对方已经听清了他的话。年轻的俄国经理睁大了眼睛,疑惑的目光在海九年的身上来回扫着:这个陌生的中国驼夫结实的身材高出他足足有半个脑袋,满着冰霜的胡子使的他难以辩出年龄;身上的破旧白茬老羊皮袄在大襟上挂破了好几个口子,头上戴着一顶披肩的狗皮风帽;……只有一双闪着笑意的棕色眼睛使他觉得熟悉,似乎在那里见过。
"你是谁?"
海九年苦笑着,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中流露出又兴奋又有些失望的神情,他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向对方解释这一切,干裂的虚肿的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
"你当真认不出我了吗?"海九年用俄语说,"六年前……,在乌里亚斯台……骑马!登古堡……"
"让我想想,……对,我肯定认识你__等等!你的眼睛我太熟悉啦。不要告诉我,让我自己想出来……"
海九年等待着。笑着。
"难道说你是……元龙吗?"米契柯眼睛一点点地睁开来,瞳仁闪出欢愉的灰蓝色亮光。
"是我……,米契柯!"
"奥__上帝!"米契柯惊叫起来,扑上去把海九年紧紧抱住了。两只手在海九年的背上使劲拍着。后来米契柯抓着海九年的肩膀,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说:"我们又见面啦!可是,你的样子变化真是太大了。你要是不说出来,我真的不敢认你呢……""可是你还是老样子,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你在做什么?"
海九年摊开两手,目光指着卧在身边的骆驼和卸下来的货驮子回答:"我是一个驼夫。我就做这些事……"
"你的事情是怎么回事?我向不少人打听过你。"
"一言难尽……,"
海九年向两边看了看把话打住了__周围是许多张被他俩的举动弄得惊呆了的脸。
"我们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说话呢?走__回屋里去,为了庆贺老朋友重逢,应该喝一杯!"
屋子里暖洋洋的,火在离海九年不远弟炉子里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满满的一瓶子伏特加喝已经下去了,海九年身上冒汗了,挂在鼻子尖上的细碎汗珠闪出水灵灵的白光;消融的冰霜把他的浓密的落腮胡子浸湿了,从胡子尖滴下来的水把光面的羊皮坎肩弄湿了一大片。
"把坎肩也脱掉吧。"
米契柯一边提议说,一边把又一瓶酒打开给九年额杯子里咕咕嘟嘟倒满酒。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们又见面了!……"
海九年把脱掉的破羊皮坎肩随手丢在地板上,兀自感慨着。"不错,这一切真的象梦境似的难以让人相信。我从军队复役期满一回到公司就打听你的消息。大盛魁和我们公司的业务来往比过去更多了,经常可以见到他们的人,你离开大盛魁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我是被开除出来的。"
"我知道。是为了一件泄露秘密的事情。这件事与我们康达科夫公司有关。"
"我没有做那事!我是被陷害的。"
"我当然相信你,……不说这件事了吧,来!__我们接着喝酒。"
他们自由自在地谈着,话题忽东忽南忽西忽北;共同感慨着时光之匆匆。现在米契柯已经做了康达科夫公司的总经理,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全部的业务。米契柯还是爱马,特别喜欢走马。他心爱的云青走马是他拿整整一链骆驼的海象皮换回来的,价值两千两汉堡银。
两个老朋友边喝边聊,后来九年的话就越来越少了,但是喝酒却喝的越来越多,脸色变的象纸一样的苍白__这一点非常奇怪,别人酒喝多了总是脸红__结果他年终于喝醉了,瘫软的身体就象被抽去了骨头似的从椅子上滑下去,同时就睡着了。
他问海九年:"后来你又到过乌里亚斯台吗?"
"再没去。"
"一会儿我们去骑马。我这里现在养着五匹好马,都是走马。对啦,你还记得桑布道尔基吗?就是那个沙王府的驯马手。我的这些走马都是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
"当然不会忘记啦。"
"很可惜,那样一个强壮的驯马手残废了。"
"怎么回事?"
"是调驯一匹生格子马的时候受的伤__恰巧被马蹄子踏在了脖子上,把颈骨弄断了。再也没能站起来。……"
"哦……,想不到桑布的下场比我还惨。"
"去年我到乌里亚斯台见着桑布道尔基啦,本来我是找沙王想买一匹走马,结果恰巧遇见达尔玛赶着勒勒车从王府的院子里走出来。桑布道尔基一动不动地在勒勒车上躺着,……"
"就是那个王府里的使唤丫头吗?"
"是她。沙王把她送给桑布做妻子了。"
"达尔玛还很小呢!"
"是的,她只有十六岁。王爷还送给他们一对牛、两皮马、和二十七只羊__王爷叫做‘三九‘羊群,是一个吉利的数字。""这么说达尔玛和桑布离开王府了吗?"
"离开了,沙王对桑布说:‘你进王府整整十八年,为我调驯出了无数匹名马良骥,你的功老就连佛爷也是知道的;现在你残废了,不能再为我做事了,我把王府里最漂亮的丫头赏给你做妻子,再送你一对牛一对马和‘三九‘羊群,你走吧——带着属于你的妻子和畜群,去过象云彩一样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吧!记住,只要是在我的领地之内,你终生的赋役都将免去。……"
海九年觉得心里非常的压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米契柯的话又把他带回到乌里亚斯台那座美丽的草原小城,包围着小城的那绿茵茵的草原。桑布道尔基的不幸让他不由的又想到自己的命运。……
18. 驼村“活寡们”的故事(1)
12 字数:3712
驼队把男人们带走了,男人们把歌声和欢乐带走了,也把喝酒、打架、赌博全都带走了;留下来陪伴女人们的是一个空旷寂廖的贴蔑儿拜兴。西伯利亚的冷风像一个巨兽一口就把这里的秋天吞进了肚子里,将贴蔑儿拜兴带进了漫长的冬季。女人们都脱掉了色彩鲜艳的夏装,换上了清一色的白茬子老羊皮袄。单从外表看她们与男人没什么区别了。每天女人们把留在家里的老驼、病驼、怀孕的母驼和未成年的仔驼放出去,太阳落山之前把它们赶回来;白昼渐渐短促起来,日子就在繁忙的家务劳动中匆匆忙忙度过去。夜幕刚刚降临,村子的上空就传来一阵阵女人嗓门尖利的喊叫声,把在村巷中玩耍的孩子叫回去__这种时候母亲对孩子表现出非常的严厉。接着便是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关门的声音、插门闩的声音。除了有特别的事情,村巷中就再也听不到有人走动的声响了。各家各户都把狗放了出来,夜间的贴蔑儿拜兴是群狗的天下,在黑暗中星月的微光映照出一只只狗的移动的暗影,一有风吹草动群狗就都吠叫起来。几十条雄壮的狗成了村庄强有力的保护者,每一只狗的脖子上都套着护颈圈,护颈圈上的尖利的钢钉在茂密的皮毛丛中向外闪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寒光。
其实对于贴蔑儿拜兴的女人、孩子和老人来说,没有男人的生活他们早已经习惯了。那些贴蔑儿拜兴的媳妇们在嫁到这里来的第一天,那些孩子们在降生到世界的时候,过得就是这种生活;贴蔑儿拜兴的女人生娃娃——一茬茬__歇后语就是这么说的。孩子们的父亲不论掌柜还是驼夫全都是驼道上的人,他们一起出发一起回村。所以他们的老婆生孩子的时间大体上也都是凑在一起的。
孩子们从小就适应了没有父亲照料的生活,而当他们的生身父亲从驼道上回来,孩子们对待他们就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冷漠。父亲在家里待上几个月,把带着遥远的异域色彩的玩具和食物送给孩子们,使他们与自己亲近起来。但是在孩子们刚刚与父亲熟悉不久,远行的驼队便又把他们的父亲带走了。于是靠着短时间培养起来的父子亲情很快就又疏淡模糊了。父亲在贴蔑儿拜兴的孩子们的脑袋里只能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印象。他们觉得父亲就应该是这种样子的__在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驼道上跋涉,只有几个月的短暂时光能够与家人呆在一起。在与父亲团聚的有限时光里孩子们除了能从父亲那里得到许多好吃的食物和新奇的玩具,还能从父亲的嘴里听到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这些故事把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喀尔喀草原、新疆的湖泊以及更加遥远的俄罗斯地方,与阴山下的村庄贴蔑儿拜兴联系了起来,在孩子们的心里那些遥远的地方反而变得愈来愈熟悉和亲近。几乎每个孩子都能说出喀尔喀和新疆的一长串一长串的拗口的地名,稍稍大一点的孩子就能知道俄罗斯的许多民情风俗。贴蔑儿拜兴的孩子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
而妇女们则以成年人的理性习惯着这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她们对于繁重的劳动和家务都能胜任起来,在男人们不在的时候她们照料骆驼和孩子,妇女们勇敢地面对一切,她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日子像拴狗的链环似的一环紧扣着一环,牧驼、做饭、照料孩子……永无止尽的家务消磨着光阴,也消耗着女人们宝贵的青春和生命。
节令一过霜降白昼就变得非常短促。放驼的时候妇女们围坐在一块儿聊天,用自己纺成的驼毛绒线给男人和孩子们打毛活儿。女人们见面总是这样打着招呼:"我们又成了活寡妇啦。"
"是啊,我们又成了活寡妇啦。"
“活寡”成了最常挂在她们嘴边的一个词,她们用这个饱蘸着苦涩意味的词来嘲讽同伴也嘲讽自己。
但是贴蔑儿拜兴的活力依然存在着,戚二嫂在驼桥上一下子买回了三峰孳生用的母驼。这件新闻立刻就轰动了整个村子。在各家的院子里在井沿儿边在放牧的草滩上,人们到处在议论这件事情。可是没过几天,人们就又看到戚二嫂骑着她的杏黄马从驼桥上回来了。杏黄马的鞍桥上又链着三峰体魄高大的母驼。短短的时间内戚二嫂从驼桥上买回了十二峰母驼,全都是最上乘的科布多种的母驼。麻三婶第一个反应过来,知道戚二嫂这是要做甚么了。
"‘活寡’,你这是要做甚么呀?"
麻三婶跑到戚二嫂家的院子外边,隔着院墙明知故问地向女主人发问。她刁家经营了许多年,才养了三峰母驼,还都是不怎么值钱的朝格尔种的母驼,而戚二嫂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拥有了十二峰纯种的科布多母驼。这让麻三婶心里非常忌妒。
"我这是学你啦__‘活寡’!"
"学我甚么呀?"
"让它们学你下驼崽呀!……"戚二嫂指着那些身材高大的母驼,“它们向你学习多多地生养,生得越多越好!”
"哎呀呀……,你这可是造孽呀!一下子买回来十二峰母驼,要知道我家三万只弄了三峰母驼就让大家戳着脊梁骨骂。自古以来咱贴蔑儿拜兴人就不兴什么骆驼繁殖,都说那是下贱的事情。……"
"那是古时候,咱不管他,谁愿骂就让他骂去。"
"当然啦,从桥上买一峰好驼要花整整十两银子,要是自己养母驼生崽用不了两年就把本钱赚回来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合算的。……戚二嫂,你真是太精明啦!"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__这是跟你学的。"
当然不久大家就全都明白了,戚二嫂这是要在骆驼的孳生上大搞一下了。放牧的时候女人们望着戚二嫂买回来的那些母驼,心里生出了许多羡慕__在老弱病残的驼群中那些母驼一个个都显得非常健壮和漂亮。但是她们也只能是在心里羡慕一番而已,在贴蔑儿拜兴除了戚二嫂再没有哪个女人能在这种重大事情上做得了家里的主。
戚二嫂到一百里外的萨拉齐跑了一趟,请回来一个专门搞配种的驼工师傅。配种驼工在她家住了十几天,用他自己带来的种公驼给戚二嫂家的母驼全部配上了。
萨拉齐来的驼工师傅是一个瘸腿的老汉,相貌非常丑陋,个子也很小;但是他带来的种公驼模样却是十分的雄伟高大,是一峰纯粹的科布多种公驼。谁也搞不清楚萨拉齐老汉是用什么方法把种公驼弄得兴奋起来,种公驼口里吐着白沫子瞪着发红的眼睛在戚二嫂家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地追逐那些母驼,用黄色的牙齿撕咬它们的脖颈和脊背,迫使它们卧倒。在铺着软草的地上,种公驼长时间地用两条前腿抱着母驼的后半截身子不肯松开。而瘸腿老驼工则站在种公驼的旁边,受礼拿着一根红柳的捎棍监视者着。有时侯他还会伏在地上,一边把脸铁在地上观察着,一边用双手刨地,帮助种公驼与母驼交配。
每天在戚二嫂家院子的矮墙周围都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女人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种公驼把膨胀起来的粗大阳具插入了母驼的屁股里去,都红着脸默不做声了。
配种带来的热闹打破了贴蔑儿拜兴平静的生活节奏,女人们对放牧的事情变得不热心了,每天早早地就把骆驼赶回来圈进院子,然后就跑到戚二嫂的院子外边看热闹。至于孩子们和无事可做的老人们,则是从早饭过后就围在戚家的院子周围等着啦。从上午一直到黄昏,发情种公驼高亢的连续不断的哦叫声、母驼们略带惊慌的骚动声拌着萨拉齐老汉严厉的吆喝声,把整个村子吵翻了天。孩子们跑来跑去,喊叫着,简直像过年似的高兴。这种热闹的快乐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才结束。萨拉齐老汉气宇轩昂地牵着他的种公驼离开了贴蔑儿拜兴。
种公驼撒下的种籽在母驼的肚子里悄悄地萌生着,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创造着生命的奇迹。
贴蔑儿拜兴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日子像连绵不断的西北风一天天地刮过去。接连着下了两场大雪,从村子通向城里的道路被大雪封锁了。足足有一尺厚的积雪复盖了大地,除了村子通向牧场的道路被来来去去的骆驼的蹄掌踏瓷实了,在村子周围的雪地上就再也看不到人的脚印和牲畜的蹄掌印了。
配种带来的热闹打破了贴蔑儿拜兴平静的生活节奏,女人们对放牧的事情变得不热心了,每天早早地就把骆驼赶回来圈进院子,然后就跑到戚二嫂的院子外边看热闹。至于孩子们和无事可做的老人们,则是从早饭过后就围在戚家的院子周围等着啦。从上午一直到黄昏,发情骆驼高亢的连续不断的哦叫声、母驼们略带惊慌的骚动声拌着萨拉齐老汉的严利的吆喝声,把整个村子吵翻了天。孩子们跑来跑去,喊叫着,简直象过年似的高兴。这种热闹的快乐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才结束。萨拉齐老汉气宇轩昂地牵着他的种公驼走了。
种公驼撒下的种籽在母驼的肚子里悄悄地萌生着,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创造着生命的奇迹。
贴蔑儿拜兴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日子象连绵不断的西北风一天天地刮过去。接连着下了两场大雪,从村子通向城里的道路被大雪封锁了。足足有一尺厚的积雪复盖了大地,除了村子通向牧场的道路被来来去去的骆驼的蹄掌踏瓷实了,在村子周围的雪地上就再也看不到人的脚印和牲畜的蹄掌印了。
在寒风刺骨的腊月初,有一串新鲜的马蹄印印在了归化通向贴蔑儿拜兴的道路上。马蹄的半圆的蹄掌踏碎了结在积雪表层的薄冰,踏出了一个个深深的雪窝,蹄印艰难地延伸进了村子。这是一个相貌非常奇怪的男人,中等个头,在他的左脸上有一个吓人的伤疤,那伤疤就象旋窝似的朝里抽抽着把他的整个脸都弄歪了。这个奇怪的人向他看到的第一个老人打听着什么,后来就牵着马往村西的草场去了。
首先是牧驼狗发现了来访的客人,所有的狗都吠叫起来,从四面八方朝那个人跑过去。狗群被主人喊住了。
18. 驼村“活寡们”的故事(2)
放牧的妇女们拿惕拒的目光迎住了他。女人们都拿肥大的老样皮袄把自己紧紧裹起来,怀里抱着梢棍聚在了一起,等待着。"哎呀呀!……这个人长得也太吓人啦。""简直就象鬼一样难看!"
"幸亏这是大白天,不然……"
"悄声些,他来啦。"
牵马的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女人们跟前站住,白色的呵气一股一股地从他的嘴里和鼻孔冲出来,他的眉毛和上呲须着了一层白霜,白色的眉毛胡子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就象百岁老人了;可是他的声音很年轻:"诸位婶子、大嫂,麻烦你们……我想打听一个人。"
怪人伸手把挂在胡子上的冰琉璃向下锊着,一边鞠着躬,脸上堆着笑,问道。
"你打听谁?"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是个年轻人。……"
"他个生意人吗?"
"我们村里整个冬天都没有外人来过。"
"是吗……"
"驼队走外路啦,不会有人到我们村子来的。我们这里是专们搞驼运的村子,你到别的村儿去打听打听吧。"
那人的脸上现出了失望的神情。他把马缰绳在手掌上缠了几圈,犹豫着,目光向白茫茫的雪原上望去。起伏的雪原闪着蓝光,刺破雪层的骆驼刺草和芨芨草一丛一丛的簇立着它们的身上都挂满着天鹅绒般的薄霜;风打着旋子把被它搅起来的雪花抛向空中,飞扬的雪花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虹糜似的色彩;附近的几峰骆驼都把弯曲的长脖子抬起来,昂然地注视着他;一群白尾巴的乌鸦呱呱乱叫着从人们的头顶飞过去,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座雪岗子上了;………他又朝妇女们鞠了一个躬,也不看她们,叹着气扭转了身体要走了。
"你找的人是做什么的?"
戚二嫂从雪地上站起来。
"他是做什么的……,原来是个买人。至于现在他干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个卖苦力的,也许在给人放骆驼。"
"他姓什么?"戚二嫂很认真地问。
"姓古,名叫古海。"
"那就不对了……,你走吧。到别的地方去找找吧。"
戚二嫂微簇眉头望着那个陌生人慢慢离去的背影。那匹青色皮毛的马身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几乎使人辩别不出它皮毛的本来颜色了;给旷野上的风一吹马直打哆嗦。大青马跟在主人的身后走着,不停地甩着尾巴抽打自己的屁股,试图将罩住身体的霜打下去。经验告诉戚二嫂,那个丑男人为了找他的朋友至少跑了几百里的冤枉路了。她的心里很有点感动。但是她无法知道那个脸上有伤疤的人要找的正是海九年!她更无法知道这个丑男人就是与九年打小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杰娃!也就是古海姑父姚祯义的义和鞋店的伙计张杰。
春节过得很平淡。而在这一年一度的节日里,盼望驼队归来,盼望自己的丈夫的心情在女人们的心里猛然膨胀起来。无聊的平淡的日子消磨着年轻女人们的宝贵青春。她们的骚
春节过得很平淡。而在这一年一度的节日里,盼望驼队归来,盼望自己的丈夫的心情在女人们的心里猛然膨胀起来。无聊的平淡的日子消磨着年轻女人们的宝贵青春。她们的骚动的心情被苦闷的时光压抑着,这种难以言表的心理不可避免地扭曲着表现出来了。
"那个萨拉齐来的老汉对配种可是真有一套……"
在放牧的时候女人们聊着聊着就把话题扯到性的问题上来了。由于妒忌麻三婶总想拿戚二嫂报复一下子,就说:"戚二嫂,你没让那个萨拉齐来的瘸子给你也配一配吗?"
大家都轰笑起来。
戚二嫂斜躺在被太阳晒化了雪的沙堆上,身底铺着半截羊皮袄,身上盖着半截皮袄,拿胳膊肘子支撑着身体。
"配啦__大概不出明年就会生出一个小刁三万来!"
沙岗子上又爆起一阵哄笑。
"好哇!……你在骂人呢,你在骂我家三万呢。"麻三婶一甩手把一个绒线团抛在戚二嫂的头上去了。"你等着,戚二嫂,等驼队回来,我把你这话告诉三万,看他不找你算账!"
"待驼队回来就怕你什么也顾不上啦。"
"怎么啦?"
"这还用问吗?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__你是一只很厉害的母狗,男人落在你的手里你就会骑在他的身上再也不肯下来了。瞧瞧吧__大虎、二虎、三虎……不歇气儿地生了五个‘虎‘,这还不过瘾,到末了一下子又来了个双胎!"
"哈哈哈…"
"嗬嗬嗬……"
"嘿嘿嘿……"
各种声调的大笑汇合在一起把整个雪原都震动了。
觉得受了侮辱的麻三婶脸上涨得通红,很均匀地散布在脸上的麻点都变成了紫色的小坑。她恶毒地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望着大笑着的同伴,心里想着主意。待笑声落下去之后,麻三婶开始反击了。她把紧紧抿着的薄嘴唇拉成了一条长线,撇着,斜瞄着戚二嫂反唇相讥道:"嗷!__我麻三婶生娃娃有什么丢人的?谁家的锅底没有黑?!我可不像有些女人,管不住自己的男人,结果让自个儿的男人穿着别人家女人的花兜肚回了家。……"
戚二嫂的脸色立刻就变得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了。刚要张开嘴大笑的女人们一下子都愣在了那里,谁都笑不出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个人的身上__此刻白驼寡妇就坐在她们中间!
雪岗子上顿时变成一片寂静,空气凝固了。在大家的目光中白驼寡妇无声无息地站起来,像拿起一个不能胜任的重物似的拾起身边的哨棍,走开去。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她侧着胀红的脸向戚二嫂那边扫了一眼。
自古以来就有一条朴素的道德约束着贴蔑儿拜兴人们,男人在外边有了相好,这事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结果只有妻子被蒙在鼓里。但是谁也不能捅破这张纸。而麻三婶在戚二嫂愈合不久的伤口砸下了一块石头,把伤口打烂了。
"我该去看看自己的骆驼啦……"
七哥的妈带头站了起来。跟着女人们一个一个的就都站起来,大家散开了。只剩下戚二嫂和闯了祸的麻三婶留在那里。
麻三婶用手撑着身体挪到戚二嫂的跟前向戚二嫂道歉:"是……三婶我一时糊涂,说走了嘴。"
"滚你妈的!__"
戚二嫂一拳把麻三婶打倒在雪地上,然后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黄沙遮盖了旅人的脚印,时间掩埋了女人们的痛苦。不久村人包括戚二嫂本人就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掉了。世世代代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戚二嫂又能怎样呢?更何况他的丈夫戚二已经答应往后再也不上白驼寡妇家了。
春节过后的一个暖融融的下午白驼寡妇来到戚二嫂家。她的镶着水獭皮边的大襟皮袄内包着一个毛绒绒的黑色皮毛的小狗。
"你有甚么事吗?"
戚二嫂站在屋门前的台阶上,语调冷冷地招呼着客人,打量着客人怀里的吱吱乱叫的小狗。
"我给你送狗来啦。"
白驼寡妇把怀里的小狗往上托了托。黑色皮毛的小狗崽摆了摆大耳朵,睁着两只天真无邪的眼睛冲戚二嫂"汪_汪"叫了两声。小东西稚嫩的样子把戚二嫂逗笑了。"到屋里来吧,"戚二嫂挪开了门口,顺手把门拉开了。
"前年冬天狼群偷袭了我家骆驼的时候,你们的大黄狗和狼打架的时候被咬死啦。现在我家的母狗刚下了一窝崽,这是最大的一个,我给你抱来了。"
"我很喜欢这只小狗,"戚二嫂从白驼寡妇的手里接过了小狗。把自己的脸在小狗毛绒绒的身上蹭着。"你坐吧。……"
这是自去冬以来她们头一次说话。她们和解了。
但是时间并不是一贴万能的膏药,丈夫的不忠给戚二嫂心灵造成的创伤却是任何药物都难以治愈的。这种创伤就像一粒种籽隐藏在她心里的一个角落,在包括戚二嫂本人也不清醒的情况下等待着萌发的时机。
19. 戚二嫂和海九年的故事
冬去春来,温暖的东南风把来自北方的冷空气赶跑了,大东沟里的坚冰酥软了,消蚀的冰面变得千疮百孔;河水携带着巨大的冰块哗哗啦啦地畅流起来。杨树飞花的五月,终于把驼队盼回来了。驼队是在半夜翻越阴山的,贴蔑儿拜兴在三天前就得到了消息,一整夜都没有睡觉的女人们在午夜之前就都带着狗跑到离村八里地的大路上迎接了。但是驼队擦着贴蔑儿拜兴村的边缘直接开进了归化城,给商家送货去了。第二天的上午驼队才回到村子里。女人们都穿出了最漂亮的衣裳,迎接自己的当家人。从每一座院子里都传出了欢声笑语,驼队归来,这才是贴蔑儿拜兴真正的节日来到了!
肮脏不堪脸晒得漆黑的男子汉们被请到炕头上,大嚼着香喷喷的莜面,女人在地上跑来跑去没等男人吃完头一碗就已经把第二碗端上去了。这一天孩子们即使是打碎了碗或是犯了别的什么过失,都可以避免母亲的责骂了。
临时雇请的驼工全都辞退了。各驼户家的长工都与主人一起吃饭。戚二掌柜与王锅头盘着腿面对面坐在炕上,戚二嫂一条腿搭在炕沿儿上挨着锅台坐着,伺候他们吃饭。
戚二嫂有些心不在焉,总是隔着窗户往外看。
"你看什么?"戚二掌柜问。
"九年呢?怎么不见他的人影儿。"
戚二掌柜没说话,王锅头回答戚二嫂说:"回来了,麻三婶把他接回去了。"
"咦……,九年他怎么不回咱们家?"
戚二掌柜接过话茬说:"海九年是咱们临时雇请的驼工,外路的事情完了他与咱也就没关系啦,他海九年回咱家干什么?"
"这个海九年好没道理,从外路回来咋也该上咱家打个照面才是呀。……他居然就拍马不回头!"
戚二掌柜拿白眼珠翻了翻自个儿的老婆,又说:"咱借给海九年的那十二两银子他已经还了我;咱给了他工钱,他替咱拉了驼,现在两清啦,谁也不欠谁的。"
"那就没个人情啦?……"
戚二嫂嘟囔了一句没再往下说。
晚饭以后将锅碗瓢盆草草收拾了,便吹灯歇息。俗话说得好__久别胜新婚,这一夜戚二夫妇男欢女乐颠鸢倒凤一直弄到鸡叫三遍才相拥着睡去。
一连三日夜夜都是如此。
第四天,日上三杆戚二掌柜方才醒来。戚二掌柜给自家的杏黄马刷干净身子,将马鬃、马尾仔细地梳理了一遍,备了一套漂亮的鞍韂,牵着缰绳走出了院门。
戚二嫂追出屋子问道:"你不吃早饭啦?"
"我和胡驮头他们昨天就约好了__进城去吃稍麦!整整一年啦没吃上咱归化城的稍麦,想得不行啦。"
这倒是实情。说起来这归化稍麦确是特别,是以精选的苏尼特羊肉为原料,佐以毕克齐的大葱;皮薄馅嫩,拿筷子提起来垂垂如细囊,放在碟里则团团似薄饼;香气四溢,现蒸现吃,乃是归化一绝。此地人都最好的一口。还有,归化的稍麦是作为早点由茶馆经营,食客可以边吃边喝边聊从容用之,往往一顿稍麦吃下来要一个时辰还多。其实在茶馆里吃稍麦吃只占其一,更大的乐趣在于聊天。走外路的商人、驼户掌柜和普通驼工坐在一起海阔天空地神聊,自是又一种享受。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戚二掌柜每天早上进城直到半夜方才回来。回来之后就躺下去,不刻便酣声如雷。
王锅头回来了,驼也不用她放了,戚二嫂每日起来从空空的屋子里走到空荡荡的院子里,走出来走进去闲得心里发慌。戚二嫂心里慌了这么几天,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慌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就是海九年。于是就把七哥喊来了。
"七哥,看见你九年哥没有?"
"二婶,你弄错啦!"七哥很认真地说,"我俩不是一辈人,不能称兄道弟的,应该叫他九叔才对。"
"好好好……就叫九叔。"戚二嫂说,"那你看见你九叔了吗?"
"看见啦!"
"他在做什么呢?是在给刁三万家放驼吗?"
"不是,九叔是在脱土坯呢。"
"脱土坯?……脱什么土坯?"
"二婶你糊涂了?连脱土坯都不懂啦?"
"我怎么会不懂……,我是问你九叔他是在给谁脱土坯呢?"
"这……,我就不知道啦。"
戚二嫂把一捧索索葡萄干儿塞到七哥的怀里:"七哥,你替二婶跑趟腿。"
"做什么?"
"去把你九叔叫来。"
七哥把拿衣襟兜着的索索葡萄推向戚二嫂,说:"这玩意儿我都吃腻啦!……二婶你还是自己去找九叔吧。"
戚二嫂抬头看看,这才发现七哥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光着屁股到处乱跑的小男孩了。
"哼!……"戚二嫂犹豫了一会儿,自己对自己说:"去就去__怕什么!"
在西草滩的边上紧靠着白驼寡妇家院子的前面一点的地方,戚二嫂找到了海九年。九年光着膀子蹲在地上正往木模子里摔泥巴,脸上、胸脯子上到处都是泥点子。九年一点也没有察觉戚二嫂站在他的身后已经好一会儿了。戚二嫂响亮地咳嗽了两声,海九年应声扭回了头。
"哦!……是戚二嫂。"
"怎么,你还能认识我呀。"
"这话怎么说……"
"走外路回来连个照面都不打啦!二嫂我怎么得罪你啦?"
"这………"
不等九年回答戚二嫂又说:"怎么不在我家住啦?是不是我们戚家庙小供不起你这樽大神佛啦?"
"哪儿的话……"
海九年走到水桶跟前舀了一瓢水,咕咕嘟嘟喝了一半,把另一半泼到和好的泥堆上去了。泥堆旁边的干地上放着一个驼毛口袋,九年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牛舌头饼子咬起来。边吃着边把目光散开去,欣赏着铺展在地上的一大片已经干了的和半干的土坯。
戚二嫂走过去一把夺过九年手里的饼子,手腕子一旋那饼子便飞了出去落在黄泥巴堆上去了。
"干什么?……"海九年翻着白眼珠有点儿生气了。
"就干这个__"
戚二嫂板着脸把一个浅灰色的小包伸到九年的脸前,然后蹲下去将小包打开。小包里包着一个棕色的带盖陶盆和十多个雪白的馒头,馒头散发出的麦香和一股诱人的炖肉的香气钻进了海九年的鼻子。戚二嫂把小陶盆的盖揭开,是还在冒着热气的炖羊肉。
"我这种人生来就是个贱骨头,好心好意地待人结果人家还不领情。好啦,饭也送到啦,我该走了!……"
戚二嫂话里有话地自嘲着,做出要走的样子脚下却是一动不动。戚二嫂被海九年留住了。
"二嫂!……"
"怎么,有事情?"戚二嫂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冷冷地问。
"我……,你别走,"
“怎么,你有事啊?”
“事情倒是每是没什么事情,……说说话吧。”
"哎__要是这话么,我爱听。我告诉你,你可别把好心当作驴肝肺。"
海九年搬了一块石头放在戚二嫂的脚跟前,拾起自己的破衣服把那石头抽了抽。戚二嫂在那石头上坐下了。
从和好的大堆的泥堆那儿往西往南是一大片已经晒干的和半干的土坯,反射着湿漉漉的阳光。戚二嫂将目光移到海九年的脸上,问道:"看来你是要给自己盖房子啦。"
"是哩。"
"听说你在俄罗斯的买卖做得不赖?__咦!你咋不吃?我做那饭是做给人吃的,又不是拿给人看的。"
海九年在戚二嫂的逼视下把陶盆端起来:"你听谁说的……,我哪里会做什么生意。"
“二斗子说的话还会有错?”
“哼!这个二斗子……”海九年解释道,“我也就是学着做点小生意。说起来还是戚二嫂你教的呢。”
“瞎说!”戚二嫂高兴地否认了。
“怎么不是!”海九年认真道,“若不是你借给我本钱,我能办得起整整一峰骆驼的货?”
“这倒是……不过听二斗子说你的生意作大了。”
“小本生意!”
"别说什么小本生意啦!__别人一峰驼的货顶多赚一峰骆驼的利,可你一下子就挣了三十多两银子!你是怎么弄的?都贩的是什么货?"
"我做的是大黄生意。"
"你怎么知道西伯利亚那边稀罕大黄?"
"也是听人说的。……"
戚二嫂那双褐色的眼睛眯起来,望着海九年又问:"二斗子还说你的俄国话讲得好着呢!"
"学过一点儿……"海九年躲闪着,“常走俄罗斯的人,拉骆驼的人哪个不会说两句俄国话。”
“这倒是。”戚二嫂说,“习染的,在咱帖蔑儿拜兴就连不出门的女人们也都张口旧能说个西巴西吧、哈喇少的。俄国人叫咱归化城叫科科斯坦呢!”
“是哩。”
"九年,我看你挺象个买卖人,你会算计。"
"哪里话。"
"我看出来了,海九年,你不是那种老老实实地死靠着拉骆驼卖苦力挣饭吃的人。你的心大着呢!"
“哪里的话……”
海九年把筷子咬在嘴里,抬起眼皮看了看戚二嫂把话题岔开了。
看着九年躲躲闪闪的样子,戚二嫂把话打住了。
事情让戚二嫂猜着了__半个月之后,一座小小的黄泥屋落成了。赭黄色的四面墙,同样赭黄色的屋顶,白茬的桦木屋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喷喷的味道,一个大约有三尺长的方形的窗户朝南开着,像房主人冷峻的眼睛注视着贴蔑儿拜兴的村子和草滩。
黄泥小屋孤零零的杵立着,在太阳下闪着光。戚二嫂每每在草滩上放牧或是经过那里,都要投去特别的目光。小屋的桦木门"哐哐"响着,海九年和他的把兄弟二斗子每日里出出进进地忙乎着。又过了半个月,一个方框的围墙就把黄泥小屋包围起来了,屋前出现了一块方方正正的院子,有半亩大的样子。
小院落成之后海九年进了一趟归化城,从驼桥上牵回来一峰两岁口的骟驼。每天早上他把自己唯一的一峰骆驼放出去,混在大群中放牧__他自己仍然给刁三万牧驼__傍晚再收回来。一座小院,一个单身汉,一峰骆驼,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独立世界。但是就是这座小小的黄泥小屋使海九年获得资格成了贴蔑儿拜兴村里第三十三家养驼户!
海九年在贴蔑儿拜兴扎下根来了。他不引人注意地开辟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还是头一次从驼道上回来的时候,海九年就从同村的蹇老二家要来一对小狗。那两只小狗刚刚出了满月,毛茸茸的就像两个小玩具,胆子也小一看到有人走进海九年的房间就直往主人的身后躲。海九年拿咸鱼干儿喂它们,两只小狗一天天地长大了。
海九年一米八十以上的高大身材如今变得肩宽肉厚,脸色黢黑,胡德全用蟒皮鞭雕刻出来的那块额角上的伤疤,使他给人一种凶狠的野性的印象。再加上那种让人猜不透的沉默的性格,所有这些都使人看不出他与别的养驼户有什么区别了,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贴蔑儿拜兴人了。海九年仍旧是很少说话,他和村里人来往也不多,宽阔的厚嘴唇一天到晚紧紧地抿着,就像是一张百斤重力的硬弓,很少有人能拉得开。他那沉默的性格不论到哪里都能使人感到一种内在的威慑力量。
胡德全第一个承认了海九年新的身份,在九年的黄泥小屋杵起来的当天胡德全率先出现在海九年的小院。表示祝贺,当着许多村人的面胡德全说:"海掌柜,恭喜!恭喜!"
刁三万紧随在胡德全身后也走进了海九年那院落,一看见海九年刁三万就亲热地埋怨道:“海掌柜盖房拓院也不招呼一声,把我们这些弟兄见外了吧?”
毫无思想准备的海九年一下愣在了那里,见胡德全和他身后一张张脸在冲着他笑,明白了大家的意思。赶忙说:"对不住,各位掌柜!我这小屋小院实在算不了甚,只不过是想给自己弄个遮风避雨的小窝罢了,没敢惊动大伙儿。"
村人们纷纷抱拳向海九年贺喜:
"海掌柜发财,发财!……"
"恭喜海掌柜!"
"贺喜海掌柜……"
…………
从这一天起在贴蔑儿拜兴村再也没有谁敢直呼海九年的姓名,不论男女老幼大家见了他一律尊称——海掌柜。
20. “劫戏”的故事
12 字数:4868
傍晚,胡德全从归化城回来;他骑着马直接来到了海九年的小院。胡德全在马背上探探身子用马鞭子把院门的门闩捅开了,他嘴里哼哼着一支歌,拿红柳马鞭抽打着自己的裤子走进了海九年的黄泥小屋。胡德全虽说是一个粗人,可他也不是那种没有心计的人,自打海九年盖起了自己的房子,就更加对他另眼相看了。
"海掌柜,有件好差事儿你愿意不愿意干?"
胡德全友好地拿鞭杆子敲打着海九年的光肩膀。
海九年盘腿坐在地上"呼塌_呼塌"地拉风箱呢,屁股底下垫着一捆干草。从灶口映出的火照着他黑红色的胸膛,一棱一棱的肌肉在他的胳膊上滚动。
"什么事儿?"
风箱没有停,依旧在"呼塌_呼塌"响着,海九年抓起一把干草塞进灶洞,黑色的浓烟和红色的火焰一起扑了出来。又粗又黑的大辫子从耳朵边垂下来辫稍扫着地,九年抓住辫子一甩,那辫子就像是一条活灵灵的蛇缠绕到他的脖子上去了。
胡德全一只脚踏在炕沿儿上,一边躲避着熏人的烟气一边扭着脖颈寻找着海九年的眼睛。
"是件快活事儿!万驼社要唱社戏,让咱们去请戏班子。"
"你是说让咱去劫戏?"海九年手里的风箱停下了。
"对啦__就是劫戏!"
"去哪儿劫戏?"
"大同的吉昌戏班有个水上漂近来唱红了,万驼社的好多人都想
亲眼见识见识水上漂那两步走。派人带着红包去请啦,请不动。羊社长让咱们把那个水上漂劫来!"
"唔呀!……这倒真是好事情。我去!"海九年拍了一下大腿从地上跳起来,问道。"还有谁?"
"有牛领房,你和我,再叫上一个得力的弟兄。"
海九年脱口道:"叫上二斗子吧?"
"好__就依你。”胡德全痛快道,“二斗子虽说是个头矮了一些,可他的心意拳厉害,万一事情不顺当动起手来,三五个人是近不了二斗子身的。"
"还缺一个赶车的呢。"
"不用啦,车倌和轿车社里都给预备好了。"
清月高照,山峦幽幽。四骑四乘拥着一辆蓝布轿车在大道上风驰电掣般地疾驰。马蹄嗒嗒车轮隆隆,昏暗中不时有一串串橙红的火星溅起。这一支小小的马队离开归化城绕过了绥远城,直向东而去。马队驶进了山地,轰轰隆隆的马蹄声撞击着山崖在山谷中引出了巨大的轰响。夜宿的鸟兽都被惊得四下奔逃。……
劫戏乃是彼时归化地方特有的一种习俗:作为闻名八方的著名商业城市,归化的各种行社数有百十家之多,为庆祝买卖兴隆也为壮大声威,各个行社每年都要唱社戏。从年初的正月到年根的腊月,茶馆里和戏园子里的戏班子戏以至北门的瓮城和各街口的野台子戏简直就是唱个不断;尤其是在驼队归来的五月至八月,归化的社戏更是红火到了极至,往往有几台甚至十几台戏同时都在通宵达旦地唱。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戏班子的紧缺。本地不够便到外地去请,先是文请__好说好商量;而一但因为所请的戏班子预先答应了别家或是酬金方面谈不妥,文请不成便要武请啦__这就是劫戏。主家派出若干壮士,配以快马利刃,到达地点二话不说把做台柱子的戏子劫了,装进轿车星夜赶回归化。劫戏只劫戏子,而且只劫主角。这边早有预备好的配角和锣鼓班子候着,待到戏班子的班主打听清楚了自己人的下落,追赶到归化来,戏大半已经唱完了。主家会把班主和戏子一起请到上等饭馆,压惊陪礼。为表诚意酬金方面往往高出应给价码一倍以上,无论是班主还是戏子在收入上是绝不会吃亏的。
出归化走隆盛庄,再经丰镇,翻过一座土山就到达大同;总共不超过五百里。这一点点路对于走惯了外路的驼路汉子们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头天三更起身,第二天的黄昏以前就到达了大同府。把轿车和车夫留在城郊的一个靠近路口的僻静小店,胡德全、牛二板带着海九年和二斗子进了城。
四个人一路走一路打听,恰巧水上漂当天晚上有演出。胡德全大喜,说:"真是天助我也,原估着怎么的也得在大同耽搁个三天两日的,看情势是用不着了。一会儿咱在戏园子旁边找家饭馆饱饱吃他一顿,待到天黑之后便动手。此事若能得手明日天黑以前我们就能返回归化交差啦!"
饭罢,胡德全使出一个眼色,四个人起身走出饭馆。一弯新月斜挂在东南天际,街市上行人稀落;戏园子就在距饭馆不远处一箭之遥的地方,清清楚楚看见一个扎着裤腿的男人从戏园子里边走出来,那人手里一边提一个点了蜡烛的大红灯笼,挂在门前的挑沿儿上。
牛二板压低声音问:"胡驮头,动手吗?"
胡德全说:"时机到了。"
安排海九年留下看守马匹。
海九年把马牵到一棵大树的阴影处,等待着。劫戏的事情他还是头一次参加,这勾当毕竟不是光明磊落,海九年不免心里打起鼓来,不觉间攥着马缰绳的手里便是湿漉漉的啦。月亮在黑色的乱云中间穿行,移动的云彩的灰色暗影从街道和房屋上静静地划过去;看戏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向灯火明亮的戏园子门口。
两个身着长袍马褂的男人在海九年身边停下来,欣赏着那四匹马。
"这是谁家的马啊,……"
"真漂亮!"
"大概是跑马吧?"
"是走马!"
"不是一般的马。"
…………
"喂!__伙计,"其中的一个走到海九年的面前来了,"你是给谁家当差呀?这些马的主人是谁呀?"
"走开!"
海九年在黑暗中闪动着眼睛,凶狠地喝道。
"怎么回事啊!__"那人惊叫着向后退去。"你干吗这么凶?"
另一个说:"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这人身上好象有股羊膻味儿,……"
"说不定是个蒙古人……"
"别理他,咱们走吧。"
两个男人一边很害怕地不断回头看着,走远了。
约莫过了两袋烟的工夫,海九年看见胡德全他们从戏园子旁边的小巷子里走出来了__那小巷通着戏园的后门。昏暗中九年看见牛领房与胡德全并排走着,一个身穿戏装头戴叉簪的人夹在两个人中间。海九年心里打了一个激灵,急忙迎上去。
"好汉饶命!……"
那戏子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一个劲儿地向海九年鞠躬__他把海九年认做是劫戏的"强盗"的首领了。
胡德全将冰凉的刀背往戏子的脖子上一推,低声喝道:"悄悄的!……"
负责断后的二斗子跑过来了:"胡驮头,快上马吧!"
胡德全说:"不忙,咱先把人看一看,别像上一次把人弄错了,回去交不了差。"
胡德全拿手抬起那戏子的下巴仔细端详着,问:"你要老实回我的话__你可真的是雁北名角水上漂吗?"
"小人是水上漂,好汉饶命……"
"不对吧?……"牛二板疑疑惑惑地说,"听着怎么是个男人的声音?这小子莫不是在骗咱们吧。"
"好汉好汉……饶命!我真的是个男子__我是专唱旦角的男人。"
胡德全说:"大概差不多,如今唱旦角的多是男人。__上马吧!"
胡德全和牛二板把那戏子一架,像丢小鸡似的扔到了骊马的背上。一声呼哨,四个人同时飞身翻上马背。马蹄隆隆,一路响雷似的驰出了大同城。在城郊路口的小店旁与接应的轿车会合一处,把水上漂装入轿车中,一路狂奔向西而去。算一算,从进入大同城到劫得水上漂撤出来,前后没超过一个时辰。
天亮之后马队进入一片狭长的山谷地,行进的速度缓下来。胡德全吩咐说:"二斗子,你看看车上的人怎么样啦。"
二斗子勒着马缰靠近轿车,撩起轿帘看了看,笑了。
胡德全问:"没有把水上漂吓死吧?"
"没死__他睡得正香甜呢。"
四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二斗子,你别弄醒他。"胡德全仰脸望望黛蓝色的夜空又看看周围暗青色的山峦,说:"时辰还早着呢,咱已经过了平地泉,这里到归化连三百里都不足,赶天黑以前咱是准定回去了。让水上漂养养精神,晚上也好唱戏。"
归化万驼社的社长羊领房在会馆接见了水上漂。水上漂一身戏装已然皱皱巴巴,脸上的油彩也被汗水冲唰得七零八落,模样十分狼狈。
一走进归化万驼社会馆,水上漂“咚”地一声就跪倒在地,又是作揖又是磕头的,连连说:“羊社长饶命!……”
羊社长掠掠下巴上的羊胡子安慰说:“快快请起!我归化万驼社只是仰慕先生的大名特请先生来唱戏的,并无恶意。你不要误会更不不要害怕。锣鼓班子和配角都在瓮城大戏台子上侯您多时了,略微歇息歇息就上台吧。”
水上漂听了羊社长的安排,苦笑着说:“您看我这行头还有这张脸,咋唱戏么!”
羊领房哈哈大笑,连声说:"不妨事,不妨事!归化人是仰慕你在戏台子上漂起来的绝妙功夫,并不要看你的扮相;再说啦,野戏台子上唱戏下边的人就是想看也看不清楚。"
当下吩咐人到归化最热闹的北门瓮城野台子去做安排,宣布雁北名角水上漂今晚领衔演唱《吕布戏貂禅》……。
羊社长当场兑现诺言,给了“劫戏”的人五十两银子的赏钱。胡德全带领三个弟兄在归化最上等的饭庄宴美园大吃了一顿,将银子分了。一顿酒吃至掌灯时分,从宴美园出来耳听得一阵阵激越的锣鼓声从瓮城那边传来,四人精神为之一振。
二斗子把沉甸甸的元宝揣进怀里,感慨道:"这倒是真不赖,大同城里耍了一圈,银元宝就挣到手了!胡驮头,往后再有这等美差千万叫上我。"
"你俩怎么打算?……"酒足饭饱,胡德全问道。未等回答又说:"牛领房到宝局房耍钱,老哥哥我要上美人桥……,好好犒劳犒劳自个儿!"
胡德全说罢也不管九年和二斗子,脚步飘飘摇摇地走了。
"胡掌柜,等等我……"
牛二板跟在摇摇摆摆地迈着花步追赶胡德全去了。
"九哥,你说咱们上哪儿?"
望着胡德全、牛二板的背影,二斗子问九年。
海九年说:"二斗子,咱们回村吧。"
"什么!__你说我们这会儿就回村?"
"连着两天两夜没睡觉,早就悃了。一会儿路过瓮城看一会儿戏,就回村睡觉。"
"哈哈!……"二斗子嘲笑说,"那些银子怎么花?难道说你也像王锅头似的把银子藏在炕洞里吗?"
"银子你不用发愁,不要说只是一二十两银子,就是有一千两、一万两银子咱也不愁花出去!"
"你是不是要拿这些银子买驼呀?又何必呢,"二斗子劝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该吃该乐的时候别舍不得。要不也太对不起自个儿了!"
"做什么你别管,我自有主意。"
"好,我不管你。"
"你也不能去。"
二斗子正待扭身离去又被海九年叫住。九年伸手到二斗子怀里,二斗子把九年的手摁住了。"你要做什么?"
“把你的银子给我。”
“为甚?”
"你的银子也不能乱花,要派个正经用处!"
"怎么?九哥,你自己苦自己不说还要我也陪着你呀?__他妈的,我不干!"
二斗子一只手摁着怀里的银子,另一只手往九年的胸脯子上推出去,没有防备的海九年连连后退差一点跌倒在了地上。但是九年把银子牢牢地抓着揣进怀里去了。
二斗子伸着手直通通走到九年的跟前,一字一板地说:"你的银子怎么花我不管,可是你得把我的银子还我!"
"我跟你说了,这些银子咱有正经用处!__咱要做生意,这是本钱!"
"我不要做什么生意,我二斗子现在是一个驼夫,我靠拉骆驼卖苦力养活自己;将来我做领房人,靠本事挣钱我能过上好日子!我不要做生意。"
"你今天喝多了,你要听我说……"
"我不听!谁的话我也不听。我二斗子从小就没爹没娘,我,我是喝苦水长大的现在手里有了银子,我想怎么花就怎么化花,怎么快活怎么干!__把我的银子还我!"
"我是你哥不?"
"这会儿你就是我的亲爹也不行,拿我的银子来。今日二斗子我是除了银子谁都不认!"
二斗子从九年的手里一把夺过银子,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身子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摇晃着走远了。
"二斗子!……"
九年的喊声像旋风似的追赶上去,但是在第一个街角的地方被抛开了。
21. 海九年和戚二嫂的故事
12 字数:5576
摩肩接踵的人群在瓮城内涌动着,已经开戏了,锣鼓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把人群发出的嗡嗡声压下去了。海九年并不打算把戏看到底,他就站在人群的边缘上踮着脚瞭望,好在他身材高大越过人们的头顶戏台子上的景物还都能看得见,只是人影模糊连那角色的男女也难以辨得清。可是瓮城里聚音,戏子们的唱还是能够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出什么戏呀?"
九年兴致勃勃地向旁边的人打听。
"是《吕布戏貂禅》。"
好生奇怪,回答他问话的是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海九年一扭脸看见竟是戚二嫂在他身边站着。
"原来是戚二嫂!你怎么在这儿?"
"咋?准你海掌柜到大同劫戏,就不准我戚二嫂来瓮城看戏?"
九年不吱声了。醉眼迷离望着戚二嫂,她额上的留海毛绒绒的在黑暗中闪着亮光,一股野杏子油的香味儿吸引着他,海九年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她,他不由自主地向戚二嫂跟前凑了凑使劲儿抽了抽鼻子。
"你在干甚么?"
戚二嫂把脸冲着他问,她的细碎的牙齿像贝壳似的闪着湿漉漉的白光;她笑着,样子妩媚极了。
海九年大着胆子说:"你身上的味儿真香!……"
"你喝醉啦。"
"没有……"
"这儿真热!……真挤……"
海九年感到有一只柔软而又潮湿的小手摸索着将他的大手抓住了。戚二嫂那女性的温暖身体靠在了他的身上。海九年脑子里像突然炸响了的蜂窝"嗡_嗡"地响起来,人声、锣鼓声渐渐远去了,变得模糊了。人群像深水里的潜流涌动着。戚二嫂"哎约__"叫了一声把海九年紧紧抱住了。柔软的身体贴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回事?"
"有人踩了我的脚。"
"厉害吗?"
"不知道……"戚二嫂哼哼着,带着哭腔说。"弯不下腰,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走吧,到外边去;到有亮光的地方看看。"
海九年拉着戚二嫂的手来到一家店铺门前。一褛桔黄色的灯光从半开着的门缝泄出来,有人影在屋子里晃动。
"脱下鞋来,看看吧。"
戚二嫂身子往后缩着,"你要干什么?女人的脚是随便让人看的吗?这里有外人,你让我脱掉鞋__出我的丑哇?"
"那怎么办?"
"我想回家,……到自己家再看看脚怎么样了。"
海九年朝瓮城那边看了看,在一片夜的宁静中水上漂那像线一样细的甜嗓门一阵紧一阵慢地飘过来。
"好吧,我送你回去。你的马呢?"
"杏黄马在驼桥下边的河滩地绊着呢。"
海九年把马牵来了。
戚二嫂站着不动,说:"我的脚使不上劲儿……咋能上得了马?"
"那怎么办?"海九年问。
戚二嫂说:"你抱我上去。"
海九年犹豫着向四周围看了看,弯腰把戚二嫂轻轻抱起来。戚二嫂哼哼叽叽地笑着,坐到马背上去了。
"走吧。"戚二嫂说。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瓮城那边的锣鼓点子忽隐忽现地几乎听不到了。海九年沉默地走着。大约走出了四五里的光景,戚二嫂说话了。
"海九年,从归化到咱贴蔑儿拜兴三十多里地呢,咋?__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走回去呀?"
心脏在海九年的胸膛里咚咚乱跳起来:"驼路汉子还怕这一点点路?__没事。"
"海九年__你真混蛋!"
戚二嫂骂了一句,俯身一探手抓住了马缰绳。杏黄马站住了。
"快上马吧!"戚二嫂说。
海九年站着不动。
"咋,你一个堂堂男子汉,难道说还让我把你抱上马背不成?"戚二嫂嘲讽着,向海九年伸出一只手。海九年翻上了马背。戚二嫂却并不催马走动。
海九年说:"走吧。"
"你抱住我的腰!"
海九年张开双臂将两只被汗湿弄得黏黏腻腻的大手在戚二嫂的肚子上抱住了。戚二嫂咯咯笑起来,柔软的小肚子在九年的大手下面很有弹性地跳着滚着。缰绳一抖,杏黄马就跑起来了。在黑夜的郊野大道上越跑越快。约莫跑出了十几里地,戚二嫂勒住了马。也不等海九年问,便吩咐道:"把我抱下去。"
戚二嫂的双脚轻轻地落了地,可是她揽着海九年脖子的双手并没有松开。"九年……"戚二嫂耳语般地呢喃着,软绵绵的身体紧紧贴住了海九年。
海九年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好象开锅似的沸腾起来,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强烈的欲望在支配着他的躯体。他像牛似的笨重的喘息着把戚二嫂抱起来走下大道,走进了路旁一片开放着紫色小花的木樨地里。海九年脱下上衣铺在地上,把戚二嫂慢慢放下去。一双因为过分地激动而不停哆嗦的大手拙笨地解开了戚二嫂上衣的纽子,戚二嫂甜蜜地哼哼着闭上了眼睛。一对像俄式面包似的圆圆的奶子在海九年的眼前极诱惑地抖动着。使人迷醉的野杏子油的香气熏蒸着海九年,使他再也不能自持了。"二嫂!……"九年叫了一声伏下身去。
"九年……"
戚二嫂软软地回应着。
淡蓝色的月亮的光辉抚照着夜的大地,微风在大地的怀抱里轻轻地呼吸;吸足了水分的花在夜间开得正艳,紫色的小花连成了一片,就象神话中的景象在月光下放射出宝石蓝色的光芒。专在夜里出来活动的金花鼠"吱儿_吱儿_"地叫着,呼唤着自己的配偶。
事罢,足足有一袋烟的工夫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仰躺着。戚二嫂把脑袋枕在海九年的粗胳膊上,眼睛望着在紫兰色天幕上移动着的月亮,说:"今天这一夜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她翻起身来拿胳膊肘子支着身体,一只手在九年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说:"怨家!你算是住在我的心里啦……,你去大同劫戏,走了几天我就几天没睡成觉。"
"没事!就跟玩儿似的。又散了心又挣了银子,真是好差事!下次我还去。"
"还说呢,去年耆老商会的人到镇定府劫戏,不但人没劫上反倒就被人家抓啦。打了个半死……。"
"唉,一切都是天意。"海九年愉快地叹口气说。
"你是说什么?"
"我是说咱俩呀!就是你和我,你看__瓮城那儿人山人海的,我怎么偏偏就遇上了你?这还不是天意?"
"你以为那只是老天的安排?"
"怎么?"
"你不知道的,我从天黑以前就找上你了。在瓮城那儿一圈一圈地绕啊!在人群里挤,把腿都走得发酸啦!……"
"哇!我真不知道……"
海九年注意地看着戚二嫂的眼睛,好象是判断她说的是真话呢还是在开玩笑。
"你们男人哪……,真是心粗得很,你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装糊涂?盼这一天我不知道盼了多少日子啦!……一天到晚惦记着你的冷热饥饱,可是你却一点还不知道呢。我真是冤哪。"
说着戚二嫂已经是眼泪滚滚了,她也不擦眼泪,把一张被泪水打湿的脸冲着月亮仰着,好象与自己对话的不是身边的海九年而是高高挂在天上的那个可望不可即的星球。
海九年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了。他对女人的心一点都不了解,戚二嫂的眼泪使他慌乱起来了,他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在一种感动的推动下海九年从地上一跃而起,猛地扑到戚二嫂的身上将她紧紧抱住,把他的嘴唇雨点般地落在戚二嫂的眼睛上、眉毛上、被泪水打湿的脸上和光滑的额头上。俩个人抱着在草地上翻滚着,把一大片苍绿色的木樨都压倒了。粗重的喘息声与女人甜蜜的哼哼声很和谐地交织在了一起,在猛烈的亲吻的间隙,戚二嫂只能听见海九年早已不成句子的话语:"……二嫂……我的亲!……人哪……恩人呀!……"他像狼似的嚎叫着,在她的身体里猛烈地冲撞,一次接一次地发起冲击。戚二嫂忘情地尖声叫起来,用自己不间断的亲吻与心爱的人呼应着,鼓励着毫无床弟经验的海九年。她拿贝壳般的白色牙齿紧紧咬住海九年肩膀上的一块强健的肌肉,直到咬出了血也不肯松开。海九年觉得自己整个的人全都融化了,化成了水,化成了看不见的空气。
月亮在他们的头顶上旋转着,惊骇地俯看着大地上发生的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金花鼠竖起尖峭的小耳朵听了一会儿,互相招呼着逃走了;一群不知名的夜宿的鸟儿因为受了惊吓腾空飞了起来,许多只翅膀"噗啦_噗啦"地扇动着黑色的空气飞远了
万驼社的社戏一连唱了三天,在这三天的日子里戚二嫂天天晚上都和海九年在一起,他们几乎用不着担心谁和避讳谁__村子里的大人孩子全都跑到城里看戏去了,或是在村西的草滩或是在村南的柳树林里,紧紧依偎在一起疯狂地享受着对方的生命和肉体,从黄昏开始一直到黎明降临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三天的热闹的社戏一眨眼就过去了,贴蔑儿拜兴村的生活又按照自己固有的轨迹向前运行起来,每家每户都在忙乎着自家的事情。没有谁去注意戚二嫂和海九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活了整整九十六个漫长春秋的蹇老太爷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在社戏的最后一天的傍晚老驼夫驾鹤西去。蹇家的子孙为蹇老太爷的后事日夜忙乱着。蹇老太爷九十六岁无疾而终乃属白喜,因此蹇家要大事操办。平日里与蹇家走得近乎的村人和那些热心的人们也都被卷进筹办蹇老太爷的白喜事业中去了。蹇老太爷咽气的当天晚上,蹇家的几个兄弟就在院子里搭起了灵棚,把天明以后把清洗干净的蹇老太爷放进早就预备好的棺中。说起蹇老太爷那棺木可是不简单!材料好分量重不说,单是时间上就很长,在蹇家院子里的西厢房放置了整整三十年个年头!蹇老太爷六十六岁就为自己预备好了棺材,这里面还有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三十年前帖蔑儿拜兴的驼队走新疆,在经过肃州地面的时候遭遇上了暴客。面对凶狠的暴客带队的蹇老太爷临危不惧,挺身而出与暴客谈判。
蹇老太爷对暴客说:“我们贴蔑儿拜兴的驼队载的是不值钱的葡萄干,你们拿去一下子也变不成钱。不如这样,这一次你们放我们过去。待来年再走新疆的时候我们给你们一千两银子。”
暴客哪里肯相信蹇老太爷。
蹇老太爷又说:“你们要是信不过的话,就把我扣下做人质好了。”
“这样行,”暴客的头目说,“多会儿把一千两银子拿来多会儿放人!”
结果做了人质的蹇老太爷被暴客带走了,说好来年贴蔑儿拜兴的驼队队拿赎金换人。
事实是,一连三年贴蔑儿拜兴的驼队也没有到新疆去。大家都以为蹇老太爷必死无疑!村人心怀愧意集资为蹇老太爷买下一副柏木棺材。哪承想,命比天大的蹇老太爷在三年后的一个早晨突然出现在村子里!却原来蹇老太爷被暴客带走以后,很快就与暴客们混熟了并且取得了暴客首领的信任。胆大心细的蹇老太爷作的一手好饭菜,在暴客的营地一日三餐把暴客们伺候的舒服极了!待到约定的日子没见贴蔑儿拜兴的驼队,暴客的首领刀下留情没有杀掉蹇老太爷。为了表示惩戒叫手下人拿刀旋下了蹇老太爷的一只耳朵。
蹇老太爷死里逃生,那年才六十九岁。自那以后,每年的秋初云高气爽的季节,秋蹇老太爷都要亲自用上好的桐油把自己的该厂棺材油刷一遍。二十七年下来单那棺材上的油漆就有好几百斤重!蹇家的人把西厢房的一堵墙拆了,用了十六个精壮后生才把那棺材从屋子里抬出来。那十六个汉子中间就有海九年。
宰猪杀羊请鼓匠;还没等出殡的日子到来,按耐不住的孩子们就乒乒乓乓地放起了炮竹。
除了九十六岁的蹇老太爷的白喜之外,帖蔑儿拜兴就再也拿不出什么有趣的新闻来了。
胡德全和戚二掌柜在归化城的妓院里消磨着时光。他们把在驼道上积郁起来的苦闷和孤寂都发泄在那些可怜的女人肉体上了。胡德全整夜整夜地折磨陪伴他的妓女,他拿许多听来的办法对付她们,一整夜都不让她们得到休息。胡德全的坏名声在妓女们中间传播开来,使得很多妓女一听说他走进“美人桥”的大门就纷纷逃避,没人愿意接待他。为此胡德全必须花比别人多出一倍的银子才能找到一个情愿伺候他的妓女。胡驮头并不吝惜银子,只要哪个妓女能让他满意的,他把自己从俄罗斯从喀尔喀从新疆带回来的贵重首饰送给她。
戚二掌柜总认为生活亏待了他,他抱着买卖人做了亏本生意的心情拼命地在妓女们的身上往回捞着。戚二每天夜里都要换一个陪伴他的妓女,最多的时候他曾经在一夜里让三个妓女同时陪他。他的情欲就好象是一汪旺盛的泉水,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醉生梦死的生活摧毁了戚二的情感和记忆,他似乎是把自个儿的老婆忘记了,把他的相好白驼寡妇也丢在脑后了。白驼寡妇又给自己找了一个比戚二更年轻的驼夫顶替了戚二的位置。可怜的妇人为了讨得年轻相好的欢心,拿出自己死去丈夫的狐皮大氅送给了他。
刁三万为自家的母驼操尽了心血,他不辞辛苦四处奔波寻找优良的种公驼,为自家的母驼配种。他的无尽烦恼来自于那些种公驼的主人,为了搞价钱刁三万常常与他们争得面红耳赤。
二斗子则完全沉浸在赌搏中了,五天五夜的时光他把劫戏分得的银子全都输光了之后就回到了村子里。他又变得一贫如洗了,在赌搏中把积郁在身体里的激情销蚀掉之后重又变得安静下来。自从海九年盖起了房子以后二斗子就搬来和他的把兄弟一起住了,在许多不眠的夜晚他们谈论着各种有意义和无聊的事情,打发着时光。二斗子开始为自己的赌搏后悔了,决定今后听从海九年的劝告。他信誓旦旦地发誓往后手里有了钱一定要积攒起来,买驼发家。
在贴蔑儿拜兴大多数的男人都兢兢业业地守着老婆过日子,他们只是在村子里的赌摊上玩些小赌注的游戏。在那些闲暇无聊的日子里他们靠老酒陪伴度过一个又一个短暂的夏夜。
戚二嫂如今可快活了。她和海九年陷入到一种疯狂和忘我的热情之中,一到夜幕降临他们就聚在一起,或是在村南的柳树林里或是在大东沟退了水的沟崖下边,有时候也在海九年的黄泥小屋里,到处都留下了他们做爱的痕迹。戚二嫂更喜欢大东沟那地场,挨着河边潮湿绵软的土地躺下,在哗哗作响的流水声中她可以尽情地喊叫,为自己生命的快乐而渲泄。
大东沟的河水哗哗啦啦地流淌着,时光把贴蔑儿拜兴的日子一天天打发过去。眨眼的功夫秋天就到了。
22. 戚二掌柜和海九年的故事
12 字数:5289
终于有一天,这令人难堪的消息传进了戚二掌柜的耳朵里。是喝醉酒的刁三万把秘密泄露出去的。刁三万给双胞胎的儿子过生日,也没大办,只是邀请了几个和自己挨好的汉子喝了一顿酒。黄昏到来以前刁三万杀了一只隔年的羯羊,把羯羊大卸八块在锅里炖着。不久客人就已经到了。客人中有胡德全、牛二板、蹇二掌柜、戚二掌柜、王锅头,加上在二斗子和海九年,连同刁三万本人总共八个人,大家围坐着小炕桌喝酒。二斗子身份特殊,论辈分他是两个小孩的哥哥,可他又与海九年平辈,只能跨着炕沿边儿坐下。主要任务是为客人加酒添肉,也陪客人喝酒。胡德全进城到归化万驼社办事回晚来了一会儿,一进门就问:“不时不节的今日里喝得是哪门子酒?”
一看见胡驮头走进屋子炕上的客人全都移动着赶忙给他让了一个位置。
胡德全把鞋脱掉爬上炕。
“也没什么事,”刁三万简单地解释说,“今天是两个儿子的生日儿。”
“原来是过生日儿啊!你怎么不早说话,我这个作大爷的也好给孩子准备一份礼物。”
胡德全还没坐好呢,双膝在炕上跪着。拿两只大手在身上乱摸着。
“我就怕!……”刁三万着急地向胡德全摆着手,“快坐!胡驮头。”
看见胡德全这样大伙都坐不不住了,纷纷拿言语埋怨起来。
“都是刁掌柜,把消息捂得严严实实!”
“好事就该好办么,……”
“把我们弄得不仁不义。”
“小人巴家的哪里敢大事操办,不敢惊动大家,不敢惊动大家。……”
这边胡德全已经从身上摸出两个精致的的小元宝,在手上托着。“来来来!四虎和四虎,……这哥俩谁上哥哥使是弟弟呀?”
麻三婶抢着讲解说:“眉毛重的是哥哥叫四虎,眉毛轻的是弟弟叫五虎。”
“好,四虎五虎。来,每人一个!”
看见闪闪发光的银元宝,两个光着屁股的孩子嗷嗷叫着爬向胡德全。四只肮赃的小手争夺着把胡德全手掌上的银元宝抢过去了。
“小王八蛋!”刁三万假装生气的样子训斥着不懂事的儿子,
一个儿子已经把银元宝咬在嘴里了。
胡德全哈哈大笑着坐下去。
刚没喝几樽酒。听见麻三婶忽然见大叫骂起来。
“小祖宗啊!这可叫我咋办?”
众人全都扭过头,比看到还要快地海九年就闻到一股强烈的臭味;原来是四虎五虎两个中的一个拉出来了。
麻三婶惶惶地抓起一块破抹布把屎抓了跳下炕,急急地往屋子外面去了。
所有的客人全都皱着眉头抽着鼻子停止了吃喝。
刁三万尴尬地笑着,说出来的话已经无法连贯一起:“你看看,我这孩子……真是!”
“没有甚,”胡德全宽宏大量地说道,“谁家的锅底没有黑,谁家的娃儿不是吃屎能长大的。”
说话间麻三婶返回了屋子,女人又惊叫起来:“哇!——要命的娃娃呀……”
众人扭脸一看两个孩子中的一个正在拿屎往银元宝上涂抹呢!
又坚持着喝了一会儿酒,众人就纷纷起身告辞了。
戚二掌柜走在最后。已经喝多了的刁三万伸出他的长手臂把走到屋子门口的戚二掌柜抱住了。“你别走,咱俩再喝两碗。”
“不能喝了,已经喝多了。”
“我有话跟你说,”
刁三万费劲地扭动着他的狼脖子看着戚二掌柜的脸。
戚二掌柜问:“什么事?”
“要紧的事。……是一个人的名誉。”
“是谁的名誉?”
“当然是你的名誉。”
戚二掌柜摇摇晃晃走回来,重新脱鞋上炕,在炕桌边坐下。
结果喝多了酒的刁三万就把海九年与戚二嫂之间的事告诉了戚二掌柜。
“……是我亲眼看见的。这种事咱可不敢给人瞎说。”刁三万舌头都直了。“那天晚上我到大东沟去,是去洗两张牛皮。刚走到河槽边儿就听见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是怪熟的的。走进一看把我吓傻了!原来是你家的老婆……,身子脱的。”
“就她一个人吗?你还看见了什么?”
“还有一个男人。”
“谁?”
“还能是谁,海九年海掌柜呗。”
“好哇……,有这等事。”
“你可不敢对人乱说!”刁三万警告着戚二掌柜,“这种事是要抓住一对才算数的,咋说的来着?捉贼拿双捉奸拿脏。”
“你说反了——是捉奸拿双。”
那时侯炕头上刁三万的五个儿子已经全都睡了,一排小脑袋整齐地排列着,麻脸老婆煨在儿子旁边也睡着了,难看地张着嘴打呼噜呢。这情形引发出的刁三万心中的骄傲,他把话题一转他指着熟睡的儿子们问戚二掌柜:“你看我的儿子们怎么样?”
“都是好儿子。”
“过上两年就更好了!等我的儿子们长大,我交给他们每个人一串骆驼。五个亲儿子在加上干儿子二斗子和我,我刁家就能在贴蔑尔拜兴的驼队里站一大串儿啦。到那时侯我刁三万可就牛气啦!”
“这话不错。”
“你说这世上什么东西最宝贵?”
戚二掌柜并没喝糊涂,他知道刁三万心里在想什么,迎合道:“当然是人最宝贵啦!只要有了人就什么都不用发愁。”
“好!你戚二掌柜最了解我的心思。……”刁三万把戚二掌柜紧紧抱住了。
一话没有说完呢戚而掌柜就听见耳边响起呼噜声,刁三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就睡着了。鼻子里哧出来的热气一个劲往戚而掌柜的脖子上喷。
“你他妈的,睡的倒快。……我还想着和你划两拳呢。”
戚二掌柜觉得很扫兴,扭身扶住狼人的肩膀把他放倒在炕上。
等到第二天黄昏戚二掌柜来找刁三万的时候,对于昨晚上说过的话狡猾的狼人立刻就矢口否认了。
“没有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肯定是你听错了!”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刁三万耸着肩膀笑起来。“根本就不可能!戚二掌柜,听我说——你还是别没事找事了,省着点力气快去照看你家里的母驼去吧。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家有好几峰母驼要产羔啦!大喜临门啦!”
戚二掌柜狐狐疑疑地看了一会儿刁三万,一付不肯甘心的样子。戚二掌柜被刁三万推着离开了刁家的院子。但是,戚二掌柜立刻又返回来了,他一把抓住刁三万的衣领拧着,把刁三万的脸拽到自己的脸前。“今日你不给老子说实话,看我把你这颗狼脑袋给拧下来!”
“干什么?……”
“说!那个姓海的是不是真的把我老婆干了?”
“什么姓海的?”
“别装糊涂,就是海九年。”
“怎么可能!你疯了吗?”刁三万脖子被戚二掌柜拧得难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但是他的头脑很清醒,一口咬定说。“你他妈的再胡乱猜疑老子跟你翻脸啦。”
“话是从你的嘴里吐出来的。”
“我没说!”刁三万拼命地咬着牙。“你血口喷人。”
戚二掌柜盯着刁三万的眼睛看了半天,把手松开了。
“哼!……日他!”刁三万扭动着狼脖子埋怨道,“往后再别想到我家来喝酒了。”
望着戚二掌柜离去的背影,一直躲在门后的麻三婶走到丈夫面前,妇人拿手摸裟着自己的胸脯长嘘了一口气,发表着感想:“哇!你这个背时的家伙,差一点就惹出天大的祸来了!你想想看,自古以来杀父夺妻这可是男人最不能忍受的事情!戚二掌柜还不闹个天翻地覆,血溅驼村啊。……”
刁三万抹着脸上的汗,说:“关老爷保佑,还算我刁三万机灵。躲过了一场大祸。”
“都因为你这张不值钱的嘴!”
“老婆说的对。”
刁三万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
戚二掌柜隐忍着一直没有发作。驼队起程前十天的一个黄昏,戚二掌柜将心中的仇恨爆发出来。是晚饭后的时分,戚二掌柜足足地喝了两大碗稠稠的汤面之后,把空荡荡的海碗在小炕桌上推推。随后将筷子哗啦丢在桌子上。也不知怎么一来一根红柳筷子就掉在地上了。
坐在炕沿儿上的戚二嫂扭头看了丈夫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发作起来。她跳下地弯腰把筷子拣起来了。
“你还吃吗?”
戚二嫂把筷子擦擦,拿起碗准备给丈夫盛饭。
“不吃了!”
传来戚二沉闷的话。
戚二嫂诧异地望了丈夫一眼,问道:“你怎么了?是身子骨不舒服吗?”
“我不是身子骨不舒服,”
“那是咋回事?我看你脸色不好看。”戚二嫂伸手到戚二掌柜头上,“我摸摸,是不是着凉了。……”
戚二躲了一下子把头闪开了。
“我是心里不舒服!”
自从在刁三万家喝酒以后,戚二掌柜再没有和自己的媳妇亲热过一次。戚二嫂似乎猜到了什么,不再说话。
临到驼队要起程的前一天晚上,温情才又一次在他们夫妻间出现。戚二嫂一边在灯下给丈夫补皮坎肩,以便安顿说:“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多加小心。身子骨要紧,……”
“没事。驼道上走了多少年了。”戚二掌柜语气温和地说,“你一个人在家遇到的难事多。又没有个帮手,……”
“我肚里也有了。”
“我知道。”
“你咋也不问问?”
“那有什么,谁家的女人不生孩子。”
那一夜戚二嫂接受了丈夫的亲热。但是事情做的很没有味道和激情。
“你咋不上劲儿?”事毕丈夫问妻子。
戚二嫂简单答复说:“我怕肚里的孩子受制。”
在贴蔑尔拜兴种下的仇恨的种子,到了深秋后在驼道上发芽生长了。
不愉快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在驼道上两个汉子打起来。
起因很简单,为了一件小事——吃饭的时候海九年把油茶洒到戚二掌柜的驼屉上了。戚二掌柜张口便骂起来。
“你他妈的没长眼睛?!”
“说话客气点儿。”
“对你不需要讲什么客气。”
“我咋了?”
“你做的好事!不敢承认吗?”
“什么事?”
“你和我老婆的事!就这事。你敢不敢承认?”
“我怕什么。”
“好,就是说你做了?”
还没等海九年回答,戚二掌柜一个饿虎扑食就把海九年压倒在地上。两个驼夫汉子扭打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也不知道怎么的一来就象变戏法似的戚二的手里就出现了一把尖刀。眨眼的工分就见戚二掌柜把刀子架在了海九年的脖子上,动作快得象闪电。
“我杀了你!你他妈的,欺负到我戚二的头上来了。”
在场的人都傻了。
胡德全、王锅头、二斗子、刁三万和蹇几兄弟将打架的人围在中间。
王锅头喊:“戚二掌柜,你可别做傻事!”
“你们谁也别过来!”
“有话好说!”刁三万急得直摆手。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咽不下这口气。”
“捉奸拿双!捉贼拿赃。”王锅头说,“你没凭没据……”
“全贴蔑儿拜兴的人全都知道了,海九年他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
“说出一个证人来。”
“好,刁三万。他亲眼所见。”
刁三万给众人一看,吓得直哆嗦一个劲往人的身后躲,说:“戚二掌柜你血口喷人。……”
危机关头又是胡德全那裹了蟒皮的钢鞭发挥了做用,钢鞭在戚二掌柜和海九年的头顶上飕飕叫着,迫使两个扭在一起的汉子怪叫着跳开了。他们各自拿手捂着自己的胳膊,两个人的胳膊上同时出现了几道鲜红的血印。
“兔崽子们!别忘了这可是在驼道上!整个贴蔑尔拜兴村的身家性命全都在驼队身上押着呢!”
狂风突然袭来的一阵狂风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风中夹杂着狼的的嚎叫声,越来越响亮清晰地传进人们的耳朵。
“有狼!”牛二板招呼大伙,“掌柜子伙计们操家伙!”
护卫狗们都吠叫起来,群狗集合在一起向野狼叫嚣的地方冲过去。
大伙儿都扑向各自的驼列,从货驮间抽出自己的武器。
“海九年,你等着。”戚二把恶狠狠地说着,跟在群狗的后面向黑暗中的草原跑去。
很快廊的危险解除了。人们三三两两回到“房子”里。
是王锅头第一个发现了海九年脖子上的伤,他扳着海九年的肩膀让海九年侧过身体把头凑到油灯跟前:“我看看,”
锋利的刀刃已经在海九年的脖子上划开一道血口子,一道鲜血像蠕动的蚯蚓顺着肮脏的脖子流进衣服下面去了。
王锅头给海九年的伤口敷了药,用布条子将伤口缠住。
事后王锅头奇怪地问海九年:“这么重的伤你自己不知道?”
“不知道。”
“你就不疼?”
“不疼。”
所有的人都明白,事情只不过是暂时过去了,但谁都知道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在海九年的头上始终有一柄利剑在悬着。仇恨就象一个看不见的魔影不管海九年作什么走到那里都罩着他。所有的人都担心也许某一个早晨当人们起身的时候会发现海九年已经死去了。为了这样的悲剧不要发生,王锅头专找了戚二掌柜谈话。要求他不要暗算海九年。
“总有一天我戚二会把海九年的脑袋拧下来,夺妻之恨,不过明人不做暗事!我是不会暗算他的”
戚二掌柜这样答复王锅头。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王锅头还是放心不下,他一再提醒海九年多加注意。
对于王锅头的提醒海九年的回答是:“现在不是他戚二还没有把我杀死么,既然还有口气在喘着,我海九年就得继续在驼道上往前走。”
23. 戚二嫂的故事
12 字数:1569
归化城。一片繁华景象。大街上人头攒动。戚二嫂、麻三婶、白驼寡妇挤在人群众中间走着。她们来到一片杂货摊子跟前。耳坠、手镯、项链、戒指、香包……。戚二嫂手里拿着一个小孩儿的,正在欣赏着。
结果被白驼寡妇发现了,经验丰富的女人走到戚二嫂身后观察了好一会儿,伸手把戚二嫂手里的玩具夺过去了:“这是什么?”。
戚二嫂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遮掩着说:“没什么。”
“你瞒不了我,我是谁?我什么事没有经见过?”白驼寡妇上下打量着戚二嫂,文到。“说吧,你肚子里是不是有了?几个月了?”
“三个月吧。”
“我早就发觉你不大对劲儿啦,”白托寡妇说,“还是上个月十五那天在村西的草滩,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你好象在呕吐呢。”
“好难受。”
“是瘦多了。”戚二嫂犹犹疑疑地承认说。
“爱吃什么?”
“就想吃酸杏。”
“那就是说你怀的是个闺女。”
“可惜,季节不行了晚了了。”白驼寡妇说,“早半个月咱这山上到处都是山杏哩。”
“是啊,什么东西越是没有就越是想。有的时候又不稀罕。真是没办法!”
过了两天一个黄昏,白驼寡妇来找戚二嫂。恰巧是个阴天,天黑得早。白驼寡妇也没敲们直接走进了戚二嫂屋里,正坐在地上拉风箱的戚二嫂被她下了一跳,从小凳子上跳起来了。
“这是谁呀,吓死我了!”
“还怪我?”白驼寡妇说,“喊你好几声都不答应,脑子里想甚呢?”
“能想什么,”戚二嫂赶忙招呼客人,“快上炕吧,我正蒸糕呢。俗话说的好赶的早不如赶的巧。”
客人上了炕,戚二嫂又说:“你把油灯替我点着,今个阴天天黑的早。”
待到油灯橙黄色的光亮照亮量屋子,戚二嫂又被吓了一跳。“你的脸是怎么了?白驼寡妇……”
“没怎么,”
“怎么血糊啦查的?”
“是吗?”白驼寡妇拿手抹着自己的脸。“我怎么不觉得。”
“你是做什么去啦?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我到鹞子沟去了。”
“干什么?鹞子沟多危险哪,都说是那沟里有狼呢。”
白驼寡妇把一个布口袋朝炕桌上一敦,说:“我摘酸杏去了!……你看,这么多。我知道现在这季节也只有鹞子沟还能有别处拿也找不到了。”
戚二嫂一下楞住了!她被震慑了。喃喃地说道:“你是为我才弄成这副样子的?”
“我知道你爱吃酸杏。”
说着白驼寡妇把她受伤的脸扭到一边去了。
眼看着戚二嫂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但是人们还是看到每天早上她自己亲自把自家的骆驼赶到村西的草滩上去。艰难的挪动者身子。麻三婶劝道:“别逞能了,谁也不是铁打的。”
但固执的戚二嫂还是不肯把骆驼交给别人。坚持自己放牧骆驼。
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村西草滩放牧的时候戚二嫂好端端地突然就觉得自己的肚子一阵痛。待到那波浪似的疼痛第三次袭来的时候,戚二嫂感到了害怕了,她喊叫起来:“麻三婶!……”
麻三婶跑着来到戚二嫂身边。
“怎么了?”麻三婶问,“看你脸上这么多汗!”
戚二嫂弯着腰捂着肚子:“我肚子疼。”
“是那里?”
麻三婶仔细观察着,伸手在戚二嫂身上摸着。
“八成是要生了吧,”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要生孩子了,”麻三婶板起脸来说,“怎么全你也没用,就是不肯听话。现在怎么办?”
“我……,哪里会知道。”
戚二嫂愁眉苦脸地回答着麻三婶的问话,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危险的后果。“我该咋办呢?疼的要死……说不出话来了。”
妇女们从四面八方朝这儿跑过来。
就在那个初春的下午,戚二嫂把自己的女孩生在了沙滩上。大家用树干扎成一个临时的担架,把戚二嫂抬回村里去。
24. 海九年病倒在驼道上的故事
12 字数:4850
没等到戚二掌柜对海九年实施报复的计划实现,一场意外的灾祸就降临的了海九年的头上。隆冬的喀尔喀草原,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向四面八方铺展着。在雪原的某些地段深秋艾蒿刺穿了雪层,艾蒿粗壮的长杆在西北风中可怜地抖动着。西北风很冷静地刮着一阵紧似一阵,把高岗上的积雪一点一点搬到低洼的地方去了。在西北风的尖利哨声中折断的艾蒿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
贴蔑尔拜兴的驼队在茫茫的雪原上行进。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蠕动着的黑色小线虫。都认不出每个人的脸来了,胡子眉毛眼睫毛全都挂满了白霜。全都成了圣诞老人。
这次的西行在海九年的记忆中大概是他一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次跋涉了,驼队刚刚翻越大青山就遭遇上了这场初冬的大雪。绵延三千里的冰雪道路把他的体力消耗尽了,双腿磕磕绊绊地蹈动着,身体就像即将瘫塌的山崖飘飘忽忽的怎么也把握不住。
一个小黑点在驼队的最前面迅速移动,海九年知道那是领房人牛二板和他的骊马。做了整整五年的驼夫了,海九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他怀着急切的心情企盼着牛二板的歌声,企盼着前方亮起那蓝色的闪电——那闪电来自领房人手中的刀形火镰。只要领房人的歌声一唱起来,蓝色的闪电亮起来,程头就到了!从昨天的后晌起程,在风雪中跋涉了百十多里路,不论是人还是驼都已经精疲力竭了。没有谁不盼着到了程头好好休息休息,大家围着篝火热乎乎地喝几碗王锅头熬的牛油茶。然后把冻成冰坨子的匣子鞋脱下来——不喝牛油茶那匣子鞋是脱不掉的——美美睡上一觉。……成了海九年唯一的指望和最高的理想。
人人都说拉骆驼好,
爬冰卧雪谁知道?
毡垫、毛袜匣子鞋,
黑风黑雪冻了脸。
搭起帐房熬滚茶,
干粮冻得硬邦邦!
……
果然牛领房的歌声顺着风飘来了!黑暗中那蓝色的闪电——火镰发出的火光——放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光亮。海九年不由得一阵兴奋。他把手伸到怀里去拿酒鳖子。他想喝两口酒给自己鼓鼓劲儿,赶快走完最后这一截路。哪想到心里一松就坏了事,他猛然间觉得两腿一软一头就栽倒在了雪窝子里……。
醒来时海九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帐房里了。不用问他也知道是二斗子把自己背到营地的。
许多驼夫围在海九年的身旁。
刁三万偶然用手碰在了九年的脸上,刁三万惊叫起来:“唉呀,海掌柜不对了,他的脸都烫手呢。”
王锅头沉着脸把两根手指头从海九年的手腕上挪开:“这后生的苗头不好,怕是得了伤寒。”
刁三万慌忙往边上挪挪身子:“要真的是伤寒是会传染人的!”
众人的脸上都现出恐怖的神色。
“这可怎么办?”二斗子焦急地望着王锅头的眼睛。“您得想办法把九哥的病治好。”
王锅头已经在帐蓬里站起来了,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儿,从里面捏出两个小纸包交在二斗子手上。“这两包药你给他吃下去。能不能好就看他的命了,驼道上行走的人得了病得拿命抗着。”
二斗子用牛耳尖刀把海九年的牙齿撬开,刁三万用雪化成的水把药面儿拌成糊糊灌进了九年的嘴里。海九年半仰半坐靠在刁三万的身上,他的三角形的喉结在肮脏的皮肤下面上下滚动着。海九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半夜里刁三万被什么声音吵醒了。他翻起身来看见躺在自己身边的海九年正在闭着眼睛呐喊。一缕从帐篷的毡门帘缝隙照进来的月光恰巧停在海九年的脸上。刁三万清清楚楚地看见海九年像蒙上了一块月蓝色的布,痛苦的表情使他感到非常恐怖。刁三万用手摇了摇海九年的身体,海九年停止了呐喊。
第二天起程的时候二斗子把他的把兄弟装在一个滕空了的货篓子里,用绳子绑在骆驼背上。二斗子在他的身上盖了两件老羊皮袄。海九年紧闭着眼睛,牙齿咬得咔咔直响。从他嘴里呼出来的呵气在他的毛绒绒的胡子上、狐狸皮风帽两边的耳帘上和长长的眼睫毛和眉毛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已经看不出人的本来面目了。
从这天起二斗子把海九年牵引的十八峰骆驼全都归到自己的驼列里来了。他一个人担负起了两个驼夫身上的重担。同时还要照顾他生病的拜把子兄弟。每到一个程头二斗子都要独自一个人把两个驼列的货驮子全部卸下来,第二天再重新一个一个装上去。就连海九年应该承当的拾柴火、放牧骆驼、夜里做警戒值班的工作二斗子也全都承担起来了。在这个小个子驼夫的身上似乎有着永远也消耗不完的力量与热情,每到程头驼夫们把各自的营生做完之后围着王锅头的灶火喝茶,他们看着二斗子矮小的身体迅速地奔跑着把一个个货驮子卸下来。有时候戚二掌柜或是刁三万也会伸出手来帮一帮二斗子。
通常情况下吝啬的“狼人”刁三万总要唠叨着埋怨二斗子:“甚人甚命,海九年他落到这步天地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你帮不了他。这是驼道上谁都知道的事情,没有哪个得伤寒病的人能活着走出草原的。莫不如趁着他的身体还有热乎气儿给他折叠起来,还好装在篓子里带走。不然的话你就只有把你的把兄弟仍在这荒野里了。”
刁三万找到戚二掌柜,把他拉到房子外面瞧声道:“你看咋办?”
“什么意思?”
“大家在议论,把海九年叠了吧。不然……谁也下不了手。要不你来。”
“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戚二骂起来,“你们把我戚二看成什么人了?落井下石——乘早别想,我做不到!”
戚二与海九年和好了。说的话很实在,:“我心里恨你,……可是我还是希望你活下来。咱们以后再算帐。”
“好好看护戚二嫂,珍惜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
“我记下了。”
人们奇怪地看到这些日子戚二掌柜差不多每天都要到海九年跟前,他和病倒的情敌说话。
二斗子很警惕地注意着戚二掌柜的一举一动。
二斗子不说话他依旧默默地毫无怨言地为海九年做着一切,在路上二斗子经常会把驼列停下来,他让骆驼卧倒,自己爬在海九年的脸上,一边“九哥,九哥”地喊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海九年的脸,注意着海九年脸上的每一点细微的变化。心里害怕得想道:他不会死了吧,若是他死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么我连为他叠尸的事也不能做了。
每到一个程头,二斗子顾不上自己吃饭总要先照顾海九年。他把干烙饼嚼啐了用手指头塞进海九年的嘴里去。这活儿细致得简直就像对待婴儿一样。有时候昏迷中的海九年并不能够很好的配合给他喂饭的人,他的牙齿经常是紧闭着的。喂海九年一次饭要用掉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常常是同伴们都已经吃完饭开始脱掉皮袄要睡觉了,还看见二斗子就着油灯的灯光在喂海九年吃饭呢。这种时候胡德全就会说:“二斗子,你该不是在喂一个婴儿吧?”
“二斗子有做娘的心肠呢。”
众人议论着各自睡了。只有王锅头匆匆忙忙地收拾着锅碗瓢盆,走到九年跟前。说:“我来喂,你赶快吃饭吧,碗里的面条都快凉透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有六七天的光景。有一次二斗子替海九年值班。他抱着一支伯勒根猎枪坐在篝火旁守夜。猛地听到帐篷里响起了一声奇怪的喊叫,二斗子冲进帐篷看见刁三万、牛二板、胡德全、蹇二几个人正围着海九年。二斗子看见海九年仰躺在地毡上。蹇二按着海九年的肩膀,胡德全和刁三万各抓着海九年的一只光腿,他们已经把海九年的腿叠起来了,正在向下使劲的叠压着。海九年的身体像弹簧似的跳着,从人缝间二斗子看了海九年一双眼睛圆睁着,恐怖的光亮正从他的眼睛深处向外乱射。海九年那可怖的目光与二斗子的目光装载了一起。
“二斗子!……”
海九年绝望的声音就象炸雷似的冲击着二斗子的耳膜。
二斗子连着把胡德全、刁三万推倒在地上,把伯勒根枪冲着刁三万,枪栓拉得呼啦啦响:“谁敢再动手害九年哥,我就拿枪子儿嘣了他!”
刁三万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愣住了。
胡德全说:“二斗子,你别胡闹。大伙这么做是为了海掌柜好,也是为了你好,谁都知道在驼道上得这么重的病是肯定活不成的。”
“绝死无疑!”蹇二说。
二斗子吼道:“你们一个个都没长眼睛吗?没看见九年哥他还睁着眼睛呢,他还在喊呢。咋说就没救了呢?”
刁三万拿手巴掌在脸上抹着泪:“二斗子,你别怪大家,大伙是怕你心里不落忍才背着你给九年叠尸的。”
二斗子叫骂着跑出去了。在另一顶帐篷房里二斗子把躺在皮被下的王锅头拽了起来,二斗子用他的有力的手指掐着王锅头的脖子,另一只手把枪口抵在了王锅头的脑门儿上。问道:“你给九年算卦的时候是咋说的?……你不是说九年哥他是大福大贵的命吗?!”
王锅头被二斗子掐着脖子喘不上气了,翻着白眼珠向二斗子点点头。
二斗子拿了药旋风般地跑回自己的帐篷。他用枪逼着让刁三万和王锅头一个撬开海九年的嘴,另一个拿吃饭的勺子把药给海九年灌到嘴里去。
也许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海九年这一次醒来之后再也没有把眼睛闭上。肌肉在他的像蜡一样失去光泽的脸上神经质地颤动着,脸上露出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和绝望的表情。
二斗子伏在海九年的胸前,他听出来更准确地说猜到了海九年动着嘴唇在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石柱山。”二斗子大声地喊着告诉海九年。
二斗子听见海九年轻声说道:“就把我仍在这儿算了。我知道我已经没指望了。”
海九年在二斗子的怀里坐起来,他的目光从帐篷口伸出去,恰巧能够看见立在一座雪岗上的石柱。
二斗子沉默了一会儿同意了海九年的意见。他别无选择,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带着重病的伙伴走出雪原。
“九哥,千万记着这根石柱子。……”他听见二斗子泪涟涟地声音在说:“我不能再拖着你走了。……”
刁三万附在他的耳边说:“我们找好一家牧民,把你放在牧人的毡房里。”
“听天由命吧。“
“有什么安顿的话你就全对二斗子说了吧。“
“来年路过这儿我们接你。”
……
戚二掌柜走到海九年跟前,一把将海九年的一只不会动弹的手抓在他的有力的大手中间:“海掌柜!不说出来我的心里过不去,我自己难受。我曾经想暗算你……就在你值夜放牧骆驼的那天……”
“哦……”
海九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我后悔了。兄弟!我不是人……”
海九年没能把起二掌柜的话听完就又昏过去了。
九年和二斗子全都不知道,那根苍灰色的石柱原本是一头猛犸象的巨大牙齿,经数十万年的作用已经变成化石。八百年前成吉思汗经过这里发现了它把它视为神物。成吉思汗命手下的战士将猛犸象牙化石从底下掘出来栽在土岗上作为军队移动的标志物。
二斗子嘴里说着这些话的同时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悲惨场景,他知道海九年与大家的告别事实上已经是一场最后的诀别。……
把海九年抱上骆驼的脊背上,在两个驼峰之间放好。二斗子骑上去把自己的把兄弟紧紧抱住,王锅头、刁三万、牛二板保护着,组成一支小小的驼队。把海九年送走了。雪越下越急,驼队移动着,很快就被雪雾遮挡了。
对于二斗子来说,一个场景是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掉的:弟兄们把海九年放在牧人的毡包中,王锅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包银子叫在女主人的手上,用蒙古语说着,请求她照顾好生病的同伴。王锅头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刁三万扭过身子偷偷地抹眼泪。
他们离开牧人的毡包,走出一段路二斗子突然抖动缰绳吆喝着骆驼返了回去。他扑进牧人大毡包咚地一声跪下,浑身乱摸着不最后一点碎银子捧在手掌上,请求说:“大姐!你一顶要看护好我的哥哥啊!……他是个苦命的人。”
那时侯海九年醒了。嘴唇阖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黑色目光象钩子似的拉拽着二斗子的身体,让他无法迈动脚步。
二斗子猜出来海九年是想对他说:“带我走……”
海九年绝望的眼神中透出恐怖的神情让二斗子一辈子都忘不了。
铅云低垂,大雪飘飘,呼啸的西北风陪伴着驼队。
驼队响亮的脚步声通过凝冻的大地传达给人的身体。悲痛像一个看不见的影子随着驼队走完了数千里的冰雪道路。
25. 戚二嫂与二斗子的故事
12 字数:4248
转年五月驼队回到贴蔑儿拜兴,在村口戚二嫂把戚二掌柜迎接了自个儿的丈夫。戚二掌柜从妻子手里接过女儿,抱在怀里。孩子已经半岁大了,第一次一看见自己的父亲吓得哭起来。一双小手大张着要妈妈。
“算了,看你把孩子吓坏。”戚二嫂要过孩子。
戚二掌柜喜孜孜地望着女儿的小脸笑着,与妻子并肩走回村子里去。
海九年病倒在喀尔喀草原上的消息戚二嫂是从丈夫戚二掌柜嘴里知道的。
驼队回来那天戚二嫂手里捏着首驼的缰绳,回头望了好几次没看见海九年的影子。心下嘀咕着“海九年咋不见了呢?”终于没好意思问出口。
王锅头牵着海九年的驼列从戚二嫂身边走过去,低着头没吱声。
戚二嫂一眼就从那驼列的鞍毡上认出了是海九年的驼列。紧张的神经蹦地一下在头脑中蹦跳起来。她一把拽住骆驼缰绳,问戚二掌柜:“海九年呢?”
“留在草地上了。”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病倒了。”
戚二掌柜简单地回答着。
戚二嫂觉得再问下去就不方便了。
难堪的沉默一直延续到晚饭以后。酒足饭饱,戚二掌柜坐在炕上怀抱着女儿,拿糖果逗着女儿玩儿。女儿的天真笑声在屋子里回荡着。
戚二嫂却痴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想起了心事:是的,一个驼夫他在驼道上病倒了,不能跟大队继续前进,他被同伴送进一家牧人的毡包。驼队继续前进了,那驼夫的命运就象一片秋天的落叶随着牧人毡包在草原上迁徙。从此音迅全无。也许他很快就死了。也许他会渐渐习惯牧人的生活而在草原上留下来,变成一个真正的牧人。……这种故事发生在归化驼夫身上的太多了,而他们中大多数逃不脱悲剧的命运,因草原上缺医少药得不到及时的医治死去了。在归化只需喝两包草药就能治好的小病,放在驼道上就会酿成要命的绝症。这已成了尽人皆知的常识。
整整一个晚上,戚二嫂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过去的日子里,海九年的形象一个挨一个地出现在她的眼前,走马灯似的。一个个都是那么的鲜活生动。海九年的笑容,他走路的姿势,沉默寡言的样子全都活了。海九年的每一个样子每一个表情都让她心痛,痛得就象有人拿锥子在扎她的心!心痛得直抖!戚二嫂无言地哭泣起来。
半夜里戚二掌柜被妻子的哭声吵醒了。他懵懵懂懂地问:“干什么啦?你在哭吗?”
黑暗中戚二嫂遮掩着应付说:“没事,我做了一个恶梦。”
一连过了三天,戚二嫂再坐不住了,晚饭后碗筷也没收拾就来到刁三万家,隔着栅栏院门喊:“他三婶,你家二斗子在家吗?”
她想找二斗子听海九年这个把兄弟说说他和海九年最后分别时候的情形。尽管那场景从王锅头、刁三万、胡德全乃至自己的丈夫戚二掌柜嘴里同了无数遍。她还是不肯甘心,总觉得一些细节她没有了解清楚。
麻三婶走到屋子外边来了:“是戚二嫂呀,我当是谁呢。怎么不进屋里来?”
“我找二斗子问个话。”
麻三婶:“唉,我家二斗子一天到晚不着家。”
戚二嫂看出了麻三婶言辞躲躲闪闪。
戚二嫂红着脸走了。在村巷里与一个喝得醉汹汹的人撞了个满怀。拿人软绵绵地瘫倒了。
与强烈的酒气同时冲向她的还有一阵粗鲁的叫骂:“日他妈的,是谁这么不长眼……”
戚二嫂听出了是二斗子的声音:“是我,戚二嫂。”
“你说你是谁?”
二斗子躺在地上不肯起来。
“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戚二嫂把二斗子拉起来了。二斗子酥软的身体靠在戚二嫂的肩膀上。
戚二嫂把二斗子送回家。结果是一无所获,在麻三婶的帮助下戚二嫂刚刚把二斗子放到炕上,二斗子就睡着了。麻三婶一连腿了好几下也没醒。
“好几天了,”麻三婶说,“自打回到村子里,酒就没醒过。我真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喝死的。”
也不知道的清醒着还是梦境中,二斗子竟然开口和麻三婶对上了话:“管球着呢,……老子死,死比活着好。……九年哥他等我去呢。”
戚二嫂的心立刻又哆嗦起来。
麻三婶刚要问二斗子什么,就见二斗子翻个身又呼呼噜噜地睡着了。
盛夏的七月,一场暴雨在归化地方降临。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贴蔑尔拜兴不论是人还是牲畜全都被大雨围困在了院子里。就连狗都无法走出院子了,只是在屋子的房檐下寻找一点东西勉强充饥。骆驼全都挤在一起,把弯曲的脖颈交织起来。它们沉默着闭者着双眼,痛苦地熬煎着等待着雨停的时刻。雨水把它们黄色的皮毛全都淋湿了。有效的崽驼全都躲在在成年骆驼的肚子底下,它们依靠母驼的奶水躲过了饥饿。洪水在大东沟里日夜咆哮,巨大的轰鸣就象远雷日夜不肯停歇。
许多无所事事的汉子自动聚到了胡德全家,玩筛子赌博。他们的赌摊就象连绵的秋雨似的昼夜不停歇,看热闹人比赌博的人更多。胡家的大正房炕上炕下围满了人。反正是被大雨困住谁也出不去。十好几个汉子同时抽烟,翻腾的烟雾装满了屋子,从外边看浓浓的烟雾从开者的窗户冒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着火了呢。女主人一天到晚在人堆儿里挤来挤去的招待着这些不请自到的客人,为客人端茶上些零食。有时也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应了注的人会忘情地地呼喊起来,声音大得仿佛要把房顶给掀起来。把女主人骚扰的不得休息,晚上只好躲到放草料的厢房,就和衣睡在草垛上。
大雨之后一连几天二斗子没有回刁三万的家,刁三万找不到二斗子,按照自己的猜测往海九年的院子去了。
刁三万怒气冲冲地走进海九年的院子,结果被看到的景象弄呆了:二斗子蹲在破损的院墙的墙头上,手里拿一块破了角的瓦片给被雨水淋坏的墙头戴上帽子。二斗子做活做地很专注,戚二嫂站在墙根也挺忙乱,一会为二斗子铲泥,一会儿又仍掉铁锹为他抛递砖和瓦。经过修理的院墙显露出崭新的面貌,看上去使人感到很舒服。透出一副有着主人勤劳双手管理的弄家院落的闲适和温馨。
刁三万笑了,心里生出些许的羡慕。他蹲下去掏出烟袋慢慢给铜烟锅里装上烟丝。刁三万抽着烟,欣赏着眼前难得一见的情形。足足有三袋烟的工夫刁三万站在戚二嫂的身旁,做活的人居然都没发现他。
戚二嫂被一阵突然响起的咳嗽声惊了一跳,猛回头发现刁三万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站着,狼人正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哇!——怎么是你,刁掌柜你可把人吓死了。”
“真是笑话,年戚二嫂是那种胆小的人吗?”刁三万语调阴阳怪气地说着,拿眼睛看看二斗子又看看戚二嫂。
二斗子4斜眍了干爹一眼,继续着受礼的活儿。
“好哇,这活儿做的真是不赖呀,”刁三万讽刺道。“可是我的干儿啊,你知道吗?咱家的院墙瘫了一个大洞,骆驼都从墙洞跑出去啦!也没有谁帮我修修。”
二斗子还一句话不说,
“这道是啦,年头不一样了,什么怪事情都好粗来了。”刁三万嘲讽着说,“自己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别人的事再下也是大事。翻不清楚里外了。……”
刁三万的话使戚二嫂觉得很难堪,脸攸地就红了。
二斗子不理那一套,继续着不慌不忙地把手里的活儿干完了。顺着戚二嫂为他搭好的梯子从墙头上下来,拍拍手朝院门走去。
刁三万把烟袋在鞋帮子上磕磕,慢慢站起来也不忙着走,只拿讽刺话语追赶着已经走到院子外面的二斗子:“你着什么急呀!不再干一会儿啦?”
二斗子理也不理干爹,脚步声咚咚地走远了。
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口,刁三万又站住了,回头看着戚二嫂独自一人收拾散落在院子里的破砖碎瓦。刁三万又想说话了,他凑近戚二嫂放低声音问道:“要我帮忙吗?”
“滚你妈的!”戚二嫂猛地抬起头来,一边骂着一边眼睛在地上寻找着,抓起一把铁锹。
铁锹抡起来飕飕响着,把刁三万赶走了。
戚二掌柜怀着隐隐愤怒和对死去的人怜惜与同情——他以为病在驼道上的海九年是决死无疑,体察到了妻子的心境,又不好拿话安慰她。于是夫妻单独相处的时候就常常出现莫名其妙的沉默。在丈夫跟前戚二嫂觉得很压抑。同时她也能以聪明女人的纤细心理体察到戚二掌柜幸灾乐祸的意味。所以戚二嫂是只要能找到借口就尽量离开丈夫远一点。
是一个傍晚白驼寡妇到村西草滩去找一峰未归的小驼。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草滩上灰蒙蒙的,稀稀落落地下着小雨。白驼寡妇发现一个影子在黄昏的雾霭后面晃动,以为是她要找的小白驼。走过去却发现是一个女人,正跪在地上烧纸呢。不用想白驼寡妇就猜到了是戚二嫂。
烧纸阴黄色的火舌映者着戚二嫂悲戚的脸。
白驼寡妇在戚二嫂身后的站了一会儿,轻声说:“戚二嫂。”
“哦,原来是白驼寡妇。”
戚二嫂侧起身提和白驼寡妇打招呼。
“今日是七月初七哩,我都忘的一干二净了。”
“是哩,鬼节。”
白驼寡妇叹口气说:“要我说你是不该烧纸的。”
“为什么?”
戚二嫂拿一木棍着纸火。
白驼寡妇看到戚二嫂脑后的发髻被雨水淋湿闪射着湿漉漉的光。“不为什么,人还没有个确切信儿呢。……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你忘记了?”
白驼寡妇的一句话使戚二嫂激动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搭起来。
白驼寡妇觉得心里酸酸的也直想掉眼泪,她蹲下去把一只手放在戚二嫂的背上,抚摩着。
“哭也是不该的,人还不知道死活呢就哭。要是哪天早上海九年走回贴蔑尔拜兴的该咋办?”
“你别拿话来安慰我。你知道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叫我一个人闷在肚子里乱猜。呜———,多少天了,自从驼队回来我没有一夜睡着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能跟人说。”
戚二嫂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这都是命,”白驼寡妇说,“再等等消息吧,或许你更应该到关帝庙里去。求求关老爷,也许会显灵的。……”
“你别再拿话骗我,驼道上的事我懂。”戚二嫂说,“海九年他回不来了。往后每年我冲着北边的草地给他烧沓纸钱尽尽心。”
“话不能这么说,”白驼寡妇反驳说,“想当年蹇老太爷被暴客绑架,都说是肯定回不来了,到了他老人家还不是回来了吗?”
戚二嫂:“话是这么说。”
白驼寡妇掐着指头算着:“我问过胡驮头了,是腊月十八。胡驮头和二斗子、刁三万抬着把海掌柜送进一家蒙古牧民的毡包。”
“腊月十八……,我记下了。”
“盼着吧。”
悲伤使戚二嫂的脸上象是挂了一层霜,白驼寡妇惊讶地想这女人怕是四五十岁了。感叹着女人的生命真是轻薄,是经不住几番折腾的。
26. 大盛魁海掌柜的故事
12 字数:2884
长灯时分,海九年牵着马走下了牛桥旁边的河地。时节一届冬令,河水尚未封冻……。海九年和二斗子胡德全到张家口劫戏归来,三天三夜未曾合眼。青骢马肯食着秋后的衰草,四只子上打着三脚半,一蹦一蹦的移动着身体。柔软的舌头卷割着衰草发出嘁嘁嚓嚓的声音。旁边还有三匹上个绊了的马也在低着头吃草。那些马的主人是二斗子、胡德全和呼德尔楚鲁。
胡德全走到海九年跟前。
"还记得吗?三年前咱们到大同劫戏的时候,还是牛二板和咱们一起去的呢,如今牛二板没有了,和咱们劫戏的变成了暴客。"
送葬的队伍。
"劫了半天戏,也不知道谁的主家?"
胡德全说:"你没听说啊,全归化城都动了,就连绥远城的人也坐着车来看热闹……"
"别卖关子,到底是谁家?"
"是大盛魁嘛!"
海九年蹭的一下,在老羊皮被上坐起来,"你说是谁?"
"大盛魁给一个掌柜的送葬。"
"哪个掌柜的死了闹出这么大动静,"
"听说是一个姓海的掌柜。"胡德全说,"据说已经死了三年了。"
这时候海九年才知道他忙活来忙活去的是为海掌柜的葬礼而忙活,他什么都明白了,就什么都不再问。
"听说连唱三天戏,"胡德全说,"也不知道是哪股邪劲儿来了。"
晚上看戏。
第三天,海九年骑马从南门出城跑出二十里,在路边的一个小土山勒着马。他在那里等着,送葬的队伍经过。
早晨大盛魁的财东史耀用过早饭就乘着马车匆匆忙忙驶出归化城。海仲臣的道场给他的心里留下一个阴影,他急于摆脱,哪知他的轿车刚刚驶出城便再也跑不起来了。打发古月荃骑马赶到前头一看才知道是为海仲臣送棺的车队走在前面。
拉棺的马车凌晨就驶出城外,送行的车马足足有十几辆跟在棺车的后民面。拉车的马身上都披着白色的孝布,车辕上插着纸做的白花,棺木的前头用红布蒙着,端头立着至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公鸡。都有说道,给棺材蒙红布是为了闭邪,而小公鸡则是象征栽根立后后继有人的意思。为防马匹走得太快在马的腿上拴了绳子,长约一尺半;跟在后面的大都是牛车。听得贾晋仁喊一声:"海掌柜,我们送你回家啦!……"
车队在林荫的土道上缓缓行进。
史耀的轿车也夹在车队的中间,看家护院的打手古月荃骑一匹棕色皮毛的儿马跟在住人车子的旁边。
"这车子怎么走得这么慢呀?"
史耀撩开布帘朝前边看了半天,大路上尘烟滚滚什么也看不清。
古月荃回答:"好象是牛车子挡了道。"
"你去前边看看,"史耀吩咐说,"若是牛车挡道就让他在路边停停让轿先过去!"
古月荃打马去了,返回来的时候向主人报告说:"东家,在前面挡道的不是一辆牛车而是一个车队,"
"什么车队,走得这样慢?"
"是一支送棺的车队。……"
史耀正要发火,又听月荃说:"不是外人,送的正是咱大盛魁掌柜海仲臣的棺木。"
"奥……?"史耀略掠感到惊讶,随即就明白了。"我知道咋回子事了,这又是王廷相设下的套子!妈的,他这是让我们财东给姓海的海仲臣送葬呢!让我们全都给海仲臣做孝子呢。"
史耀史财东心里泛急,对古月荃说:"你到前面探探路,看有哪里……宽敞,咱们好超过去。"
"使不得,"未等史耀话音落地古月荃就连连说使不得,"东家你有所不知,不关在哪里遇上送死人的车都不能超车的,"
"为甚么?"
"那样不吉利。"古月荃说,"超死人的车就是赶死的意思。"
"啊!……我倒把这茬给忘了。算了认倒霉吧。"
史耀钻回到轿子里,直到回到晋南再也没有说话。
车队行出二十里,在车队的后面断断续续地出现了许多马拉的轿车。蓝布篷子。这是正在回乡的大盛魁的财东们的车队,全都慢慢腾腾地在道路上磨蹭。
依大掌柜的特别吩咐,拉车的马都在腿上拴了绳子,尺半长,这是为了限制马的步幅,令其走的慢些。取的也是隆重的意思。
这可苦了那些财东们,这些老财们个个坐着轻快的马拉轿车,但是都被前面的棂车拖着跑不起来。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规矩,在路上遇上棂车是不能超车的,认为超越棂车的人会死在前面。这支队伍从归化回到晋中整整消磨了二十天。史耀所遭受的那份折磨就不用说了。
史财东的轿车紧跟在着灵车后面,那种总也飘散不尽的臭味直往鼻子里钻。
围绕走私事件,史耀他邀了龚秀才众多人设下了恢恢天网,动用了清廷驻库伦的二品大臣动用了乌里雅苏台驻军参赞,动用了归化道台,花出的银子数以几十万计,到了也未能将王廷相一班掌柜们整倒。他不敢再轻易地兴师问罪了。甚至他都迷信王廷相是不是有神在保佑。今天这杯苦酒他只得咽下,别无选择。
史耀猜对了,这可谓是知王廷相者史耀也。所有这一切都是大掌柜精心策划的。王大掌柜正是这个意思,他就是要拿为海仲臣送棺材这件事出出胸中的鸟气!也出出史财东和其他财东反对派的洋相。此刻大掌柜王廷相正在客厅内与郦先生、王福林说这件事呢。说到高兴处三个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郦先生说:"三年了,这口气憋得我心里好难受。这口气入今倒底是出来了。"
"一想起海掌柜心里就觉得愧得慌。罪孽啊……"
"海掌柜是为字号的利益牺牲的。"
想整垮我大盛魁掌柜——难!
三年间大掌柜去过公义地无数次,为好仲臣的棺柩烧纸。
海仲臣是晋中太谷下武家堡人氏,未等拉棺柩的车队进入太谷地界,听到消息的家人亲友以及大盛魁籍的掌柜伙计,都跑到县界上来迎接。远远看见引魂幡飘飘摇摇地移过来,家人先哭将起来。
迎灵的一位族内的长者立一座高坡上,哭喊应道:"回来了,回来了,这才是你的家……"
这叫迎魂。
迎魂的人群簇拥着车队慢慢驶回村子。
许多人都跑到大路上来看死人还乡。
还是在送葬的车队离小南顺百十里外的时候,这里的人就听到了消息。这是哄动一时的大事,一传十十传百。另外为了扩大影响,大盛魁也早就派出人提前回到晋中地区,还是在海掌柜的灵车未出归化就故意放出风来。这消息不单是在晋中,沿路各县各乡全都知道了。可谓是尽人皆知。大掌柜就是要大哄大嗡,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在我大盛魁做事不吃亏,不会让自己的人含怨受委曲。以此来挽回影响。俗话说,要若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民间关于海仲臣惨死的事也即人皆知的事情,就连八十岁的老人也都知道海仲臣是被大盛魁自己人害死的,为了字号的生存字号拿海仲臣做了牺牲。
"大掌柜还算是有良心。"
贾晋仁随车队而行,亲自到海家安顿后事。送银票三十万两!
还为海仲臣买了官名:大牌匾"武得弟"挂在大门的门眉上。挂匾那天,喜气洋洋。村子里的人都聚在聚在海家看热闹。请了南路班子,唱戏三天。
贾晋仁还当着村子里父老乡亲的面宣布:大盛魁在字号的万金账上为海仲臣记了永远身股。股份是三厘,往后不管哪朝哪代,只要是大盛魁在一天,字号都会在每三年的一结的账期之后派人把所得红利送到海家。
27. 海九年和达尔玛的故事(1)
12 字数:4416
海九年清楚的记得他生病的时候是在走出了归化城有五十二个程头的地方。那天下午他们宿营在一个叫作苦水井的地方,刚刚卸下货驮子海九年就觉得自己的身上有哪个地方不么舒服。吃过饭之后他糊糊涂涂地就睡着了,当他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时候看见王锅头的脸附在自己的身边。“九年,今天该你值班放驼哩。”
这时候海九年才想起自己的职责:依着归化驼运行百年来形成的规矩,驼队一但上路不论是掌柜子和驼夫、打火灶饭的锅头大家一律都是平等的承担驼队上的各项义务,每个人除了牵自己的骆驼之外,对于驼队上所需要的燃料、驼队扎下房子以后夜里值班警诫,第二天早晨放牧骆驼吃草。所有这些营生都是要驼队上的人来分担,按照驼队行进时前后排列的顺序轮着值班,这些平等表现在在帐蓬里睡觉,一般来说在帐蓬口的位置总是最差的,而帐蓬最里头的位置是最好的,为了求得待遇平等和公正,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转磨盘的办法。具体说就是一顶房子的人在睡觉的时候大家每天顺着时针向里移一个铺位的位置,这样一天天转下去每个人都会遇到睡在帐蓬口的时候,也会遇上睡在温暖的帐蓬尾的地方。甚至拾粪、牧驼、夜里值班也是依照这样一个规矩行事。曾经有人考证它的来由,似乎是出于早年间军队营蓬里的做法。总之这规矩在归化驼运行已经流传了一百多年,没有人怀疑他的公正和实际。事实上驼队在茫茫的草原、沙漠、戈壁上行走,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对出没绿林间的盗贼和野兽,驼队必须要有严密的纪律。
海九年一个人值班的时候睡着了。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身上的力气就像漏勺里的水似的都漏光了,两只脚踩在草地上就像踏着绵花,头脑昏昏沉沉觉着白色的雪园在他的眼前不停的飘动和摇晃。勉强争扎着赶到了程头,没等锅头做熟饭他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刁三万叫他吃饭的时候偶然用手碰在了九年的脸上。刁三万惊叫起来:“唉呀,九年这小子不对了,他的脸都烫手呢。”
二斗子赶忙把随队的先生请来给九年诊病。先生只是一个劣通医道的驼夫而以,除了会给人看病在一切方面他和别的驼夫都没有差别,自己牵一峰骆驼,自己装驮子卸驮子。
先生沉着脸把两根手指头从海九年的手腕上挪开:“他的情况不好,怕是得了伤寒了。”
“该怎么办先生?”二斗子焦急的望着先生的眼睛。“您得想办法把他的病治好。”
先生已经在帐房里站起了,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儿,从里面捏出两个小纸包交在二斗子手上。“这两包药你给他吃下去。能不能好就看他的命了。”
二斗子用割绳子的小刀把海九年的牙齿撬开,王锅头把用温开水冲开的药糊糊灌进了九年的嘴里。海九年半仰半坐靠在刁三万的身上,他的三角形的喉结在肮脏的皮肤下面上下滚动着。海九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意识里糊里糊涂的感觉到有几个人在眼前晃动。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觉得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半夜里刁三万被什么声音吵醒了。他翻起身来看见躺在自己身边的海九年正在闭着眼睛呐喊。一缕从帐蓬的毡门帘缝隙照进来的月光恰巧停在海九年的脸上。刁三万清清楚楚地看见海九年像蒙上了一块月蓝色的布,痛苦的表情使他感到非常恐怖。刁三万用手摇了摇海九年的身体,海九年停止了呐喊。
第二天起程的时候二斗子把他的把兄弟装在一个誊空了的货篓子里,用绳子邦住,在他的身上盖了两件老羊皮袄。海九年紧闭着眼睛,牙齿咬得咔咔直响。从他嘴里呼出来的呵气在他的毛容容的胡子上、狐狸皮风帽两边的耳帘上和长长的眼睫毛和眉毛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从此二斗子把海九年牵引的十八峰骆驼也归到自己的驼列里来了。他一个人担起了两个驼夫应该做的重担。同时还要照顾他生病的拜把子兄弟。每到一个程头二斗子都要独自一个人把两个驼列的货驮子全部卸下来,第二天再重新一个一个装上去。就连海九年应该承当的拾柴火、放牧骆驼、夜里做警诫值班的工作二斗子也全都承担起来了。在这个小个子驼夫的身上似乎有着永远也消耗不完的力量与热情,每到程头驼夫们把各自的营生做完之后围着锅头的灶火喝茶,他们看着二斗子短小的身体迅速的奔跑着把一个个货驮子卸下来。有时候戚二掌柜或是刁三万也会伸出手来帮一帮二斗子。通常情况下吝啬的“狼人”总要唠叼着埋怨二斗子:“甚人甚命,海九年他落到这步天地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你帮不了他。这是驼道上谁都知道的事情,没有哪个得伤寒病的人能活着走出草原的。莫不如趁着他的身体还有热乎气儿给他折叠起来,还好装在篓子里带走。不然的话你就只有把你的把兄弟仍在这荒野里了。”
但是二斗子不说话他依旧默默地毫无怨言的为海九年做这一切,在路上二斗子经常会把驼列停下来,他让骆驼卧倒,自己爬在海九年的脸上,一边“九哥,九哥”地喊着,一边仔细的观察着海九年的脸。心里害怕的想道:他不会死了吧,若是他死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么我连为他叠尸的事也不能做了。
每到一个程头,二斗子顾不上自己吃饭总要先照顾海九年他把干馒嚼啐了用手指头塞进不海九年的嘴里去。这活儿细致的简直就像对待婴儿一样。有时候昏迷中的海九年并不能够很好的配合给他喂饭的人,他的牙齿经常是紧闭着的。为撬开海九年的牙齿筷子都被二斗子毁掉了好几双,常常是喂海九年一次饭要用掉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常常是同伴们都已经吃完饭开始脱掉皮袄要睡觉了,还看见二斗子就着油灯的灯光在喂海九年呢。这种时候胡德全就会说:“二斗子,你该不是在喂一个婴儿吧?”
“二斗子有做娘的心肠呢。”
众人议论着各自睡了。只有王锅头匆匆忙忙的收拾着锅碗瓢盆,走到九年跟前。说:“我来喂,你赶快吃饭吧,碗里的面条都快凉透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有六七天的光景。有一次二斗子替海九年值班。他抱着一支伯勒根猎枪坐在篝火旁守夜。猛地听到帐蓬里响起了一声奇怪的喊叫,二斗子冲进帐蓬看见刁三万、牛二板、胡德全、蹇二几个人正围着海九年,海九年仰躺在地毡上。蹇二按着海九年的肩膀,胡德全和刁三万各抓着海九年的一只光腿,他们已经把海九年的腿叠起来了,正在向下使劲的叠。海九年的身体向弹潢似的跳着,从人缝间二斗子看了海九年一双眼睛圆睁着,恐怖的光亮正从他的眼睛深处向外射。二斗子联着把胡德全、刁三万推倒在地上,二斗子把伯勒根枪冲着刁三万,枪拉得呼啦啦响:“谁敢再动手害九年哥,我就拿枪子儿嘣了他!”
刁三万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愣住了。
胡德全说:“二斗子,你别胡闹。大伙这么做是为了九年好,也是为了你好,谁都知道在驼道上得这么重的病是肯定活不成的。”
“绝死无疑。”蹇二说。
二斗子吼道:“你们一个个都没长眼睛吗?没看见九年哥他还睁着眼睛呢,他还在喊呢。咋说就没救了呢?”
王锅头拿手巴掌在脸上抹着泪:“二斗子,你别怪大家,大伙是怕你心里不落忍才背着你给九年叠尸的。刚才我去找先生讨药,先生连药都不肯给了。先生说他只会给活人治病,不会让死人复活。”
二斗子叫骂着跑出去了。在另一顶帐蓬房里二斗子把躺在皮被下的先生拽了起来二斗子用他的有力的手指掐着先生的脖子,另一只手把枪口抵在了先生的脑门儿上。问道:“把药给我拿出来!”
先生被二斗子掐着脖子喘不上气了,翻着白眼珠向二斗子点点头。
二斗子拿了药旋风般的跑回自己的帐蓬。他用枪逼着让刁三万和王锅头一个撬开海九年的嘴,另一个拿吃饭的勺子把药给海九年灌到嘴里去。
也许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海九年这一次醒来之后再也没有把眼睛闭上。肌肉在他的像蜡一样失去光泽的脸上神精在颤动着,脸上露出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和绝望的表情。
二斗子附在海九年的胸前,他比听出来更准确的猜到了海九年在动着嘴唇在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石柱山。”二斗子大声的喊着告诉海九年。
二斗子听见海九年轻声说道:“就把我仍在这算了。我知道我已经没指望了。”
“不行,我要带着你走。”
“我是没有家乡的人,埋在这埋在归化哪里都一样。”
海九年在二斗子的怀里坐起来,他的目光从帐蓬口伸出去,恰巧能够看见立在一座土丘上的石柱。
这是一根栽立在雪岗上的弯形石柱,它下粗上尖呈月牙形长约一丈有余;它的弯凸的背上披着厚厚的积雪,那积雪经风吹日晒早已结成坚硬的冰块犹如银色的铠甲一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其实它原本并不是一根石头,十万年前它整是一头只体格庞大性情凶猛的猛犸巨象的牙齿,它曾经灵性十足;猛犸在一次火山爆发中死去。八万年之后是一场罕见的大洪水把它从地壳深处冲唰出来,以后是圣祖成吉思罕在挥师西征讨伐太阳罕的时候发现了它,那时候它一半埋于地下一半暴露在十二世纪的阳光下。圣主视为圣物,命兵士将其掘出并且把它栽立在了这座山岗上。……猛犸象牙化石那深褐色的身体在寒冷的西北风中微微摇晃,犹如小孩手掌似的雪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落在它的身上落在它的脚下。透过雪帘猛犸象牙化石看到,茫茫的雪原上有一串黑色的身影象一条小蛇似的缓缓向它这儿移动。渐渐地近了,它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支驼队。猛犸象牙化石向那支挣扎在风雪之中的驼队投去了怜惜的目光。它当然不知道这正是归化城帖蔑儿拜兴的驼队,他们经过它的身边要开往遥远的俄罗斯地界。黑夜深沉,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住了。阴云散开,几颗疏朗清亮的星星从云隙间蹦跳出来,雪原变得豁粮了许多。风也停了,在越来越多的星光映照下,整个雪原呈现出一派恬静的橙黄色。沉稳的驼铃声此起彼伏,驼队顺着一个长长的漫坡走向猛犸象牙化石。雪层在驼队的脚下嘎吱嘎吱响,呵气和汗水都在瞬间被严寒凝结成了白色的冰霜,挂满在驼夫和骆驼的胡子和眉毛,人和驼全都被冰霜与雪花包裹起来难以辩得出他们的本来面目了。
那个温暖的初春的雪夜,象棉絮象云朵轻轻地将他涌托着,海九年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飘浮起来,后来就飘得愈来愈快,最后终于来到一个纯净的没有一点声响的世界。与此同是他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另一个自己正在沉甸甸地向下坠落着,越坠越深越坠越快,最后来到一个黑古隆东的所在。一个意识在告诉他__那向上飘浮的是他的灵魂,往下坠落的是他的肉体。他似乎听见灵魂在对他的肉体说:"我要死了!……"
而他的肉体却不言不语,继续着黑暗中的跋涉。灵魂望着他的肉体就象看着自己的兄弟一般,灵魂看到肉体走到一堆…篝火的旁边,铺开一张厚敦敦的骆驼屉子在上面坐下来。粗壮的黑色夹岗在红色的火焰中燃烧,热烈的火焰把篝火周围的积雪溶化了,几道溶雪的小溪流流到海九年坐的驼屉跟前停下,他们很快变成了晶亮的冰块把驼屉与地上的积雪冻结在了一起。两碗热乎乎的牛油茶喝下去海九年感到身上暖和起来,他伸展双腿让二斗子帮着把匣子鞋脱下来。匣子鞋早已没有了鞋的形状,都变成了脸盆大的冰坨子。刚刚吃完饭,疲累就把他打倒了。灵魂看见肉体在临时搭起来的房子里呼呼噜噜地睡着了。
27. 海九年和达尔玛的故事(2)
12 字数:4168
也许是过了一会儿,也许是过了很久,海九年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他觉得那时间忽而就象他整个一生般的漫长,忽而又象眨眼之间那么短暂。在黑暗的雪野上,灵魂奔跑着呼号着找哇找哇,在一个地方终于找到了自己兄弟般的肉体。灵魂无限欣喜地扑过去,与肉体合在了一起。……这时候海九年开始醒了。
首先出现在海九年视线中的是一座蒙古包的包顶__圆形的天窗许多根百腊木棍支承起来的包顶和覆盖在上面的羊毛毡。
"我在哪儿?……"
海九年问道。他以为自己得声音大的响彻了整个蒙古包,而实际上他的声音很小,微弱得只有伏在他的脸前才能听得到。
海九年连问了几遍无人应答,心里就有点泛急。他挣扎着竭尽全力试图把子己的身体坐起来,结果没有成功,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不肯听从他的调谴。这情形让海九年感到害怕了。在灵魂与肉一分离开来的时候他没有害怕过,可是现在当他从死神的魔掌下逃脱出来的时候,他开始害怕了。他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婴儿般的软弱,甚至他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得到了回应。是一连串呼呼哧哧的奇怪响声。海九年把目光扫遍蒙古包的各个角落,结果看到离他很近的地方几乎与他肩并肩地躺着一个人,呼哧呼哧的响动就是从那个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从天窗投射下来的阳光时而强烈时而暗弱,海九年看到在变幻的阳光作用下那人的脸忽而暗绿忽而铁青十分的可怕。阳光在晃动,有一会儿青蓝和灰黄的颜色在那人的脸上争斗,使他的变形迅速涨大拉长占去了整个脸的大部面积。在那张可怕的脸上亮着两个洞,有幽幽的蓝光在闪动。海九年猜想那该是一双眼睛。
发现海九年看到了自己,那人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下。于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就开始了。
"啊……唔唔……哇!……"
那个人问海九年。
海九年非常紧张,他不能断定自己此刻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他也不知道躺在他身边的这个人是天堂里幸福的弟兄还是地狱里的凶恶魔鬼。他急急忙忙说:"我……我还活着!……我没死。"
那人又说:"唔唔……啊!……哇哇哇……"
"我叫海九年……我没死!……你要干什么?我还活着!"
海九年下意识地回答着,他认定眼前这个人是阎王爷派来的使者。慌乱中他在说明自己的时候也不知道使用的是蒙语、汉语还是俄语。
这场不会有结果的对话直到黄昏时分女主人放牧归来方告结束。
年轻的女主人走进蒙古包,一看见海九年立刻笑了,她弯弯的细眉跳了起来,说道:"呜哇!……拉骆驼的人,你到底是醒过来啦!"
"我是在哪里?"
海九年用熟练的蒙语问。他的意识已经清醒了,他猜到了这个蒙古女人是毡包的主人。
"这是我的毡房,"女主人说着又解释道。"你是在我的家里。……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想吃点东西?要不要喝奶茶?"
海九年摇摇头:"这里是什么地方?"
"怎么,你不知道吗?"女主人在他身边跪下,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好极了,已经退烧了!没事了。……看来你是被烧糊涂了,这里是喀尔喀草原,现在你是在沙格德尔王爷的领地上。你生了病,得的是伤寒症;是驼队中你的朋友们把你送到我这儿来的。你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
"这么说我这一次又没有死……"海九年喃喃地说着,"老天不灭我呀!……"
海九年闭上了眼睛。
"瞧你说的!"女主人看到有眼泪从海九年紧闭着的眼缝中溢了出来。她用手帕把那泪擦掉,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拉骆驼的哥哥,象你这么强壮的男人是决不会轻易死去的!我请来的长老寺的喇嘛大夫就是这么说的。……"\par海九年免强把一大碗苦涩的蒙药喝下去,就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太虚弱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他睁开眼睛看到女主人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的一双黑眼睛闪动着单纯、善良的笑意望着他。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海九年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象婴儿似的软弱无力。
"你别动,你想做什么我来帮你干。"女主人把一字手放在海九年的胸脯上。"我刚刚熬好了奶茶,你喝点儿吧?"这时候女主人的眼睛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看着他。已经完全清醒的海九年好象被那目光烫了一下,心脏立刻在胸膛里狂跳起来,失声叫道:"达儿玛……你是达儿玛?"
女主人端着奶茶碗愣在了那里。
"你是谁?……你怎么会认识我?"
"达尔玛,你仔细看看……难道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
海九年激动得浑身一个劲儿哆嗦,棕黄色的瞳仁放射出一束束亮光。
达尔玛被海九年搞懵了,她吃惊地睁大眼睛望着这个不期尔至的男人,努力在他的脸上寻找着往日的熟悉的影子。"你的眼睛让我觉得熟悉。在哪里见过……等等,让我想想。"
"八年前……,在乌里亚斯台……"
海九年轻轻地提醒着。
"你是拉骆驼到过乌里亚斯台吗?"达尔玛问道。
达尔玛的话让海九年感到很失望,他摇了摇头,心里很伤感地想着:"我的模样一定是变化得太厉害了……,这会儿我就是站在父母和杏儿的跟前,恐怕他们也认不出我来了!"
达尔蚂疑疑惑惑地观察着,在海九年的脸上能够唤起他记忆的特徵。
"我就是古元龙……,"海九年终于忍不住了,"那时候你在沙王府做使唤丫头,我们经常见面……。看桑布道尔基驯马!""难道说……,你就是大盛魁的那个小掌柜古元龙?"
"是我……"
"可是你怎么会变成一个拉骆驼的人呢?"
"……我做这营生已经有六年了。"
"哇!__我认出来了,你真的是元龙!你的整个模样都变了,可是你的眼睛海是原来的样子。神佛保佑!__这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意外的惊喜使达尔玛跳起来,奶茶飞溅出来洒得到处都是,她也顾不得收拾了,扑上去紧紧抓住海九年的受拼命摇晃着。
"这是天意,……让我们又见面了。"海九年紧紧地咬住嘴唇朝达尔玛重重地点了点头。重逢的喜悦和对重新获得生命的感慨压迫着他,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此刻他的心理和他的虚弱的身体一样脆弱得很,他从达尔玛那温暖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母亲、父亲和杏儿的亲情。一股热流在他的肚子里升腾起来冲上了喉咙堵得他喘不上气了。
"老天不灭我古海!……"
海九年在心里对自己说着,眼角上便溢出了一滴泪。那泪在他皮肤皲裂的颧骨上久久地驻留着,随着他身体的哆嗦颤动着。那泪尽尽只一滴,再也没有了。海九年的记忆中这是自他被大盛魁开销以来第一次冲着一个人哭出来!\"你怎么啦……元龙。"达尔玛拿手帕给海九年轻轻地把泪擦去。"你是在为自己的生命耽忧吗?__你没事的,象你这么强壮的男人是不会轻易地死去的。"
"达尔玛!……"海九年把达尔玛的手抓住用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他觉得自己抱着的不只是一只女人的手,而是拥抱着他自己的生命,拥抱着曾经抛弃他的整个世界。
后来海九年安静下来,在达尔玛的服伺下喝了半碗奶茶。
"这是谁?"海九年用目光指着躺在他身边的人问达尔玛。"他是你的阿爸吗?"
欢欣的笑意迅速从达尔玛的脸上退去,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反问海九年:"你当真没有认出他来吗?"
海九年又把那个人仔细看了一遍,他摇了摇头。
达尔玛看着那个人,一字一板地说:"他就是桑布道尔基!"
这一回轮到海九年困惑了。他问达尔玛:"你是在说沙王府的那个英武的驯马手桑布马?"
达尔玛点点头。
"这怎么会呢?……"
达尔玛给海九年讲述了桑布道尔基的不幸故事。
三年前,桑布在调驯一匹烈马的时候不慎被那匹马掀下了马背。不幸的是马的一只蹄子恰巧踏在了他的脖子上,把他的颈骨踏成了粉碎性骨折。桑布侥幸活了下来,但是自那以后在也没能站起来。同是他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沙王派达尔玛伺候可怜的驯马手。
桑布道尔基出事以后又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沙王亲自来到王府的偏院。王爷走进立在马厩旁边的驯马手住的小房子,王爷说:"桑布道尔基__我可怜的驯马手,灾难把你折磨成了这付样子,看见你就让我心里难过。你在王府为我服务整整二十八年,有无数的名马良骥经你的手被调驯出来,你的功老就连佛爷也会看在眼里的,沙王我决不会忘记你。
现在你成了残废人,在也不能为我调驯走马了,那么好吧,我就赏给你三九羊群、一对乳牛和骏马三匹,再把王府里最漂亮的丫头送给你做妻子。你带着属于你的畜群和妻子随便到哪里都可以,去过象云彩般自由自在的日子去吧!……"
临出门的时候王爷又补充道:"……你记住__只要是在我的领地上,就免除你终生的一切劳役和赋税!"
达尔玛是用勒勒车把桑布道尔基拉着离开王府的。
桑布道尔基似乎在为海九年的到来而激动,也不知道他是认出了海九年还是怎么的,他一直很专注地注意地听着达尔玛与海九年说话。后来残废人把目光停在海九年的脸上再不挪开了,他双唇蠕动着可以看出来他是用了最大的努力把两只手臂抬起来,反复地做着一个手势。
遗憾的是不论桑布怎样努力,还是无法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海九年。
一连着好几天都是这样,没天里桑布都要反反复复向海九年打出同样一个手势。显然残废了的驯马手是有要紧的话要对海九年说。海九年问达尔玛,达尔玛躲躲闪闪回答说她也不情楚。
但是驯马手非常顽强,仍然用手势向海九年表达自己的一个什么意思。
五天以后桑布道尔基死了。
可怜的驯马手死得无声无息。早晨达尔玛出去放羊,海九年背着红柳框去拣牛粪__他的病已经基本好了,只是体力还未完全恢复__午后当他把拾回来的牛粪到在蒙古包旁边的干粪堆上,拍拍手走进毡包的时候,发现驯马手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死后的桑布道尔基面容安祥,就象是睡着了似的。海九年觉得桑布死去的样子看上去要比他活着的时候给他的感觉要好得多。从天窗投射进来的阳光直泻而下,为死去的驯马手的脸上涂抹了一层均匀的红润颜色,温馨宁静的死的气息抚慰着死者。使海九年没有一点恐惧的感觉。相反的海九年倒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解脱。这一刻在桑布的脸上海九年一下就认出了八年前那个名播整个乌里亚斯台草原的著名驯马手。
28. 海九年和达尔玛的故事之二
12 字数:4402
桑布道尔基的尸体在蒙古包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停了三天。达尔玛亲自为死去的丈夫缝制了一个巨大的白布口袋,送葬的那天海九年在长老寺的两个小喇嘛的帮助下,把驯马手装进了白布口袋里。手里紧紧攥着围巾的达尔玛站在旁边看着__依照当地蒙古人的规矩,死者的亲人不能再布接触他的身体。大喇嘛坐在红色的驼绒软垫上,在法鼓的伴奏下念经做法为桑道尔基超度亡魂。香烟缭绕法鼓铮铮,庄严神秘的法事进行了两个半时辰。在法事快要结束的时候,海九年给一匹豹花马备好了鞍瞻。他把马鞍往前挪了挪,几名小喇嘛抬着桑布道尔基的尸体把他横着搭在马鞍子的后面。
开始为在这个世界辛苦了一辈子的驯马手送行了。桑布道尔基亲手调驯出来的豹花走马高昂着漂亮的头颅,四蹄倒动着走起来。豹花马步态是那么的优雅,它的神情是那么的庄穆而又高贵,它的无声移动着的身体宛如一朵色彩斑斓的云彩。
绿草无涯整个草原在太阳的照耀下庄严地沉默着。祥云飘移,载着老驯马手向着另一个世界去了。
泪流满面的达尔玛双手抚在胸前,心里默默地唱着一首祭歌为丈夫送行。
鹞鹰飞不到的险峰上,
你沿着峭壁巡行,
白羊羔荐为牺牲;
祭奠你啊__
我的丈夫!
愿你在天上看着我们。
雄鹰罕至的山巅上,
你从旁边安然经过,
黑羊羔为你荐行;
祭奠你啊__
我的丈夫!
愿你在天上看着我们。
…………
远出湛蓝的天幕上出现了一个点儿,慢慢地飘动着。海九年望着那移动的小黑点,心里想那改是上天的使者来迎接桑布道尔基的吧!庄严的法事使他不敢怀疑在那蓝色天幕的另一头还存在着一个比他置身的地方更加美好的世界。那个世界正在等待着老寸马手。
移动的小黑点迅速变大,成为一只张着翅膀翱翔着的苍鹰。显然苍鹰那无比锐利的眼睛早已发现了桑布道尔基。它盘旋在桑布道尔基的头顶发出一阵阵悠长的鸣叫。过了不大一会儿,听到召唤的同伴便接二连三地飞来了。鹰群越飞越低,它们的翅膀连在一起就象是一片黑色的云朵。
海九年终于听到了身后"咚"地一声闷响,同时也感到豹花马的身体随着颤抖了一下。他控制着缰绳,让豹花马继续保持着平稳的步式朝前走。海九年端正着身子没有回头看,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三天以后达尔玛搬了家,离开了那个随时都会勾起她伤感回忆的地方。在路上他们看到了一付完整的人的骨架。那付人骨面朝天仰躺着,远远看去就象一朵白色的花朵开放在绿色的草丛中间。已经走过很远了海九年还不断地回头看,那朵白色的骨花让他想到自己,若不是遇上了达尔玛他也和桑布道尔基一样了,变成了一朵开方在茫茫草原上的一朵白色的骨花。
他们向着东南的方向走出一天的路程,在一条无名的小河边扎下了蒙古包。海九年履行了自己的偌言,他象一个真正的丈夫那样与达尔玛在一起生活了。在桑布道尔基临死的前一天海九年到底把老驯马手那反复做给他的手势搞明白了,那是老人最后的一个心愿__他希望海九年留下来做达尔玛真正的丈夫。海九年答应了。刚刚经历了又一次死亡的他还会做出什么选择呢。是大儿玛给了他又一次生命。现在的海九年早已不是许多年前大盛魁的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伙计了,从戚二嫂的身上学得了做男人的本事也知道了做男人的责任。他以一个热血奔腾的驼夫汉子的全部热情拥抱了达尔玛。
几十里之内再没有别的人家,蓝天下是一片碧绿的草原,只有畜群陪伴着他们;是一个真正的二人世界。每到夕阳西下草原就沉浸在安闲的静谧之中,他们整夜整夜地相拥着把自己的爱和全部热情送给对方。一个个销魂的夜晚陪伴着他们,充盈着他们年轻的生命。
但是最终古海还是丢下了达尔玛,走了。
海九年丢不开他的驼队。天天后半晌他都不由自主地跑到离毡房不远的土山上望。他们的毡房离驼道很近,每到夜深人静的晚上,那"嗡_咚,嗡_咚"的驼铃声就顺风飘进他们的毡房。……常常是这样,达尔玛放羊归来了,都站在海九年的身边好一会儿了,他还一点也不知道呢。有时候达尔玛和他说了好半天话可他就象个聋子似的连一句也没听进去。
达尔玛看出了海九年的心事,虽然他人是在她的身边可他的魂还在驼道上走着呢。达尔玛什么也没问,她知道问了也没用。这天早上达尔玛没象往常那样去放羊。吃过早饭之后她不声不响地把所有的餐具全都归置在一起,接着又把海九年刚刚叠好的被褥重新展开和毛毡紧紧裹起来。拿驼毛绳捆紧了。
"你这是要做什么?……达尔玛。"
海九年奇怪地问。
"搬家。"达尔玛简单地回答着,也不停下手里的活儿。
"为什么要搬家?"海九年说,"这里的说草不是很好嘛!"
"水草好也要搬家!"
达尔玛看也不看海九年,只顾自己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蒙古包里的东西收拾完了,达尔玛对呆呆地站在旁边的海九年说:"你去套勒勒车。"
海九年糊里糊涂地在草滩上把牛捉住,将两辆勒勒车都套好了。达尔玛把归置好的东西放到车上去。她对海九年说:"拆包吧。"
海九年又糊里糊涂地去拆卸蒙古包。把拆下来的蒙古包的顶毡、围毡和包顶与围墙的木架都叠好捆好;这一回他也不要达尔玛督促,把那些东西全都搬到勒勒车上。
达尔玛赶着羊群走在前面,海九年吆着拉车的牛跟在后面。走上一座土山包海九年回头看了看:坡下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个圆圆的黄褐色的圆圈。在满眼的绿色中那圆圈特别的显眼、刺眼。这时候海九年突然明白了,达尔玛之所以执一要搬家是因为这里离驼道太近了。
他们向东北方向走出了三天的路程,在一眼废弃的水井旁停下了。海九年和达尔玛站在水径边观察着,这径显然被人遗弃已经多时了,井壁在好几个地方瘫塌了,水是特别的脏水面上覆盖着一层幽绿色的东西。看不出水的深浅,恶臭的气味直冲人的鼻子。
"这儿怎么样?"
达尔玛观察着海九年脸上的表情,征询他的意见。
海九年环顾四周打量着这片陌生的草场,这里也是一片地势较为平坦的凹地,但凡是凹地一般来说地下水位都比较浅也容易聚积雨水,因而草就长得好一些。但是草长得茂盛不等于水草就好,在满眼的绿色中海九年很快就发现__牲畜不能尺的野黄蒿和带刺的蒺藜在不少地方疯长着。可以闻到空气中苦麻路麻的味道,那是野蒿散发出的气味。牲畜爱吃的麦芒和披碱草被浅绿色的黄蒿包围着显得势单力薄。海九年象个真正的男主人把草场打量了一会儿,同意在这里扎下蒙古包。他知道这儿的草场虽说是不怎么好,可达尔玛的畜群数量不大足够用的了。在草原上能够找到人和牲畜饮用的水源采是最重要的。
海九年脱去袍子和靴子——很短的时间里达尔玛已经把他打扮成了一个蒙古汉子了——下到井里去。水面搅动,他看到无数较不出名来的浮游小生物在粘稠的绿色覆盖物之间惊慌乱蹿。一只死兔子在水面上暴露出来。那只倒没的小动物当初在误入陷井的时后一定懊诲极了,它的圆睁着的红眼睛里充满了怅惘与诲恨。兔子的肚子象鼓一样胀起来,达尔玛拉动着绳子把将装了死兔的羊皮水桶拽上地面。海九年在水井里听到一声响亮的爆炸声,他知道那是死兔子被丢出去发出的声音。
他们干了一个下午。井底的水全部掏干净之后,清洌洌的泉水就带着沁人的凉气从沙质的地层中渗出来了。原来这是一眼宝贵的泉水井!从决定搬家的那天早晨开始,象浓雾似的郁闷空气就笼罩着海九年和达尔玛,现在沉闷的空气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俩人的情绪都高涨起来,一起动手干起来。黄昏的时候毡包也立起来了羊扎也圈好了。新的家安置好了。
元龙哥——快来看哪!"
达尔玛在井边叫海九年。
海九年跑到井边一看可乐坏了,短短的时间里井里的水已经涨得有半人深了!这是一眼很旺的泉水井,一圈一圈白色的水花从井底向上翻着。达尔玛打了一桶水上来,俩人扳住羊皮桶的沿儿头抵着头争着抢着喝那清凉的泉水。井水把脸和衣襟都弄湿了,他们哈哈大笑起来。调皮起来的达尔玛双手掬着水向海九年的头上脸上泼着,俩人追打起来。笑着闹着在草滩上苯跑着。
后来达尔玛偎在海九年的怀里,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在西边丘岗顶上的落日。草原上铺展着晚霞金红的色彩,在丘岗的顶上和一切阳光能够照耀到的地方,到处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现在我明白了你为什么要搬家了。"
"为什么?"
"原来咱们住的地方离驼道太近了。……"
"是的,我是怕你离开我。"
"不会啦,……"海九年注视着边的土岗,太阳的一半已经沉落下去了。"这都是命,是解不开的缘份!命中注定我是要在喀尔喀草原上遇上你的。我不会再到哪里去了。"
涌动的泪花在达尔玛黑色的眼睛里闪着光,突然它把手捂在脸上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海九年把她的两只手从脸上掰开来,问道。"你是不高兴吗?你为什么事伤心?"
"不!……不是伤心。我……我这是因为高兴才哭出来的。"
泪花在她的笑脸上闪着光。
海九年拿粗糙的大手给达尔玛擦着泪,他激动起来,把达尔玛紧紧抱住,滚烫的嘴唇就落在了达尔玛光结的额头上、扁桃形的眼睛上、小巧的鼻子上……。在亲吻的间隙他说:"我不会离开的……就和你在这里过一辈子啦!……"
达尔玛被海九年强有力的双臂抱着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她哼哼唧唧地应着,觉得自己软得就象一根面条似的了。
"往后我去放羊。"达尔玛听见海九年说,"你留在家里熬茶做饭。"
"不,放羊要走很多的路,太累人。"达尔玛说,"你就留在家里,放羊的事还是我去做。"
"我一个大男人一天起来尽干些熬茶做饭拣牛粪的营生成什么体统!"
"其实拣牛粪的事也不用你做,放羊的时候我顺便就可以干的。过去我一直是这么做的,放牧归来还要做饭伺候桑布。……我习惯了。"
"那我干什么?"
"你要是不愿意做饭就等着我回来。"
海九年笑了。达尔玛就相草原上的扎玛玛花似的单纯扑素,她的一颗心整个向他敞开了。
达尔玛又说:"你要是觉得烦闷就骑上老骒马去散心,在北边的查尔罕山上有许多野物,你可以拿着猎枪去打猎。咱们家有一支老式的伯勒根猎枪呢。"
海九年没有去打猎,不过查尔罕山那而他是去了,那里的山坡上长着大片大片的白桦树林。连着五六天他在查尔罕山上砍白桦树枝,他用自己砍来的桦树枝为成了一个新的羊圈。达尔玛存着好几大包驼毛,海九年把那些驼毛在蒙古包前摊开来干,就坐在包前的草地上搓起了驼毛绳__这手艺他还是在沙尔沁驼场的时候学到手的。半个月的功夫在绕着羊栅的还散发着清香的白桦树干上就挂满了一串串驼毛绳。牛粪和做烧柴用的夹岗在包旁的龙地上象小山似的堆起来。海九年从早到晚不肯闲着,他俨然是一个称职而又热心的男主人了。_
29. 海九年和达尔玛的故事之三
12 字数:5450
在前一章母狗生了一窝仔,海九年特别喜欢其中皮色是黑白花纹的一只小狗;主要是那只小东西聪明。达尔玛不在家的时候多,它们和海九年更熟悉。小花狗特别依恋九年,不论他干什么总跟在他的身后。晚上也不离开他半步,就卧在他的被窝旁边。海九年拾粪它跟着,结果走不动了,海九年就把它放在背上的粪筐里背回去。主要是这小伙聪明,能看出人的眼色会讨人喜欢。如果海九年想抽烟了,刚要伸手去拿烟袋,这小东西就会抢先一步蹿上去把烟袋叼了送到主人的手边。穿衣服也是这样,海九年刚刚把袜子穿好小东西就已经把靴子叼来了;海九年刚刚穿上裤子,小东西就把腰带给他叼来了。当然海九年也娇惯它,给它好东西吃。什么奶酪奶皮子羊肉都给它吃。海九年到查尔罕山去砍桦树枝那会儿它才两个月,海九年不打算带它,拿一根细驼毛绳把它拴在了毡包里。但是海九年走出了有二十里路的时候听见小花狗的较声__这小东西句然给追上来了。他奇怪小花狗是怎么挣开拴它的绳索的,返回家以后海九年才看见,拴狗的驼毛绳硬是让小花狗给咬断了。在半路上小花狗就走不动了。在后面呜汪呜汪地叫。海九年故意不理它,想看看这小东西究竟会怎样。结果小花狗紧跑了几步跳到勒勒车上去了。
一晃时间就国去一个多月了,海九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和达尔玛的小日子就相草原上的小溪流似的欢快又轻松。海九年相一个真正的蒙古男人一样做着该做的一切家务,尽着一个丈夫的职责。他本来就会说一口流利的蒙古话,语言上一点障碍也不存在。春天到了,海九年脱去了驼夫的衣服,换上了一身蒙古袍子。如果是一个外来人走近他们的生活,决不会怀疑他是一个蒙古人的。说好了夏天他们都去参加旗里举办的那达慕游艺大会。达尔蚂甚至海鼓励海九年参加男子的赛马。现在他们住的这顶蒙古包已经很破旧了,而且也太小,决定在那达慕会上买一顶新的更大些的毡包回来。
那天海九年留在家里清除羊圈,干着干札无缘无故地就觉得心里烦闷得很。他一甩胳膊将铁锹丢出去老远,走回毡包里去了。从毡包出来的时候海九年的怀里抱着马鞍子,肩上挎着猎枪。他想去打猎散心。
在给暗红色的老骒马备鞍子的时候海九年奇怪地发现,那马的一只前蹄__是左前蹄__总是微微地弯曲着不大敢结结实实地着地。他搬起老骒马的那只蹄子观察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毛病。当他骑上马跑起来的时候,注意到老骒马跑得很不带劲儿,它的瓦蓝色的马眼里呈现出一种痛苦的神情。它显然是很不情愿奔跑,老是扭着脖子去咬海九年的膝盖。心情烦躁的海九年被老骒马的表现弄得十分恼火,马鞭子一下比一下更恨地落在了骒马的身上。
这次出猎海九年打到了一只红狐狸、两只兔子。在河边下了马,让老骒马喝水,自己蹲在马的上游洗了洗脸,觉得心里畅快多了。他牵着马缰想遛遛马,就发现老骒马的腿有点瘸。他停系来抱起马的左前腿仔细看了好半天,仍是什么毛病也没看出来。
海九年到底不是真正的牧人,他对马病不在行。晚饭的时候他把老骒马的事告诉了达尔玛,他想老骒马肯定是得了什么暗疾。可是达尔玛听了以后只是"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海九年没有注意到达尔玛躲躲闪闪的目光和迅速在她脸上滑过去的不自然的表情。反正老骒马年龄大了也不是什么心爱的坐骑,主人不在意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海九年也就不再提它,事情就算过去。
海九年和达尔玛约定,出去放羊和留在家里干活儿这两样营生他两人以十天为期轮换着做。这个十天改是海九年在家,反正也没什么事,同时想做一个真正的牧人的念头促动着,海九年就去捣鼓那匹老骒马。他用手一点一点摸着,把老骒马那条病腿从肩胛处一直到蹄掌上检查了无数遍。两天以后他终于从马的槐骨下面的蹄毛丛中拔出了一根竹刺。那竹刺有半寸长。喀尔喀草原是不上长竹子的。显然那竹此刺不是自个儿跑到马腿上去的。海九年把那竹刺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心里就明白了。
晚饭的时候海九年把那根竹刺往达尔玛面前的小桌子上一放,立刻达尔玛的脸就涨红了。竹刺上还粘着朱红色的油漆,正是从达尔玛手中的筷子上劈下来的。达尔玛抱着海九年的胳膊拼命摇着,解释说:"你千万别生气!……我没有别的替思,只是怕你离开我。我不愿意你走……"
也说不情是海九年给了达尔玛一个预感,还是达尔玛的举动启发了海九年,总之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海九年终于离开了达尔玛的家。
那个难忘的早晨就象拿刀子刻在岩石上似的永远印在了海九年的记忆中。象每一个平常的早晨一样,早茶过后达尔玛照例骑着豹花马去放羊,豹花马腿细腰长胸肌发达皮毛油亮,走起路来步态矫健而又潇洒;马背上的达尔玛轻摇曼摆在唱着一首歌。羊群走上一个长满褐色夹岗的岗子。远处是迷迷朦朦的晨雾,太阳象一盏罩在奶油色的灯罩里的羊油灯晕晕地发着亮。在羊群扬起的尘头上涂抹着变幻不定的粉红和蛋黄的颜色;一缕朝霞投射在达尔玛的身上,海九年看到在丘岗的顶上出现了一个仙幻般的美丽剪影。骤然穿透晨雾的光束落在达尔玛蓝玉石的耳坠上,红里透紫紫里透蓝光线反射起来象彩色的乱箭射得海九年前仰后跌站立不稳。
海九年沉重的身躯靠在蒙古包的软门框上,整个蒙古包被撞得訇然作响。达尔玛骑着豹花走马最后在丘岗的顶上晃了一下,消失了。那里留下了达尔玛永远也不会消逝的影子。草原静谧无声让人心慌意乱,海九年栖栖惶惶手足无措。他把目光转向草滩,那匹暗红色的老骒马正伸长着脖子冲着达尔玛消逝的那座丘岗呆望。
海九年不再犹豫,返身走进蒙古包。
"我走啦……,达尔玛,我对不住你!"
海九年喃喃说着,声音大部被泪水浸在了心里。涌出来的几滴泪在眼眶里悠悠打转。他把一床羊皮被子抱在胸前闻着,被子散发着羊膻味儿和达尔玛身上特有的馨香。那混合的气味从鼻孔钻进他的心脏,变成一根根钢针扎得他一阵阵发抖!后来海九年猛然跳起来,拿一块粗布单将自己的几件衣物包起来,然后把布包斜着绑在身上。最后跪下来冲着蒙古包正面的神壳磕了三个响头,转身跑出了毡包。
两个时辰以后海九年骑着老骒马来到了他所熟悉的驼道上,他照到了那棵猛犸象牙化石。他跳下马在草地上寻觅着,很快就发现了一堆新鲜的驼粪,沿着驼粪的方向追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了一队驼队的影子。
传来一阵熟悉的狗叫声,海九年扭脸一看竟是巴卡追来了。他把巴卡抱在怀里,骑着马沿着驼道跑起来。不一会儿就赶上了那支驼队。这是一支小驼队,只有一顶"房子。驼队中有人认出了海九年。领房人简单问了海九年几个问题确认他是归化的驼夫,便答应了他与驼队同行的请求。
海九年将缰绳拴在马脖子上,拍拍骒马的长脸,说:"回去吧,……回达尔玛那儿去吧!"
海九年把自己的脸贴在老骒马毛绒绒的长脸上,觉得心里有姑热烘烘的东西直往上拱。
可是,时间仅仅到了黄昏达尔玛就追上来了。整在行进的驼队被护卫狗们的吠叫惊动了。驼队自动停下来,领房人和驼夫们紧张地操起肋家伙__大家以为暴客出现了。领房人早已经把枪端在手上,向达尔玛瞄准着。
达尔玛骑着豹花马在草地上划出半个圆来,躲避着群狗的攻击截住了驼队的去路。她手里握着的牛耳尖刀把一束束雪亮的白光放射出来。
海九年一看见有一骑一乘象一朵色彩斑斓的云朵飘过来,心里就明白了。他对领房人说:"来的不是暴客……,别动手!"
领房人举起枪向跑过来的达尔玛厉声喝道:"停下!__不准你过来。"
达尔玛勒住了马。豹花马暴躁地打着旋子,发出一阵阵高亢的嘶鸣。
"海九年,"领房人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暴客?"
"她是我的……,"海九年吭吭哧哧回答,"她只是一个蒙古女人,是一个普通牧民。我认识她。"
"海九年!__你站出来。"
达尔玛晃着牛耳尖刀说话了。
海九年红着脸从领房人的身后走出来。
经验丰富的领房人把狐疑的目光在海九年的身上扫了扫,就明白了八分,领房人无声地笑了,他把手里的枪掂了掂重新挎在了肩上。
领房人把两只空拳抱在胸前向达尔玛揖了揖,用蒙语说:"你我素不相识无恩无怨,请让开路放我们的驼队过去吧。我们是吃驼脚饭的人,耽误了时日是要遭货主罚银子的!……请姑娘高抬贵手。"
"这位师付说得不错,我们素不相识无恩无怨,我绝没有为难驼队的意思。只是请你们把海九年交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一问海九年自然就明白了。"
领房人将疑问的目光投向海九年:"你说说吧__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九年嗫嗫懦懦一句话答不上来,他的嘴唇哆嗦着鼻尖上冒出了汗,身高一米八零的一条大汉缩嗦着直往领房人的身后躲。驼夫们嘁嘁吵吵的议论一阵阵钻进他的耳朵。
领房人在马背上扭动着身子用目光寻找着海九年,问道:"海九年,你养病的时候是住在这个女人的家里吧?"
"是哩。"
"她的家里是不是没有男人?"
"是哩,……她的男人死了。"
"这么说你肯定是和这个女人过上了?"
"过上了……"
"海九年你别做出这般松样!没用。"领房人拿马鞭指着海九年骂道,"做小子的要拿得起放得下,过就过了也没有什么。眼下你说一句痛快话__你是愿意跟驼队走呢还是愿意和这个蒙古女回去?"
"我愿跟驼队走。……"
海九年望着领房人坐下的马的蹄子回答,声音小的象蚊子叫。
领房人喝斥说:"你他妈的大2点儿,再说一遍!"
海九年又说了一遍。
"你听见了吗?这位姑娘,"领房人转向达尔玛,"海九年他说了他愿意跟我们走。我们汉人有一句俗话,叫做‘捆绑不成夫妻‘,既然海九年他不情愿,你又何必呢。天底下男人多得是,你另寻一个愿意与你过日子的男人就是,就不要勉强海九年了。……请让一让路,我们的驼队还急着赶路呢。"
达尔玛不答话,只拿眼睛盯住海九年。她的话已经不是说出来而象是从牙缝间射出来的石子一粒粒砸向海九年:"你!……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__你不得好死!"
领房人挥了一下手,驼队开始起动了。
达尔玛牵着马一步步走向海就年,但是她被随后也下了马的领房人挡住了。
"躲开!"达尔玛愤怒地朝领房人喊道。
"别意气用事,姑娘!我说过了__捆绑不成夫妻,……"
领房人的话音未落,就见达尔玛猛地将手伸向腰间,胳膊肘子一旋锃亮的牛耳尖刀就握在了手上。领房人的马被这突然出现的情形吓得连连向后直退。
可是领方人是什么人,岂是一个蒙古女人一把牛尔尖刀能够吓得制的。只见领房人将身子一闪,瞬间攥成的拳头闪电般地出击,听得一声响达尔玛手中的刀子已然落在了地上。领房人抢上一步拿脚踏住牛耳尖刀,扭头对身后的海九年说:"走你的人!这个女人我来对付。"说着一伸手把达尔玛的胳膊牢牢抓住,任她怎样挣扎也动弹不得。
驼队经过达尔玛的身边走远了。
在爬上一座漫坡顶的时候,海九年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达尔玛和豹花马还在刚才那片草滩上站着。
上午,在驼队扎房子的营地。一片散放着的骆驼;围着一眼平地井扎着两座帐房。后半夜躺下的驼夫们还在睡梦中呢,只有两名值班的驼夫在草滩里看守着进食的骆驼。锅头忙忙火火地燃着一堆篝火准备做饭,浓烟向上冒着。这时后猛然间响起了护卫狗的吠叫声。
海九年地一个醒来了。其实准确的说这大半夜他根本就没睡着,抛弃达尔玛的负疚心情一直折磨着他。预感告诉他这事不会这样完结。海九年把脑袋伸向帐外,看见十几只护卫狗形成一个散兵线象展开的扇面朝着东边的一座土岗包围过去。有马蹄声隐隐从那里传来。
"出了什么事情?"
领房人用睡一朦茏的声调问。
海九年没有立刻回答,他在观察着__骑马的人越来越近了。群狗的叫声喧闹着。帐房里的人都被吵醒了。
"海九年,你他妈的聋啦?……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没等海九年回答,就响起了锅头的喊叫:"啊哈!……那个蒙古女人又追来了。"
正在穿衣服的驼夫们都停下了,重新躺下去。
"这才隔了一天就又追来啦,真是痴心婆娘负心汉!……"正要穿衣服的领房人把羊皮大氅往身上围围紧坐在那里兀自发起了感慨。"你说女人这东西也不知道是拿什么做的,真是让人犯迷糊。"
坐了一会儿领房人动手穿衣服了,一边叹着气骂道:"海九年,你他妈的也真做孽,既然你跟那女人过上了就老老实实过下去算了!人咋活不是一辈子。……瞧瞧,你把那女人折腾得疯了似的,弄的我们也不得安神。……"
"杨领房,你躺着吧。"
正在穿衣服的领房人听见海九年说,觉着十分诧异,拿奇怪的眼神望住海九年注视着海九年。"怎么,你有办法能把那个女人弄回去?"
"不是,……"海九年已经穿好了衣服,鞋子也登上了,他一边把腰带往紧了扎着一边俯身拾起他随身带来的那个小包袱。"我跟它回去。"
领房人呆在了那里。在许多双被海九年的意外举动弄得迷惘不解的眼睛注视下,海九年高大的身躯在帐房门口弯了一下腰走出去了。
所有的驼夫、掌柜都跑出了帐房。锅头喊住了护卫狗,狗们都蹲踞在草地上不动了。
海九年一步一步朝停在土坡上的达尔玛走过去。
"你可别犯浑啊,海九年!将来你会后诲的。……"
杨领房大声地喊着劝说着海九年。但是这次海九年连头也没回,领房人只看见海九年朝后挥了一下胳膊,动作十分坚决。
30. 海九年和达尔玛的故事之四
12 字数:3326
达尔玛骑在豹花马的背上等待着海九年。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身后多了一峰骆驼,骆驼的缰绳拴在豹花马的鞍桥上,在它的弯曲的龙颈旁边吊着一只硕大的牛尿泡水袋,沉甸甸地坠着。海九年走近达尔玛,眼睛也不看她,说:"走吧。"
他们沉默地走着。过了大约两袋烟的功夫,海九年听见达尔玛说:"元龙哥,你骑着骆驼走吧。"
达尔玛吆喝骆驼卧倒,海九年爬到骆驼脊背上去了。这中间海九年始终没说一句话。
骆驼的缰绳仍然在豹花马的鞍桥上拴着,海九年也不要求解开骆驼的缰绳。他在驼背上摇晃着,散漫的目光从半眯着的眼睛缝中铺撒出来。一片片草原和丘岗的模糊影子从他的身边闪过。
达尔马放马跑起来了,跑得越来越快。骆驼载着海九年在豹花马的后面跟随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海九年觉得自己的目光被一片阴影罩住了,他睁开眼睛发现他们正面对着一座怪石磷峋的大山。从阳光的角度判断这座山是南北走向,往南往北都看不到尽头,十分陌生耸立着。一道狭窄幽深的峡谷躺在阳光的阴影下。在峡谷口的两边,象被刀削斧砍似的褐色岩石一层层地向上盘摞上去,一直升到目力不及的地方。看不到一只飞鸟和野兽。在寂静的压迫下巨大的山脉、险峻的峡谷和它周围草原都可怕地沉默着,听不到一点声音。……这里肯定不是他和达尔玛曾经居住过的草原。
海九年吃惊地问,"这什么地方?"
达尔玛没有立刻回答,她下了马,牵着缰绳走近海九年。海九年从卧倒的骆驼背上跳下来,疑疑惑惑地打量着哈拉沁山。高耸的山峰沉默着一座接一座连绵着望不到头,有一种不好的猜测在他的心里升腾起来,他觉得达尔玛也许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他从达尔玛异常平静的举动中什么可怕事情的迹象也没发现。他注意着达尔玛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从豹花马的鞍桥上把骆驼的缰绳解下来,交在他的手上。
达尔玛眼睛望着毛尔古沁峡谷对海九年说:"这座山的名字叫哈拉沁,这里就是毛尔古沁峡谷。"
一个霹厉在海九年的心头炸响!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难道这就是恐怖的毛尔古沁峡谷吗?"
"是的,"达尔玛看出了九年的怯懦,问道:"你是害怕吗?"
"哼!……我怕什么。"九年把脑袋甩了一下,语气决绝地说。"脑袋掉了碗大的疤!__你说吧,你要我怎么样?"
"现在我要送你过去。"
达尔玛说完不再理睬九年,只管自个儿冲着峡谷跪下,两眼微闭,手指拨弄着脖子上的佛珠祷告起来。
海九年不由自主地打量起了毛尔古沁峡谷:从表面看去这条狭长幽深的山谷并没什么太特别的地方,只是它两边的岩壁更峥嵘陡峭,象被刀削斧砍过的褐红色的岩石一层一层地耸上去,越往峡谷里边山崖越陡,峡谷越往上越窄,到了崖顶上的部位两边的崖壁就几乎要接上了,只留出一线极狭窄的缝。太阳的光线只有很少一点能够射进峡谷中去,因而峡谷内十分阴暗。在山口前的阔地上立着两个木架,九年走近了认出那是两个十字架。黑色的油漆早被风吹日晒变得斑驳脱裂,上面的俄文字迹已经模糊不情难以辩认。九年断定,这无疑就是十几年前随牛领房的驼队一起死在毛尔古沁峡谷的那两个俄国人的十字架了。海九年情楚地记得,那两个俄国人一个是地理学家一个是考古学家。为了他们的死归化城的商民前后付出了将近八万银子!正是这两个十字架才使海九年切切实实地相信了,此刻自己是真的站在了曾经吞噬了牛领房数千峰骆驼的大驼队的毛尔古沁峡谷的面前!
在达尔玛的指挥下,九年拿绳索把骆驼的嘴扎上,也把小狗巴卡的嘴缠住;达尔玛用预先准备好的碎毛片包住豹花马的蹄子;……。做这一切的时候海九年已经没有了任何思想,只听达尔玛的摆,达尔玛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决不多问一句。在他的心里自己已经死了。他想,是达尔玛给了他又一次生命,为了的背信弃义地逃离,达尔玛怎么处置自己都不过分。海九年注定自己是必死无疑了。
一切准备好之后,海九年听见达尔玛说:"走吧!"
"往哪儿去?"
"向峡谷里走。"
海九年走起来。他的感情他的思想都停止了运动。只有机械的直直的目光仍然能够感受着世界。身体在无色的空气中游弋一丛一丛的茅草悄无声息地向他的身后滑去。默然耸立的崖壁迎接着他走进了毛尔古沁峡谷。
海九年便跟在达尔玛的身后走起来。俩个人一前一后无声无息地走向了毛尔古沁峡谷。
时间停滞了。一切活的思想不再运动。太阳静悄悄地看着。
一切都在空灵虚渺中进行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推着、托着,将海九年送进了毛尔古沁峡谷。两侧的岩壁都严肃着面孔,脚下是灰黄色的尘埃,厚厚地铺展着,象是踏在绵软的羊毛地毯上的感觉。在峡谷种段,海九年看见许多人的头骨、枯娄、向上伸着的胳膊、狗的三角形的头骨以及一个挨一个的骆驼的完整脊骨……,都生动地展现着。好相是从灰黄色的水面下浮出来似的,构成一个白骨森森的丛林!
海九年手里的缰绳猛然向后拽着,几乎要把他拉倒了。海九年回头看看,见骆驼目射惊恐这色一个劲儿朝后矬着身子,一阵又一阵颤抖的波纹象波浪似的顺着胯骨向大腿滑下去。骆驼深棕色的眼睛里闪动着骇然的黑光。海九年拿手抚摸着骆驼的肌肉直哆嗦的脖子,无声地安慰着它;小狗巴卡偎在他的怀里抖早成了一团,无形的恐怖吓得它连眼睛都不敢睁了。
"不要停下!"
达尔玛压得极低的声音在海九年耳边响起,语调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海九年督促着骆驼又走起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海九突然感到眼前一豁亮,一片金黄色的沙漠出现在他的面前。强烈的阳光刺激得海九年睁不开眼睛,他把手掌搭在眉骨上,打量着眼前的景物:黄色的沙漠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片金色的光芒。
达尔玛已经把豹花马嘴上的绳索解开了,豹花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将脑袋高高扬起摆动着;达尔玛嘴里哼哼着拿手抚摸着骆驼的脖颈把缠在骆驼嘴上的绳索也解开了。
"这就是伊克沙漠,"达尔玛整理着手中的绳索站在海九年的身边。说,"南北不到二百里。只要一天一夜的功夫就能穿过去……"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这是伊克沙漠,是片小沙漠……"
"不!我是问你__你刚才告诉我咱们穿越的这条峡谷是毛尔古沁峡谷?"
"对,是毛尔古沁峡谷。"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毛尔古沁峡谷有神佛守护着是任何人也不可能通过的。"
"可是我能够,我知道她的秘密。……"达尔玛讲起来了,"我阿爸在出家以前我们的家就住在这一带的草原上,那时候我的阿爸还没有出家当喇嘛;我们走转场走敖特尔没年都要穿要毛尔古沁峡谷。阿爸是从一位大喇嘛那里得知毛尔古沁的秘密的,大喇嘛教给阿爸一条咒语,只要向峡谷念一遍咒语,一切都会平安的。……"
"达尔玛!……"直到这时海九年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激动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走吧,骆驼身上驮着水袋和干粮,足够你半个月用的。穿过伊克沙漠用不了十天你就能到达某程头,你能赶上自己的驼队。……你走吧!"
"叫我怎么报答你?"
"不要,我不要你报答。这完全是神佛的旨意。你走吧,你是一个驼夫,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记住,在喀尔喀草原上曾经有一个蒙古女人,她叫达尔玛……。"
海九年走起来,在第一个沙岗子上他回头看了看:达尔玛海8站在那儿望着。
达尔玛又追上来,他想肯定是她后诲了。立在那里等待着,只要达尔玛一说出来让他回去的话他立刻会毫不犹豫地跟她返回去的。
但是没有,达尔玛从马背上跳下来,:"我忘记了告诉你,毛尔古沁的咒语。你是一个驼夫,你将来会用得着的。……"
达尔玛把咒语念了一遍,问道:"记住了吗。"
海九年默默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喉咙一阵阵地梗咽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定定地望着达尔玛想把她的样子永远地记在心里,但是泪眼婆娑中达尔玛的身形是越来越模糊后来他感到达尔玛把什么东西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同是听见达尔玛说:"这串佛珠送给你,它能保佑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海九年牵着骆驼走起来。一步三回头。
31. 海九年在俄罗斯的故事
12 字数:4111
穿越伊克沙漠之后海九年与一只俄商的驼队相遇,驼队进入了乌兰穆图山口。等到驼队走出大山的时候,海九年才知道他已经来到了俄罗斯的地域。横亘在中俄边境的萨彦岭不是一座可以随便翻越的山岭,它是中俄两国之间的一座界山,在乌兰穆图峡谷南北的两侧分别都有中国军队和俄国军队守卫着。俄国的驼队只所以能够顺利穿越山谷是因为驼队的老板与守卫军队有勾结,说的更直白一点就是商人们把中国和俄国的边防部队都买通了,这在中俄两国的商界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事实上海九年第一次走驼道的时候就穿越了萨彦岭,只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走私商人工作,更不知道走私驼队是在为大盛魁运送货物。但是现在海九年明白,他作为一个单个的驼夫跨过了国境要想在回到萨彦岭的那边简直比登天还要难。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在俄境留下来。不久海九年就被俄罗斯西伯利亚茶叶公司聘用了,作为一位普通的检货员。这个差事是一个偶然机会得到的,海九年遇上了邝伙计,就是那个曾经在乌里雅苏台林掌柜的店铺作伙计的邝振海。林掌柜的店铺被俄国伊万通并以后,最初邝振海为伊万所聘用作店铺的经理,后来就干脆剪了辫子加入了俄罗斯国,成了一个黄皮肤的俄罗斯人。海九年与邝振海的相遇说起来也很有戏剧性,俄商的走私驼队到达货栈之后邝振海亲自验收货物。驼队一列一列的进入货栈的院子接受检查。海九年牵着骆驼——他是以驼夫的身份进入俄境的——邝振海看着海九年把头驼的货驮子卸下来,打开包。
邝振海穿着整齐的西装,脖子上结着黑色的领花,头戴一顶灰尼子礼帽,手里拿着一个海豹皮缠着的马鞭,马鞭的吊环套在他的手腕上,他拿马鞭在左手的手掌上轻轻的敲击着走向海九年,用俄语说道:“你动作快点,后边还有人等着,”
“我知道了,”海九年匆匆忙忙解着绳扣,那绳扣却是怎发也解不开。“他妈的,这营生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驼夫干的。”邝振海摇晃着身体已经走过去了,听见海九年说话的声音他停住了脚步。
“你刚才说什么?”邝振海走到了海九年跟前,用俄语问海九年。“你是谁?你懂的俄语?”
这时候海九年才注意到验货的俄商经理是个中国人,并且他的那张脸也让海九年觉得十分熟悉。望着邝振海的那张脸海九年脑子里迅速旋转着,一时间有些发愣了。
邝振海刮剃的光光的脸上表情集聚变化着,他眯缝着又眼瞄着海九年的脸看了半天,那双眼睁大的时候邝振海笑了:“俺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俺也好像认识你,”海九年注意的观察着邝振海的脸问道,
“你是在喀尔喀乌里雅苏台做过事吗?”邝振海说,“我想起来了,你是大盛魁那个伙计古海。你还认的我吗?”
“我也想起来了,你是马尔金?泽克夫。”
“我的中国名字叫邝振海。”邝振海高兴起来了,他转身向屋子里高声喊叫着,“比尔!出来一下,替我检查一下货物,我遇到一个老朋友。”
邝振海拉着海九年手把他让到屋里去了。桌子上是一只红铜的巨大茶炊,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聊起了往事。
“洞房花蜡夜,今榜提名时……”
“他乡遇故知,这是人生的三大兴事啊。”
“不行,”邝振海跳起身来走到柜子跟前取出一瓶酒,“今天我们光喝茶不行,一定要喝酒才能过瘾。”
“好,我喝。”
邝振海打开酒瓶咕咕嘟嘟的把酒倒进两只高脚杯。
“这是俄罗斯伏特加,也很有劲的……”
两个人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邝振海立刻又把酒杯倒满了。
“古海,我们在这里相遇真是太难得了。”
“我现在叫海九年,”
“我知道了你为什么拉骆驼,我还知道你媳妇到处在找你。真是个好媳妇呀他送我半个馒头。”
“你说清楚点,半个馒头咋回事?你怎么会见到我媳妇?”
“咱们喝!……古海啊,咱俩是不同的命运相同的遭遇,你被大盛魁开销,失掉了自己的名誉再也不能回家。我还不如你,家里干脆就不认我这个儿了。前年我回家了,结果父母连家门都不让我进,我在院子里跪了三天……第三天头上你媳妇杏儿到我家打听你的消息,我正饿的眼睛直冒金星,杏儿来了她把半个馒头送给我。我一辈子都记着那半拉馒头。”
“杏儿说什么了?”
“她到处打听你的消息,你们村里还有一个张婶,她们两个像疯了似的,只要听说哪个村里有从归化这边回去的人,不管多远她们都要跑去打听消息。”
“我知道,张婶是我家的邻居,她男人到口外二十多年没有消息了。”
“喝,咱俩今天得好好喝,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多少年了没有家乡,”邝振海向海九年举举杯,发现酒杯是空的。“我再打瓶酒。”
这时候海九年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哭泣声在他的喉咙里滚动,干裂的嘴唇不停的哆嗦,泪水在他那张乌黑的脸上冲出了许多白道道。他把邝振海端满了酒的高脚杯抓在手里,也不管邝振海怎么样,只管把那酒杯在嘴上咕咕嘟嘟的喝,眨眼的工夫那酒杯就空了。
“就是因为这个,我的爹娘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骂我是判逆,村里的孩子们往我身上吐唾味,拿小柿子打我,一个老太太还拿鸡蛋摔我,骂我是假洋鬼子……。”
邝振海一把扯下脑上的礼帽抡开胳膊把礼旧丢开去。他揪着自己脑后的头发拼命的撕扯着。一绺一绺的头发在他的手指缝间飘落下来掉在了油了褐色油漆的木地板上,邝振海也哭了。
“我对不住你,邝哥,”海九年把邝振海的一只胳膊抱住,“过去在乌里雅苏台的时候我恨你我瞧不起你。现在我理解你了,在大清的国土上做大清的臣民不容易。你的心里有你的苦处。”
邝振海把海九年推开,他把手伸到怀里去抓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票子,全都是卢布。他把那些票子拍在桌子上,问自己:“我挣这些钱有什么用,父亲说花我的钱他丢人,说了他宁肯饿死也不花我的肮脏的钱。”
“如今我们俩是同并相连了,都是不有家不能回了。”
邝振海猛的跳起来,他扑到了海九年的身上,两只手抓着他的衣领问道:“你说,我脑后没了辫子,中国人骂我假洋鬼子,俄国人也不拿我当自己人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邝振海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不是一下子下去的,他的身体像柔软就像没有骨头似的慢慢的滑落到地板上去,伏特加洒在了他的西装上。
海九年的思路在自己的情感轨道上滑行,一个的念头顽固的占据着他的头脑,无论邝振海怎样解释,甚至把他见到杏儿时的细节一再描述给海九年,海九年对他的话仍然不能相信。海九年与邝振海滚落在一起了,他几乎是凑到了邝振海的脸上把一个问了许多遍的问题又一次提出来:“你真的见到我媳妇啦?”
“当然我见到了,你媳妇她给了我半拉馒头。”
“不可能,你说我媳妇她长的什么样?”
“你媳妇她长着一双杏核眼。”
“她有多高?”
“这么高,”已经喝的要大醉的邝振海把手巴掌举到自己的头顶上去了。
“你胡说,”我的媳妇我自己知道,“她的个头才到我下巴呢。那还是我十四岁那年的时候,你比我还高我媳妇怎么能高过你的头顶呢?”
邝振海舌头已经发僵了他吭吭哧哧的说着又一次把手巴掌举到了头顶上。“你媳妇……,她,就就是……高!”
“你胡说,你好好给我说,你倒底是见到我媳妇没。”
但是邝振海已经睡着了,他的长脑袋枕着自己的胳膊,涎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隐没到他的胡子里了。
他们一连喝掉了六瓶伏特加,后来海九年也伏在地板上睡着了。
海九年在邝振海的手下做事了,邝振海把他安排到了货物检验员的位置上。这工作海九年做起来十分轻松,差不多每隔一两个月才能有一支驼队从中国进入他们这座城市。他们居住的那座城市名叫伊尔库次克。在其余大部分时间里海九年都处在一种百无聊乱的状态。常常的海九年被邝振海喊去陪他喝酒,两个人一边对饮一边用家乡话聊天。在他们的谈话中反复出现的是晋中飘香的的田野、在庄稼收后的季节人们的喜悦、还有故乡温暖的气候。
很短的时间里他就适应了当地的坏境,当着众人的面海九年向邝振海请示工作的时候都用流利的俄语称他“马尔金?泽克夫”。海九年俄语很快就说的非常流利。
海九年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自己的辫子。曾经有好多次俄国伙计拿他的辫子取笑,甚至有人拿来剪子让他把辫子剪掉。这些举动引得海九年勃然大怒,为此他不昔与人大打出手。后来海九年从布利亚特人手里买了一顶硕大的狐狸皮风帽,他把自己的辫子盘起来掖进帽子里边。这样单从外表看人们已经无法判断他是一个中国人了。好在西伯利亚气候非常寒冷一年里差不多有三个季度需要戴帽子,海九年的辫子就很少有人看到了。但是在夏天和在屋内就很不好办了。为了这个碍事的辫子他要费很多口舌,后来他又想了一个办法做了一件高领的上衣,他把辫子塞到了衣服里边。所以因为辫子的事情引出一些麻烦,是因为最近一个时期在伊尔库次克出现了一些紧张的气氛,当局发现有一些英国人正在以旅行为名到伊尔库次克剌探情报,他们混入社会的各个阶层与人们交朋友。到处打探消息,当局已经抓住一个叫奥斯丁的英国人,已经证实这是一个英国情报机构派出的间谍。
古海与米契珂相遇。古海问起了他的爸爸老康达科夫米契珂说:“我爸爸如今可是过上了清闲日子,他回到了格鲁吉亚家乡,你知道的我们祖上在硌鲁吉亚巴统有一处庄园,有五百公顷土地。”
“老爷子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清福了。”
“不,你完全猜错了。我的父亲是一个生来就闲不住的人,正像你刚才说的巴统那地方是一片四面环山的小蓬地,气候温和而湿润。问题就出在这里我父亲在那里要做一番大事业。”
“一个老头子还能做什么大事吗?”
“他要在巴统开辟一片茶园。”
“什么?你是说你爸爸在俄罗斯的地方要种栽茶树吗?”
“是的,这回你知道了吧我的爸爸要干的事业可是真够大的。”
“真的匪夷所思!”古海感概道,“这事也真是够大的。你爸爸真要是把茶树在俄罗斯的土地上种活了真是奇迹了。”
“你说对了,就连我们的女皇听到了这消息也感到非常意外呢。女皇说了,如果我父亲真的栽培茶园成功的话,她将亲手发给我父亲一枚奖状。”
……
32. 海九年和邝振海的故事
12 字数:2490
有一天邝振海告诉海九年,说是他要回国了。他们的公司要直接深入到归化城了,要在那里建一个分公司。伊万派他回归化去负责分公司的业务。
海九年随邝振海前往伊尔库次克。一路上他们谈到恰克图的事情,是因为中俄之间新近签定一个条约,允许俄商直接深入到中国内地去做生意的事情。
海九年意外的看到了一些俄国人的文件,上面写着允许外国商人在赤塔、伊尔库次克、上乌金次克等俄国城市经商,只要他们在当地的城市进行过登记,就可以取得外籍商人的资格,就允许他们设立货栈和修建房屋。当然要安照规定缴纳商业税及其它地方捐税。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在这做生意呢。第二天海九年就到市政厅去了,他找到了有关部门以三百卢布的代价给自己取得了外籍商人的资格。海九年专做大黄生意,没有半年的工夫他就让自己的腰包鼓起来了。他组织起一支驼队,对于驼运业他当然是最熟悉不过了。他用布利亚驼夫为自己牵引骆驼,把大黄从乌兰穆图山口运往伊尔库次克以东以北的广大地区,直接与那里的捕鱼、打猎奥扩斯丁人交换。
谈到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以及驻在伊尔库次克俄罗斯六大商帮的事。
正赶上俄国斯西伯利亚总督视察伊尔库次克,总督和他的随从乘坐的四轮马车在市政厅门外的大街上停了一大溜。当地的各个阶层的代表:商人、小市民和本民知识分子都聚集到广场上来了。街上人群熙熙攘攘,辐辏云集,川流不息,忙忙碌碌,海军、陆军、炮兵、工兵、哥萨克军……各式各样的军服闪耀着五颜六色的色彩,使人觉得伊尔库次克就好像一座大兵营了。
街心高坡的广场上,栽着落叶松、稠李、白桦、松树、踯躅和小灌森丛,以与左侧遥遥相对。树木围成一个半圆形的小花园,园中有一条也由这些树木缀饰的林荫甬道。半圆花园的中央是教堂,两侧是尖塔,除悬有彩灯外,还有鲜花。这些拱门即小教堂的深处,嵌挂着三幅透时画。中间的一幅是寓意画。一个勇士屹立着,他一手持剑,一手持盾,两脚踏着铠甲。勇士的剑指着东方,勇士头上,有一只双头号雄鹰。在云层中,战神驾着一辆庄严的双马战车。这幅画的下方,是牧场、耕地、教堂,以及耕耘稼穑、凿山开矿等景象。画上还有一些动物:走兽、鲸鱼、飞禽、游鱼等等。画面远景处是一条宽广的大河,这就是被俄国人称作阿穆尔河的黑龙江了。黑龙江入海口处也绘有一座城市,海滨停泊着军舰、战船、轮船和船板等等。画底下写着一首诗:
俄匀的北方勇士啊!
你要奔向成吉思汗流治过的地方!
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西伯利亚巨人,
拿下阿穆尔,守住这边疆!
你像雄鹰飞越要塞,
像天逐波能工巧匠浪漂浮,
像狂风掠过沙漠,
去实现彼得大帝的思想。
这是先皇彼得大帝的思想,
它深邃如同难测的海洋,
力量强大好似雄鹰的翅膀,
它丰富犹如富腴的东方!
海洋遇见你,
会驯服地匍匐在你的脚旁;
岛居的基立亚克人
会俯首贴耳地向你归降。
…………
整个庆祝活动的经费是由俄罗斯专事对华贸易的六大商帮分摊的。伊尔库次克是作物国商人对华贸易的桥头堡。,两百年间这里由一个小镇发展成整个西伯利亚政治、经济和商业的中心。商业的繁荣改变了这里居民的成份,许多渔猎民族放下了鱼网、鱼叉和猎枪转而投入了商业的经营,巨额的商业利润使他们富裕起来,于是一个新型的贵族阶层形成了。
庆祝活动进行到高潮的时候主持人宣布有莫斯科的重要人物将要出现。于是人群中。树丛里高筑舞台,燃着灯盏,街心耸立着“光荣”教堂;教堂两侧是用油盏和彩灯点缀出来的尖塔。教堂正中高悬一幅透明的画,画上面用花体字书写着皇帝陛下卸名的编写字头,冠之以皇冕。画的上方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鹰的下面是一首诗:
乌啦!尼古拉,我们英明的君王!
你的雄鹰凌空展翅,任意飞翔……
蒙古,勿开口!中国,莫争辩!
对于俄国,北京并非是遥远的地方!
…………
总之在那个狂热的夜晚,至处都彩灯高悬,光芒四射,绚丽夺目,构成一幅动人的图画。晚8时许,穆拉维约夫带着随时从人员渡河而来。为了迎接客人莅临,这里鸣放了礼炮,又放了一百只爆竹。……盛会的主持者,带着他的随从和矿务官员在河岸上迎接穆拉维约夫,陪他游览了大街,然后进毛主席花园。这里排列着骑兵乐队和工厂器乐队,还有俄罗斯忆歌歌咏队。歌手们唱起了俄罗斯民歌。
于是豪华的晚宴开始。……这时是俄国人在那些特定的时期内所拥有的历史情绪。
这场面让海九年感到恐怖和愤怒。
海九年亲眼目睹六大商帮在广场上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他跟在邝振海的身后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商人和市民们的疯狂情绪给了海九年强烈的剌激。在这里海九年是异族是异类,除了服装——他脚下蹬着的俄罗斯套鞋和俄式的皮大衣与其他人没有区别,其余的无论是皮肤的颜色和内心的感觉他都于现场的人格格不入。“我是一个中国人”这样一个概念顽强的在他头脑中突现着,似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鲜明。这个场景这段经历使海九年的思想感情变得成熟。
宴会上一个商人——当然是俄国商人,端着酒杯来到海九年的跟前。他们谈起了即将废弃的恰克图商埠。那个俄国商人说:“我就想不明白,你们中国的皇帝为什么不允许自己的商人到我们俄国的土地来做生意,要知道这是有利可图的事情呀。差不多在两百年前,还是十七世纪的时候,我们的彼得大帝派往北京的商队就曾经向中国皇帝发出过这样的邀请,但是被你们的皇帝拒绝了。你们的皇帝真是一个愚蠢的人。……”
海九年无言以对,他举起酒杯与那位俄国商人碰杯,把对方的话打断了。也不知怎么的他随口用汉话骂了一句:“我操他妈!”他扭身离开了。
“你刚才说什么?”那个与他谈话的俄国商人问道。
“我说你好。”
海九年头也没有回的用俄语解释着。他没有再回到人群中间,他直接走出了宴会大厅。海九年回到自己的住所睡觉了,他觉得这个夜晚发生在伊尔库次克的所有的事情都与这个外国人没有任何关系。
33. 白驼寡妇与戚二嫂的故事
12 字数:2683
在村西的草滩上,骆驼散放着在安静地吃草。牧驼狗在驼群周围巡行。王锅头坐在一个沙堆上,他的腰部部以下围盖着一件破旧的白茬子老羊皮袄,眼睛盯着手中的一个黑枣木的纺锤。拿纺锤飞速地旋转着,于是一根细柳柳的驼绒毛线就从老驼夫的手心下流出来。王锅头在纺毛线线呢。在贴蔑尔拜兴人人都会纺毛线人人都会织毛活儿,什么毛袜子、毛衣毛裤斗会织。毛活儿织的好织得精巧的不是留在家里的妇女,而是在驼道上奔波的男人!一边牧驼或者牵着驼列走长途,随手将脱落的驼毛拣拾起来,有空纺成毛线,然后就按照自己的心愿编织出各式各样的毛活儿。白驼寡妇招呼。
“王锅头!”
还离得老远呢白驼寡妇就喊,同时眼睛相似下里张望着。
一看见白驼寡妇的样子王锅头立刻就警惕了,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找我代替那个刚刚离开的年轻驼夫了。我才不回上当呢。”
白驼寡妇又喊了一声:“喊你半天咋不答应,听不见还是怎么的?”
王锅头讽刺道:“怎么会听不见,老远我就闻到到你散发出来的味道了。”
“瞎说,什么味道……”
“女人的味道,”王锅头又补充道,“是寡妇的味道!”
“我有正经事情哩,”
“你说吧。”
“求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你说吧,只要是不让我从口袋里掏钱给你,那就什么事都好说。”
“正经事。”白驼寡妇说,“我想请戚二嫂到我家一趟,你给我传个话。”
“什么事你不能到戚家的院子里去?”
“不方便。……是女人之间的事。”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王锅头玩笑道,“莫非是托戚二嫂给你介绍一个合适人?”
“别开玩笑。我在说正经事哩。给戚二嫂宽解宽解,我知道她的心里麻烦着哩。有戚而站归在跟前我们说话不方便。”
“好,我猜到了。”王锅头正色道,“你是想跟她说说海九年的事。”
“算你还聪明。”
白驼寡妇早在院子们门口迎接住了戚二嫂。
“怎么,把孩子也抱上了?”
“放在家里不放心。”戚二嫂说。
白驼寡妇凑上前看看悄声问:“睡着了?”
“睡着了。”戚二扫压低声音说,,“找我有事情?”
“也没什么打紧事,进屋吧。”白驼寡妇让开路跟在戚二嫂的身后走进了屋子。
“坐吧!”
戚二嫂听到白驼寡妇在自己的身后说。可是她却没有立刻坐,她被眼前的情形弄得很是差异。问道:“你这是干什么?要请客啊?”
“说请客也行。”
“是什么贵客啊?”
“贵客就是你。怎么,你不愿意赴我的宴吗?”
“哪里话,是不好意思劳烦你。”
“现在还讲什么客气话。”白驼寡妇问,“你要先吃一点东西吗?对了,把孩子先放下。”
戚二嫂怀里抱着孩子,用胳膊肘子和膝盖支撑着很费力地爬上炕。
隔着小炕桌两个女人面对面坐好了。戚二嫂注视着对面的白驼寡妇,心里升起一个疑问:“这就是自己过去的敌人吗?”
白驼寡妇熟练地为戚二嫂面前的酒樽斟满了酒。
“喝一点儿吧,”白驼寡妇端起酒杯朝戚二嫂照照。
“好,咱们喝!”
言语很少。一连喝了五六樽两人也没说几句话。后来自然而然两人就把话题扯到了驼道和远行的驼队身上。
白驼寡妇长嘘了一口气,感叹道“驼道啊,可是真是一条要我们女人命的路哇!”
“也给人生活,也让人牵肠挂肚,”戚二嫂说,“没有驼道我们这些养驼户吃什么去?”
“是啊,驼道就象种田人手里的土地。”
“这我外知道,我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全都是驼道带来的。”
对话在也不不知不觉中展开,两个女人象男人似的推杯换盏。喝着酒话就越来越多。
“不管怎么我们女人还是得活下去。”
老资格的寡妇注意地观察着这个昔日情敌的表情,复杂的感受在她心头翻滚着。
而戚二嫂呢,与白驼寡妇同村住了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说知心话。也是她头一次感到寡妇心地的美好和善良。
白驼寡妇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听着心里舒服:“如今咱俩可是同病相连了!”
戚二嫂道歉道:“过去我曾经诅咒过你。”
“快不用说了,这种时候还是说说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吧。你身边有个孩子,真让人羡慕!”
白驼寡妇把目光移到睡在身边的孩子身上。
“是哩,你说对了。要不是有这个孩子,我的日子真不知道怎么打发。”
白驼寡妇端详着:“这孩子象谁呢?我想想……”
话说了半截白驼寡妇就害怕了,她在说出这番话的同时,头脑中闪出了海九年的样子。心里既害怕又新奇地想道:“老天爷呀!这真是一对亲生的父女呀!”
敏感的话题使戚二嫂感到不自在了,她干咳着把话题从女儿身上移开:“你今日可是没少喝了,脸都红了。”
“怕什么,”如今我又没人管。
“我也不怕谁,”戚二嫂迎合道,“那咱就再喝两樽。”
“对,喝他个一醉方休!”
这一夜戚二嫂就谁在了白驼寡妇的家。晕晕忽忽地半夜醒来就再也谁不着了。把油灯点着了,仔细观察着女儿的小脸。白白净净的小脸说不出是哪儿象海九年,哪儿哪儿都象。戚二嫂笑了,这是痛苦中又渗出一丝甜蜜。
人们都能理解一个女人失去了自己心爱的男人的悲痛心情。所以驼村的人们在戚二嫂的面前尽量避免提到海九年。但是在背后人们到处都在议论,尤其是那些妇女都担心戚二嫂失去海九年往后的生活怎么过,是因为戚二嫂放在海九年身上的心思太重了。
把很重的心思放在在海九年身上的人除了戚二嫂还有二斗子。这个重情重义的驼夫汉子几乎被悲痛打倒了,他借助酒精来麻醉自己,天天顿顿喝酒,而且每喝必醉。有好几次人们在夜晚的村道旁看见烂醉如泥的二斗子横躺在路上。
胡德全就在半夜里救过二斗子一次,把他背回家交给了刁三万。
刁三万看出了危险,劝二斗子说:“不能再这样喝下去了,快把人喝死了。你喝死了我就没有干儿子啦。我把你拉扯这样大容易吗?”
二斗子一句话就把干爹噎回去了:“你没了干儿子活该!关我什么事。”
还是牛二板的话起了作用,领房人把徒弟叫到自己的房间。只问二斗子一句话:“你还想不想做领房人?”
“想。”
“你见过哪个领房人是醉汉?”
“没有。”二斗子反问师父。“你说我该咋办?”
“我说把酒戒了。”牛二板口气很硬,说出的话也很简单。“要么想做领房人的话以后你就再也别提了!你以后也别再喊我师傅,就这话。”
二斗子屈服了。
34. 骨井与牛二板之死(1)
12 字数:3448
还是在为蹇老太爷作丧事的时候,王锅头就曾发表过这样的高论。他在胡德全请他为贴蔑尔拜兴的驼队出行择日子的时候说,“……阎王爷看中了贴蔑尔拜兴了。”当时胡驮头还是将信将疑,但是以后的事实证明了王锅头的卦显灵了!一个春天和一个秋天在贴蔑尔拜兴接连死了三个人。蹇老太爷的丧事刚刚办完了,紧接着就是戚二掌柜死在了驼道上,现在马上就又要为新的死人送行了。而这个新的赶往地狱的人就是年轻的领房人牛二板。贴蔑尔拜兴人的心总是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就连不懂事的孩子脸上也罩着一层灰色的悲戚阴影。
在归化通往科布多的驼道上,在距离归化城三十个程头的地方,是一个名叫骨井的地方。骨井在驼道上是一个很有名的程头,因了一口很特别的水井而得名。在骨竟井之前的驼道是一个连三旱。所谓连三旱就是连着三个程头都见不到水。因此这口骨井对于过往的驼队就显得特别重要。骨井是一眼特殊的水井,井壁是用骆驼骨头砌起来的。这骨井与牛家父子的声望与命运保持着密切的关联,这种关联重要到什么程度,就是身价与性命!是牛二板的父亲牛刚当年亲自踩的点并且亲手挖出来的。
驼道上的事就是这样,隐藏在草丛和沙丘后面的道路是领房人的命根子。而那些隐秘的路径是谁发现的就归谁所有。所以这骨井的地理方位只有牛家父子知道,也只有牛家父子能够使用。因此归化驼运行的人也把骨井叫做“牛家井”。
为了便于记忆,领房人把驼道上的秘密全都编成唱词,装入《驼路歌》中。歌词的要害地方全都是隐语和暗语。比如怎么样在茫无边际的草原上寻找到骨井,各种的方法在《驼路歌》中隐藏着呢。外人就是唱给你你也听不懂,以为是一首普通的民歌呢。
驼队到达骨井要给人、骆驼、护卫狗饮水,要给水鳖子加水。这水是难得的甜水。骨井前面还有七天的路程没有水源可取,又称连七旱。所以这骨井就尤其重要。连七旱路程所需用的水全得在这儿备好。
哪承想到,就是这一趟,领房人牛二板惨死在了草原饿狼的爪下。算一算牛二板死离师徒这场对话还没出一个月呢。
在骨井事件发生的那天夜里,广袤的草原上宁静平和,天上缓缓飘动的浮云、满含艾蒿辛辣苦味的夜气,都没有暗示给领房人牛二板什么危脸。在牛二板的感觉里一切都很正常。骨井快到的时候领房人骑着骊马站在一块高地上擦亮了火镰,约定俗成,火镰一亮就是告诉身后的驼队——程头到了!
信号发出牛二板便心境宽松地摧马跑下坦缓的坡地。那里有一眼深约两丈的水井。牛二板熟悉那水井就像熟悉自己的指纹,那井是他一锹一锹亲手挖出来的,井壁是父亲带着他用一块块骆驼的骨骼垒砌起来的。井底的泉眼水很旺,足够两千峰骆驼的大驼队饮用。
然而就是这眼牛二板父子亲手挖掘成的骨井无耻地背叛了他。当他爬在井沿上将一只羊皮软桶垂下去的时候,才意外地发现,骨井里已经没有了水。他误以为是映在井水里的两颗星星,却原来是一只陷入枯井的狼的眼睛。那只垂死的狼听到了人的动静以为是遇到了救星,睁开幽绿色的暗淡眼睛朝他嚎叫一声。
狼嚎声把牛二板的醉意吓得无踪无影。驼道领房人是从来不喝酒的,怕误事。但是牛二板敢。牛二板一家爷孙三代做领房人,在归化城具有赫赫名声。牛二板二十岁开始做领房人,走北沿闯欧洲下汉口如履平地,二十年未出过丁星差错。他要喝即喝,谁也奈何他不得。
醉意逃遁,神志清醒,牛二板跳将起来,大吼一声,一把牛耳尖刀已经握在手中。手腕一抖,一道白光飞出去,尖刀不偏不倚插进狼的咽喉。一双幽暗的绿灯熄灭。牛二板攀着一根绳子扑到井底两只手发疯般在干燥的沙质泥土上刨了半天,抓在手里的全是干刷刷的沙土,全无一点水的信息。
"老天呀,是你要绝我牛二板的路吗?"
牛二板将两只手紧攥的拳头伸向苍苍茫茫的夜空,发出比狼嗥还要恐怖的绝望嚎叫。
驼队赶到程头立刻就发生了牛二板意料之中的骚乱与躁动。驼户掌柜刁三万、戚二、蹇家兄弟和王锅头吆喝着伙计们扎房子卸驮,这时候王锅头已经开始拢柴点火了。是二斗子第一个发现了情况异常。二斗子正和刁三万搭手从卧倒的驼背上往下搬货驮子,一扭脸看见师傅愣怔怔地立在骨井旁,手里握着一根马鞭在发呆,骊马没上绊子站在他的身边。十多只护卫狗一齐围着骨井七零八落地朝井里望望,又抬头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牛二板。
群狗都愤怒地吠叫起来,王锅头提着羊皮水桶走向骨井。他好像是被什么吓了一跳,跟在王锅头身后的二斗子听见他叫了一声:"牛领房!……"
二斗子听出王锅头惊骇叫声中的张惶失措,他丢下货驮子跑过去,问:"师傅,咋啦?出甚事了?"
牛二板没说活。王锅头把手里的羊皮桶伸向他,说:"二斗子,这可咋办呀——骨井里一滴水也没有!"
二斗子将信将疑,望望牛二板又看看王锅头,然后扑向骨井。
王锅头的喊叫声像一阵旋风,眨眼间就把惊慌的情绪传染给了整个驼队,正在吆喝骆驼卸驮子的驼夫和掌柜们都停了手跑向骨井。拖着沉重的匣子鞋跋涉了一百多里的驼夫们,一个个早已是饥肠辘辘、焦渴难耐、疲惫不堪了,都眼巴巴地盼着在程头上卸了驮,舒舒坦坦躺在房子里喝上口热茶,等着王锅头做饭。哪成想他们盼到的却是一眼枯干的骨井。没有水熬茶、没有水做饭、没有水饮马、饮狗,更没有水饮骆驼。饥饿、干渴、疲累与失望搅在一起酿造出愤怒。粗野的叫骂声疾雨般地砸向领房人牛二板。许多双愤怒的眼睛都逼视着领房人,许多双粗大有力的手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推搡着他。牛二板被围在人群中间像个陀螺似的旋转着,自信的威风凛凛的神态一扫而光,呆痴的表情挂在他那苍白的脸上。
“师父!……"
二斗子叫了一声扑上去,被身高力大的刁三万拿胳膊一挡推到一边去了。
"你们要干甚么?"矮小的二斗子被淹没在了身躯高大的驼夫汉子群中。
王锅头把二斗子拉到了一边,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别添乱了。"
二斗子说:“我怕师傅吃亏!”
"我操你的祖宗!……牛领房。"
"你领的这是什么路?"
"叫狗日的下井去掏水去,今日他姓牛的若是掏不出水来,咱们就喝他的血。"
"你以为那十份驼工的工钱就是那么好拿的?!……"
"还有呢,咱还给他另加着八两上等的大烟膏子呢。"
………
是经验老到的王锅头把大家劝住了,王锅头说:"大伙儿别吵吵了,这会儿就是吵翻了天,骨井里也不会冒出水来的。就是立马把牛领房剁成八段也没用。这会儿要紧的是想一想咋能找到水。……"
"那你说咋办?"胡德全问道。
王锅头说:"依我看大家先歇息着,让牛领房坐下来想一想。他牛家祖孙三代做领房,算起来在这驼道上跑了也快一百来年了,再没有谁能象他对驼道上的事熟悉,他能想出办法的。”
“再说了,他姓牛的拿着领房人这份工钱他就得办领房人的事情__迟早这找水的事得他去。"
………
被愤怒的驼夫和掌柜子们团团围住的牛二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眉头皱成圪蛋,牙齿在紧闭的双唇后面咯嘣嘣咯嘣嘣响。他把自己的发辫梢咬在嘴里嚼成了碎沫,狠狠的目光焊在了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胡德全和刁三万、王锅头交头接耳一番,用手拨开叫骂不停的驼夫走到牛二板跟前,一字一句地说:"牛领房,俺们出一百两银子的大价钱雇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把驼队往枯井跟前领的。……"
"还有整整八两大烟膏子呢。"刁三万喊。
牛二板眼珠转了转,仍没话。
"你说该咋办吧,牛领房。"胡德全说。
狂躁的驼夫们都安静下来,几十双满含愤怒的眼睛盯住牛二板,等待他的答复。二斗子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他的师傅挨一顿臭揍将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二斗子拉了拉牛二板的衣襟,提醒道:"师傅,俺跟你去找水,俺就不信,草势这么旺的地方会没有水?"
牛二板从惭愧与沮丧中清醒,"卟"地一口将嚼碎的头发与辫子一起吐出,说了声:"走!"抓起辫梢一甩,那长长的独根辫子在他的脖子上缠绕两圈。
漠漠荒野,夜风砭人。师徙二人一前一后,顺着一面漫坡朝低凹处草势繁茂的地方走去。二斗子听见自己的肚子里咕咕噜噜叫了两声,说:"师傅,你饿不?"
牛二板说:"不饿!"抡开手中的铁锨将一排披碱草拦腰斩断。二斗子紧跑几步跟上师傅,一边解开裤带把直向下滑的裤子往上提提,将裤带重新勒紧。二斗子听见师傅说:"把鼻子放灵泛点儿,往草深的地方闻。……咱俩人分开寻。"
34. 骨井与牛二板之死(2)
12 字数:2512
师徙俩像狗似的不停地抽搐着鼻子,弯着腰在草尖上一路嗅一路走。他们把鼻子收集到的所有气息仔细地过滤、分辨、筛选、鉴定。鼻子的嗅觉功能得到充分发挥的同时,听觉与视觉相对受到抑制,驼队的嚷嚷争吵声听不见了,躲在不远处深草丛后面的五六双闪着残忍绿光的狼眼也被他们轻轻放过。他们低着头在草尖上嗅着走,一点儿也不知道,那狼眼里放出的交叉的绿光慢慢结成了一张网,正将他们罩住,并且越收越紧。是命,完全是命。二斗子一直到死也都是这样认为的。那天夜里那小小的狼群中所有的狼都盯住了同一个目标,而把二斗子轻轻放过去了。狼们很耐心地散开一个包围圈,跟着牛二板走了十多里地。在牛二板终于找到了泉水,一边呼喊着二斗子一边欣喜若狂地挥锨挖下第一锨的时刻,恶狼扑上去咬断了他的喉咙。二斗子只听到师傅被狼咬断的半截子呼叫,朝着师傅跑过去。在朦胧的月光下清楚地看到一只站立起来的狼,从后面把两只爪子搭在了牛二板的肩膀上,另外两只狼正从前面向师傅进攻。
二斗子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发出了呼喊,铁锨抡圆在头顶挥舞着冲向狼群,他连着两次攻击打断了两只恶狼的腰。他知道狼是铜头铁屁股麻杆杆腰。两只被打断了腰杆的恶狼滚在地上发出毙命前瘆人的绝望嚎叫。三只也许是四只,正在向牛二板攻击的狼被二斗子的勇猛突击打乱了阵脚,纷纷放下猎物跳出圈外,在几十步远的地方围着二斗子打转嚎叫。二斗子拔了一些隔年的蒿草匆匆扭在一起,燃起一个火把,一边抵御着恶狼,一边照着师傅,察看他的伤势。牛二板头耷拉着,脖子上张开一个拳头大的窟窿,粘稠和血从伤口上翻着的窟窿向外涌。二斗子一只胳膀抱着牛二板,一只手高举着火把,拼命摇着师傅的身体将他从昏迷中唤醒。
恶狼的牙齿整个地把牛二板的喉管切断了,他嘴唇拼命翕动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后来拼尽全身最后的力量抬起一只手臂,向一个方向指了指。二斗子顺着师傅指的方向看到一座土山包,那座土山包是马鞍形的,两座山相连的地方凹了下去。二斗子知道师傅是要他记住那座马鞍形的土山包,找到马鞍山就能找到泉眼。牛二板又指指自己的嘴,指指自己的心窝。二斗子明白了师傅的意思是让他把马鞍山编进《驼路歌》。骨井已经干枯,《驼路歌》中原来的那段词不能再用。二斗子呜呜咽咽地把四句新编的歌词唱给师傅听。
没等二斗子唱完,牛二板就断了气。
这个干了十二年驼队领房人的英武骠悍的汉子死了,他就死在了他刚刚找到的泉水旁边。他用自己的生命和最后一滴鲜血,为《驼路歌》的歌词做了一次修正。
吃饭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雨滴毫无障碍地自天而下,噼噼啪啪砸在草丛里,溅起一团水雾。远山近景都变得模模糊糊。镶着灿烂白边的黑云,一路翻滚把焦脆的雷声丢向湿淋淋的草原。从云层中斜射下来的太阳光束,把清亮清亮的大滴雨珠照得透明清澈。被雨淋湿了皮毛的狗纷纷夹着尾巴躲到身躯庞大的骆驼肚子下面。散布在草滩里的骆驼以它们的睿智预感到了这场雨会下得很久。它们一个个都仰起脑袋大张着嘴,把下落的雨滴接在口中。整整齐齐按顺序排列着的货驮子摆成了四方形,都盖着苫布,在草原上划出一座临时的小小驼城。"城"的中央是用苫布搭起的房子。房顶中间的天窗一团一团地卷起燃烧的干柴的青紫色烟雾。紫色烟雾被雨滴打散,沿着房子四周卷落下来。诱人的饭香裹在白色的热汽中包围着房子。草原的空气透人心肺的清爽。
掌柜子、驼夫、领房人都围坐在房子里吃饭。吃的是白面烙饼揪面汤。王锅头把和好的白面在一张硬牛皮上擀,切成条状,一块一块地揪着投进开水翻滚的锅里。倒入葱花、调料和预先煮好的羊肉碎块。驼夫们都是能干能吃的角色,瓢似的海碗捧在手里唏唏溜溜地喝,嗄吱嗄吱地嚼着白面烙饼。
二斗子第一个放下饭碗走出房子。吃饭前他看过云彩,估摸着这场雨最多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现在饭摊子还没撤,眼前跌落的雨滴已经变得稀稀拉拉的了。
二斗子走到骊马的跟前,弯腰扯开马腿上的三脚绊,他拿马衣在骊马的脊背上仔细撩了半天。然后给它备好鞍桥、紧好肚带。二斗子正要牵着它走的时候,那马儿嘶叫一声,猛地一扬脖子把二斗子拽倒了。一个意外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了:挣脱了缰绳的骊马自己跑到了牛二板的坟前,在坟头上不停地嗅着。低沉的嘶鸣在骊马的长喉咙里翻滚着。
看到骊马这样子,二斗子心酸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二斗子拿手巴掌抹着眼泪,安慰骊马说:“师傅他死了,咱们还得活下去。……”
二斗子在心里叹息着,牵着骊马离开了师傅的坟头。沉重的责任压在他的肩上,使他再也不能想、不敢想别的什么事情了。二斗子在心里默默地唱着《驼路歌》,把将要走的这一程的路线和所要经过的地方一一仔细滤过。
"掌柜子们、伙计们--起驮!"
心里沉甸甸地装满了责任与情谊的二斗子攀鞍纫镫翻上马背。骊马咴咴嘶叫起来。
又响起了那沉稳的驼铃声。湿淋淋的泛着新鲜水汽的草原在驼队的脚下"吧哒、吧哒"响着,节奏鲜明、有力。十几条各等毛色的护卫狗,踏溅着草滩上的积水,在驼队的前后奔跑逡巡。驼道从骊马的蹄下向着落日的地方延伸。二斗子凝视着远处越来越明亮的地平线,那地平线就像蛇一样在舞动。就在二斗子夹了一下睫毛的一瞬间,在那明亮的蛇形地平线的上方,在铅色的云层退出来的天幕上,一字排开,出现了七个环环相扣的太阳!——七个太阳把闪闪耀目的七彩光芒涂抹在云层上,涂抹在草原上,涂抹在驼队的身上,涂抹在领房人二斗子身上。七个太阳用它们的七彩光芒涂抹出一个美得让人心惊的奇幻世界。整个驼队所有的驼夫、骆驼、马和狗都被那奇异的景致惊呆了。刹时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像着了魔似的愣在那里了。
"跪下!……"
二斗子呆痴片刻大叫一声,与此同时他滚下马鞍,把一张虔诚骇然的脸冲着七个光彩煌煌的太阳,"咚"地一声跪下,不由自主地说了些什么。当时驼队所有的人,驼、狗都朝着那七个神奇的太阳跪下,齐刷刷的。
谁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七个太阳中有六个渐渐淡化融合在了幽蓝色的天幕里,只留下一个挂在天边,挂在那条蛇形的地平线上,像一座又大又圆的橙红色的门。二斗子带着驼队就朝着那座又大又圆的门走过去。
35. 二斗子遭遇大沙暴的故事
12 字数:3542
在非常情况下做上了领房人的二斗子并没有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仅仅在第二年就出了事。我们早就说过,自古以来驼道就非是安靖之所在,比如驼队被强盗所劫,比如遇上黑沙暴驼队在沙漠上迷了路或是不慎让驼队在不宜扎房子的地方休息,骆驼吃了断肠草、喝了有毒的水……;真可谓是七灾八难时时在等待着你。
二斗子刚当上领房人的第二年就在走新疆的时候遭遇了一场大沙暴。那是在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突然刮起的大风迫使行进的驼队停下来。人都藏在了卧倒的骆驼肚子旁边。就是到了世界末日,连天接地整个世界全都变成浑黄的颜色。分不出上下,分不出东南西北;就像有一个巨人在天上向抛下土似的。很短的时间内落在人身上的尘土就积得非常沉重。货驮子上、行李上、骆驼的身上。翻滚的沙尘逼得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喘不过气来。尽管这样嘴里仍然塞满了沙子。本来是一个中午的天气,却是只隔十几步就对面看不清人。空中飞漫着黑色的沙粒,只有最近的距离内才能免强看到形体巨大的骆驼的身影。也只不过是浓雾中的影子似的。
“二斗子……”
不知谁在喊。但是人的呼喊声显得十分可怜,瞬间就被呼啸的沙暴吞噬了。风的呼啸声充斥了整个世界。
所有的人都原地爬着,不敢轻易走动。眼看着驼屉被风刮走也没人敢去追。若是离开大家哪怕仅是一瞬间的功夫,就可能永久地失踪。沙暴之后驼夫掌柜们一个个从沙堆下面爬出来,抖掉身上的沙土,向一起聚拢。
沙暴将人的面目都弄得无法辨认了,眼睫毛嘴巴周围全都被沙土涂抹,彼此没有差别了。一个声音玩笑着说:“我们全都是土地爷的儿子了。”
另一个凑近说话的人拿手在对方的脸上摸着奇怪地问:“你是谁?”
“他妈的!连我也认不出来了?认不出来你还听不出来吗?”
“认不出来,就象你说的我们都成了土地爷的儿子了。声音也变了。……等等,你好象是刁三万吧?”
“日他,还能是谁。”
于是大家都笑了。
二斗子喊道:“赶快清点人和骆驼的数目。”
人们也只是根据矮小的个头认出说话的是二斗子。
还好,贴蔑尔拜兴的驼夫、掌柜全都是常年在驼道上跋涉的老手,竟然没有损失一人一驼。待各家的掌柜把清点结果报上来,二斗子长长嘘了一口气,说:“关老爷保佑!起程的时候没有白给你老烧香磕头。”
但是刚打算上路的时候,驼队已经开始移动了,蹇二掌柜突然跑到二斗子跟前拉住了他的马缰绳。
“出了什么事?”
“我的一条花狗不见了!”
“不能吧?你再找找。”
“找过了哪都没有。”
二斗子邹着眉头翻下马背。
外人有所不知,护卫狗之与驼队那可是重要得很,狗是驼队保卫力量,其重要某种程度比人差不了多少。
二斗子招呼大伙帮助蹇二掌柜找狗。很快就在一个巨型的沙包上面找到了。准确地说大家找到的已经不是一条狗,而是被沙暴的力量剥得干干净净的一付白森森的骨架!
蹇二掌柜是从那狗的牙齿上认出是自家的花狗。兀自哭了一阵之后把狗的骨架就地掩埋了。
真正可怕的事情发生在驼队起程之后。由于风暴改变了地理地貌二斗子找不到路径了!就是说驼队就迷了路。于是驼队在大漠里打起了转转。
两天后严重的后果出现了,第一个牺牲者倒下了,是一只年老的护卫狗。二斗子听到一个男人粗野的叫骂声:"二斗子,你这个小王八蛋!都是因为你,害死了我的狗!……"
相比而言,在驼队中生命力最脆弱的除了马就是狗了。马只有领房人骑的一匹,因为有特别的呵护——水和料能够得以保障不容易出事。狗就不一样了特别辛苦,体力消耗也大因而最容易牺牲的往往是狗。
二斗子没有回头他不用看,单凭着那汉子的哭声他就猜出来那是刁三万。
驼队停下了。
刁三万一阵旋风似的扑向二斗子,抓住二斗子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喊道:"二斗子,你赔我的狗!你算什么领房人?!呜呜呜……"
二斗子被疯狂的刁三万摇晃着,面无表情。
刁三万就像狼一样放开嗓门嚎啕起来。
一只大手拧住刁三万的手腕把他和二斗子分开了。痛苦中的刁三万扭头看看见是胡德全。
"刁掌柜,你不想活了?这样大声地哭闹,你知道这样会消耗多少体力吗?"
刁三万跌坐在沙堆上,立刻不响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只死狗,从旁边看上去就像是一樽木头刻成的人似的。
“我做领房人还没出二年呢……”二斗子喃喃地自语着,“我咋这么不走运?刚刚没了把兄弟海九年和师傅没几天就把驼队带入了绝境。”
"我们不能就这么等死,"休息了一会儿胡德全从地上爬起来问二斗子。"好歹你也是个领房人,你好好往四下里看看,哪个方向是北?"
二斗子站在一座沙丘上往四面望了一会儿,回到胡德全的身旁。他指了一个方向说道:"那边。"
"这回你可认准了?"
"我认准了。"
在驼队移动之前,刁三万用铁锨镢了一个坑,把他的爱狗掩埋了。吝啬的驼夫爬在狗的坟堆上哭了好半天。
驼队又缓慢地移动起来,没有歌声没有人的说话声甚至连狗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悄没声儿地跟在驼队的旁边走着。驼铃声有气无力地响着,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似的。……
只有人驼狗夸张地喘息声在沙漠的寂寥的上空回响着。
二斗子看见蹇家老三和胡德全段五十六都使自己的驼列停下来,把自己家的一只护卫狗抱起来,放在了一峰骆驼背上。
晚上。临时扎起来的“房子”中,挤在一起的驼夫们想起了家。想起了那个偎在大青山脚下的可爱的村庄,想起了村中的女人和孩子们。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各自的孩子老婆,都说起自己老婆的好话来了。就连脸上布满了麻点字的麻三婶在丈夫刁三万的嘴里都变成美女了。“你们可是不知道,我那麻脸老婆做起家务那可是一把好手哩。”
不知怎么的驼夫们就把议论的话题转到了戚二嫂身上。
刁三万问胡德全:"说说吧,"
"你想听什么?"
"就说说你和戚二嫂的事,都把人馋死了!"
"你他妈的忘记了死了?"胡德全骂道。"这都性命攸关的时候你还说什么女人!"
"听一听就是死了也无怨了。"刁三万转向二斗子,"都说你和戚二嫂早就有一腿了,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怎样,是真的又怎样?"
"我就想听听,嘻嘻嘻,没别的意思。"
刁三万拿舌头舔着满是黄色燎疱的嘴唇。
"是真的。"王锅头望着刁三万的嘴替胡德全回答说,“你就当作是对一个垂死人的最后要求,满足他的愿望。”
"哇!你真的上过了?没骗我?"
"真的,不骗你。……好!他妈的我这一生要是能上一回死都闭眼了!"
"还是你小子有福气"刁三万没听清楚胡德全的话,兀自感叹道,"唉,其实我也下了不少功夫,到了也没弄成。……"
睡到半夜刁三万突然惊叫起来,他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了。要水,一个劲儿地要水。嘴里不停地喊:"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听到动静王锅头爬到刁三万的跟前。
晚上蹇二掌柜的另一只狗也死了。那只狗像人似的坐在骆驼的背上走了几百里冤枉路。
人们都进入到可怕的半疯狂的状态。蹇家兄弟给死去的狗剥了皮,架在篝火上烤。肉还半生的呢蹇二就开始吃起来,他嗄嚓嗄嚓地咀嚼着,他把狗肉里的水分咽进肚子里去,将嚼成干柴似的肉渣"噗"地吐出去。
骆驼尿也成了珍贵的饮料。
戚二掌柜跪在一峰骆驼的肚子旁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水袋等待着。他把骆驼的尿接进了牛皮水袋里,还没等骆驼尿暄嚣的黄色泡沫沉淀下去,就不顾一切地喝起来。
那个火一样的中午,太阳悬在人们的头顶,那奇怪的圆球一会儿是黄色的一会儿又变成了黑色的,在人们的头顶上肆意地呼啸着、旋转着,就像是一个法力无边的魔鬼在施展着它的威力;无有穷尽的热量从令人眩目的天上一批批倾泄下来,热蒸烤着大地,沙漠就像被煮沸了的黄色的大海,沸腾着翻滚着。一缕缕的蜃气扭摆着婀娜的腰肢就像是魔鬼宫殿里的一群舞女在这里在那里摇弋、舞蹈。到处都是令人头晕目眩的金黄色,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黄色的炎热,人们身上的水分、意志和希望正在一点一点地被耗尽。
不远处有两座沙丘就像巨鲸翘起的尾巴,无动于衷地在那里迎住了驼队。就在那两座沙丘的中间驼队倒下来。驼夫们都喘着气倒在了地上,几十张被汗水和尘土涂抹得脸脏兮兮的,变得陌生了,全都是野兽一样的表情。大家沉默着,在沉默中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没有止境的跋涉耗尽了力气的骆驼们都失去了往昔的风彩,全都自动卧倒了,护卫狗们一个个都躲在庞大的骆驼身旁边,在阴凉地儿里把长长的红舌头伸出来喘气。
36. 刁三万搭救二斗子的故事
12 字数:2488
已经整整五天了,二斗子带着大家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把驼队带的最后一袋水都消耗光了,五天的跋涉中死掉了三只护卫狗,连牛二板留给二斗子宝贵的骊马也死去了,大家都知道,二斗子最后的时刻来到了__做为领房人二斗子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把驼队领上了绝路,依照行规他就该自行了断。
几十个被绝望逼疯了的汉子们将二斗子团团围住,几十双血红的眼睛盯住了失职的领房人。现在这些多年来生生死死与二斗子在驼道上闯荡的弟兄们,现在就要将他置于死地!至于领房人死了之后其余的人怎么办,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等待着他们的也只有死亡这一条路了。他们和二斗子的下场不会有什么两样,要说区别也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们将一个个地慢慢死去,倒在寻找希望的路上。结果是一样的,也许是三两天也许只是一天一夜,总之在很短的时间里太阳和脚下的沙漠便会将他们身上的最后一点水分吸干,使可怜的渺小躯体变得更加渺小。但是他们的身体将会是完整的,也不会腐烂。
仿佛是被人们的脚步声惊醒了,二斗子在大家交织在一起的目光中坐起来。昔日的弟兄们那一双双熟悉的亲切善意的眼睛如今都变得可怕而又陌生。
"吃吧……"
胡德全平静的声音回荡在沙漠的上空。
直到这时二斗子才彻底清醒了,他记起了自己在接下领房人这营生的时候曾经许下的诺言__但有闪失,他宁愿吞沙自尽!
现在该到了他履行自己诺言的时候了。想明白了这一点,二斗子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他向着围在他周围的弟兄们看了一圈,然后跪起来,把脸冲着东边的方向__此时的东方就只是凭着感觉了__,他的目光平视着遥远的地平线,望着千里之外的那个他生活了许多年的温馨亲切的村庄贴蔑儿拜兴,磕了三个头。他的辫子匍伏在地上就像一条将死的蛇。
胡德全又催促道:"二斗子,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话就说吧。或许我们中间还能有谁活着走出这沙漠,也好替你完成最后的心愿。"
"替我捎句话给我的把兄弟海九年,……"二斗子说,"就说我二斗子不该不听他的话。"
"好。"胡德全说,"大伙都听到了吧,不管我们谁能活着回到归化城,都不要把二斗子的托付给忘记了。"
“哼!海九年这会儿就怕是我们见不到了,他大概正在地狱里等着你呢,”
"吃吧,"
"吃吧"
"吃吧‘
…………
一个个平静的声音叠摞起来,沉重地压在沙丘上,使得大沙漠都有点承受不住了。一缕缕细沙从沙丘上流淌下来。二斗子慢慢抬起头来,滚烫的沙粒在他的额头上烫出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坑。
驼队在胡德全的带领下又起动了。人、驼、狗都无声无息地走着,朝着一个认定的方向。
只有一峰骆驼哦叫着矬着身体不肯朝前走,频频回头。骆驼缰绳猛扯着刁三万都快抓不住了。
心硬得像石头似的驼夫汉子们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一切都有行规管着,二斗子以吞沙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他自个儿在接受领房人这活计的时候就选定了的。他无怨无悔。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和众多的拉骆驼的穷苦弟兄将各自的财产和性命交在他的手上,他二斗子就得以自己的性命做保。无话好说。
在一座沙山的拐弯处刁三万看见二斗子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缩在地上一动不动。都是在驼道上闯荡多年的人,谁都知道在这荒无人迹的大沙漠上,没有水没有食物就足够二斗子死上一百回!更不要说是二斗子当着大家的面吞下那么多的沙子。
后半夜,在临时的营地上大家都熟睡了。刁三万悄悄地走到骆驼堆儿里,他查找了好一会儿,终于认出二斗子的那峰母驼。他将母驼的鼻楸轻轻地解开了。……
二斗子正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跋涉,他看见自己走进了一个金子的世界,黄金的太阳,黄金的大地,黄金的山脉黄金的树木,沿着黄金铺就的驼道他看见一峰黄金铸成的骆驼正向他缓缓走来。太阳的光芒呈七彩的颜色,在那驼的身上迸射。二斗子站在那里等待着,终于认出了那正是他心爱的母驼赛因赛。二斗子看见自己叫了一声,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但是他的呼唤声母驼听到了,母驼哦-儿、哦-儿地鸣叫着朝他跑过来。母驼的龙颈一耸一耸地跑得很快,它的金黄的前腿弯曲伸展伸展弯曲,它的两条后腿略略向两边岔开,踩踏出纷纷扬扬的黄金尘埃;它的龙颈一耸一耸地颤悠着,它的深褐色的眼睛湿润温暖,它的目光灿然耀眼;它的尾巴小巧俏皮一颤一颤地晃着,金色的风从他的两侧向后掠去……。
母驼绵软的脸颊在他的身上蹭着,伸出它粉红色的舌头舔他的头发,舔他的脸舔他的鼻子舔他的嘴。二斗子拼命地把母驼那酸酸的甜甜的湿润气息深深地吸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感到母驼亲切的鼻息正在轻轻地摩摸挲着自己的耳膜。二斗子终于醒了。
原来这并不是一个梦,他的心爱的母驼此刻正站在他的跟前。二斗子在母驼的眼睛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他想叫一声,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这时他才想起在他的嘴里塞满了沙子。
看见二斗子睁开了眼,母驼激动地打着响鼻叫起来。这通人性的生灵它有和人一样的感情,二斗子清清楚楚地看见,有两滴亮晶晶的泪珠从母驼那褐色的眼睛中溢出来,泪水滴落下来慢慢地在母驼毛绒绒的长脸上移动。
上午驼队围坐在一起吃饭。这是自从迷路以来头一次安安生生地吃顿饭。在一片咀嚼声中大家沉默着,突然听到刁三万发出深长的叹息。他把饭碗放在沙滩上了。
紧接着王锅头也不吃了。
刁三万站起来望着,他的嘴角挂着一小缕面汤。他猛地定在那里望着远处一动不动了,接着刁三万喊起来:"胡驮头!……快看。"
"喊什么喊?"胡德全问道,他正对面着刁三万坐着。
"你往身后看!”
胡德全转过身来,他呆住了,在他的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小黑点。他眨巴了几次眼睛,当那黑点越来越大,能清楚地认出那是一峰骆驼时,心狂跳起来。胡德全感叹着:“老天爷呀,难道说是二斗子吗?”
母驼正朝着他们慢慢走过来,它的背上横着搭着一个人,胡德全连想都没想立刻就猜到了,那个横着爬在两个驼峰间的人就是二斗子。
王锅头丢掉手里的碗筷发疯似的狂奔过去。……
37. 戚二掌柜之死
12 字数:1925
王锅头用水一遍又遍地给二斗子清洗嘴里的沙子。他用水把一种捣碎的草汁冲开来,给二斗子灌到嘴里。半个时辰以后二斗子开始拉肚子了,王锅头用这种办法把潴留在二斗子食道和肠胃里的沙子清洗出来了。又过了两天二斗子的身体就复元了。
"是老天不让二斗子死啊!"王锅头说,"三岁的时候他全家遭到暴客的抢劫,几十口人死于非命,唯独他这个小生命活了下来,是老天在保佑他。既然他没有在那次劫难中死去,那么这一次他也不应该死。"
大家都信奉这样一个真理:既然二斗子没有死那就是说是老天爷不让他死,老天爷不让他死这就是天意!于是继续让二斗子做领房人带领驼队前进。
又走了两天,是个中午。驼队在一片沙滩停住了。二斗子抬头看看周围的环境,眼前的景物让他眼熟。突然,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停在了一个地方,他的呼吸在刹那间停止了跳动__一行鲜明的脚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我们得救了!"二斗子喊了一声,就扑了过去。
驼夫们都撒开了缰绳一个跟一个扑过去。都围在胡驮头的周围。只是凭着感觉他们不约而同地猜到了什么。许多双饥饿的眼睛追踪着那一行脚印,是一行非常新鲜的脚印整整齐齐地向着一个方向延伸出去。
"我们真的得救了吗?"刁三万喊叫着。
该死的二斗子没有死,不该死的戚二掌柜却把自己的性命丢掉了乌兰布和沙漠里——这全都是上天旨意,不可违抗的。人们就是这样来解释所发生的一切,并且用悲痛的心情接受上天安排的残酷现实。
这一天生病的戚二掌柜再也走不动了。本来就是一般的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就象现在的感冒。起初他只是身上有点发烧,不愿意吃饭。但是戚二掌柜走路和上货驮下货驮都不受影响,于是谁也没把他当回事。而且因为迷了路使整个驼队陷入绝境,大家包括戚二掌柜本人的注意力全都在二斗子身上呢。哪里会想到戚二掌柜的小毛病迅速发展成了要命的大病。
二斗子被母驼救回来的第三天头上,休息的时候王锅头给戚二掌柜端饭,发现戚二掌柜嘴里啊啊地哼哼着已经什么话也说不清楚了。嘴唇变成了奇怪的蓝颜色,面颊凹陷,二目毫无光彩,现出了死亡的神情。王锅头掰开戚二掌柜的嘴,看见半张着的嘴里舌头浮肿着白得就像发起来的馒头。
但是尽管戚二掌柜浑身疲软无力,但当生的希望出现的时候他还是拼尽最后的力量向二斗子发现的那一行救命的脚印爬过去。他流着眼泪伏在脚印上,嘴都快要触到地面了。
“是人……的……脚印!”
戚二掌柜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出自个儿心里的感受:"这一定是一个寻找走丢牲畜的牧人留下的脚印。"
"也许是一个追赶猎物的猎人,"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有救了!只要有人的脚印就说明附近有人有水。"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但是二斗子做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判断,他把那脚印仔细地研究了好一会儿,又抬起头向周围望了一圈。呆呆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这是我们自己的脚印。……"
二斗子的话就像响雷似的把所有的人都震慑了。说话的哭泣的都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一个个都像泥胎似的戳在那里。
就在这个时候爬在地上的戚二掌柜的身体就像一张弓似的突然撑了起来,在场的人全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到半袋烟的功夫戚二掌柜的身体开始慢慢松驰下去,一点一点地落下来,最后整个身体都贴在了沙子上,一动不动了。
戚二掌柜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一条铁一样硬的驼夫汉子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大漠绝地。
人们把死者的身体搬动着,让戚二掌柜脸朝天躺好。死去的戚二掌柜骨节发出奇怪的咔咔叭叭的响声。不肯甘心的眼睛半睁着望着不断变幻着颜色的炎热的天空。
驼夫们都无声地哭泣起来。……悲哀的空气笼罩了一大片沙漠。
把戚二掌柜的温热的身体叠成三折,然后装进一个腾空了的红柳货篓子里。
夜里将可怜的戚二掌柜的尸体掩埋了。就暂厝在了那两个巨鲸尾巴似的大沙丘之间。二斗子给暂厝戚二掌柜的地方作了记号。
驼队就要出发了,戚二掌柜家的两条护卫狗却怎么也不肯离开,拿爪子扒那临时堆起的坟堆。呜呜咽咽地叫着。戚二家的好多骆驼也都不肯上路,都围着沙堆拿鼻子嗅。
二斗子仰着脸把挂满了星星的天空观察了半天。又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会儿周围的环境,又走起来了。他的脚下的绵软细沙就像棉花似的柔软,唆唆的脚步声在黄色的沙漠上空回响着,震动了每个汉子的心!
驮头胡德全从东倒西歪的驼夫中间站起来,眼前是黑夜似的一片漆黑,他像瞎子似的双手向前伸出去乱摸着,跟在二斗子身后。在胡德全的身后紧跟着的是蹇二掌柜,接着是王锅头、刁三万、段五十三……,他们一个接一个在地上爬起来。
两天后贴蔑儿拜兴的驼队走出了沙漠。
38. 二斗子与戚二嫂的故事
12 字数:3810
“戚二嫂!……”二斗子悲切的声音在戚二嫂家的院子上空回荡。他的身后是一峰骆驼,骆驼的背上驮着一对红柳篓子。被悲痛和愧疚压迫着的二斗子矮小的身体显得更短促了。二斗子又喊了一声。
这一回屋子里有了反应。
“是谁呀?”戚二嫂出现在屋门前的台阶上。她抬起一只手搭在在眉骨上,那手上的湿面团儿顺着她高挺的鼻梁滑落下来。太阳强烈的光线刺激着她的眼,使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只是从熟悉的声音中感觉到喊她的什么人。
"那是二斗子吗?……"戚二嫂走下台阶。
"二嫂!……"二斗子又叫了一声。
这一回戚二嫂听清了,也看清楚了咚地一声跪下去的二斗子。
戚二嫂疾步走到二斗子的跟前。经过短暂的疑惑戚二嫂已经从二斗子沙哑的声调和呆立着的骆驼身上体察出若干悲剧的成分。她问:"你这是咋啦?……二斗子。"
"我该杀呀!……是我的罪过,……"
"怎么回事?二斗子,有话你站起来慢慢说。"戚二嫂伸手拽着二斗子的胳膊,二斗子却是怎么也不肯起来。
"是我害死了戚二掌柜。……二嫂,……你处置我吧!"
"你是说,戚二……他出事啦?他如今在哪儿?"
二斗子抖了一下缰绳,骆驼无声地跪下了。二斗子用目光指了指架在骆驼身上的货驮子:"我把二掌柜送回来了。……"
戚二嫂像被谁突然打了一下,身子一阵摇晃差点儿跌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向外射出恐怖的黑光死死地盯住骆驼身上的货驮子。刹时间她那黑色的眼睛就像变成了石刻木雕的一般不会转动了。"二斗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你给我说清楚!"
王锅头把驼道上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戚二嫂不再说话了,她知道不幸的事情真的是发生了。
在戚二嫂呆痴的目光中,二斗子颤颤巍巍站起来一边拿肮脏的拳头擦着脸上的泪,一边动手去解货驮子。她还是不肯相信,问站在二斗子身后的王锅头:"他说的是真话?"
王锅头无声地点了点头。
二斗子把货驮子从驼背上搬下来,轻轻地放在地上。
这是一个装茶叶用的普通的货驮子,用坚韧的红柳条编成的椭圆形的筐子,上面盖着盖儿。二斗子把捆绑红柳筐的驼毛绳慢慢解开,把绳索放到地上,伸手揭开了盖子:一个像半大孩子似的焦干人体躺在筐子里。这是一个被沙漠里的燥热空气迅速风干了的人的尸体,一个人核儿!标准的说法是:干尸。
戚二嫂从那人鼻子下面那一抹浓密的黑色呲须上认出了他的丈夫。一束痉孪像扭曲的闪电在戚二嫂的脸上划过,只听得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奇怪地呜咽,整个人便像一截面团似的瘫倒了下去。
戚二嫂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身边围着许多人。王锅头一只腿跪在她的身前,一手扶着她的肩膀拿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在她的鼻子下面一点的地方掐着。看见戚二嫂睁开眼睛,王锅头把手松开了。人群长长嘘出一口气。
"把戚二嫂抬回屋里吧。"
在王锅头的指挥下麻三婶和另外两个妇女抱起戚二嫂。戚二嫂的胳膊、腿软得像面条似的向下耷拉着,但是就在她被女人们抬到屋子门口的时候戚二嫂她突然清醒过来了,她从女人们的手里挣扎着跳下了地。也不知道怎么的一来力气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力气大得让抱她的妇女们大大吃了一惊。在众人惊呆的目光注视下,戚二嫂猛地扭转身体,发疯似的扑向了跟在后面的二斗子。
"二斗子,你这个遭千刀剐万刀杀的。……是你害死了我的男人,我要你赔我的人!"
戚二嫂把悲痛化做了力量,她扑到二斗子跟前抡开两只手臂一下接一下地在二斗子的脸上扇着嘴巴子。手巴掌打击肉体的响亮吧唧声刺激着在场的所有人的耳鼓。
二斗子任口鼻流出的鲜血飞溅着,咬着牙为戚二嫂叫好:"打得好!……二嫂,你狠狠地打吧。只要你心里能够痛快些,你就放开手打吧。你打得越狠我的心里就越痛快。……"
既然是如此__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大家也能理解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在旁边看着。这一场痛打直打得二斗子脸上鲜血乱溅连面目也难辨了;直打得戚二嫂气力耗尽,再一次瘫倒在地上。
第二天在戚家院子里的角上出现了一个灵棚,死去的戚二掌柜被安置在一口红漆的柏木棺材中。这是刁三万赶着大车,拉着王锅头和胡德全连夜赶往归化城的杠房里为戚二掌柜购买回来的。花了整整一百八十两的好银子,不要说是在贴蔑儿拜兴了就是走遍整个归化城这样的棺材也算是上等的了。为的是替戚二嫂做个交待。
丧事由王锅头主持操办。王锅头对戚二嫂说:"内掌柜的,二斗子说了,这棺材钱由他出。"
戚二嫂摆摆手,"算了吧,有这话我就心知足了。一百八十两银子呢。够他十年八年挣的……。"
王锅头又说:"二斗子他可是真心实意的,他不敢见你,托我把话递过来。他说等内掌柜消了气他再来见你。"
"古人说得好__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了我还计较他什么。那天一气之下打了他心里也怪后悔的,挺大的个男人让一个妇道在脸上打,确实也不成样子。"
丧事办完之后二斗子找到戚二嫂说:“我甘愿为戚家做工,不要工钱。”
戚二嫂当时就答复说,往后休要再提这码子事。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谁也没那本事把过去的日子给重新来一遍。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但凡哪一天我戚二嫂有马高镫短的当儿,那时候我戚家的人招呼一声你还能认识我戚家的人我就感谢不尽了。
但是过了没有半个月二斗子又找上门来了,二斗子说:"不行,二嫂说什么也得答应二斗子我给你家做活计,不然连睡觉都不得安生。"
戚二嫂很诧异,问是怎么回事。
二斗子解释说:"我天天梦里看见戚二掌柜。天天到庙里烧香,……都不济事。没有别的办法了,就算是你挽救我二斗子的一条性命吧。不然我真的是活不成了。"
这回戚二嫂同意了。
二斗子开始为戚二嫂家做活了。牧放骆驼,打草、上桥,什么都干。
嘿嘿,你别说半个月做下来。二斗子失眠的毛病就没有了。睡觉香吃饭也香,于是人也就胖起来。不单身体如此,做活做得越多心里也越觉舒坦。王锅头说,这主要是人的心里慰贴了,不觉得愧了。
但是有一个人想不通,这个人就是二斗子的干爹刁三万,有一次刁三万在村道上碰见戚二嫂,把她拦住了。
"有事吗?"戚二嫂语气平和地问道。
"当然有事,"刁三万理直气壮地质问道,"戚二嫂你得给我个准话,不然我不能放你过去。"
"甚么准话?"
"就是你甚时候放我家二斗子回来?"
"这叫甚么话?"戚二嫂说,"二斗子到我家来是他自觉自愿的,甚时候留甚时侯走都由他自个儿。"
"你刮他的油还没有刮够哇,要到甚时候才肯罢手?"
"这话跟我说不着,你找二斗子本人去。"
戚二嫂一把将挡路的刁三万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贴蔑尔拜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各自不相同的挂念,有好几回戚二嫂把二斗子叫到她的屋里去,寻问她所关心的事情:“你把海九年的事说给我听听。”
二斗子为难地搓着大手:“二嫂。我已经说过多次了,海九年他在我们过伊克沙漠以前就离开驼队了,是我和王锅头亲自把他抬进牧人的蒙古包的。”
“那你怎么就好说他就一定死了呢?”
“那是在驼道上,二嫂你别忘了!”
戚二嫂不说话了,但两眼紧盯着二斗子的眼睛不肯移开。
二斗子知道戚二嫂是对九年的事不肯甘心,就开解说:“二嫂,你是个多么明白的人,这事还想不清楚?走驼道的人谁不清楚!死个人那是家常便饭。但凡踏上驼道,那就是有无数个死在前面等着你呢!遇上暴客你得死,遭逢大雪你得死,遇上沙暴你得死,甚至有个小灾小病的你也得死!……”
“可是蹇老太爷当年就活下来了!”
戚二嫂把蹇老太爷的例子一拿出来,二斗子无话可说了。
相同的对话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了,每次都是这样,他们的谈话都是在毫无结果的气氛中结束。
丈夫死了,海九年没了音讯。戚二嫂心灰意冷什么都不想做。后来就迷上摸毛鱼。摸猫鱼是村子里的人们玩儿的一种赌博的小游戏。
起初戚二嫂只是和村子里的妇女们玩玩,带个几十个铜子儿。就算是玩上一个通宵输赢进出也超不出一百个铜子。可是后来玩儿着玩着戚二嫂就玩儿得上了瘾,于是就甩开女人们转和那些男子汉们玩了。动真格的了,每次都带着一个羊皮口袋,里面装了几十两上百两银子。再后来就拿活物押赌,拿驼村人眼里最值钱的东西骆驼押。一次输三峰或者五峰骆驼。结果没出一个月戚二嫂就把自家值钱的骆驼差不多全输掉了。
是个早晨,蹇老三带着自己的同胞哥哥、弟弟走进戚二嫂家的院子。二斗子眼睁睁地看着蹇家兄弟把院子里的骆驼全都赶走了。只剩下了五峰还都是崽拖驼和病驼。
戚二嫂模糊的脸出现在窗户后面。
二斗子不肯甘心上前挡住了院门。
一向暴躁的蹇老三也不动怒,扬起下巴朝上屋喊:“戚二嫂!你家二斗子这是咋回事啊?挡着门不让我们出去。”
上屋的门一响,戚二嫂出现在屋前的台阶上。戚二嫂冲二斗子摆摆手。
得了戚二嫂的话,蹇老三也不等二斗子做出反应,伸手把二斗子拨开,拉开院门把骆驼赶了出去。
这时候戚二嫂看见了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刁三万,对他说:“你把二斗子领回去吧。骆驼没了,这回我的院子里再也没营生可做了。”
刁三万欢天喜地地牵着二斗子离开了戚二嫂的院子。
39. 海九年在俄罗斯发达的消息
12 字数:3241
恰克图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归化城,商人们都知道在俄境地伊尔库茨克有一个中国商人在那里开了好几个茶叶店,生意十分兴隆。这个消息使大盛魁大掌柜感到十分兴奋。他命人尽快把准确的消息打探回来。不久新的消息传来,说,那个在伊尔库茨克做生意的中国人就是归化本地人,姓海名九年。这消息使大掌柜迷茫了,大掌柜在归化四十余年,不要说是归化通司商会在册的商号,就是耆老商会的商人大多他也都认的,思来想去从未听说过有海九年这样一个人。问身边的人也是没有一个人晓得。
大掌柜说:“一定要把这个海九年察个水落石出。”心里想这个海九年已经做到的事正是他想要做的事。
“戚二嫂!……”
二斗子悲切的声音在戚二嫂家的院子上空回荡。二斗子又喊了一声。
这一回屋子里有了反应。
“是谁呀?”戚二嫂出现在屋门前的台阶上。她抬起一只手搭在在眉骨上,那手上的湿面团儿顺着她高挺的鼻梁滑落下来。太阳强烈的光线刺激着她的眼,使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只是从熟悉的声音中感觉到喊她的什么人。
"那是二斗子吗?……"戚二嫂走下台阶。
"二嫂!……"二斗子又叫了一声。
这一回戚二嫂听清了,也看清楚了是二斗子。
戚二嫂疾步走到二斗子的跟前。经过短暂的疑惑戚二嫂已经从二斗子沙哑的声调和呆立着的骆驼身上体察出若干悲剧的成分。她问:"你这是咋啦?……二斗子。"
他的身后是一峰骆驼,骆驼的背上驮着一对红柳篓子。被悲痛和愧疚压迫着的二斗子矮小的身体显得更短促了。
"我该杀呀!……是我的罪过,……"
"怎么回事?二斗子,有话你站起来慢慢说。"戚二嫂伸手拽着二斗子的胳膊,二斗子却是怎么也不肯起来。
"是我害死了戚二掌柜。……二嫂,……你处置我吧!"
"你是说,戚二……他出事啦?他如今在哪儿?"
二斗子抖了一下缰绳,骆驼无声地跪下了。二斗子用目光指了指架在骆驼身上的货驮子:"我把二掌柜送回来了。……"
戚二嫂像被谁突然打了一下,身子一阵摇晃差点儿跌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向外射出恐怖的黑光死死地盯住骆驼身上的货驮子。刹时间她那黑色的眼睛就像变成了石刻木雕的一般不会转动了。
王锅头把驼道上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在戚二嫂呆痴的目光中,二斗子颤颤巍巍站起来一边拿肮脏的拳头擦着脸上的泪,一边动手去解货驮子。
二斗子把货驮子从驼背上搬下来,轻轻地放在地上。
这是一个装茶叶用的普通的货驮子,用坚韧的红柳条编成的椭圆形的筐子,上面盖着盖儿。二斗子把捆绑红柳筐的驼毛绳慢慢解开,把绳索放到地上,伸手揭开了盖子:一个像半大孩子似的焦干人体躺在筐子里。这是一个被沙漠里的燥热空气迅速风干了的人的尸体,一个人核儿!标准的说法是:干尸。
戚二嫂从那人鼻子下面那一抹浓密的黑色呲须上认出了他的丈夫。一束痉孪像扭曲的闪电在戚二嫂的脸上划过,只听得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奇怪地呜咽,整个人便像一截面团似的瘫倒了下去。
戚二嫂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身边围着许多人。王锅头一只腿跪在她的身前,一手扶着她的肩膀拿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在她的鼻子下面一点的地方掐着。看见戚二嫂睁开眼睛,王锅头把手松开了。
"把戚二嫂抬回屋里。"
在王锅头的指挥下麻三婶和另外两个妇女抱起戚二嫂。戚二嫂的胳膊、腿软得像面条似的向下耷拉着,但是就在她被女人们抬到屋子门口的时候戚二嫂她突然清醒过来了,她从女人们的手里挣扎着跳下了地。也不知道怎么的一来力气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力气大得让抱她的妇女们大大吃了一惊。在众人惊呆的目光注视下,戚二嫂猛地扭转身体,发疯似的扑向了跟在后面的二斗子。
"二斗子,你这个遭千刀剐万刀杀的。……是你害死了我的男人,我要你赔我的人!"
戚二嫂把悲痛化做了力量,她扑到二斗子跟前抡开两只手臂一下接一下地在二斗子的脸上扇着嘴巴子。手巴掌打击肉体的响亮吧唧声刺激着在场的所有人的耳鼓。
二斗子任口鼻流出的鲜血飞溅着,咬着牙为戚二嫂叫好:"打得好!……二嫂,你狠狠地打吧。只要你心里能够痛快些,你就放开手打吧。你打得越狠我的心里就越痛快。……"
这一场痛打直打得二斗子脸上鲜血乱溅连面目也难辨了;直打得戚二嫂气力耗尽,再一次瘫倒在地上。
第二天在戚家院子里的角上出现了一个灵棚,死去的戚二掌柜被安置在一口红漆的柏木棺材中。这是刁三万赶着大车,拉着王锅头和胡德全连夜赶往归化城的杠房里为戚二掌柜购买回来的。花了整整一百八十两的好银子,不要说是在贴蔑儿拜兴了就是走遍整个归化城这样的棺材也算是上等的了。为的是替戚二嫂做个交待。
丧事由王锅头主持操办。
丧事办完之后二斗子找到戚二嫂说:“我甘愿为戚家做工,不要工钱。”
戚二嫂当时就答复说:“往后休要再提这码子事。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
但是过了没有半个月二斗子又找上门来了,二斗子说:"不行,二嫂说什么也得答应二斗子我给你家做活计,不然连睡觉都不得安生。"
戚二嫂很诧异,问是怎么回事。
二斗子解释说:"我天天梦里看见戚二掌柜。天天到庙里烧香,……都不济事。没有别的办法了,就算是你挽救我二斗子的一条性命吧。不然我真的是活不成了。"
这回戚二嫂同意了。
二斗子开始为戚二嫂家做活了。牧放骆驼,打草、上桥,什么都干。
嘿嘿,你别说半个月做下来,二斗子失眠的毛病就没有了。睡觉香吃饭也香,于是人也就胖起来。不单身体如此,做活做得越多心里也越觉舒坦。
对二逗子为戚家白做活儿这事有一个人想不通,这个人就是二斗子的干爹刁三万。有一次刁三万在村道上碰见戚二嫂,把她拦住了。
"有事吗?"戚二嫂语气平和地问道。
"当然有事,"刁三万理气哼哼地质问道,"戚二嫂你得给我个准话,不然我不能放你过去。"
"甚么准话?"
"就是你甚时候放我家二斗子回来?"
"这叫甚么话?"戚二嫂说,"二斗子到我家来是他自觉自愿的,甚时候留甚时侯走都由他自个儿。"
"你刮他的油还没有刮够哇,要到甚时候才肯罢手?"
"这话跟我说不着,你找二斗子本人去。"
戚二嫂一把将挡路的刁三万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丈夫死了,海九年没了音讯。戚二嫂心灰意冷什么都不想做。后来就迷上摸猫鱼。摸猫鱼是村子里的人们玩儿的一种赌博的小游戏。
起初戚二嫂只是和村子里的妇女们玩玩,带个几十个铜子儿。就算是玩上一个通宵输赢进出也超不出百八十个铜子。可是后来玩儿着玩着戚二嫂就玩儿得上了瘾,于是就甩开女人们转和那些男子汉们玩了。动真格的了,每次都带着一个羊皮口袋,里面装了几十两上百两银子。再后来就拿活物押赌,拿驼村人眼里最值钱的东西骆驼押。一次输三峰或者五峰骆驼。结果没出一个月戚二嫂就把自家值钱的骆驼差不多全输掉了。
是个早晨,蹇老三带着自己的同胞哥哥、弟弟走进戚二嫂家的院子。二斗子眼睁睁地看着蹇家兄弟把院子里的骆驼全都赶走了。只剩下了五峰还都是崽拖驼和病驼。
戚二嫂模糊的脸在窗户后面。
二斗子不肯甘心上前挡住了院门。
蹇老三说:“是昨晚上你家掌柜戚二嫂输了的骆驼。”
一向暴躁的蹇老二也不动怒,扬起下巴朝上屋喊:“戚二嫂!你家二斗子这是咋回事啊?挡着门不让我们出去。”
上屋的门一响,戚二嫂出现在屋前的台阶上。戚二嫂没说话只是冲二斗子摆摆手。
得了戚二嫂的话,蹇老三也不等二斗子做出反应,伸手把二斗子拨开,拉开院门把骆驼赶了出去。
这时候戚二嫂看见了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刁三万,对他说:“刁掌柜,你把二斗子领回去吧。骆驼全没了,这回我的院子里再也没营生可做了。”
刁三万欢天喜地地牵着二斗子离开了戚二嫂的院子。
40. 戚二嫂闯驼道的故事
12 字数:2466
41赌场上的事有输也有赢,就像是老天有时刮风有时下雨谁也说不清。就在戚二嫂输光了所有骆驼后的半个月头上,时运突然就关照上戚二嫂了。一天一夜的工夫戚二嫂不但毫不费力地把输掉的骆驼全都赢了回来,又干赚了八十峰键驼。戚二嫂是拿高利贷作赌本翻盘的。许多赌场上的老手都被她的赌风吓住了。首先是输了三峰键驼的刁三万退出了赌局。接着蹇老三和他的哥哥也退了出去。
消息传开引来归化城的赌客找上了门。
许多白天和黑夜,戚二嫂把时间全都消耗在了赌摊子上,从一个连筛子的点数认不识的女人到赌博高手,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戚二嫂把自己形象的彻底改变了。首先是衣着上随随便便的再也看不到带色彩的饰物。总之驼夫汉子穿什么他也穿什么。她的精神气质变化之大都让熟悉她的人感到惊讶!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得过且过;好象整个人突然间失去了头脑和情感。有时侯在赌摊子上遇上汉子们喝酒,只要招呼她她就会毫不客气地坐下去和大家一起喝。遇到赌博赢了的时候戚二嫂会像男人似的高声而放肆地喊叫。
当然也还是有些人并不把她当作是男子汉看待,初夏的时候有一天胡德全瞅准一个机会向她动手动脚。那是一个上午村里的骆驼全都放牧到村西草滩了,胡德全趁王锅头放牧的工夫走进了戚家的院子。身体强壮的驮头从后面把戚二嫂抱住了。
“是谁,别!”
“我,你还听不出来?”
“胡驮头你松手!不然我就……”
“你还能怎么样?”胡德全赖皮赖脸地在戚二嫂脖子上亲了一下。“我的心里痒痒了多少年了,看着你走过来走过去的……屁股扭得真是……,今日里终于等到了机会。”
“松手!”
“别,干吗要让自己干着呀,来一下咱俩都舒服,你也不吃亏……”
话音还没落地胡德全怪叫一声把抱着戚二嫂的两只手松开了,用腾出来的两只手抱住一只脚在地上蹦高。原来他的脚被戚二嫂狠狠地踏了一下。胡德全骂骂咧咧地一蹦一跳地离开了戚家的院子。一连半个月胡驮头走路都是一瘸一瘸的。当着村人的面戚二嫂嘲笑胡德全,说:“怎么样,胡驮头,崴了脚还没好啊?”
只有胡德全和戚二嫂在村巷中相遇的时候,胡驮头才会把声音压得低低地埋怨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何必伤人呢。”
“叫你长点儿记性。”
“你这个女人……,下手也太狠了。”
不过这件事戚二嫂一直到死也没跟任何人流露过。
仲夏的时候她的年迈的父亲到贴蔑尔拜兴村看望女儿来了,老驼户掌柜已经年过七十步履蹒跚地走进戚二嫂家的院子,却是怎么也找不见自己的女儿。
是村道一个坐在石头上打毛活儿的老奶奶指点宇文老汉说:“你到胡驮头家去看看吧,八成还在那里玩筛子呢。”
果然宇文老汉在胡驮头家的一间厢房找到了自己的女儿,那时侯戚二嫂正双手合举着宝匣子在头顶上使劲摇晃着,全神贯注地准备投下筛子呢。许多汉子和妇女把胡家的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宇文老汉从人群中把女儿拉了出来。
悲怆的宇文老汉对女儿说:“跟我回娘家吧。”
“我这儿有自己的产业呢。”
“产业产业,那有什么重要的,我看你是连性命都危险了。我走南闯北几十年,我看得出来你的景况不好!”
宇文老汉态度坚决地给一峰骆驼备了鞍旃把女儿接走了。
宇文老汉把女儿留在身边半个月。从察罕拜兴回来,一连三天戚二嫂没有出家门。第四天一早,戚二嫂就骑着马进了归化城。在驼桥上戚二嫂来到一个钉鞋摊前,把一个用纸剪好的鞋样子交在了钉鞋匠的手上。
结果是戚二嫂出人意料地与钉鞋匠冲突起来。
“没有见过这样小的脚,”
“就是这样大。”
“你一定是搞错了。”老鞋匠僵持道,“我为驼道上的人做鞋几十年了,什么样的驼夫、掌柜我没见过?我还不知道?”
“我叫你做多大你就做多大,不用废话。”
“你给我的尺寸只能是女人的脚。”
“就是女人的脚!”
“还是啊,怎么会有女人做驼夫走驼道呢?”
“现在就有。”
“谁?”
“就是你眼前这个人。”
老头字傻眼了,盯着戚二嫂好半晌泛不上话来。
“哇!这是又一个花木兰现世啦!”老人惊叹说:“好,我为你做。女英雄,三天后你来取吧。”
戚二嫂要走驼道的消息在归化城已经传遍了,贴蔑尔拜兴村的人们才知道。用麻三婶的话说“戚二嫂走驼道的消息是从归化城倒灌进了贴蔑儿拜兴的。”
傍晚时分麻三婶和白驼寡妇约了一帮妇女找到戚二嫂门上来了。
“真有这事?”麻三婶问,“你要走驼道?”
“不可能吧?”白驼寡妇开导戚二嫂说,“别想不开,驼道上死人的事多去啦,男人死了咱再难也还得活。象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你不能走那条路。”
“我不是去寻死。”
“跟寻死也没什么差别,”
“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闯驼道的,你住手吧。”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劝着戚二嫂,拿那些古老的训条开导她。
“妇道有妇道的规矩!你这么做就是坏了贴蔑儿拜兴妇道的规矩。叫我们往后怎么办?”
“不好做人啊。”
“规矩是人立下的。”
“你八成是想到驼道上去找寻海九年吧?”
麻三婶问。
众人都哑了。
“也算是吧。那又怎么样?”戚二嫂说,“我违法了吗?”
话说到此处众人就都觉得很没趣,纷纷走开了。
这年冬天贴蔑儿拜兴驼队出发,一身男装的戚二嫂牵着一串骆驼跟着上了驼道。戚二嫂的身份是蹇老三家雇请的驼工。在贴蔑儿拜兴、在整个归化地方,女人做驼夫走驼道,就是从戚二嫂开始的。
一个驼户女掌柜的高大形象在人们的眼前树立起来了。人们不再拿看待女人的眼光来看待戚二嫂了。
几年驼道走下来驼道上的事情戚二嫂基本摸清了。再加上她从来做人就灵秀,对于驼运业务方面也常常能给胡驮头出些好点子。因此村子里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胡德全都要把戚二嫂找来商量商量。没有戚二嫂的话驮头是不随便作决定的。
41. 二斗子保卫海九年院子的故事
12 字数:4858
贴蔑儿拜兴的故事以自己特有的色彩向下演绎着,每一个段落都充满了传奇性。二斗子回到刁三万的家结束了刁三万和戚二嫂家之间的争端。不久,另一场风波又把贴村人的注意力吸引住了。冲突的一方仍旧是刁三万和二斗子,而另一方则是强大的蹇家。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海九年病倒在喀尔喀草原,一连好几年没有音讯。于是有人打起了海九年院子的主意。不是一般人,是蹇家老二。
为保卫海九年的院子二斗子的态度非常坚决,也非常英勇。二斗子与蹇二在互不相让的情况下酿出一场搏斗。这天傍晚二斗子看见蹇二掌柜收牧的时候把他家的驼群赶向了海九年的院子,早就注意着蹇二掌柜动向的二斗子就跟了过去。
蹇二掌柜要把驼群往海九年的院子里赶,二斗子挡在门前不让赶。
蹇二掌柜骂道:“好狗还不挡道呢,你给我滚开。”
二斗子答道:“这是海九年的院子。”
“海九年已经死了。”
“他还没死。”
“就算海九年没有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海九年是我把兄弟!”二斗子态度强硬,“我把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放屁!”
“你好臭!”
两个人简单地对了几句话就开打起来。蹇二掌柜抡起手中牧驼的红柳哨棍就抽向二斗子,二斗子低头一躲顺势就将蹇二掌柜的哨棍夺下来丢在了一边。
说话间就有不少围观的人聚集过来。
别看二斗子身材矮小,但是他的心意拳充分施展了威力,他的身体轻柔的摇摆着像喝醉了酒似的显得软弱无力,然而脚下却像生了根的红柳坚定得很,当身材高出他一个半脑袋的蹇二一个饿虎扑食冲向二斗子的时候,就见二斗子身体向下一蹲双手顺势一推竞把蹇二扔出了一丈远。要知道蹇二这个能吃能做的驼夫体重在二百斤上下。
被摔在地上的蹇二脸也破了身上沾满了尘土,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蹇二脸羞涨得通红。当蹇二掌柜跳起来再次扑向二斗子的时候,刁三万从后面把他死死地抱住了。在海九年的院子这个问题上刁三万的态度也是非常明确和坚定的,刁三万早就放出话了:“海九年生死未卜,现在谁想强占他的院子都不行!”
蹇二哪里肯服气,趁着刁三万不注意的当儿一个鹞子翻身将刁三万压倒在身下,两个人在尘土中翻滚着忽而刁三万把蹇二压在了身下,忽而蹇二又骑到了刁三万的身上。这是两个体力相当的驼夫汉子,刁三万被人称作“狼人”,他的粗壮的脖子是不会转动的,长形的脑袋与坚实的脖子总是紧紧地扭在一起,他的个子很高超过了一米八零;蹇二则是一个身材像牛一样壮实的汉子,谁也说不清楚这两个驼夫之间谁的力量更大一些。
看热闹的人越挤越多,人群随着打架人的滚动移动着。蹇二脸上的伤口淌着血,斗殴中鲜血溅在他的嘴巴上、落腮胡子上和胸脯上,溅得到处都是。刁三万的衣袖整个被扯下来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光光的臂膀上沾满了灰色的土,非常不幸的是他的裤腰带在扭打中散开了,红色的裤腰带——这一年是刁三万的逢九年——拖到了他的脚跟,眼看着裤子就要滑下来。一个看热闹的孩了喊起来:“刁掌柜,看你的裤子,屁股要露出来了。”
慌忙间刁三万把正在抵着蹇二下巴的一只手撤出来,急忙去挽他的裤子。围观的人预感到有好戏看了,都嘻嘻哈哈笑起来,妇女们则拿手掩着嘴扭转了身子。这时候蹇二趁势骑到了刁三万的身上。这时候他俩滚翻着正停在了一堆驼粪上,这是一堆隔年的驼粪是海九年每天清扫院子堆积而成的。刁三万为了面子的缘故一手揪着裤子一手抓着裤腰带他试图要把裤腰带重新挽起来,于是他整个人就失去了防御的能力,蹇二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把驼粪塞进了刁三万的嘴里。
刁三万呜呜哇哇的喊叫着向外卟卟地喷着驼粪,他把自己的怨恨转移到二斗子身上了,在那个瞬间二斗子站在人群中无事人般地嘻笑样子被刁三万看见了。“二斗子,你这个没良心的干儿子,你就眼看着干爹被人欺压。……”
“咱贴蔑尔拜兴有规矩的,两个人打架旁边的人是不能帮忙的。”二斗子给刁三万解释着,不改袖手旁观的态度。
随着一阵呐喊声人们看到村道上蹇二的几个兄弟向这边跑过来,每人的手里都抓着一件家什,或牧驼用的哨棍或杈草用的铁钉耙。蹇氏兄弟气势汹汹的来到跟前,刚要拨开人群冲进场内,胡德全大张着手臂把他们拦住了。
“做什么?”蹇家老三质问胡德全,“胡驮头,为甚不让我们进去。”
胡德全笑道:“你二哥和刁三万打架呢,你们一大帮兄弟都扑上去算什么事情?!自古以来咱贴蔑儿拜兴就这规矩,你们谁也不准上手。”
胡德全以驮头的身份出面平息了这场殴斗。他把打架的人拉开了。蹇二拿袖子在脸上胡乱抹着,鲜血把他的衣袖都染红了。刁三万几乎是被胡德全抱着推离了人群,他一边拧着狼脖子一边卟卟地把一些血团子吐在地上,骂道:“姓蹇的,你等着我家九年回来不把你的皮剥下来才怪。”
“不用等,”蹇二被他的两个兄弟架着一跳一跳地还要冲过来,“我现在就把你的狼脖子拧断。”
“刁掌柜,”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冲刁三万喊,“什么时候开始的,海九年也成了你的干儿子了?”
“麻三嫂的肚子成了杂货铺了,什么怪玩意儿都能生出来。”
“哈哈哈!……”
哄笑声把刁三万和蹇二的咒骂声同时都淹没了。
夜里麻三婶偎在刁三万身边,夫妻俩还在为海九年的院子操心呢。五个儿子挨排儿躺在他们的身边,五条小辫子像睡着的小蛇一样卧在炕沿边。麻三婶的目光在儿子们的头上睃来睃去,她抚摸着丈夫的脸颊——那脸被蹇二打肿了,“他爹,前些天里你咋说那种话哩?”
“俺说甚话啦?”
“他海九年生死未卜……。”
“这话咋不对了?”
“你说海九年不管是尸首还是活人总要回来的,要是海九年真的回来,他那院子咱刁家还能占住?”
“你也真傻哩,”刁三万说,“这话你也信?海九年能活着回来,这种事除了二斗子就没人信!你嫁到贴蔑儿拜兴十来年了,没见过你还没听说过?病倒在驼道上的人有谁活着回来了?”
“那倒也是,”麻三婶跟上了丈夫的思路,“北头起的白驼寡妇就是个活的例子,她男人就是在驼道上病倒以后再没见面。”
“对了,俺讲的就是这个理。”刁三万得意的说,“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海九年一准是回不来了,可是俺嘴上就要说他还能回来。”
“就是说只要海九年的死讯儿不落实,谁也别想打他院子的主意。”
“咱也不说就占了海九年的院子,可是咱不怕,咱有二斗子,二斗子是海九年的拜把子兄弟,二斗子住海九年的院子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那可不是,再咋说二斗子也是咱干儿子。……”
麻三婶再要说什么的时候,听见丈夫的鼾声已经起来了,并且越来越响。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的思绪所困绕,她失眠了。一对单纯的眼睛望着黑暗的顶棚毫无睡意。她的脑子进而计算着,海九年那座宽敞的大院即使是分成五块给他的儿子每人一块,每一块也还不算小呢。要知道想靠自己出卖苦力拉骆驼挣几个血汗钱,来为这五个儿子盖五处院子娶四房媳妇,那真的把他俩口子累得腰也弯了背也得驼了。
发生蹇老二与二斗子殴斗事件之后不久,蹇老五回到村里来了。
蹇老五长到八岁的时候,蹇家老太爷以每年三百两银子的价钱从归化城聘请了一位姓马的拳师,这位马拳师来自山西晋中,是“心意拳”的大师梁国义的嫡传弟子。蹇老五从八岁开始学习,学到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把“心意拳”的基本功夫学到手。
想当初蹇老太爷请拳师教儿子学武术,为的是学成之后,他能够在驼队远行时做随队拳师,不曾想蹇老五武艺学到手心思野漫,约了几位拳友云游天下,遍访名师切磋武艺去了,早把父亲的期望丢到了九霄云外了。就是蹇老太爷去世的时候,蹇老五在家也只住了不足一个月。
这一次蹇老五是为父亲的三周年祭日而回来的。蹇老五一回来,有人就又把二斗子与他二哥的殴斗之事重新提了起来,蹇老五托人与二斗子过了话,说是听说他武艺高强身手不凡,要与他“切磋切磋”。
消息一竟传到刁三万的耳朵里,狼人心下立刻就慌了。他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蹇老五是要给他的二哥报仇的。
刁三万去找驮头胡德全讨主意。
胡德全劝道:“依俺看你就让二斗子给蹇家说几句软话、下颗软蛋过去算了。你可知道蹇老五自幼便在梁拳师手下学艺,这许多年来他又云游四方遍访名师,说起来也该算是塞外武林高手了,二斗子与他过招如何能占得了便宜。”
刁三万进了一趟归化城,办了四色礼预备带着二斗子去蹇家登门拜访,可是二斗子就是不允。
“怕什么,”二斗子不肯服输,“切磋武艺嘛,谁胜谁负搁在其外。”
刁三万说:“胡驮头说的在理,我说干儿你趁早认个输罢了。”
“还没有过招我不能认输。”
见二斗子决心已下,刁三万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双方通过话之后,定了交手的日子。交手的地点选在了村北的关帝庙前,双方都拜托胡德全来做中间人。说好了,切磋技艺,点到为止,伤害身体的事情绝不能做。
比武那天蹇老五老早就来到关帝庙前等着二斗子,这位在武林间闯荡了十几年的职业拳师身着青衣皂衫、脚蹬踢倒山双梁牛鼻子鞋,上衣袖口和对襟排着密密麻麻的梅花形布盘纽扣,裤腿打着裹带。蹇家八个弟兄一字排开站在蹇老五的身后,个个怒目圆睁。
俩个人一过招,明眼人立刻就都看出来了,蹇老五下手极狠,招招都冲着二斗子的要害处。不出众人所料,二斗子与蹇老五过招没有十个回合,就被蹇老五用二斗子打蹇二时的同样方法,一个“借风扬沙”把二斗子摔出了两丈多远。当时二斗子便口吐鲜血再也爬不起来了。
蹇老五走过去,一只脚踏在他的胸口上,问道:“我问你,那海九年的院子是归了你了吗?”
二斗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刁三万赶忙接过话头:“不归二斗子,不归二斗子。……”
刁三万双手抱住蹇老五踏在二斗子胸口上的腿,试图把那脚挪开,谁知那只腿就像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请老五兄弟抬抬脚,”刁三万哀求道,“就让过二斗子这一回吧。千怪万怪就怪我没劝住他,二斗子他是有眼不识泰山,今日冒犯虎威。改日俺刁三万在归化城里的“晏美园”摆一桌海菜宴给你赔罪。……”
没等蹇老五说话,蹇老二把刁三万的话打断了,“刁掌柜你少罗嗦,今天俺只要你言明一句话——海九年那院子是姓刁了吗?”
“不是,不是!”刁三万赶忙说,“九年那院子他姓海,怎么会姓刁呢?”
“既不姓刁为甚你刁三万要把你家的骆驼赶到他的院子里去呢?”
“好好好,话说到此,我刁三万以后绝不再把骆驼往那院子里赶。”
“有这句话就好,”蹇二又盯住刁三万,“你刁掌柜说话要算数。”
“我刁三万吐口唾沫是颗钉,绝不失言。”
蹇老五把脚从二斗子的胸口上挪开了。
刁三万一刻没敢耽误,套起一辆马车载着二斗子进归化城看大夫去了。
在那以后海九年的院子便归了蹇老二。刁三万把二斗子和他自己与海九年的骆驼全都撤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了。
只是过了一个月,二斗子的身体刚刚恢复一点,就又赶着驼群返回了九年的院子。刁三万被二斗子的举动吓得脸色煞白,他追到二斗子的前面,吼道:“你不要命了?在炕上整整躺了十来天,刚刚能站起来,你又要去送死?”
“就是死俺也要死在九哥的院子里。”
“俺可不跟你一起去送死,”刁三万说,“你把俺的骆驼给俺分出来。是死是活俺也管不了你了。咱爷俩把话说清楚,你的事情与俺刁三万再无瓜葛。”
刁三万把分出来的骆驼赶回了自家的院子,二斗子把海九年的骆驼赶进了海九年的院子。海九年的黄泥小屋被蹇二占了,二斗子只好住在驼羔棚里。那时侯蹇老五离开村子又云游去了,蹇老二拿二斗子也没有办法。
一个信念支撑着二斗子,他相信他的把兄弟海九年是个福寿绵长的人。他绝不会轻易死去。每隔几日二斗子都要跑到关帝庙里去焚香叩头,为海九年祈祷,求关老爷保佑他能活着回来。
42. 海九年死而复生的故事
12 字数:1492
这一日黄昏的时候,蹇老二将自己的一百余峰骆驼赶回了海九年的院子。暮色愈来愈浓,蹇老二把院门关好,将四只毛色不同的牧驼狗放出来。蹇老二的老婆把鸡拢回了窝,把猪撵回了圈,几个孩子都喊回了家。一家大小围在炕上吃晚饭。正当晚饭即将结束的时候,蹇老二的老婆听到自家的狗在院内院外突然嚣叫起来。那栅门上专门留有牧驼狗出进的通道,夜里院门即使紧闭牧驼狗们也可以任意地出进。听到狗叫声蹇老二的老婆首先停住了筷子,她问丈夫:“狗咋叫起来了?”
蹇二盘腿坐在炕上端着一大海碗汤面呼呼噜噜地吃着,把最后几口饭拨进嘴里。他把空了的碗往炕上一墩脊背向后一仰靠着窗台坐起来。他看见老婆愣着神,目光越过自己的臂膀朝院子里看,并不在意说道:“狗叫有甚稀罕,最厉害不过是狼进了村。咱那几只狗脖子上都带着护颈圈呢,又不是没有和狼交过手,再凶的狼也弄不过咱家的狗。”
但是狗的叫声却是越来越厉害了,蹇二夫妇听得出来,在自家狗的混成一片的叫声中,明显地突出着另外两个奇怪的声音。这一回蹇老二没用老婆提醒就迅速爬起来,双膝跪着往窗户外张望。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不由自主都流露出害怕的神情。蹇二夫妇爬在窗户上向外看,隔着栅门模模糊糊地看见有几个黑影在栅门外面蹿来蹿去。狗的嚎叫声在此起彼伏,蹇二知道这是自家的牧驼狗与来犯者嘶咬起来了。
“该不是暴客来了吧?”蹇二的老婆声音哆嗦着问自己的丈夫。
蹇二眼睛盯着窗户外面,斥骂女人:“你别吓唬自己个儿,这会儿天还没黑透呢,哪里会有暴客?”
蹇二趿拉着鞋走到院子里去了。今日狗的叫声确实不同往常,他一下就听得出来,这声音里透着紧张与惶恐。一只杂毛狗蹿到了蹇二的跟前。这狗喉咙里嘶嘶地响着,发出来的叫声一个劲儿地大颤。蹇二蹲下去用手摸摸那狗的脊梁,明显得感觉到狗的身体在剧烈地哆嗦。一阵从不知名动物喉咙发出的嘶嘶响声吸引了蹇二,他注意到自己家狗竟在呲尿!这情形让蹇二不由得心头打起一个激灵,他知道今日的事情不同寻常,蹇二抓起一根哨棍蹑手蹑脚朝院门移过去。
院子外面狗的叫声和那种非狗非狼的叫声似乎小一些了,蹇二小心翼翼地拉开院门,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突然拔地而起冲他扑过来,酸味腥味臭味伴着那黑影把蹇二扑倒在地上。眼看自己的喉咙被那动物咬住。
“回来,大黄!”
关键的时刻一个声音把那怪物喝住了。倒在地上的蹇二趁势爬起来,他清楚地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蹇二觉得那人的声音熟悉得很。
“你是谁?”蹇二觉得那黑影的身形和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一个熟悉的声音答道:“俺是海九年。”
“你是人是鬼?”
“俺是人不是鬼。”
几只火把靠近过来,蹇二掌柜看见其中有二斗子、戚二嫂和王锅头。他看看活了的海九年,看看身边的二斗子、王锅头、戚二嫂。
轮着二斗子兴奋了,借着火把的光亮二斗子终于看清楚了,站在他眼前的汉子真的是他日思夜想的把兄弟海九年!在海九年的身边一左一右立着两只巨獒,两只巨獒身形犹如牛犊一般硕大,四只眼睛正虎视耽耽望着蹇二。嚣叫着的獒被火把的光亮一照,黄色的尖利牙齿闪出湿漉漉的光亮。
许多火把照耀着把院里院外的场面照得一片雪亮,蹇二的那两只护卫狗横躺在院门两侧不远的地方,两只狗早已经丢掉了性命,尸体被它们自己的鲜血浸泡着。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情形吓傻了。
人群里二斗子泪眼婆娑,颤颤地叫了一声:“九哥!……”便扑了过去。
戚二嫂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根面条似瘫软,她把手伸出去扶住身边的王锅头才没倒下。
43. 二斗子和海九年的故事
12 字数:1419
许多个幸福而愉快的夜晚陪伴着,二斗子和驼村的汉子们聚在海九年的黄泥小屋,听海九年讲诉他死而复生的故事。海九年如何被一个名叫达尔玛的女人救活,后来又跟随一个路过的俄罗斯商人进入到了俄罗斯的境地。以后海九年在那个俄罗斯商人开设的公司做了两年经理。那个俄罗斯商人的名字叫米契柯,他的公司名叫西伯利亚茶叶公司,设在伊尔库次克。海九年传奇的故事不胫而走,很快就在贴蔑尔拜兴乃至归化城传播开了。
一连三天贴蔑尔拜兴的驼夫们为海九年的死而复生庆贺着。
一大帮驼夫汉子跟着海九年开进了归化城,下馆子喝酒,逛街看戏……,哪儿热闹哪儿去!
半个月之后,海九年开始拓展自己的院子。从牛桥买回一头糟牛,杀倒了招待攒忙的村人。推倒了旧的院墙,往东扩出了二丈三,紧挨着白驼寡妇家院子的西墙用夯土的方法筑起来一道新墙,往西扩出了三丈远往南扩了一丈。整个院子宽宽展展,用刁三万的话讲就是“这院子宽展得都能够跑马了”。
二斗子陪着海九年三下归化城的驼桥,三次总共买回了二百八十峰骆驼,全都是清一色的科布多健驼。九年原来有八峰健驼三峰母驼,经过三年的繁殖三只母驼给他生了五只骆驼崽子,如今有三只驼崽已经长出了四对对牙也成了能干活的健驼了。加上新买回来的驼海九年的院子里骆驼的数量一下子就成了三百多峰。在贴蔑儿拜兴的养驼户中间海九年排到了第六的位置,于是海九年在贴蔑儿拜兴一下变得举足轻重了!
拓展院子完成,买回来的骆驼都圈进了院子,海九年履行了自己的诺言,花十八两银子请来了归化城的戏班子,在村中关帝庙唱了一场大戏。戏名叫做《群英会》。未从开演海九年就叫人杀了一口猪,班主和戏子、锣鼓班子都美美地吃了一顿。于是在关帝庙前的戏台上无论是戏子们唱念坐打还是锣鼓班子的伴奏都非常地卖力。吃罢饭戏子们化妆,锣鼓班子先吹打起来。锣鼓点一响村里人就聚到了关帝庙前,黑压压的人群涌动着,关帝庙两侧和对面的树上、人家的房顶上趴满了年轻的后生。待到大戏正式开演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就都陆陆续续地赶来了。
入夜以后《群英会》结束,看戏的人意犹未尽,都“噢—噢”地喊叫着不肯离去。后来不知道谁打听到了东家的名字,于是人群就“海九年”、“海掌柜”地喊起来。海九年知道大家的兴致是不能拨逆的,于是就又找戏班的班主商量加演一场短戏。
班主仰脸望望夜空为难地说:“海掌柜,这时辰怕是都过了子时了。你看这,戏子们正在卸妆,锣鼓班子也已经把家伙装进了箱。是不是改日再唱?”
“不行,”海九年望望台下的观众,“这成百上千的乡亲心火正旺的呢,就是让他们回去也睡不着觉。”
班主有点犹豫了。
海九年趁机又劝说道:“再说了,咱归化这地场只要是远行的驼队归来,那就是天天都过年,什么亥时子时的不在话下。”
“那么好吧,”班主妥协了,“既然话说到这儿,大伙的兴致又这么高,我们梨园班既不能拂了海掌柜的面子,也不能扫了大家的兴我们就再加演一场。这样,海掌柜大富大贵大人大量您就再出点血,我们再唱一出《文昭关》。”
“多少银子你说个数。”
“十两银子。”
当下海九年即向台下的人宣布了加演一出《文昭关》,人们立刻欢呼起来。于是垛了箱的锣鼓胡琴重新拿出来,吱吱妞妞的胡琴调音的声音又响起来,演员们匆匆忙忙地按照新戏的需要对着镜子描画脸谱。不一会儿锣鼓点就像一阵疾骤旋风似的刮起来,《文昭关》开演了!……
44. 海九年买马
13 字数:2446
这一日二斗子陪海九年到马桥上买马。归化风俗有地位的人趁钱的人一般都讲究出行时座下能有一匹好的走马,其含义与现代人开小轿车并无二致。两人在马桥上蹿来蹿去。好几匹模样非常俊秀的马都被九年放过去了,海九年在那些马的脊梁上拍拍失望的叹着气,眼睛望着别处,从它们身边走开了。二斗子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跟在九年的身后从那些马的身边走过去了。
一个马贩子抓住了二斗了的衣袖。
“咋回事?”马贩子二只浓密的黑眉毛向上翘着,“你家海掌柜今日为甚这么怪,要知道我们牵给他看的马可都是归化城上好的走马了。”
二斗子不置可否的摇摇头。许多马贩都牵着马,把二斗了包围住了,一匹青色毛皮的高个子马,亲热的把它的长脸凑到了二斗子的身上,细丝戎的嘴唇颤动着触到了二斗了的脖子。二斗子闻到青马鼻子里酸酸的热的气味。二斗子扭身看看那匹马笑了,眼睛出现了笑意。那马贩子看出来了二斗子对青马的喜爱,他把一只胳脖放到二斗子肩膀旁上几乎是把二斗子搂在怀里,拿语言奉承着二斗子。
“二掌柜,我这大青马可是绥远将军退下来的名马,如今海掌柜也算是咱归化城的名人了这马归了他,与他的身份正是合适呢。不信你骑骑看,这走马走起来的时候脊背上就是放上一碗水也不会洒的。”
“我知道……,”二斗子心不在焉,目光越过大青马的脊背向远处嘹着。海九已经走的很远了,他的高大的身影越过了一群杂色的马走到河提的下面去了。二斗子追赶过去了。
一匹模眼样丑陋的青骢马在河滩地吃草,九年朝那匹马走过去了。青骢马打着三脚绊一蹦一蹦地躲闪着,被赶上来的海九年抓住了缰绳。青骢马嘶叫起来,两只灰色的眼睛陋出了惊恐的神色,扬着脑袋躲闪着,两只坚起来的前蹄乱蹈着,好几次差一点就砸在了海九年脑袋上。海九年没有松开缰绳,他的身体顺势向下把青骢马的三脚绊解开来了。
“这是一匹生个子马!”二斗子远远的喊道,“你可别惹它。”
但是当二斗子跑过去的时候看见海九年已经翻上了青骢马的脊背。青骢马蹦着跳着嘶叫着,在原地打着旋,它的四只坚硬的蹄子把一团团泥巴踢到空中去了。海九年把缰绳狠狠地往自己怀里搂着,他终于把青骢马制服了。青骢马驮着他在草滩上奔跑起来马蹄在潮湿的河滩地踏着发出一串串的闷响。很快连人带马在二斗了的眼里消失了。
海九年出五百两银子的大价码把青骢马买下了。
回到了村子,海九年在自己的院子里栽起了四根桦木杆,桦木杆有碗口粗细横着又绑了两根同样粗细的桦木杆,使它们组成一个结实的木架。把青骢马牵了进去。在把青骢马牵进去之前,他又在木架下挖了四个浅坑,青骢马走进木架以后,四只蹄子恰巧踏进了前坑里,把四只蹄子埋住青骢马就再也动不了了。马的缰绳高高的栓在马桩上,在马的面前放着食槽和水桶。这一切海九年都是在二斗子的帮助下完成的。但是至在马桥上把这匹相貌丑陋的青骢马买到手,直到把青骢马绑在桦木架子里边埋上了蹄子,海九年也没有告诉二斗子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银子买这匹马。
海九年怪异的举动引来许多村人的围观。应该说在贴蔑儿拜兴男人们没有一个对马是太外行的,在他们的生活中接触最多的东西除了骆驼和狗之外就要数马了。但是几乎所有的人看了海九年买回来的这匹青骢马都摇头,首先这马的丑陋就让他们看不上眼。当他们听说了青骢马的价线的时候,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圆了。刁三万把惊异目光在海九年和青骢马之间扫了好几遍,说道:“五百两银子哪,这简直是有钱没处花了。……”
“这种马,身量并不算太高,毛片就像耗子似的灰不溜啾。”
“这马买栽了!”
“四只蹄子简直就是盆一样笨。”
…………
对于大家的议论海九年一律不作答复。海九年在院子里的的水井里打了水挑到青骢马跟前,手里拿着一个瓢绕着马架子把水顺着马腿浇下去。
“哈哈,这可是新鲜事呀。”刁三万拍着自己的膝盖嘲笑道,“快来看呀,我说各位老少爷们儿你们从小到大谁见过这种调训马的办法?”
“就像是种庄稼哩,还浇水呢。”
“要不要给你的马施点儿肥呀?海掌柜。”
“既然是种马蹄子当然是要施肥了,”有人替海九年回答,“等着瞧吧,也许是过几天一工匹小马驹子就从马蹄子下长出来了。”
“不是一只马驹了,应该是生长出来四只小马驹才对”
“嘻嘻嘻……”
“哈哈哈……”
“嗬嗬嗬……”
围观的人笑成了一片。
傍晚的时候戚二嫂又一次走进海九年的院子。海九年盘着腿坐在地上,二斗子坐在他的身边,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欣赏青骢马。戚二嫂围着青骢马转了一圈,落日的余晖照在青骢马的脊背上和高高昂起来的脑袋上反射出一片金色的光芒。
戚二嫂伸手在马背上摸了摸表示着自己的看法:“谁说这马丑陋了,我看着满漂亮的。归化城的马桥例来是讲究规矩的地方,桥牙子是不能把一匹孬马当作宝马买卖给客人的。”
二斗子说:“这不是走马,是一匹奔马。”
戚二嫂唔了一声,说:“我明白了。九年你是要骑着这青骢马回老家了。你是嫌走马速度太慢。”
“九年哥真要回家,”二斗了问,“你怎么不告诉俺?还算是兄弟一场呢,想当初咱俩人跪在关老爷的泥像跟前是咋发的誓,你忘啦?”
“我谁也没告诉,”
“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戚二嫂说,“九年回家的事还是我给他出的主意。……真是归心似箭哪。”
半个月之后,海九年用铁锹从地里把青骢马的四只蹄子挖了出来。待到二斗子帮着海九年把在地里沤了半个月的马蹄清洗出来之后,他惊异叫了出来:“这是什么事情?马蹄怎么变小了?就像是俄罗斯人脱掉了套鞋。”
海九年牵着马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再看这马就像减了肥的人身形矫健、步履有力。整个看上去无论是腰身和腿长以及踝骨都恰到好处,绝对是一匹骏马。二斗子打开院门,青骢马载着海九年跑了出去。等二斗子追出去的时候,只见一道烟尘在村道上空荡着,青骢马和海九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45. 海九年和驮头胡德全的故事(1)
13 字数:2700
贴蔑尔拜兴的驼队又要出行了。胡德全从归化城的万驼社归来,把贴蔑儿拜兴驼队新揽下来的货运和驼队行走的路线先说与了海九年,如今的海九年在胡德全的眼里已然是贴蔑儿拜兴养驼户中的中最重要的人物了,贴蔑尔拜兴的大事小情胡驮头都是先与海九年商量的。这一次胡德全揽下的依旧是茶货,交货地点是喀尔喀西北城市乌兰穆图。听完了胡德全的话,海掌柜轻轻说了一声:“咱不走那旧路。”
“你说不走旧路……,”胡德全问,“难道说海掌柜有新路?”
“咱走毛尔古沁!能省二十天的路程。”
一听说是毛尔古沁峡谷胡德全脸色都变了,“你开什么玩笑?不要说是驼运行了,就是满归化的人谁不知道毛尔古沁峡谷有魔鬼守着,任凭谁也不允许通过的。那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你忘了十六年前,牛二板他爹遭遇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海九年家的院子里,在场的还有二斗子、刁三万、王锅头、七哥好几个人,大家正围着海九年听他讲述他在俄罗斯经历的事情。胡德全注意地看了看海九年的脸,海九年的脸上平静一如往常。胡德全借个托辞就离开了海九年的院子。
吃过晚饭之后又抻了一会儿,胡德全再次走进了海九年的屋子。海九年吃过了晚饭,在炕上偎着油灯抽烟呢,屋子里就只有七哥了缠着海九年听故事呢。
“七哥,快回家去吧,”胡德全满脸严肃地说,“我有要紧话跟你九叔说。”
看着七哥走出了屋子,胡德全亲自把屋门关上了,这才脱鞋上了炕。
九年把烟笸箩朝胡德全跟前推推。胡德全把烟叶儿仔细装进烟锅里又拿大拇指摁了摁,把烟锅凑在油灯上,胡德全一边吧哒吧哒地吸着烟袋,眼睛斜着观察着海九年的脸。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罩住了胡德全的脸,就见胡德全在烟雾后面开了腔。
“海掌柜,眼下咱跟前一个外人没有,”胡德全向海九年跟前凑凑,俩人几乎是脸挨着脸了。“你跟老哥哥我就亮个实底儿,你是不是真的在驼道上踩出新路来了?”
海九年点点头没说话。
“你真的是踩通毛尔古沁峡谷了?”
海九年又点了点头。
“真像二斗子说的,你知道了通过毛尔古沁的咒语?”
这一回海九年既没说话也没点头,他把烟袋在炕沿上磕了磕,张口说话了。
“胡驮头,你要是信得着我海九年呢,这一次你就按我说的道走。从归化到乌兰穆图,别家的驼队要走一百一十八天,我保证你咱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只要九十八天就能到。”
“好,这当然是好极了。”胡德全把烟袋杆在脸前晃过来晃过去,“海掌柜,你的话要是当真,明天一早我就到万驼社去,货主早就有话,这批茶货若是能够提前半个月运到乌兰穆图,他们愿意多给两成的运价。”
“那这两成的货价咱拿定了!”
胡德全还不放心了,又问海九年:“可是海掌柜,咱都是吃驼运这碗饭的,你可知道一但路上有个闪失就不是小事情了。”
“俺当然知道,一但出了问题咱照赔货主的货物。”
“还不只是货主哩,咱贴蔑儿拜兴几千峰骆驼,……可是几十户养驼人家的身家性命哇!”
“刚才你一上炕俺说过了,胡驮头,你要是信的着俺海九年就走毛尔古沁;要是信不着也就不要再罗嗦什么,这一次走北路你就还让二斗子带着驼队走老路。”
胡德全不说话了。眼珠子转了又转,后来又把烟锅里装上烟叶儿,点着了一口一口地抽。浓烈的烟雾在屋子里弥漫着,渲染着沉重的气氛。胡德全把烟抽足了,跳下地穿上鞋走出了屋子。
过了有五六天,一个下午的时候胡德全又来找海九年了。海九年光着半拉膀子在院子里轧草呢。轧草刀的刀刃闪出一束束雪亮的光,草节飞溅着,“喳—喳”的轧草声坚定有力,七哥蹲在轧刀跟前手把着干草往轧刀下送。
“胡驮头来啦?”
海九年把拖在肚子上的大辫子抓起来向上抛出去,缠绕在脖子上,轧刀在他的手里并没有停下。
“海掌柜,”胡德全把一只脚踏在旁边的干草垛上,马鞭一下一下的在自己的马靴上抽着。“那件事咱俩还得再说道说道。”
“有什么好说道的,”海九年一下一下地轧着草,“你要是信的着我海九年就走毛尔古沁,你要是信不着就还走老路。不用废话。”
“这不是一句话的事,”胡德全说,“要是俺胡德全一个人的事,那天晚上咱俩在你家的炕头上就把事情敲定了。俺说过了这是关系到全贴蔑儿拜兴几十家养驼户身家性命的大事。”
“你要俺怎么样?”
胡德全走过去,把马鞭子支在了轧草刀的刀刃上,海九年停住手了。两个汉子面对面站着,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好半晌没有说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要打架呢。胡德全两条浓密的黑眉头拧着连在了一起,日光像是要穿透什么似的望着海九年的眼睛深处。过了好一会儿胡德全才开口说话,他问海九年:“你敢不敢跟俺喝碗鸡血酒?”
“俺敢。”
当下胡德全把马鞭往自己的裤子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吩咐七哥说:“你去,回俺们家抓一只鸡来,俺要和你九叔喝血酒对天盟誓。”
听说海九年要与胡德全喝鸡血酒起誓,村里许多人都跑来了。当着贴蔑儿拜兴几十口子老老少少的面,海九年发出自己的誓言:“这次驼队走毛尔古沁峡谷,无论结果如何俺海九年甘愿以身家性命作抵,一但驼队有所闪失俺的院子任由大家分了,俺的三百二十六峰骆驼任由大家牵去,俺若死了一了百了,俺若能活着回来,这条小命也交给大家任意处置。……”
说罢捧起酒碗将血酒一饮而尽。
挤在人群中的戚二嫂目睹了全过程。
人群散开以后戚二嫂对海九年说:“九年,我也跟你一起去闯一回毛尔古沁!”
“不行。”
“为什么?”
“我回来了还要你一个女人家的去走驼道哇?”
“我又不是你的媳妇。”戚二嫂说,
“算了,安安生生在家待着!”
“我就要去!”
“驼道上多苦。”
“我要日日夜夜跟着你。”
“你疯啦?!”
“你呀才不懂女人的心呢,”戚二嫂拿手指在海九年脑门上戳着,“什么叫苦?我告诉你——你在千里之外的驼道走,饥饱冷暖七灾八难,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做梦也想着你,那份牵肠挂肚才叫苦呢!”
“哦?”
戚二嫂的话让海九年听着觉得很新鲜,他不由的蜇过脸认真地看着说话的人。
“跟着你在驼道上走,睁眼能看见你的身子,支耳能听见你说话,就算是趴冰卧雪心里也是甜的!……”
“啊!……”海九年终于明白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女人的心啊,原来是这样的。”
戚二嫂问:“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
海九年故意说着一把将自己喜爱的女人抱进了怀里。
45. 海九年和驮头胡德全的故事(2)
13 字数:3349
九月初驼队出行的时候又到了。胡德全从归化城的万驼社归来,把贴蔑儿拜兴驼队新揽下来的货运和驼队行走的路线先说与了海九年,如今的海九年在胡德全的眼里已然是贴蔑儿拜兴养驼户中的首户了。这一次胡德全揽下的依旧是茶货,交货地点是喀尔喀西北城市乌兰穆图。听完了胡德全的话,九年轻轻说了一声:“咱不走那旧路。”
“不走旧路走哪,”胡德全问,“难道说海掌柜有新路?”
未等海九年说话二斗子就接过了话碴:“九年哥踩通了毛尔古沁峡谷。”
“不可能吧,”一听说是毛尔古沁峡谷胡德全脸色都变了,“你开什么玩笑?不要说是驼运行了,就是满归化的人谁不知道毛尔古沁峡谷有魔鬼守着,任凭谁也不允许通过的。那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你忘了十几年前,牛二板的父亲牛刚和他带领的一只驼队就是在毛尔古沁全军覆没的。要知道那可是一只千多峰骆驼的大驼队啊!……”
“俺当然记得,”海九年说,“连毛尔古沁峡谷的事都不知道的人还能吃得了驼运行这碗饭?”
二斗子说:“九年哥他掌握了毛尔古沁的秘密哩,……他知道咒语哩,只要一念咒语就甚事也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海九年家的院子里,在场的还有二斗子、刁三万、王锅头、七哥好几个人,大家正围着海九年听他讲诉他在俄罗斯经历的事情。胡德全看看人多眼杂不便深谈,借个托辞他就离开了海九年的院子。吃过晚饭之后又抻了一会儿,胡德全独自走进了海九年的院子。海九年吃过了晚饭,在炕上偎着油灯抽烟呢,屋子里就只有二斗子和七哥了。
“七哥,快回家去吧,”胡德全满脸严肃的说,“我有话跟你九叔说,”
看着七哥走出了屋子,胡德全亲自把屋门关上了,这才脱鞋上了炕。
九年把烟笸箩朝胡德全跟前推推。胡德全把烟叶儿仔细装进烟锅里又拿大拇指摁了摁,把烟锅凑在油灯上,胡德全一边吧哒吧哒地吸着烟袋,眼睛斜着注视着海九年。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罩住了胡德全的脸,就见胡德全在烟雾后面开了腔。
“海掌柜,眼下也没有外人,”胡德全向海九年跟前凑凑,俩人几乎是脸挨着脸了。“你跟老哥哥我就亮个实底儿,你是不是真的在驼道上踩出新路来了?”
海九年点点头没说话。
“你真的是踩通毛尔古沁峡谷了?”
海九年又点了点头,还是没说话。
“真象二斗子说的,你知道了通过毛尔古沁的咒语?”
这一回海九年既没说话也没点头,他把烟袋在炕沿上磕了磕,张口说话了。
“胡驮头,你要是信的着我海九年呢,这一次你就按我说的道走。从归化到乌兰穆图,别家的驼队要走一百一十八天,咱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只要九十天就能到。”
“好,这当然是好及了。”胡德全把烟袋杆在脸前晃过来晃过去,“海掌柜,你的话要是当真,明一早我就到万驼社去,货主早就有话,这批茶货若是能够揞提前十天运到乌兰穆图,他们愿意多给五成的运价。”
“不是十天的问题,咱们走毛尔古沁至少能缩短二十日的时辰。”
“那更好了,俺就跟他们再加两成的货价。”
话说出去胡德全又不放心了,问海九年:“可是九年兄弟,咱都是吃驼运这碗饭的,你可知道一旦路上有个闪失就不是小事情了。”
“俺当然知道,一旦出了问题咱照赔货主的货物。”
“还不只是货主哩,咱贴蔑儿拜兴几千峰骆驼,……可是几十户养驼人家的身家性命哇!”
“刚才你一上炕俺说过了,胡驮头,你要是信的着俺海九年就走毛尔古沁;要是信不着也就不要再哆嗦什么,这一次走北路你就还让二斗子带着驼队走咸水井子。”
胡德全不说话了。眼珠子转了又转,后来又把烟锅里装上烟叶儿,点着了一口一口的抽。浓烈的烟雾在屋子里弥漫着,渲染着沉重的气氛。一直到胡德全把烟抽足了,跳下地穿上鞋走出了屋子,无论是海九年、胡德全还是二斗子他们三个人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过了有五六天,一个下午的时候胡德愉又来找海九年了海九年光着半拉膀子在院子里轧草呢。轧草的刀的刀刃闪着出一束束雪亮的光,草节飞溅着,“喳—喳”的轧草声坚定有力,七哥蹲在轧刀跟前手把着干草往轧刀下送。
“胡驮头来啦?”
海九年把拖在肚子上的大辫子抓起来向上抛出去,那辫子就像蛇似的在他的脖子上缠绕着,轧刀在他的手里并没有停下。
“海掌柜,”胡德全把一只脚踏在旁边的干草垛上,马鞭一下一下的在自己的马靴上抽着。“那件事咱俩还得再说道说道。”
“有什么好说道的,”海九年一下一下的轧着草,“你要是信的着我海九年就走毛尔古沁,你要是信不着就还走咸水井子。不用费话。”
“这不是一句话的事,”胡德全说,“要是俺胡德全一个人的事,那天晚上咱俩在你家的炕上早就把事情定了。俺说过了这是关系到全贴蔑儿拜兴几十家养驼户身家性命的大事。”
“你要俺怎么样?”
胡德全走过去,把马鞭子支在了轧草刀的刀刃上,海九年停住手了。两个汉子面对面站着,互相望着对方好半晌没有说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要打架呢。胡德全两条浓密的黑眉头拧着连在了一起,日光像是要穿透什么似的望着海九年的眼睛深处。过了好一会儿胡德全才开口说话,他问海九年:“你敢不敢跟俺喝碗鸡血酒?”
“俺敢。”
当下胡德全把马鞭往自己的裤子上狠狠的抽了一下,吩咐七哥说:“你去,回俺们家抓一只鸡来,俺要和你九叔喝血酒对天盟誓。”
听说海九年要与胡德全喝鸡血酒起誓,村里许多人都跑来了。当着贴蔑儿拜兴几十口子老老少少的面,海九年发出自己的誓言:“这次驼队走毛尔古沁峡谷,无论结果如何俺海九年甘愿以身家性命作抵,一旦驼队有所闪失俺的院子任由大家分了,俺的一百二十六峰骆驼任由大家牵去,俺若死了一了百了,俺若能活着回来,这条小命也交给大家任意处置。……”
说罢捧起酒碗将血酒一饮而尽。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按照预定的时辰起程上路了。
第二年五月驼队按时返回归化。驼队回村的时候贴蔑儿拜兴男女老少几百口子人跑出村外去迎接。一看见驮头胡德全胡子拉碴的黑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人们就猜到了这一趟贴蔑儿拜兴的驼队真的是大赚了。驼队归来的半个月头上,按照预先的约定胡驮头在万驼社拿到了货主付给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另一半运费——其中一半的运费在驼队起程前货主就已经预付了,这也是归化驼运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胡德全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上驼桥买下一百峰上等健驼,亲自把它们牵进了海九年的院子里。不用说这一次海九年也大赚了一把,依照贴蔑儿拜兴人的习惯,他把挣来的钱全都换成了骆驼。这一下海九年院子进而的骆驼猛增到了六百多峰!单从拥有骆驼的数量看,在贴蔑儿拜兴海九年排到了第三位。
海九年不但财气旺人气旺,这一趟他还把一个在草原上流浪的暴客收到了自己门下。这位暴客长的敦实孔武是个蒙古人,名字叫呼德尔楚鲁,关于呼德尔楚鲁还有一段颇为惊险的故事哩。
那次呼德尔楚鲁骑了一匹黑枣骝,乘着一个风高月黑的后半夜,一股旋风似地掠过海九年他们驼队宿营的地方。等驼夫们被狗叫声吵醒起来的时候,呼德尔楚鲁早已一只手提着一百八十斤重的货驮子逃得无影无踪了。
呼德尔楚鲁抢走的正是海九年的一个装满五台大黄的驮子。
这种事在驼道上不为稀罕,胡德全和驼夫们都说算了,好在损失不大。但是海九年说:“不行,俺得追回来!”
海九年挎了支勒伯根枪,骑上二斗子的骊马就循着暴客的马蹄印追去。在一个山洞里终于找见了呼德尔楚鲁。呼德尔楚鲁正在拆卸抢来的驮子,猛抬头看见洞口站着一个拿枪的黑影。他操起一把长长的唐古特猎刀就要和海九年拼命。
“别动!”海九年喊道,“你要敢动手俺就开枪打死你!”
呼德尔楚鲁颤了颤猎刀,身体紧贴住岩壁。这时他看清了,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他从那个人的声音中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某种可怕的力量。
“告诉你,”海九年说,“俺那驮子里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大黄,药材,你拿去没用。这么办,俺给你十两银子,你把驮子还俺。”
呼德尔楚鲁将信将疑,晃了晃猎刀没动。
海九年说:“不信你闻闻。”
呼德尔楚鲁其实早闻到了,又苦又刺鼻了。他信了,说:“行!”
45. 海九年和驮头胡德全的故事(3)
13 字数:2777
当然呼德尔楚鲁并不是真正的暴客,这一点海九年很快就看出来了。真正的暴客往往是成群结伙的。他们手里有枪,他们敢把整个驼队都吃掉,把人和狗杀光,货和骆驼都枪去。王廷相王掌柜早年就是遭了西伯利亚的布里亚特暴客抢劫的。不过抢他的是布里亚特人,救他的也是布里亚特人。海九年在一块岩石上放下银子,把枪背上抱起大黄驮走出了洞口。
“我跟你走,你要吗?”
海九年看了看呼德尔楚鲁,没说话。
“我能给你拉骆驼,我还会治驼马病。给骆驼补蹄,给马灌药,什么病都能治。”呼德尔楚鲁又说。
海九年说:“每年十五两银子干吗?”
“干!”
今非昔比,如今的海九年家大业大,就算是有二斗子的帮衫几百峰骆驼海九年是无论如何也照顾不过来的。呼德尔楚鲁的到来是海九年觉得轻松了许多,这个身材壮实的蒙古汉子确如他自己所说不但打草放牧样样都拿得起来,牲蓄有个灾灾病病的他都够药到病除。呼德尔楚鲁做事从不惜力,放牧、轧草、清圈……,一天到晚只要是海九年不招呼他他就水不停手的干,白天呼德尔楚鲁跟海九年、二斗子一起干活儿,晚上挤在一条炕上睡觉,日子长了彼此之间渐渐熟悉起来。呼德尔楚鲁说,他本来是喀尔喀草原上一户普通牧民人家的儿子,有一天王爷的管家骑着马来到他家的毡房前,管家连马都没有下,在毡房外直接喊着他的名字问道:“呼德尔楚鲁你愿意做王爷的替身吗?”
“我愿意,”
呼德尔楚鲁正在毡房里和父亲母亲喝茶,他们听到了管家的喊声走走到了毡房的外面。就听管家说:“既然这样你现在就跟我走吧。”
呼德尔楚鲁这个老实的牧民家的孩子甚连想都没有想,就跟在管家的身后来到王爷的府上。呼德尔楚鲁在管家的带领下一直走进王爷的内室,——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们站在了王爷的床前。王爷的房间内已经有两个喇嘛等候在那里,呼德尔楚鲁认出了其中一个喇嘛是庙上的住持。原来是王爷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请喇嘛大夫看了许多次总也没见好。后来王爷把达喇嘛请来,为他念经祛邪,但是王爷的病却是日见沉重。达喇嘛解释说,这是因为王爷某些行为不够检点得罪了神佛,要想病身康复必须前往塔尔寺烧香还愿。如今王爷病体沉重,躺在床上连翻身、吃饭这样的事都必须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完成,哪里能力前往塔尔寺,要知道塔尔寺距离喀尔喀走最近的路也有三千里地。达喇嘛给王爷出了一个主意,他说:“王爷不能亲往,可以请一位替身。”
于是管家就把呼德尔楚鲁请来了。这位单纯的牧民小伙子都没有回家与父母告别,就骑着王爷给他预备好的马上路了。马背上的搭裢装了炒米、肉干、酥油等食物,另外还有一个装满水的牛皮水袋。达喇嘛亲自用手把锅底黑横着抹在他的脸上,说是这样路上的妖魔鬼怪都会惧怕他。达喇嘛还一再叮嘱他:“你要一直朝前走,千万不要回头看。”要他在到达塔尔寺之后,替王爷烧了香还了愿再行返回。
半个月之后,呼德尔楚鲁走进了腾格里沙漠。很快他带的水和粮食就全消耗光了,继续朝前走就只有一死,马子也因为缺水和吃不上草变的瘦弱无力,呼德尔楚鲁只好牵着马反出了沙漠。呼德尔楚鲁违逆了达喇嘛的旨意,他走了回头路,就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就算他回到了喀尔喀也会被处死。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呼德尔楚鲁做了暴客。……呼德尔楚鲁本来就是一个勤劳善良的牧人,现在为海九年拉驼、放驼、打草,有饭吃,有屋子住,到年底还能拿到十五两银子的工钱,他就非常满意了。
呼德尔楚鲁的遭遇引起了二斗子对自己身世的感慨,听呼德尔楚鲁给他讲诉自己的遭遇,有好几次二斗子眼睛里忍不住噙满了泪。二斗子说:“咱俩都是苦命人,你有家不能回,俺更是可怜不但没有父母兄弟,就连自己慢谁也不知道。”
海九年安慰呼德尔楚鲁:“往后你就把我这当做你自己的家就是了,既然你违逆了达喇嘛的旨意,今生今世你是不能再返回家乡了。要我说,你还是得改个名字才好。不然王爷知道了你在归化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对于海九年的建意,呼德尔楚鲁同意了。海九年想了一会儿就想到了白守义这三个字。以后大家在工开场合就都称呼呼德尔楚鲁白守义了。而贴蔑儿拜兴的人更喜欢叫他“暴客”,这里玩笑于戏谑的成份已经成了主要的了。
回到贴蔑儿拜兴不久,海九年、二斗子、呼德尔楚鲁三个人焚香磕头结为异姓兄弟。按照年龄海九年排老大,呼德尔楚鲁排老二、二斗子排老三。
说起来他们不但是异姓还是异族呢,白守义是蒙古族,海九年是汉族;二斗子说自己是维族,其实他究竟是什么民族真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次结拜不同前次,九年说了,如今咱有了钱要把场面办的正式一点。于是三人一起进了一趟归化城,拣上好的果品点心还有香烛买了回来,在关帝庙三个人把果品点心贡好,燃着了香和蜡烛。然后齐齐跪倒在关老爷的塑像前,磕头结拜。
海九年说:“关老爷,保佑俺们三兄弟前程似锦。”
杀了一只羊,三兄弟就在黄泥小屋里喝酒庆贺。二斗子说:“俺活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过。”这一夜三个人全都喝得酩酊大醉。
不久,海九年第二次拓展了自己的院子。东墙因于白驼寡妇的院墙抵住不能动,西墙和南墙又分别向外扩张了两丈五和一丈。把黄泥小屋推倒,重新盖起了一大溜高大的正房。房子盖好了,突然王锅头喊了一声,说:“九年,坏事了!……”
王锅头拉着九年离开人群一点儿,压低声音说:“你这房子咋就盖了九间啊?盖的时候没注意,刚才我数了数,整整九大间。”
九年说:“九间咋啦?俺又没偷没抢的也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
“哼,还说没偷没抢,你这罪过比偷比抢要重的多了。”
“咋?”
“你这叫犯上作乱,你识文达礼的人难道不懂吗?大清律例你没听说过吗,只有当朝皇上才能住九开间的房子,就连一品大员也只能盖七开间的房子。想当初我的家乡有一位姓汪的老财,不小心给自己盖了九开间的房子,被人在朝廷奏了一本,结果把脑袋丢了。。”
“你一说我想起这事了,”
“这么着吧,”王锅头说,“这给你出个主意,这会儿当着众人的面你不要伸张,待过几日你悄悄的把东边那间房子顶挑了就没事了。说起来咱这地场山高皇帝远,山野之人对朝纲礼仪不大懂。就怕碰上那懂礼的人又是你的对头,参你一本就够呛。你把房顶挑上了间就甚事也没有了,不留后患,不授人以柄。”
过了几日海九年按照王锅头的提醒把最东边的那间房房顶挑了。他选了一个黄昏的时候,和二斗子、白守义三个人没用一启发工夫便把事情弄妥了。果如王锅头所料,事后满村子人竟没有一个注意到海九年房子的变化。只有在揭那间房子的顶的时候,二斗子很不情愿说:“刚刚盖好的房子就挑了顶,是钱憋的还是咋的?”
九年沉着脸说:“叫你挑就你挑,哪那么多废话!”
二斗子不吱声了。
46. 海九年和达尔玛的后续故事
13 字数:2201
在拓展院子之前,海九年带着王锅头来到喀尔喀。他要办两件事情,第一,是寻找达尔玛,第二,是为守护毛尔古沁峡谷的山神还愿。他委托王锅头在五百里外的一个草原集镇上购买了数万砖瓦,在毛尔古沁峡谷口北侧建造一座三开间的庙宇。浩浩荡荡的羊群从草原上开过去,每一群五百只,每群之间隔有两里地的光景。,羊群荡起的尘埃就像降落在地面上的灰色的云彩飘浮着移动着,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羊群就像一条活动的链子把集镇到毛尔古沁连接起来了。整整一万只羊,分开二十群络绎不绝。毛尔古沁峡谷口搭起了两顶白色的帐蓬,马车和驼队拉来了木料,十几辆牛车为工地拉水。从归化带来的几十名熟练的工匠,用了二十天的时间就把庙宇盖起来了。
海九年曾经去找了一次达尔玛。是二斗子陪着海九年一起去的。那年夏天雨水丰腴,海九年和二斗子各骑了一匹走马出发了。翻过大青山之后,他们就放开马在草原上奔驰起来。俩骑俩乘沿着驼道前进,马匹激动地狂奔起来,拙笨地扭动着屁股,把草滩一片片地甩在身后。风声呼呼响着,愉快地拂动着海九年的衣衫,海九年似乎听到了风声里达尔玛对他的呼唤,他发疯似的拿拳头不停地擂打骆驼的后胯。他觉得他的心他整个的躯体都要被那心中的烈火烧焦了。对二斗子和海九年由其是对领房人二斗子来说,脚下的道路就像对自己的指纹一般熟悉。有时候他们把马停下来完全是出于马的需要,马需要吃草喝水休息,而对于海九年来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向他要到的地方。
第九天头上他们来到了那根猛犸象牙化石跟前。这里的坏境海九年觉得无比亲切,沿着他熟悉的草原小径前进,只用了不到半天的工夫他们就站在了那口水井跟前。
海九年简直就不自己是怎么找到他和达尔玛曾经同生活过的那个地方的。当他站在水井过,望着曾经是清洌的井水又变成了一汪浑浊的臭水时,他心中的火焰顿时熄灭了。井还在,达尔玛和她的毡房却没有了踪影。那顶只有四片哈那的破旧蒙古包没有了。连他们扎过蒙古包的地方也被茂密的野草掩盖了,已看不出任河痕迹。草地上没有勒勒车轧出的辙印,没有马匹和羊群的蹄印。什么都没有。海九年双手垂下站在井边,久久地望着水面脬着的一层暗绿粘稠的物质。这时又和四年前一个样了。那会儿,他和达尔玛迁来时,这井就是现在这个样。井壁坝塌,井水脏浅,散发着熏人的气味。海九年想起,他脱掉衣服下到井里去,水面动,他看到无数叫不出名来的浮游生物在绿色粘稠的覆盖物下惊展慌乱窜,一只肚子胀得圆鼓鼓的灰色野兔睁着的色眼睛里充满了怅惘与悔恨。他抓住野兔滑腻的腿把它仍进了羊皮桶。达尔玛站在井沿上,她牵动驼毛绳将羊皮桶吊上地面,把死兔仍出去老远。他听见一声响亮的湿漉漉的爆炸声。他们干了一个下午,将浑浊的臭水掏尽,清洌的泉水带着沁人的凉意从沙质的地层里嘶嘶渗出来。他爬上地面,和达尔玛争夺着大口大口吞着皮桶里清澈的水,那水又凉又甜。达尔玛把水洒在他的头人,他们象孩子似的哈哈大笑。后来他们就肩并肩趴在井沿上,盯着井水里映出的两个人的倒影,久久地久久地不动。
海九年和二斗子骑着马在草原上整整转了两天一夜,没有找到达尔玛。他们又回到猛犸象牙化石跟前。望着猛犸象牙化石,就像是面对着他和达尔玛共同的亲人。他觉得心里堵得慌,呢呢喃喃地说:"你告诉我,达尔玛在哪儿……"猛犸象牙化石沉默着。海九年一个铮铮铁骨的硬汉子竟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似的把泪水洒在猛犸象牙化石那苍青的躯体上。
"俺走了……达尔玛。"海九年脑袋垂着说。
马走得很慢,海九年神情沮丧。渐渐地耳边有一个声音响起来,愈来愈清晰。那声音踢踢踏踏、踏踏踢踢始终不断地跟着他。是达尔玛那匹深灰色的老骒马!海九年的心又蓦然疾跳起来。他决定重新返回去寻找达尔玛!"俺一定要找到她!"他说,"再见她一面。哪怕她骂俺,那怕她拿鞭子抽俺,俺也就心甘了。于是他们又返了回去,接着在草原上寻找。
在一顶蒙古包前,一个老妇人对他说的话:"你找达尔玛吗?我看见她了,去年秋天她赶着羊群和勒勒车往北边去了。"
那个老妇人的家在猛犸象牙化石北边至少有一天的路程。往北,再往北!海九年和二斗子又骑着马又不顾一切的在草原上奔跑起来。重新燃起的激情又象火一样烧灼着海九年。有一个声音在顽强地不断地鼓励他:找吧!海九年,你一定能够打到达尔玛的!他催打着马狂奔,好象知道达尔玛就在某一段漫坡后面的蒙古包里等他。他向着一缕又一缕的炊烟扑过去,向着一顶又一顶的蒙古包扑过去。他不断地改变着方向,扩大着往北的范围。他忘记了世上的一切,心里只想着这一件事。每天天一亮他就基冲右突象个疯子似的到处乱扑。到了夜晚就随便宿在哪一家蒙古包里,没有人家的地方就在野滩上燃起一堆火偎着马睡。这样他又一气儿找了五天,跑遍了方圆几百里的草原,仍然没有见到达尔玛的踪影。那一缕缕的炊烟和一顶顶的蒙古包都欺骗了他。那都不是达尔玛。达尔玛好象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海九年孤自在一座沙包上坐了很久,一样从未有过的痛苦感觉浸蚀着他的心,达尔玛、戚二嫂、杏儿三个女人的形象在他的眼前交替出现。他不明白在自己的命运中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女人。命运似乎是在捉弄他,这三个女人都是那样的亲近又都是若及若离。
面对关云长的塑像海九年说:“我海九年不是忘恩负意的小人,今天我为关老爷还了愿。请关老爷往后继续保护我。待我海九年发了大财,我一定给你的塑像包一层金衣。……”
47. 戚二嫂和海九年的故事
13 字数:1740
署伏天,天气闷热的历害,从早上太阳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悬挂在村庄的上空,炽热的光线直泄而下炙烤着大地,早尖都给晒焦了,一整天人们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过了几天灰色的云彩就从四面八方向归化城聚来,接着就下起了大雨。夏天的日子对贴蔑儿拜兴来说,是既悠闲又散漫。在那些日头暴晒和大雨滂沱的日子里,二斗子、白守义还不七哥、王锅头一些人都聚在海九年的屋子里,大家围坐在宽敞的大炕上听海九年讲诉他在俄罗斯所经历的有趣的事情:伊尔库次克——他曾经亲眼目睹了两个俄罗斯商人为争夺一个女人而决斗的情形,两上男人站在距五十码的雪地上,互相用手枪射击。结果一个男人被打死了,那个女人就在一边等着,后来她跟着活下来的那个男人走了。……东天的贝加尔湖湖面被无边无际的大雪覆盖着,海九年为西伯利亚茶叶公司押运茶货,运货的是狗拉雪橇,雪橇就像驼队似的成百上千,数以万计的西伯利亚狗在雪野上狂吼,海九年身上裹着一件北极白狐皮做的大氅,头戴獭皮风帽,呼出来的呵气立刻结成了冰霜把他的胡子、眉头连接成一片了。……
许多漫长的白昼和夏日的短促的夜晚就像流水似的滑过去了,异域的奇异风情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有时候海九年会把故事停下来,他要喝会儿茶抽抽烟。这种时候人们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白守义的身上。
“‘暴客’说说你当土匪的事情吧。”
“他妈的,……”白守义把烟袋锅在皮靴的鞋底上使劲的磕磕,就诉起来了。“有一次俺饿急了,去抢一支过路的驼队。想弄点粮食或者肉填填肚子。结果吃的东西没搞上返倒被人抓住了。”
“他们没把你杀了呀?”
“他们杀我没用,”白守义说。
“他们要把你送给官府吧?”
“哪里呀,他们是要俺跟着他们一起干。”
“是哪的驼队呀?是咱归化城的吗?”
“哪里呀——我遇上了真正的土匪了!”
“哈哈哈”
众人笑起来。
戚二嫂到海九年院子里来了。那是一个下大雨的日子,戚二嫂两手撑着一个驼毛口袋在头顶上挡着雨跑进了海九年的屋子。屋门咣当一响,大家看见戚二嫂出现在眼前。那时候大伙正在被白守义讲诉的故事引逗的哈哈大笑,看见戚二嫂大家都止住了笑。
戚二嫂脸拘得通红,两只脚拼命的在地上跺着。
海九年问:“戚二嫂,有什么事吗?”
这话显然问的非常蠢,他让戚二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斗子帮着戚二嫂把尴尬的局面打破了:“戚二嫂,我们正在瞎聊呢。你也上炕来吧。”
“不了,该是做饭的时候了,”戚二嫂说,“俺来找海掌柜要面起子,还晶去年走外路的时候俺就托他连点胡杨泪回来,那玩意儿起面可比面肥好使呢。”
海九年哼哼着站起身跳下了炕,他走到了摆在地上的红躺柜跟前揭开柜盖儿翻腾着。等海九年把脑袋从柜盖下抬起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除了戚二嫂已经没有人了。戚二嫂依旧在当地站着,海九年手里拿着一个兰花布的小包裹,俩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竟谁也找不到话说。屋子里的空气好像一下子给凝固了,海九年听见自己“呼哧呼哧”直喘气。
“这几日咋见不着你人影,”戚二嫂轻柔的声音在海九年听了却像是擂鼓般的震动。“你是有意躲俺吗?”
“没有。”
“那是为甚?俺二嫂的院子里是喂着老虎哩还是养着狼呢,能把你堂堂海九年吓的进也不敢进了?”
“俺是跟弟兄们聊天呢,抽不开身。……”
“聊的挺红火吧?”戚二嫂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一定给弟兄们说了你在草地上和达尔玛的故事了?”
海九年把嘴绷着不说话了,血色在他的脸上迅速退下去。海九年的脸很快就变的刹白。
戚二嫂又说话了:“你以为俺是那种鸡肠小肚的女人吗?俺说话你咋就不信呢,俺早就跟你说了,你众俄罗斯回来的头一年俺跟你说了,现在俺还是这个说法。俺戚二嫂虽说是一个女人的身子,可俺的心就像男人,俺能容得下人。俺还是早先劝你的那句话,你把山西老家的媳妇接来,把草原上那个达尔玛也接来,咱们几个在一起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如今你这么大的家业,屋里屋外没有女人哪能行,反正不管你有多大的家业你也回不了老家了,老家的路对你算是断了,再也接不通了。你就再把你娘也接到这边来,俗话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48. 二斗子的故事(1)
13 字数:4120
二斗子的生活则是另一种情形,这个心地单纯的驼夫汉子,每天都在一种无忧无虑的状态下打发着时光。这一天二斗子独自一人进城玩耍。二斗子骑着青骢马在摩肩接重的人流中沿街走着,经过纪新铺。兴隆票号、燕美戏院、美人桥妓院、大德盛钱庄,来到被钱烧红了眼的赌徙就是闭上眼也能摸着它的门坎的宝局房。干别的行当有赔有赚,唯独这宝局房的掌柜只有赚没有赔。每到秋季走外路的驼队纷纷归来,各路商贾云集之时,宝局房正是赌客盈门,财源茂盛。
这宝局里完全是另一种气氛,无论是掏宝的捧宝盒子的还是初登赌场站着观摩的人,大家的注意力全部被桌子上的股子和捧宝盒人怀里的宝盒子所吸引。谁也没有在意海九年走进来,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准备接纳他。深秋时节,屋子里已经点起了老虎灶,坐在炉灶上的闪闪良光的黄铜茶壶里水已尼开了,嘶嘶啸叫喷出一串灼人的热气。围着一张八仙桌四面掏宝的人,一个个头上都冒着冷汗、热汗,灵魂个个赤裸裸地暴露着。
二斗子一双小眼歪扭着拉成一条难看的曲线,浑浊的汗顺着他的光脑流下,一双鸡爪似的手痉挛颤抖。他从二斗子的面相上看出来。他已经输光了。听得捧宝盒子在套间的门帘后边喊:"豁口--!"二斗子哧地一声就瘫在了凳子上。
"钱呢?二斗子,往出掏!"
坐在二斗子旁边的赌客面貌凶悍,直眉瞪眼朝二斗子喊。
二斗子双手拍着胸脯扯开红布腰子,苦着脸朝众人求告:"各位弟兄,俺改日一定奉还……"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与海九年的目光掸撞在一块儿。
"没这道理!改日奉还?……"那面相凶悍的汉子站起来,一只脚踏在条凳上,伸手扯住二斗子的红布腰,"刚才咋说的?咱们就照你说的办--脱裤子,光屁股去借!"
二斗子偌大一条汉子被那面目凶悍的汉子当胸抓住,浑身象散了架,气喘不上来脸憋得通红,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二斗子嘿嘿笑着,说:"请息怒,这位大哥。"
一个汉子走到二斗子跟前,伸手抓住了那个大汉的手腕。那大汉从骨头缝里感受到了那只手的分量,扭脸朝来人看了看松了手。
二斗子抬眼看时才发现自己的结拜哥哥海九年来到了眼前。就听海九年问那汉子。
"二斗子欠你多少银子?"
"不多,二十两。"
啪!海九年将怀里的钱袋掏出丢在桌上。
"九年哥!"
二斗子喜孜孜的叫了一声,站起了身。
海九年在二斗子的座位上坐下,将钱袋一提,银子哗啦啦滚在桌上。那汉子看看海九年看看银子,仔细数了二十两搂在自己的怀里,又将余下的往一起拢了拢推向海九年。
"这位大哥,你押吗?"捧宝盒子的问海九年。
"押!"
"多少?"
"就这些,全押!"海九年用眼睛指指桌子上剩下的三十两银子,把股子抓在手里。
海九年盯着那凶悍子的眼睛,吼一声投出了股子。股子站定--显出嵌着红色的月牙的一面。
套间里传来摇宝盒子的朗声唱道:"红月--!"
海九年伸出两只手臂将各方赌友门前的银子尽数搂在自己的怀里。
这一次,海九年如得天助,大胜而归。自此海九年天天狂饮滥赌。
出了宝局房哥俩欢天喜地的在街上走着,二斗子说:“大哥,赢了这么多银子,咱哥俩找个好饭馆儿好好喝一顿。”
海九年说:“不。”
“对了家里二哥白守义一个人还放骆驼呢,”二斗子说,“咱把好酒买上,在割上几斤肉,三个人一块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不,俺是说今日里有正经事呢,”海九年说着话已经拐上了牛桥,“你跟俺走,咱们到马桥上去。”
“到马桥上去做甚?”
“买马。”
“买马?”二斗子问,“咱哥仨不是都有马骑嘛,还买什么马?”
“俺得买匹好马。”
六面都刻有血色红点的猛犸牙色子,在铺着绿色俄国毛毯的赌桌上嘀溜溜地打转儿。股子上伸出了许多看不见的线紧抻着,线的另一头牵着的是一双双黄色眼珠蓝色眼珠黑色眼珠红色眼珠。这些各色眼珠一律圆睁着如同镶嵌的一般。绿幽幽的灯光笼罩着的房子里空气仿佛被抽尽了,赌桌前的每一俱都呼吸急迫。
一注赌定,时引起山呼海啸般的喧腾。蓄着棕沟大胡子的米契尔.康达笠夫坐在海九年的对面,他把笑成两条红的蓝色眼睛瞄着海九年,伸出多毛的手臂把散落在桌上的卢布都搂在自己怀里,
米契尔.康达科夫是海九年的老相与,他是专门从事对华贸易的莫斯科商帮的成员。康达科夫的交亲曾经参加卡婕琳那女皇派出的官商队到过北京。
说到俄国商帮我还知道一些。其时俄国商人的对华贸易活动变十分活跃,他们以经营商不同大致分为六个大的商帮,即:莫斯科帮,以经营狐皮和经营皮革貂皮狐皮和毛外套为主;喀山帮,以经营皮革制品为主……那时候,光土拉帮在恰可图市场通过公开渠道一年之内向中国出售的黑猫皮就达二十匹万余张、灰鼠皮六十七余张、獭皮一万三千余张,易额是相当可观的。
"还赌吗?哈萨罗夫。
米契尔.康达科夫笑眯眯地问海九年。
"赌!"
海九年谁也不看,从旁边桌子上抓起一瓶洒,一口气不歇地将整瓶的俄国葡萄酒都倒进了肚子,睁着一双红眼,脸上的肌肉肉向肋拉出一条条横线。又一抓把猛犸牙股子抓到手里,在他的大手中股子被得粘乎乎湿淋淋。已经整整两天两夜了,在之闪着莹莹绿光的屋子里赌客们早分不出白昼与黑夜,世界在他们一双双饥渴的疯狂的眼睛里已不再存在,他能够看见的只有那一堆堆的卢布。
8
贴蔑儿拜兴唱社戏,不单有四乡八里的人聚隆来。也引来了城里看戏的人。一位纨绔公子赶着马车走进了贴蔑儿拜兴,此人衣着什么,带着厨子,帐蓬。早早的把一块好地场占上了。结果与胡驮头冲突起来。海九年二斗子赶来。九年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正是史靖仁。
九年把将打架的双方隔开了。史靖仁也认出了古海。他喊出了古海的名字。
如今史靖仁已经举家迂至归化城,住的地方也由原来的小南街东巷迂往了一条较为避的巷子里,这是一条深不足一百步的死巷,名字就叫无名巷。巷子里只住着六七户人家,全都是近些年来有山西过来的商人自己盖起的房子,这条巷子原本是西利图召东缘的一片空地,召庙把这片地方卖给了商人做了宅基地。这六七户人家都是做零散生意的小商人。院子一般都很小,最大的也只有五开间,全都是穿鞋戴帽半土半砖的房子。地面也都裸露的泥土。只有史靖仁的院子是三进全砖全瓦,门楼也盖的十分高大威风。门楼两边蹲着两尊石狮子像,显形着主人的不同反响的气迫。
史靖仁与古海同龄,算一算这一年也三十几岁了,身体微微发胖了,人也显得成熟了许多。一年前父亲史耀去逝,史靖仁回家为父亲办理丧事,在家住了半年。返回归化的时候就把妻子和孩子都带来了。行前将房财出卖给了祁县的一个富商。一般人家办丧事请和尚念经,只做三日,史靖仁为父亲做的道场经历了整整七天七夜。史靖仁为父亲的丧事大事操办。七日之内天天晚上燃放焰火,每当夜晚整个下史家村上空焰火此起彼落形同白昼。焰火不仅照亮了自己的村子;就连十里之外都能看得见。一连七夜的焰火放得就连村子里的鸡都被搞晕了,一只只不分昼夜乱打起鸣来。史耀出病时纸扎和绸缎挽幛以及各种仪仗,排列起来长达一里,用六十四个人的扛,往出抬拍木棺材。这两家的丧事开支,全在两千两银子左右。他们娶儿孙媳妇时,招等客人三天,正日那天是八碗席,拜人那天是六六席,回门那天支应道喜的亲朋邻居,不论是谁只要拿二百文制钱或二十枚铜元,就可以吃一顿四盘一碗的酒席。
史靖仁在归化开了一家买卖,生意做的不错。这是他在归化城开的第三次买卖。
九年上桥买马,二斗子在桥上找到了九年。两人在市场上的马群中间蹿来蹿去。好几匹模样非常俊秀的马都被九年放过去了,海九年在那些马的脊梁上拍拍失望的叹着气,眼睛望着别处,从它们身边走开了。二斗子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跟在九年的身后从那些马的身边走过去了。一个马贩子抓住了二斗了的衣袖。“咋回事?”马贩子二只浓密的黑眉毛向上翘着,,“你家海掌柜今日为甚这么怪,要知道我们牵给他看的马可都是归化城上好的走马了。”
二斗子不置可否的摇摇头。许多马贩都牵着马,把二斗了包围住了,一匹新马,一匹青色毛皮的高个子马,亲热的把它的长脸凑到了二斗子的身上,细丝戎的嘴唇颤动着触到了二斗了的脖子。二斗子闻到青马鼻子里酸酸的热的气味。二斗子扭身看看那匹马笑了,眼睛出现了笑意。那马贩子看出来了二斗子对青马的喜爱,他把一只胳脖放到二斗子肩膀旁上臂几乎是把二斗子搂在怀里。
“二掌柜,我这大青马可是绥远将军退下来的名马,如今海九年坐了归化城万驼社的社长,也算是咱归化城的名人了这马归了他,与他的身份正是合适呢。不信你骑骑看,这走马走起来的时候脊背上就是放上一碗水也不会洒的。”
“我知道……,”二斗子心不在焉,目光越过大青马的脊背向远处嘹着。海九已经走的很远了,他的高大的身影越过了一群杂色的马走到河提的下面去了。二斗子追赶过去了。
“九哥,今日你这是咋回事如此挑剔,连绥远将军的马你都看不上眼了,你要买多好的马呢?”
一匹很丑陋的青骢马在河滩地吃草,九年朝那匹马走过去了。青骢马打着三脚绊一蹦一蹦地躲闪着,被赶上来的海九年抓住了缰绳。青骢马嘶叫起来,两只灰色的眼睛陋出了惊恐的神色,扬着脑袋躲闪着,两只坚起来的前蹄乱蹈着,好几次差一点就砸在了海九年脑袋上。海九年没有松开缰绳,他的身体顺势向下把青骢马的三脚绊解开来了。
“这是一匹生个子马!”二斗子远远的喊道,“你可别惹它。”
但是当二斗子跑过去的时候看见海九年已经翻上了青骢马的脊背。青骢马蹦着跳着嘶叫着,在原地打着旋,它的四只坚硬的蹄子把一团团泥巴踢到空中去了。海九年把缰绳狠狠地往自己怕怀里搂着,他终于把青骢马制服了。青骢马驮着他在草滩上奔跑起来马蹄在潮湿的河滩地踏着发出一串串的闷响。很快连人带马在二斗了的眼里消失了。
一阵奇怪的脚步靠近二斗子,外路人走到二斗子跟前把他的拐杖支支稳,松开抓着拐杖的手就用那只手在二斗子的肩膀上拍拍。
48. 二斗子的故事(2)
13 字数:3685
“那个骑马着我青骢马的人他是谁?”二斗子一扭脸被那个人吓了一跳。二斗子看见一个相貌非常丑陋的的人向他走过来,那人腋下支着一根拐杖,也不知道受过什么重伤整个面部全都被破坏了。二斗子认出来了这是新进出现在归化马市的上的一个桥牙子,据牙纪们说,这是一个具有高超相马技术的怪人,是一个外路人。
“那青骢马是你的吗?”二斗子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斗子又问,“你是谁?”
“马贩子。”
“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相马高手吧,一个外路人是吧。”
“是个外路人,相马高手不敢说。”
“你的事我都听人说了,马牙纪们把你说的可悬乎呢。”
“我只是一个外路人。”怪人眼睛抽抽着似乎在笑,“告诉我那个骑马的人是谁?”
“是我哥哥,”二斗子注意着怪人脸的上的表情,说。“难道你不认识他吗?他就是万驼社当今大名鼎鼎的社长海九年。”
“我是个外路人,刚来不久,归化这地场的人事还不熟络。”
说着话一阵马嘶声远远的传来,眨眼的工夫海九年就骑着青骢马返回来了。听到动静许多马贩子纷纷跳下河提朝这边聚过来。
破脸马牙子从海九年的手里接过缰绳,问道:“掌柜的骑了一趟感觉如何?”
“是匹好马,什么价?……”
海九年目光猛的与马贩子的眼睛撞在了一起,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的刺了一下。当他再去寻找那双眼睛的时候,那眼睛中的熟悉的神情已经不见了。就像一道闪电迅速消失在了云层的后面。海九年感到一种非常熟悉的东西在撩拔着他的记忆。
破脸马牙纪牵着缰绳转身要走。
“等等,”海九年追上了破脸牙纪,“你还没告诉我,这青骢马多少银子你肯出手。”
“我这马还没调训好呢,……”
“等等,”海九年寻找着相马人的眼睛说,“请问先生贵姓?”
“我一个外路人,也是一个出家人,要问我的名字云游两字便是我。”
“我好像在当见过你,”
“不可能,我云游道士自幼出家……,”
“行了,咱闲少说,”海九年伸手抓住马缰绳,“这马我要了,先生请报个价吧。”
“我说过了,我这马是匹生个子马还没调驯好呢。……”
“它就是匹孬马我也要了,你开价吧。”说着海九年把一只手伸向马贩子。
两只手抓住的同时都隐没在了袖子下边。大家都知道激烈的讨价还价在袖筒里展开了。隐藏在袖筒里面的两只手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就听海九年说:“先生不要再争了,正因为这青骢马是匹好马,我才肯出这个数买下它。”
“我看海掌柜相貌堂堂、气宇非凡,确也是懂马的人,你说不争就不争吧,这马我是一半卖你一半送你了。……我教你,这马牵回去以后不能立刻骑用,你要好好调养它……。”
马贩子如此这般给海九年讲诉了一遍。
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之后,马贩子又拍着胸膊说,“你等着吧,只要你按我的方法去做,保证它如同十八岁的大姑娘,越变越好看,到那时你再骑它就知道了,保你日行八百夜行五百。”
回到了村子,海九年在自己的院子里栽起了四根桦木杆,桦木杆有碗口粗细横着又绑了两根同样粗细的桦木杆,使它们组成一个结实的木架。把青骢马牵了进去。在把青骢马牵进去之前,他又在木架下挖了四个浅坑,青骢马走进木架以后,四只蹄子恰巧踏进了前坑里,把四只蹄子埋住青骢马就再孔动不了了。马的缰绳高高的栓在马桩上,在马的面前放着食槽和水桶。这一切海九年都是在二斗子的帮助下完成的。但是至在马桥上把这匹相貌丑陋的青骢马买到手,直到把青骢马绑在桦木架子里边埋上了蹄子,海九年也没有告诉二斗子买这匹马究竟花了多少银子。海九年年怪异举动引来许多村人的围观。应该说在贴蔑儿拜兴男人们没有一个对马是太外行的,在他们的生活中接触最多的东西被了骆驼和狗之外就要数马了。但是几乎所有的人看了海九年买回来的这匹青骢马都摇头,首先这马的丑陋就让他们看不上眼。当他们听说了青骢马的价线的时候,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圆了。刁三万把惊异目光在海九年和青骢马之间扫了好几遍,说道:“两千二百两银子哪,这简直是有争钱没处花了。……”
“这种马,身量并不算太高,毛片就像耗子似的灰不溜啾。”
“这马买栽了!”
…………
对于大家的议论海九年一律不作答复。海九年在院子里的的水井里打了水挑到青骢马跟前,手里拿着一个瓢绕着马架子把水顺着马腿浇下去。
“哈哈,这可是新鲜事呀。”刁三万拍着自己的膝盖嘲笑道,“快来看呀,我说自位老少爷们儿你们从小到大谁见过这种调训马的办法?”
“就像是种庄稼哩,还浇水呢。”
“要不要给你的马施点儿肥呀?海掌柜。”
“既然是种马蹄子当然是要施肥了,”有人替海九年回答,“等着瞧吧,也许是过几天一工匹小马驹子就从马蹄子下长出来了。”
“不是一只马驹了,应该是生长出来四只小马驹才对”
“嘻嘻嘻……”
“哈哈哈……”
“嗬嗬嗬……”
围观的人笑成了一片。
只有戚二嫂例外,她站在人群的外围从人缝间向里看着。海九年提着桶满脸严肃的在给马蹄子浇水呢。
傍晚的时候戚二嫂又一次走进海九年的院子。海九年盘着腿坐在地上,二斗子坐在他的身边,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欣赏青骢马。戚二嫂围着青骢马转了一圈,落日的余晖照在青骢马的脊背上和高高昂起来的脑袋上反射出一片金色的光芒,戚二嫂伸手在马背上摸了摸表示着自己的看法:“谁说这马丑陋了,我看着满漂亮的。归化城的马桥例来是讲究规矩的地方,桥牙子是不能把了匹孬马当作宝马买卖给人家。”
二斗子说:“这不是走马,是一匹奔马。”
戚二嫂唔了一声,说:“我明白了。九年你是要骑着这青骢马回家了。你是嫌走马速度太慢。”
“九年哥真要回家,”二斗了问,“你怎么不告诉俺?还算是兄弟一场呢,想当初咱俩人跪在关老爷的泥像跟前是咋发的誓,你忘啦?”
“我谁也没告诉,”
“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戚二嫂说,“九年回家的事还是我给他出的主意。”
二斗子高兴了,蹦起来扑到九年跟前,盯着他的眼睛问。
“九年哥你真的要回家吗?带上我吧,喀尔喀、新疆、俄罗斯我都去过了,就是没到过山西祁县,早就听王锅头跟我说,那地场可是好呢!”
“好是好啦,”二斗子的话把海九年的思绪牵引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整整十八年了没有踏上过故乡的土地,要是这青骢马两天半就能把我带回去。不要说是两千二百两银子,就是比这高出一倍的身价我海九年也甘情愿掏给那个马贩子。”
“真是归心似箭哪。”
戚二嫂在心里兀自感慨着走出了海九年的院子。
半个月之后,海九年用铁锹从地里把青骢马的四只蹄子挖了出来。待到二斗子帮着海九年把在地里沤了半个月的马蹄清洗出来之后,他惊异叫了出来:“这是什么事情?马蹄怎么变小了?就像是俄罗斯人脱掉了套鞋。”
海九年牵着马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再看这马就像减了肥的人身形矫健、步履有力。整个看上去无论是腰身和腿长以及踝骨都恰到好处,绝对是一匹骏马。二斗子打开院门,青骢马载着海九年跑了出去。但二斗了追出去的时候,只见一道烟尘在村道上空荡着,青骢马和海九年都不见了踪影。
直到这时候二斗子都不知道海九年是干什么去了。还是在给青骢马沤蹄的时候,海九年一边蹲在地上仔细的往埋马蹄的坑里淋着水,一边有一达没一达的对跟在身边的二斗子说:“过两天俺要出门走几天。”
海九年既没有告诉二斗子到哪里去也没有说清楚他去干什么,对二斗子的询问海九年只是简单的回答:“多余的事你不用问。”
有人认出了古海。
马桥上许多人都知道了古海的故事,说是古海如何如何得到神人的指点,踩通了毛尔古沁峡谷。
关于毛尔古小心翼翼峡谷的议论。
有人说,他情愿出三十万两白银买下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
“想的美,”另一位说,“那可是一棵活的摇钱树,能够祖祖辈辈吃下去。”
毛尔古沁是一条近,他可以省去半个月的路程。
10
大盛魁。
大掌柜知道了毛尔古沁的秘密。
大掌柜和王福林在谈论毛尔古汜的事情。
“你打听打听这个人,”大掌柜说,“毛尔古沁的事情太是重要,若是真的有人掌握了它的秘密,往后可就不得了了。”
王福林说:“传说中的这位奇人姓海名九年。”
“对了,我还听说贴蔑拜兴有一个驼夫迷路了以后,被一支俄罗斯驼队代到了境外,结果这个驼夫就在伊尔库茨克开起了买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这事市面上传的很广,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我逐磨十有八九这事还真有。”
“我们通司高号几十家从一百年前就给皇帝上了折子,几代人不断的努力,也没能实现了。想不到这个人居然轻轻巧巧地就把事情办成了。”
“我听说,踩通毛尔古沁和在伊尔库茨克开买卖的人是同一个人。”
“这事你抓紧点,一定把这个人找到。”
48. 二斗子的故事(3)
13 字数:3756
11海九年骑着青骢马奔驰在通往山西的大道上。海九年是凌晨十分出发的,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已经翻过了归化城南的蛮汗山。他在心里算了算,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青骢马带着他已经跑出了将近二百里的路程。心里对自己说:“这马真是不赖哩!”站在蛮汗山的山顶天色骤然放亮,山下是一片开的原野阡陌百里,目击所至尽皆是农田。暖洋洋的阳光斜着照在青骢马和海九年的身上,海九年看到在马脖子上的鬣毛下边有亮晶晶的汗珠渗了出来。翻下了山坡的时候海九年放松的缰绳让马放慢了速度。
从归化至他的家乡晋升中平原上的那个小村庄整整是一千三百里地,海九年清楚的记得十五年前当他和杰娃、靖娃跟在姑父姚祯义的身后第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而这一次古海骑着特意买来的青骢马回家,心里装着特殊的感受,看到路边的农田和在地里劳作的人心里是既亲切又隔膜的感觉。感觉中的时间过的非常慢,事实上青骢马的速度非常快,他只在路上住了两夜第三天中午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一个高大的土堆那是故乡特别的标志。小的时候他和杰娃、靖娃一帮小朋友们经常到这个土堆上来玩,他们把这个土堆叫作北山,在方圆百里的平原上这个“北山”是非常显眼的,虽然它的绝对高度超不过五丈。这个土堆距离小南顺只有不到十里的光景,一走到这个土堆海九年的心跳就不由的加快了。他知道看见“北山”就意味着家乡到了。他在被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心理驱使下,海九年勒住了青骢马。海九年把青骢马栓在一棵树上,自己爬上了“北山”。他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半天到达了,归心似箭,然而他却不能提前走进村子,他坐在“北山”的顶上等待着太阳的落山和暮色的降临。
山下的道路在中午的时候正是最忙禄的时候,一列列的骆驼,一串串的马车从他的眼前走过去。沿这这条道路再往前走三十里便是祁县城,他似乎看到了县城里林利的店铺和街道上车水马龙的景况。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海九年的心里升起来他觉得从故乡到归化一千三百里的路程竟是如此的短促,似乎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走完。而实际上他却走了整整十五年!这漫长的十五年每一天都是怎么过来的海九年自己也说不清楚了。无数次的出现在他的梦境地中这条道路就像孩子手里的猴皮筋忽而变长忽而变短。等待中海九年一次次的想着自己走进村子的情形,或许他在村口会与一个晚归的汉子相遇,或许他会与一个在村道上匆匆走过的妇女擦肩而过,……他设想着自己和他们打招呼、问好,却觉得无论怎么做都非常别扭。他想最好是谁也不要碰见,把帽子揪的低低的遮住个半个脸一下子就来到自己的家门口。
时间在艰难的等待中一点一点过去,太阳终于落山了。海九年走下山来,眼前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情景:二斗子站在青骢马的跟前。
“九哥,”二斗子笑眯眯的喊他。
海九年使劲眨巴了一会儿眼睛,发现眼前站着的真是二斗子,在青骢马的另一边二斗子的黄彪马也栓在树上。海九年不高兴了,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
“是戚二嫂不放心你,叫俺陪伴你的。”二斗子依旧笑着,似乎是为自己的行动很感得意。“俺一直跟着你的后边。”
海九年沉着脸蹲下去,系上了青骢马的肚带。他把马缰绳攥在自己的手上,一边使劲的在自己的手掌上一圈一圈的缠着,一边对二斗子说:“俺海九年活半辈子的人了,不知道甚是你帮俺,甚是不需要吗?俺这次回家你以为是衣襟归乡吗?俺是被扯破了脸的,在俺们家乡被字号开销出来的人是没脸见人的。你没看见俺在这土山上坐了一下午?俺在干什么?俺在等太阳落山,俺在等天黑。俺回家得像鬼似的趁人不注意溜进村里去。带着你咋办?”
“俺在村子外边等你。”二斗子说,“俺不进村不给你添麻烦”
“你不吃饭不睡觉啦?你知道俺在家要住几天?”
“……”二斗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么着吧,”海九年说,“既然你已经来了,你就到城里去转转玩玩。你到祁县城里等着俺,办完家里的事俺去找你。”
“那真是太好了,俺早就想来祁县耍耍了。”
“不过俺预先把话提醒你,”海九年说,“耍归耍,可不要闹出什么事情。”
二斗子爽爽快快的应道:“俺知道,”
海九年亲自把二斗子送进了祁县县城,把他在一家旅店安顿下来。
百般叮嘱之后,海九年跨上青骢马一溜烟朝家乡的村子跑去,这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小南顺,这个海九年从小生活惯了的村庄以一幅冷面的面貌迎接着久别的故乡人。村子外边的大道被月亮照着泛着灰色的光亮像一条带子铺展着。远远的海九年就下了马,他牵着马缰绳一步步向着自己的家走近他似乎是害怕把脚底的道路踩坏似的小心翼翼的移动着步子,脚底摩擦在沙制的路面上发出一阵阵喳喳的响声。青骢马高高的昂着头蹄子抬的很高每一次迈动都显得既紧张又兴奋。
还好,从村口到自己家门的院子海九年没有碰到一个人。老槐树的半个树杈伸展到院墙外面,灰色的门楼静静的站立着,等待着。海九年敲响了门环。响亮的金属敲击声在村道两边的墙上荡着,海九年的心怦咚咚的狂跳起来。在等待开门的时间里,海九年打量着自己家的院门门楼,门楼上灰色的瓦,瓦缝间长出了许多小草,门楼挑檐探出来的滴水——一种雕刻着兽形图案的瓦——缺了好几块。大门门扇的下角包皮被常年的碰撞磨透了,露出了黄羊木的断碴,断碴已经很陈旧了。……
一阵熟悉的让人心痛的脚步声越走越近,门开了。随着院门拉开的吱扭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是谁呀?”
海九年喉咙里抽搐着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大门打开,浅灰色的月亮照着,杏儿出现在海九年的面前。
“请问先生找什么人?”
“杏儿……”
“请问先生是谁?”杏儿黑色的眼睛显露出惊异神色,目光很快的在海九年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
“俺是古海。”
杏儿像被电击中了似的,惊骇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她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接着就像面条瘫倒了下去。
母子见面的情形是非常冷淡冷静的,古海娘家已经准备要睡觉了,老妇人听到媳妇的召唤从内屋里走到堂屋里来,他的肩上披着一件灰蓝色的衫衣,衬衣衣领和袖口的地方都打着补丁。头发花白了的古海娘在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她的脸颊上挂着几滴清泪,显得干瘦的手在儿子粗糟的大手中间握着,目光越过儿子的头顶望着堂屋的门。
海九年跪在母亲的跟前呜咽着诉说了别后的情景,母亲的冷静使他感到意外,也让他的担心减轻了许多。母亲既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因为承受不了久别重逢的激动而晕厥过去。她坐在太师椅上脊背直立着,海九年觉得母亲的手在他的手掌中哆嗦了一阵之后就安静下来并且越来越有力了。
“这么说你被大盛魁开销的事情是真的了?”
过了好一会儿,古海娘这样询问自己的儿子,她把自己干瘦的手从儿子的大手间抽出来移到了儿子的头顶上,抚摸着。这是自儿子走进门做母亲的最亲热的一个动作了。过了一会儿母亲又问儿子:“你给俺说说,你刚才说你现在是在归化城外一个什么村子里做驼户掌柜,是什么意思?”
“驼户掌柜就是养骆驼的人,俺那个村子里全都是养骆驼的。孩儿在村子里是数的上的养驼大户,院子里圈着六百多峰骆驼。”
“不管骆驼有多少,说到底你还是人拉驼骆的人,是吧?”
“是,……”海九年说,“孩儿知道既然被大盛魁开销了就再也没脸面回家乡了。这次孩儿回来就是要接母亲和杏儿的,如今孩儿挣了钱也算有钱,孩儿会把你们接到归化城去,日夜侍奉母亲已尽孝道。”
“俺不去,”古海娘说,“俺哪里也不去。小南顺有古家的祖坟有你爹不散的阴魂俺在得在这守着。”
“我去!”杏儿站在婆婆的身后轻声的说道,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口气十分坚定。
“不许去,”古海娘说,“俺们谁也不跟他去,自古以来就有规矩,到口外做买卖的人不允许带家眷的。”
古海再没有说什么,他就一直在母亲的膝下跪着,低着头沉默着。后来古海娘也不再问什么了,一家人在沉默中消耗着别离十五年之后的重逢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古海娘起身回内屋去了。在推开内屋门的时候老妇人停下来,她半扭着身子对依旧跪在地上的儿子说,:“起来吧,你先去歇息。余下的话明日再说。”
海九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跟着杏儿走进自己房间的。他坐在炕沿上,魁伟的身体一直在轻轻的哆嗦着,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杏儿就像一个影子似的走动着,也没说话,她打了一盆热水,小心翼翼的脱下古海的鞋,又把袜子脱掉,将丈夫的两只大脚放进水里洗。她的头低着,目光一直盯在丈夫的脚上。杏儿注意到了古海身体颤抖得很厉害。她问:“你冷吗?”
古海没说话。
杏儿又问:“我给你披件衣服吧。”
古海依旧没说话。
杏儿站起身走到柜子跟前,他在柜子里翻腾了好半天找出一件藏蓝色的夹袄。杏儿把那件夹袄给丈夫披在肩上,她发现那衣服太小了,与现在的古海庞大的身体极不相衬。但是这件夹袄唤醒了杏儿的回忆。十五年前的情形又一次在她的眼前重现了。那时候杏儿也曾经为丈夫洗过脚,就像今夜一样。不同的是十五年前的丈夫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年她自己也才十六,而丈夫则只有十四岁。清楚的记得自己嫁到古家来所过的日子。
古海在家住了三天。
48. 二斗子的故事(4)
13 字数:4266
12返回归化的路途古海用了比去的时候多出一倍的时间。二斗子陪着他在从晋中返回归化路上的两昼夜,海九年想了很多事情,他给二斗子讲了许多过去的故事。他在家乡事后的事情。
天真的二斗子起初疑疑惑惑地斜眼看着海九年,对于他这种的失的喜欢唠叨的样子觉得很惊奇,后来就猜到了,这是古海想用很久以前的许多往事来使自己摆脱开那些痛苦的念头--于是二斗子也支持他的谈话,甚至于还花费了些多余的力量。二斗子一面非常详细地讲述着他在沙漠里迷路的可怕经历。一面无意中朝古海看了一眼。看见眼泪正在他的黑黢黢的脸蛋子上流下来。二斗子抻了抻马缰绳使黄彪马落后了青骢马一个马身的距离。他不愿意让古海知道他看到了古海流泪的情形。在后面走了有半个钟头,后来又走上来了,试着想谈些别的问题,谈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但是海九年没有答茬。他们就这样走到中午的时候,一声不响地骑着马,马镫紧靠着马镫,往前走着。
虽然天气很炎热,他还是放开马小跑一阵,飞跑一阵,只有很少的时候偶尔放松脚步,使马一步一步地走一会儿。直到中午时候,当直射下来的太阳光烤得不能忍耐的时候,海九年才在山沟里停下来,卸掉马鞍子。放马去吃草,自己却跑到阴凉地方去,往地上一趴--一直趴到炎热消散的时候为止。
离开小南顺的第二天早晨,在一个村庄的附近,还没有走出几里地古海就勒住了马。他坐在马鞍上长久的盯着路边的一块农田发愣,后来干脆翻身下马给马上了三脚绊以后将马放在草地里。
“咋回事?”
二斗子牵着马走到古海跟前,他已经独自跑出去足足有二里地又返回来的。
古海轻描淡写地说:“让马休息休息。”
“要知道俺们刚刚从旅店里出来还没走十里地呢,”二斗子奇怪的问道,“你看青骢马的肚子还圆圆呢。,昨晚上它吃了一夜的料。”
对于二斗子提出的问题古海没有再作任何解释,他沿着道路边长满水草的排水沟走着,后来跳了一下跨到道路外边去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引吸他的那块庄嫁地。那是一块长非常茂盛的小麦田地,绿油油的麦正在灌浆,一男一女两个农民,头戴斗笠肩并肩在麦垄里移动。
二斗子跟在了古海的身后,努力的观察着古海的神情在心里猜测着他的思想,试探地说道:“这俩人肯定是一对小夫妻了。”
“你猜对了。”
“小日子过的不赖呀,”二斗子感叹着,“只要是风调雨顺,一年的吃的就都有了,日子多安稳呀。哪像咱们拉骆驼人的日子风险太大了,今天你活着牵着骆驼走,明天或是遇上了暴客、或是迷了路,你就死定了。死在驼道上死了以后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野狼、老鹰、狼獾还有数不尽的大大小小的动物都会扑到你的身体上,连一个时辰都用不了你就变成一堆白凌凌的骨头了。真是人们常说的,阎王爷整天都在你的身后跟着呢,……”
二斗子从旁边看一了看古海,见古海微微的在点头。
“十五年前俺若不是跟着姑父走西口,这会儿也跟这俩农民夫妻一样了,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
“那你为什么要到归化呢?”
“是俺父亲,”古海说,“俺父亲不是一个农民,他是一个商人他从小就跟着俺爷爷的一个朋友到天津驻地方了。”
“真是说话说的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他们在那块麦田的田埂上坐了很久。
古海和二斗子并排骑着马沿着道路慢慢走着,两匹马尾巴悠闲的甩打着,肥腴的屁股扭动着。
"九年哥,你来的时候跑的可是真快呀。”
“青骢马确实是匹好马,俺没有白花一千五百两银子。”
“那拐腿破脸的马牙子说的话一点不假,他说一千三百里地你骑了青骢马三天就能到达。”
“结果俺只用了二天半的时间。”
“你光顾自己跑的痛快,可真是把俺害苦了。差点没把俺的小黄马给跑死,就这俺和你还差下了将近半天的路程。"
"俺不知道你跟在后面。"
"那时候你猜俺心里咋想哩?俺咒你的青骢马哩,”二斗子向古海讲诉着自己的心情,“俺说,你做做好事吧,九哥!你愿意把自己的青骢马跑死,俺可不愿意把自人儿的小黄马的皮剥掉,……,你的青骢马不是一匹马,它是阎王爷转生了。"
回到贴蔑儿拜兴,有好些日子海九年都处在像害伤寒病一样的昏昏沉沉的状态中。他走路做事吃饭睡觉……都好像睡梦中梦游人一样,给人的感觉痴痴呆呆、迷迷糊糊。他在看人的时候常常是半眯着眼睛就像喝醉了酒一样,目光直勾勾的连就熟悉的人似乎也认不出来了,什么事情也不愿意做,也不想做,好像是连饥饿都不知道了。只要是二斗子不去招乎他,他一整天都不会张罗吃饭的事情。当二斗子把做好的饭端到他面前,嘟处的说:"吃饭吧,九年哥"
海九年端起饭碗吃起来,他即不说话也不朝二斗子看一眼,眼睛呆呆的盯着一个地方。
二斗子担心地注意着海九年的神情,忍不住问他:"九年哥你是生病了吗?"
"没有。"九年简单的回答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那你是怎么了,"二斗子仔细的观察着九年的脸,就连眼睛下边肿胀赶起来的泪囔上划过一阵颤抖注意到了。
对于二斗子的询问九年没有回答。
"你是在想家吗?是想你的娘吗?是想你的老婆吗?……"
海九年走到院子里去了,在马厩里海九年解开青骢马的缰绳,他的手指哆嗦着在马的光滑的肚子上抚摸。后来就猛地一跳扑到青骢马的脊背上去了。也不备鞍暂和马蹬,海九年骑着光脊梁马跑到村道上去了。青骢马斜着身子颠着拿一只眼睛望着他的主人,他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会不给他备上马克就跨上了它的脊背,要知道像这样的事情过去从来也没有过。
二斗子像救火似的蹈动着两条小腿,急急忙忙把一匹小红马从马厩里牵出来,他也骑着光脊梁马去追赶九年了。当海九年和二斗子在村道上纵马狂奔的时候,在许多人家的矮墙后面会冒出来一双双惊诧的眼睛,村里的人都不明白在海九年的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海九年回乡的事村里人是完全不知道的,就是他做过大盛魁伙计的经历大家也一无所知。
"刁掌柜,这是怎么回事啊?"
蹇二走到刁三家的院子跟前来了,隔着矮墙两个汉子聊起天来。
"谁知道呢,大概是钱憋的吧。海九年在俄罗斯发了大财。……有了钱的人做事就是不一样。"
"晚上咱们跟海九年推牌九吧,压的赌注大点儿。……"
"你是看中了海九年院子里的骆驼了吧,要赢你去赢吧。我刁三万没那个福气。俺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挣钱。"
刁三万把两只大手搓的沙沙响,隔着矮墙他把手伸到蹇二脸上去了。
"去你妈的!"蹇二跳到了一边去了,"你他妈的手就像钢锉似的在我脸上乱摸什么,在摸下去我的脸会出血的。"
晚饭一过蹇二家的牌摊子就铺开了,一群汉子包围着海九年,赌博。他们中间有蹇家兄弟、二斗子和胡德全。所压的赌注清一色全都是骆驼。但是赌博的结果却往往与发起人的愿望相反,一连三个晚上蹇二把自家的十八峰骆驼输掉了。这个倒霉的赌徙一直到最后也搞不明白,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海九年
九年从家乡返回贴蔑儿拜兴最初的日子都是这样度过的,这种相像的日子就像母猪生出的猪娃子一样长的一模一样,简直就分辩不出来哪个是哪个了。这种日子过了大概有五六天的工夫,二斗子终于忍不住了。他指着青骢马塌卸下去的腿腕说:"睁开眼看看吧,这宝马眼看着就要被你折腾死了,别忘了他可是拿一千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买回来的。……"
九年回家后,对二斗子说:“跟哥哥到俄罗斯去玩玩。”
“那是外国地方。”
“什么中国外国地方,早没了界。喀尔喀是中国地方,俄国人通过都是讲俄语,通到天阻,那里卢布到处能花。”
九年把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票子打开来在炕上。
“哥哥我在俄罗斯开了一家字号,我九年也有个俄名:雅萨。”
“你听到别人喊雅萨就是在叫我呢;”
“咋发起来的?”
“别问。”
“八成是靠大黄。”
戚二嫂安慰海九年。
这些日子戚二嫂每天都要到海九年的小院里来,他把炖的香喷喷的羊肉、蒸的白煊煊的馒头放到九年的小炕桌上。戚二嫂知道九年心里的痛苦是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安慰的,她用女人特有的纤细体察到九年情感的变化。九年家乡的事戚二嫂早就听二斗子说过了,九年回来以后她甚至连一句都没有问起过。事实上她的内心也很难过,她被另一种痛苦折磨着。
戚二嫂吩咐王锅头杀一只羊。
王锅头问:“不时不晌的杀羊做什么?五黄六月吃不了肉就会坏的。”
“你怕吃不了,我还担心不够吃呢。”戚二嫂说,“你倒是提醒我了,杀羊的时候挑个大的,至少也得杀个二岁的羯羊。”
“要来客人啊?”
“对了,我的客人就是海九年、胡德全、二斗子、呼德尔楚鲁、七哥还有你王锅头,咱贴蔑儿拜兴凡是看着我戚二嫂不讨厌的,谁愿意谁来。”
王锅头笑了:“哦,我明白了。戚二嫂这是要给海九年喝酒解心烦呢。”
“我是给我自己解心烦。”
王锅头杀羊的功夫戚二嫂自己跑到海九年的院子通知人去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戚二嫂的院子里大灶上羊肉锅已经滚开了,咕噜咕噜的响着泛着泡沫,刁三万是第一个走进戚二嫂院子的客人。一进院门就扯开噪门喊起来:“好香的羊肉啊,在我们家我就闻到香味了!……”
刁三万把正在拿着铁勺子在锅里撇沫的王锅头推开,把王锅头手里的筷子夺过来在锅里像用叉子似的把两只筷子伸进锅里插起了一块肉。
“这肉才翻了两个滚呢,”王锅头喊着要夺刁三万手里的肉。
可是刁三万机灵地一闪身子把肉块咬在了嘴上。冒着热气的羊肉烫得刁三万直皱眉头,眼睛都流出泪来了。他丢掉筷子两只手倒替着很快就把拳头大的一块羊肉撕咬着吞进了自己的肚子。滚烫的羊肉烫得刁三万直翻白眼。
“你这个贪吃鬼儿!”王锅头笑着骂道,“像你这个吃法总有一天羊肉得把你噎死。”
“别人家的羊肉吃起来分外香。”
娘老子年轻死的早,
十三上揽长工谁知道?
清湛湛凉水扑上一层土,
没娘老子的娃娃谁收留?
柳笆庵子石板门,
无爷娘的地方咋安生!
半夜刮了一股清冷风,
少娘没老子谁心疼?
二饼饼车膏麻油,
事缘儿逼得走这路。
房后长得一苗通天树,
不走这路事箍住。。
城墙上跑马扭不回头,
远辽近看没有一条路。
49. 海九年身世的故事
13 字数:760
有一天胡德全来找海九年,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商人模样的人。那人胖呼呼的身材中等个头,头戴一顶瓜壳帽,身穿玄色长袍外套一件滚着银灰色马褂,马褂上绣着云团图案做工非常精细。浑身上下收拾的利利落落,一看就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商人跟在胡德全身后走进海九年的屋子,一进门就双手抱拳向海九年施礼:“海掌柜俺给你请安了!”海九年不在家。炕上二斗子与几个弟兄正在喝酒,看见有客人进来二斗子慌忙跳下炕。
“是哪来的客人?”
“这是通司商会的王掌柜。”胡德全把客人介绍给二斗子。“怎么不见九年?”
“王掌柜请上炕吧,来的早不如赶的巧。”二斗子说,“九年哥近城办事去了,他去万驼社了。”
“真是不巧,俺是专门来拜访贴蔑儿拜兴新驮头。”
“一块喝两杯。”
“不了,既然海掌柜不在,我就告辞了。”
二斗子不知道来人正是大盛魁的掌柜王福林。
但是适逢海九年不在村里,王福林就走了。
过了大约半个月王福林再次走进了贴蔑儿拜兴,这一次仍然没有见到海九年。还是在村道上王福林就被二斗子给挡回去了。二斗子对王福林说:“我们海掌柜最恨大盛魁和通司商号的人。你以后不要来找他了。”
其实那天海九年就在村子里,他就在自己家的大炕上与一帮驼夫汉子们赌钱耍呢。二斗子从屋子里出来尿尿的时候看见了来访的王福林。二斗子把王福林堵在了院门外边,王福林要求到海九年的屋子里看看都没有得到满足,跟在二斗子身后蹿来蹿去大黑和大黄似乎体会到了二斗子的不耐烦,两只巨獒同时咆哮起来。王福林的马被巨獒吓坏了,嘶叫一声把前蹄昂起来,受惊的马把毫无准备的王福林带倒了。争脱了缰绳的马在村道上狂奔着,它斜着身子奔跑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村道的拐弯处。留给王福林的是一阵越来越远的马蹄声和慢慢飘落的尘埃。
50. 麻三婶和戚二嫂的故事
13 字数:2194
这天下午麻三婶到戚二嫂家里来了。两个女人盘腿坐在炕上拉家常。麻三婶纳着鞋底,细麻绳“噌—噌”地扯着,麻三婶就问话了。“俺听说海九年走了一趟山西,回来就放出话来,说是要入赘到你家了?”
“瞎说哩。”
“这咋能是瞎说哩,是我家二斗子打探回来的信儿,二斗子跟着海九年回山西老家前后走了半个月,海九年的什么事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说是你跟海九年说啦,让他把老家的媳妇和老娘都接到这边来,真有这事?”
“这话俺说了。”
“哇呀呀,俺还以为是二斗子自己编排出来的呢,弄了半天这话真是你说的哩。听说你还说啦,好男人女人们都喜见。”
“是哩,这话俺也说了。”
“你倒是大方哩,”麻三婶手里的麻绳停住了,“那一条炕上咋的睡俩个女人哩?”
“这有甚稀奇,你没见过,城里那些老财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这倒也是,那你还犹豫个甚,还不赶紧叫海九年搬过来,要么你卷着铺盖圈到他那里去睡。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怕个甚?”
“怕当然不怕,俺是担心,也不知道俺俩命相合不合。”
“那你就让王锅头算算看看相不就心里塌实了?”
戚二嫂想了想说:"三婶,你这话真有道理。俺自个儿心里也琢磨呢,"
"人不信命是不行,"麻三婶又说,"运是由命来的,走帮夫运,先要嫁个命好的人,光自己命好还不行。戚二就是个例子。有运无命,好比树木没有根,到头来还是空的。"
"麻三婶,命也靠不住。"戚二嫂说,"我小时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说命好,你看我现在,命好在哪里?"
"喔,当初算你的命,怎么说法?"
"我也不大懂,只说甲子日、甲子时,难得的富贵命。"
"那命是应验了,眼下你戚二嫂骆驼成群不愁吃不愁穿的,难道不是富贵是什么。"
"……半路里把男人也死了,还能算什么富贵。"
"前一个男人去了后一个男人来了,"麻三婶紧接着又说,"这个男人比那个男人更是能干。”
“谁知我命里有没有这福份呢。”
“所以呀,俺才劝你请王锅头给掐算掐算。大家都说王锅头他算命灵极了,又不用你走路,人就在你院子里。"
虽说是王锅头就在自家院子里,请王锅头看相那天戚二嫂还是把麻三婶唤了过来陪她。大概是因为要给东家女掌柜看相王锅头很慎重,还专门换了一件藏青色的马褂穿在身上。看相的地点出于看相人的讲究定在了王锅头住的房间里。王锅头在戚二嫂未来之前便站在自己屋门前候着了,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鼻子上架了一付水晶石眼镜,头脸也都刮过了。王锅头摘下眼镜笑道:"内掌柜的,你的气色真好。"
"交比劫运了,怎么不好。"麻三婶指着戚二嫂说:"王锅头,你要好好给戚二嫂看相啊。"
"是,是!内掌柜,还有麻三嫂你们两位请屋里坐。"
炕上放着一张红油漆的小炕桌,麻三婶抓着戚二嫂的两只胳脯让她坐在王锅头的对面,自己则坐在了王锅头的身后。
王锅头重新戴上水晶眼镜,在那张红油漆小炕桌旁落坐,挽起衣袖,提笔在手,问明戚二嫂的生辰八字,很快就在手牌上将她的"四柱"排了出来:"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后批批点点,搁笔凝神细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种;戚二嫂被王锅头这样一通看心里不免就毛躁起来,她忍不住侧着身子观察给她看相人的神情,但见王锅头水晶镜片后面的眼珠一个劲的眨动,于是心里不由得更是发毛。
"王锅头,"戚二嫂终于忍不住了,"是俺的命不好吗?"
王锅头摘下眼镜,看着戚二嫂说:"可惜了!"接着又侧侧身对麻三婶说,"真可惜"
"怎么?"麻三婶问:"王锅头,有什么话你直管照直说就是了,你不是常说嘛:君子问祸不问福;戚二嫂很开通的人,你用不着有甚忌讳。"
王锅头点了点头,将眼镜放在一边,拿笔指点着戚二嫂说:"内掌柜,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时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
戚二嫂当然不懂什么"上造"“下造”,但她能听得出来王锅头是说她命好,就说:"王锅头,你直管说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巳火之年,这株树本来很难活,好在有子水滋润,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树。金木水火土,王行俱备,‘财‘‘官‘‘印‘‘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这个八字,如果是男命,那就是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不尽。……"
“可俺毕竟是个妇道人家。”
“王锅头,你就别绕弯子了。”麻三婶插嘴道,“戚二嫂今日要你看相,求的是婚姻命运,你就直接了当的告诉她——海九年这个人她嫁得还是嫁不得?”
“恭喜内掌柜贺喜内掌柜,”王钠头把水晶石眼镜是摘下来丢在炕桌上,双手在胸前抱成拳,笑道。“从命相上看,自然是嫁得啦!”
戚二嫂低着头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出了王锅头的屋子。麻三婶从后面追了上来,她看见戚二嫂正拿手巴掌抹着脸颊上的泪,眼睛里却漾溢着甜蜜的笑意。
麻三婶抓着戚二嫂的手盯着她眼睛问道:“这一下你心里妥贴了吧?赶快把好消息告诉你那个海九年,让他再请王锅头给选个日子,你俩就扯旗放炮把事情办了算了。往后就再也用不着明铺暗盖、躲躲闪闪了。”
“看俺不扯烂你的嘴!”
麻三婶叽叽嘎嘎笑着跑开了。
51. 海九年买马
13 字数:2735
这一日二斗子陪海九年到马桥上买马。归化风俗有地位的人趁钱的人一般都讲究出行时座下能有一匹好的走马,其含义与现代人开小轿车并无二置。两人在马桥上蹿来蹿去。好几匹模样非常俊秀的马都被九年放过去了,海九年在那些马的脊梁上拍拍失望的叹着气,眼睛望着别处,从它们身边走开了。二斗子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跟在九年的身后从那些马的身边走过去了。
一个马贩子抓住了二斗了的衣袖。
“咋回事?”马贩子二只浓密的黑眉毛向上翘着,“你家海掌柜今日为甚这么怪,要知道我们牵给他看的马可都是归化城上好的走马了。”
二斗子不置可否的摇摇头。许多马贩都牵着马,把二斗了包围住了,一匹青色毛皮的高个子马,亲热的把它的长脸凑到了二斗子的身上,细丝戎的嘴唇颤动着触到了二斗了的脖子。二斗子闻到青马鼻子里酸酸的热的气味。二斗子扭身看看那匹马笑了,眼睛出现了笑意。那马贩子看出来了二斗子对青马的喜爱,他把一只胳脖放到二斗子肩膀旁上几乎是把二斗子搂在怀里,拿语言奉承着二斗子。
“二掌柜,我这大青马可是绥远将军退下来的名马,如今海掌柜也算是咱归化城的名人了这马归了他,与他的身份正是合适呢。不信你骑骑看,这走马走起来的时候脊背上就是放上一碗水也不会洒的。”
“我知道……,”二斗子心不在焉,目光越过大青马的脊背向远处嘹着。海九已经走的很远了,他的高大的身影越过了一群杂色的马走到河提的下面去了。二斗子追赶过去了。
“一匹模眼样丑陋的青骢马在河滩地吃草,九年朝那匹马走过去了。青骢马打着三脚绊一蹦一蹦地躲闪着,被赶上来的海九年抓住了缰绳。青骢马嘶叫起来,两只灰色的眼睛陋出了惊恐的神色,扬着脑袋躲闪着,两只坚起来的前蹄乱蹈着,好几次差一点就砸在了海九年脑袋上。海九年没有松开缰绳,他的身体顺势向下把青骢马的三脚绊解开来了。
“这是一匹生个子马!”二斗子远远的喊道,“你可别惹它。”
但是当二斗子跑过去的时候看见海九年已经翻上了青骢马的脊背。青骢马蹦着跳着嘶叫着,在原地打着旋,它的四只坚硬的蹄子把一团团泥巴踢到空中去了。海九年把缰绳狠狠地往自己怀里搂着,他终于把青骢马制服了。青骢马驮着他在草滩上奔跑起来马蹄在潮湿的河滩地踏着发出一串串的闷响。很快连人带马在二斗了的眼里消失了。
海九年出五百两银子的大价码把青骢马买下了。
回到了村子,海九年在自己的院子里栽起了四根桦木杆,桦木杆有碗口粗细横着又绑了两根同样粗细的桦木杆,使它们组成一个结实的木架。把青骢马牵了进去。在把青骢马牵进去之前,他又在木架下挖了四个浅坑,青骢马走进木架以后,四只蹄子恰巧踏进了前坑里,把四只蹄子埋住青骢马就再也动不了了。马的缰绳高高的栓在马桩上,在马的面前放着食槽和水桶。这一切海九年都是在二斗子的帮助下完成的。但是至在马桥上把这匹相貌丑陋的青骢马买到手,直到把青骢马绑在桦木架子里边埋上了蹄子,海九年也没有告诉二斗子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银子买这匹马。
海九年怪异的举动引来许多村人的围观。应该说在贴蔑儿拜兴男人们没有一个对马是太外行的,在他们的生活中接触最多的东西除了骆驼和狗之外就要数马了。但是几乎所有的人看了海九年买回来的这匹青骢马都摇头,首先这马的丑陋就让他们看不上眼。当他们听说了青骢马的价线的时候,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圆了。刁三万把惊异目光在海九年和青骢马之间扫了好几遍,说道:“五百两银子哪,这简直是有钱没处花了。……”
“这种马,身量并不算太高,毛片就像耗子似的灰不溜啾。”
“这马买栽了!”
“四只蹄子简直就是盆一样笨。”
…………
对于大家的议论海九年一律不作答复。海九年在院子里的的水井里打了水挑到青骢马跟前,手里拿着一个瓢绕着马架子把水顺着马腿浇下去。
“哈哈,这可是新鲜事呀。”刁三万拍着自己的膝盖嘲笑道,“快来看呀,我说各位老少爷们儿你们从小到大谁见过这种调训马的办法?”
“就像是种庄稼哩,还浇水呢。”
“要不要给你的马施点儿肥呀?海掌柜。”
“既然是种马蹄子当然是要施肥了,”有人替海九年回答,“等着瞧吧,也许是过几天一工匹小马驹子就从马蹄子下长出来了。”
“不是一只马驹了,应该是生长出来四只小马驹才对”
“嘻嘻嘻……”
“哈哈哈……”
“嗬嗬嗬……”
围观的人笑成了一片。
只有戚二嫂例外,她站在人群的外围从人缝间向里看着。海九年提着桶满脸严肃的在给马蹄子浇水呢。
傍晚的时候戚二嫂又一次走进海九年的院子。海九年盘着腿坐在地上,二斗子坐在他的身边,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欣赏青骢马。戚二嫂围着青骢马转了一圈,落日的余晖照在青骢马的脊背上和高高昂起来的脑袋上反射出一片金色的光芒。
戚二嫂伸手在马背上摸了摸表示着自己的看法:“谁说这马丑陋了,我看着满漂亮的。归化城的马桥例来是讲究规矩的地方,桥牙子是不能把一匹孬马当作宝马买卖给客人的。”
二斗子说:“这不是走马,是一匹奔马。”
戚二嫂唔了一声,说:“我明白了。九年你是要骑着这青骢马回老家了。你是嫌走马速度太慢。”
“九年哥真要回家,”二斗了问,“你怎么不告诉俺?还算是兄弟一场呢,想当初咱俩人跪在关老爷的泥像跟前是咋发的誓,你忘啦?”
“我谁也没告诉,”
“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戚二嫂说,“九年回家的事还是我给他出的主意。”
二斗子高兴了,蹦起来扑到九年跟前,盯着他的眼睛问。
“九年哥你真的要回老家吗?带上我吧,喀尔喀、新疆、俄罗斯我都去过了,就是没到过山西祁县,早就听王锅头跟我说,那地场可是好呢!”
“好是好啦,”二斗子的话把海九年的思绪牵引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整整十八年了没有踏上过故乡的土地,要是这青骢马两天半就能把我带回去。不要说是五百两银子,就是比这高出一倍的身价我海九年也甘情愿掏给那个马贩子。”
“真是归心似箭哪。”
戚二嫂在心里兀自感慨着走出了海九年的院子。
半个月之后,海九年用铁锹从地里把青骢马的四只蹄子挖了出来。待到二斗子帮着海九年把在地里沤了半个月的马蹄清洗出来之后,他惊异叫了出来:“这是什么事情?马蹄怎么变小了?就像是俄罗斯人脱掉了套鞋。”
海九年牵着马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再看这马就像减了肥的人身形矫健、步履有力。整个看上去无论是腰身和腿长以及踝骨都恰到好处,绝对是一匹骏马。二斗子打开院门,青骢马载着海九年跑了出去。等二斗子追出去的时候,只见一道烟尘在村道上空荡着,青骢马和海九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52. 海九年和驮头胡德全的故事
13 字数:2838
贴蔑尔拜兴的驼队又要出行了。胡德全从归化城的万驼社归来,把贴蔑儿拜兴驼队新揽下来的货运和驼队行走的路线先说与了海九年,如今的海九年在胡德全的眼里已然是贴蔑儿拜兴养驼户中的中最重要的人物了,贴蔑尔拜兴的大事小情胡驮头都是先与海九年商量。这一次胡德全揽下的依旧是茶货,交货地点是喀尔喀西北城市乌兰穆图。听完了胡德全的话,海掌柜轻轻说了一声:“咱不走那旧路。”
“你说不走旧路……,”胡德全问,“难道说海掌柜有新路?”
“咱走毛尔古沁!能省二十天的路程。”
一听说是毛尔古沁峡谷胡德全脸色都变了,“你开什么玩笑?不要说是驼运行了,就是满归化的人谁不知道毛尔古沁峡谷有魔鬼守着,任凭谁也不允许通过的。那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你忘了十六年前,牛二板他爹遭遇的事……”
“你不用跟俺说牛二板爹的事,”海掌柜打断了胡德全的话,“连毛尔古沁峡谷的事都不知道的人还能吃得了驼运行这碗饭?”
二斗子说:“九年哥他掌握了毛尔古沁的秘密哩,……他知道咒语哩,只要一念咒语就甚事也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海九年家的院子里,在场的还有二斗子、刁三万、王锅头、七哥好几个人,大家正围着海九年听他讲述他在俄罗斯经历的事情。胡德全注意地看了看海九年的脸,海九年的脸上平静一如往常。胡德全借个托辞就离开了海九年的院子。
吃过晚饭之后又抻了一会儿,胡德全再次走进了海九年的屋子。海九年吃过了晚饭,在炕上偎着油灯抽烟呢,屋子里就只有七哥了缠着海九年听故事呢。
“七哥,快回家去吧,”胡德全满脸严肃地说,“我有要紧话跟你九叔说。”
看着七哥走出了屋子,胡德全亲自把屋门关上了,这才脱鞋上了炕。
九年把烟笸箩朝胡德全跟前推推。胡德全把烟叶儿仔细装进烟锅里又拿大拇指摁了摁,把烟锅凑在油灯上,胡德全一边吧哒吧哒地吸着烟袋,眼睛斜着观察着海九年的脸。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罩住了胡德全的脸,就见胡德全在烟雾后面开了腔。
“海掌柜,眼下咱跟前一个外人没有,”胡德全向海九年跟前凑凑,俩人几乎是脸挨着脸了。“你跟老哥哥我就亮个实底儿,你是不是真的在驼道上踩出新路来了?”
海九年点点头没说话。
“你真的是踩通毛尔古沁峡谷了?”
海九年又点了点头,还是没说话。
“真像二斗子说的,你知道了通过毛尔古沁的咒语?”
这一回海九年既没说话也没点头,他把烟袋在炕沿上磕了磕,张口说话了。
“胡驮头,你要是信得着我海九年呢,这一次你就按我说的道走。从归化到乌兰穆图,别家的驼队要走一百一十八天,我保证你咱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只要九十八天就能到。”
“好,这当然是好极了。”胡德全把烟袋杆在脸前晃过来晃过去,“海掌柜,你的话要是当真,明天一早我就到万驼社去,货主早就有话,这批茶货若是能够提前半个月运到乌兰穆图,他们愿意多给两成的运价。”
“那这两成的货价咱拿定了!”
胡德全还不放心了,又问海九年:“可是海掌柜,咱都是吃驼运这碗饭的,你可知道一但路上有个闪失就不是小事情了。”
“俺当然知道,一但出了问题咱照赔货主的货物。”
“还不只是货主哩,咱贴蔑儿拜兴几千峰骆驼,……可是几十户养驼人家的身家性命哇!”
“刚才你一上炕俺说过了,胡驮头,你要是信的着俺海九年就走毛尔古沁;要是信不着也就不要再罗嗦什么,这一次走北路你就还让二斗子带着驼队走老路。”
胡德全不说话了。眼珠子转了又转,后来又把烟锅里装上烟叶儿,点着了一口一口地抽。浓烈的烟雾在屋子里弥漫着,渲染着沉重的气氛。胡德全把烟抽足了,跳下地穿上鞋走出了屋子,无论是海九年、胡德全他们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过了有五六天,一个下午的时候胡德全又来找海九年了。海九年光着半拉膀子在院子里轧草呢。轧草刀的刀刃闪出一束束雪亮的光,草节飞溅着,“喳—喳”的轧草声坚定有力,七哥蹲在轧刀跟前手把着干草往轧刀下送。
“胡驮头来啦?”
海九年把拖在肚子上的大辫子抓起来向上抛出去,缠绕在脖子上,轧刀在他的手里并没有停下。
“海掌柜,”胡德全把一只脚踏在旁边的干草垛上,马鞭一下一下的在自己的马靴上抽着。“那件事咱俩还得再说道说道。”
“有什么好说道的,”海九年一下一下地轧着草,“你要是信的着我海九年就走毛尔古沁,你要是信不着就还走老路。不用废话。”
“这不是一句话的事,”胡德全说,“要是俺胡德全一个人的事,那天晚上咱俩在你家的炕头上就把事情敲定了。俺说过了这是关系到全贴蔑儿拜兴几十家养驼户身家性命的大事。”
“你要俺怎么样?”
胡德全走过去,把马鞭子支在了轧草刀的刀刃上,海九年停住手了。两个汉子面对面站着,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好半晌没有说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要打架呢。胡德全两条浓密的黑眉头拧着连在了一起,日光像是要穿透什么似的望着海九年的眼睛深处。过了好一会儿胡德全才开口说话,他问海九年:“你敢不敢跟俺喝碗鸡血酒?”
“俺敢。”
当下胡德全把马鞭往自己的裤子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吩咐七哥说:“你去,回俺们家抓一只鸡来,俺要和你九叔喝血酒对天盟誓。”
听说海九年要与胡德全喝鸡血酒起誓,村里许多人都跑来了。当着贴蔑儿拜兴几十口子老老少少的面,海九年发出自己的誓言:“这次驼队走毛尔古沁峡谷,无论结果如何俺海九年甘愿以身家性命作抵,一但驼队有所闪失俺的院子任由大家分了,俺的三百二十六峰骆驼任由大家牵去,俺若死了一了百了,俺若能活着回来,这条小命也交给大家任意处置。……”
说罢捧起酒碗将血酒一饮而尽。
挤在人群中的戚二嫂目睹了全过程。
人群散开以后戚二嫂对海九年说:“九年,我也跟你一起去闯一回毛尔古沁!”
“不行。”
“为什么?”
“我回来了还要你一个女人家的去走驼道哇?”
“我又不是你的媳妇。”戚二嫂说,
“算了,安安生生在家待着!”
“我就要去!”
“驼道上多苦。”
“我要日日夜夜跟着你。”
“你疯啦?!”
“你呀才不懂女人的心呢,”戚二嫂拿手指在海九年脑门上戳着,“什么叫苦?我告诉你——你在千里之外的驼道走,饥饱冷暖七灾八难,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做梦也想着你,那份牵肠挂肚才叫苦呢!”
“哦?”
戚二嫂的话让海九年听着觉得很新鲜,他不由的蜇过脸认真地看着说话的人。
“跟着你在驼道上走,睁眼能看见你的身子,支耳能听见你说话,就算是趴冰卧雪心里也是甜的!……”
“啊!……”海九年终于明白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女人的心啊,原来是这样的。”
戚二嫂问:“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
海九年故意说着一把将自己喜爱的女人抱进了怀里。
53. 神秘大峡谷毛尔古沁的故事
13 字数:2193
两骑两乘在草原上走着,是海九年和胡德全。在他们的身后隔着二里地的光景是贴蔑尔拜兴的驼队。一座大山远远地迎住了他们。
这是一座怪石磷峋的大山。从阳光的角度判断这座山是南北走向,往南往北都看不到尽头,十分陌生耸立着。一道狭窄幽深的峡谷躺在阳光的阴影下。在峡谷口的两边,像被刀削斧砍似的褐色岩石一层层地向上盘摞上去,一直升到目力不及的地方。看不到一只飞鸟和野兽。在寂静的压迫下巨大的山脉、险峻的峡谷和它周围草原都可怕地沉默着,听不到一点声音。……
胡德全的心不由自主咚咚地跳起来。这个在驼道上经历了无数次危难的驼夫汉子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海九年也不理睬胡德全,只管自个儿翻身下马冲着峡谷跪下,两眼微闭,手指拨弄着脖子上的佛珠祷告起来。
毛尔古沁峡谷是个恐怖而又神秘的所在,它是横亘在喀尔喀草原腹部哈喇沁山间一条险峻的峡谷。绵延八百里的哈喇沁山将喀尔喀草原隔成东西两半,山势凶险道路不通,唯一的通道就是毛尔古沁峡谷,可是这峡谷相传是由一位性情暴虐的黄教山神守护着,山神终年沉睡,一但被触怒,顷刻之间山石就会从万丈峭壁上滚滚而下,有多少人畜通过都会被砸成肉酱埋葬在峡谷间。
十六年前,牛领房——牛二板的父亲牛刚——就是因为贪恋省却这二十天的时间,冒险带着驼队闯进了毛尔古沁峡谷。结果酿成了一千三百八十峰健驼、十六只护卫狗、七十六名驼夫、一名专为驼夫治病的随队先生,还有两名俄罗斯随行客人全都丧生的惨剧。这消息由二千九百里外的喀尔喀草原腹部传回归化之后,商界、政界、金融界、驼运行、皮毛行、六陈行、桥牙行、喇嘛庙、清真大寺……一片震惊!自古以来驼道即非安靖之所在,天灾人祸酿成的大大小小的事故年年都有发生,但没有一次像牛领房这么惨!即使是驼队遇上了最残忍的哥萨克土匪也只杀几个驼队中的为首人员,将驼货掠去,人大部分是能保全性命的。而那一次牛领房的整整一支大驼队竟无一人一驼一马一犬能够生还。
胡德全忍不住抬头看看:毛尔古沁山顶上的太阳用她温暖的光在倒伏下去的草背上涂抹出一层鲜艳异常的殷红色,骤然看去就像洒上了一片鲜红的血。天空中被劲风扯成的丝状的云在迅疾地移动,包含着西伯利亚冷峭气息的风在草尖上吹出了哨声。队列整齐的大雁排成习惯的人字形在荒野上空掠过,雁的叫声跌落下来,在草尖上回旋了一小会儿便消失了。雁群过后的天空显得更加寂寥空旷。看不见的暗色的粉沫从东边的地方倾漫过来,与匍匐着的草背上的阳光相遇。黑暗与阳光在不动声色地搏斗。整个荒原都被一种神秘莫测的寂静笼罩着。
这寂静好象已经统治这里有一万年了,或许更久。极目之处不见人踪兽迹,这里是蒙古高原的西部,地处世界上最大的欧亚联接大陆的腹部。从这里往东往南往西或是往北,都要经过漫长的数千公里的路途才能到达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和北冰洋;海洋的气息很难到达这里。
就在夕阳将逝的时刻,一支驼队出现了。驼队迎着夕旭逶迤而行,前后拉了足足有十几里长。打头的骆驼货驮子上插着一面商旗帜,红底子中间一个黄色的圆心。商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驼队的最前面是一个骑马的汉子,五短身材、灰蓝色的眼睛,眼眶很深,这便是贴蔑尔白兴驼队的领房人二斗子!——这是贴蔑尔拜兴的驼队。
二斗子率先来到哈喇沁山的一个山口,轻手轻脚地跨下马背,然后冲着夕阳跪下,两只手掌摊开,闭着双眼祈祷起来。空气好象被什么魔法定住了,静得让人心颤。领房人率先走进峡谷。
不到半个时辰,整个驼队全部走进了峡谷。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得见驼掌的沉重杂踏声在啪哒啪哒地响着……
海九年牵着驼列跟在二斗子身后,刚要迈进峡谷,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九年!等等……”
海九年回头看见一身材娇小的驼夫朝自己疾步走来,远远地海九年就猜出来那是戚二嫂。
“我和你一起走!”
戚二嫂来到海九年身边。
海九年站着不动:“你不知道危险?”
“什么危险?”
海九年吼道:“这可是毛尔古沁峡谷!”
“我知道。”戚二嫂轻描淡写地说着,催促道:“走吧。”
“你不要命啦?”
“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就算是立马就死了,心里也是乐的。”
他们肩并肩地朝毛尔古沁峡谷走进啦。
但是这一次惨剧没有再次发生!贴蔑尔拜兴的驼队顺利地进入了毛尔古沁峡谷。
人和驼的杂踏嚓嚓响着,在寂静的峡谷见就回响着。海九年清楚地听见戚二嫂的喘息声。她的小手被海九年的大手握着,早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海九年低声问戚二嫂:
“你害怕吗?”
“不。”
“你尽量想一些好事情。”
“是的,”
“你想将来的好日子。”
“……我在想,在驼道上我俩怎么孕育一个孩子。”
“你真是一个疯子!”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能办到。”
“疯子!”
“我要为你生一个儿子,”戚二嫂只管自己忘情地说,“将来长大了和你一样敢作敢为。”
……
不知不觉中驼队已通过了毛尔古沁大峡谷!
二斗子眨眼间的工夫成就了自己做为一个领房人的英名!闯过了神秘的毛尔古沁大峡谷,二斗子将会成为归化驼运行领房人中的佼佼者。胡德全、海九年和全体贴蔑尔拜兴村的驼户掌柜全都会因此而大发其财。
这都是后话。
54. 海掌柜拓展院子的故事
13 字数:1236
驼队归来的半个月头上,按照预先的约定胡驮头在万驼社拿到了货主付给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另一半运费——其中一半的运费在驼队起程前货主就已经预付了,这也是归化驼运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用说这一次海九年也大赚了一把,依照贴蔑儿拜兴人的习惯,他把挣来的钱全都换成了骆驼。胡德全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上驼桥买下一百峰上等健驼,亲自把它们牵进海九年的院子里。再加上海九年自己在驼桥上新购买的骆驼,这一下海九年院子里的骆驼一下子猛增到了六百多峰!单从拥有骆驼的数量看,在贴蔑儿拜兴海九年排到了第三位。
不久,海九年第二次拓展了自己的院子。东墙因与白驼寡妇的院墙抵住不得移动,西墙和南墙又分别向外扩张了两丈五和五丈。重新盖起了一大溜高大的正房。
夜里。在海九年新盖起来的房子的大炕上。戚二嫂和海九年偎在被窝里说话。
“你们做男人的心真狠。……一个个全都是没良心的!”
“为甚骂我?”
“这会你恐怕早就把救命人忘在脑后了。”
“你说谁?”
“还能有谁,”戚二嫂讽刺道,“我是替草原上那个痴心女人抱不平呢。”
“你是在说达尔玛?”
“还能有谁。”
海九年叹息一声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戚二嫂说:“我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是好男人哪个女人见了不动心。”
海九年觉得还是没话好说
戚二嫂说:“我不嫉妒。你把达尔玛接来吧。”
海九年猛地拿胳膊肘支起身体看着戚二嫂的眼睛。
“你咋这样看我?”
“你的话可是真心话?”
“当然。”
“你让我把达尔玛接来?”
“对呀。”
“怎么过?”
“一起过日子呗。这有什么奇怪的。哪个有本事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
“那我就真的去接达尔玛了?”
“谁跟你开玩笑。把你老家的媳妇也接来一起过。”
海九年把戚二嫂抱起来。戚二嫂反抗,胳膊腿乱挣着。海九年再一次趴在身上了,见戚二嫂眼里挂着泪。海九年这才愣了,急忙换了口气问戚二嫂:“你咋了?”
戚二嫂只是摇摇头没回答。
戚二嫂紧紧抱住海九年不肯松手。“我什么都愿意,只要是你高兴的事情。”
事情做了,但是海九年觉得很没味道。就像是吃了一顿少盐没味的饭。
事罢,两人都沉默着。半夜里海九年被一阵哭声吵醒了了,他把哭成泪人似的戚二嫂揽进自己的怀里,拿粗糙的大手把可怜的女人脸上的泪水抹去。两人就这样一直无言地耗到黎明到来才迷迷糊糊睡去。
当海九年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他看见梳洗整齐的戚二嫂斜跨在炕沿儿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海九年抽抽鼻子问道:“什么味儿,这么香?”
戚二嫂笑道:“是饭菜的香味儿,起来吃饭吧。”
早饭吃完了。戚二嫂收拾碗筷,海九年坐在窗户前抽烟。海九年突然听见戚二嫂说:“下次再走驼道的时候我得找机会见见你那个达尔玛。”
55. 海掌柜的故事
13 字数:945
二斗子陪海九年走进关帝庙,给关老爷还愿。海九年把一个沉甸甸包皮打开,里面是许多黄灿灿的铜。
二斗子有点舍不得了,说:“一百两银子买下的铜,就这么都给泥胎抹上了?”
“那有什么。”
“多可惜,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多的铜!”
二斗子拿手抚摩着铜自言自语:“拉骆驼得走多少趟外路才能挣回来。”
海九年:“你不用废话了。赶快骑着马进归化城,把金银匠请来!”
面对关云长的塑像海九年说:“我海九年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今天我为关老爷还了愿。请关老爷往后继续保护我。待我海九年发了大财,我一定给你的塑像包一层金衣。……”
海九年亲自监督,看着银匠点起炉子,支上沙锅。准备将铜筷化成铜水。
黄绿色的火光把金银匠人的脸映成了奇怪的颜色,怪里怪气。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
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七哥给海掌柜搬来一把太师椅子,海九年在椅子上座定,点上一锅烟抽着。对金银匠说:“小心做事,但有闪失我拿你是问!”
花一白两银子为关老爷的塑像镀铜衣,在贴蔑尔拜兴村成为一件盛事。海九年因此而更是令全体村民高看一眼。
村人这样议论海九年:
“海掌柜做事就是不一般,有见识。”
“别人只知道有了钱赌博、耍女人。还是人家海掌柜有远见。”
“富贵之人啊!”
蹇三有着特别的看法,他说:“不只是海九年个人,这是给全村人带来福祉的事情。”
于是蹇家弟兄俩自愿顶替海掌柜监工,轮流守着关帝塑像,昼夜不敢松懈。
三日之后烁铜完成。
为关帝塑像烁铜身的事完成后,当天夜里胡德全就在赌摊子上让贤了。他对海九年说:“海掌柜,你把我身上这个驮头接过去吧。”
“这个使不得!”
“我是真心实意的。”
“胡驮头信不过我海某人啦?”
“如今的贴蔑尔拜兴不同过去,虽然说论骆驼的数量你海掌柜说算不上是首户,可在贴蔑尔拜兴村人心里你是第一个英雄。你说话算话,目光远大,大伙佩服你。”
“那也不行!”
对于胡德全的建议海九年坚决地拒绝了。
贴蔑尔拜兴的生活仍然是一如既往,宛如大东沟里的流水哗哗啦啦地超前淌着。每开始也没有终结。
56. 二斗子的故事
13 字数:4636
二斗子仍然像一只自由游荡的狼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眼下只要他还活着并且手里有几两银子,那么好,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用那些银子喝酒、赌博,至于明天的日子怎么过,到时候再说,身上穿的永远是破破烂烂。拉骆驼人习惯了的心情,他总是用一种模模糊糊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似乎是永远也不愿把他生活的这个世界看真切一些。奇怪的是不管怎样狂瞳滥饮和通宵达旦的赌博,二斗子那就像沙漠狼一样短小坚实的身体仍然没有受到伤害。不管做什么他的动作总是非常敏捷而准确。在他的身上那些裸起的肌肉散发着永不消散的苦涩的气味,那是受苦的男人身上的汗臭味和骆驼身上散发着腥臊气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他的思想和情感也和他这个人一样的简单和纯朴,没有钱的时候就去干活,有了钱就赌博喝酒,如果困了也不管在哪里倒头就睡。经常会有这样情况出现,当二斗子的朋友们打牌或喝酒的时候,说着话就听不见他的动静了,当别人仔细观察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打起了呼噜。
但是每当二斗子为海九年的事大肆煊耀的时候,如果王锅头在场的话,老头子总不会随声附合。当那些做马工、羊工或拉骆驼的穷朋友们为二斗子能有海九年这样的把兄弟而啧啧称赞的时候,王锅头就在自己的羊腿骨烟袋锅里拧上一撮烟丝,用火镰点燃了慢慢地吧咂着,品味着。独自一个人想起了心思,脸上的表情却是十分的甜蜜。
但是二斗子的生话习惯并未发生根本的改变。
这一天海九年到刁三万家里来了,身后跟了一大帮人。
“什么香风把海掌柜给吹到我家来啦?”刁三万说:"什么事,海掌柜你尽管说出来,我们一准照你的吩咐去做就是了。"
"不是吩咐的事,"海九年眼睛瞄着刁三万笑笑说,"我是提醒刁掌柜一件事。"
刁三万立刻接过了话茬儿:"什么事,海掌柜你说!"
"记得刁掌柜曾经对我兄弟二斗子许过一个诺,……"
"什么诺?"
"这要问你自己了,"海九年笑道,"刁掌柜记性不好我来提醒你——就是为二斗子兄弟娶媳妇的事。"
"哈哈哈!……"刁三万拍着自己的脑门儿啪啪响,"海掌柜你放心,这事我不会忘记。何况我还是二斗子的干爹呢,为干儿娶媳妇也是我的责任。"
王锅头说:“这事不用海掌柜操心自由他们去办就是。”
海九年却咬住话头不肯松口:"我兄弟的婚事刁掌柜还得抓紧着办哩,不然的话他挣下的银两全都归到白驼寡妇的宝箱子里了。"
一听海掌柜这话,二斗子立刻就绷不住了,脸涨得通红,争辩说:"九哥,你不要听他们瞎说,我和白驼寡妇没事的,我到她家只是为了给她挑水,她一个女人家家的不容易。"
大家都笑了。
戚二嫂出来打圆场:"快别说什么白驼寡妇黑驼寡妇的事了,省得让二斗子兄弟不好意思。要紧的是干爹赶快给二斗子娶一个媳妇回来,就什么都齐了。"
说到二斗子把银两送给白驼寡妇的事,刁三万心疼了,生气地说:"说起来这事早就有风刮到我耳朵里了,我曾经质问过那女人,你多大岁数,来勾引我家二斗子?我们二斗子还是一个童男子呢,……"
海九年摆摆手,说:"好,话咱就说到此处为止。"
但是二斗子却关心起戚二嫂的事情来,有一次说他对九年说:"九哥,你究竟打算拿戚二嫂怎么办?"
二斗子的话让海九年觉得十分突兀,愣怔了片刻说:"你说这事甚么意思?"
"这可是大事啊,"二斗子说,"天底下你还能再找到像戚二嫂这样的好女人吗?她还在一心一意地等着你呢。"
"这事不要你管,"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二斗子不依不饶地说,"这事我不能不管,戚二嫂与你好了一场,如今你成了大事就把她甩开不管了,这事太不仗义了。"
还九年只好答复说:“好,我知道了。”
“不行!”二斗子不依不饶,“今日你必须把话清楚。”
“好,我就说情楚——戚二嫂我娶定了。”
“这才叫人说的话。”
二斗子满意地离开了。
早晨白驼寡妇把自己的十几峰珍贵的白驼交给二斗子牧放,自己返身回屋吃早饭了。这是贴蔑儿拜兴的一项约定俗成,就是牲畜少的人家把自家的牲畜不管是羊马还是骆驼交给别人放牧,产下的仔和毛归放牧的人所有,顶了工钱,称作伴牧。二斗子管理着海九年的三百余峰骆驼,顺便也将白驼寡妇的白驼一并伴牧,白驼寡妇的家与九年的院子连在一起,对二斗子来说,出牧和收牧都是很方便的事。
这天中午刁三万寻到白寡妇的门上来了。
"老妖婆,你给我出来!……"
刁三万站在白驼寡妇的院子门口叫骂着。
白驼寡妇盘腿坐在热炕头上,刚刚把半碗炒面糊糊喝进肚子里,就听得院子外面有了动静。隔着薄薄的窗户纸白驼寡妇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自家的院子门口,那人一手腰一手指着上房说着什么。
白驼寡妇从屋里走出来了,笑盈盈的将栅栏木门打开。
"原来是三哥呀,"白驼寡妇在自己的腿上拍了一下,"你可是个稀罕客,有话进屋来说吧。"
白驼寡妇柔柔的两句话竞把刁三万弄得愣住了。还没等白驼寡妇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在那女人迈出屋门的一刹那,犹如风中摆柳一摇一晃地走出来,刁三万就觉得自己的气脉短促了许多。心里想,这哪里是什么老妖怪啊,干脆是天女下凡一般。平日里自己只顾了侍弄骆驼,一天到晚不得闲。今日看这妇人白净面皮,白里泛粉,粉里透红,笑盈盈的脸简直就是一朵开放的菊花。奇怪的是同在一个村庄许多年,自己竞然不知道身边竟有如此一个佳人。
"有话请到屋里来说吧,"白驼寡妇语调柔柔地说道,"三哥,你没听过人们常说吗——站客难待。"
刁三万咬咬牙,跺跺脚,手指着白驼寡妇,眼睛望着别处,强硬着口气,说道:"我不要你待客。"
"那你要怎样,"白驼寡妇已经感觉到了刁三万来意不善了,笑容从她的脸上一点点褪去。"三哥,俗话说,出手不打笑脸人,我好言好语跟你说话,你竟然黑着脸这样不知好歹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问我,你自己干下的丑事,自己最清楚。"
"我干了什么丑事?"
"你勾引了我儿子,"
"真是笑话,"白驼寡妇在鼻子里哼哼着,两只手插在了腰上了。"你问问村里的人,你那五个儿子还能叫做是男人吗?最大的才不过十三岁,还是一群什么事也干不了的小驼崽子呢。"
白驼寡妇的两只手又把刁三万的目光吸引了,他觉得那两只白晰的手奇怪极了,似乎是从来也未见过的,鲜嫩的就像婴儿的手。
"我说的不是那五个小驼崽子,我说的是二斗子。"
"二斗子不是你的儿子,"白驼寡妇说,"二斗子的爹是新疆一个大驼商。"
"我是二斗子的干爹,干爹也是爹。"
"你不配做二斗子的爹,你也没有做爹的人的心肠,你待二斗子比长工还不如呢,二斗子在你家吃的是残茶剩饭,干的是牛马的营生。不然的话他二十好几的人了,咋就个头还像个孩子。……"
从白驼寡妇的嘴里吐出来的话已经越来越不美丽了,就像坚硬的石块不停地砸向刁三万。这一来刁三万只有招架之工没有还手之力了。他出来的时候只想到了向白驼寡妇兴师问罪,没想到被那妇人倒打了一耙。这一耙正揭到了他的短处,这个驼夫汉子又一次语塞了。但是被激起了性子的妇人却不依不饶地说下去。
"你刁三万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回家去调教你的麻脸老婆去吧,"白驼寡妇咣地一下把栅门关上了,"我没有闲工夫和你磨牙,你是个吝啬鬼,你是那种人--就连自己拉出来的屎、撒出来的尿都舍不得丢掉,都想重新吃了喝了,把它们重新装进自己的肚子里。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角色,跑到我的门上来撒野,你以为寡妇人家好欺负还是怎么地……。"
刁三万气得直翻白眼,好半天才缓过气来,还嘴骂道:"白驼寡妇,你这个恶妇人,你揭我的短,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这个恶毒的寡妇。"
"都是你自找的,既然自己敢做,就不要怕别人说。"
"哈哈,你真是说得太好了,"刁三万找到了打击对手的办法了,"说到短处你白驼寡妇的短处可是有一打呢。你是个害人精,想当初你勾引了戚二掌柜,戚二掌柜就是被你害死的。"
"放你妈的屁,"白驼寡妇怒目圆睁,已经完全没有了柔媚之气了,"天下人都知道戚二掌柜他是死在驼道上的,你想往我身上赖,是赖不成的。"
"就是你把戚二害死的,如今你又想坑害我家儿子,"刁三万也拉开了架式,指天划地,口吐白沫。"你老实说,你骗了二斗子多少银两?"
"二斗子给了我多少银子是他自己愿意,用不着你管,你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贴蔑儿拜兴是一个平静的驼村,除了每年正月十五闹红火的时候,村民们集资请戏班子来唱一台戏之外,平日里难得有什么热闹好看。白驼寡妇与刁三万之间发生的这场风波时间一长就吸引了不少村人,首先是刁家的五个未成年的儿子跑来了,满脸污黑的孩子肮脏的小手里抓着烧熟的山药蛋,一边啃着一边看热闹。孩子们也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应该站在哪一边,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立场可言,只觉得他们的父亲和白驼寡妇吵起架的样子,给他们单调的视野增添了新的内容,因而觉得有趣。孩子们互相交换着眼色都咧开嘴笑了,在他们眼里大概和看大戏差不多的感觉了。老大一领头四个不懂事的小弟弟一起都跟着噢噢的叫喊起来了。
大人们也纷纷聚拢来了,许多双疑问的眼睛看看白驼寡妇又打量打量刁三万,一时判断不清事情的是非曲折。
戚二嫂问旁边的麻三婶:"这是为什么呀,三哥一个大男人家的和人家寡妇吵什么吵?"
麻三婶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说话了。
"说的是,"也不知道谁接过了话头,"狗不和鸡斗,男不和女斗,刁三万和白驼寡妇吵架能占到什么便宜。"
麻三婶不愿意了:"话不能这么说,不管男人女人得看谁占理,她白驼寡妇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勾引我家干儿子,把我们二斗子辛辛苦苦挣下的钱都骗到她口袋里去了,她还叫人吗?她要不要脸了。"
一听说事情是由男女关系引起,看热闹的人们都嘿儿哈儿地笑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我以为什么事呢,这男女之间的事情只有他们自个儿才清楚,这案子就是送到道台衙门那里怕是也审不清断不明。"
"依我看,二斗子给白驼寡妇银子八成也是他自愿的,……"
"可不是,你看那白驼寡妇脸蛋嫩盈盈的,与二斗子站在一起,怕是二斗子得叫她妹妹,哪像个年长一辈的人。"
"我儿到底给了你多少银子,今天你当着大家伙儿的面给我说出来,"刁三万见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来了精神。"今日咱们也不要废话,只要你把吃进肚里去的银子给我吐出来,我立刻就撤兵回营。"
在场的人们嘁嘁吵吵议论起来,说不清是笑着刁三万还是笑白驼寡妇。
"好吧,"白驼寡妇等人们的笑声小了,反倒把语气平静了下来,她把关上的栅门重又打开了,一步步朝着刁三万走过来。
刁三万觉着事态不妙,呐呐地问:"你要做甚?"
还没等刁三万反应过来,就见白驼寡妇猛地低头躬腰向刁三万冲过去。毫无防备的刁三万被一个女人撞得四脚朝天跌倒在尘埃里。
看热闹的人们哄的一声又都笑了。
"算了,算了,"戚二嫂拉着白驼寡妇的胳膊,麻三婶在后边推着脊背,女人们拉拉扯扯地把白驼寡妇弄回屋子里去了。
两个男人几乎是架着把刁三万从白驼寡妇的院门口拉走了。一场风波就此了结。
57. 胡德全与海掌柜的故事
13 字数:3018
归化城大北街宴美园饭庄是归化城最上档的饭馆。胡德全在这里特意定了一个僻静的雅间请海九年吃饭。酒过三巡之后海九年说话了:“胡驮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不必客气”“不忙不忙。”
又喝了一会儿胡德全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海掌柜,我想求您一件事,不知海掌柜肯不肯给面子?”
“什么事,只管说来。”
“关于毛尔古沁的秘密。”
“胡驮头打听这个做甚?”
“吃驼路饭的人么,不关心驼路的事还关心什么?”
“毛尔古沁的事胡驮头往后就不必再操心了。”
“我知道,”胡德全说道,“久在江湖上行走的人我懂规矩的,你放心,我知道这东西值钱,说吧,你开个价。现在我想买你的这条路。”
海九年摇摇头。
“二十峰驼,怎么样?”
“不用再说这事了,给多少我也不卖。”
“我家的骆驼全是你的。”胡德全还是不肯放弃。
“不用想这事了。”海掌柜决绝地说,“就算是你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答应你的。”
离开饭店的时候很不开心。为结帐的事俩人又差一点翻了脸。
趁胡德全上厕所的时候海九年把饭钱付了。
胡德全从厕所回来,俩人又喝了一会儿,海九年说:“咋样?胡驮头?今儿个就到这儿。一会儿我请胡驮头看戏。”
“不用,我请我请!”说着胡德全喊道,“堂倌!结帐。”
堂倌颠颠地跑来了,回话说:“胡驮头,您的帐已经结了。”
“还有这等好事?谁给结的?”
“是这位海掌柜。”
胡德全一听立刻变了脸:“这不行!……”
“都是自家弟兄,分什么你我。”
“你瞧不起人!”胡德全骂起人来了。
头年九月贴蔑儿拜兴的驼队揽了一笔往新疆送货的差事,这一趟九月出发来年三月返程,一路上顺顺当当。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从新疆返回的时候驼队中多了一个人,是一个名维吾尔族的俏丽姑娘。刁三万专门腾出一峰骆驼,在驼背上铺了最厚的驼屉,在驼屉上又盖上一块厚厚的小坐毯,把姑娘安置在驼背上。一路上细心照料。对于人们的询问,刁三万只是简单地回答:"姑娘是到归化城走亲戚的。"
驼队上的人,包括二斗子本人全都不知道这鲜鲜亮亮的姑娘就是小人人二斗子未来的媳妇。
是刁三万把奥依古丽骗到归化来的。
这位维吾尔族姑娘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__奥依古丽;刁三万第一次见到奥依古丽的时候姑娘刚刚过了十五岁的生日,一双扁桃形的灰蓝色大眼睛就像阿尔泰山上流下来的泉水一般清澈明亮,梳在脑后的九根发辫细细柳柳随着身体的晃动而四下里飘动。走起路来两条看不见的细腿在裙子里轻盈蹈动,使整个人就像是在水上漂动一般。刁三万走进奥依古丽家的毡房立刻就被姑娘的风姿吸引住了。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秋天由归化出发冬天到达新疆的。把驼队上的事情交待完了,刁三万就牵着属于自己的稍驼在阿尔泰山脚下的草原上走包串户为自己做些小本生意。归化的不少大驼商都是从这种小本生意起家的。刁三万也想走这条路,他带的货色都是些轻轻巧巧的妇女用的首饰和衣料。姑娘和她的母亲便将那些货色团团围住。
刁三万将他的蓝花粗布的包袱在毡房中央的地毡上铺展开来,目光从那一堆真真假假的首饰饰物上移向奥依古丽。说道:"尽请姑娘挑选吧,我带来的东西绝对都是上等的货色。"
姑娘的父亲__一个穷苦的猎人从毡房的墙上摘下两张银狐皮,对来自归化的小商人说:"这是下过头场雪之后我刚刚在山里打到的。……"
刁三万的手在泛着毫光的银狐皮上胡乱地摸摸,而眼睛却像被两条看不见的线拴在了奥依古丽的身上。奥依古丽咯咯笑着,弯弯的细手指上挑起一串乳白色的项链送到父亲的脸前。"阿爸,您看这串项链多漂亮!"
猎人眯着眼睛打量着项链。
"当然了,这是用真正的印度象牙雕刻成的!"刁三万赶忙解释道,同时又对老猎人夸赞说。"你的姑娘真有眼力!她一下子就把我最值钱的货色给挑出来了。"
刁三万的话使主人听了很是高兴,老猎人很爽快地答复女儿说:"既然你喜欢,那就没有什么废话好说__留下吧!"
其实老猎人根本不知道,那项链哪里是什么印度象牙做的,它的原料只是不值钱的猛犸象牙的化石。是去年刁三万在西伯利亚拿两块砖茶换到手的。
刁三万目光定定地看着姑娘的母亲把假象牙项链给女儿挂在脖子上,小心翼翼地为女儿把一根根的细辫子摆弄好。姑娘在地毡上迅速旋转起来,她的一只手托着小巧的下巴,另一只手在头顶挥舞。姑娘用自己的青春女性的肢体画出来的优美的动作吸引了刁三万,使得他简直就痴迷了。
第二天,奥依古丽与母亲出去干活儿,毡房里只有老猎人陪着客人喝茶。刁三万和主人说了一会儿闲话之后就请求道:"亲家,请允许我把您的宝贝女儿带走吧。……"
刁三万的话使毫无思想准备的主人感到很吃惊也很意外,茶碗在他的唇边举成了一个定格,深眼窝中射出的目光疑疑惑惑地停在客人的脸上。
"是这么一回事,"刁三万很文雅地呷了一口茶,然后将茶碗慢慢放下,解释道。"是这样的我有一个亲戚,是姑舅;家里有一个好小伙儿,我看给你做女婿最合适!……"主人很认真地听着。
"是个很能干的小伙子,人也长得身高树大的非常英俊。要说做什么事情么……,当然人家是不会干我们这些驼夫的粗笨营生,人家在一家大商号上学生意。对……归化城最大的通司商号大盛魁你听说过吗?"
老猎人点点头:"说到归化城的大盛魁我们阿尔泰草原上的人是没有人不知道的。"
"对啦__就是那个大盛魁。……"
刁三万在说上面这一番话的时候,使用的是半生不熟的维吾尔语,里面还夹杂了不少汉语词汇。奥依古丽的父亲将刁三万用两种语言所表达的意思琢磨了半天,答复说:"目前我们还没有打算把姑娘嫁出去的意思,孩子还小。……"
大概连刁三万也没想到,十天之后老猎人竟然痛痛快快地同意了这门亲事。当刁三万再次走进主人的毡房的时候,还没等他把第一碗奶茶喝完就听老猎人简单地说道:"你所提出的亲事我和老伴儿商量过了,我们愿意。"
最初刁三万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而且他看到的老猎人的平静的表情与表达的重要内容也不大对茬子,就反问了老头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老猎人解释说,"对于你几天前提出的亲事,我和老伴儿认真地考虑过了,我们同意这门亲事。并且希望尽快把这门亲事办了。让孩子跟你们的驼队到归化去吧。"
后来才知道,促成这门亲事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住在哈巴河镇的一个大博伊【富人】早就被奥依古丽青春和美貌迷住了,几次三番派人上门纠缠,要娶奥依古丽做他的妻子。要知道这个大博伊比姑娘的父亲还要大五岁呢,并且他先后已经娶了六个妻子。奥依古丽父母就是宁肯去死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去做大博伊的第七个妻子。不久前老博伊又派他的管家上门来逼婚了,凶恶的管家临出门时撂下一句话:"我们老爷看上了你的姑娘你应该看作是福气才对,我已经上门三次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们老爷说了你若是还执迷不悟,老爷就要动手抢亲了。"
思来想去老猎人觉得只好把女儿远嫁到归化去才算是一条出路。至于归化那边女婿长相英俊与否为人品性如何,也就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刁三万把还没有出手的货物做为聘礼留给了老猎人。用骆驼载着奥依古丽回到了归化城。
58. 海九年与戚二嫂的故事
13 字数:1789
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里,胡德全、二斗子还有七哥、王锅头、蹇老二一些人都聚在海九年的屋子里聊大天。戚二嫂到海九年院子里来了。戚二嫂两手撑着一个驼毛口袋在头顶上挡着雨跑进了海九年的屋子。屋门咣当一响,戚二嫂出现在眼前。那时候大伙正在被胡德全讲述的故事引逗的哈哈大笑,看见戚二嫂大家都止住了笑。
戚二嫂脸拘得通红,两只脚拼命地在地上跺着。
海九年问:“戚二嫂,有什么事吗?”
这话显然问的非常愚蠢,让戚二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斗子帮着戚二嫂把尴尬的局面打破了:“戚二嫂,我们正在瞎聊呢。你也上炕来吧。”
“不了,该是做饭的时候了,”戚二嫂说,“俺来找海掌柜要面起子,还是去年走外路的时候俺就托他带点胡杨泪回来,那玩意儿起面可比面肥好使呢。”
海九年哼哼着站起身跳下了炕,他走到了摆在地上的红躺柜跟前揭开柜盖儿翻腾着。等海九年把脑袋从柜盖下抬起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除了戚二嫂已经没有人了。
戚二嫂依旧在当地站着,海九年手里拿着一个兰花布的小包裹,俩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竟谁也找不到话说。屋子里的空气好象一下子给凝固了,海九年听见自己“呼哧呼哧”直喘气。
“你喘什么气呀?害怕吗?”
“你才害怕呢。”
海九年把手伸出去,一把将心爱的女人揽进怀里。
“这几日咋见不着你人影,”戚二嫂轻柔的声音在海九年听了却像是擂鼓般的震动。“你是有意躲俺吗?”
“哪的话。”
“那是为甚?俺家的院子里是喂着老虎哩还是养着狼呢,能把你堂堂海掌柜吓得进也不敢进了?”
“俺是跟弟兄们拉话呢,抽不开身。……”
说着话二嫂已经是泪流滚滚了。
海九年立刻就慌了,说:“你哭什么?”
“你这个没良心的,日子一有起色就把人忘记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没忘。”
“那你为甚不上我家去?”
“不是奥依古丽住在你家嘛!”
“哼!你找了个好借口。”
“好,……今晚上,还到大东沟。”
夜里。大东沟,清幽幽的月光透过薄云照在戚二嫂的头上,钗在发髻上的簪子闪闪发光。海九年躺在戚二嫂的身边,他的粗糟的手指触到了铜制的簪子上,那簪子头上是一只做工精巧的小凤凰,凤凰的精巧身体镀了一层黄金,正是那层薄薄的黄金在反射着月亮的光泽。这只镀金的簪子是海九年专门请大召前一个有名的手饰匠定做的,那是他头一次从驼道上归来的时候送给戚二嫂的礼物。
“你忙什么呢?”
“聊天。”
“聊得挺红火吧?”戚二嫂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一定给弟兄们说了你在草地上和达尔玛的故事了?”
海九年把嘴绷着不说话了,血色在他的脸上迅速退下去。海九年的脸很快就变得刹白。
戚二嫂又说话了:“你以为俺是那种鸡肠小肚的女人吗?俺说话你咋就不信呢,俺早就跟你说了,现在俺还是这个说法。俺戚二嫂虽说是一个女人的身子,可俺的心就像男人,俺能容得下人。俺还是早先劝你的那句话,你把山西老家的媳妇接来,把草原上那个达尔玛也接来,咱们几个在一起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如今你这么大的家业,屋里屋外没有女人哪能行,反正不管你有多大的家业你也回不了老家了,老家的路对你算是断了,再也接不通了。你就再把你娘也接到这边来,俗话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二斗子不知这会儿在做甚?”
海九年:“我看还是先给二斗子把喜事办了。”
戚二嫂应道:“对。”
海九年与戚二嫂的关系在村子了里几乎成为尽人皆知的事情,他们之间的来往——或是海九年到戚二嫂家还是戚二嫂到海九年家——已经不需要遮人耳目了。从前经常拿海九年和戚二嫂的关系用来取笑的人们,现在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反应了都麻木了,对他们的这种关系有不少人甚至是羡慕至极。
使人们感到奇怪的是岁月并没有把戚二嫂的容貌毁掉,虽说已经是奔三十岁的人了,但是整个看上去戚二嫂依旧是那样的容光焕发。她的身材也没有发生改变,走起路来那富有弹性的动作依旧是显得既年轻又有活力。是的,对海九年来说只要是戚二嫂在他的面前出现,他心中的热情立刻就会燃烧起来,他们已经在一起共同度过了许许多多激情燃烧的白天和夜晚。
剩下的问题只是海九年搬到戚二嫂家住还是戚二嫂搬到海九年家住。
59. 麻三婶和戚二嫂的故事
13 字数:2202
这天下午麻三婶到戚二嫂家里来了。两个女人盘腿坐在炕上拉家常。麻三婶纳着鞋底,细麻绳“噌—噌”地扯着,麻三婶就问话了。“俺听说海九年走了一趟北路,回来就放出话来,说是要入赘到你家了?”
“瞎说哩。”
“这咋能是瞎说哩,是我家二斗子打探回来的信儿,二斗子跟着海九年白天晚上滚在一起,海九年的什么事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说是你跟海九年说啦,让他把老家的媳妇和老娘都接到这边来,真有这事?”
“这话俺说了。”
“啊呀呀,俺还以为是二斗子自己编排出来的呢,弄了半天这话真是你说的哩。听说你还说啦,好男人女人们都喜见。”
“是哩,这话俺也说了。”
“你倒是大方哩,”麻三婶手里的麻绳停住了,“那一条炕上咋的睡俩个女人哩?”
“这有甚稀奇,你没见过,城里那些老财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这倒也是,那你还犹豫个甚,还不赶紧叫海九年搬过来,要么你卷着铺盖卷到他那里去睡。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怕个甚?”
“怕当然不怕,俺是担心,也不知道俺俩命相合不合。”
“那你就让王锅头算算看看相不就心里塌实了?”
戚二嫂想了想说:"三婶,你这话真有道理。俺自个儿心里也琢磨呢,"
"人不信命是不行,"麻三婶又说,"运是由命来的,走帮夫运,先要嫁个命好的人,光自己命好还不行。戚二就是个例子。有运无命,好比树木没有根,到头来还是空的。"
"麻三婶,命也靠不住。"戚二嫂说,"我小时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说命好,你看我现在,命好在哪里?"
"喔,当初算你的命,怎么说法?"
"我也不大懂,只说甲子日、甲子时,难得的富贵命。"
"那命是应验了,眼下你戚二嫂骆驼成群不愁吃不愁穿的,难道不是富贵是什么。"
"……半路里把男人也死了,还能算什么富贵。"
"前一个男人去了后一个男人来了,"麻三婶紧接着又说,"这个男人比那个男人更是能干。”
“谁知我命里有没有这福份呢。”
“所以呀,俺才劝你请王锅头给掐算掐算。大家都说王锅头他算命灵极了,又不用你走路,人就在你院子里。"
虽说是王锅头就在自家院子里,请王锅头看相那天戚二嫂还是把麻三婶唤了过来陪她。大概是因为要给东家女掌柜看相王锅头很慎重,还专门换了一件藏青色的马褂穿在身上。看相的地点出于看相人的讲究定在了王锅头住的房间里。王锅头在戚二嫂未来之前便站在自己屋门前候着了,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鼻子上架了一付水晶石眼镜,头脸也都刮过了。看见麻三婶陪着戚二嫂走过来,王锅头摘下眼镜笑道:"内掌柜的,你的气色真好。"
"交好运了,怎么不好。"麻三婶指着戚二嫂说:"王锅头,你要好好给戚二嫂看相啊。"
"是,是!内掌柜,还有麻三嫂你们两位请屋里坐。"
炕上放着一张红油漆的小炕桌,麻三婶抓着戚二嫂的两只胳脯让她坐在王锅头的对面,自己则坐在了王锅头的身后。
王锅头重新戴上水晶眼镜,在那张红油漆小炕桌旁落坐,挽起衣袖,提笔在手,问明戚二嫂的生辰八字,很快就在手牌上将她的"四柱"排了出来:"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后批批点点,搁笔凝神细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种;戚二嫂被王锅头这样一通看心里不免就毛躁起来,她忍不住侧着身子观察给她看相人的神情,但见王锅头水晶镜片后面的眼珠一个劲的眨动,于是心里不由得更是发毛。
"王锅头,"戚二嫂终于忍不住了,"是俺的命不好吗?"
王锅头摘下眼镜,看着戚二嫂说:"可惜了!"接着又侧侧身对麻三婶说,"真可惜。"
"怎么?"麻三婶问:"王锅头,有什么话你只管照直说就是了,你不是常说嘛:君子问祸不问福;戚二嫂很开通的人,你用不着有甚忌讳。"
王锅头点了点头,将眼镜放在一边,拿笔指点着戚二嫂说:"内掌柜,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时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
戚二嫂当然不懂什么"上造"“下造”,但她能听得出来王锅头是说她命好,就说:"王锅头,你直管说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巳火之年,这株树本来很难活,好在有子水滋润,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树。金木水火土,王行俱备,‘财‘‘官‘‘印‘‘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这个八字,如果是男命,那就是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不尽。……"
“可俺毕竟是个妇道人家。”
“王锅头,你就别绕弯子了。”麻三婶插嘴道,“戚二嫂今日要你看相,求的是婚姻命运,你就直接了当的告诉她海九年这个人她嫁得还是嫁不得?”
“恭喜内掌柜贺喜内掌柜,”王锅头把水晶石眼镜摘下来丢在炕桌上,双手在胸前抱成拳,笑道。“从命相上看,自然是嫁得啦!”
戚二嫂低着头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出了王锅头的屋子。麻三婶从后面追了上来,她看见戚二嫂正拿手巴掌抹着脸颊上的泪,眼睛里却漾溢着甜蜜的笑意。
麻三婶抓着戚二嫂的手盯着她眼睛问道:“这一下你心里妥贴了吧?赶快把好消息告诉你那个海九年,让他再请王锅头给选个日子,你俩就扯旗放炮把事情办了算了。往后就再也用不着明铺暗盖、躲躲闪闪了。”
“看俺不扯烂你的嘴!”
麻三婶叽叽嘎嘎笑着跑开了。
60. 二斗子和奥依古丽的婚礼
13 字数:6319
从早晨起来贴蔑儿拜兴就洋溢着热烈的喜庆气氛;孩子们拿着鞭炮、二踢脚在村巷里奔跑,这儿那儿时不时地冒出清脆的爆竹爆炸声。二斗子的小泥屋早就打扫了出来,散发着新鲜的白泥的诱人香气。土炕上撤掉了旧的席子,铺上了一块新的纯白羊毛毡,羊毛毡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戚二嫂、麻三婶和本村的几个妇女围坐在炕上在捏黄米糕。院子里挨着东边的院墙垒起了一个临时的灶台,灶上的七稍大锅里冒着蒸蒸热气。院子里聚满了大人孩子,欢声笑语不断地爆起。驼队归来,不论是掌柜还是驼工们手里都有几个钱,汉子们走进院子以后就"暴客……暴客"地乱喊。呼德尔楚鲁今天做代东,他的手里捧着一顶崭新的毡帽,一边瞄着搭礼的人噼噼啪啪地将碎银子扔进毡帽里,一边高声唱着送礼人的姓名和搭礼的钱数。代表主家不断地向客人们鞠躬行礼。
王锅头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接应着呼德尔楚鲁,用毛笔在一张大红纸上记下了搭礼人的名子。二斗子与奥依古丽的良辰吉日便是王锅头给选定的,王锅头在摇头晃脑中嘴里念念有词捻着指头掐掐算算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把日子选定。阳春三月初九,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正应了新婚夫妇和和美美度日月的好兆头。
二斗子的干爹刁三万在半夜里就套起了一辆三套马车,进城去接鼓匠班子了。太阳上到两个套马杆高的时候刁三万就回到了贴蔑儿拜兴村。三套马车的车厢上坐着一个瞎眼的老汉、一个红脸汉子、一个面皮白白净净的后生,还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娃娃。这四个人就是号称"盖归化"的艺胜鼓房的鼓匠班子了。那瞎眼的老汉正是归化城有名的艺人曹二毛,别看他眼睛看不见东西了,一只高音唢呐一旦吹奏起来,就是他一个人也能闹翻了天。人送外号吹塌天。那白面后生就是他的徙弟,操着一只低音唢呐与师父配合;那红脸汉子是一位吹笙高手,常常以玄弄技巧借以招徕观众。这位吹笙高手也有一个外号,名叫排笙马,排笙马也有一绝活儿,就是一边吹曲子一边能绕着场子栽跟头打把式,名曰:滚笙。坐在排笙马身后的娃娃看上去不打眼,却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呢,一旦吹塌天唢呐响起来这娃儿就两手两脚还有嘴一齐动作起来,使的物件有大鼓、小鼓、铙钹、铰子、大锣、小锣、铜锅、二眼罩,八件乐器他一个人耍,左手打右手敲,左脚蹬右脚踢,嘴里还叼着个鼓槌点着脑袋能打大鼓小鼓大锣小锣好几件响器。这娃子也有一个艺名:叫作八件娃。八件娃是吹蹋天的过继儿子,六岁起就跟着他学艺,这娃少时就聪明过人,记忆力惊人,练到十二岁头上即能背诵六十四个常用曲谱。
马车还没进村吹塌天的高音唢呐就率先响起来,尖利的哨音犹如鸟儿般的在贴蔑儿拜兴的上空盘旋起来。跟着白面后生的低音唢呐也响了起来,呜咽着犹如旋风在房顶上徘徊;排笙马跳下车赶在了马车的前面,一路扭着摆着率先走进了刁三万家的院子。这时候人们的注意力全都被排笙马的表演吸引了,只见他红脸上两个腮帮子一会儿塌下去一会儿鼓起来,塌下去的时候两边脸皮似乎就要穿透了,鼓起来的时候就像一边含着一颗鸡蛋,排笙马在地上翻滚着身子打把式,站起来的那一会儿他也不闲着,两个眼球瞪得溜圆就像立刻就会蹦出来似的。
等到吹塌天带着他的徒弟和继子走进院子的时候,排笙马已经把场子打开了。《万年花》、《喜相逢》、《得胜回朝》……,喜庆的曲子一个接一个吹奏起来,全都是艺胜鼓房看家的硬货。鼓匠班子的演奏引起全村大大小小几十条狗的热烈响应,于是狗们粗粗细细的嗓门也都跟着叫起来。音乐声与狗叫声以及孩子们的喊叫声真的把贴蔑儿拜兴村闹翻了天,喜庆的气氛被推到了顶点。
作为这场喜剧的男主角,二斗子早被那喜庆的唢呐吹得心里酥酥痒痒坐卧不宁。焦渴的心宛若困旱一春的秧苗听到了第一场春雨前的雷声,他恨不能一哨棍将那挂在中天的太阳打落在地,好与貌似天仙的奥依古丽成全那好事。
二斗子被喜气蒙了心,云里雾里一般在院子里走动,看见每一个客人都要主动上前客气一番表示欢迎。却是忘记了自己新郎官的身份__他连平日里穿惯了的那套驼夫的衣裳还没脱掉呢。
麻三婶在院子当中把新郎倌截住了,拽住二斗子的袖子一边往屋子里拖,一边教训道:"哎呀呀,这都甚时候了你还在这里磨蹭!?快去换你的衣服,这里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操心。……"
二斗子乖乖地站着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似的,任由麻三婶将自己身上的破破烂烂的狐皮坎肩剥下来扔到一边,又替他脱掉内里的油渍麻花的衬衣。只剩下贴身的红布腰子了。二斗子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亲切,他觉得麻三婶就像他的亲姐姐。二斗子迷醉在这种感觉中,半闭住双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麻三婶,糊糊涂涂地说:"三婶,你身上的味儿真好闻……"
"啪-"他的脑袋上挨了一巴掌,"二斗子你高兴得晕了还是咋的啦?满嘴胡吣。要闻你也是该去闻奥依古丽姑娘身上的味儿才对。"
麻三婶将一件绣花的缎面袍子、一件白笨布新衬衣塞给二斗子,把挤满了屋子看热闹的娃娃们全都撵出去,她把关上门走了。临出门的时候麻三婶对二斗子说:"内里的衣服自个儿换!……快着点儿。"
典礼之日,天还朦朦亮呢戚二嫂就督促着新娘子起身了。就着油灯的光亮点火烧水,等奥依古丽仔细的洗过脸之后,隔壁蹇家的两个媳妇就到了。戚二嫂为新娘子准备嫁妆,蹇家两个媳妇用自己带来的金丝线为新娘子开脸。戚二嫂这边已经把新娘子的嫁妆都叠好了——其实这些嫁妆也就是戚二嫂陪着奥依古丽在归化城里采买的,大部分都是穿用的衣物,有三套绸缎衣服、一块俄罗斯毯子、一对银灰色的内里锒有红色血丝的玉石手镯,都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摞起来用包袱皮包好。戚二嫂把整好的包袱放在炕沿上,发现蹇家大媳妇扶着新娘子的肩膀举着油灯照着,三媳妇正在用金丝线为新娘子拔脸上的汗毛。戚二嫂把脸凑到油灯跟前仔细看了看不满意了,埋怨说:"这都半天了怎么连半个脸还没弄完。"
"开脸的事情不是别的营生,"蹇家大媳妇说,"你以为这是给春天的骆驼剪毛呢?这可是姑娘一辈子的事情。"
蹇家三媳妇牙齿咬着丝线的一头,听戚二嫂这么一说也不高兴了,牙齿一松把丝线吐了出来,反驳道:"这为新娘子开脸的事马虎不得,弄不清爽人家会笑话的,不只笑话新娘子,还会笑话我这开脸人的手艺。……"
"行了,行了,"戚二嫂妥协道,"你们快弄吧,说话别耽误了手里的营生。"
"光线又不好,弄盏破油灯一晃一晃的,真不好弄。……"蹇家三媳妇抱怨着,重新把金丝线用牙齿咬住,两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张开着抻着丝线的另一头,接着为新娘子开脸。奥依古丽半眯着眼睛,晃动的灯光照着,她隔一小会儿就抽抽眼睛皱皱眉头——生生地拔掉脸上的汗毛使她觉得很痛。
蹇家大媳妇使劲摁摁新娘子的肩膀:"你别乱动。"
新娘子坐在一张骨排凳子上,捩着脖子操着哭腔说:"我疼啊,……"
"忍着点儿吧,"戚二嫂在一边插话,"你以为做新娘子那么容易吗?"
"就这点儿事还忍不住,还想给人家做媳妇。"蹇家大媳妇趁机嘲讽说,同时向戚二嫂那边夹了夹眼睛,目光中已经有了猥亵的意味。"以后还会有疼痛的事等着你呢,等你生孩子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时候怕是你疼得连哭爹喊娘的力气都没有了。"
蹇家大媳妇和戚二嫂都大笑起来,蹇家三媳妇嘴里叼着丝线笑不出来,被挤成细条的笑声从她的牙缝间呲出来。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噗"地一下把金丝线吐出来了,捂着肚子弯着腰痛痛快快地笑了一会儿。
戚二嫂第一个收住笑,奥依古丽的幸福的样子勾起了她的心思,她又想起了许多年以前自己出嫁时候的情形,似有隔世之感,不免心中就生出许多感慨。
要给新娘盘头发做发髻了,戚二嫂对新娘子说:"我不是‘全人‘,照规矩我不能给新人上头。"
"我还是想让您给我梳头。"
"我刚才说过了,我不是‘全人‘不能给新人上头。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这规矩不能坏的,不然对你和二斗子不吉利。"
奥依古丽问道:"‘全人‘__是什么意思?"
"全人就是上有父母下有儿女,"
蹇家大媳妇刚刚给奥依古丽解开一个小辫儿--奥依古丽头上的小辫是很多的--她又把手松开了,向后退了一步说:"哎呀,说起‘全人‘来,我也不是‘全人‘了,我爹去年刚刚殁了。"
说着蹇家大媳妇退到一边去了,身子靠在了戚二嫂家的红躺柜上。
现在只有蹇家三媳妇一个是上有父母下有儿女的"全人"了,戚二嫂叹口气也把身子靠在炕沿上,说:"她三婶,我们可是都没资格上手了,你辛苦点就一个人干吧。"
蹇家三媳妇要一个人给奥依古丽梳头了。她扭脸朝窗户外看了看,这时天光已经大亮了,"嘣--啪!……"院子外面传来了炮竹的爆炸声,自觉担子不轻,粗手大脚紧忙动作起来。蹇家三媳妇牙齿间叼着一把牛角梳子给新人上头;她将奥依古丽的脑袋抱在自己的怀里,把她那细细绺绺的九根发辫一一解开。拿牛角梳子梳理了若干次,然后又将梳子叼在牙齿间,腾出两只手把新人那瀑布似的黑发盘绕起来在脑后打成一个结。散在外面的发丝全用浓浓的野杏子油抿住,发型做完,新人立刻显得更加美丽、光彩照人!
艺胜鼓匠房的排子曲演奏到了《劝君碑》的时候,迎亲的驼队就来到了新娘子的临时娘家。九峰白驼全都披红挂彩,停在戚二嫂家的院子外面。牵驼的正是七哥,如今的七哥已经长成身高树大、膀宽腰圆的大小伙子了,今日里因为做了迎亲驼队的牵驼人,特意换了一身青布的崭新衣裤,内里是一件雪白的市布衬衣,脚下蹬一双千层底的冲福尼布鞋,那鞋底的棱上刷着白色的浆膏,头脸刮得干干净净,拖在脑后的大辫子在辫梢上特意打了一个红绒线的蝴蝶结。
头驼是一峰特别高大的公驼,它的背上很巧妙的架着一个驼轿,那驼轿用四根红色的白蜡木杆挑起了两个带篷的轿子,别的轿子里坐着一个乖巧机灵的男孩儿,年龄大概十一二岁之间。那男孩儿也是穿一身干净的衣服,辫梢上打着红色的蝴蝶结。
"哨--哨!"七哥嘴里喊着,抻抻手里的缰绳,那白色的头驼便规规矩矩地卧倒了。身着长袍马褂的二斗子头上戴着一顶藏青色的尼子礼帽,尼帽的圆顶上插着两根野鸡的彩色翎毛,大红彩绸斜着在他的胸前打了一个交岔,一朵脸盆大的红纸花戴在他的胸前。二斗子牵着一匹白色的走马——这是新郎的特定坐骑等待着。脸上的笑容显得有点疲惫。
人们终于看到在蹇家媳妇的搀扶下,盖着红罩头的新娘子迈着款款的步子从戚二嫂的院子里走出来。这时候随在驼队后面的鼓匠班子奏出的乐声猛然昂扬起来,就像激越的河水澎湃喧哗。猛然爆炸的二踢脚震得妇女和娃娃们都捂住了耳朵。二踢脚在空中爆炸了,许多彩色的碎片飘落下来犹如天女散花一般。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儿。鼓乐、炮竹和孩子们的欢叫声把婚礼的喜庆气氛推向了一个高潮。
待得新娘子奥依古丽正要踏出了院门的时候,就听戚二嫂喊了一声:"等一等。"
骆驼轿跟前,奥依古丽就要踏上驼轿了,回头看看,见戚二嫂旋风般的从院子里跑出来。戚二嫂来到奥依古丽跟前,把新娘子的一只手抓起来,在她的手掌上放了一样东西。蒙着盖头的奥依古丽没有看见戚二嫂交给她的是件什么东西,只是凭着手的感觉她想那是一对手镯。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奥依古丽紧攥着戚二嫂的手,把镯子又塞给了戚二嫂。
"别这样,姑娘,"戚二嫂说,"自从你走进我们贴蔑儿拜兴不知道哭了多少场了,我知道你心里委曲。你收下这对镯子就是收下了我戚二嫂的一颗心,我不能让你骂我们贴蔑儿拜兴的人都是骗子,不能让你骂我们归化地方的人都是骗子。我要让你高高兴兴地走进二斗子的新房。"
奥依古丽不再吱声了。
七哥一声吆喝白驼站起来了。迎亲的队伍在归化城艺胜鼓匠班的簇拥下,踏上了归途。其实要说归途,奥依古丽临时的娘家戚二嫂与婆家刁三万家的院子满打满算也超不过三十丈远。可是为了表示郑重,迎亲的队伍从戚二嫂家出发要向北拐,经过关帝庙前面的空地,一直向北绕过白驼寡妇家的院子后面,向西经过村西的草滩,再向南拐,然后在村子南面的柳树林的后面绕回来再向北折,回到刁三万家。
迎亲队伍所经过的路线,是刁三万事先特意请王锅头根据阴阳八卦掐算出来的,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依照卦面的昭示,一但迎亲队伍走错了路线会给新婚夫妇带来意想不到的遏运。所以刁三万在这件事情上是非常认真的,他特意嘱咐了七哥好几遍,千万不能把路线走错。
照道理鼓匠班子为红事伴奏,只在花轿进门、新人拜天地的时候才奏乐,但是刁三万对瞎眼吹塌天说:"我多给你体钱,你要给我一进村子就吹就敲就打,还有迎新的时候到新娘家里还有返回的路上,只要是人多的地方都要热闹。"
吹塌天说:"是要给酬金的不是白吹白打。"
"这你放心,"刁三万说,"酬金我一分钱不会少你,按原来说好的价我给你翻个跟斗。"
瞎眼吹塌天高兴得咧开了嘴:"主家你今日既然把话说到了这儿,那就竟等着看好吧。"
果然瞎眼吹塌天没有食言,鼓匠班子从打一进村子就开始给闹热闹。先是在婆家闹一了场,之后在新娘子临时的娘家又闹了一场,接着在迎亲队伍返回的时候,一路之上音乐不断、热闹不断。瞎眼吹塌天累得是脸色刹白浑身冒汗,排笙马滚笙玩了不知道多少场,浑身上下沾满了尘土,……人们都说这鼓匠班子真是卖劲儿!待到七哥牵的骆驼轿在鼓匠班子的鼓乐伴奏下颤悠悠地返回到刁家院子的时候,驼轿的骆驼刚刚卧倒,瞎眼吹塌天一个跟头就栽倒在地上。几个撺忙的汉子七手八脚把吹塌天抬到一间房子里,喂水的喂水,掐人中的掐人中,折腾了好一会儿吹塌天才缓醒过来。
再说吹塌天的徙弟白面后生,一看师父在新人娶进门的节骨眼儿上栽倒了,也顾不了许多立刻把师父掉在地上的高音唢呐拾起来塞进了嘴里。行内的人都知道,救场如救火,鼓匠班子一但在红白喜事的节骨眼儿上掉了链子,就会名誉扫地。白面后生知道要紧的时候来到了,憋足了劲儿竟然同时将两只唢呐都吹响了。后生白净的腮帮子左边鼓了右边鼓,左边塌了右边塌,左右开弓十个指头如蛟龙闹海。后来据看热闹的人说,他们根本没听出来新娘子进门时候,那两只闹红火的唢呐竟然是一个人吹出来的。白脸后生因此而名声大振,被人送一外号,名曰:四手白脸。
这边,人们刚刚把累晕过去的瞎眼吹塌天救醒过来;院子里新人奥依古丽已经在伴娘的搀扶下,迈过了燃着熊熊炭火的火盆。迈过了火盆奥依古丽就算是进了刁家的门,就成了二斗子的媳妇了。在民间这熊熊的火焰犹如法律一般不容置疑。今日这场婚礼的主持是呼德尔楚鲁,在呼德尔楚鲁的礼仪司令指挥下,二斗子与奥依古丽拜了天地。
待到新郎牵着新娘的手走进洞房,"驮头胡德全立刻跳上一条骨排凳子,手臂一扬高声宣布:"喜宴开始!--"
戚二嫂影子似的飘到海九年身边,身体紧挨着海九年欣赏着婚礼热闹的场面。
“你多会儿也能象二斗子这样?”
“什么?”
“给自己办喜事呀。”
“哦,你是说这事啊,——你等不及啦吗?”
“你混蛋。”
戚二嫂拿手狠狠在海九年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哎吆!”海九年疼得叫起来。
“好好,是我等不及了。行了吧。”
“叫你在敢胡说!”
“年根吧。”海九年认真地说。
“俺要照着奥依古丽的样子来一份,你得答应俺。”
“好!俺答应。”
戚二嫂伸手将海九年的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
鼓匠班子的音乐越来越响了,整个村庄都随着扇情的音乐而激动起来。
“我好日子快点来吧!……”戚二嫂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觉得自己的脸涨的通红,怀里就象揣了一只兔子扑腾扑腾直跳。
61. 海九年回归大盛魁的故事
13 字数:1009
二斗子、白守义、王锅头、七哥帮着海九年张罗婚事。上午,二斗子和白守义把驼群赶出院子。桦木杆的栅门在驼群的碰撞下咣咣当当响着,成百上千的骆驼巨大的蹄掌踏起了尘烟,骆驼把黄色的粪便抱撒在村道上。麻雀像灰色的云片从树上从人家的房顶上飘荡落下来。麻雀们吱吱咂咂的欢叫着,拿它们细小的爪子在着热气的驼粪上乱刨着。
海九年出现在栅门外边,他的肩着一件藏青色的上衣,叼在嘴上的烟袋冒着烟。他的头脸刮的干干净净显得精神焕发每天早晨他都要这样,目送自己的驼群出牧使他心里感到十分慰贴。这时候当他扭身返回院子里的候,看见远远的在村道上有一顶绿呢轿子向这边移过来。海九年把跨进院落门的了条腿又抽了回来。他等待着,心里觉得预感到村子里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绿呢蓬面的桥子越走越近,这是一顶四抬大轿,走在前面的两个轿夫一摇一摆的身体走着,海九年一眼就看出了他们是很内行的轿夫。在桥夫的旁边走着一个人,那人一摇一摆走着,两只胳膊向外扎撒着像鸟儿半张着翅膀,远远地海九年就从走路的姿势猜出是胡德全。胡德全的身后是一帮娃娃,远远地跟在轿子的两侧,一个个面露胆恸的神色。突然间海九年眼睛一亮,他认出了那是一顶官轿。
绿呢大轿颤颤悠悠的沿着村道移动,最后在海九年跟前停下了。轿子前面的两名轿夫跑到轿子两侧从两面将轿帘掀起来,轿子后面的两名轿夫将轿杆抬起,从倾斜的轿子里走下一个人来,这人中等身量、面容清癯,颔下留一绺稀疏的胡子。海九年只是扫一了眼,在半道里他的目光与那人的既熟悉又威严的目光相遇了。海九年心里打了一个激灵。就见那人身着四品文官长袍、顶戴3花翎,定睛一看海九年认出了来人尽然是大盛魁大掌柜!海九年立刻丢掉烟袋扯下披在身上的上衣,伏倒在地上。
“大掌柜!……”
一双是手抚住海九年的手臂,海九年站了起来。
“古海,你让我找的好苦。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大掌柜如何找到这里?”海九年问道,“大掌柜有何吩咐,只需传一句话给我就是了。何必大驾亲临,让古海消受不起。”
“今日我亲临驼村找你不为别的事,是专门来请你复号的。”
“复号?……”古海喃喃说道,“这话如何说起?”
“大盛魁财东会议正式议决,当年开销你出号乃是一桩天大的冤案,。字号决定破例将你召回。”
海九年愣怔着,好半天眼泪从他的眼里才慢慢的淌了下来。
上部完
200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