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打工妹生存状况实录(绝对真实)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13:04:43
常常看到报纸媒体关于打工仔、打工妹生存状况的报道,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些报道更多的关注于打工妹。在这些报道里,打工妹不是爱慕虚荣做了三陪小姐二奶,就是环境恶劣地无法生存,过着暗无天日、猪狗不如的生活。做为一个在东莞打工多年的女孩子,每当看到这些不实的报道,我总是非常气愤。
因为这些报道和事实出入非常大。现在的媒体,总将眼光放在那些特殊案例上,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群体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做为一个资深的东莞打工妹,我觉得自己有必要也有义务将真实的打工妹生活状况呈现给那些对这一群体误解的人、媒体和社会。
在写下上面这些话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郁闷。因为本身打工妹、打工仔这些词语就是对我们这一群体的蔑视!
据说珠三江一带在改革开放之初,对所有外来工的称呼一律是“北妹北仔”、“捞仔捞妹”或“打工仔打工妹”,前两种称呼中的侮辱和歧视让人一目了然。所以到后来只保留下现在通用的“打工仔打工妹”。
到后来,“打工妹打工仔”似乎专指一线工人,即所谓的蓝领。在非一线人员,则变成了所谓的灰领、白领及金领。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如果按照字面意义上的理解,所谓的打工,即只要不是自己做老板的人,便统统属于给别人打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所谓的灰领、白领及金领统统是打工仔打工妹。甚至包括公务员,他们自己也不是老板,他们是在为政府打工,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公务员也是打工仔打工妹!
但非常遗憾的是,这些自己本身是打工仔打工妹的人们,他们从不承认这一点!
既然如此,我所代表的便只有狭义上的打工仔打工妹了,我要把我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呈现给大家。现在所谓的打工仔打工妹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我想让人们对我们有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希望社会和政府能给予我们更多的关注!
我的命运,是在十九岁那年暑假彻底改变的。至今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那是一个潮湿阴霾的夏日早晨,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每到这样的天气,妈妈的关节炎就会犯病,于是就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直到天晴才能起床。
十三岁的弟弟吃过早饭便出去玩耍了,我收拾了碗筷便对妈妈说:“妈,我想去学校看看通知书有没有来?”
妈妈担心地说:“海燕,你不会落榜吧,我这几天右眼皮跳得厉害呢。”
我胸有成竹地说:“你就放心吧,我平时成绩那么好,这次发挥也不错,我感觉肯定能考上。”
妈妈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那为什么我的右眼皮跳得这样厉害呢?”
我娇嗔地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迷信?”
话音刚落,我忽然听见院内有人喊我的名字,跑出去一看,门外除了几个邻居,还有一个乡邮递员。邻居们看到我,欢天喜地地说:“海燕,你考上大学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这消息还是让我欢喜雀跃,特别是我看到通知书上北方那所著名大学的校名时,更是激动万分。
躲在床上的妈妈看到通知书,也很高兴。但邻居们走后,她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了。我意识到什么,心里一沉:“妈,学费这么贵,我们家有这么多钱吗?”
妈妈暗中算了算:“去掉你你弟弟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三千呢。”
我急了:“妈,离开学没多少时间了,那怎么办啊?”
妈妈叹了一口气:“等一下去给你爸写封信吧,他在煤矿都干了半年了,挣的钱应该不止三千呢。”
我愁眉苦脸地说:“煤矿是一年一结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妈妈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实在不行就叫他回家吧,听说只要有事回家煤矿就给结工资的。”
我刚想回答,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若有苦无的哭声。这声音先是一个人的,但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哭的人也越来越多,好象整个村子都有人在哭。我大吃一惊:“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焦急地说:“海燕,快去看看,可能是谁家死了人了,怪不得我这几天右眼总是跳呢。”
还没等我站起身,就见弟弟跌跌撞撞地跑进屋来,扑到母亲床上哇哇大哭:“爸爸,爸爸,他,他死了!”
我和妈妈立刻呆住了。妈妈一脸死灰死死盯着弟弟,几次张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颤抖着声音问弟弟:“到底怎么回事?我爸,我爸他人在哪里?”
弟弟边哭边说:“煤矿瓦斯爆炸,爸爸、二叔和三舅还有村里很多很多人,们全被埋到地下了。”
听到这里,妈妈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我的人哪。。。。。。”便下意识地想下床,因为双腿僵直,她一头栽在地上,再抬头时,额头己流出鲜血。我和弟弟此时也管不了她头上的血,双双扑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整个村庄和我们家一样,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虽然还没有明确传来死讯,但我们那儿很多青壮年男人都在煤矿挖煤,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瓦斯爆炸井下的人几乎无生还可能的。
我们村里的人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未婚女孩和男孩如不能继续读书,大多到江浙广东一带的工厂打工。结婚后,女人便留在家里带孩子、照顾老人,男人刚到很远的煤矿上挖煤或到建筑工地做苦力。因为挖煤和做苦力的钱比在工厂打工的钱要多一些。
这次和爸爸同一口井里挖煤的,全都是我们村的人。
当天下午又要消息传来,我们村并不是所有在那个口井里,还有四个人是在另一口井的。于是我和妈妈弟弟便又生出一线希望来,希望我爸是那四个人中的其中一个。村里很多人家和我们有同样的想法,于是哭的人少了,希望和焦虑的气氛又弥漫在村子上空。于是,全村的老人、妇女和孩子都从家里出来站到了村口。我们忧伤地望着唯一一条通外村外的大路,无限期待又无限痛苦。
其间不时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直到第三天中午,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
忽然,刚才还骄阳似火的天下起了毛毛细雨。但没有人回家,因为有消息说,今天煤矿里可能会有人回来。
雨越下越大了,我正要扶妈妈回家,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接着便是一个小孩欢叫起来:“爸爸,我爸爸回来了!”
我们赶紧往大路上望去,雨中真的有四个人影向这边走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个大大的尼龙包。好象很轻,又好象很重。四个人中有我的二叔。我和妈妈、弟弟赶忙跑到二叔身边,向他打听爸爸的消息。二叔和其余三个人一样,身边很快聚集了很多亲人。
我妈颤声问:“二弟,你哥呢?”
二叔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哽咽着说:“嫂子,哥哥他跟我一起回来了。”
说完这话,二叔下意识地接紧他手中的尼龙包带子。我的目光不由向那个尼龙包望去。这包很大,二叔北的尼龙包上面印着红白相间的条纹。其余三个人身上的尼龙包也和他背的这个一般大小,虽然条纹不同,但同样都是崭新的。按理,尼龙包里面装的应该是衣物什么的,但他们身上的尼龙包却呈现奇怪的形状,仿佛里面装的是硬物一般。
这时,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依然阴得可怕。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整个身体象是掉进了冰窟窿。我想抬起手摸摸那尼龙包里是什么,但我的手,却象有千斤重。
弟弟听了二叔的话,惊喜地跳起来:“爸爸还活着,我爸爸还活着。”
妈妈却疑惑地问:“跟你一起来了,在哪里?”
二叔叹了一口气,刚把尼龙包从身上放下来,旁边忽然传来响亮的哭声,仿佛哭也会传染一般,好多人的哭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我、妈妈以及围住二叔的亲友全都朝旁边望去,只见和二叔同时回来的三个人己经将尼龙包打开了,尼龙包里哪里是什么衣物,分时是一个个四四方方的骨灰盒。
我再回过头来时,二叔己经将他的尼龙包打开了,同样是一个个四四方方的骨灰盒。我一眼从放在最上面的那个骨灰盒上看到了爸爸的名字,“杨战良”三个字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悲伤地叫了一声:“爸爸”,将骨灰盒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爸爸死了,还有我的三舅,我的邻居,在这次矿难中,我们村和邻村共有三十八个青壮年男子不幸遇难,年龄最小的22岁,最大的52岁。
二叔四个人之所以幸免于难,是因为二叔他们去得晚,爸爸所在的矿井己经不需要人了,他们就到另一个老板的煤井里做事。瓦斯爆炸后,煤矿老板连夜逃走,消息一度被有关人员封锁,致使救助不及时,矿井里的三十八人全部遇难。
这三十八人,全部是我的父老乡亲!
因为是私人小煤矿,煤矿所在的山头象这种小煤矿遍地开花。所有的用工手续及安全措施都不完善,至于企业注册什么的,更是奢谈。所以,煤矿老板逃走后,人们除了知道他名字叫齐月升、湖南人、未婚,对其他情况一无所知。
偌大的中国,要想凭这一点线索让警察逮捕逃犯,无疑于天方夜谭。何况,就是这一点线索,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
齐月升,你不得好死!这句话,被我们无数张嘴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与此同时,我们村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即便是家里没有死人的,也都和死去的这三十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多人家的门前竖起了白幡,进出村庄的老人、妇女和孩子都哭到声音嘶哑。
我知道这样是不合理的,煤矿所在的地相关部门应该有人为此负责。但因为齐月升的逃走,相关部门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头上了,说他是私自采矿,原本就是非法的。再加上我爸他们又没和他签定任何合同,更别提买保险什么的,所以我们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赔偿。就连我爸他们的骨灰盒,还是当于政府出于人道主义给买的。
村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很多在外面打工的人都回家了,村里的人似乎在忽然多了起来,但人越多,悲伤的气氛却越是强烈。
几乎是一夜之间,村子西边的半山腰上,竖起了一座座的新坟。
妈妈的头发短短的三天全白了,十三岁的弟弟也好象懂事了许多。办完爸爸的丧事,家里还剩下不到五百块钱。望着那叠薄薄的钱,我知道我的人生因爸爸的去世彻底改变了。
奇怪的是,我很悲伤,但这悲伤并不是因为无法上大学。尽管那曾经是我梦寐以求的,如果早知道爸爸会死,我宁愿连小学都不要上。如果我不上这该死的学,我就会早早出去打工补贴家用,爸爸也许就不会出去挖煤了。
那一刻,我对自己充满了仇恨,我觉得是我害死了我最亲爱的爸爸。
我可怜的妈妈,即便是这样,她仍然记得要我上大学。刚送走爸爸,她就把我叫到面前,难过地说:“海燕,快开学了,我们借学费吧。”
我安慰她:“妈,你快别说了,我不去念书了。”
妈妈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眼里,满是内疚。
妈妈的内疚让我心疼,爸爸死了,家里的顶梁柱就倒了。妈妈身体又不好,弟弟还年幼,做为长女,我现在要做的不是自己上大学,而是要照顾好这个家。
就算现在借到了学费,还有生活费,还有以后三四年的费用呢。再说,妈妈和弟弟以后怎么生活?除非现在天上能掉下一大堆钞票,但我知道奇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所以当天下午,我就带着弟弟来到爸爸的坟前。我毫不犹豫地将那张录取通知书烧成灰烬,流着泪对爸爸说:“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妈妈,供弟弟念最好的大学。”
弟弟忽然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杀死齐月升那个坏蛋!”
这正是我心里一直想的,我紧紧握住弟弟的手,坚定地说:“爸爸,你安息吧,我一定要找到齐月升,为你报仇!”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弟弟开学了,区区的五百块钱再去掉弟弟的学费及各种费用,便了了无几了。按我们家的现状,妈妈身体不好,弟弟年幼,我应该呆在家里照顾他们的,但呆在家里只好连农活都没得做。
早在三年前,我们村就只剩下每人两分的口粮田了。多年以前包产到户所分得的大部分土地又被上面重新收了回去。收回的土地一部分以高价卖给村民盖房子,另一部分则以极低的租金租给村干部或村干部的亲戚朋友搞养殖及种大棚疏菜。虽然获利颇丰,但我们杨家是几辈子的农民,一直在村里受人欺负的,这种好事是断断轮不上的。
村里外出打工回来的人在办丧事后,很快又回去了。他们得知我不去读书后,都表示可以带我走。但我几经思考,还是决定留下来。我不想走得太远,只想在县城找一份工作,这样家里有了事也好照应。得知我的想法后,村里嫁到县城的一位本家大姑找到我家,她说她在县城开了一家理发店,我可以到那边和她学习理发技术,出师后也可以自己开店。
妈妈当即拒绝:“我不同意海燕去学理发,整天把男人的头抱在怀里,象什么样子!”
虽然我也对理发抱有成见,但现实不容我乐观,所以我安慰妈妈道:“可我想去呢。理发总归是一门手艺啊。书上常说呢,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在手。”
大姑听了我的话,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说她要急事要马上赶回县城,并给我一个地址,说我什么时候想去都可以。
当天晚饭时,妈妈一直在抹眼泪,我心里也很难过,只有弟弟高兴地说:“姐姐你学了理发,以后我剃头就不要钱了。“
听了这话,我一直在眼圈里打转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弟弟还小,他还不知道世事的艰辛。可在他还不知道世事艰辛的时候,他就没了爸爸。
正在这里,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海燕在家吗?”
我向外一看,惊喜地说:“丽娟?怎么会是你?”
丽娟姓王,家住邻村,是我高中同学。本来她的成绩很好,谁知在初三时和一个叫陈刚的男同学谈起了恋爱。陈刚初中毕业后便去东莞打工了,丽娟虽然读了高中,但因为一直和陈刚保持着通信关系,成绩并不好。
看到我,丽娟拉着我的手一下子哭了:“海燕,我差点就没脸见你了。”
我赶忙问:“发生了什么事了?”
丽娟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村那个嫁在县城的女人,她是个骗子,前段时间她说带我去学理发,我去的第二天她就逼我卖身。要不是正赶上我爸死了家里去县城找我,我一辈子就毁在她手上了。”
听了她的话,我和妈妈面面相觑。我们村嫁在县城并且理发店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白天在我家的那个大姑。
丽娟就是刚听别人说我要跟大姑去县城,她才知道我原来并没有去上大学的。我现在才知道,丽娟的爸爸也是这次煤矿遇难的三十八人之一。三年的同学情谊,相同的遭遇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何况初中时,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呢。
丽娟说,县城工作很难找,国营企业我们是进不去的。其余的那些小厂进去也是出苦力的,并且工资低到只有一两百。在县城,农村女孩子一般只能做饭店服务员、理发店洗头妹等等工作。工资虽然高一些,但要受人欺负。这些路全被堵死了,那么我们只有外出打工了。
我们家族没有什么亲人在工厂打工,但丽娟家却是门户很大的。丽娟开始说想到江浙一带找她表姐堂妹,听说那里虽然工资比较低,但一般是三班倒,不太累,不过外地人非常受排挤。后来,丽娟又斯斯艾艾地说想到广东东莞去,虽然那边很辛苦,但工资很高。更重要的是,己经在东莞三年的陈刚现在己是一家大型港资制衣厂的烫工班长了,月工资最高可拿到两千呢,几次来信都叫她去呢。
虽然我家在农村,但因为一直有爸爸妈妈哈护,穷人家出娇子,我也是个没吃过苦的人。听丽娟这样一说,便赶紧表明想去江浙。丽娟有些无奈:“我妈也要我去江浙,她怕我吃不了广东那边的苦。去江浙也好,那里有我们许多四川老乡,不怕受人欺负。”
我忽然心中一动:“江浙有许多四川人?那你知道那里有没有湖南人呢?”
丽娟肯定地说:“没有,有也是极少极少的。表姐说那里大多是江浙一带本地人,然后就是四川安徽河南的了。湖南人都去广东打工了,陈刚说他班里有一多半是湖南人,那些湖南人经常合伙欺负他。”
我坚决地说:“那我要去东莞!”
丽娟惊讶地问:“为什么?你刚才还说去江浙呢。”
我一字一顿地说:“害死我们爸爸的齐月升就是湖南人,我要找到他,让他受到法律的惩罚,为爸爸他们报仇!”
丽娟的神情忽然肃穆起来:“好,海燕,我们去东莞!”
在我们决定去东莞时,村里去广东的人都己经回去了,没有人给我们带路。虽然妈妈们担心我和丽娟两个女孩,又是第一次出门,怕路上出事。于是我们又等了半个月,在确信广东那边不会再有人回家后,我和丽娟在妈妈们的千叮咛万嘱咐中上路了。
虽然是夏天,但为了冬天时不要花钱买衣买棉被,我们几乎把所有的衣服和被都带上了。我们背上背了一个装被子的大包,一手拎着一只满是衣服的尼龙带,一手提着吃的东西。吃的东西除了路上的干粮便是装酸菜和辣椒的瓶瓶罐罐。听说那边的东西又贵又不好吃,我们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带上。
我们买的是硬座车票,车上人很多,我们只好坐着。等到半路,上的人越来越多,天又热,我们就象坐在蒸笼里。一路强撑苦挨,好不容易到了广州站,我差点没站起来。
我们来之前,丽娟打了陈刚的科机,陈刚回班,没时间接我们,只是给我们指了行走路线。他让我们直接从广州坐车到虎门下车,然后坐大巴就可以直达他的工厂所在地了。他还叮嘱我们一定要到火车站旁边的省汽车站坐车,他说在省汽车站坐车虽然要50块钱,但很安全。可我和丽娟一走出广州火车站我们就傻眼了,到处都是车是人,我们根本不知道哪里是省汽车站啊。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忽然看到前边的马路上有许多到虎门的大巴。其中有两辆大马上还印着解放军体育学院等这些让人放心的字样。我们赶忙跑过去,一问价钱,只在25块就行了,比陈刚说的价钱整整便宜了一半。我们觉得好划算,但想起陈刚的再三吩咐,还是有些犹豫。
于是我和丽娟便又跑到附近的小店打陈刚的科机,想问一问他这种车可不可以做。我们两个人傻乎乎的,连价钱都没问。谁知等了半个多小时陈刚都没有复机,女店主却催着我们给钱。
丽娟边掏钱边问:“多少钱?”
女店主面无表情地说:“一百二十。”
我和丽娟差点晕过去,一个科机又没有回复,在我们家只要五毛钱呢,这里却要一百二?我鼓起勇气说:“我们不过打了一个科机,还没回复,怎么会这么贵?”
女店主闻言大声说:“二十还贵啊,看你们是穷鬼我都少要了呢。”
我还想说什么,丽娟却暗中拉了拉我的衣领,我回头一看,身后不知道保时站了两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我心里一寒,赶紧闭了嘴。丽娟乖乖地掏出两百块给递给女店主。
女店主把两张钱在手里理了理,忽然脸色一变,指着一张一百元说:“这张是假的!”
丽娟惊叫道:“不可能!”她接过钱一看,立刻指出,“这张不是我的钱,我的钱刚才拿出来时,是叠得四四方方的!”
女店主一愣,随即撒泼般地说:“我说是假的就是假的!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丽娟还想分辩,她身后那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拍了拍她的肩,皮笑肉不笑道:“姑娘,你也不看这是啥地方?”
我清楚地看到,他拍丽娟的那只胳膊上纹了一个耀眼的刺青。丽娟还想说什么,我赶紧对她使了个眼色,将口袋里所有的零钱都掏出,和丽娟身上的零钱凑了二十元给女店主。女店主接了,用鼻子冷哼了一声。我和丽娟赶紧挽起放地在上的尼龙带,快速离开。
刚走到路口,正好那辆挂着解放军体育学校的大巴车又驶了过来,车门口的年轻男子立刻热情地招呼我们上车。看到他身着迷彩服,这种衣服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军人,我们对他、对这辆车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亲切感。问明到虎门车费依然是每人25元,车上己有十几个乘客,有的身边还放着包。回头望了望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小店,我们长舒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上了大巴,找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了下来。
想象着最多两个小时就会到虎门,我和丽娟的心放下了一半。因为上次的假钱的教训,我们知道是有人做了手脚。这次我和丽娟都不敢怠慢,早早将50块半新不旧的钞票握在手中,等待买票。
谁知左等右等也没人来买票,穿迷彩服的那个年轻男子依然不住地在车门边拉人。车子很快又转回了火车站,我们以为可能是堵车了,到第三遍时,我们终于意识到,这车是有意兜圈子的。
正在这时,车门传来了争吵声。循声望去,一个刚上来不久的年轻男子正嚷嚷着要下车,但那个迷彩服不让他下。年轻男子虽然不帅,但长相很斯文,穿得也很整洁干净。他说他刚来广州,有急事要赶时间,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几次强行想下车门,迷彩服不让,车上一时乱了套,又有几个乘客要下车。这时从我前面的座位上站起来一个中年男人,我以为他也是要下车的,正拉着丽娟也想站起来。没想到这个中年男人三两步冲到车门边,对准要下车的年轻男子左右开弓,年轻男子的嘴角立刻渗出血来,他哭丧着脸说:“你们怎么打人?”
中年男人理直气壮地说:“你再要下车,我还打!”
这时中年男人的身边己经围了四五个同样身强力壮的男人,一个个态度傲慢无礼。要下车的年轻男子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聪明地闭了嘴,乖乖地到后面找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看到这一幕,车内所有的人都敢怒不敢言,刚才嚷着要下车的几个乘客立刻噤了声,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和丽娟紧挨在一起,浑身发抖,不知道这车到底什么时候开走?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因为年轻男子的被打,车内暂时平静下来。司机依然不停地在广州市内转着圈子,每当又一起看到广州火车站那熟悉的标识,我的心就一阵沮丧。这样一圈又一圈地转下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我本来就有晕车的毛病,坐火车还不严重,现在大巴不断地走走停停,这种情况最让我晕了。尽管拼命忍耐,我胃内依然不住痉挛,几次想吐出来。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忽然想起妈妈为我包的一包花椒,是专门防止我晕车的。我赶忙抖抖索索从尼龙包内拿出那包花椒放在鼻子上,狠命嗅起来。虽然还是难受,但总归不至于吐出来。
当车上坐满人时,我满怀希望地以为会开出广州市了,可是没有。那个迷彩服还是不停在站在门口拉客。更可怕的是,他拉一个客人上来,车上就会有一个人站起来让出座位,走到车厢前面的空地上坐下来。我这才知道,他们都是一伙的。也就是说,我们上车时看到的那些端坐的整整齐齐的所谓乘客,都不过是个托。
大巴从上午十点一直转到下午三点,在我充满希望的心变成了绝望,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会坐在这个车上时,迷彩服终于关上车门,车上终于不再上人了。车子不久便上了一条公路,并加快了速度。车厢内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车内重又骚动起来,原来从广州到厚街竟要80元!到厚街诉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看就是看力气活的,声音很大,不停大声嚷嚷,据理力争。他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刚才那个年轻男子被扇耳光的场面他没有看到。
这次是迷彩服亲自动手,他阴冷地盯了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眼,冷不丁从身上抽出一把刀来,在那汉子面前晃了晃。汉子脖了一拧,捋了捋胳膊:“怎么,还想打架啊。”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八九个人围了上来,那汉子一看势头不好,赶忙“嘿嘿”干笑两声,赔笑道:“误会,误会。”然后,忙不迭敌地从身上掏出一百块玫递上上去。迷彩服接过了,并不找他零钱。汉子也不要,依然是笑眯眯的。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到厚街80元,到虎门100元,我和丽娟还要拿出200块钱!可我除了车费,身上只剩下的不三百元。丽娟本来拿的就少,现在身上连一百元都不到了。
再说上午又被那个女店主讹去220元,要是我们再拿出两百,我还剩两百元,我们在钱花完前能不能找到陈刚啊?找不到陈刚,我们可怎么生活啊?
我们坐在车身的中间偏后,看到前面虽然有人不满地质问,但最后都要乖乖地把钱交上。
我只好无奈地拿出两百块钱,自己手里攥一百,然后给丽娟一百。丽娟接了那钱,小声嘟嚷了几句,便不动声色将一百元塞进口袋里,从自己身上拿出五十块钱。她小声说:“等一下我们求求他,看两人到虎门一百五行不行?”
虽然我很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五十块钱,够我们家半年的油盐钱呢。几个收钱的很快收到我们这边了。一个看上去还算才老实的男孩还算客气地问:“去哪里?几个人?”
坐在外面的丽娟赶紧说:“虎门,两个人。”
男孩伸出手来:“虎门,两个人一百。”
丽娟装作很可怜的样子:“我们刚从家里来,身上只有一百五了,就一百五好不好?”
男孩打量了我们一下,大概我们土气的衣着和惊恐的神情让他相信了,他疑惑地问:“真的只有一百五了?”
我和丽娟赶紧肯定地点点头。男孩正有些犹豫,刚才打人耳光的中年男人走过来,问明什么事后,面无表情地说:“不行,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丽娟哭沮着脸说:“可我们真的就一百五啊。”
男孩同情地望了望我们,把目光投向中年男人,意思是征询他的意见。中年男人淫邪的目光盯着我的脸看了看,我赶忙转过头。他又将目光落在丽娟高耸的胸脯上,不怀好意地说:“你俩要是陪大爷过一夜,我一分钱都不要你们的。”
丽娟的脸倏地一下红了,眼睛象是要冒出火来。我赶忙拉了拉她的衣襟,将自己的一百元递过去。丽娟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不情愿地将口袋里的一百元也掏了出来。拿了钱,两人心满意足地笑了,到后面继续收钱。丽娟气得胸脯还在一起一伏的,象是要哭出声来。
我更是羞愧难当,感觉那人刚才的目光和污言秽语简直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虽然我们是穷人家的女儿,但我们从小所受的都是传统的道德教育。我们在家是父母的好孩子,在学校是老师的好学生。不错,丽娟谈过恋爱,但和陈刚从未越雷池半步。自小到大,我们严格要求自己,做事循规蹈矩,除了父母的喝斥,从没受到如此大的侮辱!
我恨不得马上离开这辆车,离开这群可恶的男人!
在我心里这样想的时候,车子确实立刻停了下来。刚才打人、收钱的那群男人粗声大气地说:“下车,下车,都下车,坐那辆车去!”我向外面看去,前边果然停了另一辆大巴车。
正莫名其妙间,旁边有人无奈地说:“又被卖猪仔了。”
开始的时候,有人不想下,才刚到厚街呢。但那群凶神恶煞的人嘴里不断吆喝催促,慑于他们的淫威,人们只好很不情愿地站起来。我和丽娟一点主意出没有,只能看别的乘客行事。看到有人下车了,我们也站起身来。大约是为了到另一辆车抢个好座位,人们争先恐后的。我和丽娟胆小,只好等他们过了我们才最后下车。
那群人不断地催促“快点,快点。”我很紧张,越紧越出错,手中的尼龙袋竟挂在车门上了,我怎么也取不下来。那群人不耐烦了,不知是谁一脚重重踢在我后背上,只听尼龙袋“哧拉”一声划破了,我连人带袋子一齐滚下车来。我不相信地回头,委屈地说:“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那群人望着我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其中一人边笑边恶毒地骂道:“你个臭鸡婆!”这时大巴启动,那群人边冲我骂“臭鸡婆”边哈哈大笑。望着远去的大巴,我看到上午挂着“解放军体育学院”的车版换了下来,又挂上了另一块普通车的车牌。
我在他们的笑声中无地自容,眼泪涌进了眼眶。丽娟赶忙把我拉起来,我将眼泪流进肚子,叹了一口气。尼龙带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我只好小心地倒提着,防止里面的衣服露了出来。旁边的乘客冷冷地看着我,见怪不怪一般。
我们将要坐的这辆大巴写了“东莞公交汽车公司”的字样,似乎是正规的公交车。但也有人小声嘀咕,这辆公交车的司机大约和刚才那辆车是私下联络好的。万般无奈之下,我和丽娟也随着人流上了车。车刚开,售票员便要我们买票,车内立刻又吵了起来。原因是,刚才下车时,那辆大巴车上的人说是己经为我们统一买了票的,但现在售票员却说那辆车的人根本没为我们买票。
吵归吵,最后还是公交车售票员占了上风,否则下车走人。我们只好乖乖地重又买了票,好在这次大约是正常票价,从厚街到陈刚所有的虎门某村,只有4块钱。如果按照上一辆大巴的收费标准,广州到厚街80元,厚街到虎门100元,那我们每个人要交20元呢。由此可见,上一辆大巴车的人真是太黑了。更可恶的是,他们竟然挂着“解放军体育学院”的车牌,现在看来,他们肯定是打着幌子骗人的。我真疑惑,这样明目张胆的骗局,竟然可以在广州市转来转去没人管?
无论如何,从收费来看,这辆公交车应该可以把我们送到目的地了。这样一想,我的心不由轻松起来,丽娟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折腾了一天,当我们在陈刚工厂所在地的那个村口下车时,己经快到下午五点了。这时太阳己经完全落下来,我和丽娟的心重又焦急起来,如果找不到陈刚,我们今晚住的地方都没有呢。有了火车站的教训,这次我们不敢打电话了。刚一下车,便提着行李,按照陈刚所说的路线,急匆匆向他所在的工厂走去。
道路崎岖不平,路旁有一处很大的工地正在施工。路两旁虽然房屋很多,但并不鲜亮,甚至给人一种破败的感觉。可能是下班时间到了,路上的年轻男女多起来。这些人,大多是穿着统一的厂服,有蓝色的,有粉红色的,各式各样,衣服的左前胸分别绣着两个字,大约是所在工厂的名字。每个人的胸着都挂着一个纸牌牌,纸牌牌上贴着照片,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厂牌。
这些人全都行色匆匆,一脸倦色。和他们身上鲜亮的厂服相比,我和丽娟身上的衣服还是七八十年代的款式,非常土气。我羡慕地望着她们,很想马上就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陈刚的厂很容易就找到了,这是一家名叫“金秋”的制衣厂,厂房很大,也很漂亮,里面还有大大的草坪和漂亮的花园,和我们路上见到的工厂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想到我们以后会在这个厂里上班,我和丽娟对视一下,开心地笑了。
我们到时,正好听到下班铃声,厂里便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出来。可我们等了很久,两个人的眼晴都快望穿了,还不见陈刚的身影。丽娟终于等急了,鼓起勇气走到门口,胆怯地问一个站岗的保安:“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陈刚的?”
那个保安望了我们大包小包的行李,无奈地说:“金秋一万多人,我不是每个人都认识的啊?你们再等等吧,他可能在吃饭呢。”
丽娟只好无奈地退了回来,和我一起死死地盯着厂门口,害怕错过任何一个进出厂门的人。果然,不一会儿陈刚就匆匆出来了,我们差点没认出他来。记忆中,陈刚是个清秀爱笑的少年。可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是却一个又黑又瘦的小男人,个子比三年前几乎没见长。看到我们,他直直走过来,淡淡地说:“你们来了。”
丽娟疑惑地叫一声:“陈刚?”
陈刚点点头:“丽娟,海燕,我给你们租好房子了,现在我带你们过去吧,等一下我还要回来加班呢。”
丽娟愠怒地说:“为什么上午打你科机你不回电话?害得我们被卖了猪仔。”
陈刚倦怠地说:“卖猪仔有什么奇怪的?快走吧,再耽误我加班要迟到了。”
陈刚的倦怠让丽娟更加委屈,我看到她眼泪涌进了眼眶,赶紧说:“走吧,我都快累死了。”丽娟这才收起了小性子,任由陈刚接过她身上的行李,一起向出租房走去。
陈刚边走边介绍说,从“金秋”到出租房要走十几分钟的路,他害怕迟到,走得很急。丽娟虽然没有发火,却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不满地说:“你出来三年了,我就见你一次。今天我这么远从家里来找你,你连一天假都不能请吗?”
陈刚断然拒绝:“不行,现在赶货,请假一定不会批准的。要是旷工,不但要被扣一百块钱,这个月的奖金也没了。你和海燕刚来,以后用钱地方还多得是呢。”
丽娟便不言语了,低着头跟在陈刚身后。其实我是羡慕她的,她的行李早被陈刚背在肩上了,现在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陈刚身上,无瑕理会我。可我背上背着一个大包,双手还提着行李,浑身酸痛,双脚都快迈不开了。
去出租房的路比刚才的路况还差,再加上七拐八拐的,很不好走。陈刚介绍说,这里的本地住户很少,本地人大多住在别处,那里的房子又新又漂亮。这些老房子几乎都是租给外地人的,他们每月定期过来收租金。现在正是晚饭时候,因为天热,很多房间都是开着门。从门外望去,房子里大多坐满了人,有很多人端着饭碗到门口吃。
我现在的想法很简单,有这样一间又低又矮的小房子给我落脚就足够了。我和丽娟关起门来,把今天所遇到的种种委屈和侮辱都关在外面。不知为何,我现在好怕见到外面的人,我感觉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对我进行伤害。可是当陈刚终于领我们进一间出租屋时,我和丽娟顿时傻了眼。
这间出租屋子和我们刚才路上所见的很多出租屋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屋里己经有两男一女了。房内共有两张双层铁架床。那张双层铁架床上己经住了人。上铺有一个男人面朝墙壁躺着,正在看报纸。从后背上看,应该很年轻,但听到我们说话声,竟然连头都不转一下。
下铺则坐着一对年轻男女,显然是夫妻,他们一人手里端着一碗饭,正就着面前小桌子上的一盘青菜、一盘酸菜有滋有味地吃着。
陈刚介绍说,那对年轻男女以前是他一个厂的同事,不过现在都在别的厂做事了。那对年轻男女倒还热情,邀请我们跟他们一起吃饭。饭当然吃不成的,两个碟中的菜不剩几根了,饭估计也没有了。
丽娟不相信地看了看上铺那个男人的后背,死死地盯着陈刚问:“莫非,你今晚就让我们睡在这里?”
陈刚疑惑地说:“是啊,有什么不好吗?这是我为你们租的床位,上下铺的。夏天太热,要是冬天,租一张床位就够了,你们可以挤着睡的。”
丽娟刚想发火,正在吃饭的女孩冷冷地说:“你以为这儿是你家啊,有了地方给你住都不错了,我刚来时还和我老公在桥洞睡的呢。”
听了这话,丽娟张了张嘴还想反驳,陈刚忽然严肃地问:“对了,你们来时的火车票还在吗?”
我边收拾行李边漫不经心地说:“不记得了,好象在吧。”
陈刚急了:“快找找,火车票一定不能丢的,只要治安队查暂住证你们就给他们看火车票,有了火车票,在三天内可以当暂住证用的。”
丽娟惊讶地问:“什么暂住证?我们都带身份证的啊?”
陈刚焦急道:“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懂,你们火车票到底丢没丢啊?”
看到他一脸认真,我和丽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找火车票,最后好不容易在丽娟盛干粮的口袋中找到了,陈刚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叮嘱道:“一定要随时带在身上。”
丽娟不高兴地噘起嘴,嘟囔着:“这两张火车票比命还重要吗?”
陈刚正要回答她,忽然看了看表,一下子跳起来,对正在收拾碗筷的阿玲说:“不行了,我要迟到了。阿玲,我两个同学刚来,对这里不熟悉,你多帮一下她们,告诉他们冲凉房在哪里?怎么打水?我先回去了,今晚要上通宵,明天下班我再过来。”说完,不理会丽娟的白眼,拔腿就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他又返了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两只鸡蛋递给丽娟:“你和海燕一人一只,我先走了。”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句,“火车票一定不要丢啊。”
他一出门,丽娟便一屁股坐在床上,生气地说:“海燕,我真没想到他对我这么冷淡,一点都不象我原来认识的陈刚了。”
阿玲看了看她,不满地说:“他对你还不好啊,晚饭就一个鸡蛋他都省给你吃了,你还想要他怎样?”
丽娟没好气地说:“谁稀罕他的破鸡蛋!”
一直不说话的阿玲老公瞪了她一眼:“破鸡蛋?他班长,晚饭总共是一荤两素,两只鸡蛋肯定有一只是问别人要的。这样一来,他和那个人就只能吃两个素菜了,做人,不要不知足。”听了这话,丽娟便消了气,但脸上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虽然我们不愿意,但和其余两男一女共用一间房子却是不争的事实。阿玲说,这样租房子便宜,一个床铺一个月只要80元,也就是说我阿玲的两张床每月就要160元。真难以想象,这么小的一间房子,又低矮又潮湿,连我家的灶房大都没有,一个月就要320,真是抢钱啊。要是这样,那我们家的房子要是象这样租出来,每月仅房租就可以赚一大笔钱,我爸爸怎么会去挖煤呢?他不去挖煤,又怎么会死呢?想到这里,我不禁黯然伤神。
但现在不是我可以黯然伤神的时候,尽管我不知道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但所有的一切都让我不习惯。特别是当阿玲带我们到院内洗澡的地方时,我和丽娟更是傻了眼。
只见那个用来洗澡的所谓房间,阿玲叫冲凉房,她说广东人不说洗澡,说冲凉,我们也跟着她叫,尽管别扭,但入乡随俗我们还是懂的。那个的所谓的冲凉房就是在院子当中用几块又窄又薄的木板搭成的,不过五六个平方,头顶上方只胡乱搭了一块类似石棉瓦的东西,也只遮住了半个头顶。透过巴掌宽的缝隙,我们看到一个古铜色的皮肤,然后是“哗哗”的冲水声。应该有人在洗澡,我望了望冲冰房四周的房门,赶紧拉着丽娟退回房中。
回到房间,丽娟忧心忡忡道:“这怎么洗?都可以看得到人呢?”
阿玲无奈道:“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们女孩子一般是天黑了再冲的,这样外面就看不到了。”
尽管我们坐了三天两夜的车,好想洗了澡换件衣服,现在看来还要等一会了。于是我们拿出从家里带的干粮,谁知天气太热,全霉掉了。无奈之间,只好按照阿玲的指点,和丽娟手拉着手,小心翼翼地朝附近的市场走去。
在我们家,一到天黑便很少有人走动了,这里却恰恰相反,外面的人似乎比白天我们看到的还多,到处都是人影,三三两两的,大多数是女孩子。晚上的女孩子和白天见到的不同,她们大多数穿着漂亮的小衣服,有的拿着雪糕,有的拿着烧烤,边走边说话,好象很开心的样子。我和丽娟出了门便七拐八拐的,很快迷了路,别说市场了,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最后还是问了一个过路的女孩子,那女孩正好要去市场,我们便跟在她身后。女孩很漂亮,也很热情。看看她,现看看我们身上七八十年代款式的衣服,我和丽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很快到市场了,女孩冲我们点点头便跑向一个正播放强劲舞曲的地方,那里己经有很多人。我和丽娟手足无措地站在市场边,有几分惊喜,又有几分惶恐。市场很大,人很多。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比我们家乡的农贸市场,不,比我们县城的商品还齐全。
正如阿玲所说,路边有许多卖小吃的地方。我们一眼看到很多小吃摊上有那种点缀着碧绿色青菜的炒米粉、炒河粉。路边的摊点前都标明着一元一份,很多男孩女孩都在吃这种东西。我使劲流了口口水,和丽娟怯怯地走到一个小吃摊前,点了一份炒米粉一份炒河粉。
老板很热情,光着上身,一边不断地翻炒着锅里的炒粉,一边汗流如雨。那汗他不时地用手抹一把,估计汗水大多是被甩到他正炒着的米粉里了。此刻我也顾不了这么多,肚子饿得咕咕叫。米粉地香味不时刺激着口鼻,在现在的我看来,这份一元一块的炒米粉就是人间美味了。
不一会儿炒粉便好了,虽然盛炒粉的劣质发泡饭盒和一次性筷子发出一难闻的味道,但我们顾不了那么多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因为太饿,胃里象有一个小手似的,炒粉一到嘴里就被胃抓进去了。可吃完后无感觉,炒粉很硬,也许还没有熟。最让我感觉不舒服的是,吃完了嘴里没有炒粉的味道,却是一嘴的劣质发泡饭盒和一次性筷子的怪味。丽娟吃完,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是这样的怪味儿?”
我望了望周围的人,他们却吃得很香甜,难道他们味蕾退化了吗?在递给摊主两块钱时,我看到他两手汗渍渍的,手上还有一块油黑。他接了我的钱放在口袋里,又从另一个口袋找了我零钱。这时又有一个人过来点炒涂,他便忙不迭敌地往锅里倒上油,然后用那只刚递给我的手去抓了一把米粉放在锅里。我不敢再看,害怕再看刚吃的东西就会吐出来,拉着丽娟赶紧离开。
对面的有许多卖服装的摊点,有很多漂亮的小衣服,但我和丽娟只能远远地看着。丽娟羡慕地说:“什么时候,我们也能穿上这么漂亮的衣服啊。”
我叹了口气:“还衣服呢,赶紧去买水桶吧,等一下还要洗澡洗衣服呢。”
丽娟接过我的话,故意喊着嘴,拖着长长的音调说:“冲?D凉,广东人真是奇怪,洗澡怎么会是冲冰呢,莫非他们提了一能水不洗,只是从头到脚冲下来?”
于是我们想着他们冲凉样子,不禁笑出声来。忽然,丽娟紧张地拉住我:“你快看哪里,他们在干什么?”
我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前面摆摊卖水果小百货的小商小贩个个神情紧张,卷起面前的东西东躲西藏。跑得快的一下就不见了踪影,但还是有许多跑得慢的被从一辆车中下来的十几个穿着迷彩服的人逮住了,后来我才知道穿着这种衣服的人是治安队员。要是以为,我会以为迷彩服是军人的服装,穿这种衣服的都是好人。但因为正是上午被那个大巴车上穿迷彩服的人骗过,我对穿这种衣服的人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畏惧感,赶紧和丽娟躲进身后一间店铺里。
那十几个治安员己经抓住了七八个小贩,他们先是让小贩们把面前的东西抱着扔进他们开来的车里,然后又喝令小贩们跟着上车。其中有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小贩趁混乱转身想跑,却被一个手疾眼快的治安员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然后几个治安员一边不停喝骂,一边围住他拳打脚踢,直到他不断求饶那些治安员才住了脚。男小贩哭沮着脸从地上爬起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跛一拐地上了车。
不一会儿,装着治安队员和小贩的车辆重又向前开去,大约前面的小贩们又要遭殃了吧。车一开走,刚才逃得快的小贩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出来了,继续卖着他们的东西,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从刚才那些治安员对小贩的喝骂声中,我听得出,他们都和上午那辆黑大巴上的人一样,南腔北调,并不是同一个地方的人。
看到刚才的一幕,我和丽娟不由心惊胆战。我原以为,离开了上午的那辆黑大巴,我们就逃出虎穴了。可现在忽然发现,我们逃出了大巴车的虎穴,却进了一个更让我们害怕的地方。我们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会突出其来地降临到我们身上,一如那辆黑大巴一样。
经此一吓,我和丽娟不敢在外面久留,匆匆买了一只水桶,便逃一样向出租屋奔去。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标志,这次我们竟然没有迷路。
回到出租房,我们长长松了一口气。阿玲和她老公出去了,屋内又小又潮湿,虽然大敝着门,门对面还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但屋内依然没有一丝风。他们上铺的男人己经起来,正坐在小桌边“呼哧呼哧”吃一碗方便面。我看着想笑,那男人,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大男孩,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大裤衩光着上身。但想到夜里就要和这个陌生的男人共处一室,我就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好象并没有看到有人进来似的,依然吃着他的面,连头都不抬。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感觉他长得还算斯文。
天己经完全黑下来了,我和丽娟拿着屋内的一只系绳子的小桶,又拎了刚买的新桶走到院内的一口水井边,先用绳子将小桶放到井下,然后再把小桶里的水装在我们刚买的水桶里。真是难以想象,在我的四川老家,我们吃水都是用压井的,到这个据说遍地是黄金的东莞,却还要用这种原始还古老的方法打水?
冲冰房的门也只是一块破旧的木板半掩着的,锁都锁不上。没办法,只好我冲凉的时候丽娟在门边站着,丽娟冲凉的时候我在门边站着,因为潮湿,冲凉房周围的蚊子特别多。在里面冲凉的那个人还好说,站在外面的那个真是痛苦。广东的蚊子个头比我们家乡的蚊子大得多,兄咬得人生生地疼。
院内一直很吵,直到十二点才稍稍安静下来。因为房子是陈刚租的,我很自觉地睡到了上铺。虽然从家里带了蚊帐,但上铺只有三个支柱,我只好另一端垂下来。虽然睡在这样的床上并不睡服,比这更不舒服的是,我好害怕同样睡在另一个上铺的那个大男孩,他不会是坏人吧?我更害怕他床下的两夫妻会做出什么动静来,如果那样,可如何是好?
这样想着想着,就更睡不着了,于是便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来东莞的目的也并不是来享福的。一方面,我想找到那个该死的湖南人齐月升, 我要让他受到法律的惩罚,为我的爸爸,不,为我的三十八个父老乡亲报仇!另一方面,我没有上大学,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凭我的聪明和勤快,我一定要比上大学的同学们生活得更好!
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便睡着了。就这样,我渡过了我在东莞的第一个夜晚。这个夜晚有许多许多的梦,只是不知道这许多许多的梦,在今后的日子里,能否实现?
第二天早上被一阵嘈杂声惊醒。院子内的人好象都起来了,阿玲正准备上班,不断叮嘱她老公找工作时应该注意的事项。我这才知道,阿玲老公原来从前一家公司出来后一直没找到工作。还有他们上铺的那个男孩子,也是刚从内地过来的,还是个大学生,但都一个月了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我不好在这个时候穿衣服,虽然有蚊帐但毕竟是透明的。等他们终于走了,院内似乎也一下子安静下来。丽娟也醒了,我问她:“我们今天要不要也去找工作?”
丽娟懒懒地说:“我们不要,陈刚在信里说了,他可以托人让我们进他的厂的,他们是港资制衣厂,你也看了,是花园式厂房,无论是待遇还是规模在这地方都是数一数二的。”
我担心地说:“可是你刚才也听到了,阿玲老公他们找了一两个月还没找到工作呢。”
丽娟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们是男的当然不好找工作了,陈刚说,在这里女孩才吃香呢。”
正说着,陈刚进来了,两眼布满了血丝,一看就是熬夜过度的。丽娟一看到他,便故意噘着嘴说:“你还知道来看我啊。”
陈刚却一头扎在床上,疲倦地说:“这段时间一直在赶货,都几天没睡个好觉了,我先睡一会儿。”话音刚落就闭上眼睛,任丽娟怎么叫动也不动一下了。丽娟无奈,只好作罢。我们到外面胡乱吃了早餐,我们也不敢走远,只好又折回出租屋,拿着一本书胡乱地看着。丽娟不停小声抱怨着陈刚对他的冷淡,自从昨天到今天,他好象都没有给过她一个笑脸。可是在以前,他是个很爱笑的男孩子啊。
直到临近中午,丽娟才硬着心肠把陈刚叫醒。睡了一觉,陈刚的精神似乎好了点,洗了脸,似乎又恢复成三年前那个清秀爱笑的男孩子了。甚至在我们出去吃中饭时,他还试探着拉了丽娟的手。丽娟早上的抱怨早就跑到九宵云外去了,一脸幸福状。
还是昨晚的那个市场,白天的市场虽然没有晚上那么热闹,但现在是中饭时间,依然是很多人的。这个市场很大,到处都很简陋,远处有一个破烂的露天舞场,正放着不知名的歌曲。
这次是陈刚请客,我们没有吃一块钱一份的炒粉,而是要了快餐。所谓快餐,各种各样炒好的菜都放在几个破旧的、褪色的大塑料盆里。饭只要一块钱,饭是可以随便吃的,素菜是五毛钱一份,荤菜是一块钱一份,有好多种菜,可以随便点。盛饭的碗是那种我们家很久以前用过的大白碗,大白碗上有很多来路不明的污点,有的还缺了口裂了缝。我真想不到素以富裕著称的东莞竟然还有人用这种碗?这种碗在我们贫穷的家乡都是当猫食碗用的啊。
我要了两份素菜,一份炒豆芽一份青菜。大约是做饭的米发霉了,饭吃在嘴里象豆腐渣,和盛饭的碗一样粗劣。菜里倒是很多油的样子,可那油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儿。最重要的是,对于嗜辣成性的我来说,没有辣味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但有辣椒的都是荤菜。所谓的荤菜,比如西红柿里有星星点点的鸡蛋就算一个荤菜,还有就是很多的韭菜里加几块猪血,或者鸡皮炒辣椒,这些都算荤菜了。其中那道鸡皮炒辣椒油乎乎的,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但我没有要,虽然丽娟和陈刚都是我的同学,但我不好意思太奢侈了。毕竟每一分钱,都是陈刚累死累活加班赚来的。
丽娟要了鸡皮炒辣椒,还要了一个韭菜炒猪血。吃了一块鸡皮,她嫌太肥腻便拔进我的碗里。虽然我家很穷,在家里再馋我也是坚决不吃肥肉的。现在不知为何,现在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肥腻的鸡皮更美味的东西了。
正在我细细地、一点点品尝美味的鸡皮时,露天舞场的音乐忽然换了,里面是一个高亢的女声,这女声唱的曲子不象歌却也似歌,类似于数来宝。但词却是这样的这样的:“摸摸你的腿啊,你真美啊;摸摸你的背啊,你跟我睡啊;摸摸你的手啊,你跟我走啊。。。”
我的脸当即一热,再不好意思抬起头来。好半天,我才听到丽娟愠怒地说:“这女人唱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歌啊?真不要脸!”
陈刚不以为意地笑笑:“这有什么啊,这歌每天都要播几十遍呢,听惯了你就无所谓了。”
我和丽娟面面相觑。望着四周忙碌的小贩、脏乱的灶台、破旧的桌凳、粗劣的饭菜,如果说所有这些我都可以忍受,那么无法忍受的是,当我为了生存被迫吃着这些变质食物时,我的心灵还要被这种粗俗不堪的所谓歌曲污染?
丽娟将吃了半碗的饭往桌上一推:“不吃了,这鬼地方,真恶心。陈刚,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你的厂啊?”
陈刚讷讷道:“我们厂进一个人要交800元,我求了他们半天,他们答应你们两个进去只交1500元就行了。你们,你们有钱吗?”
我目瞪口呆:“这么多?可以从我们以后的工资里扣吗?”
陈刚小声说:“不可以的,这钱不是厂里要,是专门负责招工的人事私下里收的,他们是装进自己腰包的,不给钱就别想进厂。别的厂人事一般只要三四百,我们厂条件待遇都很好,所以人事要的就多一些。”
丽娟彻底翻脸,站起来愤愤道:“你为什么不早说?早知道这么贵我就不会来了!”
陈刚连忙拉住她,忍气吞声道:“你别这样啊,再过半个月我就发工资了,这个月加了很多班,肯定够你们两个进厂的。”
我急忙问:“一定要交钱才能进厂吗?他们私自收费是错误的,就没有人告他们吗?”
陈刚无奈地说:“就算把他们告走了,还会来新的人事,新的人事也会照样收钱的。好一点厂做人事都是这样子,告也没用的。不过只要你进了我们厂,一个月工资就够了。”
丽娟尖声说:“这样说你们厂工资很高吗?你不是说你一个月可以拿两千吗?你做了三年了,怎么现在连一千五都拿不出来了?”
丽娟怒气冲冲的,引得旁边很多人都转脸往这边看,尽管一脸漠然还是让陈刚极为难堪,他象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声下气地说:“只有赶货的时候我们才能拿到两千,没货做的时候每天补助十块钱生活费,所以,所以。。。。”
谁知丽娟闻言,更加气极败坏了:“你那不是骗我吗?”
陈刚急赤白脸道:“我没骗我,我真的没骗你啊。我家里还一弟一妹在上学,我还要寄钱给他们的啊。”
听了这话,丽娟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她其实也并不是真的生气,她原以为陈刚在这边混得很好,没想到不但人又黑又瘦,处境也和她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只好等陈刚发工资了我们进他的厂。我和丽娟也在附近转了几天,正如陈刚所说,外表看上去规模大一点的好一点的工厂根本进不去。那些又小又破的厂倒是可以进的,但一看就知道是赚不到什么钱的。当然,那些好厂也并不是所有的职位人事都要私下要钱的,比如那些非一线工人的职位就不要钱。我们原也想,怎么样也算得上是高中生,做一线工人实在有些委曲了,抄抄写写还是可以的吧。可看了那些招工广告,一般都要求大中专,有个别职位要高中的吧,还一定要会英语、电脑或有相关工作经验。看到这些招工广告,不要说去应聘了,就是连试的勇气我们也没有了。
眼看连吃饭都成问题了,我和丽娟更加着急了。更令我们提心吊胆的是,这边暂住证查得很紧,常听阿玲他们说谁谁正在路上走就被抓了,谁谁又被送到樟木头了,谁谁三百元被亲人赎出来时己被打得半死。这些传言让我们心惊肉跳。虽然来时的火车票我们一直保留着,但火车票一过三天就失去代替暂住证的作用了。偏偏那三天,治安队没来查过一次房。
正在我们以为查暂住证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时,在一个夜半时分,我们睡得正香甜时,附近传来了大声的呵斥声、踢门声及人们的惊叫声。首先是阿玲一声惊叫:“查暂住证的来了!”
听了这话,我象被人泼了一瓢冷水,从头凉到脚后跟。在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嘈杂声中,我抖抖索索地穿上衣服,连滚带爬从上铺的蚊帐里钻出来下到丽娟的床上。这时丽娟也醒了,惶恐地问:“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急得都快哭出来:“我也不知道呀。”就这样,我们两个人相拥着,彼此能感到浑身发抖。我甚至能听到她牙齿“得得”的撞击声,我自己的牙齿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得得”起来。正在不知所措之时,忽然阿玲上铺的那个男孩也下床了,他屋内小声说:“你们两人快跟我来。“
仿佛是暗夜的山路中遇到一丝亮光,我和丽娟立刻不抖了。虽然平时他从不正眼看我们,但现在除了跟他走别无选择。我们借着外面模糊的亮光走到那男孩身边,其实不是走而是挪,因为房间本来就很小。男孩走到屋内唯一的窗户前,将窗户轻轻推开,自己先慢慢把两腿伸出窗户跳了下去。然后他在窗户外面轻声说:“快,象我刚才一样跳。”
好在窗户很低,我和丽娟学着他的样子跳了出来。刚跳过去,阿玲老公便在里面将窗户轻轻关上了。他和阿玲来东莞三四年了,两人是有暂住证、结婚证甚至节育证的,所以并不怕查暂住证的。
我们刚松了一口气,出租屋门外传来了大声的呵斥和踢门声:“开门,快开门。”
那男孩猛地拉着我的手,命令道:“快走”于是连想都顾不得想,我又拉住丽娟的手,没命地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跑去。虽然我们都穿着布鞋,但慌乱之中,我还是跑掉了一只鞋。脚下的路非常生硬,我过裸的左手硌在上面生生地疼,我带着哭腔说:“鞋,我的鞋。”
我想停下来,男孩却死命拉着我的手:“来不及了,他们看到我们床空着,说不定会追过来的。”我只好拼命压抑着脚上的疼痛没命地奔跑。
好在小山并不远,小山虽然不大,但里面灌木丛生,十分难走。那个男孩好象是非常熟悉路的,三拐两拐就把我们带到了山坡上的一个宽阔地带。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今晚就在这里过一夜吧。”
丽娟惊叫:“过一夜?这怎么行?这里蚊子这么多,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他们查过不就走了吗?”
男孩生硬地说:“不一定的,有时候他们要查两三次的。”
刚才跑时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停下来,我感觉自己的左脚心更疼了,不由“丝丝”抽着气。丽娟难过地抱着我:“海燕,坚持住啊。”
听了这话,想到原本应该睡在那所著名大学校园宿舍的我,却在陌生的异乡狼奔豕突,不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没想到在这里连哭都是不自由的,男孩粗暴地说:“哭什么哭,小心治安队的听到了上来抓人。”
我心下一惊,哭声嘎然而止,生生地将泪水咽进了肚子里。
似乎蚊子也欺生,夜色中不时响起我们三个人的巴掌声。真是奇怪,相对北方人来说,广东人一般比较瘦小,但这边的蚊子却个头比较大,且很傻,盯住了人便死死不松口,巴掌落下去一打一个准。虽然很准,但总是不停地反也是让人厌烦的。如果有风还好,郁闷的是,十月份的天气了,在我们家夜里己有些冷了,但这边却还闷热异常,山上灌木丛生,更没有一丝风吹草动。
我和丽娟相挨着坐在一块石头上,对面就是那个带我们上山的男孩。男孩这时己将上衣脱掉铺在石头上,又将脚上鞋一鞋子脱下来放在衣服下当枕头,然后舒舒服服地仰躺上去。
丽娟惊道:“你真要在这里睡一夜吧?”
男孩无奈地说:“我不是第一次在这儿睡一夜,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过夜,刚来这边没找到工作的人有许多连房子都不租,直接在山上过夜的,又省钱又没查暂住证的。”
虽然我们“同居”一室快半个月了,这却是听到他说的最多的一次话。想到刚才要不是他我们现在就是在治安队了,我感激地说:“谢谢你,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男孩忽然沉默了,好久好久,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却轻轻吐出两个字:“王磊。”他的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不带任何地方口音。
丽娟忙问:“哪里人?是不是我们老乡?”
王磊答:“湖北人。”说完这话,他大约有些不耐烦了,将身子转了过去。我和丽娟都觉得没趣,也各自找了块石板躺了下去。但望着满天的星光,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一看,身上被蚊子盯再加上别的不知名的小虫子咬,布满满了红红的小疙瘩。
让我们意外的是,当丽娟扶着我一跛一拐地回到出租屋时,竟是房门紧锁,还不到六点钟,阿玲应该不会上班啊。我们开门进了屋,屋内也没有人,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七点钟的时候,院内才有了人走动,但很少,我和丽娟忍不住好奇问了隔壁的一对小夫妻才知道,阿玲和她老公以及院内的很多人都被抓走了。
原来这次不但查暂住证,还要查结婚证、节育证甚至卫生证。阿玲和她老公虽然暂住证、结婚证、节育证三证俱全,但没有办理卫生证,在这之前,从没听说没办卫生证也要抓走的啊。
同时抓走的还有几个没暂住证的,更多的是没有卫生证的,还有那些没有结婚证就住在一起的婚情侣。虽然在这边,确定关系就住在一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没有结婚证便是非法同居,一上升到法律的高度,被罚的就不是一百两百的事了。由此产生的一连串后果是,他们今天没去上班的话,轻则要做旷工论被罚款,重则被厂里开除,真真是祸不单行呢。
我和丽娟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陈刚下班再来时,丽娟便没了好脸色:“你那个厂,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进去?”
一听这话,本来没精打采的陈刚低下头,“吭哧”了半天,终于说:“其实昨天就发工资了,可我托我们主任去找人事,人事说这批货赶完就没货做了,现在是淡季,不但不招人,可能又要炒人了呢。”
丽娟听子,立刻跳起来尖声叫道:“不招人了?那我们怎么办?我们都来半个月了呢?”
陈刚一下子红了脸,讷讷道:“我,我也没办法啊,要不你们先自己找找看?”
这半个月来,丽娟和陈刚的关系己经变得很融洽了,甚至很多时候,我还看到陈刚偷偷亲吻丽娟,丽娟呢,看陈刚的眼神也越来越脉脉含情了起来。但现在陈刚当初的承诺成了空头支票,不要说丽娟着急,我也是非常着急的啊。
正在这时,王磊匆匆进了房间。这人真是很怪啊,平时从不正眼看我们,连阿玲他们也很少理的,就是昨晚,也没和我们说几句话。今天一早把我们送回出租屋他就出去了。见他回来,丽娟脸色缓和下来,对陈刚说:“你知道不知道,昨晚查房多亏了王磊,要不是他,你今天还要拿钱赎人呢。”
陈刚忙走上前去,友好地说:“谢谢你,中午我请你吃饭啊。”
王磊却头也不抬地说:“不了,我马上收拾东西离开这儿。”说完,理了理我们,径自收拾着自己的床铺行李。
我羡慕地说:“你找到工作了?”
他简短地答:“没。”态度非常冷淡疏远,我们再也不好说什么。他行李很少,三下五除二收拾外便将房门的钥题往桌子上一放,而无表情地说说:“帮我转交给阿玲吧。”
虽然一直觉得这人很怪不好相处,但毕竟是来东莞最先认识的人,想到从此以后天各一方也许今生再也见不到了,心里不由有些伤感。我从他的背影中看到一丝孤独与无助,这个少言寡的湖北男孩,肯定象我一样有着沉重的心事。
望着他留下的那张空荡荡的床,丽娟不满地说:“真是个怪人。”
陈刚小心翼翼地说:“不要管别人的事,你们怎么办呢?”
丽娟没好气地冲他翻了翻白眼:“你找我我问谁呢?”
气归气,最后的主意还是陈刚出的,那就是我们不要走远,先在这附近随便找个工作,等他工厂里招工时再进他厂里。事己至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如此了。
院子里被抓的人陆续被赎回来了,阿玲和她老公却不见踪影,这让我和丽娟更加害怕。王磊走了,如果再有人来查暂住证,只能我和丽娟两人在山上过一夜了,可我们只是两个女孩子啊。不要说过夜了,想想都让我们感到恐惧。所以我们决定,今天一定要找到工作,这个出租房,是一天也不能住下去了。
说找就找,在陈刚的指点下,我们拿着身份证、毕业证,换上从家里带来的最新的衣取,用空矿泉水瓶装了满满两瓶井水,正式开始了我们在东莞的找工生涯。
陈刚又是通宵加班,当然不可能陪我们去找工作。他只告诉我们,如果要求不高,女孩子在这边找一份工作还是比较容易的。
那些文职工作是我们最想做的,但虽然有的工厂要求普通文员可以是高中生,却无一例外地要求会电脑或白话。开始我们不死心,但转来转去,还是不得不死了心。己经是十月份的天气了,太阳依然光芒万丈,射得人酷热难当。特别是裸露在外的脸蛋,更是生生的疼。我看了看丽娟,两颊红通通的,象两中熟悉透的红苹果,不用说,我也是如此的。让我们失望的是,门前贴着招工广告的厂少之又少。
中饭我们是在一个路边摊点买了一份一块钱的炒粉,炒粉硬硬的,都没炒熟,吃到嘴里少油无盐的,真是味同嚼蜡,但为了埋饱肚子,我们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下去。卖炒粉的中年妇女是四川老乡,非常健谈。听说我们是找工作的,她说她有一个堂妹是在一家工厂做的,她好心地告诉我们,经过春节后的那段招工黄金周,前段时间各大中专院校及内地许多初高中生纷纷涌入东莞,现在很多工厂的员工基本处于饱和状态了。再加上制衣厂和电子厂都属于淡季,现在找工作非常难的。
听了她的话,我和丽娟面面相觑。我们只是用两只脚走路的,因为昨晚脚心被硌破了,今天走起路来一跛一拐的,非常不雅观。即便这种不雅观的走路方面,我怕也不能坚持多久了。瓶子里的矿泉水喝完了,正好前面一处工地有一条水管露了水,我们跑过去偷偷喝了个饱,然后每人又满满装了一瓶水。直到工地上的人驱赶,我们才象两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地跑开了。
我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厂子,从一个工业区走到另一个工业区,这些工业区几乎没有分别的,一般都是很多工厂,然后在工厂边缘会有一个小集市一样的中心区,里面有饭店、服装店及各种各样的店铺。这些店铺一般又小又脏,街道也破烂不堪。大厂很少,一般都是中小型工厂,有些工厂又脏又破,里面不间断地响着机械的轰呜声。我们经常看到从这些厂里走出来的人一个人灰不溜秋的,和他们所属的工厂一样破败。有的工厂刚远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怪味,但学过化学的我们知道,这些怪味肯定是对人体有害的,不知道这些明显对人体有害的工厂怎么可以堂而皇之地建在人群聚集地?
也许是内地涌入的人太多了吧,很多工厂就连普通员工也需要熟手工。尽管我们累得不行,但我们还是顶着日头一家家找着,因为我们实在不想在那个出租屋再呆一天了。
直到下午三点,我们才在一家台资塑胶电子厂门口停下来。这家厂看上去似乎颇具规模,虽然也有一股刺鼻的怪味,但院子内竟然还有一个花园。最重要的是,我们符合他们普通员工的用工要求:女性,18-25岁,初中,身体健康,五官端正,500元以上/月。
这家台资厂叫亮光塑胶电子厂,厂房半新,占地面积比较大,保安室看上去有些灰暗。和很多工厂一样,靠电动大门的右边是保安室,保安室面朝大路的一边窗户外己经排十几个女孩子。这些女孩大多和我们一样,拘谨、腆腼、打扮得土里土气。排在我们前面的一个女孩子穿着牛仔裤、T恤衫,披散着长长的秀发,脸上涂着薄薄的一层粉,长得也十分漂亮,一看就是在外面打工一段时间的。果然,在等待见工的时间里,女孩侃侃而谈,她是江西人,原来就是从这家厂出去的,在外面转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厂,再加上这里有她很多老乡,于是又想进来了。
我们正要多问一些关于这个厂的事,人事部文员到保安室见工了。我以前听陈刚说很多人事部都私下要进厂费时,我还以为人事部都是凶神恶煞的。今天一看才知道并非如此,这个人事部文员是个女孩,女孩比我大不了几岁,身材微胖,圆圆的脸上一双细眯的眼睛,把她放在人群里,普通得根本没有人能认得出来。
人事部女孩和保安说说笑笑,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但开始和我们说话时,态度却非常不好,她在在保安室里,隔着窗户一个个审视我们的身份证、毕业证,然后不住将证件上的照片和我们本人对照,经她认为合格,见工的人才能从仅容一人通过的电动门进去。
看到前边大多数女孩都通过了,我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今天我们也可以找到一份工作了。丽娟和前面几个女孩一样,也顺利地通过了,轮到我时,人事部女孩看了我的证件,仅扫了一眼,便也痛快地让我进去了。
我很高兴,进电动门时想走得轻快一些,可因为左脚心一走就痛,我只好将左脚心尽量蜷起,将左脚的重量放在脚尖和脚后跟上。虽然竭力保持身体平衡想让自己走得正常一些,但在穿过那个仅容一人的电动门时,我的脚还是因为没有注意门下面的一道仅突出地面的铁门槛趔趄了一下,那道铁门槛不偏不正碰到我的左脚心上。我感到左脚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左脚再落地上,只好用脚尖踮着走路了。
谁知在我就要走到丽娟她们站成一排的队伍时,人事部那个女孩从保安室出来,立刻大喊起来:“出去,你出去!”
我回头一下子愣住了,不相信地问:“你,叫我?”
她细眯着眼睛不耐烦地看着我,冷冷地说:“就是你,你不用进去了,马上出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傻傻地问:“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不要我啊?”
她不屑地盯着我的左脚,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这里不是福利院,不招收残疾人!”
我还想说什么,她厉声道:“你出不出去?再不出去我叫保安了!”
我赶忙哀求道:“我不是残疾人,只是脚不小心磕破了。”
女孩彻底翻脸,高声冲保安室叫道:“崔志,崔志,快把这个人赶出去!”
我一看大势己去,不等保安来撵,便赶紧一跛一拐地跑出了厂门,非常狼狈。我刚出去,电动门便在我身上“砰”地关上了。想着刚才的屈辱,奇怪我竟没有一滴泪,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院内的丽娟和那些女孩往一幢房子走去。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没用的人!丽娟进了厂,我一个人更不可能在那间出租屋里住里,想到这里,我害怕起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厂,那个厂可以管我吃管我住,也没有人查暂住证,再苦再累我也是不怕的。我感觉自己在这个偌大的地方,就象一条流浪的野狗,急切渴望能有主人收留,管那主人家是穷还是富呢。做为一条狗,又有何资格计较主人家的穷与富呢?
但因为我的脚的关系,在这家工厂被看成残疾人,在别人工厂肯定也是不收的。就象刚才那个人事部女孩说的那样,又有那个厂愿意收留我这样的“残疾人”呢?现在都是上班时间,除了不远处机械的轰呜声,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感到非常孤单和无助。当我无助的眼睛扫到斜对面一家破旧的小厂时,我看到门前赫然贴着一张大红色招工广告,我象饥饿的野狗看到路边的骨头一边,此时也忘记了脚下的疼,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去。
这张招工广告是手写的,字变歪歪斜斜,但招工要求却不高:大量招工,男女不限。没有学历要求,没有身体要求,我感到说不出的兴奋。当值保安是一个瘦瘦小小的中年男人,他只是看了看我的身份证,便让我进去了。我很担心,我的脚走起路上还是一跛一拐的,但他似乎没看到一般。
这家工厂好小,只有两幢房子,房子也不大,一幢是平房,一幢是两层楼,都非常破旧灰败。院内只有一条水泥路,其余两边长满了小腿高的青草。保安把我带到那幢平房,我看到里面有几张桌子,桌子上金黄的一片,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堆细小的金属零件。
房间很大,大约有七、八十名员工正分坐在大小不一的桌子边忙活着,他们好象是把这些金属零件编成表链一样的细长的带状东西。房间当中还有三四台机器,机器时不时发出一阵声响。
房间内只有一张办公桌,桌边坐着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孩子。女孩穿着一件漂亮的T恤衫,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我相信她一眼就看到我走路姿势的不正常了,非常害怕她因此不让我进厂。
保安将我带到她办公桌前,恭敬地说:“赵小姐,她是来见工的。”
被称做赵小姐的女孩懒懒地看了我一眼,从办公桌上抽出一张表格给我,淡淡地说:“填一下。”
竟然还有这样见工的?但不管怎样,她没有嫌弃我的脚,我感到一阵轻松,表格上无非是姓名地址什么的,我很快填好了交给她。她只扫了一眼便干脆地问:“你现在可以上班吗?”
听到这话,我有些激动,难道我也找到工作了吗?我小心翼翼地说:“现在?这里管吃管住吗?”
她翻了我一个白眼:“管吃管住,行李要自己带,交30块钱押金,压半个月身份证。”
虽然害怕一个不小心惹得她不高兴就不要我进厂了,但我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好的,但我要回去拿行李的。”
她有些不耐烦了:“那你回去拿行李吧,明天再来上班。”
我连连点头,长长松了一口气,接过身份证,如获大赦般地跑出这家厂。我真想大声喊:我有工作了,我终于也有工作了!走出厂门我才看到,这家厂叫“永新”表链厂。
我又到亮光厂门口等了好久,丽娟才和那些女孩子一起出来。丽娟听说我见工如此简单,有些不相信。原来她们见工非常复杂,先是考试,有一个不会写字的人被赶出去了。然后就有一个保安给他们训练了一下原地踏步以及向左转、向右转等基本动作。
她厂里也要交一百块钱押金的,正好昨晚陈刚给了她一百元钱,她就交了,于是得到三天的饭票,每天四元计,她得了十二元饭票。那些没交钱的则没有得到饭票。她说人事部带她们转了一下工厂,厂房很大,听说建厂己经十年了,当时厂里只有七、八十个人,现在己发展到一千多人的大厂了,听说以后还要扩大。说这些时,丽娟的脸儿红扑扑的,一脸兴奋。
想起自己所进工厂的寒酸与破败,我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我只好安慰自己,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至于发的是什么光,怎样发光,我一无所知。还有,我要找那个该死的齐月升,我一定要找到他。其实偌大的东莞、珠三江及广东,想找一个人只是大海捞针!但在所有的理想和前途都成泡影的时候,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陈刚因为前段时间把货赶完了,现在开始放假,但不能回家,随时接受赶货的通知,在没有上班的情况下,正如他以前所说的那样,每天只有十块钱的生活费。所以,他现在比较空闲。我和丽娟拖着疲惫的双脚回去时,陈刚正在房间和阿玲及她老公聊天。我看到阿玲老公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陈玲和她老公在治安队呆了一夜,据他们说,治安队的那个并不太大的房间昨晚容纳了两百多人,人太多,他们被挤得连蹲下的地方都没有了。水泥地很冷,蚊子很多,天气又热,男人女人混迹一屋,什么人都有,什么味道也都有。时间久了,就有人在屋内大小便,开始还只是男的,后来很多女的也憋不住了,没办法,为了加强管理,防止被抓的人逃跑,治安队是不别外提供厕所的。
昨天夜里,人一批批被抓进来,又断断续续被领回去。阿玲是早晨被厂里领回去的,惨的是她老公。昨夜被抓时,因为以前从来没有因为没办卫生证被抓过,也从来没有人要他们办过暂住证,他火气一上来就跟治安队的人吵上了,结果被几个治安队员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要不是其中一个治安队员是他们一个县的老乡,还不知道要被打成什么样子呢。
被关在治安队的人,超过三天还没有人拿钱来赎的就要被送到樟木头干三个月苦力,然后再被遣送回原籍。那三个月苦力是一分钱也没有的,据说那是遣送回原籍的费用。平时正常情况下办理暂住证是60元每人,但如果被抓起来再去赎就不是60块钱的事情了。态度好且有关系的,一两百块钱就可以了,态度不好或没关系的,就是不等了。但做传销和做小姐的钱一般比较固定,前者1200元每人,后者800元每人,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他们蹲在治安队大屋中的还算好的,有的刺头罚钱还要被打。阿玲老公是没有没有上班的,阿玲从治安队出来后,害怕老公在里面被打,便请假赶紧问老乡借钱赎人,幸好她一个老乡认识本地人,再加上他们只是没有卫生证,不象没有暂住证和结婚证那样问题严重,所以只用150元就把她老公赎回来了。
但据阿玲说,他们还算好的,那些未婚同居的就属违法行为了,几乎都是按卖淫嫖娼论处的,那就不是几百块钱的事情了,而是成千上万的事情了。说这话时,阿玲和她老公眼里闪过一丝庆幸。
听到这些,我和丽娟忍不住毛骨悚然。如果昨晚我们也一并被抓了去,说不定现在还在里面蹲着呢,这多亏了王磊。王磊早上刚走,现在他的上铺己经又有了行李,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疲惫地躺在床上,一脸愁苦。。
陈刚对我们找到的工作很不以为然,他说丽娟找的电子厂工资太低,而我所在的那家厂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厂,不过好歹有了一个安身的地方,最起码吃住有了着落了。最后商定,他们厂每年都有一次大批量招工的机会,那时候我们再过去。至于我那个厂呢,等我脚好后再跳到丽娟那个厂里,两人同在一个厂,到时候也有个照应。
第二天一早,我向陈刚借了一百元钱,便搬离住了半个多月的出租屋,和丽娟提着大包小包各自进厂了。
保安还是昨天那个,他将我领进别一幢楼房的二层。楼梯虽然又窄又脏,但我依然感到很新奇,因为这是我十九年来第一次走楼梯呢。上了楼梯就到了二楼,长长的走廊两旁分别是一个个的房间,我被分在206房间。房间比我想象的大得多,里面有六张上下铺共十二个床位,只有最角落的上铺有一张空床。房间里的人都去上班了,我刚把行李放上去,保安就催我赶紧去上班。
上班的地方就是昨天我去面试的那个大房间,招我进来的赵小姐还坐在那张办公桌前,今天她穿了身淡蓝色的套装,头发披散在肩上,非常漂亮迷人。这样乱嘈嘈的灰败房间似乎丝毫掩饰不了她的光芒,我以为这就是所谓的白领吧,心里对她非常羡慕。
赵小姐收了我三十块钱和身份证,然后把我领到一张空的桌子边,交待一个短发的大眼睛女孩让她教我,自己便走开了。桌子就是简单的木头拼成的,凳子一边高一边低,坐在上面身体随时都可能失去平衡。大眼睛女孩叫她阿香,阿香很热情,眼睛滴溜乱转,一副很聪明玲俐的样子。活计其实好简单,桌上的金属小零件也只有两件,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两种小零件用手小心连接起来,连接的时候最好放在腿上链接,因为不小心小零件就会从中断开了。其实说白了,连成的东西就是手表链,是那种我们家乡叫“坦克连”的一种手表链。
我现在才知道,房间内的那三台机器就是打链子用的,一般我们把小零件连接到一米左右,便放在桌上,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专人来收,然后计数。他们收去后就放在那几台机器边,再由机器压紧,机器压过就不会断开了。
我们的工资就是计件的。我问阿香多少钱一件,阿香说她也说不清,但熟练工每月可领到两百多块钱,最高的领到两百四十元的。当然,象我们这种新手开始一百多块钱,但做两个月也就可以领两百元了。我听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陈刚厂里有时赶货赶到死他还说那厂好呢。每个月两百元,简直就是喝人血呢!
但我是新员工,这些话我是断断不敢说的。把那些小零件连接在一起不需要什么太深奥的技巧,一学就会,关键是熟练程度的问题。阿香和周围的人做得都很快,上午我连接了五条,阿香他们大多连结了九条,据说一个上午十二条就是快手了。
时间很难挨,做事时又要始终低着头,一个上午下来,我真是腰酸背痛的。好在上班时间可以说话的。只是赵小姐在的时候我们都低声交谈,声音一大她就要喝斥。不过她出去时我们可以大声说话甚至唱歌。阿香说,晚上加班的时候,就是赵小姐在我们也是可以大声唱歌的。说这话时,她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满足。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当下班的铃声终于响起时,我们象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般,急不可待地冲出了厂房。我因为脚疼走在后面,我看到其中有几个也是和我一样腿脚不灵便的。
吃饭的碗和筷子都是我在学校时用的,并不需要另买。老员工的碗和筷子也都是放在宿舍的,因为他们是放在行李外面的,她们拿着碗就冲出宿舍所以动作比我快得多。饭堂在一楼,也就是我们宿舍的楼下。饭堂并不大,所以我们打饭都要在外面排队。厨工穿着肮脏的白色工作服,从一个窗口给我们打菜。然后我们就端着盛了菜的碗按各自的饭量到大桶里打饭,饭是可以随便打的。
我排在最后,等了好久才打到。菜只有一份,且很少。我到宿舍时,宿舍内的人己经吃起来了。我是睡上铺,下铺己坐了两个女孩子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阿香忽然在别一张下铺叫我,原来她是和我一个宿舍的。
我很高兴地坐到她床上,她一边吃一边夸今天的饭菜不错。我真是哭笑不得,什么不错啊,就是猪油渣炒辣椒。那些猪油渣被榨得黑黄黑黄的,根本看不到一丝油星,就这种油渣,每人碗里也不过小小的四五块。辣椒则一点都不辣,咬在嘴里没一点味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菜椒,并且这些菜椒大约只是在锅里滚了一下,咬上去还“咯吱咯吱”响,哪里吃得下?
万般无奈之下,我从行李包里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酸菜。几个女孩看了赶紧围上来,她们使劲吸着鼻子一边说:“啊,好香啊。”
我只好客气地说:“一起吃吧。”
女孩子们好象得到命令般,立刻筷子翻飞。这时从别的房间也有女孩闻讯赶来,她们甚至招呼都不打了,筷子就伸了过来。看着酸菜很快被消灭了一半,我心疼死了。她们那筷子仿佛不是夹在酸菜上,而是夹在我心上。吃完她们齐齐夸我大方,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一个女孩边吃着我的酸菜边口齿不清地说:“真香,外面好象也有卖这种酸的呢。”
阿香看到别人吃我的酸菜,一直很不高兴,听她一说便没好气地问:“那你为什么不买?”
女孩“嘿嘿”笑了两声:“贵呗,一块八一包,谁吃得起?我又不是富婆!”
另一个女孩接口道:“其实我们可以买菜自己腌的,又不要花多少钱,可又要买坛子什么的,要好多钱的呢。”
她这样一说,别的女孩也随声附和,她们边吃边议论着各自家乡的酸菜腌制方法,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倒也其乐融融。
我真没想到,一顿酸菜都可以让她们这么兴奋。
下午,我的动作稍微快一些。阿香不住赞我手快,就连和我在同一桌上的其他老员工也连连称是。其实并不是我手快,而是我在连接这些小零件时,因为心思灵动,很快就在看似简单的动作中总结出了技巧。
我是个新人,他们对我很好奇。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考上大学没去上,但她们还是知道我是高中生的,对我很是羡慕。其中一个脸上有块巴掌大胎记的女孩冷冷地说:“高中生又如何?我还是大学生呢,再说你还是个跛子。”
整整一天她都很少说话,在说到“跛子”两个字时故意抬高了声音,很多人朝我们这边看来,其中包括一个腿脚同样不灵便的男孩,我羞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小声分辩道:“我不是跛子,我只是脚心不小心硌破了,走路才成这个样子的。”
她却冷笑一声:“你说你不是跛子我们就信了?我说我脸上的东西故意搽的胭脂,你们信吗?”
我脸色顿时发烧,气得浑身发抖。阿香暗中用胳膊碰了碰我,我只好强忍住了。奇怪的是,她的话虽然可笑,但在座的人好象没一个听到一般,全都顾左右而言她。后来我才知道,这女孩确实是大学生,听说还是什么重点大学的,就是因为脸上的那块胎记,外面那些正规的工厂连员工都不让她做呢。可能是因为心里委屈吧,非常地尖酸刻薄,自从厨工有一次给她打菜少了,她将菜倒在那个厨工脸上后,人人都对她敬而远之了。
原来进这个厂里的人,不是刚从家里来的就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找不到工作的。但唯独阿香是个例外,阿香是因为她男友是操作那三台机器的三个男孩之一。操作那三台机器不需要技术,非常简单。在东莞,没有什么技术的男孩子找工作非常难,她男友在这里可以拿到五百多元,离开这个厂就很难找到工作了。
连接表链这种简单的手工操作虽然并不累,但时间长了真的是非常枯躁无聊的。虽然很多人在一起说说话可以让心里轻松一些,但不能改变枯躁无聊的本质。
到下班时,我又连接了七条,也就是说我今天共连结了12条。一个做了一年多的老员工帮我算了一下,以我现在的速度,第一个月拿180元是不成问题的。虽然180元太少,但很多新员工第一个月最多只能拿150元的呢。我苦笑一声,心里闷闷的。
晚上的菜是绿豆芽,虽然依然是少油无盐的,但总归比中午那半生不熟的大菜椒要好吃些。晚上我没有把酸菜拿出来,而是按照阿香的叮嘱,我们两个各自挟了一些便快速藏了起来,这让别的人很是失望,对我也不如中午那样亲热了。
晚上吃饭时间和中午一样,只有一个小时。我们每天的伙食费是两块钱,我进厂时赵小姐说的包吃包住并不准确的,这所谓的包吃每月要从我们工资里扣60元钱的。
我问阿香:“既然什么都不发我们,为什么还要我交30元押金呢?”
阿香无奈地说:“那是半个月的饭钱,你要是做不满半个月就走人是没有工资的,走的时候这30块就是你半个月的饭钱了。”
我更加纳闷了:“我做了半个月肯定不止30元了啊,为什么还要扣我这30元呢?这是不合理的啊。”
阿香不满地白了我一眼:“什么合理不合理?厂里就是这样规定!你读那么多书,怎么连这点都不懂?”
她这样一说,我真是羞愧难当!自认为还算半个文化人的我,在这件事情人竟然还没有小学毕业的阿香明白!吃过晚饭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上班铃声便响起来了,今晚是要加班的。一班情况,这个厂是加到10点的,不加班的时候很少,赶货的时候也有通宵的。本来想和丽娟见一下面,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以前读书时,也是经常熬夜到10点的,但那种敖夜是为了学习,为了前途。可现在算什么呢,熬死熬活就是为了那每月一、两百块钱吗?可我来东莞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那一、两百块钱啊。做了一天的手工,手臂又酸又疼,手指几乎麻木了,甚至捏不起零件。特别是8点以后,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虽然晚上加班可以讲话也可以唱歌,但又累又困的,谁还有精力去讲去唱啊。好不容易挨到10点下班,我真想一头扑在床上就睡过去啊。可是不行,天气这么热,浑身臭汗熏天,不冲凉洗衣服是万万不可能的。
男工冲凉房在二楼,女工冲凉房在二楼,也就是我们宿舍的尽头。我因为走路不方便,当我提着水桶进去时,里面己站满了等待冲凉的女孩子。总共六个仅容一人一桶的冲凉房里站满了人。奇怪的是,五个里面有人的冲凉房前排着长长的队,而另一个门开着的冲凉房里却空空荡荡的。
我问身边也在排队的女孩:“这个冲凉房不能用吗?”
女孩好象害怕什么似的,轻声说:“可以用的。”
我更加奇怪了:“为什么可以用却没有人进去呢?”
女孩转过头不再理我。正在这时阿香进来了排在我身后,我问她:“我可以进用那个冲凉房吗?”
阿香赶紧制止我:“那个冲凉房是赵小姐专用的,每晚等她冲过洗好衣服我们可以用。”
我急了:“可十二点就要熄灯,我们冲好还要洗衣服呢,我都困死了。我先用了,她现在还没回来,还不定什么时候来呢?”说完这话,我提着水桶走进了那个冲凉房。
在我把冲凉房的门关上时,我看到排队那些女孩全都把目光转向我,惊讶万分。在这目光中,我有些担忧又有几分得意。我在心里想,你们这些人哪真是迂腐,洗快一点不过是十分钟的事,赵小姐难道就会在这十分钟这内来?就算来,我也是很快就可以出去的啊。
这个冲凉房比别的冲凉房干净一些,我快速脱掉脏衣服,接满一杯水痛痛快快淋在身上。为了节省肥皂,我只是轻轻在手心涂了一些便将泡泡抹了全身。洗干净身子我又小心撕开从家里带的洗发水,挤了半包放在头发上揉搓着,另外半包我又小心放回来准备再用一次。谁知我刚刚把洗发水搓成满头的泡泡状,门外传来愤怒的敲门声:“谁在里面?”
是赵小姐,但我并不十分害怕,不当为意地说:“再过五分行不行?我马上就好。”边说我边加快了速度揉搓头发。
谁知赵小姐一听这话更加愤怒了,不停用脚踹着门,口中高声叫嚷道:“谁允许你用这个冲凉房的?你到底懂不懂规矩?快出来,再不出来我叫你好看!”
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穿上换下的脏衣服,连脸都没来得及洗,顶着满头的泡泡就出了门。那些还在排队的女孩看到我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赵小姐厌恶地看我一眼,如避瘟疫一般:“离我远点!别让我逮到下次!”便提着自己的水桶,恨恨地进了冲凉房,似乎示威般,她“砰”地一声关上冲凉房的门,声音震得我心里一哆嗦。
我狼狈地顶着满头的泡沫不得不排到另一个冲凉房门前,我听到旁边有人小声说:“就这样的高中生啊,真没素质,连我这个小学没毕业的都不如呢。”听了这话,我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我自问我并没有做错什以,但我不明白好象她们都以为我做错了呢?或者,我真的错了吗?
我没想到白天里不拘言笑的赵小姐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只是后来在同事们的支言片语中我才知道,赵小姐原本是我们一样的人,也不过是个普通员工,初中毕业。她刚进厂三天就被这厂的老板用车接走,从那以后,赵小姐就开始管我们了。一个星期后,我终于见过到传说中的老板,那是个黑瘦的本地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模样很是和善。看到他时我们正端着碗在院内吃早餐,所谓的早餐,就是一大桶汤米粉,起得早的可以捞多一点米粉,吃得晚的只能喝米粉汤了。
就在这时,这个中年男人从位于一楼的赵小姐房间大大方方走出来,他穿着睡衣,似乎还没睡醒的样子。很多老员工都见怪不怪了,有的还讨好地向他问声早。
我惊诧莫名,赵小姐,那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看上这个半老的中年男人呢?这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厂里最晚要加班到九点钟,因为天天面对那堆黄灿灿的金属小零件,有时候夜里做梦满眼也是金黄金黄的。我很郁闷,在这种小厂里,不要说是只要是金子都会发光了,就是真正的金子到这里也要被蒙上灰尘的。我不得不佩服厂里的那些男孩女孩,尽管工资很低,尽管生活很清苦,他们每天打打闹闹的,似乎很知足的样子。
有几次下班早时,我就会去丽娟厂门口等她,却次次落空。我CALL过陈刚,大约是他也在上班并没有复机。可能是因为年轻体质好,虽然并没有用药,我的脚心还是很快就好了。半个月后,前一批货赶完了,厂里破天荒放了一天假,吃了早餐我便匆匆赶到斜对面的亮光电子厂。
这天是星期三,我只是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能看到丽娟的。这个厂员工都有统一的短袖衫,男员工是粉蓝色的,女员工是粉红色的。有人说粉红色是公主的颜色,能将女孩衬托得更加艳丽,我羡慕得看着女孩们的短袖衫,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穿上这种衣服。可惜厂门口的招聘栏里空空如也,我很失望。
厂里员工有进有出,但唯独没有丽娟的身影,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却意外地发现丽娟和一群女孩拖着疲倦的身子向门口走来。我大叫一声:“丽娟”,丽娟也看到我了,赶忙跑到我身边,还没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
原来自从上班后,她天天加班,经常是通宵,还没有饭吃。比如今天就是,她们从昨天早上八点上班,一直上到今天九点多才下班,又累又饿还只能到外面吃。
我赶忙和她到附近卖早点的一个小摊上要了一块钱炒粉,看到丽娟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也好想哭。她一听说我们厂大多只加到十点,羡慕得不得了。我却非常羡慕她,虽然累点但工资高啊。丽娟说,她们是生产车间,工资只有四、五百的,如果到注塑课或涂装课,这两个部门虽然气味很大,但有额外的健康补助,如果是注塑课还有夜班费,加起来每月可拿五、六百呢。
一月五、六百?我立刻来了兴趣。虽然钱并不太多,但如果我少花点,每月就可以寄回家五百元呢,那样我妈和我弟的生活费就有了着落,我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做我想做的事情了。我叮嘱丽娟,她厂里什么时候要是再招工的话一定要通知了。
丽娟很累,吃过饭她便回宿舍休息了。宿舍在厂里,我陪她一起回去时,正好看到上次那个人事部女孩在贴招工广告。我努力忘记她上次对我的恶言相向,微笑着走近她,好脾气地问:“我可以进你们厂吗?”
我走向她的时候,女孩己看出我的脚并没有毛病了,温和地说:“当然可以啊,我还记得你呢。”
一听这话,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当即回厂要求辞工。
赵小姐不在,我首先赶回宿舍。因为难得一个休息日,宿舍里大多数人都出去了,只有一个叫桂花的黑瘦女孩坐在床上写信。我一进屋,桂花立刻露出笑容:“可有人回来了,海燕,工资的‘资’字怎么写?”我拿过她的信一看,短短的三行字好多错别字,我告诉她“资”字的写法,然后帮她把另外的错别字改了过来。
改好后我把信给她,快迅收拾起行李。桂花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要走了吗?”
桂花是贵州人,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说话,但做起事来却非常勤奋,她连结表链的速度在厂里是数一数二的。我说:“桂花,你不是想多挣钱吗?对面的亮光厂比这里工资高得多,不如我们一起过去吧。”
没想到桂花竟劝我:“还是不要过去吧,你都做半个月了,差不多有一百块钱呢。你这一走,押金也不会退的呢。这样一来,你就要损失一百多块钱呢。”
我急了:“现在走损失的只是一百多块钱,我要是为了这一百多块钱不走,我以后不是损失得更多吗?再说了,押金说不满半个月不退的,还有我的工资,我昨天正够半个月呢。”
桂花摇摇头,无奈地说:“押金不会退的,做满半个月不退押金的你又不是第一个。要走你自己走吧,我和你不同,我是被押了两个月工资的。我算了一下,两个月工资差不多有四百五十元呢,我是舍不得这四百五十元的。”
被她一说我好担心,便把收好的行李放在房间,下楼就到保安室等赵小姐。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其间我不断跑到亮光门外看。幸好他们招聘广告贴得晚,要下午才统一招人。直到下午一点赵小姐才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出租车里下来。我急忙迎上去,讨好地说:“赵小姐,回来了。”边说边想帮她提东西,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理都不理。
我只好讪讪地跟在她后面,赔笑道:“赵小姐,我,我想辞工。”
赵小姐一听辞工,冷冷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怒气冲冲地说:“你才刚来几天就要辞工,你们这些工仔怎么这么烦呢!”
血,一下涌到了我脸上。我想反驳她,你自己不也是打工妹吗?但话到嘴边还是强行咽了回去。我小心翼翼地说:“赵小姐,我其实很想在这个厂里干的,但工资太低了,我家里还有母亲和弟弟要养活,我母亲身体不好,我弟还小。”我边说边流下泪来,想博得她的同情。
赵小姐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开门进屋。我看了一眼她的房间,很漂亮,散发着淡淡的香水的味道。我惭愧地看了看自己脚上破旧的塑料凉鞋,没有进屋。我站在门外哀求道:“赵小姐,我真的要辞工的,麻烦你把押金和身份证还给我,再给我结算一下半个月工资。”
赵小姐厌恶地看了我一眼:“你要走我也不留,身份证可以拿去,你没做满半个月,押金是不会退的,工资更是一分没有!”
我分辩道:“可我昨天己经满半个月了呢。”
赵小姐大约是急着收拾她刚提回来的大包小包,越发地不耐烦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有了希望,赶忙道:“杨海燕。”
她从一个抽屉拿出一几张身份证,抽出我的递过来:“拿去!”
我赶紧接过了,又嗫嚅着:“押金和工资什么时候给我啊?”虽然我明知道那是我该得的,但说这话时,仿佛是我欠了她的一般,底气非常不足。
她一听这话彻底翻脸:“早就看出你不是省油的灯了!身份证也给了,你到底还要怎样?押金和工资要老板回来才能结,你要不要找他,你要找的话我打电话给他!”
我被她的声势震住了,胆战心惊地问:“老板,老板在哪里?是不是离这儿很远?”
她冷笑一声:“老板正在治安队开会呢。”
一听“治安队”三个字,我的心不由痉挛了一下,连声说:“你忙,我走了,我什么都不要了。”边说边逃也似地冲上二楼拿了行李,连招呼都没来得及和桂花打,便三步并做两步朝厂门口跑去,好怕老板正好从治安队回来。到门口却被保安拦住了,他很细心地一点点检查了我的行李,确定没有公司物品后,才挥挥手放我走。直到亮光厂门口,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亮光厂的门口己排了长长的一条队,和上次一次,清一色的女孩子。我赶忙把行李放在保安室外面。望着前面十几个女孩,我忽然感到害怕,这次从厂里出来我几乎是孤注一掷的,今天要是进不了亮光,我难道要一个人再到山上过一夜?
好在那女孩这次态度还算好,连我的身份证和毕业证都没看就让我进去了。当看到我带着行李时,甚至还让我把行李放进了保安室,然后把一起见工的十六个女孩一起带到饭堂考试。
饭堂虽然比较阴暗潮湿,但很宽大,里面排着很多长条的饭桌和凳子,还有电视机。这一切都表明,这个厂比前一家厂各方面要好得多。所谓考试其实都是非常简单的题目。比如,一千克棉花和一千克钱哪个重?五分之一等于几?总共有五十个同类型的题目,对我来说,连思考都省了。
当我做完整张试卷时,人事部那个女孩又给我一份表格,我也很快就填完了。这时,很多女孩还在“吭吭赤赤”地答着题。我们答题时人事部那个女孩一直象老师一样监视着我们,从她的左脸着的厂牌上我知道,她叫刘媛。因为我答得快,她转来转去也很无聊,竟然跟我聊起天来,这让我感到受宠若惊。
我这才知道,刘媛也只是个高中毕业生,不过家是在县城的。其实她可以复读的,但她一直不喜欢读书,于是家人便拿钱让进县城的一家电脑培训中心学习电脑,学成后她便来了东莞。虽然她只是会打字,但再上高中毕业证,便很顺利地进入了一家小厂做文员,后来嫌那厂不好,就跳槽进了现在的亮光。
我听了她的话,心里闪过一丝希望的亮光来。前段时间我和丽娟找工作的时候,也看到过电脑培训中心的,如果我有钱了也去学电脑,不也可以象刘媛一样做文员了吗?我正想问刘媛关于电脑培训的事,可惜很多女孩做完题目了,她便中断了和我的谈话。
题目虽然简单,还是有许多女孩没做出来,有一个女孩把五分之一等于几都做错了,她说等于0。5。不过刘媛还是让她留下了,甚至两个不会写字的人,刘媛也没有让她们出去,而是让别的女孩给帮她们填上了入厂表格。
因为进这个厂要交100元押金的,除了三个老乡在厂里做事的女孩带了钱,别的人都没有。这时也差不多要下班了,刘媛便让大家带了钱和行李明天早晨再来上班。这让我很是郁闷,虽然我百般哀求她给我安排住宿,她还是断然拒绝。她说她也好难做事的,上面若知道了会骂的,她冰冷的眼神让我怀疑刚才在饭堂和我推心置腹谈话的那个人是她。不过她终究不是赵小姐,答应下班后会去宿舍告诉丽娟我在外面。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难过地将行李提到了保安室外。
我站在门外等了好久,又害怕又无助。好在刘媛说话还是算话的,大约六点钟时,丽娟果然出来找我了。跟她同来的,还有一个高瘦的女孩子,女孩子看上去很成熟,丽娟叫她阿宽。
听说我没地方住,丽娟也急得不行。旁边的阿宽却神秘地说:“这有什么难?丽娟进去拿一件工衣再借一个厂牌给她,让她混进去住一夜不就得了。”
我现在象海中溺水的人,听了这话,仿佛抓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求救地望着丽娟。
丽娟却担心地问:“要是被保安看到了,会不会开除?”
阿宽道:“你放心,我老乡没地方住都是这样混进来的。不过住一天两天行,时间太长了不行,宿舍的人会去投拆的。反正她明天就上班了,查到也不怕。“
听了这话,丽娟转身跑回厂里。再出来时,她手里提着一个包,包里果然是一件粉红色的工衣和另一个女孩的厂牌。步聚是:阿宽在外面帮我看行李,我和丽娟非常非常自然地进厂。一切顺利后,丽娟再出来和阿宽一起把我东西提进去。
换上大小合适的工衣,望着保安室门前那个严肃打量着进入员工的保安,我心里象十五个吊桶打水?D七上八下的,尽量自然地和丽娟手挽着手向厂里走去。
大门口的保安目光似乎并没有在我们身上多停留,我正要松一口气时,忽然听到他怒喝一声:“站住!”我浑身的血液立刻凝固了,连脚步都抬不起来了。那个保安直直地向我们走来,我心想:这下惨了,连丽娟都连累了。
谁知那保安却和我们擦身而过,我回头一看,只见我们身后有一个穿着蓝工衣的男孩,他愣了一下转身便想跑,却被身材魁梧的保安一把抓住了。尽管男孩拼命挣扎,但于事无补。我和丽娟这才双双松了一口处,但是非之地不敢久留,她拉着我趁着混乱一口气跑到了宿舍。
丽娟的宿舍在三楼,房屋虽然半新倒也干净。房间内靠墙壁两侧分别放着三张上下铺共六张床,两张床的空隙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原来每个楼层有十几个房间,每个楼层的尽头有一个很大的卫生间,卫生间是两用的,一半做厕所一半做冲凉房。里面到处污迹斑斑的,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臭气。
丽娟房间的人跟她都是一个部门的,昨天上了通宵今天便放了假。年轻一些的大约都出去逛街了,里面还有两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在织毛衣。一个黑瘦的妇女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另一个白胖些的一听声音就是四川老乡。丽娟叫那个黑瘦的妇女为郭姐,那个白胖的则称刘姐。
两人一边打毛衣一边聊天,看到我进来便问长问短的,很热情的样子。我这才知道我戴的厂牌就是刘姐的。大约是四川老乡,刘姐才肯借厂牌给我用,一般厂牌是不外借的,因为如果借用的人出事的话,被借的也要承提相应的责任的。丽娟将厂牌还了她,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丽娟让我在她床上坐下,又吩咐我不要乱跑,便下楼去提我的行李。不一会儿,她和阿宽提着我的行李上来了,白晰的脸蛋累得通红。望着丽娟苹果般美丽的脸庞,我非常感动。我暗想,我要把丽娟当成我的好朋友,一生一世。
当晚,我冲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澡,换上干净的睡衣和丽娟躺在她的床上。这是自来东莞后我们度过的最开心、最惬意的一个晚上,我们甚至说了许多悄悄话。我这才知道,自丽娟进厂后,陈刚几乎每天都来。他现在厂里没货很少上班。他知道丽娟喜欢喝豆浆,但厂里是没有豆浆的。于是每天早上他都会送一份豆浆给丽娟,这样每天早上丽娟都可以喝一杯新鲜的热豆浆。为了送豆浆方便,他甚至和保安部一个叫李连平的四川保安成了朋友。
听丽娟说着这些,我真的好羡慕。丽娟说他们再打几年工攒够了钱就回家,然后结婚生孩子。我遗憾地问:“那你不和我一起找齐月升?不为你爸和我爸他们报仇了吗?”
丽娟想了一想道:“海燕,我们还是现实一点吧。你看,东莞这么大,我们只有先吃饱饭才能去找人。可是,吃饱饭就要进厂,进厂就要没完没了地加班,我进厂半个多月还是因为通宵才休息这一天的。找齐月升,谈何容易呢?我劝你也放弃吧。”
在丽娟期待的目光下,我坚决地摇了摇头:“不,不找到齐月升,我决不罢休!”
丽娟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我其实是理解她,虽然她的爸爸同样不在了,但她的家庭却不需要她养活;她现在出来打工是她自己甘心情愿的,并不是因为她爸爸的意外身亡;她有陈刚无微不至的爱,爱可以淡化很多东西的,包括仇恨。但我呢,爸爸去世了,我的人生完全变了样,我什么都没有了啊!
尽管在寻找齐月升的问题上,丽娟不再和我站在同一战线上了,但这并没有损坏我们之间的友情。第二天一早,丽娟还是从陈刚给她的两百元零花钱中拿出一百元给我去交押金。在接过那一百元的时候,我知道,我在东莞终于安定下来了。
亮光厂虽然是8:00上班,但7:30就要集合点名。所以他们多数是6:50起床,6:30就有少数勤快的起来了,生活区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人们慌乱地纷纷从各自的宿舍中端着洗涮用具向卫生间冲去,害怕晚一分钟就会迟到。洗涮完毕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吃早餐,听说还要做操、唱厂歌、喊口号,这一切让我觉得十分新鲜。因为前一天刘媛吩咐我们8:00再去饭堂报到,所以我并不着急。
没有厂牌和厂服,我不敢走出宿舍,但房间内依然清晰地听到工厂区传来“齐步跑”的声音,然后便是高亢激越的厂歌和响亮的口号声。特别是厂歌的内容,让我觉得好生奇怪,竟然出现“服从长官”的字样。“长官”这个词,虽然我知道类似于以前电影中共*产*党军队中“首长”的称谓,但对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我来说,毕竟是一个陌生的词汇,而且在以前的电影中大多是国*民*党军队中的称呼。不知道丽娟他们唱这个厂歌是什么感觉,我心里那是相当地百感交加啊。
时间掐得很准,在厂区所有的声音平静之后,上班的预备铃声也响了,我这才赶紧走出门,向饭堂方向急步走去。
饭堂里昨天那十几个女孩子都到齐了,又等了一会儿,刘媛才拿着一堆厂牌走进来。我们大多都很自觉地交了一百块钱押金,有一个女孩说借不到,恳求刘媛让她先进厂,刘媛拒绝了,女孩只好含泪走了出去。我们交了押金的人便可领到各自厂牌和十五天的饭票。这个厂的员工是真正的包食宿的,每天四块钱,早餐一元,中餐和晚餐各一块五毛钱。十五天饭票就是60元,这让我感到非常满足。
最后刘媛又发给我们一个巴掌大的小本本,小本本是厂规厂纪,上面写的是注意事项和处罚条款,刘媛大致讲了一遍厂纪厂规,便叫我们看扉页上的厂歌,说等一下保安部会派人给我们军训。
果然,不一会儿,一个保安员健步向我们走来。
这个保安员长得黑瘦,颧骨高耸,表情看上去非常呆板刻薄,当他操着浓重的四川话自我介绍他叫“李连平”时,我一下想起丽娟昨晚的话,原来陈刚新交的朋友就是他啊。也因此,我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
李连平主要负责教我们军训和广播体操,他说亮光厂运用的是军事化管理,我们要象一个军人一样严格要求自己。军训就是立正、稍息以及向左转、向右转等。让我吃惊的是,就连军训的基本要领竟然还有很多人不会。想想也理解了,她们大多是小学或初中毕业,记得那天填表时还有两个不识字的。而且有一个女人年龄都30岁了,她叫金三玲,长得矮小瘦弱,衣着非常寒酸。她也是刚从家里来这儿的,因为水土不符,都感冒好几天了,时不时地擤一下鼻涕。
虽然这些简单的动作我都会做,且做得很熟练,但还要陪她们一起练。李连平的态度严肃认真,脸阴得仿佛拧得出水来。他一遍遍大声喝斥金三玲,可怜他越喝斥金三玲转得越错,到后来就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了。看她的样子,难过得好象要哭出来似的。李连平却不依不侥喝斥得更凶了。仿佛每喝斥金三玲一句,他脸上就掠过一丝得意的表情。我在替金三玲难过的同时,对李连平也越来越厌恶了。
在最后集合的时候,李连平再次用浓重的四川普通话重申:“训练或集合时,有事一定要喊报告,教官问明情况,允许了你才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他话音刚落,一直吸鼻涕的金三玲再也忍不住了,急急地喊一声:“报告。”
我们都想笑又不敢笑,李连平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金三玲涨红了脸,嗫嚅道:“擤鼻涕。”
我们拼命压抑着,但还是有人笑出声来。因为有言在先,李连平只好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
金三玲到附近一个垃圾筒里鼻了鼻涕又回来了,李连平继续给我们讲话,无非是训练应该注意的项目云云。这时,空荡的院内忽然有一个矮胖的五十多岁的老头远远地朝这边看着。李连平小声说:“这是林老板,你们认真点。”他的神情愈发地严肃起来。
我感到站在我左边的金三玲鼻子吸得越来越快迅了,但李连平故意看都不看她一眼,金三玲没机会喊报告。正在我们都为他担心时,我看到她低了头,将一只手抬起来。那只手再放下时,手里明显多了一点东西,她的鼻子也同时停止了吸动。
我立刻明白了,恶心地差点吐出来。好不容易下班铃声响了,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我不知道我是恶心金三玲,还是恶心李连平,亦或是恶心所谓的军事化管理?
碗筷依然是自己带,饭堂人很多,打饭的共有两个窗口,一个是员工窗口,一个是职员窗口。职员窗口人很少,员工窗口却排了长长的两队。虽然如此,我们还是不能去员工窗口打菜的。菜虽然是一样的,但他们可用的饭票是两块钱,两荤一素。而我们的可用饭票只有一块五,一荤两素。这都是丽娟告诉我的,我们现在一个厂里,以后就可以在一起吃饭了,这让我刚才还很郁闷的心情好转起来。
一荤两素的菜是可以随便选的,有点象外面的快餐。米饭虽然没有霉味,但非常粗糙,间或还能吃到沙粒或别的东西,我还是很开心。这个厂的饭菜不但比我在前一家饭堂的菜好得多,就是比我在家里吃的也好得多。我选的荤菜是鸡杂炒韭菜,虽然鸡杂不多,但味道极好,很下饭。菜则一个是绿豆芽一个是小青菜,满满的一碗,再加上饭,这是我来东莞后吃得最饱也是最好的一顿饭。想到以后每天都可以吃到这么美味的饭菜,我就对这家名叫亮光的厂充满了热爱,以后亮光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了。
我边狼吞虎咽边连连感叹:“要是我妈和我弟在家里也能每天吃到这样的饭菜就好了。”
丽娟却并不应和我:“我刚进厂时也觉得好吃呢,现在一点都吃不下,难吃死了。”
我惊奇地抬头一看,她碗里的饭菜都快吃完了,便笑她:“一点吃不下你不也吃完了吗?”
丽娟哭丧着脸说:“有什么办法?不吃肚子饿怎么上班啊?”
我并不以为意,感觉是她太娇气了。
虽然厂纪厂规上明文规定不许带饭回宿舍吃,但我吃饭的时候还是不时看到有人打了饭放在茶缸里,并不去打菜而是躲躲藏藏地走出饭堂。问了丽娟才知,她们是为了省钱。饭堂规定一顿一定要打足一块五毛钱的菜,有的人为了省下那一块五毛钱到隔壁的小店里换日用品,就打一顿菜吃两顿饭或干脆白饭加榨菜。我心里一喜,原来饭票还有这个功能,那以后我每月就可以多寄点钱回家了。
下午李连平教我们广播体操,广播体操就是现在中学生做的那种。上过中学的都会做那种操,但金三玲和其余几个小学毕业或不识字的却不会,教起来颇有难度,一直到下午下班她们还没学会。
不过据说以后,新入厂没满一个月的员工每天早上都要接受这种军训和广播体操训练的,所以只要不是傻瓜,每个人都会学会的。
当下午的下班铃声响起时,每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我来亮光厂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整了,明天要正式开始上班了。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又将是什么?
我们这批十五个人,生产部要十三个,注塑部只要两个。我也搞不清什么是注塑部什么是生产部,不过我和一个叫柯兰兰的女孩子被分进了注塑部。注塑部员工宿舍并不是丽娟住的那栋,而是在饭堂所在楼层的五楼,正好从饭堂入口处的一个楼梯上去,屋内床铺摆设和丽娟宿舍一样。
五楼住的全都是注塑部女员工,501到505住的全部是A班员工,506到510全都是B员工。柯兰兰被分到502,是A班,即现在的白班;我被分到506,是B班,B班现在正在上夜班。我进去时,她们都起床吃饭。我把东西放在最左手第二张床的上铺上,便也拿着碗筷去饭堂。
丽娟听说我分在注塑部,很为我高兴。她说注塑部虽然味道大一些,但每月有60块钱的补助费;虽然有夜班,但半个月的夜班,每天都有两块钱的夜班补助,上夜班还有一块钱的夜宵票。所以,注塑部的员工工资比生产部高得多。丽娟车间的女孩听说我分在注塑部了,纷纷夸我命好。
夜班是晚上八点上班,七点二十五,我便和夜班的六十多个女员工和六个男技术员准时站在注塑课每天训练专用位置。指挥我们向左转、向右转、唱厂歌、喊口号的夜班组组长张培。张培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看上去很黑很壮实。我因为没穿厂服,很是显眼。点到我名字时,他便交待一个叫吴少芬的女员工带我,巧的是,吴少芬正好住在我下铺,长得很白净,笑起来很甜。
张培交待完毕就是注塑课的马课长讲话,马课长不过一米六五的个子,人很瘦小,和张培差不多的年纪,说的是乡土气息很重的湖南普通话。他竭力挺直了脊梁,看上去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
八点差五分,我们准时进入注塑车间。还没进车间我便闻到了一股刺激的塑胶味,非常难闻,我晚上吃的饭差点吐出来。吴少芬说闻惯了就行了,她介绍说说车间有38台注塑机,38台注塑机整齐地摆放在房间里。看到我们来,白班的女孩子便起身到中间的一个很多长条桌和凳子的地方,吴少芬说她们去削披锋。
吴少芬带我到一台注塑机前坐下,注塑车间有一百三十多人,除了十二个男技术员、两个班的组长及马课长,其余的都是女员工。在注塑部,女员工有一个统一的称谓就是“啤工”。很奇怪,这个”啤”字在这里并不念“啤”酒的“啤”,而是念成“瘪三”的“瘪”。
不时有添料员将各种各样的塑胶小颗料和染料放进注塑机内,我们“啤工”的工作就是负责把注塑机内成型的各种塑胶零件摘下来分类放好,有毛边的削去毛边,毛边行话叫“披锋”。当吴少芬将我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用医用白胶布缠好,并递给我一个缠着透明胶的小刀片时,我的“啤工”生涯便正式开始了。
我羞愧难当,低着头讷讷说:“我,我第一次上夜班,太困了。”
卢猛斥责道:“你来这里是上班的不是来睡觉的!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再这样!”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经此一吓,我的困意全消,只是我再也不想跟吴少芬说话了。我很心寒,真没想到,上半夜还对我热情有加的她怎么下半夜就翻脸了?真的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呢?我好想哭,虽然我总跑厕所是不对,但你可以直接提醒我啊,没必要发那么大的火还要到组长面前告状吧。我越想越委屈,一不小心便感到左手无名指一阵剧痛,原来是不小心削到了手。
我呆呆看着越流越急的血,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是,吴少芬递过来一块药用脱布,我不相信地望着她,她轻声说:“贴上去。”
想着刚才她的表现,我犹豫着不肯接那块胶皮,她无奈地说:“你别生气,你困我也困的呢,一困心情就不好,看着这么多货心里烦。”
是的啊,我困她也困的呢。我脸色这才缓和过来,接过胶布把伤口缠上继续做事。虽然我己经够努力,但因为是新手还是慢了许多。本来我们每天正常上班是12小时,早上8点即可下班的。但因为送到生产部的零件有退货,我们还是要加两个小时的班。所以八点钟匆匆到饭堂吃了早餐后,仍然进车间做事,直到十点钟我们才下班。
一直工作了14个小时,回到宿舍,浑身都象散了架似的,走路都不成直线了。虽然天气热,个个浑身臭汗,但回到房间我们还是倒头就睡。再次醒来时,己经是晚饭时间了,于是匆匆吃了晚饭回来继续睡,真是恨不得连吃饭的时间也可以睡觉。因为七点二十五,我们还要准时集合,又一个漫长而痛苦的黑夜即将开始了。
因为上夜班并不要吃午饭,所以每天可以省下一块五的饭票,如果一个月上半个月的夜班,每个月就可以攒22。5元的饭票,用这22。5元买洗衣粉、牙刷、牙膏、洗发水和肥皂等等日用品足足有余。这样的话,我每个月的工资全部可以寄回家呢。事实上,宿舍里的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还有两三个结过婚的人,她们经常打一份菜吃两顿,或者自己做菜下饭。
她们最常做的菜是腌菜,就是菜市场快收摊时去买一些便宜的萝卜或青菜,然后撒上盐放在一个坛子里腌起来,过几天就可以吃了;她们和我一样,大多数喜欢吃辣,因为新鲜的辣椒不好做,只好买回辣椒粉,辣椒粉放点开水再加点盐就可以了。偶尔,也会有人买回海带,用小刀切成一条条的,放上辣椒粉放上盐就是一份美味了。用这个方法,她们每月最多能省下100块钱,100块钱可以到小店换回八十块。家在贵州大山里的罗小花说,八十块钱在他们那儿可以派大用场呢。说这话时,她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
罗小花今年三十五岁了,她是亮光厂最早的一批老员工。十年前建厂时只有七十多个人,现在一千多人。人虽然翻了十几倍,但她的基本工资,只是由210元长到了280元。十年前她只能领到两三百块钱,这几年加班费另算了,还有健康补助、夜班费什么的,她每月可以领到550元左右。
在亮光厂,我们现在新进厂的,基本工资只有240元,每年长10块钱,长到280元便不会再长了。也就是说,如果我今年正常上班的话,每月基本工资可拿240元,再加上加班费、全勤奖、健康补助及夜班费什么的,可以拿到500元左右。当然,前提条件是不迟到、不早退、不请假、不旷工、不违反任何一条厂纪厂规。
500元对刚到东莞的我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如果和前一家的每月两百元左右比,实在是翻了一倍了。这样一想,我觉得虽然加班多点,夜班难熬点,军事化管理严格点,在这厂里做还是很不错的呢
因为和丽娟不在同一个车间,她上的是长白班,我们半个月几乎都没见到几次面。偶尔碰到也是匆匆说几句话便走开了,因为实在是太忙了。
我每天在车间、饭堂、宿舍这三点一线忙忙碌碌,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我很快融入了亮光厂紧张有序的生活。因为我和吴少芬是上下铺,上班时又经常分到同一台注塑机,所以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半个月过后,我们终于上白班了,她男友卢猛也和我们一起转了班。因为是打料员,他衣服上、头发上每天都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粉尘。让我惊讶的是,一天到晚和各种各样的塑胶原料打交道,他竟然只偶尔戴一个口罩。据吴少芬说,口罩是两个月发一只,要是丢了就得自己花钱买呢。
我们都知道塑胶粉尘对人的身体很不好,不要说打料员,就是我们这些坐在注塑机前的所谓“啤工”,长期闻着这气味也是对身体不好的。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为了那每月几十块钱的健康补助,还是有很多人争先恐后想进注塑部呢。
注塑部是没有任何休假的,半个月转一次班,转班的时候就当一天休息了。这天我几乎一天都在睡觉,直到吃晚饭时才起来。正好这天丽娟下班得比较早,我们便出去逛了一下。虽然没钱买什么,但还是很开心。
回到宿舍,己经九点多了,我刚一进门罗小花她们就冲我不断地眨眼晴,一脸诡秘。在我们宿舍,每个人的床都是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床上除了一年四季挂着蚊帐,大多数人还挂着床帘的,但一般睡觉或换衣服时才将床帘挂起来。现在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吴少花的蚊帐和床帘却挂得严严实实的。我疑惑地顺着罗小花她们的目光望去,只见在吴少花的床前,除了摆放一双她常穿的紫色方口皮鞋,竟然还有一双男式黑皮鞋!
吴少芬的床上睡了个男人!这个想法在我脑子中一闪而过,我探寻的目光落在罗小花身上,她诡秘地笑笑,冲我做了个“嘘”的手势。那个男人,是卢猛无疑了。
我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拿了换洗的衣服,又小心从吴少芬的床底拖出冲凉的桶和盆子。我希望在冲冰和洗好衣服后,卢猛能离开宿舍。在我拿水桶的时候,我看到吴少芬的床动了一下,连带我的上铺也“咯吱咯吱”地响起来,接着吴少芬的下铺便传说她的一声压抑着的呻吟。宿舍的人也听到这声音了,她们有的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有的人则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我逃也似地走向洗手间。睡了一天,再加上上惯了夜班,现在乍一换白班,生物钟还没调过来,一点也不困。冲好凉便洗衣服,快洗完时,罗小花也拿着洗涮用具进了洗手间。
我小声问她:“那个,那个人不会在宿舍过夜吧?”
罗小花暖昧地笑笑:“进都进来了,他难道不在这里过夜吗?再说了,他上白班经常在这里过夜的。”
经常?想到一上白班我的下铺就会住着一男一女,我郁闷地说:“厂纪厂规上不是说女工宿舍不准男工进的吗?”
罗小花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规矩是死人是活的,再说带男工进来过夜,宿舍里又不止她一个人。”
听了这话,我想到罗小花也是结过婚的人,她老公在厂里做清洁工,便再不敢说一句话了。
当晚睡在床上,想到下面是一对年轻男女,那感觉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我尽量不翻身,因为一翻身下面的床也会连着一起动。床的质量很差,一动就“吱吱呀呀”地响。就这样别别扭扭的,不知什么时候才模模糊糊睡着。在梦里,我睡在一条船上,那船飘飘荡荡的,四周都是茫茫的一片大海。
我在害怕中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是躺在床而不是船,这才放下心来。可奇怪的是,床也象船一样不停地晃动,同时传来“吱吱呀呀”的响声,且偶尔伴随一男一女轻微的喘息。我忽然明白我的下铺正在发生着什么事,顿感羞惭难当。
可下铺的两个人并没有因为我的羞惭难当而停下来,床依然是不紧不慢地晃动着。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我捂住耳朵好想让世界静止下来,但是没有用。正在我度日如年时,床忽然象暴风雨来临似的,更激烈地抖动起来,然后就是男人剧烈的喘息和女人压抑的呻吟,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第二天起床,那双男式皮鞋己经不见了。吴少芬一脸红晕,热情地分给宿舍里每个人一只小苹果。我也分到了一只,却一点也不想吃,因为我一夜没睡,困得要死。
第二天中午吃饭时,丽娟看到我没精打采的样子就问我,我将夜里的事跟她一说,她恨声说:“怎么哪个宿舍都有这样的人啊,我们宿舍也是的。你记得上次那个郭姐吗?她老公还是别的厂的呢,每个星期都会混进来住一晚的。”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她们不租房子呢?真搞不懂她们。”
丽娟道:“租房子要花钱呗,他们想省钱呢。”
我叹道:“唉,说来说去,都是钱做的怪。”
丽娟接口道:“可不是嘛,反正我们过年就去陈刚厂里了,管他们呢。我上星期转正了,以后每个月就可以拿30元全勤奖了,也可以辞工了。”
我问她:“转正有签劳动合合同吗?有没有办理工伤保险、养老金什么的?”
丽娟抢白道:“你比我还天真!我们车间进厂八九年的老工人都没见过工伤保险、养老金长得什么样子呢?劳动合同全厂一千多个人只有两百人签过,这两百份劳动合同都是应付上面检查的,除了每年签一次名,他们都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呢?”
我气愤地说:“他们这样做是违法的。”
丽娟无奈地说:“我刚进厂也以为是,后来听老工人一说也麻木了,知足吧,你前面进的那个厂不也是这样吗?”
我更加郁闷:“那转正和不转正不是没什么区别了吗?”
丽娟苦笑道:“区别还是有的。转正了工厂统一办理暂住证,每人一月五块钱,一年60元,从第一个月工资中扣除。”
我惊叫:“现在都快十一月了,现在办理只能用一个月了,也要扣六十吗?”
丽娟干脆地说:“当然。”
我彻底无语了,或者,我也象她一样麻木了。正如丽娟所言,宿舍内带男工进来过夜的,真的不止一个人,我们宿舍12个人,有10个不是结婚就是有男朋友的,其中有三四个是经常带老公或男友进来过夜的,这三四个人中就包括罗小花。我忽然从原来的讨厌上夜班变成喜欢夜班了,上夜班最起码睡觉时不用在床上晃来晃去,不要听到那“吱吱呀呀”的声响。特别是宿舍同时有两个以及男工在里面过夜时,夜半醒来,那才叫一个壮观。
这样难堪的局面直到十二月份中旬才得到彻底解决。大约是有人匿名举办了,保安部在一个半夜时分突击检查宿舍,竟然抓到近二十个在女工宿舍过夜的男人。这些男人有五个是外厂的,这五个男人的老婆当即被开除出厂,还有十五个男人被全厂通报批评,并男女双方写了检查贴在通报栏里,且双双罚款半个月工资。
这次突击检查我们正好上夜班,吴少芬她们虽然幸免于难,却再不敢带男工进来了。不久,她们四个人就合伙在外面租了一间小房子,约定每对夫妻每月可在那间小房子过夜一周。
我们宿舍终于清静了。不久,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也结束了“啤工”生涯。
我原先以为注塑部只有38台注塑机,其实这是不准确的。原因是注塑部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小房间,那个小房间里还有8台注塑机。亮光厂主要生产塑交产品,属三来一补企业,以相机和玩具为主。因为这些产品都是中低档的,所以镜片要求并不高。那个小房间里的8台注塑机就是为了生产镜片用的。
那8台注塑机的“啤工”和外面38台注塑机的“啤工”是每天轮换的,大约是十二底,我和吴少芬被轮换到那个小房间里。小房间只有一个窗户,常年开着空调。虽然如此,里面还是闷得要命。最主要的是,因为房间不透风,塑脱的味道非常大,刚进去我差点没喘过气来。不过因为是生产镜片的,环境要求较高,进去时要换上里面特有的拖鞋并戴白手套。
那几天,8台注塑机一直在生产一种新型镜片,我和吴少芬就是负责这台注塑机的“啤工”。瘦小的马课长带着文员孙丽不断地进进出出。孙丽是个江西女孩,戴着一副眼镜,虽然不漂亮,但身材很好。几天以后,她就和我们熟悉了,相互之间也说说话。
孙丽今年22岁,是师范生,毕业后就来了东莞。我原以为她的工资会很高,没想到竟然只是600元每月!这让我很是吃惊,原来孙丽因为没有经验,是以储干的身份被招进来的,所谓储干就是储备干部。和她同时招进来的还有二十多个人,他们进来就被分到不同的部门实习,她做文员还算好的,和她同来的几个大学生还被分到一线组装相机。
她对自己的前途很是迷茫,招他们进来的老板说做得好可以给他们加工资的。他们那一批人来半年多了,有的现在是部门骨干了,有的却还在一线拼死拼活做工人。孙丽说这话时神情十分沮丧,我却从她的沮丧中看到了希望。亮光厂在这点很好的,不象内地机关或企业那样,仅凭文凭决定一个人的前途。
如此,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是和她们站在一个起跑线上的,不是吗?
正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马课长进来了,他要把我刚刚捡出的一组镜片拿给负责生产的老总过目。那组镜片我己按他的吩咐放在一张16开大的白纸上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原封不动地将这张16开的白纸拿到老总面前?
我早知道马课长能做到今天这个课长的位子,只是凭他八九年的注塑机经验,事实上,他连初中都没有上完的。此时,面对整齐摆放着镜片的这张白纸,马课长显然有些束手无策了。他尝试了几张方法都不行,便开始征询孙丽的意见。
孙丽更回地笨手笨脚,其中有一次还将摆放在白纸上的镜片差点弄乱了位置。马课长不满地“哼”了一声,挥手让他退到一边。但他自己,依然是束手无策的。当他尝试着将眼光移向我的时候,我知道机会来了。
我胸有成竹拿过旁边一个盛装镜片的纸盒,纸盒比16开白纸略大一些。我先是将纸盒平放在那张16开的白纸边,然后用手轻移那张白纸,很顺利地便将那张白纸拖进纸盒内了。这是物理学上最简单的位移,我奇怪大学毕业的孙丽竟然会想不到?当看到白纸上的镜片端端正正在躺在鞋盒里,我看到马课长眼光一亮,微笑着冲我点点头。
孙丽也赞赏地望着我,表情很是复杂。我忽然想到我来东莞的目的:一是找到该死的湖南人齐月升,为我的三十八个父老乡亲报仇!二是我没有上大学,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凭我的聪明和勤快,我一定要比上大学的同学们生活得更好!
现在看来,我来东莞是对的。湖南外出打工的人几乎都来广东,而来广东又多以广州、深圳与东莞为首选。东莞位于广州和深圳之间,治安总的来说不如广州和深圳。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藏一个人真是再容易不过了。即便如此,要想在并不大的东莞找一个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前提条件是,我必须在东莞好好地生存下来。从今天的事情来看,只要足够的聪明和勤奋,我相信我会比那些上了大学的人生存得更好,比如刚才那个孙丽。
只是我没想到一切会来得那么快,第二天早训时,马课长便在讲话时宣布,以后由我做B班的统计员。听了这话,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将眼光望向我。我也感到很突然,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我们注塑部四十多台注塑机的产量是由专门的统计员统计的。统计员都是“啤工”出身,现在我们这个班的统计员文秀和另一个班的统计员不但是长相极为清秀的女孩,还都是在厂里有一定靠山的。我刚来厂被便如此提升,实在让很多人吃惊。
文秀其实是主动提出不做统计员的。原因是她家是在大山里,小学里读的是复式班,老师只有一名。虽然她也想学好,但那名老师自己不过是个初中毕业生,她又能学到什么呢?进厂后因为马课长是她表叔,便让她做了统计员,但她每天把报表做得乱七八糟,为这,挨了张培和马课长不少骂。文秀说,她才不稀罕这个统计员呢,她还是想做啤工,虽然累点苦点,但没有压力。
望着文秀如释重负的脸,我真是百感交加,为文秀也为自己。是呀,她和我一样,并不是我们不想上进,并不是我们生来就苦于贫穷,但很多客观的条件制约着我们,让我们无法上进、无法不贫穷啊。
正如文秀说的那样,她对数字真的非常不敏感,但她削的披锋却又好又快。并且,她在教我做报表时,非常耐心,面面俱到。
当从文秀手中接过纸、笔、直尺、计算机时,我真是百感交加。这些东西一度曾离开了我,如今又回到我手里,我一定不要他们再从我手里溜走。但我的两只手,能永远握住这些东西吗?
虽然统计员和啤工在工资、待遇及上班环境各方面没有任何变化,但统计员在注塑车间是相对清闲的工作,并且有一张小小的办公桌。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每一小时统计出45台注塑机的产量。而每台注塑机啤出多少零件,根据注塑机时的时间也可以算出来的。但多数啤工心里都记得清清楚楚,所发只要稍稍会眯加减乘除及百分比的算法,这工作是再简单不过了。大多时间,45台注塑机并不全部开机的,所以玩的时间相对多一些。
因为做统计员,我和张培便熟悉起来。做为组长,张培是很清闲的,他喜取笑我:“你又可以摸鱼啦。”
第一次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傻傻地问:“车间里哪有鱼摸啊?”
听我一说,他和身旁几个人哈哈大笑。我从他们笑声中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便又以为“摸鱼”是词牌名“摸鱼儿”的简称,后来才知道是我想得太多了。
原来在这家厂里,“摸鱼”就是偷懒、闲逛、混日子的简称,据说厂里的台湾人喜欢这样说。因为这个词实在是形象、贴切且俏皮活泼,很多大陆人便也喜欢说这个词了。
一般来说,上白班气氛严肃一点,因为上到老板、课长,下到人事、稽核及保安,他们个个眼睛睁得老大,不停在厂区转来转去监视着我们一言一行,支辄罚款。但夜班就不同啦,除了不时有保安进来转一下也是走走形式,我们几乎处于无人管束状况。只要不过份,张培也并不阻止的。因为毕竟,夜班太难挨了。
厂里十分之八、九是女孩子,其中尤以生产部和注塑部居多。但生产部的女孩子大多数是紧挨着坐在一条拉上,就连上厕所也要申请离岗证。离岗证每条拉只有五个,也就是说一条拉最多不得五个人同时离岗,且明确规定上班时间上厕所不得超过五分钟。所以要想和流水线上的女孩子说悄悄话操作难度太大,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们注塑部就不同,一般一两个女孩子守在注塑机旁,所以夜班巡罗的保安最喜欢往我们注塑部跑了。
我时刻记着自己来东莞的目的,所以并不太喜欢说话,无论是和张培、车间技术员还是保安,我总是礼貌而有分寸地和他们接触。时间久了,他们也不太爱搭理我。但偏偏李连平一见到我就亲热地打着招呼,仿佛我是他几世的至亲似的。虽然丽娟一再说我们和李连平是邻县的老乡,但想起那次他对金三玲的态度,我对他没有一丝的好感。
李连平几次在我这里讨了个无趣后,也看出了我对他的冷淡。有一个夜班,他竟然在吃夜宵前神秘地走到我身边,然后偷偷摸摸把三张夜宵票放在我桌子上,得意地说:“这些都是你的了。”
我们每天的夜宵票只够吃一碗汤粉,尽管夜宵有麻辣串、炒菜和鸡腿卖,但那大多是为管理阶层准备的。象我们这种普通员工偶尔吃一次便是奢侈的。望着三块钱夜宵票我暗想:要是买素麻辣串的话,可以买六串;要是买荤麻辣串的话,可以买三串;要是买鸡腿的话,可以买两只。就算什么也不买,还可以到小店里去换一只牙膏呢,牙膏能用一个月。
所以,看到这三张夜宵票,我仿佛看到了垂涎己久的麻辣串、香喷喷的鸡腿和洁白的牙膏。但我知道,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尽管我很想把夜宵票立刻据为己有,但我还是淡淡地问:“不是一个人只能得一张吗?你怎么会有三张?再说我吃了你怎么办呢?”
他眉毛一挑,骄傲地说:“你也不看我也谁呢?饭堂老板是我哥们,不要说三张,问他要三十张也是有的。”
他的骄傲刺伤了我,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味,狠狠心将夜宵票往他面前一推:“谢谢你了,我一碗米粉就够了,吃不下这么多。”
他明显一愣:“怎么?你不要?”
我看都不看他:“是的,我不要。”
他脸色一板,随即怒道:“你这人真是不识抬举!我好心好意给你夜宵票你却不要,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
他刚说完,柯兰兰过来找药胶布,一看到桌上三张夜宵票,眼睛立刻一亮:“这夜宵票是谁的?能不能多给我一张啊?”
李连平拿起夜宵票往她手上一塞,连声道:“拿去,都拿去。”仿佛故意是做给我看一般,他还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夜宵往桌上一放,大气地说,“谁要谁来拿,夜宵票,发夜宵票喽。”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女孩过来把夜宵票抢了个精光。在我看来,他这次所谓的豪爽完全是一副流氓作派,我更加看低他了。但有的时候,你越想离某人远些,某人却越和你走得更近。
现在我虽然和丽娟同一家厂里,但我们却很少见面。我有几次在饭堂里遇到丽娟,只见她原来红润的苹果脸憔悴得不成样子,人好象又瘦了几圈。我害怕地问她:“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有什么病?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
丽娟苦笑道:“不是有病,我们车间人都这样。这段时间厂里赶货,天天加班呢。”
我不服气地说:“我现在每天都要加两个小时的班,十四个小时处于塑胶气闻和粉尘和包围里,也没你这样瘦。”
丽娟差点哭了:“你们好歹也可以睡个整觉啊。我们生产部每天加班到深夜两三点,第二天还要照常上班。再加上冲凉洗衣服,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要是有人问我现在的理想是什么,我就会说,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好好睡一觉。”
更令人抓狂的是,虽然因赶货各个部门加班加点忙得不可开交,可每天早上7:30的做早操、唱厂歌、喊口号这一系活动却是雷打不动的。因为这些活动,我们要比正常上班时间早起来半小时,可睡眠不足的我们,是多么想利用这半个小时好好睡一觉啊.
周一至周日,这些活动虽然同一时间,但各个部门是由不同人指挥的。不过每个星期一,所有部门员工都要全体集合一次。相关领导站在主席台上将厂里上一周发生的一些大事及下一周的工作任务交代一下。这段时间因为赶货的原因,产品质量明显下降,厂里己经连连接到三批退货了。
所以这周一的集体早会时,鉴于最近退货率上升,尖嘴猴腮的生部总经理在主席台上宣布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即:原先生产部流水线退货是属于整条拉的,现在则责任到各工序,次品是要哪道工序出错的就处罚哪道工序,直到责任到人。次品能重装的重装,损坏的则照价赔偿。总经理的话音刚落,全体一阵哗然,特别是生产部,更是群情激愤。
看到这样的反响,站在主席台边一直没吭声的林老板满面怒色,他示意总经理下去,自己站在主席台前,冷冷地扫了全场一眼,用台湾普通话威严地说:“这是厂规,有谁不服气的吗?”
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当然没有人敢说不服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林老板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他正要开口说什么,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啊-”我们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生产部那边站得笔直的队伍有些乱,原来是有人晕倒了。
有人晕倒,林老板面不改色心不跳,仍然在主席台上大声说:“安静,大家安静,不会有事的。”人都晕倒了还说不会有事?站在我旁边的吴少芬小声对我说,林老板他们说话时间太长了,几乎每次赶货开早会都有人晕倒呢。不过确实是不会有事的,这些人大多是因为加班时间太长困的。
说话间,晕倒的那个男孩己经被人扶回了宿舍,早会正要继续进行时,又是一声惊呼,又有一个人晕倒了。这个人还没站起来,几乎是同时又有一个人晕倒了。接二连三有人晕倒,会场却并不显得很乱。我吃惊地看到,晕倒的人中竟有丽娟,我赶紧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前几个晕倒的人都被其他员工唤醒扶回了宿舍,但丽娟却好久都没有醒来。
望着丽娟苍白的小脸、紧闭的双眼,我吓得呆住了,流着泪哀求生产部课长:“送她去医院吧,再不送医院她会死掉的。”
生产部课长有些为难,低声说:“去医院很麻烦的,需要钱,又不算工伤,她只是困了,会醒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正想自己扶丽娟去医院,李连平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过来,伸手探了探丽娟的鼻息,二话不说,背起丽娟就往厂外跑去。我也想跟着出去,却被门口的保安拦住了:“有没有外出单?”
我懵懵懂懂地说:“什么外出单?我没有。”
保安不耐烦了:“上班时间外出要有外出单,否则一律不准外出!”
外出单还要课长签字并规定时间什么的,我恨得连连跺脚。用脚指头都想得出,B班的统计员只有我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己,课长是断不会同意我外出的。我无奈地看着李连平背着丽娟渐渐远去,只能暗暗在心里祈祷她平安无事。
好在不到九点钟李连平就过来告诉我,丽娟患有严重贫血,早上只是暂时休克,现在经医生抢救并无大碍。他通CALL了陈刚,现在陈刚正陪丽娟在医院挂水呢。
听了这话,我放下心来,感激地说:“谢谢你。”这次丽娟多亏了他,可见以前我是冤枉他了。当时许多人在场,只有他不顾一切将丽娟送往医院,可见他还是很重老乡及朋友情义的。
晚上吃饭时就看到丽娟了,脸色虽然还很苍白,但面前放着一个一次性饭盒,笑得象一朵盛开的小菊花。我心有余悸道:“早上吓死我了,你还笑得出来?”
她打开饭盒,使劲嗅了嗅鼻子:“医生说是累的,睡一觉就没事了。快趁热吃吧,陈刚刚送来的,我最喜欢的辣椒炒肉丝,他说以后只要不加班每天都会送一份辣椒炒肉丝呢。”
望着一饭盒色泽可人的辣椒炒肉丝,我使劲咽了口唾沫,羡慕地说:“有人疼真好。”
丽娟笑眯眯地说:“你想不想有人疼啊?”
我边贪婪地吃着辣椒炒肉丝边随口道:“想啊,当然想。”
丽娟脱口而出:“李连平怎么样?他说他很喜欢你呢。”
李连平?听到这个名字我坚决地摇摇头。“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若说十九岁的我从没想这个问题是假的。特别是目睹厂里很多同出同进的情侣,再经过前段时间吴少芬那几对夫妻生活的耳沾目染,我也是很想找个男朋友陪我渡过这繁忙而枯躁的打工生活的。也许李连平本质上是个好人,但做我的男友,他想都别想!
虽然我直接向丽娟表明了我的立场,但李连平从那以后,却总是隔三差五地以老乡和陈刚朋友的身份到注塑部找我聊天。时间长了,人家都以为他和我真的恋爱了。这边人把“谈恋爱”叫“拍拖”,甚至张培他们闹着问李连平要“拖糖”吃,这让我苦恼而又无奈。
时间在我的苦恼而无奈中迎来01年的元月15,我会永远记住这个日子的。因为这天,我领了11月份的7天工资,人民币9。5元整。
拼死拼活做了7天却只得了9。5元的工资?我一遍遍望着那张细长的工资条,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班7天基本工资是56元(除每月转一次班可以休息外,没有休息日,故基本底薪240元除以30天,即得每天正常班为8元);补助为7元(应为健康补助,全厂只有注塑部和涂装部有此补助,因为气味太大,但工资条上没有“健康”两个字。以前此项补助为每天2元,自本月起改为每天1元计);夜班费14元(以每天2元计,我上了7天夜班);加班费52。5(每小时1。5元,我加班41小时,即每天除8小时以外均为加班,但周未及所有节假日均不另算);全勤奖为0(上满30天才有30元全勤奖,所有未上满30天班员工,无论病假事假或早退迟到均没有全勤奖),按以上计,我7天应得工资为129。5元。
本月扣除款项为:暂住证60元(以每月5元计,一年为60元,新入厂员工均需要本年度暂住证,无论何时何地进厂办理,均需60元。我直至12月20拿到本年度暂住证,也就是这个暂住证只有10天有效期);冬季厂服,也就是俗称的工衣每个两套,每套30元共计60元(厂服面料均为涤沦,做工粗糙,黑暗中磨擦生电常产生火花)。
当我拿着这张工资条走进宿舍时,舍友们正兴高采烈地拿着工资条和她们自己记录的加班及被罚款项逐一对照着。本月宿舍工资最高的是罗小花,六百四十五元。这个数字不要说是在注塑部的普通员工内,就是在全厂普通员工内也是极高的了。
当我哭沮着脸说自己只得了9。5元时,吴少芬不以为意地说:“这算什么啊,我第一个月上了8天班还被倒扣了一、二十块钱呢。”
我好奇地问:“怎么会倒扣?”
她轻描淡写地说:“和你一样,主要是两套工衣和暂住证的钱,幸亏夏天工衣没冬天工衣贵,要不扣得更多;一次是不小心迟到了半小迟按旷工半天计,旷工半天倒扣一天工资;还有就是宿舍没在规定的12点之前熄灯,每人被罚了5元。”
这一下挑起了话题,宿舍人议论纷纷。总的来刘,虽然注塑部工资不算太高,但在亮光厂内算是高的。生产部常上白班,有时赶货赶得辛苦,但没货做时也只能拿到三、四百。还有就是,亮光厂不扣电费、水费、伙食费,工资相对周围的别的厂还算高的,且准时出粮(就是发工资),很少拖欠。象我们这样没有技术的人,拿到这个工资己经不算少了。听她们这样一说,我也就对9。5元释然了。正如她们说的那样,只第一个月是这样,以后会好起来的。
这是2000年的最后一次出粮,接下来大家都为怎样过年忙碌起来了。
对于外出打工的人来说,一年一度的春节是我们心中最大的精神寄托。无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泪,如果能拿在春节拿一笔钱光光鲜鲜地回家,这一切都有了回报。
因为快过年了,大多数的厂接不到订单,就算接到的也会尽量安排到过了年再生产。因此,厂里的管理也不如平时严格了。很多人沉浸在即将回家的喜悦之中。人们见面最常问的就是:“你回家过年吗?”紧接着一句就是:“你买到车票了吗?”回家过年和能否买到车票己经紧密相连了,甚至很多人以能否买到车票来决定能否回家过年。
为了能买了回家的车票,有人早早就请假去火车站排队,有的还要拿着行李。那是因为买票的人太多,只好边排队连睡觉。据说有人排了三天三夜的队,但当轮到他时,车票正好卖完了。但一般到最后大多数人还是能买到票的,其中很多是高价票。湖南、广西等这些比较近的地方的地方可以坐汽车,相对来说票不是那么难买。象我们四川这些离广东较远且打工的人又较多的地方,常有人是几年不回家的,回一趟家从买票到一个来回,真要剥一层皮呢。
回家的人们在紧张买票的间隙,也会三五成群到街上去购买带给家人朋友的衣物、礼品等等,还有就是要为自己选两套新衣服。象我们这种刚来的新员工或没存到什么钱的老员工是断不会回去的。
我们厂放假十五天,这十五天管住但不管吃,但提供热水。如果想在厂里吃的话,现在就要报名且每天交四块钱共要交60元,饭堂会留有专人做饭。我和丽娟是不会回去的,陈刚为了丽娟也决定在东莞过年。丽娟说陈刚正在联系租一间房子,他厂里过年只管住不管吃,他要自己做饭吃。丽娟当然要跟陈刚一起吃的,她邀我也一起,但我身上只有在前一家厂交押金剩的70元,加上现在的9。5元,也不过79。5。这钱都是借陈刚的,另外还欠了他一百三十元呢。丽娟这个月也没领多少钱,我怎么好意思再去吃他们的?
但若在饭堂吃呢,我一次性就要交60元,如此,身上便只能剩19。5元了。还有,家里那么穷,不知道妈妈和弟弟怎么过这个年?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农历12月25,也就是厂里放假的前一天晚上,吴少花让我陪她去稍远的一家超市买东西。当我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发现了一大包一大包的方便面块,真是惊喜万分!
那种方便面只是方便面的形状,五个一块整齐地用透明塑料薄膜包着,没有汤包。但五个方便面块竟然只要1块钱。我飞快地算了一下。五个方便面块才1块钱,如果一顿饭泡一块的话,一天只要三块。如此,15天只要45个方便面块,45个方便面块便是9包,只有9块钱!
我果断地花9块钱买了9袋方便面,在吴少芬的提醒下,又买了一种降价处理的榨菜。榨菜虽然是涪陵榨菜,但一块钱四包,我算了一下,如果一天一包的话,也只要4块钱,便当即花4块钱买了16包榨菜。
回来的时候,想着这个年只要花13块钱,我心里轻松了许多。从超市大包小包地回来时,差不多十一点。我们为了赶时间,便抄近路岔进一条满是出租屋的巷子。走完这个巷子再过一条马路,便是我们厂了。
事实上,己经看到厂门口人影影绰绰了,就在我们刚刚松了一口气时,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喝:“站住!”
我俩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只见身后一个男人边喊“站住”边摇摇晃晃向我们走来,身上竟然穿着治安队的衣服。我赶紧道:“我没带暂住证,快跑!”
吴少芬不以为意道:“没暂住证也有厂牌,怕什么?”
那治安员走近,我忽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气,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朝我们怒喝:“跑什么跑,暂住证!”
吴少芬赶忙掏出暂住证:“我是亮光厂的。”
借着近处的灯光,那人细细看了检查了一下吴少芬的暂住证,又将手伸向我,我赶紧递过早就准备好的厂牌,恭恭敬敬地说:“暂住证忘记带了,这是我的厂牌。”
他不耐烦半厂牌还给我,生硬地说:“我要的是暂住证,没暂住证就跟我走。”边说边要拉我的胳膊。
吴少芬急急道:“她跟我是一个厂的。”
我也慌了:“对,对,我有暂住证的,在厂里,你要不要跟我到厂里拿。”
那人半信半疑地放开我的胳脯,忽然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弯月形的马刀来。我和吴少芬看到马刀,同时发出一声尖叫,那人大约是酒喝得太多了,身子踉跄了一下,他赶紧用手扶住墙。我和吴少芬赶紧没命地往前跑。
身后传来那人的喊叫:“别跑,快给我回来!”再回头看时,那人竟举着那把长长的马刀追了上来,马刀的刀印在月光下闪着惨白的光。
就在那人的一只手刚要抓住我的后背时,我和吴少芬成功地逃进了厂里。刚回到宿舍,我们两个便瘫倒在地上,东西撒了一地。
谁知还没等我们舒一口气,李连平便敲门进来了,他着急地问:“杨海燕,吴少芬,刚才被治安员拿马刀追的两个人是不是你们?”
我赶紧抖抖索索地道:“是,是我。”
他说:“你不是说回厂拿暂住证吗?那个治安员还在外面等呢,快把暂住证拿去给他看。”
我赶紧拿出暂住证,哀求道:“我不敢出去了,麻烦你拿给他好不好?”
李连平想了想,接过暂住证说:“我拿出去试试。”我感谢地向他连连道谢。
虽然那个治安员看了李连平拿出去的暂住证就没有再找我麻烦,但这事还是让我胆战心惊了好一阵子。对李连平,也是很感激的。
第二天便是假期,一觉醒来己是十点多了,有的人在昨天晚上就去各路乘车了,有的今天一早就走了。12个人有10个回家的,罗小花为了省钱一年回家一次,去年她刚回去,今年就留在厂里过年了。所以除了我和罗小花的床,其余床上的东西都被主人折叠起来,屋内一片狼藉。罗小花去找她老公了,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爬起来拿出纸笔,给妈妈和弟弟写了一封信,又将剩下的56。5元取出50放在信封里,然后小心将早就准备好的八角钱邮票贴上。两个信封还剩一个,我将剩下的一个夹进书页里。邮局真是讨厌,买八角钱邮票时,无论你需要不需要,他们总是用信封当零钱找你,跟他们是没道理可讲的。但如果这样,每次寄一封信就会多出来一个信封,这真让人郁闷。
写好信,差不多吃饭时间了,我取出一块方便面块在碗里,然后又到饭堂打半碗热水泡上。原本以为饭堂真的会象以往那样供应热水,谁知所谓的热水只是半温的,所以方便面很难泡开。但我还是倒了点榨菜,将半生不熟的方便面硬吃了下去。吃东西对我来说,并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填饱肚子。
洗了碗,我简单将房间收拾了一下,便坐在床上看一本口袋书。宿舍里的女工大多会织毛衣,特别是己婚女工,织毛衣几乎占用了她们全部的业余时间。其余的年轻女孩,除了个别人出去跳跳舞、溜溜冰外,便是看地摊杂志或这种廉价的口袋书。地摊杂志无怪乎打打杀杀、诲淫诲盗,实在不是我们喜欢看,而是别的书都太贵实在买不起。还有就是这种口袋书,巴掌那么大,小小的一本,正好可以装进口袋里。书里大多描写的是白马王子或白雪公主的故事,天知道她们怎么会那么喜欢看?
我是很少看的,比如正在看的这本,书里那些男人女人过的生活相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越看越怒,虽然书上是假的,但我知道确实有很多很多和我同龄的女孩子,她们并不比我聪明,并不比我漂亮,并不比我努力,并不比我善良,但只因她们生在城市、富庶的地方或家庭,她们一生下来便注定可以过了舒服的生活,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
这个社会是不公平的!我叹了一口气,将口袋书扔到垃圾筒里,小心拿起装着50元的信封向邮局走去。虽然里面有钱,但为了省钱,我还是寄了平信。
回来的时候,看到陈刚和丽娟正在保安室外与李连平谈话,看到他们,我象看到亲人一般,赶忙跑了过去。
正在这时,厂门外驶来一辆黑色的宝马,李连平赶紧打开电动门。矮胖的林老板从车内走了下来,紧跟他身后的,是一个如洋娃娃般精致的女孩子!
女孩身材非常玲珑美好,唇红齿白,皮肤晶莹剔透。上楼梯时,她还极体贴地挽着林老板的胳膊,并在他耳边低语着什么。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丽娟才喃喃地说:“这是林老板的女儿?好漂亮。”
我也羡慕道:“她那套衣服要好多钱吧?气质真好。”
李连平不屑地撇撇嘴,压低了声音,诡秘地说:“那女人不是她女儿。”他边说边向我们伸了伸两个指头。我和丽娟望着那两个指头,百思不得其解,还是陈刚灵醒,他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我和丽娟,试探地说:“是二奶?”
李连平笑眯眯地点点头。虽然我和丽娟刚来,但平时常听宿舍的人讲外面的一些传闻,二奶是什么意思还是懂的。比如隔壁那家“久泰”五金厂,据说是因为老板有九个太太而得名的,“久泰”即为九太。
我不相信地摇摇头:“她皮肤好白,看上去好单纯呢。”
另一名年龄大些的保安接口说:“现在没有以前白了。她是三年前被林老板带进厂里的,那年她才十六岁,那时候皮肤才白呢,好象掐一把都能掐出水似的。”说完这话,他望了望李连平,又望了望我和丽娟,两个暖昧地笑起来。
丽娟忙把我拉到一边:“不理他们了,海燕,跟我们一起过年吧。”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己经报名在厂里吃了呢。”
陈刚不满地说:“厂里能有什么好吃的,把钱要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吧。”
我摇摇头:“平时我在厂里吃,除夕跟你们一起过,好不好?”
听了这话,丽娟才露出笑意,两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乖巧地依偎在陈刚胸前:“那好,说定了,除夕你过来吃饭啊。”
她话音刚落,李连平也凑了过来:“陈刚,我也没地方过年呢,不如除夕到你们那儿过吧。”
陈刚连连点头:“行,你上次把丽娟送医院我还没谢你呢,正好我们四个人一起过,人越多越热闹。”
李连平望着我,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想到上次也是他帮我把暂住证拿给治安员的,虽然我很不想和他在一起,但也不好说什么,勉强冲他笑了笑。人真的是要看缘份的,自从金三玲那件事后,我对他没一点好感,无论他曾怎样帮助过我,我依然无法改变对他的看法。
还有五天到除夕,罗小花经常外出,大部分时间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害怕吃那些半生不熟的方便面和变质的榨菜会被别人看到不好意思,每天都等别人还没去吃饭或己经吃过饭时,才象做贼一样去饭堂打点半温的开水回来泡面吃。
大多数人都回家过年了,外面的人也不象以前那样多,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远处时不时传来一阵鞭炮声,提醒我快过年了。在这个万家团聚的日子里,我感觉自己惶惶然如一条丧家之犬。
我常时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睡觉、看书或听歌。幸好吴少芬把一台破旧的随声听留了下来,当有一天我翻出一盒同样破旧的磁带,我听到了谭咏麟那首《水中花》,哀伤动人的旋律、凄美绝伦的歌词,让我一遍遍泪如雨下:
“凄风冷雨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蓦然回首中,欢爱宛如烟云,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
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奈何辗转在风尘,不再有往日颜色;我看见泪光中的我,无力留住些什么,只在恍惚醉意中,还有些旧梦。
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这流水悠悠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感怀飘零的花朵,城市中无从寄托,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
啦...啦...啦...”
其中,最打动我的是最后那句:“感怀飘零的花朵,城市中无从寄托,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我觉得这句正是为我而写的。
我就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觉、吃泡面、听歌以及翻看从家里拿来的几本高中课本。直到除夕那天起床,从越来越密集的鞭炮声中,我才意识到,今天是旧年的最后一天了。我忽然感到自己很寂寞,寂寞得想和墙角“吱吱”叫的老鼠对话。
所以,当李连平走进我的宿舍时,我第一次感觉他是那样可亲,穿着夹克衫的他也比穿着那身保安服看着顺眼多了。听说我还没有吃早饭,他甚至跑去饭堂给我拿了两个面包。这是我这几天第一次吃方便面以外的东西,又是香喷喷的面包,我狼吞虎咽,差点咽出了眼泪。李连平是来找我一起去陈刚和丽娟的出租屋的。我这才知道,陈刚的出租屋还是李连平帮他找的。眼看到过年了,出租屋非常难找。
去出租屋要经过我和丽娟晚上去的那个市场,市场边有很多男孩女孩,都是附近工厂的打工仔打工妹。他们都是穿上各自的衣服,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还穿着厂里的工衣。好在李连平似乎并没有嫌弃我穿工衣的意思,他穿夹克的样子也很帅,身材很高。他和我走得很近,近得能听到他的呼吸。
他不时和熟人打着招呼,令我不安的是,竟然还遇到了我们注塑部的张培。张培望着我咧嘴大笑:“李连平,快去买拖糖!”
我立刻红了脸,讷讷道:“别乱说。”
张培笑得越发放肆了。这时又从他身后走来注塑部几个男孩女孩,李连平故意炫耀般地和他们打着招呼,我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些人,李连平满脸兴奋道:“张培是我好哥们,你别在意。”
我很尴尬,正好旁边有一个卖香蕉的小摊,我掏出身后最后的6。5元钱,买了一把五块钱的香蕉,李连平提了,很快到了陈刚的出租屋。
看到我们来,丽娟非常高兴,不住地拉着我说这说那。
出租屋虽然低矮,但比我们刚来时住的那间要大一些。房间有一张床,我一眼看到床上有两个枕头,其中一个被子是丽娟从家里带来的。床对面的角落用石灰拦了一个低洼的洗水池,上方悬着一个水笼头。丽娟小声告诉我,那个洗水池白天可以洗菜,夜里可以小便的。
洗水池左手是门,右手边摆放一个吃饭的桌子,还有一小罐煤气,一个放煤气灶的木板,木板上放着油盐酱醋,木板下是几个塑料袋,塑料袋发出腊肉的芳香,丽娟说那是陈刚家寄来的。
李连平提议中午我们出去吃,由他请客。想到这几天胃得被半生的方便面和变质的榨菜折磨得难受,我暗中咽了下口水。因为不要做饭,我们一行四人便决定到处转转。
市场边上有几个桌球台,还有溜冰场及露天舞场,露天舞场要晚上才开,桌球台边围满了男孩子。李连平和陈刚想去溜冰,但我和丽娟都不会,于是我们就在外边看。溜边场里的人忽然排成了一条长龙,人们一边溜一边不住尖声叫着笑着。放眼望去,四周男孩女孩的脸上也大多洋溢着节日的气氛,也有卖春联、门对和鞭炮的,一些商家也在店内挂满了红灯笼、汽球和大大小小的福字。这儿不过是东莞一个普通的村庄,却远比我家乡的县城还要繁华和热闹得多呢。
中饭我们找了一家干净的小店,要了四个小炒一个汤,我吃了两碗米饭,自己都感觉不好意思了。因为怕菜价暴涨,晚上的菜陈刚和丽娟提前一天买好了,李连平便请我们去看投影。投影场很黑,丽娟和陈刚依偎在一起,我和李连平坐在一起。我很害怕他在黑暗中会动手动脚的,但他身板坐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慕,我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
晚饭是陈刚和李连平做的,我和丽娟落得清闲,躲在一旁讲悄悄话。丽娟再三声明,她和陈刚虽然住在一张床上,但什么事也没有,他们夜里都是各睡各的。我捂住着嘴吃吃笑着,她以为我不信,脸竟涨得通红,我故意笑得更厉害了。她急了,冲我直翻白眼:“哼,别笑我,等你和李连平租房子时,看你是不是?”
我正色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丽娟撇撇嘴:“鬼信呢,他平时小气得要命。要不是你,他今天会请我们吃饭?会请我们看投影?”
我苦笑一声,知道解释也无用。也许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他们看每一对男女都以为别人是和他们一样热恋吧。晚饭很丰盛,闻着满桌的腊味,我垂涎欲滴。李连平还去买了啤酒,和陈刚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
他们两人喝酒,我和丽娟则一边聊天一边吃菜。菜非常丰盛,除了四盘辣味还有一个鸡肉火锅,火锅边上是一碟碟配菜。我大口大口地吃着,恨不得把这几天缺失的营养都补回来。
开始的时候,李连平和陈刚还偶尔慨叹几句打工的辛苦,随着体内的酒精越来越多,李连平似乎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边喝边向我们大吐苦水。原来他在部队里是武警,退伍后便到东莞打工。心高气傲的他当然不可能去流水线上挣那份辛苦钱,对他来说,除了做保安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他到东莞己经四年了,这四年里,有三年时间他是在亮光厂渡过的。原以为做得久了可以混个保安队长当当,可两次保安队长更替都没有轮到他的头上,这让他非常郁闷。他还说,他前段时间几经周折找到一位姓廖的战友,老廖比他早来东莞一年,因为有关系,一来东莞就进了治安队,现在己经买了两套房子了,一套在深圳一套在东莞。
他上个月工资把一千块钱送给老廖了,老廖己经答应帮他疏通关系进入治安队。虽然现在治安队不如以前赚钱了,但总比在工厂做保安要强得多。不知为何,说到这里时,他血红着眼睛,非常诡秘地看了我一眼。我感觉他这一眼里似乎还有别的内容,我以为他是在向我炫耀着什么,并不以为意。人是靠缘份的,只要不喜欢一个人,无论那个人是做保安员还是治安员,我都是不会喜欢的。
他的话是太多了,我和丽娟都懒得理他,看得出陈刚也是耐着性子,僵硬着笑容听他说醉话。丽娟小声在我耳边说:“陈刚在外面久了,似乎越来越胆小怕事了,我好心疼现在的他。”
我学着她的样子:“嗯,我也好心疼他呢。”
丽娟娇嗔道:“心疼别人老公,真不知羞。”边说边 “吃吃”地笑起来。
我也跟着笑,我们的笑声引起了李连平的注意,他望了望丽娟又望了望我,忽然认真地说:“你们两个都很漂亮,其实完全不必在厂里受苦受累的。只要放得开,肯定能赚大钱的。”
听了这话,一直笑眯眯的陈刚脸色一冷,愠怒道:“李连平,你给嘴巴上把锁!丽娟和海燕不是那种人!”
李连平自知失言,连忙赔笑道:“呵呵,看你急的。你们还不知道吧,亮光厂有五六个台干,每个人都带一个女人住在宿舍。那些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呢。除了林老板那个女人跟了他三年,另外几个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女人呢。”
丽娟打断他的话:“你骗人,我们在厂里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我也随声附和:“就是,酒可以乱喝话不可以乱说的。”
李连平当即赌咒发誓道:“我说的是真的!你们当然看不到她们了,你们早上上班时人家还在睡觉呢,你们加班时人家在外面吃夜茶。我们做保安的是经常见到她们进进出出的呀。我在亮光厂三年,台干也换过几个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呢。”
我和丽娟面面相觑,一齐将眼光对准陈刚,陈刚讷讷道:“应该是真的,我们厂是港资企业,还是跨国公司,在好多国家都有分厂,我们老总人送外号‘养鸡专业户’,据说他在广州深圳东莞就有好几个家呢。”
听了这话,我感觉好茫然。自小到大,父母和老师都教育我们洁身自爱,难道这些女孩子,她们不知道洁身自爱吗?忽然想起来林老板身边的那个唇红齿白的女子,不过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年纪,可她生活是多么舒适,穿的衣服是多么好啊。因为有了心事,便对桌上的美食不太感兴趣的。
吃完饭,我和丽娟便收拾碗筷,陈刚赶忙从丽娟手里夺过碗,心疼道:“还是我来洗吧,你贫血呢。”丽娟冲他感谢地一笑,也把我拉到了一旁。
李连平虽然喝了很多,似乎醉得并不厉害,别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陈刚真是模范老公,我也要向你学习呢。”我转过脸去,装作没听到他这句话。
外面鞭炮声依然不时响起来,李连平说:“我带你们去见老乡吧,好多人呢。”
确实也很无聊,再加上出租屋又小又潮湿,我们便跟着李连平出了门。李连平的老乡就住在隔壁的一个院子里,我一进院门就感觉不对。院内亮着灯光,有三个房间开着门,房间内的女人都化着浓妆,衣服也穿得极为时尚暴露。李连平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领着我们进入最边上的一个房门。房间内己坐了七八个人,三个女人也化着浓妆,穿得极为暴露。
虽然我有些不安,但还是随丽娟他们进了门。他们有坐有躺,边聊天边磕着瓜子,看到我们来,热情地打着招呼,七八个男女齐齐将目光对准我和丽娟。
我们坐下了,几个女孩热情地拿瓜子给我们吃。虽然一屋子熟悉的乡音,我却感到很茫然。李连平似乎和他们很熟,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一个村子里的。他们唧唧喳喳地说着话,常常莫名其妙地大笑,几个女孩前倒后仰的,笑得非常放肆。
我暗中拉了拉丽娟示意要走,丽娟于是拉起陈刚,说有事要走。虽然李连平极力挽留,我还是头也不回地拉着丽娟离开了。出了房门,丽娟怒道:“李连平,这些人就是你老乡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陈刚低声提醒道:“丽娟!”丽娟便噤了声。
夜己深了,虽然是除夕夜,我也不好再去那个狭小的出租屋打拢他们,和他们互道了“新年好”,便向厂里走去。李连平大约意识到我的不满,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
在走过市场时,李连平忽然提议:“我们去溜冰吧。”
我闷声答:“不会。”
他从后面紧走两步跟我并排,小心道:“不就是带你去看几个老乡嘛,你生什么气啊?”
我没好气地问:“我没嫌你带我去看老乡,问题是,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啊?”
他委曲道:“他们又不是坏人,还不是为了生活。那几个男的是他们老公或男朋友,有一对夫妻还是刚结婚出来的呢。女的在酒店做‘小姐’,男的负责接送她们,要不她们会被人欺负的。做‘小姐’也是打一份工,这有什么嘛?”
我恨恨道:“还不是坏人,不是坏人会做这种事!我们厂里夫妻都在流水线上做事的多了去了,她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做‘小姐’呢?”
他赶忙解释道:“在厂里做事很累的,又赚不到钱。不过你放心,你要是愿意做我女朋友,我是不会让你去做‘小姐’的!”
一直知道他似乎对我有点意思,从丽娟的口中也证实了这一点,但他这话真是让我又气又惊。气的是,他竟然把‘小姐’这个词和我联系在一起;惊的是,我知道他会向我表白,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但不管怎么说,面对异性的表白,少女的矜持还是让我结结巴巴起来:“不,我,我们不合适。”
他拦住我的去路,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是嫌我没钱?”
我奇怪道:“做不做你女朋友和钱有什么关系?”
他讥刺道:“别骗我了,你们女孩子哪个不是爱钱的?你看林老板,不就是有钱那个女孩才跟了他三年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一辈子做保安的,老廖己经和治安队长说了我的事,一有机会我就去治安队的。虽然现在暂住证查得松了,治安员不能象以前那样捞钱了,不过干治安员门路会多一些的。要是时间长了,说不定也能混个副队长当当呢。”
我觉得他的想法是这样的肤浅与可爱,和我想象中的另一半相去甚远,便断然拒绝道:“对不起,太晚了,我要回去了。”边说边躲开他的身体向厂里走去。
这次他没再拦我,我走了很远再回头看时,己经看不到他身影了,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夜己深了,虽然还有很多路人,但一个人总归是有些害怕的,于是加快脚步向厂里走去。
宿舍里依然是我一个人,金三玲大概又去见她老公了。外面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更加重了我的寂寞,我躺在床上感觉好冷,于是下床将邻床一条没有捆上的棉胎压在被子上,更紧地将自己包围起来。
第二天刚起床,李连平便走进我的宿舍。
因为昨晚的事,我很不想再见到他,特别是单独在一起。但李连平好象昨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般,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新年好!”
这是来自新年的第一声问候,我心中一暖,笑道:“新年好!”
他在对面床上坐下说:“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们出去玩吧,丽娟和陈刚都在门口等我们呢。”然后他说了附近一个镇的名字。
我很尴尬,身上就剩下1。5元钱了,我能到哪里去玩呢?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般,笑眯眯地说:“老廖开车过来接我们,这屌毛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车。”
“屌毛”这个词,车间很多男孩女孩都喜欢用这个口头禅,我很不喜欢。不过今天是大年初一,一个人呆在宿舍确实是太闷了,而且还要吃一天的方便面。如果和他们出去玩,最起码可以不用吃方便面了,我己说过和他是不合适的呢。就是和他出去,他应该也不会有别的想法了。再说还有丽娟和陈刚呢。想到这里,我点点头。
果然是李连平的战友老廖开车来接我们的。老廖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装,没有穿治安服,皮鞋擦得锃亮,年纪和李连平差不多大,比我想象中要瘦小很多,一点也不象治安员的样子。不过他眼睛总是死盯着我看,这让我浑身不舒服。
老廖很少说话,他先是热情地带我们到镇上一家公园玩了半天,然后又到街上转了转。中午随便吃了一点东西,晚上是老廖在一家川菜馆请的客。这让我们很过意不去,老廖去泊车的时候,我小声问李连平:“我们和他不熟悉,他又请我们玩又请我们吃的,这样不好吧?”
李连平大手一挥道:“什么好不好的,他是我战友,请吃一顿饭对他来说太小儿科了。”
晚饭很丰盛,位子是老廖前一天订好的。这让我有些疑惑,难道他知道我们要来?不过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所以也没有多想。再说,满桌丰盛的也让我无暇多想。我穷志短,不是没有道理的。出入饭店的人个个衣着光鲜,只有我穿着写有“亮光”字样的厂服,真的很自卑。
吃过饭,老廖提议到他新买的三房一厅坐坐,还没容我们反应过来,李连平便连连答应了。老廖新买的房子位于一个漂亮的小区,里面装修齐全,让人很难相信这不过是一个普通治保员的房间。
刚刚坐定,李连平忽然说头晕,要陈刚陪他去外面买药,丽娟当然要去。我一见也忙站起来要跟着他们,老廖却将一个削好的苹果塞到我手里,笑眯眯地说:“你坐这儿等他们吧,我又不会吃了你,他们很快会回来的。”我刚一犹豫,最后出去的李连平便“砰”地一声把门带上了。
和一个还算陌生的男人坐在一个密封性很好的房间里,我感觉很别扭。老廖递给我苹果后,便顺势在我身边坐下,柔声问:“这套房子,你还喜欢吗?”
他的房子问我喜欢不喜欢干嘛?但为了礼貌起见,我还是说:“喜欢。”
他“呵呵”一笑:“喜欢今晚就在这住下吧。”
他的话好突然,我诧异地抬起头看他。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竟伸手要将我额前的一缕头发抚到耳后,我心下一惊,赶紧闪过了,挡开他的手,严肃地说:“别这样,他们马上回来了。”
他诡秘地一笑:“你放心,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
我惊讶道:“怎么会?你刚才还说药店好近呢?”
他有些不耐烦了:“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以为我会无缘无故请你们来玩一天吗?你以为我会白白请你们吃饭吗?我认识你们是谁啊?”
我愚蠢至极地瞪大眼睛:“你是李连平战友啊。”
他冷笑一声:“朋友都是用来出卖的,别说战友了。好了,你不是李连平老乡吗?李连平答应送一个处女给我,然后我帮他进治安队。刚才他告诉我那个处女就是你,怎么,他没和你说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连平千方百计接近我竟然是为了出卖我?我望着他的嘴,以为他是在说什么疯话!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电视报纸上经常报道的事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彻底呆住了,脚象被盯在地上一样!直到他粗暴地将我搂进怀里,我才反应过来。我想跑,但他的两臂象钳子一样有力坚硬,别说跑,就是动弹一下都不可能!
他那混知着烟酒味的嘴唇不住落在我的脸上,他一只手己经伸进我的衣服,狠狠揉搓我的乳房。眼看自己冰清玉肌的身体正在被玷污,我拼命挣扎,但所有的努力换来的也不过是让他吻不到我的嘴唇。我的挣扎反而更激起了他的某种欲望,他半搂半抱着将我向卧室里拖去。眼看着贞洁就要失去,我无力反抗,唯有拼命大喊:“来人哪,救命啊。”
我以为他会捂住我的嘴,但他并没有,反而讥刺道:“喊吧喊吧,这层楼只有这一户被我买下,另几家还没入住呢,就是你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的。”
听了这话,我脑子急遽地转动着。看来和他硬拼是不行的,别人是指望不上了,现在只有自己救自己了。想到这里,我停止叫喊,气喘吁吁说:“既然如此,你放开我,我从了你吧。”
他停住脚步,不相信地问:“当真?”
我叹了口气:“当真!刚才是你太突然了,我一时接受不了。不过我不能白白从了你,你得给我钱。”
他脸色缓和下来,问我:“好,你说个价吧。”
我认真想了想,果断地说:“一千块,少一分钱都不行!”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一千?你确定?”
我郑重点点头:“我确定!我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五百呢。一千元够我妈妈和弟弟一年油盐钱呢。”想到家里的妈妈和弟弟,他们如果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一定会来救我的。想到这里,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我知道我不能哭,我将泪水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嘲弄地笑笑:“你看上去很单纯,原来还挺懂行情的。不过看你长得还算漂亮的份上,我也不和你讨价还价了。是我给你脱衣服呢还是你自己脱呢?”
我眼球一转,故作镇静地说:“随便你,不过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他暖昧地一笑:“女人真她妈的麻烦,你上吧,我可要提醒你,我走过的桥都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别想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
我赶紧道:“你大门紧锁,我插翅膀也飞不出去呢。”我边说边向厕所走去。他并没有拦我,只是三步并作两步守在了门边,两眼直直地盯着我。
我在走到洗手间门口时,忽然身子一转,向另一边的阳台飞奔而去。他回过神来,便想过来抓我,我索性坐在阳台上,厉声说:“你再敢往前走一步试试?”
他脸色一变,停止脚步道:“你这个臭鸡婆,竟然敢玩我!你现在过来还来得及,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我本来是想喊救命的,但转念一想,我今天出来玩,不要说暂住证了,就是厂证、身份证也是一样没带的。再说了,他本身就是治安队的人,跟警察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倘若他反咬一口,我就算有理,又哪有时间和精力走那些漫长的司法程序呢?还有名声,只要女孩在外面出了事,无论是什么原因,传到家里都是要名声受损的啊!
思考再三,我坚定地说:“把钥匙留下,你出去!”
他愤怒地握紧拳头:“凭什么?这是我的房间!”边说边又跃跃欲试想来阳台上抓我。
我警告道:“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摔死!如果我在你的楼下摔死了,就算你矢口抵赖,丽娟和陈刚也会为我作证的,你逃不掉的!”
他冲我挥着拳头,气极败坏道:“我不会出去的,这是我的房间!”
我冷冷地说:“好,现在我数三下,你若还不出去我就跳下去!一、二。。。”
我的“三”字还没出口,他便连连后退:“好,你有种,算你狠,我走!”
我生硬地说:“回来,把钥匙留下!”
他只好解下钥匙,沮丧地说:“该死的李连平,从哪里找来你这只母老虎!老子没吃到狐狸还惹了一身骚!
直到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消失,我才飞奔过去反锁上门,浑身象散了架一般瘫倒在电话机前。
因为害怕他也许会从房间的哪个角落冒出来,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拿着话筒的手也不听使唤了,几次从手中掉下来。我盯着1和0这两个键,几次想拔110,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先是CALL了陈刚,想想还不不放心,又给他的CALL机留了言,他是中文机,应该可以收到我的留言的。为了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的留言非常简单:“速回老廖处,急!”
但一直没有等到复机,我每隔几分钟CALL一遍他。望着一直没有响起了电话,我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为什么陈刚不复机?难道李连平之前和陈刚有沟通?这个想法让我害怕,我感觉自己恍如陷进一个人家精心设计好的圈套。我是太傻,竟然主动往这个圈套里钻。
于是想起一句俗语来:被人卖了还帮助别人数钱!
不,不,陈刚绝对不是这样的!就算陈刚是,丽娟也绝对不会是!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中,我终于听到门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同时还伴有丽娟急切的尖叫:“海燕,海燕!”
当急切的敲门声响起时,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但为防万一,我还是隔着门大声叫喊:“丽娟,外面有几个人!”
丽娟的声音带着哭腔:“海燕,你没事吧,没别人,就我们四个人啊,你快开门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四个人,也就是说老廖和李连平也在。我和丽娟是女孩子,陈刚清秀孱弱,而李连平和老廖都是武警出身,学过擒拿格斗。如果我开门后发生意外,我们三个人显然也不是他们两个的对手。想到这里,我冷静地说:“丽娟,你们四个人在小区大门口等我,老廖不是有手机吗,丽娟你到大门口用他手机打这房间电话,接到你的电话我自然会出去的。”
老廖和李连平在外面嘟嘟囔囔骂着我,丽娟更加焦急了:“海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不要想不开啊。”
我硬着心肠说:“你快和他们一起出去,我马上就去找你们!”
门外的脚步声远了,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话,直到丽娟打来电话,说他们四个人在小区门外,我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拿着钥匙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们四个人果然都在,老廖脸色铁青,李连平低声下气地向他赔着笑。丽娟担心地拉着我的手:“海燕,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将钥匙扔给老廖,拉着丽娟就往不远处的大路跑去,生怕老廖在后面追上来。还好,他没有追上来,但李连平却如影随形般地跟在身后。回去要三块钱的车费,过节涨到六元,李连平讨好般地为我们买了车票。
我始终铁青着脸,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并不恨他,一点都不恨。我只是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单纯,单纯得竟然看不出别人的险恶用心!平生第一次,我知道一个女孩子单纯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太单纯所以不懂得保护自己,那单纯便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坐在车上,我想了很多东西,归根结底,倘若我不是为了逃避吃方便面,便也不会稀里糊涂跟他坐上陌生人的车;倘若我对别人有防范之心,便不会和那个该死的老廖独自呆在一个房间!虽然被那头猪占了点便宜,幸好最重要的并没有失去。吃一堑长一智,就算是一个教训吧。
所以下车后丽娟和陈刚寻问我到底是为什么时,我推说是自己喝多了酒发酒疯了。别的,再不肯多说了。说了也是与事无补的,耻辱的经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陈刚数次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但终没有说出口。丽娟则迷茫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是单纯的,单纯到根本不知道保护自己,更不知道保护朋友。
虽然我不理李连平,他却还是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身后。只是走到要和丽娟分手的路口时,我坚持要求丽娟和陈刚送我。但陈刚是不能进我们厂的,所以走到厂口门他们就回去了。我往宿舍方向走,李连平还是跟在我身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恨声道:“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絮絮叨叨地说:“海燕,是我不好。其实我也是为我们着想,就算你跟了他我也会娶你的,我并不在乎那层膜的。如果我能做治安员,赚一笔钱我们也在这边买房子做生意。到那时你就不要这么辛苦加班了。”
事到如今他还在骗我,我恼怒地说:“李连平,你这个败类,你给我闭嘴!”
他连声道:“好,好,我闭嘴,我闭嘴。对了,你不会去报警吧,你知道,老廖在治安队做这么久,他和很多警察都很熟的,他还有一伙老乡成立了一个帮会,个个都很凶猛的!”
我现在才明白他跟着我的目的,连哄加吓,就是为了不让我报警,我尖声叫道:“你要是再跟着我的话,我就报警了!”
听了这话,他明显舒了一口气,忙不迭敌地往回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着刚才那可怕的一幕,我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丽娟还有陈刚可以保护她,可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以哪个男人可以全身心地保护我呢?
接下来的几天,李连平再也不出现在我宿舍里了,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前几天的样子,每天偷偷摸摸吃着半生不熟的方便面和变质的榨菜,然后是睡觉、听歌、看书。因为房间的锁并不牢固,天一黑我就拉一张床把房门紧紧顶着。我感觉自己象一只惊弓之鸟,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让我心惊胆颤。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宿舍里的人断断续续从家里回来。她们从全国各地带来了不同风味的年糕、小吃和各式腊肉、腌菜,我每天都会分到一点,那几天宿舍里特别热闹。
按照陈刚的设想,过了年他们厂会有一次大招工,我和丽娟过年后立刻辞工。他早就和人事打好招呼了,我和丽娟两个人可以一起进厂,手续费只收1200元。想到马上就可以离开亮光,离开李连平了,我也逐渐轻松下来。
可是我和丽娟的辞职书却双双被退了回来,理由是:这次寒假有部分人自动离职了,厂里马上要赶货,所以一个月内不批准任何人辞职!得到这个回复,我和丽娟再次傻了眼!
不批准辞职,便只有急辞工和自动离职了。急辞工要倒扣一个月待通知金,所谓代通知金就是我们急辞工给厂里造成了损失,这一个月工资是能为厂里损失的补偿;自动离职刚一分钱没有,但工衣、厂牌还是必须上交的,另外进厂所交的100元押金也不会退。虽然我们并没有跟厂里签劳动合同,但这是厂纪厂规里明文规定的。厂里是押两个月工资的,也就是说,我们去年12月份和今年元月份的工资都在厂里。因为这两个月是赶货最多的月份,每天都要上加六七个小时的班,两个月工资差不多有1100元呢,再加上进厂时的100元押金,就有1200元了。
1200元,够妈妈和弟弟一年的生活费呢。但如果急辞工就少了一个月工资了,剩下的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交进陈刚厂的介绍费呢。所以,我决定一个月后再辞职。丽娟因为生产部天天加班加得要死,工资又相对较低,所以就选择了急辞工。不过工资要等半个月后才能和我们一起领,她在辞职书上工资代领人一栏填写了我的名字。
丽娟很快成了陈刚所在“金秋”制衣厂的“中查”,每小时两块钱,加班费另算,每月工资可拿千元左右,月工资千元,己经算很高的工资了。据陈刚说,他们厂车位、烫工都需要熟悉手工人的,这些人进厂人事也不敢收介绍费。但象查衫、包装工这些不需要太多技术的。陈刚和中查班长关系很好,如果我进“金秋”,他也会请中查班长吃顿饭,把我安排去做中查的,这让我非常感动。
丽娟走了,我在亮光厂更孤单了。虽然以常和吴少芬、罗小花她们说说笑笑,但她们都有各自的老乡圈子,不属于真正老乡的人是很难走进那个圈子里的。想想也是,真正的老乡之间的感情才可以天长地久,而我们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呢,不知哪一天离开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对于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人,何必要付出太多的感情呢?
自从来东莞,特别是老廖事件后,我发现自己成熟了很多。以前从来不会把别人往坏处想,从来不知道防范别人,现在却时刻小心谨慎、提心吊胆。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却一次次证明了,我依然单纯而无知!
丽娟走后不久,管理课忽然发了一约通告:全厂员工都要到附近一家指定医院办理体检并办理健康证,费用60元将在12月份工资中扣除!
看到这个通告我真想哭,1200元又少了60元呢。
其实早听说健康证了,有很多工厂进厂之前都要健康证的。亮光厂以前一直不需要,现在不知发哪根神经了。那家医院离我们厂并不远,我们是在一天下夜班时在刘媛的带领下进那家医院的。
我们一行六七十人,浩浩荡荡的,在验血处排了长长的两队。体检项目有很多,但除了验血查乙肝外,所有项目均是走走形式,只是由相关医生在健康证上签个名却并不真的给检查。似乎我们并不是来体检,而只是来找医生给我们签字的。我很郁闷,难道白白花60元钱就是为了这种名不符实的体检吗?特别是到胸肺透视科时,医生同样是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便龙飞凤舞地在健康证上写下“正常”的字样,仿佛室内那庞大的机器与我们无关似的。
轮到我时,我再也忍不住了,脱口而出:“你还没给我透视呢怎么知道我正常不正常?”
那个医生惊讶地抬起头,他扶了扶眼镜,冷冷地讥讽道:“你要体检吗?好,查也病来可别怪医院!”边说边站起身来要给我透视。
他的话引来我的同事们一阵哄堂大笑,我知道如果查出来病便没有健康证,没有健康证便要被解雇的。那时候的我以为解雇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所以赶紧赔着笑脸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医生冷哼了一声,看都不再看我一眼,飞快地在我的健康证上写下“正常”两个字,我看到这两个字,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健康证在所有医生都签过字时还是被收了回去,据说验血时间要长一些,所有的休检结果下午厂里会派人来取的。我真担心自己的血里会有乙肝病毒。如果有的话不但要被厂里解雇,“金秋”厂也是进不去的,因为“金秋”厂所有员工在进厂之前都要先体检的。
想想真是对乙肝病毒携带者的不公平,以我仅有的生理卫生知识,乙肝病毒只是通过血液传染的,而我们每天用的都是自己的饭碗,根本是不会传染的啊。因为这个健康证,不知道要有多少乙肝病毒携带者连工作都找不到呢。而所谓的健康证,以这种体检方式,根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好在结果一周后出来了,全厂1118人参加体检,没拿到健康证的有125人,其中大三阳70有,小三阳55人!厂方于是又发了一纸通告,大意时:厂方保持对这125人采取措施的权利!谢天谢地,我榜上无名。
厂方开始大批量招工,一时员工人数急增。对这125人,厂方于开始是劝退,接着就是限制一周内离厂,最后是解雇所有剩余人员!
我下铺的吴少芬很不幸成为这125人之一,因为她男友卢猛还在这个厂,被解雇时,她不想走,哭得昏天暗地。当然,所有这125人,厂里没有给一分钱的解雇代通知金!
吴少芬走了,也带走了她的随身听和磁带,我再也听不到谭咏麟的那首《水中花》了。
不准辞职的一个月限令很快到了,我的辞工书是早就写好的。但还没等我上交,丽娟却在一个晚饭时间过来找我,她让我暂时不要辞工,她说金秋厂年初那次大招工进了许多人,现在己经停止招工了。这消息对我来说太突然了,我还一直做着到金秋领高工资的美梦呢。本来想问丽娟多一些事,可她只丢给我一句话:“什么时候再招工我会来通知你的。”便匆匆离开了,她说还要赶回去加班。
丽娟送来的消息让我十分沮丧,我搬到了吴少芬的下铺。不久,我的上铺又分来了一个叫许娟的女孩子。许娟刚结过婚,长得很丰满,人也开朗,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笑声,很快和宿舍的人都熟悉起来。
许娟以前在沙角的一个五金厂做事,她说那个五金厂和所在的工业区又脏又乱,房屋破旧得不成样子,跟亮光厂简直没法比。说到这里,她指着自己的耳朵给我们看。她的耳朵白白嫩嫩的,非常漂亮,只是两个耳垂下面顺着耳眼的地方分别有一个小缺口,小缺口是新鲜的伤痕,还没有长死。
我傻傻地问她:“是不是打耳眼是打坏的?”我看到街上有激光打耳眼的,厂里有很多女孩就在那里打的,一块钱一个耻眼,刚打的那几天都要流点血的。
她哭丧着脸说:“大姐,你看清楚了,有这样打耳眼的吗?”
罗小花瞟了一眼就笑起来:“你这是给你扯了耳环吧,我有一个老乡去年被人扯了耳环就是你这样子的。”
许娟恨声道:“就是被人抢的!前几天想和老公再去照一次结婚照,就戴了耳环,没想到走到半路就被人骑摩托车扯去了,当时我老公还在我身边呢。一副耳环三百多呢,我要加多少个班啊。”
不愧是打过几年工的,许娟真是个能吃苦的人。在我为加班加点抱怨时,许娟却道:“我们赚的是加班费,加班多拿的钱才能多呢,我恨不得一天加16个小时班呢。”人和人真是不同,加这么多班我们个个满脸菜色的,她还是那么白白胖胖呢。
许娟之所以从沙角到我们厂,是因为她老公石辉是注塑课技术员。石辉高高大大的,却很少说话,不过自从许娟进我们厂后,他的话明显就多起来,有时也进我们宿舍,但因为前车之鉴,所以从不会在我们宿舍过夜。他们并没有租房子,但上白班时许娟经常早上才从外面回来。问她,她说是去看投影了。
所以她每次回来,宿舍里的人便笑她:“是不是又去玫瑰投影场看投影了?”许娟总是笑而不答。
我私下问罗小花:“小花姐,什么是玫瑰投影场啊?”
罗小花神秘地说:“你不知道啊?就在市场边上有一个投影场,三块钱可以看一夜。投影场里面座位是三面围起来的,两个人在里面想做什么做什么,很多人拍拖都到那里过夜呢。”她边说边意味深长地冲我笑笑。
我好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真是迟钝得可以!
上夜班的时候,吃晚饭时石辉也会来宿舍坐坐,不过他们最多是拉拉手,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连我这个从没谈过恋爱的人都看得出,两人眼中溢满了浓情蜜意。可许娟说他们要存钱回家建房子,所以舍不复拿钱出来租房子。
大约是新婚的缘故吧,许娟开口闭口都是石辉,我们从他嘴里知道了石辉一些经历。
原来石辉和马课长是同学,他们同一年出来打工。不同的是马课长来了东莞,石辉去了位于长三角的一家鞋厂。在那家鞋厂,石辉打了五六年工。赶货的时候加班加点可以拿到近千元,不加班的时候只能拿很少的生活费或一分钱也没有。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没货做的。其实就算三分之一时间没货做,平均算下来的话工资也不算低了,但长三角那边很多厂是不管吃住的。就算每月800元计算,除去吃住,实在是落不到什么钱的。
但那个时候,每到过年过节石辉还是可以寄些钱回家的。马课长刚来东莞那会儿,因为是初中文化很难进厂,后来好不容易找关系进了一家小塑料厂也只能打打杂什么的。但马课长很机灵,从打杂的每月180元做起,先后做过打料员、技术员直到现在的注塑部课长。工资翻了几倍,据说先在可以拿到三千多了呢。
而石辉呢,虽然他也吃苦耐劳,非常能干,再热的天气也在气味难闻的车间挥汗如雨,但长三角那边的工厂是很少提拔外地人的,再加上石辉又没有文凭。所以尽管他很努力,五六年过去了,他平均工资也不过涨到了一千,混了个没有实际意义的班长而己。
一气之下,石辉从长三角过来投奔老同学,马课长先是让他从打料员学起,然后是实习技术员,现在己经转为正式技术员了,月薪可拿到每月1200元呢。再加上厂里管吃管住,每月最少可以存1000元。
许娟经常拿着笔和纸在床上算帐:石辉不抽烟不喝酒,如果非常节省的话,他们两人每月可存1500元呢,一年就可以存18,000千,照这样下去,五年内绝对可以在家乡起一栋很漂亮的二层小楼呢。
每每算到这里,许娟的脸上就乐开了花,仿佛她己经看到那栋漂亮的二层楼房似的。其实她的想法在我们宿舍中好普遍的。特别是那些结了婚的人,她们都想趁着年轻在外面打拼几年,赚了钱回家盖栋房子,好好供孩子上大学、照顾老人及防老用呢。
可天算不如人算,许娟二层楼房的蓝图才刚刚画好,一次意外的工伤便让他们的梦想成了泡影!
那天是我们刚刚转夜班。一般来说,上久了夜班的人便喜欢上夜班了。这是因为夜班车间里没有那么多的头头脑脑过来监督、视察,员工们只要不睡觉,说说话甚至唱歌都可以的,张培也是不太管的。
我对所有注塑机做完一圈统计,便坐在办公桌前发呆。我暗中计算着还有多长时间我才能离开这家厂,而到金秋厂迎接我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正在这时,忽然听到车间里传来一声毛骨悚然的惨叫,这声惨叫如狼嚎一般,把机器声、谈话声及风扇声全都压了下去。
我站起身来,顺着那声音望去。天哪,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失去了小半截手臂的胳膊,胳膊上流着淋淋的鲜血。我还没明白来是怎么回事,那半截胳膊忽然就不见了,然后我看到一个人连同这半截胳膊重重地倒在地上!
我赶紧跑上去一看,石辉,竟是石辉!此时石辉躺倒在地上,他倒下去碰翻的一袋再生料晒得他一头一脸的粉未和颗粒,加料员卢猛目瞪口呆地站在边上,己吓得浑身发抖。车间里的人纷纷都围了上来,许娟看到石辉,发出和石辉同样的惨叫,腿一软就跪在石辉身边,放声大哭。
关键时刻张培却不知去向,没有了领头人,车间乱成一锅粥。石辉胳膊上的血还在流着,我赶紧找来一块干净的布条,大着胆子将他断处紧紧扎上。刚才不知在哪里“摸鱼”的张培也闻讯赶了来,他立刻吩咐两位技术员开他的摩托把石辉送支附近的卫生院。那两个技术员架着浑身鲜血的石辉离开时,许娟哭喊着也跟了上去。
张培让另外几个技术员去打开那台注塑机,想把石辉的胳膊取出来,他自己则开始筹钱。虽然很多人的钱大多在春节花完了,但身上有钱的还是都掏了出来,宿舍有钱的也跑回宿舍去拿了。即便这样,集中到张培手里的也不过两千多元。
几个技术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把石辉的半裁手臂取出来了,却是血淋淋的,目不忍视。更让人恐怖的是,那条手臂上的血己经凝固,上面还冒着丝丝热气,并伴有强烈的塑胶味和熟肉味道。这条手臂经注塑机的高温,己经被煮熟了!
但张培还是和另一个技术员拿着两千元钱和那条手臂跨上一辆摩托车,飞快地向医院驶去!
望着一片狼籍的现场,所有的人都心情沉重。我感觉自己浑身不住发抖,眼前不断地出现刚才那可怕的一幕,几个胆小的女孩己吓得嘤嘤哭起来。这哭声感染了我,虽然我忍了又忍,眼泪还是一次次涌出了眼眶。
原以为经过老廖那件事后,我己坚强了许多。但在灾难面前,我依然脆弱地不堪一击!
不过就算发生天大的事情,注塑机还要照常运行的。收拾好沾上血的水口料和那包再生原料,清洁工拿来拖把将血迹清洗得干干净净,干净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重又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投入到紧张有序的工作中。一名技术员己将那台出事的注塑机重又修好,将原来坐在那台注塑机前的小女孩换成了两个年龄稍长的老员工。
这是没办法的事,倘若那台注塑机的生产数量不够,不但组长、课长要承担责任,后道工序无法准时完成,出货就成问题,老板少赚了钱,一干人等都要遭殃的,这个责任,没有人能承担得起。
只是车间里的气氛,异常地肃穆而沉静!
据刚才修理机器的那个技术员说,亮光厂有一半以上的注塑机早就该被淘汰的,有的甚至是从台湾本土运过来的。这些注塑机大多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产品,从台湾运过来时己经破旧的不成样子了。虽然马课长几次向上反应要再买几台注塑机,但终因价格太贵,林老板没有答应。
刚才出事的那台注塑机就是这些早该被淘汰的机器中的一台,因为机器本身老化得厉害,反应非常迟钝,安全阀再就不安全了。再加上我们用的再生料本身质量很差,虽然用了很多脱模剂,啤好的零件依然不能自动从模具上脱落。
注塑部所有人都知道那台机器存在这个问题,啤工都不愿意去那台注塑机前做事,技术员每次修理的时候都异常小心。大家都知道那台机器早晚要出事,但没想到是出事的会是技术娴熟的石辉。
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车间里的人做事便有些心不在,很多人面前堆了大堆的未处理零件。上班未削完的披锋下完前一定要完成,所以加班是理所当然的事。兔死狐悲,我们个个满脸沮丧,象一群生了病的瘟鸡。
白班来接班时,张培和几个技术员才回来了。和他们一周回来的,还有马课长。他们个个眼睛发红,一脸愤怒。我们赶紧围上去,马课长脸色铁青,还没进车间就被林老板派人来叫去了。石辉是马课长的同学,又是在自己车间出的事,他要承担的责任比谁都大。
张培他们的愤怒是有原因的。当他们把石辉送到卫生院时,这个卫生院也就是我们上次体检的指定医院,卫生院只是给做了简单的止血和包扎,便让赶紧送到最近的一家镇医院。因为在卫生院止血和包扎己经花了些钱,他们身上的钱不够交手术押金,镇医院坚决拒绝手术。闻讯赶过去的马课长连忙拿出自己的银行卡取钱,好不容易凑够了钱,又找不到做手术的医生了。就这样等来等去,石辉整整在急诊室躺了一个小时。
鉴于断了那半条胳膊己被注塑机蒸熟了,根本没有接上的可能,石辉被迫截肢!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安和惶恐的氛围笼罩在注塑部,笼罩在亮光厂,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我们十点下班时,路过林老板办公室,透过窗户看到林老板正愤怒地用手指着马课长,破口大骂!
没有人敢在那个窗口前久留,我们被吓得一溜烟跑回了宿舍。
许娟的床上空空如也,没有了她丰满的身材,没有了她爽朗的笑声,这让我们宿舍的人很不习惯。每个人走过来都要扫一眼她的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晚上我们上班时,更坏的消息传来了:石辉没有办理工伤保险!
一般来说,塑胶厂最危险工种就是我们塑胶部的技术员。但注塑机发生事故的机率非常小,据说林老板做了大半辈子的塑胶产品也没有发生一起工伤事故,所以他并没有为注塑部技术员甚至任何厂里的任何人人办理工伤保险。
张培说,如果有工伤保险并确定是工伤的情况下,医药费由保险部门承担70%,由厂方承担30%。因为石辉并没有办理工伤保险,具体怎样赔偿,厂方还没有给出明确意见。
直到一周后许娟才回来,不过是几天时间,原先丰满的身材瘦了整整一圈,白晰的脸庞又黄又瘦,不过是二十六、七的人,我却在她脸上看到了细密的皱纹,真怀疑这个憔悴的女子就是那个有着爽朗笑声的幸福新娘。
许娟是回来收拾东西的,虽然她并不想现在离开亮光厂,但按厂规没请假三天不来上班当自动离职处理。她都一个星期没来上班了,便被做自动离职处理了。厂里念在她是事出有因,还是给她结了工资。
她说石辉病好后她要带他回家,她再也不想在这个让她新婚的丈夫失去了半条胳膊的地方了。失去了半条胳膊,石辉不可能做技术员了,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厂会招他。就是回家,他也不能再做农活,基本人就等同于一个报废人了。
可是,石辉的伤口因为那天跌倒时沾了许多再生塑胶原料,几次发炎化脓,医生说愈和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林老板己让石辉写一部工伤报告,如果鉴定确属工伤,厂里会承担应当承担的责任,并给出予适当的补偿。
我们纷纷安慰她:“当然是工伤了,你就放心吧。”
许娟苦笑道:“应该是吧,马课长正在和林老板沟通。事实己经到这样子了,我们要求也不高,只求能帮我们报销全部医药费,另外补助我们几万块钱,回家随便开个什么店让石辉守着,我们也就知足了。”说到这里,她肩膀抽搐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了下来,最后嚎啕大哭。
罗小花劝她:“别哭了,石辉这个样子了,你要是哭坏了身子可不行呢。”
许娟边哭边说:“我己经憋了一个星期了,在医院我怕石辉难过不敢哭,你们就让我好好哭一回吧。”
她声音刚落,保安队长带着一个保安员匆匆进来,看到许娟在哭,厉声说:“许娟,要哭出去哭!这是工厂,你哭得这么大声象什么样子!”
宿舍人听了这话,全都对保安队人怒目而视,纷纷指责他不仁道:“人家都这个样子了,连哭一声都不行吗?”
保安队长看犯了众怒,不敢接众人的话,却再次喝斥许娟:“你老公还在医院,处理结果还没下来,你在这里哭就是故意扰乱工厂秩序你知不知道!林老板刚才听说你在哭,非常生气!”
听了这话,许娟的哭声“嘎”然而止,但我们都看到她拼命压抑着哭声,肩膀仍在剧烈地抽动着。
保安队长这才满意地离开,那个保安员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们是拿老板工资呢。”边说边匆匆向保安队长追去。
许娟边流泪边收拾行李,我看到她拿着那个经常计算存钱盖房子的笔计本沉思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将那个笔计本扔进了垃圾筒。我想,和那个笔计本同时扔进垃圾筒的,还有她的那栋二层小楼房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吧。
许娟离开了厂,我的上铺又招进来一个新来的女孩子。新来的女孩叫春草,才14岁,一脸青涩,一如刚来时的我。春草的家也是在贵州的大山里,是罗小花的远房表妹。春草对饭堂的饭菜很满足,她说她在家里一年吃不上几次肉呢。春草并不是她自己的名字,她年龄不够,是借别人的身份证进的厂。
是的,亮光厂不会因许娟的离去失去什么,也不会因石辉的受伤而改变什么!亮光厂之所以不在乎他们,就是因为不断地有春草,有我,有许许多多象我们一样贫穷而吃苦耐劳的人。我们榨干自己宝贵的青春和血汗,只为换来一把足以活命的青草!我们养肥了老板,养富了东莞,得到的却是生命被陌视,尊严被践踏!
内地是一个庞大的劳动力市场,这个劳动力市场以极低廉的价钱,源源不断地向东莞、向珠三角、向各个经济特区乃至全世界输入一个个年轻而鲜活的生命。这些生命从东莞或世界各地再回去是,己是满身创伤,心力憔悴!
接下来的日子里,许娟开始不断地出现在亮光厂和医院之间奔波,我们经常能看到她在门外被保安拦住不让进。工伤报靠己经交给厂里了,可厂里依然迟迟不表示处理结果。好在因为马课长是石辉的同学,很是帮忙。为石辉的工伤鉴定,马课长没少和林老板争吵。经常和林老板争吵的马课长现在焦头烂额,很少管车间的事情了。
与此同时,张培出入老板办公室的次数忽然多了起来,并且和马课长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了。有消息灵通人事说,林老板对马课长在石辉事件上所持的态度非常不满,现在天天骂他,张培可能要当课长了!
张培这段时间确实非常得意。按理,石辉是他手下的技术员,出了事他肯定有着逃脱不了的责任。刚开始时,他也是被老板和马课长骂得头破血流的。但随着马课长在林老板面前的失宠,他对张培不再那么凶了。
但他们越客客气气的,我们越感觉他们之间呈一种剑拔驽张之势!
一些老员工私下说,马课长曾三番五次要林老板淘汰一批注塑机,早就让林老板不满了。这次马课长毫不妥协地站在石辉一边,要求林老板承担全部医药费并给石辉的后半生以相应补偿,加起来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素以“铁公鸡”之称的林老板怎么会不生气呢?其实马课长也是有不得己的苦衷的,石辉是他同学兼老乡,又是在他手底下做技术员出的事,他要是不如此坚持,以后哪里会有脸回家面对家乡的父老乡亲呢?
注塑课主管必须对注塑机流程非常熟悉,如果辞退马课长,一般会从两个组长中选一个做课长。而另一个A班的组长和马课长关系非常好,所以新任课长的人选,林老板肯定不会考虑另外一个组长的。
一时间,各种小道消息、风言风语扑天盖地而来,真让人目不暇接。我敢说,我在东莞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学到的东西,远比在家十九年学到的东西都多。更郁闷的是,以前在家乡时形成的自以为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在这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统计员,我以为车间的这场风波不会牵扯到我的身后,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错了。
那天我们上白班,快下班时,张培过来跟我说,车间没有白淀油了,孙丽不在,他让我到二楼的涂装课借一点白淀油。白淀油气味很大,非常难闻。但当注塑机出问题或原材料太差时,要使有大量的脱模剂。每到这时,啤工就必须用碎布沾着白淀油将脱模剂除去。
我应了一声,提了个小桶到二楼的涂装课。仅仅是在涂装课门口我就捂住了鼻子,气味太大太难闻了。我一直以为注塑课己经是全厂最难闻的地方了,没想到涂装课的味道更大。
涂装科门口是一个厚厚的白色塑胶门帘挡住的,进去要换拖鞋。拖鞋倒是很多,可一双比一双脏。我捏着鼻子捡了一双还算干净的拖鞋换上。涂装科分两部分,我胡乱撞进左边的那部分。让我料想汪以的是,我竟然在涂装课的小流水线上看到李连平。李连平正坐在一个漂亮的女孩身边,有说有笑。看到我,他淡淡扫了我一眼,又继续低头跟女孩说着什么。
车间那股难闻的气味很大,竟然连风扇都没有,我感觉自己都快不能呼吸了。流水线上坐着的一个经常到我们宿舍玩的女孩,女孩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海燕,你怎么来了?”
我走到她身边,连紧紧捏着鼻子边问:“什么东西?这么大味道?”虽然我知道这个动作是非常不礼貌的,但现在我也顾不了这么多了。那种气味,真的让人窒息!即便用嘴呼吸,嗓子也被呛得难受!
女孩无辜地说:“哪有什么味啊?我们在这里呆得时间长了,什么味也没有呢。”
我边不住煽鼻子边的气味边抱怨:“这么大味道,怎么连风扇都不装呢?”
女孩指着流水线上的半成品说:“这些都是刚喷过漆的,要经过烤箱烤漆才能干,要是装风扇的话,会影响喷漆质量的,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们车间来啊?”
我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问她:“我们车间白淀油用完了,想借点白淀油,哪里有白淀油啊?”
女孩向车间的另一部分呶呶嘴:“你去问喷油那边拿吧,那里才有的。”
我道了声谢走进车间的另一部分,我的天,这里的味道真叫一个大啊,熏得我两眼生痛,我简直就不能呼吸了!车间里很多机器,在一面墙面有三个人正拿着喷枪对着半成品喷起来。喷枪每喷一下就冒出浓雾般的油漆来,同时传来一股更强烈的气味。更让我吃惊的是,这三个人身上除了穿着一双黑色的长统塑胶鞋和一身辩不出颜色的工作服外,没戴任何防毒面俱!
那三个有看到我,他们手里拿着一尺来长的喷枪都没捏着鼻子,一个高瘦的男孩看到我还热情地打着招呼:“靓妹,注塑课的吧?”
我当然不好再捏着鼻子,只好细眯着眼睛,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对他们笑笑:“我是注塑课的,请问,你们能借点白淀油给我吗?”
那个高瘦的男孩笑得更开心了:“怎么样,就知道你是注塑部的,只有注塑部的人才总到我们这里借白淀油。老大,借不借她?”
另一个很稳重的男孩冲我笑笑:“你们注塑部总占我们便宜,总这样借月底结算超支的话我们要被罚钱的。不过靓妹来借肯定得借啰。在那个瓶子里,自己倒吧。”
我知道他们和我们部门的那此技术员、打料员一样,都很朴实,不过是开开玩笑,并没有恶意。便道了声谢,屏住呼吸打开那个瓶子,味道实在是太大了,我只倒了一点点就受不住了,便拿着小半瓶白淀油,落荒而逃。身后传来那三个喷油漆男孩善意的笑声。
我几乎是小跑着逃回注塑课的。呼吸着注塑课以往那叫我深恶痛疾的塑胶味,我感到自己是进了天堂!那样强烈的味道,肯定对身体有极大的危害,他们难道不知?
我将白淀油递给张培时,边大口大口吸气边问他:“涂装课那是什么味道,那么难闻?”
张培道:“是油漆味道,主要是调油漆用的天那水味道。”
我说:“那么大味道对人体肯定有害的,怎么还有人在里面做啊?”
张培无所谓地回答:“都是为了钱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去看看我们车间后面的那道外墙,那道外墙在涂装课喷油漆的窗户下,那才叫好看呢。”
我半信半疑地跑过去一看,简直呆住了:那面外墙斑驳得不成样子,表面被漂得白一块红一块,五颜六色。外墙上结实的水泥墙面大多被腐蚀掉了,露出里面的砖块,有的砖块表面己成了粉未状!
喷漆有如此强的腐蚀效果,连水泥和砖块都不能幸免,人的凡胎肉体又怎么禁受得了?可涂装课、全厂员工乃至周围厂家的员工和村里的住户,却每天都要呼吸这样的气体,怎不叫人担惊受怕?我不过是一个高中生,尚且明白这个道理,不知道工厂所在地的政府是怎么想的?并且我相信,如亮光厂一样污染严重的厂家,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转念一想,做为一个连生存都成问题的打工者,我所要做的就是打好一份普通的工,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有如此想法,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我现在首先要担忧的是我自己!
尽管我在心里己把李连平划作卑鄙小人之列,但在涂装课他看我的冷冷的眼神还让是让我感到某种不安。更让我不安的是,当天下班后,好久没来注塑课的李连平竟过来找张培,他们在一旁低声说了很久的话。那天晚饭时,我竟没有看到张培去饭堂吃饭,大约是李连平请客了。想曾李连平曾说过张培是他好哥们的话,我心中的不安愈发加重了。
晚上加班时,我做好报表便和我们班啤工一起削披锋。虽然我是统计员,但统计员依然是员工待遇,就是厂牌上的名字的职位也是啤工而非统计员。所以在加班时候,我依然要捎披锋的。右手拿报锋刀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的皮肤开始是起泡、流血、结疤、再起泡、流血、结疤,如此反复,早就和其他的啤工一样,形成了一层粗糙的老茧。当然,她们的手经常要在白淀油里浸泡,比我更为触目惊心。如果不看脸,别人很难相信那是年轻女孩的手。
以往削报锋的时,大家围在一起低声聊聊天、唱唱歌的的。这段时间车间气氛很是异常,所以除了注塑机不时的开合声时,没有别的声音。九点半时,马课长不知什么时候进了车间,脸色阴沉得好象要拧出水来。旁边有人小声说:“可能又挨林老板骂了。”
张培当时正趴在马课长的办公桌前翻看报表。马课长的办公桌在注塑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张培和另一个组长是没有办公桌的。以前只要马课长在,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坐在那个置上的。但今天,看到马课长来,张培竟丝毫没有起来让座的意思,并且一脸挑衅。两人隔着桌子,开始时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我们还是看出来他们是在激烈争论着什么!
他们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忽然就见张培猛地站起来,伸出一拳向马课长的胸前捣去!马课长人长得瘦小,几乎比张培矮一个头,他大约根本也没有提防,张培这一拳出击得很重,马课长当即摔了个仰八叉,张培的身子也因惯性前倾了几乎90度!
马课长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绕过办公桌和张培打成一团。可怜马课长根本不是张培的对手,没几下便又被张培打翻在地,口角竟渗出血来。闻讯赶来的A班组长见状,立刻扑上去掐住了张培的脖子。我们班和张培关系很好的技术员见状立刻围了上去。马课长那伙人也不甘示弱,马课长和张培两个人的争斗变成了两伙人的争斗,一时间车间乱成一团。
当林老板人进来的时候,马课长和另一个技术员己经被打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林老板气极败坏道:“你们这些大陆人,就会窝里斗!”
马课长挣扎着起来,低声下气解释道:“是,是张培先打我的。”
林老板看都不看他,恶狠狠地说:“你身为课长,竟然带头打架斗殴,就等着处分吧。”说完,带着一伙人扬长而去!
第二天早会时,我们没有见到马课长,张培益发趾高气扬起来。吃中饭时即传来消息,马课长昨天在林老板办公室拍了桌子,把林老板气得不行,当即就打电话叫治安队把他带走了,说怀疑他和仓库的人合谋,吃了供应商的回扣。
但下午马课长就被放了回来,脸上的伤痕似乎比前一天更多了。只见他一脸沮丧,不搭理任何人,匆匆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人说,他被“炒鱿鱼”了。据说“炒鱿鱼”是广东的一道特色菜,“鱿鱼”放进锅里炒会卷起来,象离厂时卷起的铺盖一样,所以被解雇便被说成“炒鱿鱼”了。
第二天所有部门收到三份通告:一是马课长被辞退;二是另一个组的组长记一次大过处分;三是张培升职为注塑课课长!吃了张培那几个人,这三份通告让很多人吃惊不小,议论纷纷。
第二天正好是周一,早会上,林老板重复了这三条通告,并说,石辉的工作鉴定结果也出来了,不属于工伤,事故是因他操作不当所致,所以厂里只负责医药费的30%,另外70%由石辉自己负责。
林老板说,石辉写的工伤报告上,说那台注塑机安全阀失灵所致。他看后感觉嘴蹊跷,既然是安全阀失灵发生的事故,为何以前修那台机器时没有发生事故?为什么别的技术员修理那台机器时没有发生事故?林老板于是派管理课课长到医院找石辉,要求他重写一份更详细的工伤报告,管理课课长还循循善诱:为什么安全阀失灵以往都没发生事故,偏偏这次发生了事故呢?
石辉不疑有他,就很老实地重写了一份详细的工伤报告,大意是:修理那台机器时,大约是三四点,正是上夜班最困的时候,也就一时忘记那台机器安全阀失灵的事了!
老实的石辉万万没想到的是,林老板正是根据这份更详细的工伤报告,将此次工伤定性为操作失误,并不是机器原因造成的。
诉说这些时,林老板慷慨激昂,全然不顾又昏倒几个员工了,但昏倒的员工被抬走后,队伍依然纹丝不乱。他对自己紧紧抓住石辉“因太困发生事故”的判定非常得意。他严正要求亮光厂全体员工在工作中一定要专心致志,杜绝再发生类似悲剧!倘若不幸发生了悲剧,一定不要只想着将责任推给机器或厂方,而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最后,他再次重申:“我的眼睛是很厉害的,你们骗不了我的!”他的话让我们全都噤若寒蝉、面面相觑!我甚至产生了错觉:黑白难道可以颠倒吗?是非真的可以混淆吗?我前十九年所受的教育原来是错误的吗?
随后有消息传来,其实石辉的鉴定结果早就出来了,只是没有公布而己。马课长一直在支持石辉和石辉家属上告,并为此跑了社保局、劳动局甚至公安局,强烈要求厂方报销全部医药费及后期治疗费用,并给予石辉以后的生活以适当的补偿。但他们被社保局、劳动局甚至公安局象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最终还是被踢回了林老板面前。
其实林老板这次让马课长进治安队蹲一夜,并不是马课长真的和仓库合谋吃了回扣,而是林老板想让他老实一点,不要再指使石辉家属上告了!
再次见到石辉和许娟,己经是两个月后了。那天正好我们转班休息,宿舍里忽然有人跑进来说:“快去看哪,石辉和许娟在厂门口。”
我们纷纷跑了出去,石辉蓬门垢面的,原先高大的身躯瘦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了似的,右边衣袖空了半截,无力地耸在一边。我怎么也不敢把面前这个人和三个月坐在许娟床上的那个高大、不爱言语的健康大男孩联系在一起。现在,他表情呆滞地站在厂门口,任凭许娟对着厂门又哭又喊,他一句话也不说。
许娟似乎老了一圈,又黑又瘦的,正鼻子一把眼泪一把叫着:“林老板,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欠了债,以后的日子真的没法过呢?”几个保安和本地的厂长正在劝她不要闹了,但许娟不听。
正好林老板的车开过来,几个保安赶紧向他敬礼。他挥了挥手,刚下车想看个究竟,身后跟着他养的那个女孩子。许娟眼疾手快就扑了上来,林老板敏捷的一闪,许娟扑了个空,却将那个女孩绊倒了。那女孩发出一阵尖叫,赶紧向林老板依偎过去。林老板气急败坏地指着保安骂道:“你们吃我的、喝我的,关键时候却派不上用场,我真是白养你们了!”
几个保安赶忙将她向门外推,其中一个保安大概是用力过猛,许娟被推搡到地上,但她依然哭着骂着,想从几个保安的腿下扑到林老板身边。
再看石辉,他任由别人挤到一边,依然一句话也不说。围观的员工中有几个以前和他关系很好的,但没有人敢过去和他打招呼。即便是过去和他站在一起,也等于和林老板公然为敌了。
林老板脸色铁青地对厂长说:“这个疯女人,我不想再看到她!”说罢拥着那个女孩施施然离开了。
黑瘦的本地厂长象得到圣旨一般,赶紧拿出手机拔打电话。不到十分钟,一辆警车停在厂门口,还没等许娟反应过来,就跳下来两个警察,把石辉和许娟带拖带搡塞进了警车。警车风驰电制般地开走了,在场的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从那以后,没有人再看到石辉或许娟在东莞出现过。
想想在这场事故中,石辉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双手,他的下半生将成为一个残废人;许娟爽朗的笑声就此尘封,守着一个残疾的丈夫,不知她要忍受多少屈辱;马课长原想以自己课长的势力,帮一下同学同乡,谁知什么都没帮上,连课长的位子都丢了。他文化不高,想找找一份类似的工资和职位,也并不是易事。石辉和许娟欠下了大笔的医药费不说,以后的日子,他们可怎么过啊?
而厂方呢,仅付出30%的医疗费,还不包括后期治疗。厂里有人估计了一下,石辉医疗费最多不会超过一万元。也就是说,厂方仅付了3000元,而石辉要付7000元的。这7000元对于厂方其实不算什么,但对于刚刚稳定下来的石辉和许娟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字呢。
马课长走了,张培现在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马课长的位子上了。自从他坐在马课长的位子上后,李连平又开妈频繁地出现在注塑部,不过他现在不是来找我,而是来找张培。据说李连平经常请张培吃饭,两人打得非常火热。直到有一天上班时,李连平将涂装课的那个漂亮女孩领到了张培面前。在经过我身边时,我看到李连平诡秘地冲我笑了笑。
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张培就将那个女孩领到我面前,冷冷地说:“这是涂装课的曲云,从今天开始转到注塑课上班。教会她做统计后,你先去披锋台削披锋吧。”
我的心一下掉进了冷窟,颤抖着声音问:“为,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以前对我还算不错的张培听了这话,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冷冷地说:“你做错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别废话了,快教曲云做报表!”说罢扬长而去。
李连平幸灾乐祸地冲我笑笑,也随他去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竟适应不了这种突然的变故。
想起刚来东莞时的栖惶,我知道现在是不可能辞工的。既然没有退路,就只好忍着屈辱在这里做下去。带着曲云去各台注塑机前做统计时,一些相熟的啤工都问我是怎么回来,我只好苦笑着说:“没什么,教会她我还做啤工。”
趁曲云去洗手间时,罗小花愤愤不平地为我抱屈:“凭什么这样待你啊?”
我郁闷道:“我也不知道,我问张培我做错了什么,张培要我问自己呢。”
罗小花冷笑一声:“我知道了,你是马课长提拔上去的,他一定以为你是马课长的人。”
我立刻明白了,张培正在车间排除异己,另一个班的组长己降级为技术员,两个技术员己被降级为实习技术员。而这三个人,都是马课长比较好的朋友。可天地良心,我跟马课长平时连话都难得说上一句呢。
我感到非常委屈,眼泪几次要流下来,但我强忍着咽到了肚子了,只是感觉眼眶湿湿的。我不敢和张培吵闹,只好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曲云身上。她填错一个数字,我就冷冷地骂她笨,还时不时恶言恶语讽刺她。曲云并不还嘴,只是我骂得狠了,她才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明天是我生日,我男友说要送我一件生日礼物,没想到是这个。”
听了这话,一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我试探地问:“你男友?你男友是谁?”
曲云羞涩地说:“我男友是李连平,我今年刚进涂装课他就开始追我了。”
我只感到气血上涌,很想告诉她李连平是个败类,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来,生硬地问:“你刚来就谈男朋友了?你了解李连平吗?”
曲云连声说:“了解的,我了解的。他对我可好了,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
我还想说什么,下意识抬起头时,看到李连平正站在我身边不远处,正用阴冷地望着我。我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曲云听到我叹气,以为我不高兴了,小心翼翼地说:“你不要难过了,要不我还是回涂装课吧。”
我勉强冲她笑笑:“算了,是我不好,就算你不来,还会有王云李云来的。”
说句公道话,曲云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女孩子,比我还小一岁。我之前心情不好冲她发火时,她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现在,她看我的脸色不象刚才那样难看了,就唧唧喳喳和我说个没完。她也是刚从四川一个大山里来的,和李连平还是一个县的老乡。她认为老乡更可靠一些,再加上她刚来东莞,什么事都不懂,很自然地就和李连平走到一起了。
曲云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统计本来就很简单,她学得很快。所以下午上班时,我便将统计用的直尺、笔、报表等物交给她,很平静地坐到披锋台前。但我还是感到某种异样,以前和我很要好的几个女孩子,甚至连罗小花,都尽量避免和我讲话或走得太近。反而是曲云,大概是我教了她,又是老乡的缘故吧。她一有空就坐在我对面,问这问那的,很是亲热。
该安慰我的人不安慰我,过来安慰我的人我又不可能和她做朋友,心情非常压抑。我一边削披锋一边想:现在出厂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再委曲都要忍,什么时候金秋厂招工了什么时候走人。
但我的如意算盘打得太早了,加班到十点下班时,我们班所有人排队离开车间。孙丽忽然追上来说:“杨海燕,你留下。”
我心里一沉,颤声问:“什么事?”
孙丽同情地说:“你被解雇了。”边说边递过一张解雇通知单。
看到通知单上张培的签名,我忍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沙哑着声音问:“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孙丽小声说:“张课长己经签名了,等一下保安部会来人带你去办手续的。”
我知道,所有被解雇的人保安部都要派一名保安跟在后面办手续的。从收拾行李、到人事部交东西、一直到会计部结了工资,保安都会跟着,象押解犯人一样。这样一想,我心中的屈辱更大了。
趁保安部还没来人带我,我象疯了一样四处找张培,终于在打料房找到他时,望着他那张冰冷的脸,我全部的怒气都变成了一声怯怯的疑问:“张课长,为什么要解雇我?”
张培傲慢地说:“解雇人还要理由吗?怎么?马课长都走了,你还想冒多大的泡吗?”说完再不理我,大声喝斥跟在我身后的孙丽,“你是怎么做事的?为什么还不叫保安部派来人带她办手续!”
孙丽委屈地说:“己经打了。”
张培不屑地扫了我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来带我办手续的是李连平,望着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我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我卑视这个人,可偏偏我被解雇的狼狈全程呈现在他面前,还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无奈的事情吗?
我在李连平的陪同下,先是进房间收拾了一下行李。我的行李本来就很少,所以很简单就收拾完了。在李连平冷冷的目光中,原来宿舍里亲亲热热的姐妹,没有一个人和我打招呼,全都是如避瘟神一般。想起那天我因为同样的原因对石辉和许娟的冷漠,也理解了他们。我深切明白了人一走茶就凉这个道理,谁会为一杯凉茶浪费感情呢?再说,我是被张培解雇的人,倘若她们和我走得太近,便是跟张培作对,也许下一个走的人就是她们了。
到人事部交了员工手册、厂牌,到总务部交了饭卡,到会计部领了工资,我便是亮光厂一名被解雇的员工了。
离开厂门时,一直不言语的李连平忽然皮笑肉不笑地问:“知道为什么你会被解雇吗?”
我不由一愣,试探地问:“难道是因为你?”
李连平挖苦道:“你还不算太笨!”
尽管我心里隐隐知道解雇与他有关,但从他嘴里得到证实,还是有一种被人出卖的感觉,我愤怒地问:“我又没得罪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卑鄙!”
他恬不知耻地说:“你不听我的话就是得罪我了!我一点都不卑鄙,卑鄙的是你!曲云总是围着你转,也不知道你和她说什么了呢?”
我简直气疯了:“我什么都没和她说!曲云是个好女孩,就算你是她男朋友,她也一定不会听你的话的!”
他哈哈大笑,笑罢,恶狠狠地说:“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话音刚落,猛地一按电动门,我便孤零零地被隔在了亮光厂的外面。
我屈辱地看着那个电动门,看着我生活了八个月地方。此刻,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陌生得仿佛我从没有进去过一样。亮光厂给我留下的印象,除了没完没了的加班,便是注塑部和涂装部那刺鼻的气味。还有就是,我是被这家工厂解雇的!我一直认为被解雇是一件极耻辱的事,为了远离这种耻辱,我几乎是逃一般地提着行李离开了。
再也看不到亮光厂的厂房时,我才停了下来,陈刚和丽娟都在上班,我真的不知该往哪里去。按理说,除去七扣八扣的,我也领到将近四千元的工资了。身上刚领的915元除去进厂时的100元押金,另外的815元是50天左右的工资。其余的钱还了借陈刚的钱和偶尔的零用,我全都寄回家里了。
家里除了口粮田没有别的收入,可口粮田要化肥、要农药、要提留款,还有上面经常征收的各种各样费用。更离谱的是,去年我离开家不久,我家宅基地上长得碗口粗的树便被乡政府派人强行砍了。乡政府硬性规定,所有人家一律改栽桃树,虽然不合时令,村里人也不得不高价购买了质量极差的桃树苗。据说那些桃树苗是乡政府用极低的价钱从别处购买的,却以高价卖给了农民。
不合时令且质量很差的桃树苗成活率极低,现在乡政府又在组织人铲除各家的桃树苗了,准备统一栽种银杏树。银杏树苗当然也是乡政府统一低价购买的,然后再高价卖给农民。在这一买一卖间,乡政府不知创了多少利润,而这利润并不是属于国家的,只是属于某些以权谋私的人,最终苦的还是农民。
寄回钱的三千多元,妈妈还了几百元的债,又买了化肥、农药,交了提留款,还有人情来往的,现在也所剩无几了。爸爸在世时,我是无忧无虑的,从来没想到支撑一个家是这么艰难!
要是陈刚介绍我进金秋厂的话,还要向人事交“介绍费”,进厂之前还要吃要喝,这915块钱能够花几天的啊?
在我提着行李经过一家发廊时,我看到敝开的发廊里坐了几个如李连平老乡一样的风尘女子,个个坦胸露背,化着浓妆,胸口开得极低。她们边打牌边嗑着瓜子,一副清闲自在的样子。
我忽然很羡慕她们,最起码,她们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不用为最基本的生存担忧啊。而我呢?真不敢想象,如果一时进了不厂该怎么办?迫在眉捷的问题是,今晚我住在哪里啊?陈刚和丽娟会不会收留我啊?
无论如何,丽娟和陈刚是我唯一的寄托。当我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到他们的出租屋时,令我又惊又喜的是,出租屋的门竟然是敝开的,丽娟正坐在房门内看一本杂志。原来他们昨天刚做完一批货,今天特别放假一天。
丽娟边帮我放行李边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辞工啊?我们厂现在不招人呢。”
尽管心里有一肚子委屈,但想想辞工终究是很丢脸的事,我涨红了脸,故意愤愤地说:“不想做了,累死人,气味又难闻。”
丽娟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真是的,只要找工哪里都一样累的呢。”
我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勉强笑笑:“你们厂虽然累工资高啊,亮光厂算什么啊,又累又难闻,工资也低。”
丽娟有些为难:“可我们厂招工都招熟手,象你这样没技术的要想进去一定交介绍费的,等陈刚回来再问问吧。”
不一会儿,陈刚就端着一大盆衣服回来了,原来他是到院子另一侧的水井边洗衣服了。这个院内的所有住户共用一个水井,水井就是很古老的那种,要先用一个桶吊下去才能提水。虽然各个房间都有一个水笼头,但这些水笼头是长期拧不出水的。出租屋的住户每人每月要交5块钱的水费,丽娟他们两个人每天要交10元的水费。
丽娟一跟他说我辞工了,陈刚赶紧安慰道:“辞就辞吧,电子厂虽然好进,但工资太低了。女孩子在这边找一份工作还是很容易的,或者你先随便找一份工作,等我们厂找工了再进?”
经他一说,我和丽娟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到底陈刚出来的时间久一些,他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辞工,这让他对他很是感激。我心事重重地搬了个小板凳在丽娟身边坐下,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陈刚在门口晾好了衣服,和我们打了声招呼又匆匆出去了,说要去市场买钱。这让我很不好意思,我知道,如果我不来的话,他们就会吃中午剩下的菜。
我望着他的背影,感觉他走起路来双腿直直的,很不正常。我担心地问:“陈刚的腿怎么了?走起路来感觉怪怪的,他以前走路可不是这样子呢?”
丽娟难过地说:“所有烫工都是这样的,特别是大烫。他们用的都是水蒸汽式烫斗,温度非常高,这样才能把衣服烫得平整好看。为了使上劲,烫台要调到正好和大腿部根部平齐,时间长了,那地方都被烫斗的高温灼伤、起泡、破裂直到结疤。好了以后又要被灼伤、起泡、破裂再次结疤。这几天,他那地方的水泡正好破裂呢。”
说到这里,她忽然看到我的手,惊叫道:“你的手怎么了?以前你的手又白又细,连斑点都没有的呢。”
我苦笑:“和陈刚一样呗,这还算好的,做了一段时间统计呢。你要是看到我们车间那些女孩的手,那才叫惨呢。”
丽娟叹了一口气:“做什么都不容易啊。”我深有同感。
晚饭是陈刚做的,他买了一条鱼。鱼很大,浑身都是肉,我吃得好开心,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吃一回饱饭了。后来我才知道,这鱼叫塘虱鱼,长得又长又圆,是养在脏水脏泥里的,非常好养。因为嫌脏,有钱人从来不吃的,却是我们打工者的美食。塘虱鱼才两块钱一斤,买的时候让卖鱼的帮忙剁成小段,每小段一寸来长,然后放在油锅里煎,煎好了放上辣椒,非常美味。如果塘虱产仔的时候呢,又可将将它的仔单独挑出来,放上葱蒜,又是一锅好汤呢。
吃罢喝足,我们聊了一会天,陈刚就回厂去了,这让我很过意不去。因为他们厂有规定,外出住宿要申请的,如果没申请就外出留宿,被查房查到要罚款的。所以丽娟和陈刚都己经做了外宿申请,他们在厂里己经没有床位了。今晚陈刚回厂里要和别人挤,不知道要和别人多说多说好话呢。
以前丽娟和陈刚住这间房的时候,虽然两人都有暂住证,但并没有结婚证,所以每晚睡觉前,隔壁的那对夫妻都要把他们的门从外面锁上,第二天起床再帮他们打开。这样一来,治安队如果夜里来查房,看到门从外面锁了,就以为里面没有人,那样就不会乱踢房门了。做为报酬,他们每天要付隔壁那对夫妻一块钱。
今晚陈刚没在里面住,我也有暂住证,所以就不用他们锁了。这让隔壁那位准备来锁门的妻子很不高兴,和丽娟说笑的同时,暗中翻了我一个白眼。
冲凉的时候,我们是从院中的水井里提了水,在屋角的那个低洼处冲的。临睡前,我们又提了一桶水放在屋角,这样夜里起来小便时就不需要到外面的,小便完后用水冲一下就行了。
这是来东莞后我和丽娟第一次睡在一起,她对我讲了许多和陈刚之前的悄悄话,讲得我脸红心跳。想想真是惭愧,我们是同年生人,丽娟都和陈刚同居了,我却连恋爱都没谈过呢。
那个夜里,我第一次梦见自己和一个男孩紧紧拥抱,而那男孩,我却看不清他的脸!
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再次醒来时,桌上留着房门的钥匙,丽娟己经去上班了。天气很热,房间却只有一个小小的风扇。我很奇怪,房间这么热,唯一的一扇窗户却关得紧紧的。窗户上钉着密密的钢筋,当然是不怕人进来的啊。所以想都不想,便把窗户打开了。
我找出两套比较好夏装洗好晾在房间。不论是去别的厂还是金秋厂,见工时当然不能穿亮光厂厂服啦。收拾完毕,己经十一点多了,感觉肚子很饿,于是出去吃饭。丽娟和陈刚是在厂里吃的,上班时候他们是不做饭的。我算了一下,我一个人呢,做饭要买这买那的,实在不划算。要是在外面吃呢,一块钱一顿炒粉,每天两顿炒粉,再加上早餐的五毛钱馒头,一天只要花两块钱,又方便又划算。
吃完饭,我又在外面随便转了两圈,虽然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但因为不舍得钱去买,反而很难过,所以转了一下就回来了。房间门依然和我出去时一样,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谁知我打开房门却愣住了,屋内晾晒的衣物毛巾全都不见了,而床头丽娟昨晚晾晒的衣服却一见没少!
我急得在房间团团转:房门锁得紧紧的,那些衣服会长腿了不成?但院内静悄悄的,上班的上班,睡觉的睡觉,没一个多余的人!
丽娟加班加到十点才回来,我跟她一说,她埋怨道:“谁叫你把窗户打开了?是小偷用铁钩子从窗户伸进来把衣服钩走啦!我们刚搬进来时不知道,也被偷过一次呢。”
我很沮丧,明天我准备自己出去找工作呢,现在好了,连衣服都没得穿了,还找个鬼工作啊?无奈之下,第二天只好走进一家服装店,花10元买了一件黑色一步裙,又花3元买了一件白底蓝花的小T恤。这两件衣服对我来说都是太露了,但是削价处理品,价钱非常便宜。外表看上去虽%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