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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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
访客
我想,我也跟大多数人一样喜爱交际,任何血气旺盛的人来时,我一定像吸血的水
蛭似的,紧紧吸住他不放。我本性就非隐士,要有什么事情让我进一个酒吧间去,在那
里坐得最长久的人也未必坐得过我。
我的屋子里有三张椅子,寂寞时用一张,交朋友用两张,社交用三张。访客要是来
了一大堆,多得出乎意料,也还是只有三张椅子给他们支配,他们一般都很节省地方,
只是站着。奇怪的是一个小房间里竟可容纳这么多的男人和女人。有一天,在我的屋脊
底下,来了二十五至三十个灵魂,外加上他们这许多个身体;然而,我们分手的时候似
乎不觉得我们曾经彼此十分接近过。我们有很多幢房屋,无论公共的,私人的,简直有
数不清的房间,有巨大的厅堂,还有贮藏酒液和其他和平时代的军需品的地窖,我总觉
得对住在里面的人说来,它们大而无当。它们太大,又太华丽,住在里面的人仿佛是败
坏它们的一些寄生虫。有时我大吃一惊,当那些大旅馆如托莱蒙,阿斯托尔或米德尔塞
克斯的司阍,通报客来,却看到一只可笑的小老鼠,爬过游廊,立刻又在铺道上的一个
小窟窿里不见了。
我也曾感到我的这样小的房间不大方便,当客人和我用深奥字眼谈着大问题的时候,
我就难于和客人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了。你的思想也得有足够的空间,好让它准备好可
以开航,打两个转身,到达港岸。你的思想的子弹必须抑制了它的横跳和跳飞的动作之
后,笔直前进,才能到达听者的耳内,要不然它一猾就从他的脑袋的一边穿过去了。还
有,在这中间我们的语句也要有足够的地盘来展开它自己,排成队形。个人,正像国土
一样,必须有适度的、宽阔而自然的疆界,甚至在疆界之间,要有一个相当的中立地带。
我发现我跟一个住在湖那边的朋友隔湖谈天,简直是一种了不得的奢侈。在我的屋子里,
我们太接近,以致一开始听不清话——我们没法说得更轻,好使大家都听清;好比你扔
两块石子到静水中去,太近了的话,它们要破坏彼此的涟漪的。如果我们仅仅是蝶蝶不
休、大声说话的人,那未,我们站得很近,紧紧挨着,彼此能相嘘以气的,这不要紧;
可是如果我们说话很有含蓄,富于思想,我们就得隔开一点,以便我们的动物性的热度
和湿度有机会散发掉。如果我们中间,每一个都有一些不可以言传,只可以意会的话语,
若要最亲呢地享受我们的交流,我们光是沉默一下还不够,还得两个身体距离得远一点,
要在任何情况下都几乎听不见彼此的声音才行。根据这个标准,大声说话只是为了聋子
的方便;可是有很多美妙的事物,我们要是非大喊大叫不可,那就无法言传了。谈话之
中当调子更崇高,更庄重时,我们就得渐渐地把椅子往后拖,越拖越后,直到我们碰到
了两个角落上的墙壁,通常就要觉得房间不够大了。我的“最好的”房间,当然是我退
隐的那间,它是随时准备招侍客人的,但太阳却很难得照到地毯上,它便是我屋后的松
林。在夏天里,来了尊贵的宾客时,我就带他们上那儿去,有一个可贵的管家已打扫好
地板,抹拭好家具,一切都井然有序了。如果只来了一个客人,有时要分享我的菲薄的
饭食;一边说话一边煮一个玉米糊,或者注意火上在胀大、烤熟的面包,是不,130·会
打断谈话的。可是一来来了二十个人的话,坐在屋里,关于吃饭问题就不好提了,虽然
我所有的面包还够两个人吃,可是吃饭好像成了一个大家都已戒掉了的习惯;大家都节
欲了;然而这不算失礼,反倒被认为是最合适的,是考虑周到的办法。肉体生命的败坏,
向来是急求补救的,现在却被拖宕了,而生命的活力居然还能持续下去。像这样,要招
待的人如果不止二十个,而是一千个人的话,我也可以办到;如果来访者看到我在家,
却饿了肚子失望地回去,他们可以肯定,我至少总是同情他们的。许多管家尽管对此怀
疑,但是建立起新规矩和好习惯来代替旧的是容易的。你的名誉并不靠你请客。至于我
自己,哪怕看管地狱之门的三个头的怪犬也吓不住我,可是有人要请我作客,大摆筵席,
那稳可以吓得我退避三舍,我认为这大约是客气地兜圈子暗示我以后不必再去麻烦他了。
我想我从此不会再去这些地方了。我引以为骄做的是,有一个访客在一张代替名片的黄
色胡桃叶上写下了这几行斯宾塞的诗,大可拿来做我的陋室铭,
“到了这里,他们填充着的小房屋,
不寻求那些本来就没有的娱乐;
休息好比宴席,一切听其自然,
最高贵的心灵,最能知足自满。”
当后来担任普利茅斯垦殖区总督的温斯罗跟一个伴侣去正式访问玛萨索特时,他步
行经过了森林,又疲倦又饥饿地到了他的棚屋,这位酋长很恭敬地招待了他们。可是这
一天没有提到饮食。夜来了以后,用他们自己的话吧,——“他把我们招待到他自己和
他夫人的床上,他们在一头,我们在另一头,这床是离地一英尺的木板架成的,上面只
铺了一条薄薄的席子。他手下的两个头目,因为房屋不够,就挤在我们身旁,因此我们
不乐意于住所,尤甚我们不乐意于旅途。”第二天一点钟,玛萨索特“拿出了两条他打
来的鱼”,三倍于鲤鱼的大小;“鱼烧好之后,至少有四十个人分而食之。总算大多数
人都吃到了。两夜一天,我们只吃了这点;要不是我俩中间的一人买到了一只鹧鸪,我
们这旅行可谓是绝食旅行了。”温斯罗他们既缺少食物,又缺少睡眠,这是因为“那种
野蛮的歌声(他们总是唱着歌儿直唱到他们自己睡着为止)”,他们害怕这样可能会使
他们晕倒,为了要在他们还有力气的时候,回得到家里,他们就告辞了。真的,他们在
住宿方面没有受到好的招待,虽然使他们深感不便的,倒是那种上宾之礼;至于食物呢,
我看印第安人真是再聪明也没有了。他们自己本来没有东西吃,他们很聪明,懂得道歉
代替不了粮食;所以他们束紧了裤带,只字不提。温斯罗后来还去过一次,那次正好是
他们的食粮很丰富的季节,所以在这方面没有匮乏。
至于人,哪里都少不了人的。林中的访客比我这一生中的任何时期都多;这是说,
我有了一些客人。我在那里会见几个客人,比在别的场合中会见他们更好得多。可很少
是为小事情而来找我的人。在这方面,由于我住在离城较远的乡下,仅仅我那一段距离
便把他们甄别过了。我退入寂寞的大海有这样深;社会的河流虽然也汇流到这海洋中,
就我的需要来说,聚集在我周围的大多是最优秀的沉积物。而且还有另一面的许多未发
现、未开化的大陆,它们的证物也随波逐浪而来。
今天早晨来我家的,岂非一位真正荷马式的或帕菲拉戈尼亚的人物吗,——他有个
这样适合于他身份的诗意的名字,抱歉的是我不能在这里写下来,——他是一个加拿大
人,一个伐木做柱子的人,一天可以在五十个柱子上凿洞,他刚好吃了一顿他的狗子捉
到的一只土拨鼠。他也听到过荷马其人,说“要不是我有书本”,他就“不知道如何打
发下雨天”,虽然好几个雨季以来,他也许没有读完过一本书。在他自己那个遥远的教
区内,有一个能念希腊文的牧师,曾经教他读《圣经》里的诗;现在我必须给他翻译了,
他手拿着那本书,翻到普特洛克勒斯满面愁容,因而阿基里斯责怪他的一段,“普特洛
克勒斯,干吗哭得像个小女孩?”————-
“是不是你从毕蒂亚那里
得到什么秘密消息?
阿克脱的儿子,伊苦斯的儿子,
还是好好儿地活在玛密同;
除非他俩死了,才应该悲伤。”
他对我说,“这诗好。”他手臂下挟了一大捆白橡树皮,是这星期日的早晨,他收
集来给一个生病人的。“我想今天做这样的事应该没有关系吧,”他说。他认为荷马是
一个大作家,虽然他写的是些什么,他并不知道。再要找一个比他更单纯更自然的人恐
怕不容易了。罪恶与疾病,使这个世界郁忧阴暗,在他却几乎不存在似的。他大约二十
八岁,十二年前他离开加拿大和他父亲的家,来到合众国找工作,要挣点钱将来买点田
产,大约在他的故乡买吧。他是从最粗糙的模型里做出来的,一个大而呆板的身体,态
度却非常文雅,一个晒焦了的大脖子,一头浓密的黑头发,一双无神欲睡的蓝眼睛,有
时却闪烁出表情,变得明亮。他身穿一件肮脏的羊毛色大衣,头戴一顶扁平的灰色帽子,
足登一双牛皮靴。他常常用一个铅皮桶来装他的饭餐,走到离我的屋子几英里之外去工
作,——他整个夏天都在伐木,——他吃肉的胃口很大;冷肉,常常是土拨鼠的冷肉;
咖啡装在一只石瓶子中间,用一根绳子吊在他的皮带上,有时他还请我喝一口。他很早
就来到,穿过我的豆田,但是并不急急乎去工作,像所有的那些北方佬一样。他不想伤
自己的身体。如果收入只够吃住,他也不在乎。他时常把饭餐放在灌木丛中,因为半路
上他的狗咬住土拨鼠了,他就口头又走一英里半路把它煮熟,放在他借宿的那所房子的
地窖中,但是在这之前,他曾经考虑过半个小时,他能否把土拨鼠浸在湖水中,安全地
浸到晚上,——这一类的事情他要考虑很久。早上,他经过的时候,总说,“鸽子飞得
多么地密啊!如果我的职业无需我每天工作,我光打猎就可以得到我所需要的全部肉食,
——一鸽于,土拨鼠,兔子,鹧鸪,——天哪!一天就够我一星期的需要了。”
他是一个熟练的樵夫,他陶醉在这项艺术的技巧之中,他齐着地面把树木伐下来,
从根上再萌发的芽将来就格外强壮,而运木料的雪橇在平根上也可以滑得过去;而且,
他不是用绳子来把砍过根部一半的大树拉倒的,他把树木砍削得成为细细的一根或者薄
薄的一片,最后,你只消轻轻用手一推,就推倒了。
他使我发生兴趣是因为他这样安静,这样寂寞,而内心又这样愉快;他的眼睛里溢
出他高兴而满足的神情。他的欢乐并没有搀杂其他的成分。有时候,我看到他在树林中
劳动、砍伐树木,他带着一阵无法描写的满意的笑声迎接我,用加拿大腔的法文向我致
意,其实他的英文也说得好。等我走近了他,他就停止工作,一半克制着自己的喜悦,
躺倒在他砍下的一棵松树旁边,把树枝里层的皮剥了下来,再把它卷成一个圆球,一边
笑着说话,一边还咀嚼它。他有如此充溢的元气,有时遇到使他运用思想的任何事情,
碰着了他的痒处,他就大笑得倒在地上,打起滚来了。看看他四周的树木,他会叫喊,
——“真的呵!在这里伐木真够劲;我不要更好的娱乐了。”有时候,他闲了下来,他
带着把小手枪在林中整天自得其乐,一边走,一边按时地向自己放枪致敬。冬天他生了
火,到正午在一个壶里煮咖啡,当他坐在一根圆木上用膳的时候,小鸟偶尔会飞过来,
停在他的胳膊上,啄他手里的土豆;他就说他“喜欢旁边有些小把戏”。
在他身上,主要的是生气勃发。论体力上的坚韧和满足,他跟松树和岩石称得上是
表兄弟。有一次问他整天做工,晚上累不累;他口答时,目光真诚而严肃,“天晓得,
我一生中从没有累过。”可是在他身上,智力,即一般所谓的灵性却还是沉睡着的,跟
婴孩的灵性一样。他所受的教育,只是以那天真的,无用的方式进行的,天主教神父就
是用这种方式来教育土人,而用这种方式,学生总不能达到意识的境界,只达到了信任
和崇敬的程度,像一个孩子并没有被教育成人,他依然还是个孩子。当大自然创造他这
人的时候,她给了他一副强壮的身体,并且让他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满足,在他的四周用
敬意和信任支撑着他,这样他就从可以像一个孩子似的,一直活到七十岁。他是这样单
纯,毫不虚伪,无须用介绍的方式来介绍他,正如你无须给你的邻居介绍土拨鼠一样。
他这人,还得自己慢慢来认识自己,就跟你得慢慢地才能认识他一样。他什么事都不做
作。人们为了他的工作,给他钱;这就帮他得到了衣食;可是他从来不跟人们交换意见。
他这样地单纯,天然地卑微,——如果那种不抱奢望的人可以称作卑微的话,——这种
卑微在他身上并不明显,他自己也不觉得。对于他,聪明一点的人,简直成了神仙,如
果你告诉他,这样一个人正要来到,他似乎觉得这般隆重的事情肯定是与他无关的,事
情会自然而然地自己办好的,还是让他被人们忘掉吧。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赞美他的话。
他特别敬重作家和传教师。他认为他们的工作真是神乎其神。当我告诉他,说我也写作
甚多,他想了一会儿,以为我说的是写字,他也写得一手好字呢。我有时候看到,在公
路旁的积雪上很秀丽地写着他那故乡的教区的名字,并标明了那法文的重音记号,就知
道他曾在这里经过。我问过他有没有想过要写下他自己的思想来。他说他给不识字的人
读过和写过一些信件,但从没有试过写下他的思想,——不,他不能,他就不知道应该
先写什么,这会难死他的,何况写的时候还要留意拼音!
我听到过一个著名的聪明人兼改革家问他,他愿不愿这世界改变:他惊诧地失笑了,
这问题从来没有想过,用他的加拿大口音回答,“不必,我很喜欢它呢,”一个哲学家
跟他谈话,可以得到很多东西。在陌生人看来,他对一般问题是一点都不懂的;但是我
有时候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聪明得像莎士比亚呢,
还是天真未凿,像一个小孩;不知道他富于诗意呢,还是笨伯一名。一个市民告诉过我,
他遇到他,戴了那紧扣的小帽,悠悠闲闲地穿过村子,自顾自吹着口哨,他使他想起了
微服出行的王子。
他只有一本历书和一本算术书,他很精于算术。前者在他则好比一本百科全书,他
认为那是人类思想的精华所在,事实上在很大限度内也确实是如此。我喜欢探问他一些
现代革新的问题,他没有一次不是很简单,很实际地作出回答的。他从没有听到过这种
问题。没有工厂他行不行呢?我问。他说他穿的是家庭手工织的佛蒙特灰布,说这很好
嘛。他可以不喝茶或咖啡吗?在这个国土上,除水之外,还供应什么饮料呢?他说他曾
经把铁杉叶浸在水里,热天喝来比水好。我问他没有钱行不行呢?他就证明,有了钱是
这样的方便,说得仿佛是有关货币起源的哲学探讨一样,正好表明了pecunia 这个字的
字源。如果一条牛是他的财产,他现在要到铺子里去买一点针线了,要他一部分一部分
地把他的牛抵押掉真是不方便啊。他可以替不少制度作辩护,胜过哲学家多多,因为他
说的理由都是和他直接关联着的,他说出了它们流行的真正理由,他并不胡想出任何其
他理由。有一次,听到柏拉图所下的人的定义,——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有人拿
起一只拔掉了羽毛的雄鸡来,称之为柏拉图的人,他却说明,膝盖的弯向不同,这是很
重要的一个区别。有时候,他也叫嚷,“我多么喜欢闲谈啊!真的,我能够说一整天!”
有一次,几个月不见他,我问他夏天里可有了什么新见地。“老天爷,”他说,“一个
像我这样有工作做的人,如果他有了意见不忘记,那就好了。也许跟你一起耘地的人打
算跟你比赛;好啊,心思就得花在这上头了:你想到的只是杂草。”在这种场合,有时
他先问我有没有改进。有一个冬日,我问他是否常常自满,希望在他的内心找一样东西
代替外在的牧师,有更高的生活目的。“自满!”他说,“有的人满足这一些,另外的
人满足另一些。也许有人,如果什么都有了,便整天背烤着火,肚子向着饭桌,真的!”
然则,我费尽了心机,还不能找出他对于事物的精神方面的观点来;他想出的最高原则
在乎“绝对的方便”,像动物所喜欢的那样;这一点,实际上,大多数人都如此。如果
我向他建议,在生活方式上有所改进,他仅仅回答说,来不及了,可并没有一点遗憾。
然而他彻底地奉行着忠实与其他这一类美德。
从他这人身上可以察觉到,他有相当的,不管如何地少,积极的独创性;有时我还
发现他在自己寻思如何表达他自己的意见,这是稀有的现象,我愿在随便哪一天跑十英
里路,去观察这种景象,这等于温习一次社会制度的起源。虽然他迟疑,也许还不能明
白地表现他自己,他却常常藏有一些非常正确的好意见.然而他的思想是这样原始,和
他的肉体的生命契合无间,比起仅仅有学问的人的思想来,虽然已经高明,却还没有成
熟到值得报道的程度。他说过,在最低贱的人中,纵然终身在最下层,且又目不识丁,
却可能出一些天才,一向都有自己的见解,从不假装他什么都知道;他们深如瓦尔登湖
一般,有人说它是无底的,虽然它也许是黑暗而泥泞的。
许多旅行家离开了他们的路线,来看我和我屋子的内部,他们的托辞往往是要一杯
水喝。我告诉他们,我是从湖里喝水的,手指着湖,愿意借一个水勺给他们。住得虽然
远僻,每年,我想,四月一日左右,人人都来踏青,我也免不了受到访问;我就鸿运高
照了,虽然其中有一些古怪人物的标本。从济贫院或别处出来的傻瓜也来看我;我就尽
量让他们施展出他们的全部机智,让他们对我畅谈一番;在这种场合,机智常常成了我
们谈话的话题;这样我大有收获了。真的,我觉得他们比贫民的管理者,甚至比市里行
政管理委员会的委员要聪明得多,认为大翻身的时期已差不多了。关于智慧,我觉得愚
昧和大智之间没有多少分别。特别有一天,有一个并不讨厌的头脑单纯的贫民来看我,
还表示愿意跟我一样地生活。以前我常常看到他和别人一起好像篱笆一样,在田野中站
着,或坐在一个箩斗上看守着牛和他自己,以免走散。他怀着极大的纯朴和真诚,超出
或毋宁说低于一般的所谓的自卑,告诉我说他“在智力上非常之低”。这是他的原话。
上帝把他造成这个样子,可是,他认为,上帝关心他,正如关心旁人一样。“从我的童
年时代起,”他说,“我就一向如此,我脑筋就不大灵;我跟别的小孩子不同;我在智
力方面很薄弱。我想,这是神的意志吧。”而他就在那里,证实了他自己的话。他对我
是一个形而上学的谜语。我难得碰到一个人是这样有希望的——他说的话全都这样单纯
诚恳,这样真实。他越是自卑之至,他却真的越是高贵。起先我还不知道,可是这是一
个聪明办法取得的效果。在这个智力不足的贫民所建立的真实而坦率的基础上,我们的
谈话反倒可以达到比和智者谈话更深的程度。还有一些客人,一般不算城市贫民,实际
上他们应该算是城市贫民;无论如何可以说是世界贫民;这些客人无求于你的好客,而
有求于你的大大的殷勤。他们急于得到你的帮助,却开口就说,他们下决心了,就是说,
他们不想帮助自己了。我要求访客不能饿着肚子来看我,虽然也许他们有世上最好的胃
口,不管他们是怎么养成这样好的胃口的。慈善事业的对象,不得称为客人。有些客人,
不知道他们的访问早该结束了,我已经在料理我自己的事务,回答他们的话就愈来愈怠
慢了。几乎各种智能的人在候鸟迁移的时节都来访问过我。有些人的智能是超过了他们
能运用的范围的;一些逃亡的奴隶,带着种植园里的神情,不时尖起耳朵来听,好像寓
言中的狐狸时时听到猎大在追踪它们,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说,——
“啊,基督教徒,你会把我送回去吗?”其中有一个真正的逃亡者,我帮他朝北极
星的那个方向逃去。有人只有一个心眼儿,像只有一只小鸡的母鸡,有人却像只有一只
小鸭的母鸭;有些人千头万绪,脑子里杂乱无章,像那些要照料一百只小鸡的老母鸡,
都在追逐一只小虫,每天在黎明的露水中总要丢失一二十只小鸡,——而争得它们羽毛
蓬乱、污秽不堪了;此外还有一些不是用腿而是用智力走路的人,像一条智力的蜈蚣,
使得你周身都发抖。有人建议我用一本签名簿来保留访客的名字,像白山那里的情形;
可惜,啊!我的记忆力太好了,不需要这种东西。
我不能不发现我的访客的若干特点。女孩子,男孩子,少妇,一到森林中就很快活。
他们看着湖水,看着花,觉得时间过得很愉快。一些生意人,却只感到寂寞,只想着生
意经,只觉得我住得不是离这太远就是离那太远,甚至有些农民也如此,虽然他们说,
他们偶尔也爱作林中闲游,其实很明显,他们并不爱好。这些焦灼安的人啊,他们的时
间都花在谋生或者维持生活上了;一些牧师,开口闭口说上帝,好像这题目是他们的专
利品,他们也听不见各种不同的意见;医生,律师,忙碌的管家妇则趁我不在家的时候
审察我的碗橱和床铺,——不然某夫人怎样知道我的床单没有她的干净?——有些已经
不再年轻的年轻人,以为跟着职业界的老路走,是最安全的办法了,——这些人一般都
说我这种生活没有好处。啊,问题就在这里!那些衰老的,有病的,胆怯的人,不管他
们的年龄性别,想得最多的是疾病、意外和死亡;在他们看来,生命是充满了危险的,
——可如果你不去想它,那又有什么危险呢?——他们觉得,谨慎的人应当小心地挑选
个最安全的地区,在那里的医生可以随唤随到。在他们看来,村子真是一个com一Munit
y,一个共同防护的联盟,你可以想象的,他们连采集越橘时也要带药箱去呢。这就是说,
一个人如果是活着的,他就随时随地有死亡的危险,其实这样的死亡危险,由于他已经
是一个活着的死人而相对地减少了。一个人闭门家中坐,跟他出外奔跑是一样危险的。
最后,还有一种人,自名为改革家的,所有访客中要算他们最讨厌了,他们以为我是一
直在歌唱着,——
这是我所造的屋子;
这是在我所造的屋子中生活的人;
可是他们不知道接下来的两行正是,——
而正是这些人,烦死了
住在我所造之屋中的人。我并不怕捉小鸡的老鹰,因为我没有养小鸡,可是我最怕
捉人的鹫鸟。
“除开最后一种人,我还有一些更令人愉快的访客。小孩子来采浆果,铁路上的工
人们穿着干净的衬衣来散步,渔人、猎户、诗人和哲学家;总之,一切老老实实的朝圣
者,为了自由的缘故而到森林中来,他们真的把村子抛在后面了,我很喜欢向他们说,
“欢迎啊,英国人!欢迎啊,英国人!”因为我曾经和这一个民族往来过。
种豆
这时我的豆子,已经种好了的一行一行地加起来,长度总有七英里了吧,急待锄草
松土,因为最后一批还没播种下去,最先一批已经长得很不错了;真是不容再拖延的了。
这一桩赫拉克勒斯的小小劳役,干得这样卖力,这样自尊,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还不
知道。我爱上了我的一行行的豆子,虽然它们已经超出我的需要很多了。它们使我爱上
了我的土地,因此我得到了力量,像安泰一样。可是我为什么要种豆呢?只有天晓得。
整个夏天,我都这样奇妙地劳动着——在大地表皮的这一块上,以前只长洋莓,狗尾草,
黑莓之类,以及甜蜜的野果子和好看的花朵,而现在却让它来生长豆子了。我从豆子能
学到什么,豆于从我身上又能学到什么呢?我珍爱它们,我为它们松土锄草,从早到晚
照管它们;这算是我一天的工作。阔大的叶子真好看。我的助手是滋润这干燥泥土的露
水和雨点。而泥土本身又含有何等的肥料,虽说其中有大部分土地是贫瘠和枯竭的。虫
子,寒冷的日子,尤其土拨鼠则是我的敌人。土拨鼠吃光了我一英亩地的四分之一。可
是我又有什么权利拔除狗尾草之类的植物,毁坏它们自古以来的百草园呢?好在剩下的
豆子立刻就会长得十分茁壮,可以去对付一些新的敌人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四岁的时候,从波士顿迁移到我这个家乡来,曾经经过这座森林
和这片土地,还到过湖边。这是铭刻在我记忆中的往日最早的景象之一。今夜,我的笛
声又唤醒了这同一湖水的回声。松树还站在那里,年龄比我大;或者,有的已被砍伐了,
我用它们的根来煮饭,新的松树已在四周生长,给新一代人的眼睛以别一番的展望。就
从这牧场上的同一根多年老根上又长出了几乎是同样的狗尾草,甚至我后来都还给我几
时梦境中神话般的风景添上一袭新装,要知道我重返这里之后所发生的影响,请瞧这些
豆子的叶子,玉米的尖叶以及土豆藤。我大约种了两英亩半的冈地;这片地大约十五年
前还被砍伐过一次,我挖出了两三“考德”的树根来,我没有施肥;在这个夏天的那些
日子里,我锄地时还翻起了一些箭头来,看来从前,在白人来砍伐之前,就有一个已经
消失了的古代民族曾在这里住过,还种过玉米和豆子吧,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已
经耗尽了地力,有过收获了。
还在任何土拨鼠或松鼠窜过大路,或在太阳升上橡树矮林之前,当时一切都披着露
珠,我就开始在豆田里拔去那高傲的败草,并且把泥土堆到它们上面,虽然有些农民不
让我这样做,——可我还是劝你们尽可能趁有露水时把一切工作都做完。一清早,我赤
脚工作,像一个造型的艺术家,在承露的粉碎的沙土中弄泥巴,日上三竿以后,太阳就
要晒得我的脚上起泡了。太阳照射着我锄耨,我慢慢地在那黄沙的冈地上,在那长十五
杆的一行行的绿叶丛中来回走动,它一端延伸到一座矮橡林为止,我常常休息在它的浓
荫下;另一端延伸到一块浆果田边,我每走一个来回,总能看到那里的青色的浆果颜色
又微微加深了一些。我除草根又在豆茎周围培新土,帮助我所种植的作物滋长,使这片
黄土不是以苦艾、芦管、黍粟,而是以豆叶与豆花来表达它夏日幽思的。——这就是我
每天的工作。因为我没有牛马,雇工或小孩的帮助,也没有改良的农具,我就特别地慢,
也因此我跟豆子特别亲呢了。用手工作,到了做苦工的程度,总不能算懒惰的一种最差
的形式了吧。这中间便有一个常青的、不可磨灭的真理,对学者而言,是带有古典哲学
的意味的。和那些向西穿过林肯
和魏兰德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的旅行家相比,我就成了一个agricola laboriosu
s了;他们悠闲地坐在马车上,手肘放在膝盖上,疆绳松弛地垂成花饰;我却是泥土上工
作的、家居的劳工。可是,我的家宅田地很快就落在他们的视线和思想之外了。因为大
路两侧很长一段路上,只有我这块土地是耕植了的,自然特别引起他们注意;有时候在
这块地里工作的人,听到他们的批评。那是不打算让他听见的,“豆子种得这样晚!豌
豆也种晚了!”——因为别人已经开始锄地了,我却还在播种——我这业余性质的农民
想也没想到过这些。“这些作物,我的孩子,只能给家畜吃的;给家畜吃的作物!”
“他住在这里吗?”那穿灰色上衣戴黑色帽于的人说了;于是那口音严厉的农夫勒住他
那匹感激的老马询问我,你在这里干什么,犁沟中怎么没有施肥,他提出来,应该撤些
细未子的垃圾,任何废物都可以,或者灰烬,或者灰泥。可是,这里只有两英亩半犁沟,
只有一把锄代替马,用两只手拖的,——我又不喜欢马车和马,——而细未子的垃圾又
很远。驾车辚辚经过的一些旅行者把这块地同他们一路上所看见的,大声大气地作比较,
这就使我知道我在农业世界中的地位了。这一块田地是不在柯尔门先生的报告中的。可
是,顺便说一说,大自然在更荒凉的、未经人们改进的地面上所生产的谷物,谁又会去
计算出它们的价值来呢?英格兰干草给小心地称过,还计算了其中的湿度和硅酸盐、碳
酸钾;可是在一切的山谷、洼地、林木、牧场和沼泽地带都生长着丰富而多样的谷物,
人们只是没有去收割罢了。我的呢,正好像是介乎野生的和开垦的两者之间;正如有些
是开化国,有些半开化国,另一些却是野蛮国,我的田地可以称为半开化的田地,虽然
这并不是从坏的意义上来说。那些豆子很快乐地回到了我培育它们的野生的原始状态去,
而我的锄头就给他们高唱了牧歌。
在附近的一棵白桦树顶有棕色的歌雀——有人管它叫做红眉鸟——歌唱了一整个早
晨,很愿意跟你作伴。如果你的农田不在这里,它就会飞到另一个农夫的田里去。你播
种的时候,它叫起来,“丢,丢,丢了它,——遮,遮,遮起来,——拉,拉,拉上去。”
可这里种的不是玉米,不会有像它那样的敌人来吃庄稼。你也许会觉得奇怪,它那无稽
之歌,像用一根琴弦或二十根琴弦作的业余帕格尼尼式的演奏,跟你的播种有什么关系。
可是你宁可听歌而不去准备灰烬或灰泥了。这些是我最信赖的,最便宜的一种上等肥料。
当我用锄头在犁沟边翻出新土时,我把古代曾在这个天空下居住过的一个史籍没有
记载的民族所留下的灰烬翻起来了,他们作战狩猎用的小武器也就暴露在近代的阳光下。
它们和另外一些天然石块混在一起,有些石块还留着给印第安人用火烧过的痕迹,有些
给太阳晒过,还有一些陶器和玻璃,则大约是近代的耕种者的残迹了。当我的锄头叮当
地打在石头上,音乐之声传到了树林和天空中,我的劳役有了这样的伴奏,立刻生产了
无法计量的收获。我所种的不是豆子,也不是我在种豆;当时我又怜悯又骄做地记起来
了,如果我确实记起来的话,我记起了我一些相识的人特地到城里听清唱剧去了。而在
这艳阳天的下午,夜鹰在我头顶的上空盘旋,——我有时整天地工作,——它好像是我
眼睛里的一粒沙,或者说落在天空的眼睛里的一粒沙,它时而侧翼下降,大叫一声,天
空便好像给划破了,最后似裂成破布一样,但苍穹依然是一条细缝也没有;空中飞着不
少小小的精灵,在地上、黄沙或岩石上、山顶上下了许多蛋,很少有人看到过的;它们
美丽而细长,像湖水卷起的涟漪,又像给凤吹到空中的升腾的树叶;在大自然里有的是
这样声气相投的因缘。鹰是波浪的空中兄弟,它在波浪之上飞行视察,在空中扑击的完
美的鹰翅,如在酬答海洋那元素的没有羽毛的翅膀。有时我看着一对鹞鹰在高空中盘旋,
一上一下,一近一远,好像它们是我自己的思想的化身。或者我给一群野鸽子吸引住了,
看它们从这一个树林飞到那一个树林,带着一些儿嗡嗡的微颤的声音,急遽地飞过;有
时我的锄头从烂树桩下挖出了一条蝾螈来,一副迂缓的奇怪的、丑陋的模样,还是埃及
和尼罗河的残迹,却又和我们同时代了。当我停下来,靠在我的锄头上,这些声音和景
象是我站在犁沟中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看到的,这是乡间生活中具有无穷兴会的一部
分。
在节庆日,城里放了礼炮,传到森林中来很像气枪,有时飘来的一些军乐声也传得
这样远。我远在城外的豆田之中,听大炮的声音好像尘菌在爆裂;如果军队出动了,而
我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整天恍恍惚惚感到地平线似乎痒痒麻麻的,仿佛快要出疹
子似的,也许是猩红热,也许是马蹄癌,直到后来又有一些好风吹过大地,吹上魏兰德
大公路,把训练者的消息带给了我。远远有营营之声,好像谁家的蜜蜂出窝了,因此邻
人们依照维吉尔的办法,拿出了声音最响的锅壶之属来轻轻敲击,呼唤它们回蜂房去。
等到那声音没有了,营营之声也住了,最柔和的微风也不讲故事了,我知道人们已经把
最后一只雄峰也安然赶回米德尔塞克斯的蜂房了,现在他们在考虑涂满蜂房的蜂蜜了。
我感到骄做,知道马萨诸塞州和我们的祖国的自由是这样安全;当我回身再耕种的
时候,我就充满了不可言喻的自信,平静地怀抱着对未来的希望,继续我的劳动。
要是有几个乐队在演奏着啊,整个村子就好像是一只大风箱了,一切建筑物交替地
在嚣音之中一会儿扩张,一会儿坍下。然而有时传到林中来的是真正崇高而兴奋的乐句,
喇叭歌唱着荣誉,我觉得自己仿佛可以痛痛快快地用刀刺杀一个墨西哥人,——我们为
什么常要容忍一些琐碎事物?——我就四处寻找土拨鼠和鼬鼠,很想表演我的骑士精神。
这种军乐的旋律遥远得像在巴勒斯坦一样,使我想起十字军在地平线上行进,犹如垂在
村子上空的榆树之巅微微摇曳和颤动的动作。这是伟大的一天啊,虽然我从林中空地看
天空,还和每天一样,是同样无穷尽的苍穹,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种豆以来,我就和豆子相处,天长日久了,得到不少专门经验,关于种植,锄地,
收获,打场,拣拾,出卖,——最后这一种尤其困难,——我不妨再加上一个吃,我还
吃了豆子,尝了味道的。
我是决心要了解豆子的。在它们生长的时候,我常常从早晨五点钟锄到正午,通常
是用这天剩余时间来对付别的事情。想想,人跟各种杂草都还可以结交得很亲热很奇异
呢,——说起这些来是怪累赘的,劳动的时候这些杂草已经够累赘的了,——把一种草
全部捣毁,蛮横地摧残了它们的纤细的组织,锄头还要仔细地区别它们,为了把另一种
草来培养。这是罗马艾草,——这是猪猡草,——这是酢酱草,——这是芦苇草,——
抓住它,拔起它,把它的根翻起来,暴露在太阳下,别让一根纤维留在荫影中间,要不
然,它就侧着身子爬起来,两天以后,就又青得像韭菜一样。这是一场长期战争,不是
对付鹤,而是对付败草,这一群有太阳和雨露帮忙的特洛伊人。豆子每天都看到我带了
锄头来助战,把它们的敌人杀伤了,战壕里填满了败草的尸体。有好些盔饰飘摇、结实
强壮的海克脱,比这成群的同伴们高出一英尺的,也都在我的武器之下倒毙而滚入尘埃
中去了。
在这炎夏的日子里,我同时代的人有的在波士顿或罗马,献身于美术,有的在印度,
思索着,还有的在伦敦或纽约,做生意,我这人却跟新英格兰的其他农夫们一样,献身
于农事。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要吃豆子,我这人天性上属于毕达哥拉斯一派,至少在种豆
子这件事上是如此。管它是为了吃,或为了选票,或为了换大米,也许只是为了给将来
一个寓言家用吧,为了譬喻或影射,总得有人在地里劳动。总的说来,这是一种少有的
欢乐,纵然继续得太久了,也要引起虚掷光阴的损失。虽然我没有给它们施肥,也没有
给它们全部都锄一遍草、松一遍土,但我常常尽我的能力给它们锄草松土,结果是颇有
好处的,“这是真的,”正像爱芙琳说过的,“任何混合肥料或粪肥都比不上不断地挥
锄舞铲,把泥上来翻身。”“土地,”他还在另一个地方写着,“特别是新鲜的土地,
其中有相当的磁力,可以吸引盐、力,或美德(随便你怎样称呼吧)来加强它的生命,
土地也是劳力的对象,我们在土地上的所有活动养活了我们,一切粪肥和其他的恶臭的
东西只不过是此种改进的代用品而已。”况且,这块地只是那些“正在享受安息日的耗
尽地力、不堪利用的土地”,也许像凯南尔姆·狄格贝爵士想过的,已经从空气中吸取
了“有生的力量”。我一共收获了十二蒲式耳的豆子。
为了更仔细起见,也因为柯尔门先生所报告的主要是有身份的农夫的豪华的试验,
曾有人表示不满,现将我的收入支出列表如下:
一柄锄头……O·五四
耕耘挖沟……七·五0——过昂了
豆种子……三·一二五
土豆种子……一·三三
豌豆种子……O·四0
萝卜种子……O·O六
篱笆白线……O·o二
耕马及三小时雇工……一.OO
收获时用马及车……0·七五
共计……一四·七二五元我的收入(patremfamillias vendacem,non emacem ess
eoportet),来自卖出九蒲式耳十二
夸特之豆……一六·九四
五蒲式耳大土豆……二·五0
九蒲式耳小土豆……二·二五
草……一·OO
茎……O·七五
共计……二三·四四元
赢余(正如我在别
处所说……八·七一五元
这就是我种豆经验的结果:约在六月一日,播下那小小的白色的豆种,三英尺长十
八英寸的间距,种成行列,挑选的是那新鲜的、圆的、没有掺杂的种子。要注意虫子,
再在没有出苗的位置上补种苗。然后提防土拨鼠,那片田地如果曝露在外,它们会把刚
刚生长出来的嫩叶子一口气都啃光的;而且,在嫩卷须延展出来之后,它们还是会注意
到的,它们会直坐着,像松鼠一样,把蓓蕾和初生的豆荚一起啃掉。尤其要紧的是,如
果你要它避免霜冻,并且容易把豆子卖掉,那你就尽可能早点收获;这样便可以使你免
掉许多损失。
我还获得了下面的更丰富的经验:我对我自己说,下一个夏天,我不要花那么大的
劳力来种豆子和玉米了,我将种这样一些种子,像诚实,真理,纯朴,信心,天真等等,
如果这些种子并没有失落,看看它们能否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能否以较少劳力和肥料,
来维持我的生活,因为,地力一定还没有消耗到不能种这些东西。唉!我对自己说过这
些话,可是,现在又一个夏季过去了,而且又一个又一个地都过去了,我不得不告诉你
们,读者啊,我所种下的种子,如果是这些美德的种子,那就都给虫子吃掉了,或者是
已失去了生机,都没有长出苗来呢。人通常只能像他们的祖先一样勇敢或怯懦。这一代
人每一年所种的玉米和豆子,必然和印第安人在几个世纪之前所种的一样,那是他们教
给最初来到的移民的,仿佛命该如此,难以改变了。有一天,我还看见过一个老头子,
使我惊讶不已,他用一把锄头挖洞至少挖了第七十次了,但他自己却不预备躺在里面。
为什么新英格兰人不应该尝试尝试新的事业,不要过分地看重他的玉米,他的土豆、草
料和他的果园,——而种植一些别的东西呢?为什么偏要这样关心豆子的种子而一点也
不关心新一代的人类呢?我前面说起的那些品德,我们认为它们高于其他产物,如果我
们遇到一个人,看到他具有我说到过的那些品德,那些飘荡四散于空中的品德已经在他
那里扎根而且生长了,那时我们真应该感到满意和高兴。这里来了这样一种难以捉摸而
且不可言喻的品德,例如真理或公正,虽然量极少,虽然还是一个新的品种,然而它是
沿着大路而来了。我们的大使应该接到一些训令,去选择好品种,寄回国内来,然后我
们的国会把它们分发到全国各地去种植。我们不应该虚伪地对待真诚。如果高贵与友情
的精华已为我们所有,我们绝对不应该再让我们的卑鄙来互相欺骗、互相侮辱、排斥彼
此。我们也不应该匆忙相见。大多数人我根本没有见过,似乎他们没有时间,他们忙着
他们的豆子呢。我们不要跟这样的忙人往来,他在工作间歇时倚身在锄头上或铲子上,
仿佛倚身在手杖上,不像一只香菌,却只有一部分是从土地中升起来的,不完全是笔直
的,像燕子停落下来,在大地上行走着,——
“说话时,他的翅膀不时张开,
像要飞动,却又垂下了,——”
害得我们以为我们许是在跟一个天使谈话。面包可能并不总是滋养我们;却总于我
们有益,能把我们关节中的僵硬消除,使我们柔软而活泼,甚至在我们不知道患了什么
病症的时候,使我们从大自然及人间都找到仁慈,享受到任何精纯而强烈的欢乐。
古代的诗歌和神话至少提示过,农事曾经是一种神圣的艺术,但我们匆促而杂乱,
我们的目标只是大田园和大丰收。我们没有节庆的日子,没有仪式,没有行列了,连耕
牛大会及感恩节也不例外,农民本来是用这种形式来表示他这职业的神圣意味的,或者
是用来追溯农事的神圣起源的。现在是报酬和一顿大嚼在吸引他们了。现在他献牺牲不
献给色列斯,不献给约夫了,他献给普鲁都斯这恶神了。由于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摆脱掉
的贪婪、自私和一个卑辱的习惯,把土地看作财产,或者是获得财产的主要手段,风景
给破坏了,农事跟我们一样变得低下,农民过着最屈辱的生活。他了解的大自然,如同
一个强盗所了解的那样。卡托说过农业的利益是特别虔敬而且正直的(maximeque pius
quaestus),照伐洛说,古罗马的人“把地母和色列斯唤为同名,他们认为从事耕作的
人过的是一个虔敬而有用的生活,只有他们才是农神的遗民”。
我们常常忘掉,太阳照在我们耕作过的田地和照在草原和森林上一样,是不分轩轾
的。它们都反射并吸收了它的光线,前者只是它每天眺望的图画中的一小部分。在它看
来,大地都给耕作得像花园一样。因此,我们接受它的光与热,同时也接受了它的信任
与大度。我看重豆子的种子,到秋田里有了收获,又怎么样呢?我望了这么久广阔田地,
广阔田地却并不当我是主要的耕种者,它撇开我,去看那些给它洒水,使它发绿的更友
好的影响。豆子的成果并不由我来收获。它们不是有一部分为土拨鼠生长的吗?麦穗
(拉丁文spica,古文作speca,语源spe是希望的意思),不仅是农夫的希望;它的核仁,
或者说,谷物(granum,语源gerendo是生产的意思)也不是它的生产之全部。那未,我
们怎会歉收呢?难道我们不应该为败草的丰收而欢喜,因为它们的种子是鸟雀的粮食?
大地的生产是否堆满了农夫的仓库,相对来说,这是小事。真正的农夫不必焦形于色,
就像那些松鼠,根本是不关心今年的树林会不会生产栗子的,真正的农夫整天劳动,并
不要求土地的生产品属于他所占有,在他的心里,他不仅应该贡献第一个果实,还应该
献出他的最后一个果实。
村子
锄地之后,上午也许读读书,写写字,我通常还要在湖水中再洗个澡,游泳经过一
个小湾,这却是最大限度了,从我身体上洗去了劳动的尘垢,或者除去了阅读致成的最
后一条皱纹,我在下午是很自由的。每天或隔天,我散步到村子里去,听听那些永无止
境的闲话,或者是口口相传的,或者是报纸上互相转载的,如用顺势疗法小剂量的接受
它们,的确也很新鲜,犹如树叶的瑟瑟有声和青蛙的咯咯而呜。正像我散步在森林中时,
爱看鸟雀和松鼠一样,我散步在村中,爱看一些男人和孩童;听不到松涛和风声了,我
却听到了辚辚的车马声。从我的屋子向着一个方向望过去,河畔的草地上,有着一个麝
鼠的聚居地;而在另一个地平线上,榆树和悬铃木底下,却有一个满是忙人的村子,使
我发生了好奇之心,仿佛他们是大草原上的狗,不是坐在他们的兽穴的人口,便是奔到
邻家闲谈去了。我时常到村子里去观察他们的习惯。在我看来,村子像一个极大的新闻
编辑室,在它的一边支持它的,仿佛国务街上的里亭出版公司的情形,是他们出售干果,
葡萄干,盐,玉米粉,以及其他的食品杂货。有些人,对于前一种的商品,即新闻,是
胃口大,消化能力也一样大的,他们能永远一动不动地坐在街道上,听那些新闻像地中
海季风般沸腾着,私语着吹过他们,或者可以说,他们像吸入了一些只是产生局部麻醉
作用的乙醚,因此意识还是清醒的,苦痛却被麻痹了,——要不然有一些新闻,听到了
是要使人苦痛的。每当我倘徉经过那村子的时候,没有一次不看到这些宝贝一排排坐在
石阶上晒太阳,身子微偏向前,他们的眼睛时不时地带着淫欲的表情向这边或那边瞟一
眼,要不然便是身子倚在一个谷仓上,两手插在裤袋里,像女像柱在支撑着它似的。他
们因为一般都在露天,凤中吹过的什么都听见了。这些是最粗的磨坊,凡有流长飞短的
闲话都经他们第一道碾过,然后进入户内,倾倒入更精细的漏斗中去。我观察到村中最
有生气的是食品杂货店,酒吧间,邮政局和银行;此外像机器中少不了的零件,还有一
只大钟,一尊大炮,一辆救火车,都放在适当的地方;为了尽量利用人类的特点,房屋
都面对面地排成巷子,任何旅行者都不得不受到夹道鞭打,男女老少都可以揍他一顿。
自然,有一些安置在最靠近巷子口上的人最先看到的,也最先被看到,是第一个动手揍
他的,所以要付最高的房租了;而少数零零落落散居在村外的居民,在他们那儿开始有
很长的间隙,旅行者可以越墙而过,或抄小路逃走掉的,他们自然只付很少一笔地租或
窗税。四面挂起了招牌,引诱着他,有的在胃口上把他抓住了,那便是酒店和食品店;
有的抓住他的幻觉,如干货店和珠宝店,有的抓住他的头发,或他的脚或他的下摆,那
些是理发店,鞋于店和成衣店。此外,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危险,老是要你挨户逐屋地访
问,而且在这种场合里总有不少人。大体说来,这一切危险,我都能够很巧妙地逃避过
去,或者我立刻勇往直前,走向我的目的地,毫不犹豫,那些遭到夹道鞭打的人实在应
该采取我的办法,或者我一心一意地想着崇高的事物,像俄耳甫斯,“弹奏着七弦琴,
高歌诸神之赞美诗,把妖女的歌声压过,因此没有遭难。”有时候,我闪电似的溜走了,
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因为我不大在乎礼貌,篱笆上有了洞,我不觉得有犹豫的必要。
我甚至还习惯于闯进一些人的家里去,那里招待得我很好,就在听取了最后一些精选的
新闻之后,知道了刚平息下来的事情,战争与和平的前景,世界还能够合作多久,我就
从后面几条路溜掉,又逸入我的森林中间了。
当我在城里待到了很晚的时候,才出发回入黑夜之中,这是很愉快的,特别在那些
墨黑的、有风暴的夜晚,我从一个光亮的村屋或演讲厅里开航,在肩上带了一袋黑麦或
印第安玉米粉,驶进林中我那安乐的港埠,外面的一切都牢靠了,带着快乐的思想退到
甲板下面,只留我的外表的人把着舵,但要是航道平静,我索性用绳子把舵拴死了。当
我航行的时候,烤着舱中的火炉,我得到了许多欢欣的思想。任何气候,我都不会忧悒,
都不感悲怆,虽然我遇到过几个凶恶的风景。就是在平常的晚上,森林里也比你们想象
的来得更黑。在最黑的夜晚,我常常只好看那树叶空隙间的天空,一面走,一面这样认
路,走到一些没有车道的地方,还只能用我的脚来探索我自己走出来的道路,有时我用
手来摸出几枝熟悉的树,这样才能辨向航行,譬如,从两枝松树中间穿过,它们中间的
距离不过十八英寸,总是在森林中央。有时,在一个墨黑而潮湿的夜晚,很晚地回来,
我的脚摸索着眼睛看不到的道路,我的心却一路都心不在焉,像在做梦似的,突然我不
得不伸手开门了,这才清醒过来,我简直不记得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我想也许我的身体,
就在灵魂遗弃了它之后,也还是能够找到它的归途的,就好像手总可以摸到嘴,不需任
何帮忙一样。好几次,当一个访客一直待到夜深,而这一夜凑巧又是墨黑的时候,我可
不能不从屋后送他到车道上去了。同时就把他要去的方向指点了给他,劝他不是靠他的
眼睛,而是靠他的两条腿摸索前进。有一个非常暗黑的晚上,我这样给两个到湖边来钓
鱼的年轻人指点了他们的路。他们住在大约离森林一英里外的地方,还是熟门熟路的呢。
一两天后,他们中的一个告诉我,他们在自己的住所附近兜来兜去兜了大半夜,直到黎
明才回到了家,其间逢到了几场大雨,树叶都湿淋淋的,他们给淋得皮肤都湿了。我听
说村中有许多人在街上走走,都走得迷了路,那是在黑暗最浓厚的时候,正如老古话所
说,黑得你可以用刀子一块一块把它割下来。有些人是住在郊外的,驾车到村里来办货,
却不得不留在村里过夜了;还有一些绅士淑女们,出门访客,离开他们的路线不过半英
里路,可怜只能用脚来摸索人行道,在什么时候拐弯都不晓得了。任何时候在森林里迷
路,真是惊险而值得回忆的,是宝贵的经历。在暴风雪中,哪怕是白天,走到一条走惯
的路上了,也可以迷失方向,不知道哪里通往村子。虽然他知道他在这条路上走过一千
次了,但是什么也不认得了,它就跟西伯利亚的一条路同样地陌生了。如果在晚上,自
然还要困难得多。在我们的日常散步中,我们经常地,虽然是不知不觉地,像领港的人
一样,依据着某某灯塔,或依据某某海角,向前行进,如果我们不在走惯的航线上,我
们依然在脑中有着邻近的一些海角的印象;除非我们完全迷了路,或者转了一次身,在
森林中你只要闭上眼睛,转一次身,你就迷路了,——到那时候,我们才发现了大自然
的浩瀚与奇异。不管是睡觉或其他心不在焉,每一个人都应该在清醒过来之后,经常看
看罗盘上的方向。非到我们迷了路,换句话说,非到我们失去了这个世界之后,我们才
开始发现我们自己,认识我们的处境,并且认识了我们的联系之无穷的界限。
有一天下午,在我的第一个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我进村子里去,找鞋匠拿一只鞋
子,我被捕了,给关进了监狱里去,因为正如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面说明了的,我拒绝
付税给国家,甚至不承认这个国家的权力,这个国家在议会门口把男人、女人和孩子当
牛马一样地买卖。我本来是为了别的事到森林中去的。但是,不管一个人走到哪里,人
间的肮脏的机关总要跟他到哪里,伸出于来攫取他,如果他们能够办到,总要强迫他回
到属于他那共济会式的社会中。真的,我本可以强悍地抵抗一下,多少可以有点结果的,
我本可以疯狂地反对社会,但是我宁可让社会疯狂地来反对我,因为它才是那绝望的一
方。然而第二天我被释放出来了,还是拿到了那只修补过的鞋子,回到林中正好赶上在
美港山上大嚼一顿越橘。除了那些代表这国的人物之外,我没有受到过任何人的骚扰。
除了放我的稿件的桌子之外,我没有用锁,没有闩门,在我的窗子上,梢子上,也没有
一只钉子。我日夜都不锁门,尽管我要出门好几天;在接下来的那个秋天,我到缅因的
林中去住了半个月,我也没有锁门。然而我的房屋比周围驻扎着大兵还要受到尊敬。疲
劳的闲游者可以在我的火炉边休息,并且取暖,我桌上的几本书可以供文学爱好者来翻
阅,或者那些好奇的人,打开了我的橱门,也可以看我还剩下什么饭菜,更可以知道我
晚餐将吃些什么。虽然各个阶级都有不少人跑到湖边来,我却没有因此而有多大的不便,
我什么也没有丢,只少了一部小书,那是一卷荷马,大概因为封面镀金镀坏了,我想这
是兵营中的一个士兵拿走的。我确实相信,如果所有的人都生活得跟我一样简单,愉窃
和抢劫便不会发生了。发生这样的事,原因是社会上有的人得到的多于足够,而另一些
人得到的却又少于足够。蒲伯译的荷马应该立刻适当地传播……
“Nec bella fuerunt,
Faginus astabat dum scyphus ante dapes。”
“世人不会战争,
在所需只是山毛榉的碗碟时。”“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
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有时,对人类社会及其言谈扯淡,对所有村中的友人们又都厌倦了,我便向西而漫
游,越过了惯常起居的那些地方,跑到这乡镇的更无人迹的区域,来到“新的森林和新
的牧场”上;或当夕阳西沉时,到美港山上,大嚼其越橘和浆果,再把它们拣拾起来,
以备几天内的食用。水果可是不肯把它的色、香、味给购买它的人去享受的,也不肯给
予为了出卖它而栽培它的商人去享受的。要享受那种色、香、味只有一个办法,然而很
少人采用这个办法。如果你要知道越橘的色、香、味,你得请问牧童和鹧鸪。从来不采
越橘的人,以为已经尝全了它的色、香、味,这是一个庸俗的谬见。从来没有一只越橘
到过波士顿,它们虽然在波士顿的三座山上长满了,却没有进过城。水果的美味和它那
本质的部分,在装上了车子运往市场去的时候,跟它的鲜丽一起给磨损了,它变成了仅
仅是食品。只要永恒的正义还在统治宇宙,没有一只纯真的越橘能够从城外的山上运到
城里来的。
在我干完了一天的锄地工作之后,偶尔我来到一个不耐烦的侣伴跟前,他从早晨起
就在湖上钓鱼了,静静的,一动不动的,像一只鸭子,或一张漂浮的落叶,沉思着他的
各种各样的哲学,而在我来到的时候,大致他已自认为是属于修道院僧中的古老派别了。
有一个老年人,是个好渔夫,尤精于各种木工,他很高兴把我的屋子看作是为便利渔民
而建筑的屋子,他坐在我的屋门口整理钓丝,我也同样高兴。我们偶尔一起泛舟湖上,
他在船的这一头,我在船的另一头;我们并没有交换了多少话,因为他近年来耳朵聋了,
偶尔他哼起一首圣诗来,这和我的哲学异常地和谐。我们的神交实在全部都是和谐的,
回想起来真是美妙,比我们的谈话要有意思得多,我常是这样的,当找不到人谈话了,
就用桨敲打我的船舷,寻求回声,使周围的森林被激起了一圈圈扩展着的声浪,像动物
园中那管理群兽的人激动了兽群那样,每一个山林和青翠的峡谷最后都发出了咆哮之声。
在温和的黄昏中,我常坐在船里弄笛,看到鲈鱼游泳在我的四周,好似我的笛音迷
住了它们一样,而月光旅行在肋骨似的水波上,那上面还零乱地散布着破碎的森林。很
早以前,我一次次探险似的来到这个湖上,在一些夏天的黑夜里,跟一个同伴一起来;
在水边生了一堆火,吸引鱼群,我们又在钧丝钩上放了虫子作鱼饵钓起了一条条鳘鱼;
这样我们一直搞到夜深以后,才把火棒高高地抛掷到空中,它们像流星烟火一样,从空
中落进湖里发出一些响亮的咝声,便熄灭了,于是我们就突然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摸索。
我用口哨吹着歌,穿过黑暗,又上路口到人类的集名处。可是现在我已经在湖岸上有了
自己的家。
有时,在村中一个客厅里待到他们一家子都要休息时,我就回到了森林里;那时,
多少是为了明天的伙食,我把子夜的时辰消耗在月光之下的垂钓之上,坐在一条船里,
听枭鸟和狐狸唱它们的小夜曲,时时我还听到附近的不知名的鸟雀发出尖厉的啸声。这
一些经验对我是很值得国忆和很宝贵的,在水深四十英尺的地方抛了锚,离岸约二三杆
之远,有时大约有几千条小鲈鱼和银鱼围绕着我,它们的尾巴给月光下的水面点出了无
数的水涡;用了一根细长的麻绳,我和生活在四十英尺深的水底的一些神秘的夜间的鱼
打交道了,有时我拖着长六十英尺的钓丝,听凭柔和的夜风把我的船儿在湖上漂荡,我
时不时地感到了微弱的震动,说明有一个生命在钓丝的那一端徘徊,却又愚蠢地不能确
定它对这盲目撞上的东西怎样办,还没有完全下决心呢。到后来,你一手又一手,慢慢
地拉起钓丝,而一些长角的鳘鱼一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边扭动着身子,给拉到了
空中。特别在黑暗的夜间,当你的思想驰骋在广大宇宙的主题上的时候,而你却感到这
微弱的震动,打断了你的梦想,又把你和大自然联结了起来,这是很奇怪的。我仿佛会
接着把钓丝往上甩,甩到天空里去,正如我同时把钓丝垂人这密度未必更大的水的元素
中去的情况一样。这样我像是用一只钓钩而捉住了两条鱼。
瓦尔登的风景是卑微的,虽然很美,却并不是宏伟的,不常去游玩的人,不住在它
岸边的人未必能被它吸引住:但是这一个湖以深邃和清澈著称,值得给予突出的描写。
这是一个明亮的深绿色的湖,半英里长,圆周约一英里又四分之三,面积约六十一英亩
半;它是松树和橡树林中央的岁月悠久的老湖,除了雨和蒸发之外,还没有别的来龙去
脉可寻。四周的山峰突然地从水上升起,到四十至八十英尺的高度,但在东南面高到一
百英尺,而东边更高到一百五十英尺,其距离湖岸,不过四分之一英里及三分之一英里。
山上全部都是森林。所有我们康科德地方的水波,至少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站在远处望
见的,另一种,更接近本来的颜色,是站在近处看见的。第一种更多地靠的是光,根据
天色变化。在天气好的夏季里,从稍远的地方望去,它呈现了蔚蓝颜色,特别在水波荡
漾的时候,但从很远的地方望去,却是一片深蓝。在风暴的天气下,有时它呈现出深石
板色。海水的颜色则不然,据说它这天是蓝色的,另一天却又是绿色了,尽管天气连些
微的可感知的变化也没有。我们这里的水系中,我看到当白雪覆盖这一片风景时,水和
冰几乎都是草绿色的。有人认为,蓝色“乃是纯洁的水的颜色,无论那是流动的水,或
凝结的水”。可是,直接从一条船上俯看近处湖水,它又有着非常之不同的色彩。甚至
从同一个观察点,看瓦尔登是这会儿蓝,那忽儿绿。置身于天地之间,它分担了这两者
的色素。从山顶上看,它反映天空的颜色,可是走近了看,在你能看到近岸的细砂的地
方,水色先是黄澄澄的,然后是淡绿色的了,然后逐渐地加深起来,直到水波一律地呈
现了全湖一致的深绿色。却在有些时候的光线下,便是从一个山顶望去,靠近湖岸的水
色也是碧绿得异常生动的。有人说,这是绿原的反映;可是在铁路轨道这儿的黄沙地带
的衬托下,也同样是碧绿的,而且,在春天,树叶还没有长大,这也许是太空中的蔚蓝,
调和了黄沙以后形成的一个单纯的效果。这是它的虹色彩圈的色素。也是在这一个地方,
春天一来,冰块给水底反射上来的太阳的热量,也给土地中传播的太阳的热量溶解了,
这里首先溶解成一条狭窄的运河的样子,而中间还是冻冰。在晴朗的气候中,像我们其
余的水波,激湍地流动时,波平面是在九十度的直角度里反映了天空的,或者因为太光
亮了,从较远处望去,它比天空更蓝些;而在这种时候,泛舟湖上,四处眺望倒影,我
发现了一种无可比拟、不能描述的淡蓝色,像浸水的或变色的丝绸,还像青锋宝剑,比
之天空还更接近天蓝色,它和那波光的另一面原来的深绿色轮番地闪现,那深绿色与之
相比便似乎很混浊了。这是一个玻璃似的带绿色的蓝色,照我所能记忆的,它仿佛是冬
天里,日落以前,西方乌云中露出的一角晴天。可是你举起一玻璃杯水,放在空中看,
它却毫无颜色,如同装了同样数量的一杯空气一样。众所周知,一大块厚玻璃板便呈现
了微绿的颜色,据制造玻璃的人说,那是“体积”的关系,同样的玻璃,少了就不会有
颜色了。瓦尔登湖应该有多少的水量才能泛出这样的绿色呢,我从来都无法证明。一个
直接朝下望着我们的水色的人所见到的是黑的,或深棕色的,一个到河水中游泳的人,
河水像所有的湖一样,会给他染上一种黄颜色;但是这个湖水却是这样地纯洁,游泳者
会白得像大理石一样,而更奇怪的是,在这水中四肢给放大了,并且给扭曲了,形态非
常夸张,值得让米开朗琪罗来作一番研究。
水是这样的透明,二十五至三十英尺下面的水底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赤脚踏水时,
你看到在水面下许多英尺的地方有成群的鲈鱼和银鱼,大约只一英寸长,连前者的横行
的花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你会觉得这种鱼也是不愿意沾染红尘,才到这里来生存的。
有一次,在冬天里,好几年前了,为了钓梭鱼,我在冰上挖了几个洞,上岸之后,我把
一柄斧头扔在冰上,可是好像有什么恶鬼故意要开玩笑似的,斧头在冰上滑过了四五杆
远,刚好从一个窟窿中滑了下去,那里的水深二十五英尺,为了好奇,我躺在冰上,从
那窟窿里望,我看到了那柄斧头,它偏在一边头向下直立着,那斧柄笔直向上,顺着湖
水的脉动摇摇摆摆,要不是我后来又把它吊了起来,它可能就会这样直立下去,直到木
柄烂掉为止。就在它的上面,用我带来的凿冰的凿子,我又凿了一个洞,又用我的刀,
割下了我看到的附近最长的一条赤杨树枝,我做了一个活结的绳圈,放在树枝的一头,
小心地放下去,用它套住了斧柄凸出的地方,然后用赤杨枝旁边的绳子一拉,这样就把
那柄斧头吊了起来。
湖岸是由一长溜像铺路石那样的光滑的圆圆的白石组成的;除一两处小小的沙滩之
外,它陡立着,纵身一跃便可以跳到一个人深的水中;要不是水波明净得出奇,你决不
可能看到这个湖的底部,除非是它又在对岸升起。有人认为它深得没有底。它没有一处
是泥泞的,偶尔观察的过客或许还会说,它里面连水草也没有一根;至于可以见到的水
草,除了最近给上涨了的水淹没的、并不属于这个湖的草地以外,便是细心地查看也确
实是看不到菖蒲和芦苇的,甚至没有水莲花,无论是黄色的或是白色的,最多只有一些
心形叶子和河蓼草,也许还有一两张眼子菜;然而,游泳者也看不到它们;便是这些水
草,也像它们生长在里面的水一样的明亮而无垢。岸石伸展入水,只一二杆远,水底已
是纯粹的细沙,除了最深的部分,那里总不免有一点沉积物,也许是腐朽了的叶子,多
少个秋天来,落叶被刮到湖上,另外还有一些光亮的绿色水苔,甚至在深冬时令拔起铁
锚来的时候,它们也会跟着被拔上来的。
我们还有另一个这样的湖,在九亩角那里的白湖,在偏西两英里半之处;可是以这
里为中心的十二英里半径的圆周之内,虽然还有许多的湖沼是我熟悉的,我却找不出第
三个湖有这样的纯洁得如同井水的特性。大约历来的民族都饮用过这湖水,艳羡过它并
测量过它的深度,而后他们一个个消逝了,湖水却依然澄清,发出绿色。一个春天也没
有变化过!也许远在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乐园时,那个春晨之前,瓦尔登湖已经存在
了,甚至在那个时候,随着轻雾和一阵阵的南凤,飘下了一阵柔和的春雨,湖面不再平
静了,成群的野鸭和天鹅在湖上游着,它们一点都没有知道逐出乐园这一回事,能有这
样纯粹的湖水真够满足啦。就是在那时候,它已经又涨,又落,纯清了它的水,还染上
了现在它所有的色泽,还专有了这一片天空,成了世界上唯一的一个瓦尔登湖,它是天
上露珠的蒸馏器。谁知道,在多少篇再没人记得的民族诗篇中,这个湖曾被誉为喀斯泰
里亚之泉?在黄金时代里,有多少山林水泽的精灵曾在这里居住?这是在康科德的冠冕
上的第一滴水明珠。
第一个到这个湖边来的人们可能留下过他们的足迹。我曾经很惊异地发现,就在沿
湖被砍伐了的一个浓密的森林那儿,峻削的山崖中,有一条绕湖一匝的狭窄的高架的小
径,一会儿上,一忽儿下,一会儿接近湖,一忽儿又离远了一些,它或许和人类同年,
土著的猎者,用脚步走出了这条路来,以后世世代代都有这片土地上的居住者不知不觉
地用脚走过去。冬天,站在湖中央,看起来这就更加清楚,特别在下了一阵小雪之后,
它就成了连绵起伏的一条白线,败草和枯枝都不能够掩蔽它,许多地点,在四分之一英
里以外看起来还格外清楚,但是夏天里,便是走近去看,也还是看不出来。可以说,雪
花用清楚的白色的浮雕又把它印刷出来了。但愿到了将来,人们在这里建造一些别墅的
装饰庭园时,还能保留这一残迹。
湖水时涨时落,但是有没有规律,如有规律,又是怎样的周期,谁也不知道,虽然
有不少人,照常要装作是知道的。冬天的水位通常要高一些,夏天的总低一些,但水位
与天气的干燥潮湿却没有关系。我还记得,何时水退到比我住在那儿的时候低了一两英
尺,何时又涨高了至少有五英尺。有一个狭长的沙洲伸展到湖中,它的一面是深水,离
主岸约六杆,那大约是一八二四年,我曾在上面煮开过一壶杂烩,可是一连二十五年水
淹没了它,我无法再去煮什么了;另一方面,当我告诉我的朋友们说,数年之后,我会
经常垂钧在森林中的那个僻隐的山凹里,驾一叶扁舟,在离开他们现在看得见的湖岸约
十五杆的地方,那里早已成为一片草地了,他们常常听得将信将疑。可是,两年来,湖
一直在涨高,现在,一八五二年的夏天,比我居住那儿的时候已经高出五英尺,相当于
三十年之前的高度,在那片草地上又可以垂钓了。从外表看,水位已涨了六七英尺,但
是从周围的山上流下来的水量实际上不多,涨水一定是由于影响它深处泉源的一些原因。
同一个夏天里水又退了。惊人的是这种涨落,不管它有否周期,却需要好几年才能够完
成。我观察到一次涨,又部分地观察了两次退,我想在十二或十五年后,水位又要降落
到我以前知道的地方。偏东一英里,茀灵特湖有泉水流入,又流水出去,是激荡涨落的,
而一些介乎中间的较小的湖沼却和瓦尔登湖同进退,最近也涨到了它们的最高的水位,
时间与后者相同。根据我的观察所及,白湖的情形也如此。
间隔很久的瓦尔登湖的涨落至少有这样一个作用:在最高的水位维持了一年左右,
沿湖步行固然困难了,但自从上一次水涨以来,沿湖生长的灌木和苍松,白桦,桤木,
白杨等树木都给冲刷掉了,等它水位退下,就留下一片干净的湖岸,它不像别的湖沼和
每天水位涨落的河流,它在水位最低时,湖岸上反而最清洁。在我屋边的那湖岸上,一
排十五英尺高的苍松给冲刷了,仿佛给杠杆掀倒了似的,这样制止了它们的侵占;那树
木的大小恰好说明了上次水位上涨到这个高度迄今有了多少年。用这样的涨落方式,湖
保持了它的拥有湖岸的权利,湖岸这样被刮去了胡须,树木不能凭着所有权来占领它。
湖的舌头舔着,使胡子生长不出来。它时时要舔舔它的面颊。当湖水涨得最高时,桤木,
柳树和枫树从它们的淹在水里的根上伸出来大量纤维质的红根须,长达数英尺,离地有
三四英尺高,想这样来保护它们自己;我还发现了,那些在岸边高处的浆果,通常是不
结果实的,但在这种情况下,却就有了丰收。
湖岸怎么会铺砌得这样整齐,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乡镇上的人都听到过传说,最年
老的人告诉我说,他们是在青年时代听来的——在古时候,正当印第安人在一个小山上
举行狂欢庆典,小山忽然高高升到天上,就像湖现在这样深深降人地下,据说他们做了
许多不敬神的行为,其实印第安人从没有犯过这种罪,正当他们这样亵读神明的时候,
山岳震撼,大地突然间沉下去,只留下了一个印第安女子,名叫瓦尔登,她逃掉了性命,
从此这湖沿用了她的名字。据揣想是在山岳震撼时,这些圆石滚了下来,铺成了现在的
湖岸。无论如何,这一点可以确定,以前这里没有湖,现在却有了一个;这一个印第安
神话跟我前面说起过的那一位古代的居民是毫无抵触的,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初来时,
带来一根魔杖,他看到草地上升起了一种稀薄的雾气,那根榛木杖就一直指向下面,直
到后来他决定挖一口井。至于那些石子呢,很多人认为它们不可能起固于山的波动;据
我观察,四周的山上有很多这样的石子,因此人们不能不在铁路经过的最靠近那湖的地
方在两边筑起墙垣;而且湖岸愈是陡削的地方,石子愈是多;所以,不幸的是,这对于
我不再有什么神秘了。我猜出了铺砌的人来了。如果这个湖名不是由当地一个叫萨福隆
·瓦尔登的英国人的名字化出来的后,——那末,我想瓦尔登湖原来的名字可能是围而
得湖。
湖对于我,是一口挖好的现成的井。一年有四个月水是冰冷的,正如它一年四季的
水是纯净的;我想,这时候它就算不是乡镇上最好的水,至少比得上任何地方的水。在
冬天里,暴露在空气中的水,总比那些保暖的泉水和井水来得更冷。从下午五点直到第
二天,一八四六年三月六日正午,在我静坐的房间内,寒暑表温度时而是华氏六十五度,
时而是七十度,一部分是因为太阳曾照在我的屋脊上,而从湖中汲取的水,放在这房子
里,温度只四十二度,比起村中最冷的一口井里当场汲取的井水还低了一度。同一天内,
沸泉温度是四十五度,那是经我测量的各种水中最最温暖的了,虽然到了夏天,它又是
最最寒冷的水,那是指浮在上面的浅浅一层停滞的水并没有混杂在内。在夏天里,瓦尔
登湖因为很深,所以也不同于一般暴露在阳光底下的水。它没有它们那么热。在最热的
气候里,我时常汲一桶水,放在地窖里面。它夜间一冷却下来,就整天都冷,有时我也
到附近一个泉水里去汲水。过了一个星期,水还像汲出来的当天一样好,并且没有抽水
机的味道。谁要在夏天,到湖边去露营,只要在营帐的阴处,把一桶水埋下几英尺深,
他就可以不用奢侈的藏冰了。
在瓦尔登湖中,捉到过梭鱼,有一条重七磅,且不去说那另外的一条,用非常的速
度把一卷钓丝拉走了,渔夫因为没有看到它,估计它稳稳当当有八磅的重量,此外,还
捉到过鲈鱼,鳘鱼,有些重两磅,还有银鱼,鳊鱼(学名Leueiscus Pulchellus),极
少量的鲤鱼,两条鳗鱼,有一条有四磅重,——我对于鱼的重量写得这样详细,因为它
们的价值一般是根据重量来决定的,至于鳗鱼,除了这两条我就没有听说过另外的,—
—此外,我还隐约记得一条五英寸长的小鱼,两侧是银色的,背脊却呈青色,性质上近
于鲦鱼,我提起这条鱼,主要是为了把事实和寓言连接起来。总之是,这个湖里,鱼并
不多。梭鱼也不很多,但它夸耀的是梭鱼。有一次我躺卧在冰上面,至少看到了三种不
同的梭鱼,一种扁而长的,钢灰色,像一般从河里捉起来的一样;一种是金晃晃的,有
绿色的闪光,在很深的深水中;最后一种金色的,形态跟上一种相近,但身体两侧有棕
黑色或黑色斑点,中间还夹着一些淡淡的血红色斑点,很像鲑鱼。但学名reticulatus
(网形)用不上,被称为guttatus (斑斓)才对。这些都是很结实的鱼,重量比外貌上
看来要重得多。银鱼、鳘鱼,还有鲈鱼,所有在这个湖中的水族,确实都比一般的河流
和多数的别的湖沼中的鱼类,来得更清洁,更漂亮,更结实,因为这里的湖水更纯洁,
你可以很容易地把它们区别出来。也许有许多鱼学家可以用它们来培育出一些新品种。
此外还有清洁的青蛙和乌龟,少数的淡菜;麝香鼠和貂鼠也留下过它们的足迹;偶尔还
有从烂泥中钻出来旅行经过的甲鱼。有一次,当我在黎明中把我的船推离湖岸时,有一
只夜里躲在船底下的大甲鱼给我惊拢得不安了。春秋两季,鸭和天鹅常来,白肚皮的燕
子(学名Hirundo bicolor)在水波上掠过,还有些身有斑点的田凫(学名Totanus mac
ularius)整个夏天摇摇摆摆地走在石头湖岸上。我有时还惊起了湖水上面、坐在白松枝
头的一只鱼鹰;我却不知道有没有海鸥飞到这里来过,像它们曾飞到过美港去那样。至
多每年还有一次潜水鸟要来。常到这里来的飞禽,已全部包罗在内了。
在宁静的气候中,坐在船上,你可以看到,东边的沙滩附近,水深八英尺或十英尺
的地方,在湖的另一些地方,也可以看到的,有圆形的一堆堆东西,约一英尺高,直径
约六英尺,堆的是比鸡蛋略小的一些圆石,而在这一堆堆圆石周围,全是黄沙。起初,
你会觉得惊奇,是否那些印第安人故意在冰上堆积这些圆石,等到冰溶化了,它们就沉
到了湖底;但是,就算这样吧,那形式还是太规则化了,而且有些圆石,显然又太新鲜。
它们和河流中可以看见的很相似。但这里没有胭脂鱼或八目鳗,我不知道它是哪一些鱼
建筑起来的。也许它是银鱼的巢。这样,水底更有了一种愉快的神秘感了。
湖岸极不规则,所以一点不单调。我闭目也能看见,西岸有深深的锯齿形的湾,北
岸较开朗,而那美丽的,扇贝形的南岸,一个个岬角相互地交叠着,使人想起岬角之间
一定还有人迹未到的小海湾。在群山之中,小湖中央,望着水边直立而起的那些山上的
森林,这些森林不能再有更好的背景,也不能更美丽了,因为森林已经反映在湖水中,
这不仅是形成了最美的前景,而且那弯弯曲曲的湖岸,恰又给它做了最自然又最愉悦的
边界线。不像斧头砍伐出一个林中空地,或者露出了一片开垦了的田地的那种地方,这
儿没有不美的或者不完整的感觉。树木都有充分的余地在水边扩展,每一棵树都向了这
个方向伸出最强有力的桠枝。大自然编织了一幅很自然的织锦,眼睛可以从沿岸最低的
矮树渐渐地望上去,望到最高的树。这里看不到多少人类的双手留下的痕迹。水洗湖岸,
正如一千年前。
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他
自己的天性的深浅。湖所产生的湖边的树木是睫毛一样的镶边,而四周森林蓊郁的群山
和山崖是它的浓密突出的眉毛。
站在湖东端的平坦的沙滩上,在一个平静的九月下午,薄雾使对岸的岸线看不甚清
楚,那时我了解了所谓“玻璃似的湖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当你倒转了头看湖,它
像一条最精细的薄纱张挂在山谷之上,衬着远处的松林而发光,把大气的一层和另外的
一层隔开了。你会觉得你可以从它下面走过去,走到对面的山上,而身体还是干的,你
觉得掠过水面的燕子很可以停在水面上。是的,有时它们氽水到水平线之下,好像这是
偶然的错误,继而恍然大悟。当你向西,望到湖对面去的时候,你不能不用两手来保护
你的眼睛,一方面挡开本来的太阳光,同时又挡开映在水中的太阳光;如果,这时你能
够在这两种太阳光之间,批判地考察湖面,它正应了那句话,所谓“波平如镜”了,其
时只有一些掠水虫,隔开了同等距离,分散在全部的湖面,而由于它们在阳光里发出了
最精美的想象得到的闪光来,或许,还会有一只鸭子在整理它自己的羽毛,或许,正如
我已经说过的,一只燕子飞掠在水面上,低得碰到了水。还有可能,在远处,有一条鱼
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大约三四英尺的圆弧来,它跃起时一道闪光,降落入水,又一道闪光,
有时,全部的圆弧展露了,银色的圆弧;但这里或那里,有时会漂着一枝蓟草,鱼向它
一跃,水上便又激起水涡。这像是玻璃的溶液,已经冷却,但是还没有凝结,而其中连
少数尘垢也还是纯洁而美丽的,像玻璃中的细眼。你还常常可以看到一片更平滑、更黝
黑的水,好像有一张看不见的蜘蛛网把它同其余的隔开似的,成了水妖的栅栏,躺在湖
面。从山顶下瞰,你可以看到,几乎到处都有跃起的鱼;在这样凝滑的平面上,没有一
条梭鱼或银鱼在捕捉一个虫子时,不会破坏全湖的均势的。真是神奇,这简简单单的一
件事,却可以这么精巧地显现,——这水族界的谋杀案会暴露出来——我站在远远的高
处,看到了那水的扩大的圆涡,它们的直径有五六杆长。甚至你还可以看到水蝎(学名
Gyrinus)不停地在平滑的水面滑了四分之一英里;它们微微地犁出了水上的皱纹来,分
出两条界线,其间有着很明显的漪澜;而掠水虫在水面上滑来滑去却不留下显明的可见
痕迹。在湖水激荡的时候,便看不到掠水虫和水蝎了,显然只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它们
才从它们的港埠出发,探险似地从湖岸的一面,用短距离的滑行,滑上前去,滑上前去,
直到它们滑过全湖。这是何等愉快的事啊。秋天里,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中,充分地
享受了太阳的温暖,在这样的高处坐在一个树桩上,湖的全景尽收眼底,细看那圆圆的
水涡,那些圆涡一刻不停地刻印在天空和树木的倒影中间的水面上,要不是有这些水涡,
水面是看不到的。在这样广大的一片水面上,并没有一点儿扰动,就有一点儿,也立刻
柔和地复归于平静而消失了,好像在水边装一瓶子水,那些颤栗的水波流回到岸边之后,
立刻又平滑了。一条鱼跳跃起来,一个虫子掉落到湖上,都这样用圆涡,用美丽的线条
来表达,仿佛那是泉源中的经常的喷涌,它的生命的轻柔的搏动,它的胸膛的呼吸起伏。
那是欢乐的震抖,还是痛苦的颤栗,都无从分辨。湖的现象是何等的和平啊!人类的工
作又像在春天里一样的发光了。是啊,每一树叶、桠枝、石子和蜘蛛网在下午茶时又在
发光,跟它们在春天的早晨承露以后一样。每一支划桨的或每一只虫子的动作都能发出
一道闪光来,而一声桨响,又能引出何等的甜蜜的回音来啊!
在这样的一天里,九月或十月,瓦尔登是森林的一面十全十美的明镜,它四面用石
子镶边,我看它们是珍贵而稀世的。再没有什么像这一个躺卧在大地表面的湖沼这样美,
这样纯洁,同时又这样大。秋水长天。它不需要一个篱笆。民族来了,去了,都不能玷
污它。这一面明镜,石子敲不碎它,它的水银永远擦不掉,它的外表的装饰,大自然经
常地在那里弥补;没有风暴,没有尘垢,能使它常新的表面黯淡无光;——这一面镜子,
如果有任何不洁落在它面上,马上就沉淀,太阳的雾意的刷子常在拂拭它,——这是光
的拭尘布,——呵气在上,也留不下形迹,成了云它就从水面飘浮到高高的空中,却又
立刻把它反映在它的胸怀中了。
空中的精灵也都逃不过这一片大水。它经常地从上空接受新的生命和新的动作。湖
是大地和天空之间的媒介物。在大地上,只有草木是摇摆如波浪的,可是水自身给风吹
出了涟漪来。我可以从一线或一片闪光上,看到风从那里吹过去。我们能俯视水波,真
是了不起。也许我们还应该像这样细细地俯视那天空的表面,看看是不是有一种更精细
的精灵,在它上面扫过。
到了十月的后半个月,掠水虫和水蝎终于不再出现了,严霜已经来到;于是在十一
月中,通常在一个好天气里,没有任何东西在水面上激起涟漪。十一月中的一个下午,
已经一连降落了几天的雨终于停止了,天空还全部都是阴沉沉的,充满了雾,我发现湖
水是出奇地平静,因此简直就看不出它的表面来了,虽然它不再反映出十月份的光辉色
彩,它却反映出了四周小山的十一月的阴暗颜色。于是我尽可能地轻轻静静,泛舟湖上,
而船尾激起的微弱水波还一直延伸到我的视野之外,湖上的倒影也就曲折不已了。可是,
当我望望水面,我远远地看到这里那里有一种微光,仿佛一些躲过了严霜的掠水虫又在
集合了,或许是湖的平面太平静了,因此水底有涌起的泉源不知不觉也能在水面觉察到。
划桨到了那些地方,我才惊奇地发现我自己已给成亿万的小鲈鱼围住,都只五英寸长;
绿水中有了华丽的铜色,它们在那里嬉戏着,经常地升到水面来,给水面一些小小水涡,
有时还留一些小小水泡在上面。在这样透明的、似乎无底的、反映了云彩的水中,我好
像坐了轻气球而漂浮在空中,鲈鱼的游泳又是多么像在盘旋、飞翔,仿佛它们成了一群
飞鸟,就在我所处的高度下,或左或右地飞绕;它们的鳍,像帆一样,饱满地张挂着。
在这个湖中有许多这样的水族,显然它们要改进一下,在冬天降下冰幕,遮去它们的天
光之前的那个短暂的季节,有时候那被它们激荡的水波,好像有一阵微风吹过,或者像
有一阵温和的小雨点落下。等到我漫不经心地接近它们;它们惊慌起来,突然尾巴横扫,
激起水花,好像有人用一根毛刷般的树枝鞭挞了水波,立刻它们都躲到深水底下去了。
后来,风吹得紧了,雾也浓重了,水波开始流动,鲈鱼跳跃得比以前更高,半条鱼身已
跳出水面,一下子跳了起来,成百个黑点,都有三英寸长。有一年,一直到十二月五号,
我还看到水面上有水涡,我以为马上就会下大雨了,空中弥漫着雾,我急忙忙地坐在划
桨的座位上,划回家去:雨点已经越来越大了,但是我不觉得雨点打在我的面颊上,其
时我以为我兔不了要全身湿透。可是突然间水涡全部没有了,原来这都是鲈鱼搅出来的,
我的桨声终于把它们吓退到深水中去;我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消隐!这天下午我全身一
直是干燥的呢。
一个大约六十年前常来湖边的老头儿,每每在黑暗笼罩了周围森林的时候前来告诉
我,在他那个时代,有时湖上很热闹,全是鸭子和别的水禽,上空还有许多老鹰在盘旋。
他是到这里来钧鱼的,用的是他在岸上找到的一只古老的独木舟。这是两根白松,中间
挖空,钉在一起造成的,两端都削成四方形。它很粗笨,可是用了很多年,才全部浸满
了水,此后也许已沉到湖底去了。他不知道这是属于哪个人的;或可以说是属于湖所有
的。他常常把山核桃树皮一条条地捆起来,做成锚索。另外一个老年人,一个陶器工人,
在革命以前住在湖边的,有一次告诉过他,在湖底下有一只大铁箱,还曾经看到过。有
时候,它会给水漂到岸上来,可是等你走近去的时候,它就又回到深水去,就此消失了。
听到那有关独木舟的一段话,我感到很有趣味,这条独木舟代替了另外一条印第安的独
木舟,材料还是一样,可是造得雅致得多。原先那大约是岸上的一棵树,后来,好像倒
在湖中,在那儿漂荡了一世代之久,对这个湖来说,真是再适当不过的船舶。我记得我
第一次凝望这一片湖水的深处时,隐约看到有很多大树干躺卧在湖底,若非大风把它们
吹折的,便是经砍伐之后,停放在冰上,因为那时候木料的价格大便宜了,可是现在,
这些树干大部分都已经消失了。
我第一次划船在瓦尔登湖上的时候,它四周完全给浓密而高大的松树和橡树围起,
有些山凹中,葡萄藤爬过了猢边的树,形成一些凉亭,船只可以在下面通过。形成湖岸
的那些山太峻削,山上的树木又太高,所以从西端望下来,这里像一个圆形剧场,水上
可以演出些山林的舞台剧。我年纪轻一点的时候,就在那儿消磨了好些光阴,像和风一
样地在湖上漂浮过,我先把船划到湖心,而后背靠在座位上,在一个夏天的上午,似梦
非梦地醒着,直到船撞在沙滩上,惊动了我,我就欠起身来,看看命运已把我推送到哪
一个岸边来了;那种日子里,懒惰是最诱惑人的事业,它的产量也是最丰富的。我这样
偷闲地过了许多个上午。我宁愿把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最宝贵的光阴这样虚掷;因为我是
富有的,虽然这话与金钱无关,我却富有阳光照耀的时辰以及夏令的日月,我挥霍着它
们;我并没有把它们更多地浪费在工场中,或教师的讲台上,这我也一点儿不后悔。可
是,自从我离开这湖岸之后,砍伐木材的人竞大砍大伐起来了。从此要有许多年不可能
在林间的南道上徜佯了,不可能从这样的森林中偶见湖水了。我的缪斯女神如果沉默了,
她是情有可原的。森林已被砍伐,怎能希望鸣禽歌唱?
现在,湖底的树干,古老的独木舟,黑魆魆的四周的林木,都没有了,村民本来是
连这个湖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的,却不但没有跑到这湖上来游泳或喝水,反而想到用一
根管子来把这些湖水引到村中去给他们洗碗洗碟子了。这是和恒河之水一样地圣洁的水!
而他们却想转动一个开关,拔起一个塞子就利用瓦尔登的湖水了!这恶魔似的铁马,那
裂破人耳的鼓膜的声音已经全乡镇都听得到了,它已经用肮脏的脚步使沸泉的水混浊了,
正是它,它把瓦尔登岸上的树木吞噬了;这特洛伊木马,腹中躲了一千个人,全是那些
经商的希腊人想出来的!哪里去找呵,找这个国家的武士,摩尔大厅的摩尔人,到名叫
“深割”的最深创伤的地方去掷出复仇的投枪,刺人这傲慢瘟神的肋骨之间?
然而,据我们知道的一些角色中,也许只有瓦尔登坚持得最久,最久地保持了它的
纯洁。许多人都曾经被譬喻为瓦尔登湖,但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受之无愧。虽然伐木的人
已经把湖岸这一段和那一段的树木先后砍光了,爱尔兰人也已经在那儿建造了他们的陋
室,铁路线已经侵入了它的边境,冰藏商人已经取过它一次冰,它本身却没有变化,还
是我在青春时代所见的湖水;我反倒变了。它虽然有那么多的涟漪,却并没有一条永久
性的皱纹。它永远年轻,我还可以站在那儿,看到一只飞燕但然扑下,从水面衔走一条
小虫,正和从前一样。今儿晚上,这感情又来袭击我了,仿佛二十多年来我并没有几乎
每天都和它在一起厮混过一样,——啊,这是瓦尔登,还是我许多年之前发现的那个林
中湖泊;这儿,去年冬天被砍伐了一个森林,另一座林子已经跳跃了起来,在湖边依旧
奢丽地生长;同样的思潮,跟那时候一样,又涌上来了;还是同样水露露的欢乐,内在
的喜悦,创造者的喜悦,是的,这可能是我的喜悦。这湖当然是一个大勇者的作品,其
中毫无一丝一毫的虚伪!他用他的手围起了这一泓湖水,在他的思想中,予以深化,予
以澄清,并在他的遗嘱中,把它传给了康科德。我从它的水面上又看到了同样的倒影,
我几乎要说了,瓦尔登,是你吗?
这不是我的梦,
用于装饰一行诗;
我不能更接近上帝和天堂
甚于我之生活在瓦尔登。
我是它的圆石岸,
瓢拂而过的风;
在我掌中的一握,
是它的水,它的沙,
而它的最深邃僻隐处
高高躺在我的思想中。
火车从来不停下来欣赏湖光山色;然而我想那些司机,火夫,制动手和那些买了月
票的旅客,常看到它,多少是会欣赏这些景色的。司机并没有在夜里忘掉它,或者说他
的天性并没有忘掉它,白天他至少有一次瞥见这庄严、纯洁的景色。就算他看到的只有
一瞥,这却已经可以洗净国务街和那引擎上的油腻了。有人建议过,这湖可以称为“神
的一滴”。
我说过,瓦尔登湖是看不见它的来龙去脉的,但一面它与莽灵特湖远远地、间接地
相连,茀灵特湖比较高,其中有一连串的小湖沼通过来,在另一面显然它又直接和康科
德河相连,康科德河比较低,却也有一连串的小湖沼横在中间,在另一个地质学的年代
中,它也许泛滥过,只要稍为挖掘一下,它还是可以流到这儿来的,但上帝禁止这种挖
掘,如果说,湖这样含蓄而自尊,像隐士一样生活在森林之中已经这么久,因此得到了
这样神奇的纯洁,假如茀灵特湖的比较不纯洁的湖水流到了它那里,假如它自己的甘洌
的水波又流到了海洋里去,那谁会不抱怨呢?
茀灵特湖或称沙湖,在林肯区,是我们最大的湖或内海,它位于瓦尔登以东大约一
英里的地方。它要大得多了,据说有一百九十六英亩,鱼类也更丰富,可是水比较浅,
而且不十分纯洁。散步经过森林到那里去一次,常常是我的消遣。即使仅仅为了让风自
由地扑到你的脸庞上来,即使仅仅为了一睹波浪,缅想着舟子的海洋生活,那也是值得
的。秋天,刮风的日子,我去那里拣拾栗子,那时栗子掉在水里,又给波浪卷到我的脚
边。有一次我爬行在芦苇丛生的岸边,新鲜的浪花飞溅到我脸上,我碰到了一只船的残
骸,船舷都没有了,在灯心草丛中,几乎只剩一个平底的印象;但是它的模型却很显明
地存在,似乎这是一个大的朽烂了的甲板垫木,连纹路都很清楚。这是海岸上人能想象
到的给人最深刻印象的破船,其中也含有很好的教训。但这时,它只成了长满植物的模
型和不显眼的湖岸了,菖蒲和灯心草都已生长在中间。我常常欣赏北岸湖底沙滩上的涟
漪痕迹,湖底已经给水的压力压得很坚硬,或涉水者的脚能感觉到它的硬度了,而单行
生长的灯心草,排成弯弯曲曲的行列,也和这痕迹符合,一行又一行,好像是波浪把它
们种植的。在那里,我还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球茎,数量相当多,显然是很精细的草或根,
也许是谷精草根组成的,直径自半英寸到四英寸,是很完美的圆体。这些圆球在浅水的
沙滩上随波滚动,有时就给冲到了岸上来。它们若不是紧密的草球,便是中心有着一包
细沙的。起初,你会说这是波浪的运动所造成的,就像圆卵石;但是最小的半英寸的圆
球,其质地也粗糙得跟大的那些一样,它们只在每年的一个季节内产生。我怀疑,对于
一个已经形成的东西,这些波浪是破坏多于建设的。这些圆球,出水以后还可以把它们
的形状保持一定的时期。
茀灵特的湖!我们的命名就这样子的贫困!在这个水天之中耕作,又强暴地糟蹋了
湖岸的一个污秽愚昧的农夫,他有什么资格用他自己的姓名来称呼这一个湖呢?很可能
是一个悭吝的人,他更爱一块大洋或一只光亮的角子的反光,从中他可以看到自己那无
耻的厚脸;连野鸭飞来,他也认为它们是擅入者;他习惯于残忍贪婪地攫取东西,手指
已经像弯曲的鹰爪,这个湖的命名不合我的意。我到那里去,决不是看这个茀灵特去,
也决不是去听人家说起他;他从没有看见这个湖,从没有在里面游泳过,从没有爱过它,
从没有保护过它,从没有说过它一个好字眼儿,也从没有因为上帝创造了它而感谢过上
帝。这个湖还不如用在湖里游泳的那些鱼的名字,用常到这湖上来的飞禽或走兽的名字,
用生长在湖岸上的野花的名字,或者用什么野人或野孩子的名字,他们的生命曾经和这
个湖交织在一起的;而不要用他的名字,除了同他志趣相投的邻人和法律给他的契据以
外,他对湖没有什么所有权,——他只想到金钱的价值;他的存在就诅咒了全部的湖岸,
他竭尽了湖边的土地,大约还要竭泽而渔呢;他正在抱怨的只是这里不是生长英吉利于
草或蔓越橘的牧场,——在他看来,这确实是无法补偿的,——他甚至为了湖底的污泥
可以卖钱,宁愿淘干湖水。湖水又不能替他转动磨子,他不觉得欣赏风景是一种权利。
我一点不敬重他的劳动,他的田园处处都标明了价格,他可以把风景,甚至可以把上帝
都拿到市场上去拍卖,如果这些可以给予他一些利益;他到市场上去就是为了他那个上
帝;在他的田园上,没有一样东西是自由地生长的,他的田里没有生长五谷,他的牧场
上没有开花,他的果树上也没有结果,都只生长了金钱;他不爱他的水果的美,他认为
非到他的水果变成了金钱时,那些水果才算成熟。让我来过那真正富有的贫困生活吧。
越是贫困的农夫们,越能得到我的敬意与关切!居然是个模范农场!那里的田舍像粪坑
上的菌子一样耸立着,人,马,牛,猪都有清洁的或不洁的房间,彼此相互地传染!人
像畜生一样住在里面!一个大油渍,粪和奶酪的气味混在一起!在一个高度的文明底下,
人的心和人的脑子变成了粪便似的肥料!仿佛你要在坟场上种上豆!这样便是所谓的模
范农场!
不成,不成;如果最美的风景应以人名称呼,那就用最高贵、最有价值的人的名字
吧。我们的湖至少应该用伊卡洛斯海这样的真正的名字,在那里,“海上的涛声依然传
颂着一次勇敢的尝试”呢。
鹅湖较小,在我去茀灵特湖的中途;美港,是康科德河的一个尾闾,面积有七十英
亩,在西南面一英里之处;白湖,大约四十英亩面积,在美港过去一英里半之处。这便
是我的湖区。这些,再加上康科德河,是我的湖区;日以继夜,年复一年,他们碾压着
我送去的米粮。
自从樵夫、铁路和我自己玷辱了瓦尔登以后,所有这些湖中最动人的,即使不是最
美丽的,要算白湖了,它是林中之珠宝;由于它太平凡了,也很可怜,那命名大约是来
源于水的纯洁,或许由于沙粒的颜色。这些方面同其他方面一样,和瓦尔登湖相比,很
像孪生兄弟,但略逊一筹。它们俩是这样地相似,你会说它俩一定是在地下接连的。同
样的圆石的湖岸,水色亦同。正如在瓦尔登,在酷热的大伏天穿过森林望一些不是顶深
的湖湾的时候那样,湖底的反映给水波一种雾蒙蒙的青蓝色,或者说海蓝色的色彩。许
多年前,我常到那里去,一车车地运口沙子来制成沙纸,后来我还一直前去游玩。常去
游玩的人就想称它为新绿湖。由于下面的情况,也许还可以称它为黄松湖。大约在十五
年之前,你去那儿还可以看到一株苍松的华盖,这一种松树虽不是显赫的植物,但在附
近这一带有人是称之为黄松的。这株松树伸出在湖的深水之上,离岸有几杆。所以,甚
至有人说这个湖下沉过,这一棵松树还是以前在这地方的原始森林的残遗,这话远在一
七九二年就有人说起,在马萨诸塞州历史学会藏书库中,有一个该州的公民写过一部
《康科德镇志》,在那里面,作者谈到了瓦尔登和白湖之后,接着说,“在白湖之中,
水位降低之后,可以看到一棵树,好像它原来就是生长在这里的,虽然它的根是在水面
之下五十英尺之深处,这棵树的树顶早已折断,没有了,这折断的地方直径计十四英寸”。
一八四九年春天我跟一个住在萨德伯里,最靠近这湖沼的人谈过一次话,他告诉我十年
或十五年之前把这棵树拿走的正是他自己。据他所能记得的是,这树离湖岸十二至十五
杆,那里的水有三、四十英尺深。这是冬天,上午他去取冰,决定下午由他的邻居来帮
助,把这老黄松取去。他锯去了一长条冰,直锯到岸边,然后动用了牛来拖树,打算把
它拔起,拖到冰上;可是还没有进行得很久,他惊异地发现,拔起的是相反的一头,那
些残枝都是向下的,而小的一头却紧紧地抓住了沙的湖底。大的一端直径有一英尺,原
来他希望得到一些可以锯开的木料,可是树干已经腐烂得只能当柴火,这是说如果要拿
它当柴火的话。那时候,他家里还留着一点,在底部还有斧痕和啄木鸟啄过的痕迹。他
以为这是湖岸上的一棵死树,后来给风吹到湖里,树顶浸满了水,底部还是干燥的,因
此比较轻,倒入水中之后就颠倒过来了。他的八十岁的父亲都不记得这棵黄松是什么时
候不见的。湖底还可以见到一些很大的木料,却因为水面的波动,它们看上去像一些婉
蜒的巨大的水蛇。
这一个湖很少给船只玷污,因为其中很少吸引渔夫的生物。也没有需要污泥的白百
合花,也没有一般的菖蒲,在那纯洁的水中,稀少地生长着蓝菖蒲(学名Iris versico
lor),长在沿岸一圈的湖底的圆石上,而在六月中,蜂鸟飞来了,那蓝色的叶片和蓝色
的花,特别是它们的反光,和那海蓝色的水波真是异常地和谐。
白湖和瓦尔登湖是大地表面上的两块巨大的水晶,它们是光耀的湖,如果它们是永
远地冻结了的,而且又小巧玲珑,可以拿取的,也许它们已经给奴隶们拿了去,像宝石
一样,点缀在国王的王冠上了;可是,它的液体也很广大,所以永远保留给我们和我们
的子孙了,我们却抛弃了它们,去追求可希诺大钻石了,它们真太纯洁,不能有市场价
格,它们没被污染。它们比起我们的生命来,不知美了多少,比起我们的性格来,不知
透明了多少!我们从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瑕疵。和农家门前,鸭子游泳的池塘一比较,它
们又不知秀丽了多少!清洁的野鸭到了这里来。在大自然界里,还没有一个人间居民能
够欣赏她。鸟儿连同它们的羽毛和乐音,是和花朵谐和的,可是有哪个少年或少女,是
同大自然的粗旷华丽的美协调的呢?大自然极其寂寞地繁茂着,远离着他们居住的乡镇。
说甚天堂!你侮辱大地。
倍克田庄
有时我徜徉到松树密林下,它们很像高峙的庙字,又像海上装备齐全的舰队,树枝
像波浪般摇曳起伏,还像涟漪般闪烁生光,看到这样柔和而碧绿的浓荫,便是德罗依德
也要放弃他的橡树林而跑到它们下面来顶礼膜拜了,有时我跑到了茀灵特湖边的杉木林
下,那些参天大树上长满灰白色浆果,它们越来越高,便是移植到伐尔哈拉去都毫无愧
色,而杜松的盘绕的藤蔓,累累结着果实,铺在地上;有时,我还跑到沼泽地区去,那
里的松萝地衣像花彩一样从云杉上垂悬下来,还有一些菌子,它们是沼泽诸神的圆桌,
摆设在地面,更加美丽的香章像蝴蝶或贝壳点缀在树根;在那里淡红的石竹和山茱萸生
长着,红红的桤果像妖精的眼睛似地闪亮,蜡蜂在攀援时,最坚硬的树上也刻下了深槽
而破坏了它们,野冬青的浆果美得更使人看了流连忘返;此外还有许许多多野生的不知
名的禁果将使他目眩五色,它们太美了,不是人类应该尝味的。我并没有去访问哪个学
者,我访问了一棵棵树,访问了在附近一带也是稀有的林木,它们或远远地耸立在牧场
的中央,或长在森林、沼泽的深处,或在小山的顶上;譬如黑桦木,我就看到一些好标
本,直径有两英尺:还有它们的表亲黄桦木,宽弛地穿着金袍,像前述的那种一样地散
发香味,又如山毛榉,有这样清洁的树干,美丽地绘着苔藓之色,处处美妙呵,除了一
些散在各地的样本,在这乡镇一带,我只知道有一个这样的小小的林子,树身已相当大
了,据说还是一些被附近山毛榉的果实吸引来的鸽子播下的种子;当你劈开树木的时候,
银色的细粒网闪发光,真值得鉴赏;还有,椴树,角树;还有学名为Celtis occidenta
lis的假榆树,那就只有一棵是长得好的;还有,可以作挺拔的桅杆用的高高的松树,以
及作木瓦用的树;还有比一般松树更美妙的我们的铁杉,像一座宝塔一样矗立在森林中;
还有我能提出的许多别的树。在夏天和冬天,我便访问这些神庙。
有一次巧极了,我就站在一条彩虹的桥墩上,这条虹罩在大气的下层,给周围的草
叶都染上了颜色,使我眼花缭乱,好像我在透视一个彩色的晶体。这里成了一个虹光的
湖沼,片刻之间,我生活得像一只海豚。要是它维持得更长久一些,那色彩也许就永远
染在我的事业与生命上了。而当我在铁路堤道上行走的时候,我常常惊奇地看到我的影
子周围,有一个光轮,不免自以为也是一个上帝的选民了。有一个访客告诉我,他前面
的那些爱尔兰人的影子周围并没有这种光轮,只有土生的人才有这特殊的标识。班文钮
托·切利尼在他的回忆录中告诉过我们,当他被禁闭在圣安琪罗宫堡中的时候,在他有
了一个可怕的梦或幻景之后,就见一个光亮的圆轮罩在他自己的影子的头上了,不论是
黎明或黄昏,不论他是在意大利或法兰西;尤其在草上有露珠的时候,那光轮更清楚。
这大约跟我说起的是同样的现象,它在早晨显得特别清楚,但在其余的时间,甚至在月
光底下,也可以看到。虽然经常都如此,却从没有被注意,对切利尼那样想象力丰富的
人,这就足以构成迷信的基础了。他还说,他只肯指点给少数人看,可是,知道自己有
着这种光轮的人,难道真的是卓越的吗?
有一个下午我穿过森林到美港去钧鱼,以弥补我的蔬菜的不足。我沿路经过了快乐
草地,它是和倍克田庄紧相连的,有个诗人曾经歌唱过这僻隐的地方,这样开头:
“入口是愉快的田野,
那里有些生苔的果树,
让出一泓红红的清溪,
水边有闪逃的麝香鼠,
还有水银似的鳟鱼啊,
游来游去。”
还在我没有住到瓦尔登之前,我曾想过去那里生活。我曾去“钩”过苹果,纵身跃
过那道溪,吓唬过麝香鼠和鳟鱼。在那些个显得漫长、可以发生许多事情的下午中间的
一个,当我想到该把大部分时间用于大自然的生活,因而出动之时,这个下午已过去了
一半。还在途中呢,就下了阵雨,使我不得不在一棵松树下躲了半个小时,我在头顶上
面,搭了一些树枝,再用手帕当我的遮盖;后来我索性下了水,水深及腰,我在梭鱼草
上垂下了钓丝,突然发现我自己已在一块乌云底下,雷霆已开始沉重地擂响,我除了听
他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想,天上的诸神真神气,要用这些叉形的闪光来迫害我这个
可怜的没有武装的渔人,我赶紧奔到最近一个茅屋中去躲,那里离开无论哪一条路,都
是半英里,它倒是跟湖来得近些,很久以来就没有人在那里住了:
“这里是诗人所建,
在他的风烛残年,
看这小小的木屋,
也有毁灭的危险。”
缪斯女神如此寓言。可是我看到那儿现在住着一个爱尔兰人,叫约翰·斐尔德,还
有他的妻子和好几个孩子,大孩子有个宽阔的脸庞,已经在帮他父亲做工了,这会儿他
也从沼泽中奔回家来躲雨,小的婴孩满脸皱纹,像先知一样,有个圆锥形的脑袋,坐在
他父亲的膝盖上像坐在贵族的宫廷中,从他那个又潮湿又饥饿的家里好奇地望着陌生人,
这自然是一个婴孩的权利,他却不知道自己是贵族世家的最后一代,他是世界的希望,
世界注目的中心,并不是什么约翰·斐尔德的可怜的、饥饿的小子。我们一起坐在最不
漏水的那部分屋顶下,而外面却是大雨又加大雷,我从前就在这里坐过多少次了,那时
载了他们这一家而飘洋过海到美国来的那条船还没有造好呢。这个约翰·斐尔德显然是
一个老实、勤恳,可是没有办法的人;他的妻子呢,她也是有毅力的,一连不断地在高
高的炉子那儿做饭;圆圆的、油腻的脸,露出了胸,还在梦想有一天要过好日子呢,手
中从来不放下拖把,可是没有一处看得到它发生了作用。小鸡也躲雨躲进了屋,在屋子
里像家人一样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跟人类太相似了,我想它们是烤起来也不会好吃的。
它们站着,望着我的眼睛,故意来啄我的鞋子。同时,我的主人把他的身世告诉了我,
他如何给邻近一个农夫艰苦地在沼泽上工作,如何用铲子或沼泽地上用的锄头翻一片草
地,报酬是每英亩十元,并且利用土地和肥料一年,而他那个个子矮小、有宽阔的脸庞
的大孩子就在父亲身边愉快地工作,并不知道他父亲接洽的是何等恶劣的交易。我想用
我的经验来帮助他,告诉他我们是近邻,我呢,是来这儿钓鱼的,看外表,好比是一个
流浪人,但也跟他一样,是个自食其力的人;还告诉他我住在一座很小的、光亮的、干
净的屋子里,那造价可并不比他租用这种破房子一年的租费大;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也
能够在一两个月之内,给他自己造起一座皇宫来;我是不喝茶,不喝咖啡,不吃牛油,
不喝牛奶,也不吃鲜肉的,因此我不必为了要得到它们而工作;而因为我不拼命工作,
我也就不必拼命吃,所以我的伙食费数目很小;可是因为他一开始就要茶、咖啡、牛油、
牛奶和牛肉,他就不得不拼命工作来偿付这一笔支出,他越拼命地工作,就越要吃得多,
以弥补他身体上的消耗,——结果开支越来越大,而那开支之大确实比那时日之长更加
厉害了,因为他不能满足,一生就这样消耗在里面了,然而他还认为,到美国来是一件
大好事,在这里你每天可以吃到茶,咖啡和肉。可是那唯一的真正的美国应该是这样的
一个国家,你可以自由地过一种生活,没有这些食物也能过得好,在这个国土上,并不
需要强迫你支持奴隶制度,不需要你来供养一场战争,也不需要你付一笔间接或直接的
因为这一类事情而付的额外费用。我特意这样跟他说,把他当成一个哲学家,或者当他
是希望做一个哲学家的人。我很愿意让这片草原荒芜下去,如果是因为人类开始要赎罪,
而后才有这样的结局的。一个人不必去读了历史,才明白什么东西对他自己的文化最有
益。可是,唉!一个爱尔兰人的文化竟是用一柄沼泽地带用的锄头似的观念来开发的事
业。我告诉他,既然在沼泽上拼命做苦工,他必须有厚靴子和牢固衣服,它们很快就磨
损破烂了,我却只穿薄底鞋和薄衣服,价值还不到他的一半,在他看来我倒是穿得衣冠
楚楚,像一个绅士(事实上,却并不是那样),而我可以不花什么力气,像消遣那样用
一两小时的时间,如果我高兴的话,捕捉够吃一两天的鱼,或者赚下够我一星期花费的
钱。如果他和他的家庭可以简单地生活,他们可以在夏天,都去拣拾越橘,以此为乐。
听到这话,约翰就长叹一声,他的妻子两手叉腰瞪着我,似乎他们都在考虑,他们有没
有足够的资金来开始过这样的生活,或者学到的算术是不是够他们把这种生活坚持到底。
在他们看来,那是依靠测程和推算,也不清楚这样怎么可以到达他们的港岸;于是我揣
想到了,他们还是会勇敢地用他们自己的那个方式来生活,面对生活,竭力奋斗,却没
法用任何精锐的楔子楔入生活的大柱子,裂开它,细细地雕刻;——他们想到刻苦地对
付生活,像人们对付那多刺的蓟草一样。可是他们是在非常恶劣的形势下面战斗的,—
—唉,约翰·斐尔德啊!不用算术而生活,你已经一败涂地了。
“你钓过鱼吗?”我问。“啊,钓过,有时我休息的时候,在湖边钓过一点,我钓
到过很好的鲈鱼。”“你用什么钓饵!”“我用鱼虫钓银鱼,又用银鱼为饵钓鲈鱼。”
“你现在可以去了,约翰,”他的妻子容光焕发、满怀希望他说;可是约翰踌躇着。
阵雨已经过去了,东面的林上一道长虹,保证有个美好的黄昏;我就起身告辞。出
门以后,我又向他们要一杯水喝,希望看一看他们这口井的底奥,完成我这一番调查;
可是,唉!井是浅的,尽是流沙,绳子是断的,桶子破得没法修了。这期间,他们把一
只厨房用的杯子找了出来,水似乎蒸馏过,几经磋商,拖延再三,最后杯子递到口渴的
人的手上,还没凉下来,而且又混浊不堪。我想,是这样的脏水在支持这几条生命;于
是,我就很巧妙地把灰尘摇到一旁,闭上眼睛,为了那真诚的好客而干杯,畅饮一番。
在牵涉到礼貌问题的时候,我在这类事情上,并不苛求。
雨后,当我离开了爱尔兰人的屋子,又跨步到湖边,涉水经过草原上的积水的泥坑
和沼泽区的窟窿,经过荒凉的旷野,忽然有一阵子我觉得我急于去捕捉梭鱼的这种心情,
对于我这个上过中学、进过大学的人,未免太猥琐了;可是我下了山,向着满天红霞的
西方跑,一条长虹挑在我的肩上,微弱的铃声经过了明澈的空气传入我的耳中,我又似
乎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我的守护神在对我说话了,——要天天都远远地出去渔猎,——
越远越好,地域越宽广越好,——你就在许多的溪边,许许多多人家的炉边休息,根本
不用担心。记住你年轻时候的创造力。黎明之前你就无忧无虑地起来,出发探险去。让
正午看到你在另一个湖边。夜来时,到处为家。没有比这里更广大的土地了,也没有比
这样做更有价值的游戏了。按照你的天性而狂放地生活,好比那芦苇和羊齿,它们是永
远不会变成英吉利干草的啊。让雷霆咆哮,对稼穑有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并不是
给你的信息。他们要躲在车下,木屋下,你可以躲在云下。你不要再以手艺为生,应该
以游戏为生。只管欣赏大地,可不要想去占有。由于缺少进取心和信心,人们在买进卖
出,奴隶一样过着生活哪。
呵,倍克田庄!
以小小烂漫的阳光
为最富丽的大地风光。……
牧场上围起了栏杆,
没有人会跑去狂欢。……
你不曾跟人辩论,
也从未为你的疑问所困,
初见时就这样驯良,
你穿着普通的褐色斜纹。……
爱者来,
憎者亦来,
圣鸽之子,
和州里的戈艾·福克斯,
把阴谋吊在牢固的树枝上!
人们总是夜来驯服地从隔壁的田地或街上,回到家里,他们的家里响着平凡的回音,
他们的生命,消蚀于忧愁,因为他们一再呼吸着自己吐出的呼吸;早晨和傍晚,他们的
影子比他们每天的脚步到了更远的地方。我们应该从远方,从奇遇、危险和每天的新发
现中,带着新经验,新性格而回家来。
我还没有到湖边,约翰·斐尔德已在新的冲动下,跑到了湖边,他的思路变了,今
天日落以前不再去沼泽工作了。可是他,可怜的人,只钓到一两条鱼,我却钓了一长串,
他说这是他的命运;可是,后来我们换了座位,命运也跟着换了位。可怜的约翰·斐尔
德!我想他是不会读这一段话的,除非他读了会有进步,——他想在这原始性的新土地
上用传统的老方法来生活,——用银鱼来钓鲈鱼。有时,我承认,这是好钓饵。他的地
平线完全属于他所有,他却是一个穷人,生来就穷,继承了他那爱尔兰的贫困或者贫困
生活,还继承了亚当的老祖母的泥泞的生活方式,他或是他的后裔在这世界上都不能上
升,除非他们的长了蹼的陷在泥沼中的脚,穿上了有翼的靴。
更高的规律
当我提着一串鱼,拖着钓竿穿过树林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瞥见
一只土拨鼠偷偷地横穿过我的小径,就感到了一阵奇怪的野性喜悦的颤抖,我被强烈地
引诱了,只想把它抓住,活活吞下肚去,倒不是因为我那时肚子饿了,而只是因为它所
代表的是野性。我在湖上生活的时候,有过一两次发现自己在林中奔跑,像一条半饥饿
的猎犬,以奇怪的恣肆的心情,想要觅取一些可以吞食的兽肉,任何兽肉我都能吞下去。
最狂野的一些景象都莫名其妙地变得熟悉了。我在我内心发现,而且还继续发现,我有
一种追求更高的生活,或者说探索精神生活的本能,对此许多人也都有过同感,但我另
外还有一种追求原始的行列和野性生活的本能,这两者我都很尊敬。我之爱野性,不下
于我之爱善良。钓鱼有一种野性和冒险性,这使我喜欢钓鱼。有时候我愿意粗野地生活,
更像野兽似的度过我的岁月。也许正因为我在年纪非常轻的时候就钓过鱼打过猎,所以
我和大自然有亲密的往还。渔猎很早就把我们介绍给野外风景,将我们安置在那里,不
然的话,在那样的年龄,是无法熟悉野外风景的。渔夫,猎户,樵夫等人,终身在原野
山林中度过,就一个特殊意义来说,他们已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他们在工作的间歇里比
诗人和哲学家都更适宜于观察大自然,因为后者总是带着一定的目的前去观察的。大自
然不怕向他们展览她自己。旅行家在草原上自然而然地成了猎手,在密苏里和哥伦比亚
上游却成了捕兽者,而在圣玛丽大瀑布那儿,就成了渔夫。但仅仅是一个旅行家的那种
人得到的只是第二手的不完备的知识,是一个可怜的权威。我们最发生兴趣的是,当科
学论文给我们报告,已经通过实践或者出于本能而发现了一些什么,只有这样的报告才
真正属于人类,或者说记录了人类的经验。
有些人说北方佬很少娱乐,因为他们公定假日既少,男人和小孩玩的游戏又没有像
英国的那样多。这话错了,因为在我们这里,更原始、更寂寞的渔猎之类的消遣还没有
让位给那些游戏呢。几乎每一个跟我同时代的新英格兰儿童,在十岁到十四岁中间都掮
过猎枪,而他的渔猎之地也不像英国贵族那样地划定了界限,甚至还比野蛮人的都广大
得多。所以,他不常到公共场所游戏是不足为奇的。现在的情形却已经在起着变化,并
不是因为人口增加,而是因为猎物渐渐减少,也许猎者反而成了被猎的禽兽的好朋友,
保护动物协会也不例外。
况且,我在湖边时,有时捕鱼,只是想换换我的口味。我确实像第一个捕鱼人一样,
是由于需要的缘故才捕鱼的。尽管我以人道的名义反对捕鱼,那全是假话,其属于我的
哲学的范畴,更甚于我的感情的范畴。这里我只说到捕鱼,因为很久以来,我对于打鸟
有不同的看法,还在我到林中来之前,已卖掉了我的猎枪。倒不是因为我为人比别人残
忍,而是因为我一点感觉不到我有什么恻隐之心。我既不可怜鱼,也不可怜饵虫。这已
成了习惯。至于打鸟,在我那背猎枪的最后几年里,我的借口是我在研究飞鸟学,我找
的只是罕见或新奇之鸟。可是我承认,现在我有比这更好的一种研究飞鸟学的方式了。
你得这样严密仔细地观察飞鸟的习惯啊,就凭这样一个理由,已经可以让我取消猎枪了。
然而,不管人们怎样根据人道来反对,我还是不得不怀疑,是否有同样有价值的娱乐,
来代替打猎的;当一些朋友们不安地探问我的意见,应不应该让孩子们去打猎,我总是
回答,应该,——因为我想起这是我所受教育中最好的一部分,——让他们成为猎者吧,
虽然起先他们只是运动员,最后,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才成为好猎手,这样他们将来就
会晓得,在这里或任何地方的莽原里并没有足够的鸟兽,来供给他们打猎的了。迄今为
止,我还是同意乔臾写的那个尼姑的意见,她说:
“没有听到老母鸡说过
猎者并不是圣洁的人。”在个人的和种族的历史中还都曾经有过一个时期,那时猎
者被称颂为“最好的人”,而阿尔贡金族的印第安人就曾这样称呼过他们。我们不能不
替一个没有放过一枪的孩子可怜,可怜他的教育被忽视,他不再是有人情的了。对那些
沉湎在打猎上面的少年,我也说过这样的活,我相信他们将来是会超越过这个阶段的。
还没有一个人在无思无虑地过完了他的童年之后,还会随便杀死任何生物,因为生物跟
他一样有生存的权利。兔子到了末路,呼喊得真像一个小孩。我警告你们,母亲们,我
的同情并不总是作出通常的那种爱人类的区别的。
青年往往通过打猎接近森林,并发展他身体里面最有天性的一部分。他到那里去,
先是作为一个猎人,一个钓鱼的人,到后来,如果他身体里已播有更善良生命的种子,
他就会发现他的正当目标也许是变成诗人,也许成为自然科学家,猎枪和钓竿就抛诸脑
后了。在这一方面,人类大多数都还是并且永远是年轻的。在有些国家,爱打猎的牧师
并非不常见。这样的牧师也许可以成为好的牧犬,但决不是一个善良的牧羊人。我还奇
怪着呢,什么伐木、挖冰,这一类事是提也不用提了,现在显然只剩下一件事,还能够
把我的市民同胞,弗论老少,都吸引到瓦尔登湖上来停留整整半天,只有这一件例外,
那就是钓鱼。一般说,他们还不认为他们很幸运,他们这半天过得还很值得,除非他们
钓到了长长一串鱼,其实他们明明得到了这样的好机会,可以一直观赏湖上风光。他们
得去垂钩一千次,然后这种陋见才沉到了湖底,他们的目标才得到了净化;毫无疑问,
这样的净化过程随时都在继续着。州长和议员们对于湖沼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因为他
们只在童年时代,曾经钓过鱼;现在他们太老了,道貌岸然,怎么还能去钓鱼?因此他
们永远不知渔乐了。然而,他们居然还希望最后到天堂中去呢。如果他们立法,主要是
作出该湖准许多少钓钩的规定;但是,他们不知道那钓钩上钓起了最好的湖上风光,而
立法也成为钓饵了。可见,甚至在文明社会中,处于胚胎状态的人,要经过一个渔猎者
的发展阶段。
近年来我一再地发觉,我每钓一次鱼,总觉得我的自尊心降落了一些。我尝试又尝
试。我有垂钓的技巧,像我的同伴们一样,又天生有垂钓的嗜好,一再促使我钓鱼去,
可是等到我这样做了,我就觉得还是不钓鱼更好些,我想我并没有错。这是一个隐隐约
约的暗示,好像黎明的微光一样。无疑问的,我这种天生嗜好是属于造物中较低劣的一
种,然而我的捕鱼兴趣每年都减少了一点儿,而人道观点,甚至于智慧却并没有增加,
目前我已经不再是钩鱼人了。可是我知道,如果我生活在旷野中,我还会再给引诱去作
热忱的渔夫和猎人的。况且,这种鱼肉以及所有的肉食,基本上是不洁的,而且我开始
明白,哪儿来的那么多家务,哪儿产生的那个愿望:要每天注意仪表,要穿得清洁而可
敬,房屋要管理得可爱而没有任何恶臭难看的景象,要做到这点,花费很大。好在我身
兼屠夫,杂役,厨师,又兼那吃一道道菜肴的老爷,所以我能根据不寻常的全部经验来
说话。我反对吃兽肉的主要理由是因为它不干净,再说,在捉了,洗了,煮了,吃了我
的鱼之后,我也并不觉得它给了我什么了不起的营养。既不足道,又无必要,耗资却又
太大。一个小面包,几个土豆就很可以了,既少麻烦,又不肮脏。我像许多同时代人一
样,已经有好几年难得吃兽肉或茶或咖啡等等了;倒不是因为我找出了它们的缺点,而
是因为它们跟我的想法不适应。对兽肉有反感并不是由经验引起的,而是一种本能。卑
贱的刻苦生活在许多方页都显得更美,虽然我并不曾做到,至少也做到了使我的想象能
满意的地步。我相信每一个热衷于把他更高级的、诗意的官能保存在最好状态中的人,
必然是特别地避免吃兽肉,还要避免多吃任何食物的。昆虫学家认为这是值得注意的事
实,——我从柯尔比和斯班司的书中读到,——“有些昆虫在最完美状态中,虽有饮食
的器官,并不使用它们,”他们把这归纳为“一个一般性的规则,在成虫时期的昆虫吃
得比它们在蛹期少得多,贪吃的蛹一变而为蝴蝶,……贪婪的蛆虫一变而为苍蝇之后”,
只要有一两滴蜜或其他甘洌液体就很满足了。蝴蝶翅下的腹部还是蛹的形状。就是这一
点东西引诱它残杀昆虫。大食者是还处于蛹状态中的人;有些国家的全部国民都处于这
种状态,这些国民没有幻想,没有想象力,只有一个出卖了他们的大肚皮。
要准备,并烹调这样简单、这样清洁,而不至于触犯了你的想象力的饮食是难办的
事;我想,身体固然需要营养,想象力同样需要营养,二者应该同时得到满足,这也许
是可以做到的。有限度地吃些水果,不必因此而替胃囊感到羞耻,决不会阻碍我们最有
价值的事业。但要是你在盘中再加上一点儿的作料,这就要毒害你了。靠珍羞美味来生
活是不值得的。有许多人,要是给人看到在亲手煮一顿美食,不论是荤的或素的,都难
免羞形于色,其实每天都有人在替他煮这样的美食。要是这种情形不改变,我们就无文
明可言,即使是绅士淑女,也不是真正的男人女人。这方面当然已提供了应当怎样改变
的内容。不必问想象力为什么不喜好兽肉和脂肪。知道它不喜好就够了。说人是一种食
肉动物,不是一种责备吗?是的,把别的动物当作牺牲品,在很大一个程度里,可以使
他活下来,事实上的确也活下来了;可是,这是一个悲惨的方式,——任何捉过兔子,
杀过羊羔的人都知道,——如果有人能教育人类只吃更无罪过、更有营养的食物,那他
就是人类的恩人。不管我自己实践的结果如何,我一点也不怀疑,这是人类命运的一部
分,人类的发展必然会逐渐地进步到把吃肉的习惯淘汰为止,必然如此,就像野蛮人和
较文明的人接触多了之后,把人吃人的习惯淘汰掉一样。
如果一个人听从了他的天性的虽然最微弱,却又最持久的建议——那建议当然是正
确的——那他也不会知道这建议将要把他引导到什么极端去,甚至也会引导到疯狂中去;
可是当他变得更坚决更有信心时,前面就是他的一条正路。一个健康的人内心最微弱的
肯定的反对,都能战胜人间的种种雄辩和习俗。人们却很少听从自己的天性,偏偏在它
带他走入歧途时,却又听从起来。结果不免是肉体的衰退,然而也许没有人会引以为憾。
因为这些生活是遵循了更高的规律的。如果你欢快地迎来了白天和黑夜,生活像鲜花和
香草一样芳香,而且更有弹性,更如繁星,更加不朽,——那就是你的成功。整个自然
界都庆贺你,你暂时也有理由祝福你自己。最大的益处和价值往往都受不到人们的赞赏。
我们很容易怀疑它们是否存在。我们很快把它们忘记了。它们是最高的现实。也许那些
最惊人、最真实的事实从没有在人与人之间交流。我每天生命的最真实收获,也仿佛朝
霞暮霭那样地不可捉摸,不可言传。我得到的只是一点儿尘埃,我抓住的只是一段彩虹
而已。
然而我这个人绝不苛求;一只油煎老鼠,如果非吃不可,我也可以津津有味地吃下
去。我只喝白开水已有这么久了,其原因同我爱好大自然的天空远胜过吸食鸦片烟的人
的吞云吐雾一样。我欢喜经常保持清醒,而陶醉的程度是无穷的。我相信一个聪明人的
唯一饮料是白开水,酒并不是怎样高贵的液体,试想一杯热咖啡足以捣毁一个早晨的希
望,一杯热茶又可以把晚上的美梦破坏掉!啊,受到它们的诱惑之后,我曾经如何地堕
落过!甚至音乐也可以使人醉倒。就是这一些微小的原因竟毁灭过希腊和罗马,将来还
要毁灭英国和美国。一切醉人的事物之中,谁不愿意因为呼吸了新鲜空气而陶醉呢?我
反对长时间的拼命做苦工的理由是它强迫我也拼命地吃和喝。可是说实话,在这些方面,
近来我似乎也不那么挑剔了。我很少把宗教带上食桌,我也不寻求祝福,这却不是因为
我更加聪明了,我不能不从实供认,而是因为,不管多么遗憾,我也一年年地更加粗俗
了,更加冷漠了。也许这一些问题只有年轻人关心,就像他们关心诗歌一样。“哪儿”
也看不见我的实践,我的意见却写在这里了。然而,我并不觉得我是吠陀经典上说的那
种特权阶级,它说过:“于万物主宰有大信心者,可以吃一切存在之事物,”这是说他
可以不用问吃的是什么,是谁给他预备的,然而,就是在他们那种情形下,也有这一点
不能不提起,正如一个印度的注释家说过的,吠陀经典是把这一个特权限制在“患难时
间”里的。
谁个没有吃得津津有味过,而胃囊却一无所获?我曾经欣然想到,由于一般的所谓
知味,我有了一种精神上的感悟,通过味觉受到后发。坐在小山上吃的浆果营养了我的
天性。“心不在焉,”曾子说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能知道食
份的真味的人决不可能成为饕餮,不这样的人才是饕餮。一个清教徒可能狂吞他的面包
皮屑,正如一个议员大嚼甲鱼。食物入口并不足以玷辱一个人,但他吃这种食物的胃口
却足以玷辱他。问题不在量,不在质,而在口腹的贪嗜上,如果吃东西不是为了养活我
们的生命,也不是为了激励我们的精神生活,而是为了在肚皮里缠住我们的蛔虫。一个
猎者爱吃乌龟、麝鼠或其他野蛮的食物,一个漂亮太太爱吃小牛蹄做的冻肉,或海外的
沙丁鱼,他们是一样的,他到他的湖边去,她拿她的肉冻罐。使人惊奇的是他们,你,
我,怎么能过如此卑劣的禽兽生活,只是吃吃喝喝。
我们的整个生命是惊人地精神性的。善恶之间,从无一瞬休战。善是唯一的授予,
永不失败。在全世界为之振鸣的竖琴音乐中,善的主题给我们以欣喜。这竖琴好比宇宙
保险公司里的旅行推销员,宣传它的条例,我们的小小善行是我们所付的保险费。虽然
年轻人最后总要冷淡下去,宇宙的规律却是不会冷淡的,而是永远和敏感的人站在一边。
从西风中听一听谴责之辞吧,一定有的,听不到的人是不幸的。我们每弹拨一根弦,每
移动一个音栓的时候,可爱的寓意渗透了我们的心灵。许多讨厌的声音,传得很远,听
来却像音乐,对于我们卑贱的生活,这真是一个傲然的可爱的讽刺。
我们知道我们身体里面,有一只野兽,当我们的更高的天性沉沉欲睡时,它就醒过
来了。这是官能的,像一条毒蛇一样,也许难于整个驱除掉;也像一些虫子,甚至在我
们生活着并且活得很健康的时候,它们寄生在我们的体内。我们也许能躲开它,却永远
改变不了它的天性。恐怕它自身也有一定的健壮,我们可以很健康,却永远不能是纯净
的。那一天我拣到了一只野猪的下腭骨,有雪白的完整的牙齿和长牙,还有一种和精神
上的不同的动物性的康健和精力。这是用节欲和纯洁以外的方法得到的。“人之所以异
于禽兽者几希,”孟子说,“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如果我们谨守着纯洁,谁知道将
会得到何等样的生命?如果我知道有这样一个聪明人,他能教给我洁身自好的方法,我
一定要去找他。“能够控制我们的情欲和身体的外在官能,并做好事的话,照吠陀经典
的说法,是在心灵上接近神的不可缺少的条件。”然而精神是能够一时之间渗透并控制
身体上的每一个官能和每一个部分,而把外表上最粗俗的淫荡转化为内心的纯洁与虔诚
的。放纵了生殖的精力将使我们荒淫而不洁;克制了它则使我们精力洋溢而得到鼓舞。
贞洁是人的花朵;创造力、英雄主义、神圣等等只不过是它的各种果实。当纯洁的海峡
畅通了,人便立刻奔流到上帝那里。我们一忽儿为纯洁所鼓舞,一忽儿因不洁而沮丧。
自知身体之内的兽性在一天天地消失,而神性一天天地生长的人是有福的,当人和劣等
的兽性结合时,便只有羞辱。我担心我们只是农牧之神和森林之神那样的神或半神与兽
结合的妖怪,饕餮好色的动物。我担心,在一定程度上,我们的一生就是我们的耻辱。
——
“这人何等快乐,斩除了脑中的林莽,
把内心的群兽驱逐到适当的地方。
……
能利用他的马、羊、狼和一切野兽,
而自己和其他动物相比,不算蠢驴。
否则,人不单单放牧一群猪猡,
而且也是这样那样的鬼怪妖魔,
使它们狂妄失性,使他们越来越坏。
一切的淫欲,虽然有许多形态,却只是一个东西,纯洁的一切也只是一个东西。一
个人大吃大喝,男女同居,或淫荡地睡觉,只是一回事。这属于同一胃口,我们只要看
到一个人在于其中的一件事,就能够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好色之徒。不洁和纯洁是不能
一起站立,一起就座的。我们只要在穴洞的一头打一下蛇,它就会在另一头出现。如果
你想要贞洁,你必须节制。什么是贞洁呢?一个人怎么知道他是贞洁的呢?他不能知道。
我们只听说过,但不知道它是怎样的。我们依照我们听到过的传说来说明它。智慧和纯
洁来之于力行,从懒惰中却出现了无知和淫欲。对一个学生来说,淫欲是他心智懒惰的
结果,一个不洁的人往往是一个懒惰的人:他坐在炉边烤火,他在阳光照耀下躺着,他
没有疲倦,就要休息。如果要避免不洁和一切罪恶,你就热忱地工作吧,即使是打扫马
厩也行。天性难于克制,但必须克制。如果你不比异教徒纯洁,如果你不比异教徒更能
克制自己,如果你不比异教徒更虔敬,那你就算是基督徒又怎么样呢?我知道有很多被
认为是异教的宗教制度,它们的教律使读者感到羞愧,并且要他作新的努力,虽然要努
力的只不过是奉行仪式而已。
我不愿意说这些话,但并不是由于主题,一我也不管我的用字是何等亵猥,——而
是因为说这些话,就泄露出我自己的不洁。对于一种淫欲的形式,我们常常可以无所忌
惮地畅谈,对于另一种却又闭口无言。我们已经太堕落了。所以不能简单地谈人类天性
的必要活动。在稍早一些的几个时代,在某些国内,每一样活动都可以正经谈论,并且
也都由法律控制。印度的立法者是丝毫不嫌其琐碎的,尽管近代人不以为然。他教人如
何饮,食,同居,如何解大小便等等,把卑贱的提高了,而不把它们作为琐碎之事,避
而不谈。
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圣庙的建筑师。他的身体是他的圣殿,在里面,他用完全是自己
的方式来崇敬他的神,他即使另外去琢凿大理石,他还是有自己的圣殿与尊神的。我们
都是雕刻家与画家,用我们的血,肉,骨骼做材料。任何崇高的品质,一开始就使一个
人的形态有所改善,任何卑俗或淫欲立刻使他变成禽兽。
在一个九月的黄昏,约翰·发尔末做完一天艰苦的工作之后,坐在他的门口,他的
心事多少还奔驰在他的工作上。洗澡之后,他坐下来给他的理性一点儿休息。这是一个
相当寒冷的黄昏,他的一些邻人担心会降霜。他沉思不久,便听到了笛声,跟他的心情
十分协调。他还在想他的工作,虽然他尽想尽想着,还在不由自主地计划着、设计着,
可是他对这些事已不大关心了。这大不了是皮屑,随时可以去掉的。而笛子的乐音,是
从不同于他那个工作的环境中吹出来的,催他沉睡着的官能起来工作。柔和的乐音吹走
了街道、村子和他居住的国家。有一个声音对他说,——在可能过光荣的生活的时候,
为什么你留在这里,过这种卑贱的苦役的生活呢?同样的星星照耀着那边的大地,而不
是这边的,——可是如何从这种境况中跳出来,真正迁移到那里去呢?他所能够想到的
只是实践一种新的刻苦生活,让他的心智降入他的肉体中去解救它,然后以日益增长的
敬意来对待他自己。
禽兽为邻
有时我有一个钓鱼的伴侣,他从城那一头,穿过了村子到我的屋里来。我们一同捕
鱼,好比请客吃饭,同样是一种社交活动。
隐士,我不知道这世界现在怎么啦。三个小时来,我甚至没听到一声羊齿植物上的
蝉鸣。鸽子都睡在鸽房里,——它们的翅膀都不扑动。此刻,是否哪个农夫的正午的号
角声在林子外面吹响了?雇工们要回来吃那煮好的腌牛肉和玉米粉面包,喝苹果酒了。
人们为什么要这样自寻烦恼?人若不吃不喝,可就用不到工作了。我不知道他们收获了
多少。谁愿意住在那种地方,狗吠得使一个人不能够思想?啊,还有家务!还得活见鬼,
把铜把手擦亮,这样好的天气里还要擦亮他的浴盆!还是没有家的好。还不如住在空心
的树洞里;也就不会再有早上的拜访和夜间的宴会!只有啄木鸟的啄木声。啊,那里人
们蜂拥着;那里太阳太热;对我来说,他们这些人世故太深了。我从泉水中汲水,架上
有一块棕色的面包。听!我听到树叶的沙沙声。是村
中饿慌了的狗在追猎?还是一只据说迷了路的小猪跑到这森林里来了?下雨后,我
还看见过它的脚印呢。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的黄栌树和多花蔷薇在战抖了。——呃,
诗人先生,是你吗?你觉得今天这个世界怎么样?
诗人。看这些云,如何地悬挂在天上!这就是我今天所看见的最伟大的东西了。在
古画中看不到这样的云,在外国也都没有这样的云,——除非我们是在西班牙海岸之夕)。
这是一个真正的地中海的天空。我想到,既然我总得活着,而今天却没有吃东西,那我
就该去钓鱼了。这是诗人的最好的工作。这也是我唯一懂得的营生。来吧,我们一起去。
隐士。我不能拒绝你。我的棕色的面包快要吃完了。我很愿意马上跟你一起去,可
是我正在结束一次严肃的沉思。我想很快就完了。那就请你让我再孤独一会儿。可是,
为了免得大家都耽误,你可以先掘出一些钓饵来。这一带能作钓饵的蚯蚓很少,因为土
里从没有施过肥料;这一个物种几乎绝种了。挖掘鱼饵的游戏,跟钓鱼实在是同等有味
的,尤其肚皮不饿的话,这一个游戏今天你一个人去做吧。我要劝你带上铲子,到那边
的落花生丛中去挖掘;你看见那边狗尾草在摇摆吗?我想我可以保证,如果你在草根里
仔细地找,就跟你是在除败草一样,那每翻起三块草皮,你准可以捉到一条蚯蚓。或者,
如果你愿意走远一些,那也不是不聪明的,因为我发现钓饵的多少,恰好跟距离的平方
成正比。
隐士独白。让我看,我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以为我是在这样的思维的框框中,我
对周围世界的看法是从这样的角度看的。我是应该上天堂去呢,还是应该去钓鱼?如果
我立刻可以把我的沉思结束,难道还会有这样一个美妙的机会吗?我刚才几乎已经和万
物的本体化为一体,这一生中我还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我恐怕我的思想是不会再回来
的了。如果吹口哨能召唤它们回来,那我就要吹口哨。当初思想向我们涌来的时候,说
一句:我们要想一想,是聪明的吗?现在我的思想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来,我找不到我
的思路了。我在想的是什么呢?这是一个非常朦胧的日子。我还是来想一想孔夫子的三
句话,也许还能恢复刚才的思路。我不知道那是一团糟呢,还是一种处于抽芽发枝状态
的狂喜。备忘录。机会是只有一次的。诗人。怎么啦,隐士;是不是太快了?我已经捉
到了十三条整的,还有几条不全的,或者是大小的;用它们捉小鱼也可以;它们不会在
钓钩上显得太大。这村子的蚯蚓真大极了,银鱼可以饱餐一顿而还没碰到这个串肉的钩
呢。
隐士。好的,让我们去吧。我们要不要到康科德去?如果水位不大高,就可以玩个
痛快了。
为什么恰恰是我们看到的这些事物构成了这个世界?为什么人只有这样一些禽兽做
他的邻居;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老鼠能够填充这个窟窿?我想皮尔贝公司的利用动物,
是利用得好极了,因为那里的动物都负有重载,可以说,是负载着我们的一些思想的。
常来我家的老鼠并不是平常的那种,平常的那种据说是从外地带到这野地里来的,
而常来我家的却是在村子里看不到的土生的野鼠。我寄了一只给一个著名的博物学家,
他对它发生了很大的兴趣。还在我造房子那时,就有一只这种老鼠在我的屋子下面做窝
了,而在我还没有铺好楼板,刨花也还没有扫出去之前,每到午饭时分,它就到我的脚
边来吃商包屑了。也许它从来没有看见过人;我们很快就亲热起来,它驰奔过我的皮鞋,
而且从我的衣服上爬上来。它很容易就爬上屋侧,三下两窜就上去了,像松鼠,连动作
都是相似的。到后来有一天我这样坐着,用肘子支在凳上,它爬上我的衣服,沿着我的
袖子,绕着我盛放食物的纸不断地打转,而我把纸拉向我,躲开它,然后突然把纸推到
它面前,跟它玩躲猫儿,最后,我用拇指与食指拿起一片干酪来,它过来了,坐在我的
手掌中,一口一口地吃了它之后,很像苍蝇似的擦擦它的脸和前掌,然后扬长而去。
很快就有一只美洲鹟来我屋中做窠;一只知更鸟在我屋侧的一棵松树上巢居着,受
我保护。六月里,鹧鸪(Tetraoumbellus)这样怕羞的飞鸟,带了它的幼雏经过我的窗
子,从我屋后的林中飞到我的屋前,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咯咯咯地唤她的孩子们,她的这
些行为证明了她是森林中的老母鸡。你一走近它们,母亲就发出一个信号,它们就一哄
而散,像一阵旋风吹散了它们一样;鹧鸪的颜色又真像枯枝和败叶,经常有些个旅行家,
一脚踏在这些幼雏的中间了,只听得老鸟拍翅飞走,发出那焦虑的呼号,只见它的扑扑
拍动的翅膀,为了吸引那些旅人,不去注意他们的前后左右。母鸟在你们面前打滚,打
旋子,弄得羽毛蓬松,使你一时之间不知道它是怎么一种禽鸟了。幼雏们宁静而扁平的
蹲着,常常把它们的头缩入一张叶子底下,什么也不听,只听着它们母亲从远处发来的
信号,你就是走近它们,它们也不会再奔走,因此它们是不会被发觉的。甚至你的脚已
经踏上了它们,眼睛还望了它们一会儿,可是还不能发觉你踩的是什么。有一次我偶然
把它们放在我摊开的手掌中,因为它们从来只服从它们的母亲与自己的本能,一点也不
觉得恐惧,也不打抖,它们只是照旧蹲着。这种本能是如此之完美,有一次我又把它们
放回到村叶上,其中有一只由于不小心而跌倒在地了,可是我发现它,十分钟之后还是
和别的雏鸟一起,还是原来的姿势。鹧鸪的幼雏不像其余的幼雏那样不长羽毛,比起小
鸡来,它们羽毛更快地丰满起来,而且更加早熟。它们睁大了宁静的眼睛,很显著地成
熟了,却又很天真的样子,使人一见难忘。这种眼睛似乎反映了全部智慧。不仅仅提示
了婴孩期的纯洁,还提示了由经验洗炼过的智慧。鸟儿的这样的眼睛不是与生俱来的,
而是和它所反映的天空同样久远。山林之中还没有产生过像它们的眼睛那样的宝石。一
般的旅行家也都不大望到过这样清澈的一口井。无知而鲁莽的猎者在这种时候常常枪杀
了它们的父母,使这一群无告的幼雏成了四处觅食的猛兽或恶鸟的牺牲品,或逐渐地混
入了那些和它们如此相似的枯叶而同归于尽。据说,这些幼雏要是由老母鸡孵出来,那
稍被惊扰,便到处乱走,很难幸兔,因为它们再听不到母鸟召唤它们的声音。这些便是
我的母鸡和幼雏。
惊人的是,在森林之中,有多少动物是自由而奔放地,并且是秘密地生活着的,它
们在乡镇的周遭觅食,只有猎者才猜到它们在那儿。水獭在这里过着何等僻隐的生活啊!
他长到四英尺长,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大了,也许还没有被人看到过。以前我还看到过浣
熊,就在我的屋子后面的森林中,现在我在晚上似乎依然能听到它们的嘤嘤之声。通常
我上午耕作,中午在树荫之下休息一两个小时,吃过午饭,还在一道泉水旁边读读书,
那泉水是离我的田地半英里远的勃立斯特山上流下来的,附近一个沼泽地和一道小溪都
从那儿发源。到这泉水边去,得穿过一连串草木蓊蔚的洼地,那里长满了苍松的幼树,
最后到达沼泽附近的一座较大的森林。在那里的一个僻隐而荫翳的地方,一棵巨大的白
松下面有片清洁而坚实的草地,可以坐坐。我挖出泉水,挖成了一口井,流出清洌的银
灰色水流,可以提出一桶水,而井水不致混浊。仲夏时分,我几乎每天都在那边取水,
湖水太热了。山鹬把幼雏也带到这里,在泥土中找蚯蚓,又在幼雏之上大约一英尺的地
方飞,飞在泉水之侧,而幼雏们成群结队在下面奔跑,可是后来它看到我,便离了它的
幼雏,绕着我盘旋,越来越近,只有四五英尺的距离了,装出翅膀或脚折断了的样子,
吸引我的注意,使我放过他的孩子们,那时它们已经发出微弱、尖细的叫声,照了她的
指示,排成单行经过了沼泽。或者,我看不见那只母鸟,但是却听到了它们的细声。斑
鸠也在这里的泉水上坐着,或从我头顶上面的那棵柔和的白松的一根丫枝上飞到另一丫
枝;而红色的松鼠,从最近的树枝上盘旋下来,也特别和我亲热,特别对我好奇。不须
在山林中的一些风景点坐上多久,便可以看见它的全体成员轮流出来展览它们自己。
我还是目睹比较不平和的一些事件的见证人。有一天,当我走出去,到我那一堆木
料,或者说,到那一堆树根去的时候,我观察到两只大蚂蚁,一只是红的,另一只大得
多,几乎有半英寸长,是黑色的,正在恶斗。一交手,它们就谁也不肯放松,挣扎着,
角斗着,在木片上不停止地打滚。再往远处看,我更惊奇地发现,木片上到处有这样的
斗士,看来这不是决斗,而是一场战争,这两个蚁民族之间的战争,红蚂蚁总跟黑蚂蚁
战斗,时常还是两个红的对付一个黑的。在我放置木料的庭院中,满坑满谷都是这些迈
密登。大地上已经满布了黑的和红的死者和将死者。这是我亲眼目击的唯一的一场战争,
我曾经亲临前线的唯一的激战犹酣的战场;自相残杀的战争啊,红色的共和派在一边,
黑色的帝国派在另一边。两方面都奋身作殊死之战,虽然我听不到一些声音,人类的战
争还从没有打得这样坚决过。我看到在和丽阳光下,木片间的小山谷中,一双战士死死
抱住不放开,现在是正午,它们准备酣战到日落,或生命消逝为止。那小个儿的红色英
豪,像老虎钳一样地咬住它的仇敌的脑门不放。一面在战场上翻滚,一面丝毫不放松地
咬住了它的一根触须的根,已经把另一根触须咬掉了;那更强壮的黑蚂蚁呢,却把红蚂
蚁从一边到另一边地甩来甩去,我走近一看,它已经把红蚂蚁的好些部分都啃去了,它
们打得比恶狗还凶狠。双方都一点也不愿撤退。显然它们的战争的口号是“不战胜,毋
宁死”。同时,从这山谷的顶上出现了一只孤独的红蚂蚁,它显然是非常地激动,要不
是已经打死了一个敌人,便是还没有参加战斗;大约是后面的理由,因为它还没有损失
一条腿;它的母亲要它拿着盾牌回去,或者躺在盾牌上回去。也许它是阿基勒斯式的英
雄,独自在一旁光火着,现在来救它的普特洛克勒斯,或者替它复仇来了。它从远处看
见了这不平等的战斗,——因为黑蚂蚁大于红蚂蚁将近一倍,——它急忙奔上来,直到
它离开那一对战斗者只半英寸的距离,于是,它觑定了下手的机会,便扑向那黑色斗士,
从它的前腿根上开始了它的军事行动,根本不顾敌人反噬它自己身上的哪一部分;于是
三个为了生命纠缠在一起了,好像发明了一种新的胶合力,使任何铁锁和水泥都比不上
它们。这时,如果看到它们有各自的军乐队,排列在比较突出的木片上,吹奏着各自的
国歌,以激励那些落在后面的战士,并鼓舞那些垂死的战士,我也会毫不惊奇了。我自
己也相当地激动,好像它们是人一样。你越研究,越觉得它们和人类并没有不同。至少
在康科德的历史中,暂且不说美国的历史了,自然是没有一场大战可以跟这一场战争相
比的,无论从战斗人员的数量来说,还是从它们所表现的爱国主义与英雄主义来说。论
人数与残杀的程度,这是一场奥斯特利茨之战,或一场德累斯顿之战。康科德之战算什
么!爱国者死了两个,而路德·布朗夏尔受了重伤!啊,这里的每一个蚂蚁,都是一个
波特利克,高呼着——“射击,为了上帝的缘故,射击!”——而成千生命都像台维斯
和霍斯曼尔的命运一样。这里没有一个雇佣兵。我不怀疑,它们是为了原则而战争的,
正如我的祖先一样,不是为了免去三便士的茶叶税,至于这一场大战的胜负,对于参战
的双方,都是如此之重要,永远不能忘记,至少像我们的邦克山之战一样。
我特别描写的三个战士在同一张木片上搏斗,我把这张木片拿进我的家里,放在我
的窗槛上。罩在一个大杯子下面,以便考察结局。用了这显微镜,先来看那最初提起的
红蚂蚁,我看到,虽然它猛咬敌人前腿的附近,又咬断了它剩下的触须,它自己的胸部
却完全给那个黑色战士撕掉了,露出了内脏,而黑色战士的胸铠却太厚,它没法刺穿;
这受难者的黑色眼珠发出了只有战争才能激发出来的凶狠光芒。它们在杯子下面又挣扎
了半小时,等我再去看时,那黑色战士已经使它的敌人的头颅同它们的身体分了家,但
是那两个依然活着的头颅,就挂在它的两边,好像挂在马鞍边上的两个可怕的战利品,
依然咬住它不放。它正企图作微弱的挣扎,因为它没有了触须,而且只存一条腿的残余
部分,还不知受了多少其他的伤,它挣扎着要甩掉它们;这一件事,又过了半个小时之
后,总算成功了。我拿掉了玻璃杯,它就在这残废的状态下,爬过了窗槛。经过了这场
战斗之后,它是否还能活着,是否把它的余生消磨在荣誉军人院中,我却不知道了;可
是我想它以后是干不了什么了不起的活儿的了。我不知道后来究竟是哪方面战胜的,也
不知道这场大战的原因;可是后来这一整天里我的感情就仿佛因为目击了这一场战争而
激动和痛苦,仿佛就在我的门口发生过一场人类的血淋淋的恶战一样。
柯尔比和斯班司告诉我们,蚂蚁的战争很久以来就备受称道,大战役的日期也曾经
在史册上有过记载,虽然据他们说,近代作家中大约只有胡勃似乎是目击了蚂蚁大战的,
他们说,“依尼斯·薛尔维乌斯曾经描写了,在一枝梨树树干上进行的一场大蚂蚁对小
蚂蚁的异常坚韧的战斗以后”,接下来添注道——“‘这一场战斗发生于教皇攸琴尼斯
第四治下,观察家是著名律师尼古拉斯·毕斯托利安西斯,他很忠实地把这场战争的全
部经过转述了出来。’还有一场类似的大蚂蚁和小蚂蚁的战斗是俄拉乌斯·玛格纳斯记
录的,结果小蚂蚁战胜了,据说战后它们埋葬了小蚂蚁士兵的尸首,可是对它们的战死
的大敌人则暴尸不埋,听任飞鸟去享受。这一件战史发生于克利斯蒂恩第二被逐出瑞典
之前。”至于我这次目击的战争,发生于波尔克总统任期之内,时候在韦勃司特制订的
逃亡奴隶法案通过之前五年。
许多村中的牛,行动迟缓,只配在储藏食物的地窖里追逐乌龟的,却以它那种笨重
的躯体来到森林中跑跑跳跳了,它的主人是不知道的,它嗅嗅老狐狸的窟穴和土拨鼠的
洞,毫无结果;也许是些瘦小的恶狗给带路进来的,它们在森林中灵活地穿来穿去,林
中鸟兽对这种恶狗自然有一种恐惧;现在老牛远落在它那导游者的后面了,向树上一些
小松鼠狂叫,那些松鼠就是躲在上面仔细观察它的,然后它缓缓跑开,那笨重的躯体把
树枝都压弯了,它自以为在追踪一些迷了路的老鼠。有一次,我很奇怪地发现了一只猫,
散步在湖边的石子岸上,它们很少会离家走这么远的,我和猫都感到惊奇了。然而,就
是整天都躺在地毡上的最驯服的猫,一到森林里却也好像回了老家,从她的偷偷摸摸的
狡猾的步伐上可以看出,她是比土生的森林禽兽更土生的。有一次,在森林拣浆果时我
遇到了一只猫,带领了她的一群小猫,那些小猫全是野性未驯的,像它们的母亲一样地
弓起了背脊,向我凶恶地喷吐口水。在我迁入森林之前不多几年,在林肯那儿离湖最近
的吉利安·倍克田庄内,有一只所谓“有翅膀的猫”。一八四二年六月,我专程去访问
她(我不能确定这头猫是雌的还是雄的,所以我采用了这一般称呼猫的女性的代名词),
她已经像她往常那样,去森林猎食去了,据她的女主人告诉我,她是一年多以前的四月
里来到这附近的,后来就由她收容到家里;猫身深棕灰色,喉部有个白点,脚也是白的,
尾巴很大,毛茸茸的像狐狸。到了冬天,她的毛越长越密,向两旁披挂,形成了两条十
至十二英寸长,两英寸半阔的带子,在她的下巴那儿也好像有了一个暖手筒,上面的毛
比较松,下面却像毡一样缠结着,一到春天,这些附着物就落掉了。他们给了我一对她
的“翅膀”,我至今还保存着。翅膀的外面似乎并没有一层膜。有人以为这猫的血统一
部分是飞松鼠,或别的什么野兽,因为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据博物学家说,貂和家猫支
配,可以产生许多这样的杂种。如果我要养猫的话,这倒正好是我愿意养的猫,因为一
个诗人的马既然能插翅飞跑,他的猫为什么不能飞呢?秋天里,潜水鸟(Colymbus gla
clalis)像往常一样来了,在湖里脱毛并且洗澡,我还没有起身,森林里已响起了它的
狂放的笑声。一听到它已经来到,磨坊水闸上的全部猎人都出动了,有的坐马车,有的
步行,两两三三,带着猎枪和子弹,还有望远镜。他们行来,像秋天的树叶飒飒然穿过
林中,一只潜水鸟至少有十个猎者。有的放哨在这一边湖岸,有的站岗在那一边湖岸,
因为这可怜的鸟不能够四处同时出现;如果它从这里潜水下去,它一定会从那边上来的。
可是,那阳春十月的风吹起来了,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湖面起了皱纹,再听不到也看不
到潜水鸟了,虽然它的敌人用望远镜搜索水面,尽管枪声在林中震荡,鸟儿的踪迹都没
有了。水波大量地涌起,愤怒地冲到岸上,它们和水禽是同一阵线的,我们的爱好打猎
的人们只得空手回到镇上店里,还去干他们的未完的事务。不过,他们的事务常常是很
成功的。黎明,我到湖上汲水的时候,我常常看到这种王者风度的潜水鸟驶出我的小湾,
相距不过数杆。如果我想坐船追上它,看它如何活动,它就潜下水去,全身消失,从此
不再看见,有时候要到当天的下午才出来。可是,在水面上,我还是有法子对付它的。
它常常在一阵雨中飞去。有一个静谧的十月下午,我划船在北岸,因为正是这种日子,
潜水鸟会像乳草的柔毛似的出现在湖上。我正四顾都找不到潜水鸟,突然间却有一头,
从湖岸上出来,向湖心游去,在我面前只几杆之远,狂笑一阵,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划
桨追去,它便潜入水中,但是等它冒出来,我却愈加接近了。它又潜入水中,这次我把
方向估计错误了,它再次冒出来时,距离我已经五十杆。这样的距离却是我自己造成的;
它又大声哗笑了半天,这次当然笑得更有理由了。它这样灵活地行动,矫若游龙,我无
法进入距离它五六杆的地方。每一次,它冒到水面上,头这边那边地旋转,冷静地考察
了湖水和大地,显然在挑选它的路线,以便浮起来时,恰在湖面最开阔、距离船舶又最
远的地点。惊人的是它运筹决策十分迅速,而一经决定就立即执行。它立刻把我诱入最
浩淼的水域,我却不能把它驱入湖水之一角了,当它脑中正想着什么的时候,我也努力
在脑中测度它的思想。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棋局,在一个波平如镜的水上,一人一鸟正在
对弈。突然对方把它的棋子下在棋盘下面了,问题便是把你的棋子下在它下次出现时最
接近它的地方。有时它出乎意料地在我对面升上水面,显然从我的船底穿过了。它的一
口气真长,它又不知疲倦,然而,等它游到最远处时,立刻又潜到水下;任何智慧都无
法测度,在这样平滑的水面下,它能在这样深的湖水里的什么地方急泅如鱼,因为它有
能力以及时间去到最深处的湖底作访问。据说在纽约湖中,深八十英尺的地方,潜水鸟
曾被捕鳅鱼的钩子钩住。然而瓦尔登是深得多了。我想水中群鱼一定惊奇不置了,从另
一世界来的这个不速之客能在它们的中间潜来潜去!然而它似乎深识水性,水下认路和
水上一样,并且在水下泅泳得还格外迅疾。有一两次,我看到它接近水面时激起的水花,
刚把它的脑袋探出来观察了一下,立刻又潜没了。我觉得我既可以估计它下次出现的地
点,也不妨停下桨来等它自行出水,因为一次又一次,当我向着一个方向望穿了秋水时,
我却突然听到它在我背后发出一声怪笑,叫我大吃一惊,可是为什么这样狡猾地作弄了
我之后,每次钻出水面,一定放声大笑,使得它自己形迹败露呢?它的自色的胸脯还不
够使它被人发现吗?我想,它真是一只愚蠢的潜水鸟。我一般都能听到它出水时的拍水
之声,所以也能侦察到它的所在。可是,这样玩了一个小时,它富有生气、兴致勃勃,
不减当初,游得比一开始时还要远。它钻出水面又庄严地游走了,胸羽一丝不乱,它是
在水底下就用自己的脚蹼抚平了它胸上的羽毛的。它通常的声音是这恶魔般的笑声,有
点像水鸟的叫声,但是有时,它成功地躲开了我,潜水到了老远的地方再钻出水面,它
就发出一声长长的怪叫,不似鸟叫,更似狼嗥;正像一只野兽的嘴,咻咻地啃着地面而
发出呼号。这是潜水鸟之音,这样狂野的音响在这一带似乎还从没听见过,整个森林都
被震动了。我想它是用笑声来嘲笑我白费力气,并且相信它自己是足智多谋的。此时天
色虽然阴沉,湖面却很平静,我只看到它冒出水来,还未听到它的声音。他的胸毛雪白,
空气肃穆,湖水平静,这一切本来都是不利于它的。最后,在离我五十杆的地方,它又
发出了这样的一声长啸,仿佛它在召唤潜水鸟之神出来援助它,立刻从东方吹来一阵凤,
吹皱了湖水,而天地间都是蒙蒙细雨,还夹带着雨点,我的印象是,好像潜水鸟的召唤
得到了响应,它的神生了我的气,于是我离开它,听凭它在汹涌的波浪上任意远扬了。
秋天里,我常常一连几个小时观望野鸭如何狡猾地游来游去,始终在湖中央,远离
开那些猎人;这种阵势,它们是不必在路易斯安那的长沼练习的。在必须起飞时,它们
飞到相当的高度,盘旋不已,像天空中的黑点。它们从这样的高度,想必可以看到别的
湖沼和河流了;可是当我以为它们早已经飞到了那里,它们却突然之间,斜飞而下,飞
了约有四分之一英里的光景,又降落到了远处一个比较不受惊扰的区域;可是它们飞到
瓦尔登湖中心来,除了安全起见,还有没有别的理由呢?我不知道,也许它们爱这一片
湖水,理由跟我的是一样的吧。
室内的取暖
十月中,我到河岸草地采葡萄,满教而归,色泽芬芳,胜似美味。在那里,我也赞
赏蔓越橘,那小小的蜡宝石垂悬在草叶上,光莹而艳红,我却并不采集,农夫用耙耙集
了它们,平滑的草地凌乱不堪,他们只是漫不经心地用蒲式耳和金元来计算,把草地上
的劫获出卖到波士顿和纽约;命定了制成果酱,以满足那里的大自然爱好者的口味。同
样地,屠夫们在草地上到处耙野牛舌草,不顾那被撕伤了和枯萎了的植物。光耀的伏牛
花果也只供我眼睛的欣赏:我只稍为采集了一些野苹果,拿来煮了吃,这地方的地主和
旅行家还没有注意到这些东西呢。栗子熟了,我藏了半蒲式耳,预备过冬天。这样的季
节里,倘徜在林肯一带无边无际的栗树林中,真是非常兴奋的,——现在,这些栗树却
长眠在铁道之下了,——那时我肩上扛了一只布囊,手中提了一根棍棒来打开那些有芒
刺的果子,因为我总是等不到霜降的,在枯叶飒飒声和赤松鼠跟樫鸟聒噪责怪声中漫游,
有时我还偷窃它们已经吃了一部分的坚果,因为它们所选中的有芒刺的果子中间,一定
有一些是较好的。偶尔我爬上树,去震摇栗树,我屋后也长有栗树,有一棵大得几乎荫
蔽了我的房屋。开花时,它是一个巨大的花束,四邻都馨郁,但它的果实大部分却给松
鼠和樱鸟吃掉;樫鸟一清早就成群地飞来,在栗子落下来之前先把它从果皮中拣出来。
这些树我让给了它们,自去找全部都是栗树的较远处的森林。这一种果实,我看,可以
作为面包的良好的代用品。也许还可以找到别的许多种代用品吧。有一天我挖地找鱼饵,
发现了成串的野豆(Apios tuberosa),是少数民族的土豆,一种奇怪的食物,我不禁
奇怪起来,究竟我有没有像他们告诉过我的,在童年时代挖过,吃过它们,何以我又不
再梦见它们了。我常常看到它们的皱的、红天鹅绒似的花朵,给别些植物的梗子支撑着,
却不知道便是它们。耕耘差不多消灭了它们。它有甜味,像霜后的土豆,我觉得煮熟了
吃比烘来吃更好。这种块茎似乎是大自然的一个默诺,将来会有一天它就要在这里简单
地抚养自己的孩子,就用这些来喂养它们。目前崇尚养肥的耕牛,麦浪翻滚的田地,在
这种时代里,卑微的野豆便被人遗忘了,顶多只有它开花的藤蔓还能看到,却曾经有一
度它还是印第安部落的图腾呢;其实只要让狂野的大自然重新在这里统治,那些温柔而
奢侈的英国谷物说不定就会在无数仇敌面前消失,而且不要人的援助,乌鸦会把最后的
一颗玉米的种子再送往西南方,到印第安之神的大玉米田野上去,据说以前它就是从那
儿把种子带过来的,那时候,野豆这现已几乎灭了种的果实也许要再生,并且繁殖了,
不怕那霜雪和蛮荒,证明它自己是土生土长的,而且还要恢复古代作为游猎人民的一种
主要食品时的那种重要地位和尊严了。必定是印第安的谷物女神或智慧女神发明了它,
以后赐予人类的,当诗歌的统治在这里开始时,它的叶子和成串的坚果将在我们的艺术
作品上得到表现。
九月一日,我就看到三两株小枫树的树叶已经红了,隔湖,就在三株岔开的白杨之
下,在一个湖角上,靠近着水。啊!它们的颜色诉说着如许的故事。慢慢地,一个又一
个星期,每株树的性格都显露了,它欣赏着照鉴在湖的明镜中的自己的倒影。每个早晨,
这一画廊的经理先生取下墙上的旧画,换上一些新的画幅,新画更鲜艳或者色彩更和谐,
非常出色。
十月中,黄蜂飞到我的住所来,数以千计,好像来过冬的,住在我的窗户里边我头
顶上方的墙上,有时还把访客挡了驾呢。每天早晨都冻僵几只,我就把它们扫到外边,
但我不愿意麻烦自己去赶走它们。它们肯惠临寒舍避冬,我还引以为荣哩。虽然它们跟
我一起睡,从来不严重地触犯我;逐渐地,它们也消失了,我却不知道它们躲到什么隙
缝中间,避去那冬天和不可言喻的寒冷。
到十一月,就像那些黄蜂一样,在我躲避冬天之前,我也先到瓦尔登的东北岸去,
在那里,太阳从苍松林和石岸上反映过来,成了湖上的炉火;趁你还能做到的时候,曝
日取暖,这样做比生火取暖更加愉快,也更加卫生。夏天像猎人一样已经走掉了,我就
这样烤着它所留下来的还在发光的余火。
当我造烟囱的时候,我研究了泥水工的手艺。我的砖头都是旧货,必须用瓦刀刮干
净,这样我对砖头和瓦刀的性质有了超出一般的了解。上面的灰浆已经有五十年历史,
据说它愈经久愈牢固;就是这一种话,人们最爱反复他说,不管它们对不对。这种话的
本身也愈经久而愈牢固了,必需用瓦刀一再猛击之,才能粉碎它,使一个自作聪明的老
人不再说这种话。美索不达米亚的许多村子都是用从巴比伦废墟里拣来的质地很好的旧
砖头造的,它们上面的水泥也许更老,也该更牢啦。不管怎么样,那瓦刀真厉害,用力
猛击,丝毫无损于钢刃,简直叫我吃惊。我砌壁炉用的砖,都是以前一个烟囱里面的砖
头,虽然并未刻上尼布甲尼撒的名字,我尽量拣。有多少就拣多少,以便减少工作和浪
费,我在壁炉周围的砖头之间填塞了湖岸上的圆石,并且就用湖中的白沙来做我的灰浆。
我为炉灶花了很多时间,把它作为寒舍最紧要的一部分。真的,我工作得很精细,虽然
我是一清早就从地上开始工作的,到晚上却只叠起了离地不过数英寸高,我睡地板刚好
用它代替枕头;然而我记得我并没有睡成了硬头颈;我的硬头颈倒是从前睡出来的。大
约是这时候,我招待一个诗人来住了半个月,这使我腾不出地方来。他带来了他自己的
刀子,我却有两柄呢,我们常常把刀子插进地里,这样来把它们擦干净。他帮我做饭。
看到我的炉灶,方方正正、结结实实,渐渐升高起来,真是高兴,我想,虽说进展很慢,
但据说这就可以更坚固些。在某种程度上,烟囱是一个独立体,站在地上,穿过屋子,
升上天空;就是房子烧掉了,它有时候还站着,它的独立性和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当
时还是快近夏末。现在却是十一月了。
北风已经开始把湖水吹凉,虽然还要不断地再吹几个星期才能结冰,湖太深了。当
我第一天晚上生了火,烟在烟囱里通行无阻,异常美妙,因为墙壁有很多漏风的缝,那
时我还没有给板壁涂上灰浆。然而,我在这寒冷通风的房间内过了几个愉快的晚上,四
周尽是些有节疤的棕色木板,而椽木是连树皮的,高高的在头顶上页。后来涂上了灰浆,
我就格外喜欢我的房子。我不能不承认这样格外舒服。人住的每一所房子难道不应该顶
上很高,高得有些隐晦的感觉吗?到了晚上,火光投射的影子就可以在椽木之上跳跃了。
这种影子的形态,比起壁画或最值钱的家具来,应该是更适合于幻觉与想象的。现在我
可以说,我是第一次住在我自己的房子里了,第一次用以蔽风雨,并且取暖了。我还用
了两个旧的薪架以使木柴脱空,当我看到我亲手造的烟囱的背后积起了烟怠,我很欣慰,
我比平常更加有权威、更加满意地拨火。固然我的房子很小,无法引起回声;但作为一
个单独的房间,和邻居又离得很远,这就显得大一点了。一幢房屋内应有的一切都集中
在这一个房间内;它是厨房,寝室,客厅兼储藏室;无论是父母或孩子,主人或仆役,
他们住在一个房子里所得到的一切,我统统享受到了。卡托说,一个家庭的主人(patr
emfa-milias)必须在他的乡居别墅中,具有“cellam oleariam,vinariam ,dolia m
ulta,uti lubeat caritatem expectare,etrei,et virtuti,et gloriae erit,”
也就是说,“一个放油放酒的地窖,放进许多桶去预防艰难的日子,这是于他有利的,
有价值的,光荣的。”在我的地窖中,我有一小桶的土豆,大约两夸脱的豌豆,连带它
们的象鼻虫,在我的架上,还有一点儿米,一缸糖浆,还有黑麦和印第安玉米粉,各一
配克。
我有时梦见了一座较大的容得很多人的房屋,矗立在神话中的黄金时代中,材料耐
用持久,屋顶上也没有华而不实的装饰,可是它只包括一个房间,一个阔大、简朴、实
用而具有原始风味的厅堂,没有天花板没有灰浆,只有光光的椽木和桁条,支撑着头顶
上的较低的天,——却尽足以抵御雨雪了,在那里,在你进门向一个古代的俯卧的农神
致敬之后,你看到衍架中柱和双柱架在接受你的致敬;一个空洞洞的房间,你必须把火
炬装在一根长竿顶端方能看到屋顶,而在那里,有人可以住在炉边,有人可以往在窗口
凹处,有人在高背长椅上,有人在大厅一端,有人在另一端,有人,如果他们中意,可
以和蜘蛛一起住在椽木上:这屋子,你一打开大门就到了里边,不必再拘泥形迹;在那
里,疲倦的旅客可以洗尘、吃喝、谈天、睡觉,不须继续旅行,正是在暴风雨之夜你愿
意到达的一间房屋,一切应有尽有,又无管理家务之烦;在那里,你一眼可以望尽屋中
一切财富,而凡是人所需要的都挂在木钉上;同时是厨房,伙食房,客厅,卧室,栈房
和阁楼;在那里你可以看见木桶和梯子之类的有用的东西和碗橱之类的便利的设备,你
听到壶里的水沸腾了,你能向煮你的饭菜的火焰和焙你的面包的炉子致敬,而必需的家
具与用具是主要的装饰品;在那里,洗涤物不必晒在外面,炉火不熄,女主人也不会生
气,也许有时要你移动一下,让厨子从地板门里走下地窖去,而你不用蹬脚就可以知道
你的脚下是虚是实。这房子,像鸟巢,内部公开而且明显;你可以前门进来后门出去,
而不看到它的房客;就是做客人也享受房屋中的全部自由,并没有八分之七是不能擅入
的,并不是把你关起在一个特别的小房间中,叫你在里面自得其乐,——实际是使你孤
零零地受到禁锢。目前的一般的主人都不肯邀请你到他的炉火旁边去,他叫来泥水匠,
另外给你在一条长廊中造一个火炉,所谓“招待”,便是把你安置在最远处的一种艺术。
关于做菜,自有秘密方法,好像要毒死你的样子。我只觉得我到过许多人的住宅,很可
能会给他们根据法律而哄走,可是我从不觉得我到许多人的什么家里去过。如果我走到
了像我所描写的那种广厦里,我倒可以穿了旧衣服去访问过着简单生活的国王或王后,
可是如果我进到一个现代宫殿里,我希望我学会那倒退溜走的本领。
看起来,仿佛我们的高雅言语已经失去了它的全部力量,堕落到变成全无意义的废
话,我们的生命已经这样地远离了言语的符号,隐喻与借喻都得是那么的牵强,要用送
菜升降机从下面送上来,客厅与厨房或工作场隔得太远。甚至连吃饭也一般只不过是吃
一顿饭的比喻,仿佛只有野蛮人才跟大自然和真理住得相近,能够向它们借用譬喻。远
远住在西北的疆土或人之岛的学者怎么知道厨房中的议会式的清谈呢?
只有一两个宾客还有勇气跟我一起吃玉米糊;可是当他们看到危机接近,立刻退避,
好像它可以把屋子都震坍似的。煮过那末多玉米糊了,房屋还是好好的站着呢。
我是直到气候真的很冷了,才开始泥墙的,为了这个缘故,我驾了一叶扁舟到湖对
岸去取来更洁白的细沙。有了这样的交通工具,必要的话,就是旅行得更远我也是高兴
的。在这期间,我的屋子已经四面都钉满了薄薄的木板条子。在钉这些板条的时候,我
很高兴,我能够一锤就钉好一只钉子。我更野心勃勃,要迅速而漂亮地把灰浆从木板上
涂到墙上。我记起了讲一个自负的家伙的那个故事。他穿了很好的衣服,常常在村里走
来走去,指点工人。有一天他忽然想用实践来代替他的理论了,他卷起了袖子,拿了一
块泥水工用的木板,放上灰浆,总算没出岔子,于是得意洋洋地望了望头顶上的板条,
用了一个勇敢的动作把灰浆糊上去,马上出丑,全部灰浆掉回到他那傲慢的胸口。我再
次欣赏灰浆,它能这样经济,这样便利地击退了寒冷,它平滑又漂亮,我懂得了一个泥
水匠会碰到怎样一些事故。使我惊奇的是,在我泥平以前,砖头如何饥渴地吸人了灰浆
中的全部水分,为了造一个新的壁炉,我用了多少桶水。前一个冬天,我就曾经试验过,
用我们的河流中学名Unio fluviatilis的一种介壳烧制成少量的石灰;所以我已知道从
什么地方去取得材料了。如果我高兴的话,也许我会走一两英里路,找到很好的石灰石,
自己动手来烧石灰。
这时候,最照不到阳光和最浅的湖凹中已经结起了薄冰,比整个湖结冰早了几天,
有些地方早了几星期。第一块冰特别有趣,特别美满,因为它坚硬,黝黑,透明,借以
观察浅水地方的水,机会更好;因为在一英寸厚薄的冰上你已经可以躺下来,像水上的
掠水虫,然后惬惬意意地研究湖底,距离你不过两三英寸,好像玻璃后面的画片,那时
的水当然一直是平静的。沙上有许多沟槽,若干生物曾经爬过去,又从原路爬口来:至
于残骸,那儿到处是白石英细粒形成的石蚕壳。也许是它们形成沟槽的吧,因为石蚕就
在沟槽之中,虽然由它们来形成,而那些沟槽却又显得太宽阔而大。不过,冰本身是最
有趣的东西,你得利用最早的机会来研究它。如果你就在冻冰以后的那天早晨仔细观看
它,你可以发现那些仿佛是在冰层中间的气泡,实际上却是附在冰下面的表层的,还有
好些气泡正从水底升上来;因为冰块还是比较结实,比较黝黑的,所以你可以穿过它看
到水。这些气泡的直径大约从一英寸的八十分之一到八分之一,非常清晰而又非常美丽,
你能看到你自己的脸反映在冰下面的这些气泡上。一平方英寸内可以数出三四十个气泡
来。也有一些是在冰层之内的,狭小的,椭圆的,垂直的,约半英寸长,还有圆锥形的,
顶朝上面,如果是刚刚冻结的冰,常常有一串珠子似的圆形气泡,一个顶在另一个的上
面。但在冰层中间的这些气泡并没有附在冰下面的那么多,也没那么明显。我常常投掷
些石子去试试冰的力量,那些穿冰而过的石子带了空气下去,就在下面形成了很大的很
明显的白气泡。有一天,我过了四十八小时之后再去老地方看看,虽然那窟窿里已经又
结了一英寸厚的冰了,但是我看到那些大气泡还很美好,我从一块冰边上的裂缝里看得
很清楚。可是由于前两天温暖得仿佛小阳春,现在冰不再是透明的,透山水的暗绿色,
看得到水底,而是不透明的,呈现灰白色,冰层已经比以前厚了一倍了,却不比以前坚
固。热量使气泡大大扩展,凝集在一块,却变得不规则了,不再一个顶着一个,往往像
一只袋子里倒出来的银币,堆积在一起,有的成了薄片,仿佛只占了一个细小的裂隙。
冰的美感已经消失,再要研究水底已经来不及了。我很好奇,想知道我那个大气泡在新
冰那儿占了什么位置,我挖起了一块有中型气泡的冰块来,把它的底朝了天。在气泡之
下和周围已经结了一层新的冰,所以气泡是在两片冰的中间;它全部是在下层中间的,
却又贴近上层,扁平的,也许有点像扁豆形,圆边,深四分之一英寸,直径四英寸;我
惊奇地发现,就在气泡的下面,冰溶化得很有规则,像一只倒置的茶托,在中央八分之
五英寸的高度,水和气泡之间有着一个薄薄的分界线,薄得还不到一英寸的八分之一,
在许多地方,这分界线中的小气泡向下爆裂,也许在最大的直径一英尺的气泡底下完全
是没有冰的。我恍然大悟了,我第一次看到的附在冰下面的小气泡现在也给冻入了冰块
中,它们每一个都以不同程度在下面对冰块起了取火镜的作用,要溶化冰块。溶冰爆裂
有声,全是这些小气泡干的花样。
最后冬天热心地来到了;刚好我把泥墙完成,那狂风就开始在屋子的周围吼叫,仿
佛它待命已久,这时才获准吼叫。一夜夜,飞鹅在黑暗中隆隆而来,呼号着拍动着翅膀,
一直到大地上已经铺了白雪之后,有的停在瓦尔登,有的低飞过森林到美港,准备上墨
西哥,好几次,在十点十一点光景,从村里回到了家,我听到一群飞鹅的脚声,要不然
就是野鸭,在我屋后,踩过洼地边林中的枯叶,它们要去那里觅食了,我还能听到它们
的领队低唤着急行而去。一八四五年里,瓦尔登全面冻结的第一夜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的
晚上,早十多天,茀灵特和其他较浅的湖沼早就全部冻上了;四六年里是十六那一夜冻
的;四九年大约是三十一日夜里;五0年大约是十二月二十七日;五二年,一月五日;五
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自十一月二十五日以来,雪已经在地面上积起来了,突然间冬
天的景象展现在我的面前。我更加躲进我的小窝里,希望在我的屋子和我的心中都点亮
一个火。现在我的户外工作便是到森林中去找枯木,抱在我手中,或者放在我肩膀上,
把它们拿回来,有时还在左右两臂下各自挟了干枯松枝,把它们拖回家。曾经在夏令用
作藩篱的茂郁松树现在却够我拖的了。我用它们祭了火神,因为它们已经祭过土地之神。
这是多么有味的事,到森林中去猎取,或者说,去偷窃燃料,煮熟一顿饭菜!我的面包
和肉食都很香。我们大部分的乡镇,在森林里都有足够的柴薪和废木料可以生火,可是
目前它何却没有给任何人以温暖,有人还认为它们阻碍了幼林的发展。湖上还有许多漂
浮而来的木料。夏天里,我曾经发现了一个苍松的木筏,是造铁路的时候,爱尔兰人钉
起来的,树皮都还保留着。我把它们的一部分拖上了岸。已经浸过两年之久,现在又躺
在高地有六个月,虽说还饱和着水没法晒干,却是十全十美的木料。这个冬天里的一天,
我把木头一根根拖过湖来,以此自娱,拖了半英里路,木头有十五英尺长,一头搁在我
肩上,一头放在冰上,就像溜冰似的溜了过来;要不我就把几根木料用赤杨的纤枝来捆
上,再用一枝较长的赤杨或桤木丫枝钩住它,钩了过湖。这些木头虽然饱和着水,并且
重得像铅,但是却不仅经烧,而且烧的火很热;而且,我还觉得它们浸湿了更好烧,好
像浸水的松脂,在灯里烧起来格外经久。
吉尔平在他的英格兰森林中的居民记录里面,写着:“一些人侵占了土地,在森林
中就这样筑了篱笆,造了屋子,”在“古老的森林法规中,这是被认为很有害的而要以
强占土地的罪名重罚的,因为ad terrorem ferarum——ad nocumentum fore-stae等等”
使飞禽恐惧,使森林受损。可是我比猎者或伐木者更关心野味和森林保护,仿佛我自己
便是护林官一样;假若它有一部分给烧掉了,即便是我自己不小心烧掉的,我也要大为
悲伤,比任何一个森林主本人都要哀痛得更长久,而且更无法安慰。我希望我们的农夫
在砍伐一个森林的时候,能够感觉到那种恐惧,好像古罗马人士在使一个神圣森林(lu
cum conlucare)里的树木更稀些,以便放阳光进来的时候所感觉到的恐惧一样,因为他
们觉得这个森林是属于一些天神的。罗马人先赎罪,后析祷,无论你是男神或女神,这
森林是因你而神圣的,愿你赐福给我,给我的家庭和我的孩子们,等等。
甚至在这种时代,这新大陆上的森林却还是极有价值的,有一种比黄金更永久更普
遍的价值,这真是很惊人的。我们已经发明和发现了许多东西,但没有人能经过一堆木
料而毫不心动的。它对我们是非常地宝贵,正如对我们的撒克逊和诺尔门的祖先一样。
如果他们是用来做弓箭,则我们是用它来做枪托的。米萧在三十多年前说过,纽约和费
城的燃料的价钱,“几乎等于巴黎最好的木料的价钱,有时甚至于还要超过,虽然这大
城市每年需要三十万‘考德’的燃料,而且周围三百英里的土地都已开垦过了。”在本
乡镇上,木料的价钱几乎日夜在涨,唯一的问题是今年比去年涨多少。不是为了别的事
情亲自到森林里来的机械师或商人,一定是为了林木拍卖才来的;甚至有人愿出很高的
价钱来取得在砍伐者走了以后拣拾木头的权利。多少年代了啊,人类总是到森林中去找
燃料和艺术的材料;新英格兰人,新荷兰人,巴黎人,克尔特人,农夫,罗宾汉,戈底
·勃莱克和哈莱·吉尔;世界各地的王子和乡下人,学者和野蛮人,都要到森林里去拿
一些木头出来,生火取暖煮饭。便是我,也肯定是少不了它的。
每一个人看见了他的柴火堆都非常欢喜。我喜欢把我的柴火堆放在我的窗下,细木
片越多越能够使我记起那愉快的工作。我有一柄没人要的旧斧头,冬天里我常常在屋子
向阳的一面砍那些豆田中挖出来的树根。正如在我耕田时,我租用的马匹的主人曾预言
过的,这些树根给了我两次温暖,一次是我劈开它们的时候,一次在燃烧它们的时候,
可是再没有任何燃料能够发出更多的热量来了。至于那柄斧头,有人劝我到村中的铁匠
那里去锻一下,可是我自己锻了它,并用一根山核桃木给它装上柄,可以用了。虽然它
很钝,却至少是修好了。
几片多油质的松木就是一大宝藏。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这样的燃料藏在大地的腹内。
几年前,我常常在光秃秃的山顶上侦察,那地方曾经站着一个大松林,我找到过一些油
质多的松根。它们几乎是不能毁灭的。至少三四十年老的树根,心子里还是完好的,虽
然外表的边材已经腐朽了,那厚厚的树皮在心子外边四、五英寸的地方形成了一个环,
和地面相齐。你用斧头和铲子,探索这个矿藏,沿着那黄黄的牛油脂似的、骨髓似的储
藏,或者仿佛找到了金矿的矿苗似的,一直深入到地里去。通常我是用森林中的枯叶来
引火的,那还是在下雪以前,我在我的棚子里储藏起来的。青青的山核桃木,精巧地劈
开,那是樵夫们在森林中生营火时所用的引火。每隔一阵,我也把这一种燃料预备好一
些。正如村中的袅袅的炊烟一样,我的烟囱上也有一道浓烟流出来,让瓦尔登谷中的许
多野性的居民知道我是醒着的:——
翅膀轻展的烟啊,伊卡洛斯之鸟,
向上升腾,你的羽毛就要溶消,
悄然无声的云雀,黎明的信使啊,
盘旋在你的村屋上,那是你的巢;
要不然你是逝去的梦,午夜的
迷幻的身影,整理着你的裙裳;
夜间给群星蒙上面纱,白天里,
抹黑了光明,遮蔽了太阳光;
我的薰香,去吧,从这火炉上升,
见到诸神,请他们宽恕这通明的火光。
虽然我只用很少坚硬的青翠的刚刚劈开的树木,它却比任何别种燃料更适合我用。
有时在一个冬令的下午,我出去散步的时候,留下了一堆旺盛的火,三四个小时之后,
我回来了,它还熊熊地燃烧着。我出去之后,房中还并不是阒无一人的。好像我留下了
一个愉快的管家妇在后面。住在那里的是我和火;一般说来,这位管家真是忠实可靠。
然而,也有过一天,我正在劈木头,我想到我该到窗口去张望一下,看看这座房子是否
着火了;在我的记忆中,就是这么一次,我特别在这事儿上焦虑了一下,所以,我去张
望了,我看到一粒火星烧着了我的床铺,我就走了进去,把它扑灭,它已经烧去了像我
手掌那么大的一块。既然我的房屋处在一个这样阳光充足,又这样挡风的位置上,它的
屋脊又很低,所以在任何一个冬天的中午,我都可以让火熄灭。
鼹鼠住在我的地窖里,每次要啃去三分之一的土豆,它们利用我泥墙以后还剩下来
的兽毛和几张牛皮纸,做了它们的巢,因为就是最最野性的动物,也像人类一样地爱舒
服和温暖,也只有因为它们是这样小心,得到了个窝,它们才能过了一个冬天还活着。
我有几个朋友,说话的口气好像我跑到森林里来,是为了要把我自己冷藏起来。动物只
要在荫蔽的地方安排一张床铺,它以自己的体温来取暖;人却因为发现了火,在一个宽
大的房间内把空气关了起来,把它弄得很温暖,却不靠自己的体温,然后把这暖室做成
他的卧床,让他可以少穿许多累赘的衣服而跑来跑去,在冬天里保持着一种夏天的温度,
更因为有窗子,依然能邀入光明来,再用一盏灯火,就把白昼拉长。就这样他超起了他
的本能一步或两步,节省下时间来从事美术了。虽然,每当我长久曝露于狂风之下,我
的全身就开始麻木,可是等到我回到了满室生春的房屋之内,我立刻恢复了我的官能,
又延长了我的生命。就是住在最奢华的房间里的人在这方面也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我
们也不必费神去猜测人类最后将怎么毁灭,只要从北方吹来一股稍为锐利一些的狂风,
任何时候都可以结束他们的生命,这还不容易吗?我们往往用寒冷的星期五和大雪这种
说法,来计算日子,可是一个更寒冷的星期五,或更大的雪,就可以把地球上的人类的
生存告一段落的。
第二年冬天,为了经济起见,我用了一只小小的炉灶,因为森林并不属于我所有,
可是它并不像壁炉那样能让火焰保持旺盛了,那时候,煮饭多半不再是一个诗意的工作,
而只成了一种化学的过程。在用炉灶的日子里,大家很快都忘记在火灰中像印第安人似
的烤土豆了。炉灶不仅占地位,熏得房间里一股烟味,而且看不见火,我觉得仿佛失去
了一个伴侣似的。你常常可以在火中认出一个面孔来。劳动者,在晚上凝望着火,常把
白天积聚起来的杂乱而又粗俗的思想,都放到火里去洗炼。可是我再不能坐着凝望火焰
了,有一位诗人的切题的诗句对我发生了新的力量。
“光亮的火焰,永远不要拒绝我,
你那可爱的生命之影,亲密之情,
向上升腾的光亮,是我的希望?
到夜晚沉沦低垂的是我的命运?
你是所有的人都欢迎,都爱的,
为何给放逐出我们的炉边和大厅?
难道是你的存在太富于想象了,
不能作迟钝的浮生的普遍照明?
你的神秘的光芒不是跟我们的
同性情的灵魂交谈吗?秘不可泄?
是的,我们安全而强壮,因为现在
我们坐在炉旁,炉中没有暗影。
也许没有喜乐哀愁,只有一个火,
温暖我们手和足——也不希望更多;
有了它这坚密、实用的一堆火,
在它前面的人可以坐下,可以安寝,
不必怕黑暗中显现游魂厉鬼,
古树的火光闪闪地和我们絮语。”
旧居民;冬天的访客
我遭逢了几次快乐的风雪,在火炉边度过了一些愉快的冬夜,那时外面风雪狂放地
旋转,便是枭鹰的叫声也给压下去了。好几个星期以来,我的散步中没有遇到过一个人,
除非那些偶尔到林中来伐木的,他们用雪车把木料载走了。然而那些大风大雪却教会我
从林中积雪深处开辟出一条路径来,因为有一次我走过去以后,风把一些橡树叶子吹到
了被我踏过的地方;它们留在那里,吸收了太阳光,而溶去了积雪,这样我不但脚下有
了干燥的路可走,而且到晚上,它们的黑色线条可以给我引路。至于与人交往,我不能
不念念有辞,召回旧日的林中居民。照我那个乡镇上许多居民的记忆,我屋子附近那条
路上曾响彻了居民的闲谈与笑声,而两旁的森林,到处斑斑点点,都曾经有他们的小花
园和小住宅,虽然当时的森林,比起现在来,还要浓密得多。在有些地方,我自己都记
得的,浓密的松材摩擦着轻便马车的两侧;不得不单独地步行到林肯去的女人和孩子,
经过这里往往害怕得不得了,甚至狂奔上一段路。虽然主要他说来,这是到邻村去的一
条微不足道的小径,或者说是只有樵夫在走的,但是它曾经迷惑了一些旅行家,当时它
的花明柳暗,比现下更要丰富,在记忆之中也更可留恋。现在从村子到森林中间有一大
片空旷的原野,当时是一个枫树林的沼泽地区,许多的木料是那里的小径的基础,现在
成了多尘土的公路了,从现在已经是济贫院的斯特拉登,经过田庄,一直通到勃立斯特
山的公路下,无疑还找得到它的痕迹。
在我的豆田之东,路的那一边,卡托·殷格拉汉姆曾居住过,他是康科德的乡绅邓
肯·殷格拉汉姆老爷的奴隶;他给他的奴隶造了一座房子,还允许他住在瓦尔登林中,
——这个卡托不是尤蒂卡的那个,而是康科德人。有人说他是几内亚的黑人。有少数人
还记得他胡桃林中的一块小地,他将它培育成林了,希望老了以后,需要的时候可以有
用处;一个年轻白种人的投机家后来买下了它。现在他也有一所狭长的房子。卡托的那
个半已消失无踪的地窖窟窿至今还在,却很少人知道了,因为有一行松树遮去了旅行家
的视线。现在那里满是平滑的黄栌树(学名Rhusglabra),还有很原始的一种黄色紫苑
(学名Solidagostricta),也在那里很茂郁地生长着。
就在我的豆田转角的地方,离乡镇更近了,一个黑种女人席尔发有着她的一幢小房
屋,她在那里给地方上人织细麻布,她有一个响亮激越的嗓子,唱得瓦尔登林中口荡着
她的尖锐的歌声。最后,一八一二年,她的住宅给一些英国兵烧掉了,他们是一些假释
的俘虏,那时恰巧她不在家,她的猫、狗和老母鸡一起都给烧死了。她过的生活很艰苦,
几乎是不像人过的。有个在这森林中可称为常客的老者还记得,某一个午间他经过她的
家,他听到她在对着沸腾的壶喃喃自语,——“你们全是骨头,骨头啊!”我还看见过
橡树林中留存着的砖头。
沿路走下去,右手边,在勃立斯特山上,住着勃立斯特,富理曼,“一个机灵的黑
人”,一度是肯明斯老爷的奴隶,——这个勃立斯特亲手种植并培养的苹果树现在还在
那里生长,成了很大很古老的树,可是那果实吃起来还是野性十足的野苹果味道。不久
前,我还在林肯公墓里读到他的墓志铭,他躺在一个战死在康科德撤退中的英国掷弹兵
旁边,——墓碑上写的是“斯伊比奥·勃立斯特”,——他有资格被叫做斯基比奥·阿
非利加努斯——“一个有色人种”,好像他曾经是无色似的。墓碑上还异常强调似的告
诉了我,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这倒是一个间接的办法,它告诉了我,这人是曾经活过的。
和他住在一起的是他的贤妻芬达,她能算命,然而是令人非常愉快的,——很壮硕,圆
圆的,黑黑的,比任何黑夜的孩子还要黑,这样的黑球,在康科德一带是空前绝后的。
沿着山再下去,靠左手,在林中的古道上,还留着斯特拉登家的残迹;他家的果树
园曾经把勃立斯特山的斜坡全部都占了,可是也老早给苍松杀退,只除了少数树根,那
些根上又生出了更繁茂的野树。
更接近乡镇,在路的另外一面,就在森林的边上,你到了勃里德的地方,那地方以
一个妖怪出名,这妖怪尚未收入古代神话中:他在新英格兰人的生活中有极重要、极惊
人的关系,正如许多神话中的角色那样,理应有那么一天,有人给他写一部传记的;最
初,他乔装成一个朋友,或者一个雇工来到,然后他抢劫了,甚至谋杀了那全家老小,
——他是新英格兰的怪人。可是历史还不能把这里所发生的一些悲剧写下来,让时间多
少把它们弄糊涂一点,给它们一层蔚蓝的颜色吧。有一个说不清楚的传说,说到这里曾
经有过一个酒店;正是这同一口井,供给了旅客的饮料,给他们的牲口解渴。在这里,
人们曾经相聚一堂,交换新闻,然后各走各的路。
勃里德的草屋虽然早就没有人住了,却在十二年前还站着。大小跟我的一座房子差
不多。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那是在一个选举大总统的晚上,几个顽皮小孩放火把它烧
了。那时我住在村子边上,正读着德芙南特的《刚蒂倍尔特》读得出了神,这年冬天我
害了瞌睡病,——说起来,我也不知道这是否家传的老毛病,但是我有一个伯父,刮刮
胡子都会睡着,星期天他不得不在地窖里摘去土豆的芽,就是为了保持清醒,信守他的
安息日;也许另外的一个原因是由于这年我想读查尔末斯编的《英国诗选》,一首也不
跳过去,所以读昏了的。德芙南特的书相当征服了我的神经。我正读得脑袋越来越低垂,
忽然火警的钟声响了,救火车狂热地奔上前去,前后簇拥着溃乱的男子和小孩,而我是
跑在最前列的,因为我一跃而跃过了溪流。我们以为人烧的地点远在森林之南,——我
们以前都救过火的,——兽厩啦,店铺啦,或者住宅啦,或者是所有这些都起了火。
“是倍克田庄,”有人嚷道。“是考德曼的地方,”另外的人这样肯定。于是又一阵火
星腾上了森林之上的天空,好像屋脊塌了下去,于是我们都叫起了“康科德来救火了!”
在狂怒的速度下,车辆飞去如飞矢,坐满了人,其中说不定有保险公司代理人,不管火
烧得离他如何远,他还是必须到场的;然而救火车的铃声却越落越后,它更慢更稳重了,
而在殿军之中,后来大家窃窃私语他说,就有那一批放了火,又来报火警的人。就这样,
我们像真正的唯心主义者向前行进,不去理会我们的感官提供的明证,直到在路上转了
个弯,我们听到火焰的爆裂声,确确实实地感到了墙那边传过来的热度,才明白,唉!
我们就在这个地方。接近了火只有使我们的热忱减少。起先我们想把一个蛙塘的水都浇
在火上;结果却还是让它烧去,这房子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又毫无价值。于是我们围住
了我们的救火车,拥来拥去,从扬声喇叭中发表我们的观点,或者用低低的声音,谈谈
有史以来世界上的大火灾,包括巴斯康的店铺的那一次,而在我们自己一些人中间却想
到,要是凑巧我们有“桶”,又有个涨满水的蛙塘的话,我们可以把那吓人的最后一场
大火变成再一次大洪水的。最后我们一点坏事也不做,都回去了,——回去睡觉,我回
去看我的《刚蒂倍尔特》。说到这本书,序文中有一段话是关于机智是灵性的火药的,
——“可是大部分的人类不懂得机智,正如印第安人不懂得火药,”我颇不以为然。
第二天晚上,我凑巧又走过了火烧地,差不多在同样的时候,那里我听到了低沉的
呻吟声,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近去,发现我认识这个人,他是那家的唯一的子孙;他承
继了这一家人的缺点和优点;也惟有他还关心这火灾,现在他扑倒在地窖边上,从地窖
的墙边望到里面还在冒烟的灰烬,一面喃喃自语,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一整天来,他在
远远的河边草地上干活,一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就立即来到他的祖先的家,他的童
年时代就是在这里过的。他轮流从各个方向,各个地点,望着地窖,身子总躺着,好像
他还记得有什么宝藏,藏在石块中间,但什么也没有,只有砖石和灰烬。屋子已经烧去
了,他要看看留下来的部分。仅仅因为我在他的身边,他就仿佛有了同情者,而得到安
慰,他指点给我看一口井,尽可能从黑暗中看到它被盖没的地方;他还沿着墙久久地摸
索过去,找出了他父亲亲手制造和架起来的吊水架,叫我摸摸那重的一端吊重物用的铁
钩或锁环,——现在他还能够抓到的只有这一个东西了,——他要我相信这是一个不平
凡的架子。我摸了它,后来每次散步到这里总要看看它;因为它上面还钩着一个家族的
历史。
在左边,在可以看见井和墙边的丁香花丛的地方,在现在的空地里,曾经住过纳丁
和勒·格洛斯。可是,让我们回到林肯去吧。
在森林里比上述任何一个地方还要远些,就在路最最靠近湖的地点,陶器工人魏曼
蹲在那里,制出陶器供应乡镇人民,还留下了子孙来继续他的事业。在世俗的事物上,
他们也是很贫穷的,活着的时候,勉勉强强地被允许拥有那块土地:镇长还常常来征税,
来也是白来,只能“拖走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做做形式,因为他实在是身无长物;
我从他的报告里发现过上述的活。仲夏的一天,我正在锄地,有个带着许多陶器到市场
去的人勒住了马,在我的田畔问我小魏曼的近况。很久以前,他向他买下了一个制陶器
用的轮盘,他很希望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我只在经文之中读到过制陶器的陶土和辘盘,
我却从未注意过,我们所用的陶器并不是从那时留传到今天的丝毫无损的古代陶器,或
者在哪儿像葫芦般长在树上的,我很高兴地听说,这样一种塑造的艺术,在我们附近,
也有人干了。
在我眼前的最后一个林中居民是爱尔兰人休·夸尔(这是说如果我说他的名字舌头
卷得够的活),他借住在魏曼那儿,——他们叫他夸尔上校。传说他曾经以士兵的身份
参加过滑铁卢之战。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要他把战争再打一遍。他在这里的营生是挖
沟。拿破仑到了圣赫勒拿岛,而夸尔来到了瓦尔登森林。凡我所知道的他的事情都是悲
剧。他这人风度很好,正是见过世面的人,说起话来比你所能听得到的还要文雅得多呢。
夏天里,他穿了一件大衣,因为他患着震颤性谵妄症,他的脸是胭脂红色的。我到森林
中之后不久,他就死在勃立斯特山下的路上,所以我没把他当作邻居来记忆了。在他的
房子被拆以前,他的朋友都认为这是“一座凶险的堡垒”,都是避而不去的,我进去看
了看,看到里面他那些旧衣服,都穿皱了,就好像是他本人一样,放在高高架起的木板
床上。火炉上放着他的断烟斗,而不是在泉水边打破的碗。所谓泉水,不能作为逝世的
象征而言,因为他对我说,虽然他久闻勃立斯特泉水之名,却没有去看过;此外,地板
上全是肮脏的纸牌,那些方块。黑桃、红心的老K等等。有一只黑羽毛的小鸡,没有给行
政官长捉去,黑得像黑夜,静得连咯咯之声也发不出来的,在等着列那狐吧,它依然栖
宿在隔壁房间里。屋后有一个隐约像园子似的轮廓,曾经种过什么,但一次也没有锄过,
因为他的手抖得厉害,现在不觉已是收获的时候了。罗马苦艾和叫化草长满了,叫化草
的小小的果实都贴在我的衣服上。一张土拨鼠皮新近张绷在房屋背后,这是他最后一次
滑铁卢的战利品,可是现在他不再需要什么温暖的帽子,或者温暖的手套了。
现在只有一个凹痕,作这些住宅的记认,地窖中的石头深深陷下,而草毒、木莓、
覆盆子、榛树和黄栌树却一起在向阳的草地上生长;烟囱那个角落现在给苍松或多节的
橡树占去了,原来是门槛的地方,也许还摇曳着一技馥郁的黑杨树。有时,一口井的凹
痕看得很清楚,从前这里有泉水,现在是干燥无泪的草;也许它给长草遮蔽了,——要
日久以后才有人来发现,——长草之下有一块扁平的石头,那是他们中间最后离开的一
个人搬过来的。把井遮盖起来——这是何等悲哀的一件事!与它同时,泪泉开始涌流了。
这些地窖的凹痕,像一些被遗弃了的狐狸洞,古老的窟窿,是这里曾经有过熙熙攘攘的
人类的遗迹,他们当时多少也曾经用不同的形式,不同的方言讨论过,什么“命运、自
由意志、绝对的预知”,等等。但是据我所知,他们所讨论的结果便是这个,“卡托和
勃立斯特拉过羊毛”;这跟比较著名的哲学流派的历史同样地富于启发。
而在门框,门楣,门槛都消失了一世代之后,生机勃勃的丁香花还是生长着,每年
春天展开它的芳香的花朵,给沉思的旅行者去摘;从前是一双小孩子的手种下的,在屋
前的院子里——现在都生在无人迹的牧场上的墙脚边,并且让位给新兴的森林了;——
那些了香是这一个家庭的唯一的幸存者,孑然一遗民。那些黑皮肤的小孩子料想不到,
他们在屋前阴影里插在地上的只有两个芽眼的细枝,经过他们天天浇水,居然扎下这么
深的根,活得比他们还长久,比在后面荫蔽了它们的屋子还长久,甚至比大人的花园果
园还长久,在他们长大而又死去之后,又是半个世纪了,而丁香花却还在把他们的故事
叙述给一个孤独的旅行者听,——而它们的花朵开得何等地美,香味何等甜蜜,正如在
第一个春天里一样。我看到了依然柔和、谦逊而愉快的丁香结的色彩。
可是这一个小村落,应该是可以发展的一个幼芽,为什么康科德还在老地方,它却
失败了呢?难道没有天时地利,——譬如说,水利不好吗?啊,瓦尔登之深,勃立斯特
泉水之冷,——何等丰富,喝了何等有益于健康,可是除了用来把他们的酒冲淡之外,
这些人丝毫没有加以利用。他们都只是些口渴的家伙。为什么编篮子,做马棚扫帚,编
席子,晒干包谷,织细麻布,制陶器,这些营生在这儿不能发展,使荒原像玫瑰花一样
开放,为什么又没有子子孙孙来继承他们祖先的土地呢?硗薄的土地至少是抵挡得住低
地的退化的。可叹啊!这些人类居民的回忆对风景的美竟无贡献!也许,大自然又要拿
我来试试,叫我做第一个移民,让我去年春天建立的屋子成为这个村子的最古老的建筑。
我不知道在我占用的土地上,以前有什么人建筑过房屋。不要让我住在一个建筑于
古城之上的城市中,它以废墟为材料,以墓地为园林。那里的土地已经惊惶失色,已经
受到诅咒,而在这些成为事实之前,大地本身恐怕也要毁灭了。有这样的回忆在心头,
我重新把这些人安置在森林中,以此催我自己入眠。
在这种季节里,我那儿难得有客人来。当积雪最深的时候,往往一连一星期,甚至
半个月都没有一个人走近我的屋子,可是我生活得很舒服,像草原上的一只老鼠或者牛,
或者鸡,据说它们即使长时期地埋葬在积雪中,没有食物吃,也能活下去哩;或者,我
像本州的萨顿城中,那最早的一家移民,据说在一七一七年的大雪中,他自己不在家,
可是大雪全部盖没了他的草屋,后来幸亏一个印第安人,认出了烟囱中喷出的热气在积
雪中化出的一个窟窿,才把他的一家人救了出来。可是没有友好的印第安友人来关心我
了,他也不必,因为屋子的主人现在在家里。大雪!听来这是多么的愉快啊!农夫们不
能带了他们的驴马到森林或沼泽中来,他们不能不把门口那些遮蔽日光的树木砍伐下来
了,而当积雪坚硬了,他们来到沼泽地区砍了一些树,到第二年春天去看看,他们是在
离地面十英尺高的地方砍下了那些树的。
积雪最深时,从公路到我家有半英里长的那条路,好像是迂回曲折的虚线,每两点
之间都有很大的空白。一连平静一星期的天气中,我总是跨出同样的步数,同样大小的
步伐,谨慎地行走,像一只两脚规一样地准确,老在我自己的深深的足印上,——冬天
把我们局限在这样的路线上了,——可是这些足印往往反映出天空的蔚蓝色。其实不管
什么天气,都没有致命地阻挠过我的步行,或者说,我的出门,因为我常常在最深的积
雪之中,步行八英里或十英里,专为了践约,我和一株山毛榉,或一株黄杨,或松林中
的一个旧相识,是定了约会时间的,那时冰雪压得它们的四肢都挂下来了,树顶就更尖,
松树的样子倒像铁杉木;有时,我跋涉在两英尺深的积雪中,到了最高的山顶,我每跨
一步,都得把我头顶上的一大团雪摇落下来;有几次我索性手脚都扑在地上爬行了,因
为我知道猎户都躲在家里过冬天。有一个下午,我饶有兴味地观察一个有条纹的猫头鹰
(学名Strixnebulosa),它坐在一株白松的下面的枯枝上,靠近了树干,在光天化日之
下,我站在高它不到一杆的地方,当我移动时,步履踏在雪上的声音,它可以听到的,
可是它看不清我。我发出了很大的声音来,它就伸伸脖子,竖起了它颈上的羽毛,睁大
了眼睛;可是,立刻它又把眼皮阖上了,开始点头打瞌睡了。这样观察了半个小时之后,
我自己也睡意蒙眬起来,它半开眼睛地睡着,真像一只猫,它是猫的有翅膀的哥哥。眼
皮之间,它只开一条小缝,这样它和我保持了一个半岛形的关系;这样,从它的梦的土
地上望我,极力想知道我是谁,是哪个朦胧的物体,或是它眼睛中的一粒灰尘在遮住它
的视线。最后,或许是更响的声音,或许是我更接近了它使它不安了,在丫枝上蹒跚地
转一个身,好像它的美梦被扰乱了,它颇不以为然;而当它展翅飞了起来,在松林中翱
翔的时候,它的翅膀是出人意料地展开得很大,可我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就这样,它
似乎不是用视觉,而是用感觉,在松枝之间缭绕,仿佛它那羽毛都有感觉一样,在阴暗
之中,它找到了一个新的枝头,飞了上去,栖息在上页,在那儿它可以安静地等待他的
一天的黎明了。
当我走过那贯穿了草原的铁路堤岸时,我遇到一阵阵刺人肌骨的冷风,因为冷风比
在任何地方都刮得更自由;而当霜雪打击了我的左颊的时候,纵然我是一个异教徒,我
却把右颊也给它吹打。从勃立斯特山来的那条马车路也不见得好多少。因为我还是要到
乡镇上去的,像一个友好的印第安人一样,当时那宽阔的田野上的白雪积在瓦尔登路两
侧的墙垣间,行人经过了之后,不要半小时,那足迹就看不见了。回来时候,又吹了一
场新的风雪,使我在里面挣扎,那忙碌的西北风就在路的一个大转弯处积起了银粉似的
雪花,连一只兔子的足迹也看不到,一只田鼠的细小脚迹更是不可能看到了。可是,甚
至在隆冬,我还看到了温暖、松软的沼泽地带上,青草和臭菘依然呈露常青之色,有一
些耐寒的鸟坚持着,在等待春天的归来。
有时虽然有雪,我散步回来,还发现樵夫的深深的足印从我门口通出来,在火炉上
我看到他无目的地削尖的木片,屋中还有他的烟斗的味道。或者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
如果我凑巧在家,我听见了一个踏在雪上的悉索之声,是一个长脸的农夫,他老远穿过
了森林而来聊天的;是那种“农庄人物”中的少数人物之一;他穿的不是教授的长袍,
而是一件工人服;他引用教会或国家的那些道德言论,好比是他在拉一车兽厩中的肥料
一样。我们谈到了纯朴和粗野的时代,那时候的人在冷得使人精神焕发的气候中,围着
一大堆火焰坐着,个个头脑清楚;如果没有别的水果吃,我们用牙齿来试试那些松鼠早
已不吃的坚果,因为那些壳最硬的坚果里面说不定是空的呢。
从离得最远的地方,穿过最深的积雪和最阴惨惨的风暴来到我家的是一位诗人。便
是一个农夫,一个猎户,一个兵或一个记者,甚至一个哲学家都可能吓得不敢来的,但
是什么也不能阻止一个诗人,他是从纯粹的爱的动机出发的。谁能预言他的来去呢?他
的职业,便是在医生都睡觉的时候,也可以使他出门。我们使这小小的木屋中响起了大
笑声,还喃喃地作了许多清醒的谈话,弥补了瓦尔登山谷长久以来的沉默。相形之下,
百老汇也都显得寂静而且荒凉了。在相当的间歇之后,经常有笑声出现,也可能是为了
刚才出口的一句话,也可能是为了一个正要说的笑话。我们一边喝着稀粥,一边谈了许
多“全新的”人生哲学,这碗稀粥既可飨客,又适宜于清醒地作哲学的讨论。
我不能忘记,我在湖上居住的最后一个冬天里,还有一位受欢迎的访客,有个时期
他穿过了雪、雨和黑暗,直到他从树丛间看见了我的灯火,他和我消磨了好几个长长的
冬夜。最后一批哲学家中的一个,——是康涅狄格州把他献给世界的,——他起先推销
那个州的商品,后来他宣布要推销他的头脑了。他还在推销头脑,赞扬上帝,斥责世人,
只有头脑是他的果实,像坚果里面的果肉一样。我想,他必然是世界上有信心的活人中
间信心最强的一人。他的话,他的态度总意味着一切都比别人所了解的好,随着时代的
变迁,他恐怕是感到失望的最后一个,目前他并没有计划。虽然现在比较不受人注意,
可是,等到他的日子来到,一般人们意想不到的法规就要执行,家长和统治者都要找他
征求意见了。
“不识澄清者是何等盲目!”
人类的一个忠诚之友;几乎是人类进步的唯一朋友。一个古老的凡人,不如说是一
个不朽的人吧,怀着不倦的耐心和信念,要把人类身上铭刻着的形象说明白,现在人类
的神,还不过是神的损毁了的纪念碑,已经倾斜欲坠了。他用慈祥的智力,拥抱了孩子、
乞丐、疯子、学者,一切思想都兼容并包,普遍地给它增加了广度以及精度。我想他应
该在世界大路上开设一个大旅馆,全世界的哲学家都招待,而在招牌上应该写道:“招
待人,不招待他的兽性。有闲暇与平静心情的人有请,要寻找一条正路的人进来。”他
大约是最清醒的人,我所认识的人中间最不会勾心斗角的一个;昨天和今天他是同一个
人。从前我们散步,我们谈天,很有效地把我们的世界遗弃在后边了,因为他不属于这
世界的任何制度,生来自由,异常智巧。不论我们转哪一个弯,天地仿佛都碰了头,固
为他增强了风景的美丽。一个穿蓝衣服的人,他的最合适的屋顶便是那苍穹,其中反映
着他的澄清。我不相信他会死;大自然是舍不得放他走的。
各自谈出自己的思想,好像把木片都晒干那样,我们坐下来,把它们削尖,试试我
们的刀子,欣赏着那些松木的光亮的纹理。我们这样温和地、敬重地涉水而过,或者,
我们这样融洽地携手前进,因此我们的思想的鱼并不被吓得从溪流中逃跑,也不怕岸上
的钓鱼人,鱼儿庄严地来去,像西边天空中飘过的白云,那珠母色的云有时成了形,有
时又消散。我们在那儿工作,考订神话、修正寓言,造空中楼阁,因为地上找不到有价
值的基础。伟大的观察者!伟大的预见者!和他谈天是新英格兰之夜的一大享受。啊,
我们有这等的谈话,隐士和哲学家、还有我说起过的那个老移民,——我们三个,——
谈得小屋子扩大了,震动了:我不敢说,这氛围有多少磅的重量压在每一英寸直径的圆
弧上;它裂开的缝,以后要塞进多少愚钝才能防止它漏;——幸亏我已经拣到了不少这
一类的麻根和填絮了。
另外还有一个人,住在村中他自己的家里,我跟他有过“极好的共处时间”,永远
难忘,他也不时来看我;可是再没有结交别人了。
正如在别处一样,有时我期待那些绝不会到来的客人。毗瑟奴浦蓝那说,“屋主人
应于黄昏中,逡巡在大门口,大约有挤一条牛的牛乳之久,必要时可以延长,以守候客
来。”我常常这样隆重地守候,时间都够用以挤一群牛的牛乳了,可是总没有看见人从
乡镇上来。
冬天的禽兽
等到湖水冻成结实的冰,不但跑到许多地点去都有了新的道路、更短的捷径,而且
还可以站在冰上看那些熟悉的风景。当我经过积雪以后的茀灵特湖的时候,虽然我在上
面划过桨,溜过冰,它却出入意料地变得大了,而且很奇怪,它使我老是想着巴芬湾。
在我周围,林肯的群山矗立在一个茫茫雪原的四极,我以前仿佛并未到过这个平原;在
冰上看不清楚的远处,渔夫带了他们的狼犬慢慢地移动,好像是猎海狗的人或爱斯基摩
人那样,或者在雾蒙蒙的天气里,如同传说中的生物隐隐约约地出现,我不知道他们究
竟是人还是倸儒。晚间,我到林肯去听演讲总是走这一条路的,所以没有走任何一条介
乎我的木屋与讲演室之间的道路,也不经过任何一座屋子。途中经过鹅湖,那里是麝鼠
居处之地,它们的住宅矗立在冰上,但我经过时没有看到过一只麝鼠在外。瓦尔登湖,
像另外几个湖一样,常常是不积雪的,至多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不久也便给吹散了,它
便是我的庭院,我可以在那里自由地散步,此外的地方这时候积雪却总有将近两英尺深,
村中居民都给封锁在他们的街道里。远离着村中的街道,很难得听到雪车上的铃声,我
时常闪闪跌跌地走着,或滑着,溜着,好像在一个踏平了的鹿苑中,上面挂着橡木和庄
严的松树,不是给积雪压得弯倒,便是倒挂着许多的冰柱。
在冬天夜里,白天也往往是这样,我听到的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绝望而旋律
优美的枭嗥,这仿佛是用合适的拨子弹拨时,这冰冻的大地发出来的声音,正是瓦尔登
森林的1inguavernacula,后来我很熟悉它了,虽然从没有看到过那只枭在歌唱时的样子。
冬夜,我推开了门,很少不听到它的“胡,胡,胡雷,胡”的叫声,响亮极了,尤其头
上三个音似乎是“你好”的发音;有时它也只简单地“胡,胡”地叫。有一个初冬的晚
上,湖水还没有全冻,大约九点钟左右,一只飞鹅的大声鸣叫吓了我一跳,我走到门口,
又听到它们的翅膀,像林中一个风暴,它们低低地飞过了我的屋子。它们经过了湖,飞
向美港,好像怕我的灯光,它们的指挥官用规律化的节奏叫个不停。突然间,我不会弄
错的,是一只猫头鹰,跟我近极了,发出了最沙哑而发抖的声音,“在森林中是从来听
不到的,它在每隔一定间歇回答那飞鹅的鸣叫,好像它要侮辱那些来自赫德森湾的闯入
者,它发出了音量更大、音域更宽的地方土话的声音来,“胡,胡”地要把它们逐出康
科德的领空。在这样的只属于我的夜晚中,你要惊动整个堡垒,为的是什么呢?你以为
在夜里这个时候,我在睡觉,你以为我没有你那样的肺和喉音吗?“波-胡,波-胡,波
-胡!”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叫人发抖的不协和音。然而,如果你有一个审音的耳朵,
其中却又有一种和谐的因素,在这一带原野上可以说是从没有看见过,也从没有听到过
的。
我还听到湖上的冰块的咳嗽声,湖是在康科德这个地方和我同床共寝的那个大家伙,
好像他在床上不耐烦,要想翻一个身,有一些肠胃气胀,而且做了恶梦;有时我听到严
寒把地面冻裂的声音,犹如有人赶了一队驴马撞到我的门上来,到了早晨我就发现了一
道裂痕,阔三分之一英寸,长四分之一英里。
有时我听到狐狸爬过积雪,在月夜,寻觅鹧鸪或其他的飞禽,像森林中的恶犬一样,
刺耳地恶鬼似地吠叫,好像它有点心焦如焚,又好像它要表达一些什么,要挣扎着寻求
光明,要变成狗,自由地在街上奔跑;因为如果我们把年代估计在内,难道禽兽不是跟
人类一样,也存在着一种文明吗?我觉得它们像原始人,穴居的人,时时警戒着,等待
着它们的变形。有时候,一只狐狸被我的灯光吸引住,走近了我的窗于,吠叫似地向我
发出一声狐狸的诅咒,然后急速退走。
通常总是赤松鼠(学名Sciurus Hudsonius)在黎明中把我叫醒的,它在屋脊上奔窜,
又在屋子的四侧攀上爬下,好像它们出森林来,就为了这个目的。冬天里,我抛出了大
约有半蒲式耳的都是没有熟的玉米穗,抛在门口的积雪之上,然后观察那些给勾引来的
各种动物的姿态,这使我发生极大兴趣。黄昏与黑夜中,兔干经常跑来,饱餐一顿。整
天里,赤松鼠来来去去,它们的灵活尤其娱悦了我。有一只赤松鼠开始谨慎地穿过矮橡
树丛,跑跑停停地在雪地奔驰,像一张叶子给风的溜溜地吹了过来;一忽儿它向这个方
向跑了几步,速度惊人,精力也消耗得过了份,它用“跑步”的姿态急跑,快得不可想
象,似乎它是来作孤注一掷的,一忽儿它向那个方向也跑那么几步,但每一次总不超出
半杆之遥;于是突然间做了一个滑稽的表情停了步,无缘无故地翻一个觔斗,仿佛全宇
宙的眼睛都在看着它,——因为一只松鼠的行动,即使在森林最深最寂寞的地方,也好
像舞女一样,似乎总是有观众在场的,——它在拖宕,兜圈子中,浪费了更多的时间,
如果直线进行,早毕全程,——我却从没有看见过一只松鼠能泰然步行过,——然后,
突然,刹那之间,它已经在一个小苍松的顶上,开足了它的发条,责骂一切假想中的观
众,又像是在独白,同时又像是在向全宇宙说话,一我丝毫猜不出这是什么理由,我想,
它自己也未必说得出理由来。最后,它终于到了玉米旁,拣定一个玉米穗,还是用那不
规则三角形的路线跳来跳去,跳到了我窗前堆起的那一堆木料的最高峰上,在那里它从
正面看着我,而且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时不时地找来新的玉米穗,起先它贪食着,把半
裸的穗轴抛掉;后来它变得更加精灵了,拿了它的食物来玩耍,只吃一粒粒的玉米,而
它用一只前掌擎起的玉米穗忽然不小心掉到地上了,它便做出一副不肯定的滑稽的表情
来,低头看着玉米穗,好像在怀疑那玉米穗是否是活的,决不定要去拣起来呢,还是该
另外去拿一个过来,或者干脆走开;它一忽儿想看玉米穗,一忽儿又听听风里有什么声
音。就是这样,这个唐突的家伙一个上午就糟蹋了好些玉米穗;直到最后,它攫起了最
长最大的一支,比它自己还大得多,很灵巧地背了就走,回森林去,好像一只老虎背了
一只水牛,却还是弯弯曲曲地走,走走又停停,辛辛苦苦前进,好像那玉米穗太重,老
是掉落,它让王米穗处在介乎垂直线与地平线之间的对角线状态,决心要把它拿到目的
地去;——一个少见的这样轻桃而三心二意的家伙;——这样它把玉米穗带到它住的地
方,也许是四五十杆之外的一棵松树的顶上去了,事后我总可以看见,那穗轴被乱掷在
森林各处。
最后樫鸟来了,它们的不协和的声音早就听见过,当时它们在八分之一英里以外谨
慎地飞近,偷偷摸摸地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越来越近,沿途拣起了些松鼠掉下来的
玉米粒。然后,它们坐在一棵苍松的枝头,想很快吞下那粒玉米,可是玉米太大,梗在
喉头,呼吸都给塞住了;费尽力气又把它吐了出来,用它们的嘴嚎啄个不休,企图啄破
它,显然这是一群窃贼,我不很尊敬它们;倒是那些松鼠,开头虽有点羞答答,过后就
像拿自己的东西一样老实不客气地干起来了。
同时飞来了成群的山雀,拣起了松鼠掉下来的屑粒,飞到最近的桠枝上,用爪子按
住屑粒,就用小嘴喙啄,好像这些是树皮中的一只只小虫子,一直啄到屑粒小得可以让
它们的细喉咙咽下去。一小群这种山雀每天都到我的一堆木料中来大吃一顿,或者吃我
门前那些屑粒,发出微弱迅疾的咬舌儿的叫声,就像草丛间冰柱的声音,要不然,生气
勃勃地“代,代,代”地呼号了,尤其难得的是在春天似的日子里,它们从林侧发出了
颇有夏意的“菲-比”的琴弦似的声音。它们跟我混得熟了,最后有一只山雀飞到我臂下
挟着进屋去的木柴上,毫不恐惧地啄着细枝。有一次,我在村中园子里锄地,一只麻雀
飞来停落到我肩上,待了一忽儿,当时我觉得,佩戴任何的肩章,都比不上我这一次光
荣。后来松鼠也跟我很熟了,偶然抄近路时,也从我的脚背上踩过去。
在大地还没有全部给雪花覆盖的时候,以及在冬天快要过去,朝南的山坡和我的柴
堆上的积雪开始溶化的时候,无论早晨或黄昏,鹧鸪都要从林中飞来觅食。无论你在林
中走哪一边,总有鹧鸪急拍翅膀飞去,震落了枯叶和桠枝上的雪花;雪花在阳光下飘落
的时候,像金光闪闪的灰尘;原来这一种勇敢的鸟不怕冬天。它们常常给积雪遮蔽了起
来,据说,“有时它们振翅飞入柔软的雪中,能躲藏到一两天之久。”当它们在黄昏中
飞出了林子,到野苹果树上来吃蓓蕾的时候,我常常在旷野里惊动它们。每天黄昏,它
们总是飞到它们经常停落的树上,而狡猾的猎者正在那儿守候它们,那时远处紧靠林子
的那些果园里就要有不小的骚动了。无论如何,我很高兴的是鹧鸪总能找到食物。它们
依赖着蓓蕾和饮水为生,它们是大自然自己的鸟。
在黑暗的冬天早晨,或短促的冬天的下午,有时候我听到一大群猎狗的吠声,整个
森林全是它们的嚎叫,它们抑制不住要追猎的本能,同时我听到间歇的猎角,知道它们
后面还有人。森林又响彻了它们的叫声,可是没有狐狸奔到湖边开阔的平地上来,也没
有一群追逐者在追他们的阿克梯翁。也许在黄昏时分,我看到猎者,只有一根毛茸茸的
狐狸尾巴拖在雪车后面作为战利品而回来,找他们的旅馆过夜。他们指点我说,如果狐
狸躲在冰冻的地下,它一定可以安然无恙,或者,如果它逃跑时是一直线的,没有一只
猎犬追得上它;可是,一旦把追逐者远远抛在后面,它便停下来休息,并且倾听着,直
到它们又追了上来,等它再奔跑的时候,它兜了一个圈子,回到原来的老窝,猎者却正
在那里等着它。有时,它在墙顶上奔驰了几杆之遥,然后跳到墙的另一面,它似乎知道
水不沾染它的臊气。一个猎者曾告诉我,一次他看见一只狐狸给猎犬追赶得逃到了瓦尔
登湖上,那时冰上浮了一泓泓浅水,它跑了一段又回到原来的岸上。不久,猎犬来到了,
可是到了这里,它们的嗅觉嗅不到狐臭了。有时,一大群猎犬自己追逐自己,来到我屋
前,经过了门,绕着屋子兜圈子,一点不理睬我,只顾嗥叫,好像害着某一种疯狂症,
什么也不能制止它们的追逐,它们就这样绕着圈子追逐着直到它们发觉了一股新近的狐
臭,聪明的猎犬总是不顾一切的,只管追逐狐狸。有一天,有人从列克星敦到了我的木
屋,打听他的猎犬,它自己追逐了很长一段路,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可是,把我所知道
的告诉了他以后,恐怕他未必会得到好处,因为每一次我刚想回答他的问题,他都打断
了我的话,另外问我:“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他丢掉了一只狗,却找到了一个人。
有一个老猎户,说起话来枯燥无味,常到瓦尔登湖来洗澡,每年一回,总在湖水最
温暖的时候到来,他还来看我,告诉过我,好几年前的某一个下午,他带了一枝猎枪,
巡行在瓦尔登林中;正当他走在威兰路上时,他听到一只猎犬追上来的声音,不久,一
只狐狸跳过了墙,到了路上,又快得像思想一样,跳过了另一堵墙,离开了路,他迅即
发射的子弹却没有打中它。在若干距离的后面,来了一条老猎犬和它的三只小猎犬,全
速地追赶着,自动地追赶着,一忽儿已消失在森林中了。这天下午,很晚了,他在瓦尔
登南面的密林中休息,他听到远远在美港那个方向,猎犬的声音还在追逐狐狸;它们逼
近来了,它们的吠声使整个森林震动,更近了,更近了,现在在威尔草地,现在在倍克
田庄。他静静地站着,长久地,听着它们的音乐之声,在猎者的耳朵中这是如此之甜蜜
的,那时突然间狐狸出现了,轻快地穿过了林间的走廊,它的声音被树叶的同情的飒飒
声掩盖了,它又快,又安详,把握住地势,把追踪者抛在老远的后面;于是,跳上林中
的一块岩石,笔直地坐着,听着,它的背朝着猎者。片刻之间,恻隐之心限制了猎者的
手臂;然而这是一种短命的感情,快得像思想一样,他的火器瞄准了,砰——狐狸从岩
石上滚了下来,躺在地上死了。猎者还站在老地方,听着猎犬的吠声。它们还在追赶,
现在附近森林中的所有的小径上全部都是它们的恶魔似的嚎叫。最后,那老猎犬跳入眼
帘,鼻子嗅着地,像中了魔似的吠叫得空气都震动了,一直朝岩石奔去;可是,看到那
死去了的狐狸,它突然停止了吠叫,仿佛给惊愕征服,哑口无言,它绕着,绕着它,静
静地走动;它的小狗一个又一个地来到了,像它们的母亲一样,也清醒了过来,在这神
秘的气氛中静静地不做声了。于是猎者走到它们中间,神秘的谜解开了。他剥下了狐狸
皮,它们静静地等着,后来,它们跟在狐狸尾巴后面走了一阵,最后拐入林中自去了,
这晚上,一个魏士登的绅士找到这康科德的猎者的小屋,探听他的猎犬,还告诉他说,
它们自己这样追逐着,离开了魏士登的森林已经一个星期。康科德的猎者就把自己知道
的详情告诉他,并把狐狸皮送给他,后者辞受,自行离去。这晚上他找不到他的猎犬,
可是第二天他知道了,它们已过了河,在一个农家过了一夜,在那里饱餐了一顿,一清
早就动身回家了。
把这话告诉我的猎者还能记得一个名叫山姆·纳丁的人,他常常在美港的岩层上猎
熊,然后把熊皮拿口来,到康科德的村子里换朗姆酒喝;那个人曾经告诉他,他甚至于
看见过一只糜鹿。纳丁有一只著名的猎狐犬,名叫布尔戈因,——他却把它念作布经,
——告诉我这段话的人常常向他借用这条狗。这个乡镇中,有一个老年的生意人,他又
是队长,市镇会计,兼代表,我在他的“日记账簿”中,看到了这样的记录。一七四二
——三年,一月十八日,“约翰,梅尔文,贷方,一只灰色的狐狸,零元二角三分”;
现在这里却没有这种事了,在他的总账中,一七四三年,二月七日,赫齐吉阿·斯特拉
登贷款“半张猫皮,零元一角四分半”;这当然是山猫皮,因为从前法兰西之战的时候,
斯特拉登做过军曹,当然不会拿比山猫还不如的东西来贷款的。当时也有以鹿皮来换取
贷款的;每天都有鹿皮卖出。有一个人还保存着附近这一带最后杀死的一只鹿的鹿角,
另外一个人还告诉过我,他的伯父参加过的一次狩猎的情形。从前这里的猎户人数既多,
而且都很愉快。我还记得一个消瘦的宁呢,他随手在路边抓到一张叶子,就能在上面吹
奏出一个旋律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似乎比任何猎号声都更野,更动听。
在有月亮的午夜,有时候我路上碰到了许多的猎犬,它们奔窜在树林中,从我面前
的路上躲开,好像很怕我而静静地站在灌木丛中,直到我走过了再出来。
松鼠和野鼠为了我储藏的坚果而争吵开了。在我的屋子四周有二三十棵苍松,直径
一英寸到四英寸,前一个冬天给老鼠啃过,——对它们来说,那是一个挪威式的冬天,
雪长久地积着,积得太深了,它们不得不动用松树皮来补救它们的粮食短细。这些树还
是活了下来,在夏天里显然还很茂郁,虽然它们的树皮全都给环切了一匝,却有许多树
长高了一英尺;可是又过了一个冬天,它们无例外的全都死去了。奇怪得很,小小的老
鼠竟然被允许吃下整个一株树,它们不是上上下下,而是环绕着它来吃的;可是,要使
这森林稀疏起来,这也许还是必要的,它们常常长得太浓密了。
野兔子(学名Lepus Americanus)是很常见的,整个冬天,它的身体常活动在我的
屋子下面,只有地板隔开了我们,每天早晨,当我开始动弹的时候,它便急促地逃开,
惊醒我,——砰,砰,砰,它在匆忙之中,脑袋撞在地板上了。黄昏中,它们常常绕到
我的门口来,吃我扔掉的土豆皮,它们和土地的颜色是这样的相似,当静着不动的时候,
你几乎辨别不出来。有时在黄昏中,我一忽儿看不见了,一忽儿又看见了那一动不动呆
坐在我窗下的野兔子。黄昏时要是我推开了门,它们吱吱地叫,一跃而去。靠近了看它
们,只有叫我可怜。有一个晚上,有一只坐在我门口,离我只有两步;起先伯得发抖,
可是还不肯跑开,可怜的小东西,瘦得骨头都突出来了,破耳朵,尖鼻子,光尾巴,细
脚爪。看起来,仿佛大自然已经没有比它更高贵的品种,只存这样的小东西了。它的大
眼睛显得很年轻,可是不健康,几乎像生了水肿病似的。我路上一步,瞧,它弹力很足
地一跃而起,奔过了雪地,温文尔雅地伸直了它的身子和四肢,立刻把森林搬到我和它
的中间来了,——这野性的自由的肌肉却又说明了大自然的精力和尊严。
它的消瘦并不是没有理由的。这便是它的天性。(它的学名Lepus,来自Levipes,足
力矫健,有人这样想。)
要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士长的动物;
古时候,跟现在一样,就有了这类古老而可敬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
叶,和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彼此之间也是联盟;既不是靠翅膀的飞禽,又不是靠
脚的走兽。看到兔子和鹧鸪跑掉的时候,你不觉得它们是禽兽,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仿佛讽讽的木叶一样。不管发生怎么样的革命,兔子和鹧鸪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士长
的人一样。如果森林被砍伐了,矮枝和嫩叶还可以藏起它们,它们还会更加繁殖呢。不
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我们的森林对于它们两者都很适宜,
在每一个沼泽的周围可以看到兔子和鹧鸪在步行,而牧童们在它们周围布置了细枝的篱
笆和马鬃的陷阱。
冬天的湖
睡过了一个安静的冬天的夜晚,而醒来时,印象中伤佛有什么问题在问我,而在睡
眠之中,我曾企图回答,却又回答不了——什么——如何——何时——何处?可这是黎
明中的大自然,其中生活着一切的生物,她从我的大窗户里望进来,脸色澄清,心满意
足,她的嘴唇上并没有问题。醒来便是大自然和天光,这便是问题的答案。雪深深地积
在大地,年幼的松树点点在上面,而我的木屋所在的小山坡似乎在说:“开步走!”大
自然并不发问,发问的是我们人类,而它也不作回答。它早就有了决断了。
“啊,王子,我们的眼睛察审而羡慕不置,这宇宙的奇妙而多变的景象便传到了我
们的灵魂中。无疑的,黑夜把这光荣的创造遮去了一部分;可是,白昼再来把这伟大作
品启示给我们,这伟大作品从地上伸展,直到太空中。”
于是我干我的黎明时的工作。第一,我拿了一把斧头和桶子找水去,如果我不是在
做梦。过了寒冷的、飘雪的一夜之后,要一根魔杖才有办法找到水呢。水汪汪的微抖的
湖水,对任何呼吸都异常地敏感,能反映每一道光和影,可是到了冬天,就冻结了一英
尺,一英尺半,最笨重的牲畜它也承受得住,也许冰上还积了一英尺深的雪,使你分别
不出它是湖还是平地。像周围群山中的土拨鼠,它阖上眼睛,要睡三个月或三个月不止。
站在积雪的平原上,好像在群山中的牧场上,我先是穿过一英尺深的雪,然后又穿过一
英尺厚的冰,在我的脚下开一个窗,就跪在那里喝水,又望入那安静的鱼的客厅,那儿
充满了一种柔和的光,仿佛是透过了一层磨砂玻璃照进去的似的,那细沙的底还跟夏天
的时候一样,在那里一个并无波涛而有悠久澄清之感的,像琥珀色一样的黄昏正统治着,
和那里的居民的冷静与均衡气质却完全协调。天空在我脚下,正如它之又在我们头上。
每天,很早的时候,一切都被严寒冻得松脆,人们带了钓竿和简单的午饭,穿过雪
地来钓鲜鱼和梭鱼;这些野性未驯的人们,并不像他们城里的人,他们本能地采用另外
的生活方式,相信另外的势力,他们这样来来去去,就把许多城市部分地缝合在一起了,
否则的话,城市之间还是分裂的。他们穿着结实的粗呢大衣坐在湖岸上,在干燥的橡树
叶上吃他们的饭餐,他们在自然界的经验方面,同城里人在虚伪做作方面一样聪明。他
们从来不研究书本,所知道和所能说的,比他们所做的少了许多。他们所做的事据说还
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一位,是用大鲈鱼来钓梭鱼的。你看看他的桶子,像看到了一个夏
天的湖沼一样,何等惊人啊,好像他把夏天锁在他的家里了,或者是他知道夏天躲在什
么地方。你说,在仲冬,他怎么能捉到这么多?啊,大地冻了冰,他从朽木之中找出了
虫子来,所以他能捕到这些鱼。他的生活本身,就在大自然深处度过的,超过了自然科
学家的钻研深度;他自己就应该是自然科学家的一个研究专题。科学家轻轻地把苔藓和
树皮,用刀子挑起,来寻找虫子;而他却用斧子劈到树木中心,苔藓和树皮飞得老远。
他是靠了剥树皮为生的。这样一个人就有了捕鱼权了,我爱见大自然在他那里现身。鲈
鱼吃了螬蛴,梭鱼吃了鲈鱼,而渔夫吃了梭鱼;生物等级的所有空位就是这样填满的。
当我在有雾的天气里,绕着湖阔步时,有时我很有兴味地看到了一些渔人所采取的
原始的生活方式。也许他在冰上掘了许多距离湖岸相等的小窟窿,各自距离四五杆,把
白杨枝横在上面,用绳子缚住了桠枝,免得它被拉下水去,再在冰上面一英尺多的地方
把松松的钓丝挂在白杨枝上,还缚了一张干燥的橡叶,这样钓丝给拉下去的时候,就表
明鱼已上钩了。这些白杨枝显露在雾中,距离相等,你绕湖边走了一半时,便可以看到。
啊,瓦尔登的梭鱼!当我躺在冰上看它们,或者,当我望进渔人们在冰上挖掘的井,
那些通到水中去的小窟窿的时候,我常常给它们的稀世之美弄得惊异不止,好像它们是
神秘的鱼,街上看不到,森林中看不到,正如在康科德的生活中看不到阿拉伯一样。他
们有一种异常焰目、超乎自然的美,这使它们跟灰白色的小鳕鱼和黑线鳕相比,不啻天
渊之别,然而后者的名誉,却传遍了街道。它们并不绿得像松树,也不灰得像石块,更
不是蓝得像天空的;然而,我觉得它们更有稀世的色彩,像花,像宝石,像珠子,是瓦
尔登湖水中的动物化了的核或晶体。它们自然是彻头彻尾的瓦尔登;在动物界之中,它
们自身就是一个个小瓦尔登,这许多的瓦尔登啊!惊人的是它们在这里被捕到,——在
这深而且广的水中,远远避开了瓦尔登路上旅行经过的驴马,轻便马车和铃儿叮当的雪
车,这伟大的金色的翠玉色的鱼游泳着。这一种鱼我从没有在市场上看到过;在那儿,
它必然会成众目之所瞩注。很容易的,只用几下痉挛性的急转,它们就抛弃了那水露露
的鬼影,像一个凡人还没有到时候就已升上了天。
因为我渴望着把瓦尔登湖的相传早巳失去的湖底给予恢复,我在一八四六年初,在
溶冰之前就小心地勘察了它,用了罗盘,绞链和测水深的铅锤。关于这个湖底,或者说,
关于这个湖的无底,已经有许多故事传涌,那许多故事自然是没有根据的。
人们并不去探查湖底,就立刻相信它是无底之湖,这就奇怪极了。我在这一带的一
次散步中曾跑到两个这样的无底湖边。许多人非常之相信,认为瓦尔登一直通到地球的
另外一面。有的人躺卧在冰上,躺了很久,通过那幻觉似的媒介物而下瞰,也许还望得
眼中全是水波,但是他们怕伤风,所以很迅速地下了结论,说他们看到了许多很大的洞
穴,如果真有人会下去填塞干草,“其中不知道可以塞进多少干草”,那无疑是冥河的
入口,从这些入口可以通到地狱的疆域里去。另外有人从村里来,驾了一头五十六号马,
绳子装满了一车,然而找不出任何的湖底;因为,当五十六号在路边休息时,他们把绳
子放下水去,要测量它的神奇不可测量,结果是徒然。可是,我可以确切地告诉读者,
瓦尔登有一个坚密得合乎常理的湖底,虽然那深度很罕见,但也并非不合理。我用一根
钩鳕鱼的钓丝测量了它,这很容易,只需在它的一头系一块重一磅半的石头,它就能很
准确地告诉我这石头在什么时候离开了湖底,因为在它下面再有湖水以前,要把它提起
来得费很大力气。最深的地方恰恰是一百零二英尺;还不妨加入后来上涨的湖水五英尺,
共计一百零七英尺。湖面这样小,而有这样的深度,真是令人惊奇,然而不管你的想象
力怎样丰富,你不能再减少它一英寸。如果一切的湖都很浅,那又怎么样呢?难道它不
会在人类心灵上反映出来吗?我感激的是这一个湖,深而纯洁,可以作为一个象征。当
人们还相信着无限的时候,就会有一些湖沼被认为是无底的了。
一个工厂主,听说了我所发现的深度之后,认为这不是真实的,因为根据他熟悉水
闸的情况而言,细沙不能够躺在这样峻削的角度上。可是最深的湖,按它的面积的比例
来看,也就不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深了,如果抽干了它的水来看一看,留下的并不是
一个十分深透的山谷。它们不是像山谷似的杯形,因为这一个湖,就它的面积来说已经
深得出奇了,通过中心的纵切面却只是像一只浅盘子那样深。大部分湖沼抽干了水,剩
下来的是一片草地,并不比我们时常看到的低洼。威廉·吉尔平在描写风景时真是出色,
而且总是很准确的,站在苏格兰的费因湖湾的尖端上,他描写道,“这一湾盐水,六七
十英寻深,四英里阔,”约五十英里长,四面全是高山,他还加以评论:“如果我们能
在洪水泛滥,或者无论大自然的什么痉挛造成它的时候,在那水流奔湍人内以前,这一
定是何等可怕的缺口啊!”“高耸的山峰升得这高,
低洼的湖底沉得这低,
阔而广,好河床——。”可是,如果我们把费因湖湾的最短一条直径的比例应用在
瓦尔登上,后者我们已经知道,纵切面只不过是一只浅盘形,那末,它比瓦尔登还浅了
四倍。要是费因湖湾的水一古脑儿倒出来,那缺口的夸大了的可怕程度就是这样。无疑
问的,许多伸展着玉米田的笑眯眯的山谷,都是急流退去以后露出的“可怕的缺口”,
虽然必须有地质学家的洞察力与远见才能使那些始料所未及的居民们相信这个事实。在
低低的地平线上的小山中,有鉴识力的眼睛可以看出一个原始的湖沼来,平原没有必要
在以后升高,来掩盖它的历史。但是像在公路上做过工的人一样,都很容易知道,大雨
以后,看看泥水潭就可以知道哪里是洼地。这意思就是说,想象力,要允许它稍稍放纵
一下,就要比自然界潜下得更低,升起得更高。所以,海洋的深度,要是和它的面积一
比,也许是浅得不足道也。
我已经在冰上测量了湖的深度,现在我可以决定湖底的形态了,这比起测量没有冻
冰的港湾来要准确得多,结果我发现它总的说来是规则的,感到吃惊。在最深的部分,
有数英亩地是平坦的,几乎不下于任何阳光下、和风中那些被耕植了的田野。有一处,
我任意地挑了一条线,测量了三十杆,可是深浅的变化不过一英尺;一般他说来,在靠
近湖心的地方,向任何方向移动,每一百英尺的变化,我预先就可以知道,不过是三四
英寸上下的深浅。有人惯于说,甚至在这样平静的、沙底的湖中有着深而危险的窟窿,
可是若有这种情况,湖水早把湖底的不平一律夷为平底了。湖底的规则性,它和湖岸以
及邻近山脉的一致性,都是这样地完美,远处的一个湖湾,从湖的对面都可以测量出来,
观察一下它的对岸,已可以知道它的方向。岬角成了沙洲和浅滩,溪谷和山峡成了深水
与湖峡。
当我以十杆比一英寸的比例画了湖的图样,在一百多处记下了它们的深度,我更发
现了这惊人的一致性了。发现那记录着最大深度的地方恰恰在湖心,我用一根直尺放在
最长的距离上画了一道线,又放在最宽阔的地方画了一道线,真使人暗暗吃惊,最深处
正巧在两线的交点,虽然湖的中心相当平坦,湖的轮廓却不很规则,而长阔的悬殊是从
凹处量出来的,我对我自己说道,谁知道是否这暗示了海洋最深处的情形之正如一个湖
和一个泥水潭的情形一样呢?这一个规律是否也适用于高山,把高山与山谷看作是相对
的?我们知道一个山的最狭的地方并不一定是它的最高处。
五个凹处中有三个,我全去测量过,口上有一个沙洲,里面却是深水,可是那沙洲
的目的,不仅是为了面积上扩张,也为了向深处扩张,形成一个独立的湖沼似的盆地,
而两个岬角正表明了沙洲的方位。海岸上的每一个港埠的入口处也都有一个沙洲。正如
凹处的口上,阔度大于它的长度,沙洲上的水,在同比例度内,比盆地的水更深。所以
把凹处的长阔数和周遭的湖岸的情形告诉给你之后,你就几乎有充分的材料,可以列出
公式,凡是这一类情况都用得上它。
我用这些经验来测量湖的最深处,就凭着观察它的平面轮廓和它的湖岸的特性,为
了看看我测量的准确程度如何,我画出了一张自湖的平面图,白湖幅员占四十一英亩左
右,同这个湖一样,其中没有岛,也没有出入口:因为最阔的一道线和最狭的一道线相
当接近,就在那儿,两个隔岸相望的岬角在彼此接近,而两个相对的沙洲彼此远距,我
就在最狭的线上挑了一个点,却依然交叉在最长的一条线上的,作为那里是最深处。最
深处果然离这一个点不到一百英尺,在我定的那个方向再过去一些的地方,比我预测的
深一英尺,也就是说,六十英尺深。自然,要是有泉水流入,或者湖中有一个岛屿的话,
问题就比较复杂了。
如果我们知道大自然的一切规律,我们就只要明白一个事实,或者只要对一个现象
作忠实描写,就可以举一反三,得出一切特殊的结论来了。现在我们只知道少数的规律,
我们的结论往往荒谬,自然罗,这并不是因为大自然不规则,或混乱,这是因为我们在
计算之中,对于某些基本的原理,还是无知之故。我们所知道的规则与和谐,常常局限
于经我们考察了的一些事物;可是有更多数的似乎矛盾而实在却呼应着的法则,我们只
是还没有找出来而已,它们所产生的和谐却是更惊人的。我们的特殊规律都出于我们的
观点,就像从一个旅行家看来,每当他跨出一步,山峰的轮廓就要变动一步,虽然绝对
的只有一个形态,却有着无其数的侧页。即使裂开了它,即使钻穿了它,也不能窥见其
全貌。
据我所观察,湖的情形如此,在伦理学上又何尝不如此。这就是平均律。这样用两
条直径来测量的规律,不但指示了我们观察天体中的太阳系,还指示了我们观察人心,
而且就一个人的特殊的日常行为和生活潮流组成的集合体的长度和阔度,我们也可以画
两条这样的线,通到他的凹处和入口,那两条线的交叉点,便是他的性格的最高峰或最
深处了。也许我们只要知道这人的河岸的走向和他的四周环境,我们便可以知道他的深
度和那隐藏着的底奥。如果他的周围是多山的环境,湖岸险巇,山峰高高耸起,反映在
胸际,他一定是一个有着同样的深度的人。可是一个低平的湖岸,就说明这人在另一方
面也肤浅。在我们的身体上,一个明显地突出的前额,表示他有思想的深度。在我们的
每一个凹处的入口,也都有一个沙洲的,或者说,我们都有特殊的倾向;每一个凹处,
都在一定时期内,是我们的港埠,在这里我们特别待得长久,几乎永久给束缚在那里。
这些倾向往往不是古怪可笑的,它们的形式、大小、方向,都取决于岸上的岬角,亦即
古时地势升高的轴线。当这一个沙洲给暴风雨,潮汐或水流渐渐加高,或者当水位降落
下去了,它冒出了水面时,起先仅是湖岸的一个倾向,其中隐藏着思想,现在却独立起
来了,成了一个湖沼,和大海洋隔离了,在思想获得它自己的境界之后,也许它从咸水
变成了淡水,也许成了一个淡海,死海,或者一个沼泽。而每一个人来到尘世,我们是
否可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沙洲升到了水面上?这是真的,我们是一些可怜的航海家,
我们的思想大体说来都有点虚无缥缈,在一个没有港口的海岸线上,顶多和有诗意的小
港汊有些往还,不然就驶入公共的大港埠,驶进了科学这枯燥的码头上,在那里他们重
新拆卸组装,以适应世俗,并没有一种潮流使它们同时保持其独立性。
至于瓦尔登湖水的出入口呢,除了雨雪和蒸发,我并没有发现别的,虽然用一只温
度表和一条绳子也许可以寻得出这样的地点来,因为在水流入湖的地方在夏天大约是最
冷而冬天大约最温暖。一八四六——一八四七年派到这里来掘冰块的人,有一天,他们
正在工作,把一部分的冰块送上岸去,而囤冰的商人拒绝接受,因为这一部分比起其他
的来薄了许多,挖冰的工人便这样发现了,有一小块地区上面的冰比其余的冰都薄了两
三英寸,他们想这地方一定有一个入口了。另外一个地方他们还指给我看过,他们认为
那是一个“漏洞”,湖水从那里漏出去,从一座小山下经过,到达邻近的一处草地,他
们让我待在一个冰块上把我推过去看。在水深十英尺之处有一个小小的洞穴;可是我敢
保证,不将它填补都可以,除非以后发现更大的漏洞。有人主张,如果确有这样的大
“漏洞”,如果它和草地确有联系的话,这是可以给予证明的,只要放下一些有颜色的
粉末或木屑在这个漏洞口,再在草地上的那些泉源口上放一个过滤器,就一定可以找到
一些被流水夹带而去的屑粒了。
当我勘察的时候,十六英寸厚的冰层,也像水波一样,会在微风之下有些波动。大
家都知道在冰上,酒精水准仪是不能用的。在冰上,摆一根刻有度数的棒,再把酒精水
准仪放在岸上,对准它来观察,那未离岸一杆处,冰层的最大的波动有四分之三英寸,
尽管冰层似乎跟湖岸是紧接着的。在湖心的波动,恐怕更大。谁知道呢?如果我们的仪
器更精密的话,我们还可以测出地球表面的波动呢。当我的水准仪的三只脚,两只放在
岸上,一只放在冰上,而在第三只脚上瞄准并观察时,冰上的极微小的波动可以在湖对
岸的一棵树上,变成数英尺的区别。当我为了测量水深,而开始挖洞之时,深深的积雪
下面,冰层的上面有三四英寸的水,是积雪使冰下沉了几英寸;水立刻从窟窿中流下去,
引成深深的溪流,一连流了两天才流完,把四周的冰都磨光了,湖面变得干燥,这虽然
不是主要的,却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因为,当水流下去的时候,它提高了,浮起了冰层。
这好像是在船底下挖出一个洞,让水流出去,当这些洞又冻结了,接着又下了雨,最后
又来了次新的冰冻,全湖上都罩上一层新鲜光滑的冰面,冰的内部就有了美丽的网络的
形状,很像是黑色的蜘蛛网,你不妨称之为玫瑰花形的冰球,那是从四方流到中心的水
流所形成的。也有一些时候,当冰上有浅浅的水潭时,我能看到我自己的两个影子,一
个重叠在另一个上面,一个影子在冰上,一个在树木或山坡的倒影上。
还在寒冷的一月份中,冰雪依然很厚很坚固的时候,一些精明的地主老爷已经从村
中来拿回冰去,准备冰冻夏天的冷饮了;现在只在一月中,就想到了七月中的炎热和口
渴了,这样的聪明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使人觉得可悲,——现在,他还穿着厚大
衣,戴着皮手套呢!况且有那么多的事情,他都没有一点儿准备。他也许还没有在这个
世界上准备了什么可贵的东西,让他将来在另一世界上可以作为夏天的冷饮的。他砍着
锯着坚固的冰,把鱼住宅的屋顶给拆掉了,用锁链把冰块和寒气一起,像捆住木料一样
地捆绑了起来,用车子载走,经过有利的寒冷的空气,运到了冬天的地窖中,在那里,
让它们静待炎夏来临。当它们远远地给拖过村子的时候,看起来仿佛是固体化的碧空。
这些挖冰的都是快活的人,充满了玩笑和游戏精神,每当我来到他们中间的时候,他们
常常请求我站在下面,同他们一上一下地用大锯来锯冰。
在一八四六——一八四七年的冬季,来了一百个出身于北极的人,那天早晨,他们
涌到了这湖滨来,带来了好几车笨重的农具,雪车,犁耙,条播机,轧草机,铲子,锯
子,耙子,每一个人还带着一柄两股叉,这种两股叉,就是《新英格兰农业杂志》或
《农事杂志》上都没有描写过的。我不知道他们的来意是否为了播种冬天的黑麦,或是
播种什么新近从冰岛推销过来的新种子。由于没有看到肥料,我判断他们和我一样,大
约不预备深耕了,以为泥土很深,已经休闲得够久了。他们告诉我,有一位农民绅士,
他自己没有登场,想使他的钱财加一倍,那笔钱财,据我所知,大约已经有五十万了;
现在为了在每一个金元之上,再放上一个金元起见,他剥去了,是的,剥去了瓦尔登湖
的唯一的外衣,不,剥去了它的皮,而且是在这样的严寒的冬天里!他们立刻工作了,
耕着,耙着,滚着,犁着,秩序井然,好像他们要把这里变成一个模范的农场:可是正
在我睁大了眼睛看他们要播下什么种子的时候,我旁边的一群人突然开始钩起那处女地
来了,猛的一动,就一直钩到沙地上,或者钩到水里,因为这是一片很松软的土地,—
—那儿的一切的大地都是这样,——立刻用一辆雪车把它载走了,那时候我猜想,他们
一定是在泥沼里挖泥炭吧。他们每天这样来了,去了,火车发出了锐叫声,好像他们来
自北极区,又回到北极区,我觉得就像一群北冰洋中的雪鹀一样的。有时候,瓦尔登这
印第安女子复仇了,一个雇工,走在队伍后面的,不留神滑入了地上一条通到冥府去的
裂缝中,于是刚才还勇敢无比的人物只剩了九分之一的生命,他的动物的体温几乎全部
消失了,能够躲入我的木屋中,算是他的运气,他不能不承认火炉之中确有美德;有时
候,那冰冻的土地把犁头的一只钢齿折断了;有时,犁陷在犁沟中了,不得不把冰挖破
才能取出来。
老老实实他说,是一百个爱尔兰人,由北方佬监工带领,每天从剑桥来这里挖冰。
他们把冰切成一方块一方块,那方法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描写的了,这些冰块放在雪
车上,车到了岸边,迅疾地拖到一个冰站上,那里再用马匹拖的铁手、滑车、索具搬到
一个台上,就像一桶一桶面粉一样,一块一块排列着,又一排一排地叠起来,好像他们
要叠一个耸入云霄的方塔的基础一样。他们告诉我,好好地工作一天,可以挖起一千吨
来,那是每一英亩地的出产数字。深深的车辙和安放支架的摇篮洞,都在冰上出现,正
如在大地上一样,因为雪车在上面来回的次数走得多了,而马匹就在挖成桶形的冰块之
中吃麦子。他们这样在露天叠起了一堆冰块来,高三十五英尺,约六七杆见方,在外面
一层中间放了干草,以排除空气;因为风虽然空前料峭,还可以在中间找到路线,裂出
很大的洞来,以致这里或那里就没有什么支撑了,到最后会全部倒翻。最初,我看这很
像一个巨大的蓝色的堡垒,一个伐尔哈拉殿堂;可是他们开始把粗糙的草皮填塞到隙缝
中间去了,于是上面有了白霜和冰柱,看起来像一个古色古香的,生满了苔藓的灰白的
废墟,全部是用蓝色大理石构成的冬神的住所,像我们在历本上看到的画片一样,——
他的陋室,好像他计划同我们一起度过夏季。据他们的估计,这中间百分之二十五到不
了目的地,百分之二、三将在车子中损失。然而这一堆中,更大的一部分的命运和当初
的原意不同;因为这些冰或者是不能保藏得像意想的那么好,它里面有比之一般更多的
空气,或者是由于另外的原因,这一部分冰就一直没能送到市场上。这一堆,在一八四
六——一八四七年垒起来的,据估计共有一万吨重,后来用于草和木板钉了起来,第二
年七月开了一次箱,一部分拿走了,其余的就曝露在太阳底下,整个夏天,站着度过去
了,这年的冬天,也还是度过去了,直到一八四八年的九月,它还没有全部溶化掉。最
后,湖还是把它们的一大部分收了回来。
像湖水一样,瓦尔登的冰,近看是绿的,可是从远处望去,它蓝蓝的很美,你很容
易就辨别出来了,那是河上的白冰,或是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湖上的只是微绿的冰,而这
是瓦尔登的冰。有时候,从挖冰人的雪车上,有一大块冰掉在村中街道上,躺在那里有
一星期,像一块很大的翡翠,引起所有过路人的兴趣。我注意到瓦尔登的一个部分,它
的水是绿的,一俟冻结之后,从同一观察点望去,它成了蓝色。所以在湖边的许多低洼
地,有时候,在冬天,充满了像它一样的绿色的水,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发现它们已冻
成了蓝色的冰。也许水和冰的蓝色是由它们所包含的光和空气造成的,最透明的,也就
是最蓝的。冰乃是沉思的一个最有趣的题目。他们告诉我,他们有一些冰,放在富莱喜
湖的冰栈中已有五年,还是很好的冰。为什么一桶水放久了要臭,而冻冰以后,却永远
甘美呢?一般人说这正如情感和理智之间的不同。
所以一连十六天,我从我的窗口,看到一百个人,忙忙碌碌,像农夫一样地工作,
成群结队,带着牲口和显然一应俱全的农具,这样的图画我们常常在历书的第一页上看
到的;每次从窗口望出去,我常常想到云雀和收割者的寓言,或者那撒播者的譬喻,等
等;现在,他们都走掉了,大约又过了三十天之后,我又从这同一窗口,眺望纯粹的海
绿色的瓦尔登湖水了,它反映着云和树木,把它蒸发的水汽寂寥地送上天空,一点也看
不出曾经有人站在它的上面。也许我又可以听到一只孤独的潜水鸟钻入水底,整理羽毛,
放声大笑,或许我可以看到一个孤独的渔夫坐在船上,扁舟一叶,而他的形态倒映在这
一面水波上,可是不久以前就在这里,有一百个人安全地站着工作过呢。
似乎紧跟着将要有查尔斯顿和新奥尔良,马德拉斯,孟买和加尔各答的挥汗如雨的
居民,在我的井中饮水。在黎明中我把我的智力沐浴在《对话录》的宏伟宇宙的哲学中,
自从这一部史诗完成了之后,神仙的岁月也不知已逝去了多少,而和它一比较,我们的
近代世界以及它的文学显得多么地猥琐而藐小啊;我还怀疑,这一种哲学是否不仅仅限
于从前的生存状态,它的崇高性,距离着我们的观点是这样地遥远啊!我放下了书本,
跑到我的井边去喝水。瞧啊!在那里,我遇到了婆罗门教的仆人,梵天和毗瑟奴和因陀
罗的僧人,他还是坐在恒河上,他的神庙中,读着他们的吠陀经典,或住在一棵树的根
上,只有一些面包屑和一个水钵。我遇到他的仆人来给他的主人汲水,我们的桶子好像
在同一井内碰撞。瓦尔登的纯粹的水已经和恒河的圣水混合了。柔和的风吹送着,这水
波流过了阿特兰蒂斯和海斯贝里底斯这些传说中的岛屿,流过饭能,流过特尔纳特,蒂
达尔和波斯湾的入口,在印度洋的热带风中汇流,到达连亚历山大也只听到过名字的一
些港埠。
春天
掘冰人的大量挖掘,通常使得一个湖沼的冰解冻得早一些;因为即使在寒冷的气候
中,给风吹动了的水波,都能够消蚀它周围的冰块。可是这一年,瓦尔登没有受到这种
影响,因为它立刻穿上了新的一层厚冰,来替代那旧的一层。这一个湖,从不像邻近的
那些湖沼的冰化得那样早,因为它深得多,而且底下并没有流泉经过,来溶化或耗损上
面的冰。我从没有见它在冬天里爆开过;只除了一八五二——一八五三年的冬季,那个
冬季给许多湖沼这样严重的一次考验。它通常在四月一口开冻,比茀灵特湖或美港迟一
星期或十天,从北岸,和一些浅水的地方开始,也正是那里先行冻结起来的。它比附近
任何水波更切合时令,指示了季节的绝对进度,毫不受温度变幻不定的影响。三月里严
寒了几天,便能延迟其他湖沼的开冻日了,但瓦尔登的温度却几乎没有中断地在增高。
一八四七年三月六日,一只温度表插入瓦尔登湖心,得三十二度,或冰点,湖岸附近,
得三十三度;同日,在弗灵特湖心,得三十二度半;离岸十二杆的浅水处,在一英尺厚
的冰下面,得三十六度。后者湖中,浅水深水的温度相差三度半,而事实上这一个湖大
部分都是浅水,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它的化冰日期要比瓦尔登早得多了。那时,最浅水
中的冰要比湖心的冰薄上好几英寸。仲冬,反而是湖心最温暖,那儿的冰最薄。同样,
夏季里在湖岸附近,涉水而过的人都知道的,靠湖沼的水要温暖得多,尤其是只三、四
英寸水的地方,游泳出去远了一点,深水的水面也比深水深处温暖得多。而在春天,阳
光不仅在温度逐渐增加的天空与大地上发挥它的力量,它的热量还透过了一英尺或一英
尺以上的厚冰,在浅水处更从水底反射到上面,使水波温暖了,并且溶化了冰的下部,
同时从上面,阳光更直接地溶化了冰,使它不均匀了,凸起了气泡,升上又降下,直到
后来全部成了蜂窝,到最后一阵春雨,它们全部消失。冰,好比树木一样,也有纹理,
当一个冰块开始溶化,或蜂窝化了,不论它在什么地位,气泡和水面总是成直角地相连
的。在水面下有一块突出的岩石或木料时,它们上面的冰总要薄得多,往往给反射的热
力所溶解;我听说,在剑桥曾有过这样的试验,在一个浅浅的木制的湖沼中冻冰,用冷
空气在下面流过,使得上下都可以发生影响,而从水底反射上来的太阳的热量仍然可以
胜过这种影响。当仲冬季节下了一阵温暖的雨,溶解了瓦尔登湖上带雪的冰,只在湖心
留着一块黑色而坚硬的透明的冰,这就会出现一种腐化的,但更厚的自冰,约一杆或一
杆多阔,沿湖岸都是,正是这反射的热量所形成的。还有是我已经说起过的,冰中间的
气泡像凸透镜一样从下面起来溶解冰。
这一年四季的现象,每天在湖上变化着,但规模很小。一般说来,每天早晨,浅水
比深水温暖得更快,可是到底不能温暖得怎样,而每天黄昏,它却也冷得更快,直到早
晨。一天正是一年的缩影。夜是冬季,早晨和傍晚是春秋,中午是夏季。冰的爆裂声和
隆隆声在指示着温度的变化。一八五0年二月二十四日,一个寒冷的夜晚过去后,在令人
愉快的黎明中,我跑到茀灵特湖去消磨这一天,惊异地发现我只用斧头劈了一下冰,便
像敲了锣一样,声音延展到好几杆远,或者也可以说,好像我打响了一只绷得紧紧的鼓。
太阳升起以后大约一个小时,湖感受到斜斜地从山上射下来的阳光的热力了,开始发出
隆隆的声响;它伸懒腰,打呵欠,像一个才醒过来的人,闹声渐渐越来越响,这样继续
了三四个小时。正午是睡午觉的时候,可是快到傍晚的时候,太阳收回它的影响,隆隆
声又响起来了。在正常的天气中,每天,湖发射了它的黄昏礼炮,很有定时。只是在正
午,裂痕已经太多,空气的弹性也不够,所以它完全失去了共鸣,鱼和麝鼠大约都不会
听到而被震动得呆住的。渔夫们说,“湖的雷鸣”吓得鱼都不敢咬钩了。湖并不是每晚
都打雷的,我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期待它的雷鸣,可是,虽然我不能从气候中感到什么
不同,有时还是响起来了。谁想得到这样大,这样冷,这样厚皮的事物,竟然这样的敏
感?然而,它也有它的规律,它发出雷声是要大家服从它,像蓓蕾应该在春天萌芽一样。
周身赘疣的大地生机蓬勃。对于大气的变化,最大的湖也敏感得像管往中的水银。
吸引我住到森林中来的是我要生活得有闲暇,并有机会看到春天的来临。最后,湖
中的冰开始像蜂房那样了,我一走上去,后跟都陷进去了。雾,雨,温暖的太阳慢慢地
把雪溶化了;你感觉到白昼已延长得多,我看到我的燃料已不必增添,尽够过冬,现在
已经根本不需要生个旺火了。我注意地等待着春天的第一个信号,倾听着一些飞来鸟雀
的偶然的乐音,或有条纹的松鼠的啁啾,因为它的储藏大约也告罄了吧,我也想看——
看土拨鼠如何从它们冬蛰的地方出现。三月十三日,我已经听到青鸟、篱雀和红翼鸫,
冰那时却还有一英尺厚。因为天气更温暖了,它不再给水冲掉,也不像河里的冰那样地
浮动,虽然沿岸半杆阔的地方都已经溶化,可是湖心的依然像蜂房一样,饱和着水,六
英寸深的时候,还可以用你的脚穿过去;可是第二天晚上,也许在一阵温暖的雨和紧跟
着的大雾之后,它就全部消失,跟着雾一起走掉,迅速而神秘地给带走了。有一年,我
在湖心散步之后的第五天,它全部消隐了。一八四五年,瓦尔登在四月一日全部开冻;
四六年,三月二十五日;四七年,四月八日;五一年,三月二十八日;五二年,四月十
八日;五三年,三月二十三日;五四年,大约在四月七日。
凡有关于河和湖的开冻,春光之来临的一切琐碎事,对我们生活在这样极端的气候
中的人,都是特别地有趣的。当比较温和的日子来到的时候,住在河流附近的人,晚间
能听到冰裂开的声响,惊人的吼声,像一声大炮,好像那冰的锁链就此全都断了,几天
之内,只见它迅速地消溶。正像鳄鱼从泥土中钻了出来,大地为之震动。有一位老年人,
是大自然的精密的观察家,关于大
自然的一切变幻,似乎他有充分的智慧,好像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大自然给
放在造船台上,而他也帮助过安置她的龙骨似的,——他现在已经成长了,即使他再活
下去,活到玛土撒拉那样的年纪,也不会增加多少大自然的知识了。他告诉我,有一个
春季的日子里,他持枪坐上了船,想跟那些野鸭进行竞技,——听到他居然也对大自然
的任何变幻表示惊奇,我感到诧异,
因为我想他跟大自然之间一定不会有任何秘密了。那时草原上还有冰,可是河里完
全没有了,他毫无阻碍地从他住的萨德伯里地方顺流而下,到了美港湖,在那里,他突
然发现大部分还是坚实的冰。这是一个温和的日子,而还有这样大体积的冰残留着,使
他非常惊异。因为看不到野鸭,他把船藏在北部,或者说,湖中一个小岛的背后,而他
自己则躲在南岸的灌木丛中,等待它们。离岸三四杆的地方,冰已经都溶化掉了,有着
平滑而温暖的水,水底却很泥泞,这正是鸭子所喜爱的,所以他想,不久一定会有野鸭
飞来。他一动不动地躺卧在那里,大约已有一个小时了,他听到了一种低沉,似乎很远
的声音,出奇地伟大而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慢慢地上涨而加
强,仿佛它会有一个全宇宙的,令人难忘的音乐尾声一样,一种温郁的激撞声和吼声,
由他听来,仿佛一下子大群的飞禽要降落到这里来了,于是他抓住了枪,急忙跳了起来,
很是兴奋;可是他发现,真是惊奇的事,整整一大块冰,就在躺卧的时候却行动起来了,
向岸边流动,而他所听到的正是它的边沿摩擦湖岸的粗厉之声,——起先还比较的温和,
一点一点地咬着,碎落着,可是到后来却沸腾了,把它自己撞到湖岸上,冰花飞溅到相
当的高度,才又落下而复归于平静。
终于,太阳的光线形成了直角,温暖的风吹散了雾和雨,更溶化了湖岸上的积雪,
雾散后的太阳,向着一个褐色和白色相间隔的格子形的风景微笑,而且熏香似的微雾还
在缭绕呢。旅行家从一个小岛屿寻路到另一个小岛屿,给一千道淙淙的小溪和小涧的音
乐迷住了,在它们的脉管中,冬天的血液畅流,从中逝去。
除了观察解冻的泥沙流下铁路线的深沟陡坡的形态以外,再没有什么现象更使我喜
悦的了,我行路到村中去,总要经过那里,这一种形态,不是常常能够看到像这样大的
规模的,虽然说,
自从铁路到处兴建以来,许多新近曝露在外的铁路路基都提供了这种合适的材料。
那材料是各种粗细不同的细沙,颜色也各不相同,往往还要包含一些泥土。当霜冻到了
春天里又重新涌现的时候,甚至还在冬天冰雪未溶将溶的时候呢,沙子就开始流下陡坡
了,好像火山的熔岩,有时还穿透了积雪而流了出来,泛滥在以前没有见过沙子的地方。
无数这样的小溪流,相互地叠起,交叉,展现出一种混合的产物,一半服从着流水的规
律,一半又服从着植物的规律。因为它流下来的时候,那状态颇像萌芽发叶,或藤蔓的
蔓生,造成了许多软浆似的喷射,有时深达一英尺或一英尺以上,你望它们的时候,形
态像一些苔藓的条裂的、有裂片的、叠盖的叶状体;或者,你会想到珊瑚,豹掌,或鸟
爪,或人脑,或脏腑,或任何的分泌。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滋育,它们的形态和颜色,或
者我们从青铜器上看到过模仿,这种建筑学的枝叶花簇的装饰比古代的茛苕叶,菊苣,
常春藤,或其他的植物叶更古,更典型;也许,在某种情形之下,会使得将来的地质学
家百思不得其解了。这整个深沟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好像这是一个山洞被打开而钟乳石
都曝露在阳光之下。沙子的各种颜色,简直是丰富,悦目,包含了铁的各种不同的颜色,
棕色的,灰色的,黄色的,红色的。当那流质到了路基脚下的排水沟里,它就平摊开来
而成为浅滩,各种溪流已失去了它们的半圆柱形,越来越平坦而广阔了,如果更湿润一
点,它们就更加混和在一起,直到它们形成了一个几乎完全平坦的沙地,却依旧有千变
万化的、美丽的色调,其中你还能看出原来的植物形态;直到后来,到了水里,变成了
沙岸,像一些河口上所见的那样,这时才失去植物的形态,而变为沟底的粼粼波纹。
整个铁路路基约二十英尺到四十英尺高,有时给这种枝叶花簇的装饰所覆盖,或者
说,这是细沙的裂痕吧,在其一面或两面都有,长达四分之一英里,这便是一个春日的
产品。这些沙泥枝叶的惊人之处,在于突然间就构成了。当我在路基的一面,因为太阳
是先照射在一面的,看到的是一个毫无生气的斜面,而另外的一面上,我却看到了如此
华丽的枝叶,它只是一小时的创造,我深深地被感动了,仿佛在一种特别的意义上来说,
我是站在这个创造了世界和自己的大艺术家的画室中,——跑到他正在继续工作的地点
去,他在这路基上嬉戏,以过多的精力到处画下了他的新颖的图案。我觉得我仿佛和这
地球的内脏更加接近起来,因为流沙呈叶形体,像动物的心肺一样。在这沙地上,你看
到会出现叶子的形状。难怪大地表现在外面的形式是叶形了,因为在它内部,它也在这
个意念之下劳动着。原子已经学习了这个规律,而孕育在它里面了。高挂在树枝上的叶
子在这里看到它的原形了。无论在地球或动物身体的内部,都有润湿的,厚厚的叶,这
一个字特别适用于肝,肺和脂肪叶(它的字源,labor,lapsus,是飘流,向下流,或逝
去的意思;globus,是1obe(叶),globe(地球)的意思;更可以化出lap(叠盖),
flap(扁宽之悬垂物)和许多别的字〕,而在外表上呢,一张干燥的薄薄的leaf(叶子),
便是那f音,或V音,都是一个压缩了的干燥的b音。叶片lobe这个字的辅音是lb,柔和的
b音(单叶片的,B是双叶片的)有流音l陪衬着,推动了它。在地球globe一个字的glb中,
g这个喉音用喉部的容量增加了字面意义。鸟雀的羽毛依然是叶形的,只是更干燥,更薄
了。这样,你还可以从土地的粗笨的蛴螬进而看到活泼的,翩跹的蝴蝶。我们这个地球
变幻不已,不断地超越自己,它也在它的轨道上扑动翅膀。甚至冰也是以精致的晶体叶
子来开始的,好像它流进一种模型翻印出来的,而那模型便是印在湖的镜面上的水草的
叶子。整个一棵树,也不过是一张叶于,而河流是更大的叶子,它的叶质是河流中间的
大地,乡镇和城市是它们的叶腋上的虫卵。
而当太阳西沉时,沙停止了流动,一到早晨,这条沙溪却又开始流动,一个支流一
个支流地分成了亿万道川流。也许你可以从这里知道血管是如何形成的,如果你仔细观
察,你可以发现,起初从那溶解体中,有一道软化的沙流,前面有一个水滴似的顶端,
像手指的圆圆的突出部分,缓慢而又盲目地向下找路,直到后来因为太阳升得更高了,
它也有了更多的热力和水分,那流质的较大的部分就为了要服从那最呆滞的部分也服从
的规律,和后者分离了,脱颖而出,自己形成了一道弯弯曲曲的渠道或血管,从中你可
以看到一个银色的川流,像闪电般地闪耀,从一段泥沙形成的枝叶,闪到另一段,而又
总是不时地给细沙吞没。神奇的是那些细沙流得既快,又把自己组织得极为完美,利用
最好的材料来组成渠道的两边。河流的源远流长正是这样的一回事。大约骨骼的系统便
是水分和硅所形成的,而在更精细的泥土和有机化合物上,便形成了我们的肌肉纤维或
纤维细胞。人是什么,还不是一团溶解的泥上?人的手指足趾的顶点只是凝结了的一滴。
手指和足趾从身体的溶解体中流出,流到了它们的极限。在一个更富生机的环境之中,
谁知道人的身体会扩张和流到如何的程度?手掌,可不也像一张张开的棕桐叶的有叶片
和叶脉的吗?耳朵,不妨想象为一种苔藓,学名Umbilicaria,挂在头的两侧,也有它的
叶片似的耳垂或者滴。唇——字源labium,大约是从labor (劳动)化出来的——便是
在口腔的上下两边叠着悬垂着的。鼻子,很明显,是一个凝聚了的水滴,或钟乳石。下
巴是更大的一滴了,整个面孔的水滴汇合在这里。面颊是一个斜坡,从眉毛上向山谷降
下,广布在颧骨上。每一张草叶的叶片也是一滴浓厚的在缓缓流动的水滴,或大或小;
叶片乃是叶的手指,有多少叶片,便说明它企图向多少方向流动,如果它有更多的热量
或别种助长的影响,它就流得更加远了。
这样看来,这一个小斜坡已图解了大自然的一切活动的原则。地球的创造者只专利
一个叶子的形式。哪一个香波利盎能够为我们解出这象形文字的意义,使我们终于能翻
到新的一叶去呢?这一个现象给我的欣喜,更甚于一个丰饶多产的葡萄园。真的,性质
上这是分泌,而肝啊,肺脏啊,肠子啊,多得无底,好像大地的里面给翻了出来;可是
这至少说明了大自然是有肠子的,又是人类的母亲。这是从地里出来的霜;这是春天。
正如神话先于正式的诗歌,它先于青青的春天,先于百花怒放的春天。我知道再没有一
种事物更能荡涤冬天的雾霭和消化不良的了。它使我相信,大地还在襁褓之中,还在到
处伸出它的婴孩的手指。从那最光秃的额头上冒出了新的鬈发。世上没有一物是无机的。
路基上的叶形的图案,仿佛是锅炉中的熔滓,说明大自然的内部“烧得火旺”。大地不
只是已死的历史的一个片段,地层架地层像一本书的层层叠叠的书页,主要让地质学家
和考古学家去研究;大地是活生生的诗歌,像一株树的树叶,它先于花朵,先于果实;
——不是一个化石的地球,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球;和它一比较,一切动植物的生命都
不过寄生在这个伟大的中心生命上。它的剧震可以把我们的残骸从它们的坟墓中曝露出
来。你可以把你的金属熔化了,把它们铸成你能铸成的最美丽的形体来;可是不能像这
大地的溶液所形成的图案那样使我兴奋。还不仅是它,任何制度,都好像放在一个陶器
工人手上的一块粘土,是可塑的啊。
不多久,不仅在这些湖岸上,在每一个小山,平原和每一个洞窟中,都有霜从地里
出来了,像一个四足动物从冬眠中醒了过来一样,在音乐声中寻找着海洋,或者要迁移
到云中另外的地方。柔和劝诱的溶雪,比之用锤子的雷神,力量大得多。这一种是溶解,
那另一种却把它击成碎片。
土地上有一部分已没有了积雪,一连几个温暖的日子把它的表面晒得相当的干燥了,
这时的赏心悦目之事是用这新生之年的婴孩期中各种初生的柔和的现象,来同那些熬过
了冬天的一些苍老的植物的高尚的美比较,——长生草,黄色紫苑,针刺草和别种高雅
的野草,往往在这时比它们在夏季里更加鲜明,更加有味,好像它们的美非得熬过了冬
才到达成熟时期似的:甚至棉花草,猫尾草,毛蕊花,狗尾草,绣线草,草原细草,以
及其他有强壮草茎的植物,这些都是早春的飞鸟之无穷的谷仓,——至少是像像样样的
杂草,它们是大自然过冬的点缀。我特别给羊毛草的穹隆形的禾束似的顶部所吸引;它
把夏天带到冬日我们的记忆中,那种形态,也是艺术家所喜欢描绘的,而且在植物王国
中,它的形式和人心里的类型的关系正如星象学与人的心智的关系一样。它是比希腊语
或埃及语更古老的一种古典风格。许多冬天的现象偏偏暗示了无法形容的柔和,脆弱的
精致。我们常听人把冬天描写成一个粗莽狂烈的暴君:其实它正用情人似的轻巧的手脚
在给夏天装饰着寒发呢。
春天临近时,赤松鼠来到了我的屋子底下,成双作对,正当我静坐阅读或写作的时
候,它们就在我脚下,不断地发出最奇怪的卿卿咕咕的叫声,不断地长嘶短鸣,要是我
蹬了几脚,叫声就更加高,好像它们的疯狂的恶作剧已经超过了畏惧的境界,无视于人
类的禁令了。你别——叽喀里一叽喀里地叫。对于我的驳斥,它们听也不听,它们不觉
得我声势汹汹,反而破口大骂,弄得我毫无办法。
春天的第一只麻雀!这一年又在从来没有这样年轻的希望之中开始了!最初听到很
微弱的银色的啁啾之声传过了一部分还光秃秃的,润湿的田野,那是发自青鸟、篱雀和
红翼鸫的,仿佛冬天的最后的雪花在叮当地飘落!在这样的一个时候,历史、编年纪、
传说,一切启示的文字又算得了什么!小溪向春天唱赞美诗和四部曲。沼泽上的鹰隼低
低地飞翔地草地上,已经在寻觅那初醒的脆弱的生物了。在所有的谷中,听得到溶雪的
滴答之声,而湖上的冰在迅速地溶化。小草像春火在山腰燃烧起来了,——“et primi
tus oritur herba imbribus primoribus evo-cata,”——好像大地送上了一个内在的
热力来迎候太阳的归来;而火焰的颜色,不是黄的,是绿的,——永远的青春的象征,
那草叶,像一根长长的绿色缎带,从草地上流出来流向夏季。是的,它给霜雪阻拦过,
可是它不久又在向前推进,举起了去年的干草的长茎,让新的生命从下面升起来。它像
小泉源的水从地下淙淙的冒出来一样。它与小溪几乎是一体的,因为在六月那些长日之
中,小溪已经干涸了,这些草叶成了它的小道,多少个年代来,牛羊从这永恒的青色的
溪流上饮水,到了时候,刈草的人把它们割去供给冬天的需要。我们人类的生命即使绝
灭,只是绝灭不了根,那根上仍能茁生绿色的草叶,至于永恒。
瓦尔登湖迅速地溶冰了。靠北,靠西有一道两杆阔的运河,流到了东西更阔。一大
部分的冰从它的主体上裂开了。我听到一只篱雀在岸上灌木林中唱着,——欧利,欧利,
欧利,——吉泼,吉泼,吉泼,诧,却尔,——诧,维斯,维斯,维斯。它也在帮忙破
裂冰块,冰块边沿的那样巨大的曲线是何等的潇洒,跟湖岸多少有着呼应,可是要规则
得多了!这是出奇的坚硬,因为最近曾有一度短短的严寒时期,冰上都有着波纹,真像
一个皇宫的地板。可是风徒然向东拂过它不透光的表面,直到吹皱那远处活的水波。看
这缎带似的水在阳光底下闪耀,真是太光辉灿烂了,湖的颜容上充满了快活和青春,似
乎它也说明了游鱼之乐,以及湖岸上的细沙的欢恰。这是银色的够鱼鱼鳞上的光辉,整
个湖仿佛是一条活跃的鱼。冬天和春天的对比就是这样。瓦尔登死而复生了。可是我已
经说过,这一个春天湖开冻得更为从容不迫。
从暴风雪和冬天转换到晴朗而柔和的天气,从黑暗而迟缓的时辰转换到光亮和富于
弹性的时刻,这种转化是一切事物都在宣告着的很值得纪念的重大转变。最后它似乎是
突如其来的。突然,注入的光明充满了我的屋子,虽然那时已将近黄昏了,而且冬天的
灰云还布满天空,雨雪之后的水珠还从檐上落下来。我从窗口望出去,瞧!昨天还是灰
色的寒冰的地方,横陈着湖的透明的皓体,已经像一个夏日的傍晚似的平静,充满了希
望,在它的胸怀上反映了一个夏季的夕阳天,虽然上空还看不到这样的云彩,但是它仿
佛已经和一个远远的天空心心相印了。我听到有一只知更鸟在远处叫,我想,我好像有
几千年没有听到它了。虽然它的乐音是再过几千年我也决不会忘记的,——它还是那样
甜蜜而有力量,像过去的歌声一样。啊,黄昏的知更乌,在新英格兰的夏日的天空下!
但愿我能找到他栖立的树枝!我指的是他;我说的是那树枝。至少这不是Turdus migra
to-rius。我的屋子周围的苍松和矮橡树,垂头丧气已久,突然又恢复了它们的好些个性,
看上去更光亮,更苍翠,更挺拔,更生气蓬勃了,好像它们给雨水有效地洗过,复苏了
一样。我知道再不会下雨。看看森林中任何一个枝桠,是的,看看你那一堆燃料,你可
以知道冬天过去没有。天色渐渐黑下来,我给飞鹅的映声惊起,它们低飞过森林,像疲
倦的旅行家,从南方的湖上飞来,到得已经迟了,终于大诉其苦,而且互相安慰着。站
在门口,我能听到它们拍翅膀的声音;而向我的屋子方向近来时,突然发现了我的灯火,
喋喋的声浪忽然静下来,它们盘旋而去,停在湖上。于是我回进屋子里,关上门,在森
林中度过我的第一个春宵。
在黎明中,我守望着雾中的飞鹅,在五十杆以外的湖心游泳,它们这样多,这样乱,
瓦尔登仿佛成了一个供它们嬉戏的人造池。可是,等到我站到湖岸上,它们的领袖发出
一个信号,全体拍动了翅膀,便立时起飞,它们列成一队形,就在我头顶盘旋一匝,一
共二十九只,直向加拿大飞去,它们的领袖每隔一定的间歇便发出一声映叫,好像通知
它们到一些比较混浊的湖中去用早饭。一大堆野鸭也同时飞了起来,随着喧闹的飞鹅向
北飞去。
有一星期,我听到失群的孤鹅在雾蒙蒙的黎明中盘旋,摸索,叫唳,寻找它的伴侣,
给予森林以超过它能负担的音响。四月中看得到鸽子了,一小队一小队迅速飞过:到一
定的时候我听到小燕儿在我的林中空地上吱吱叫,虽然我知道飞燕在乡镇并不是多得让
我在这里也可以有一两只,但是我想这种小燕儿也许是古代的苗裔,在白人来到之前,
它们就在树洞中居住了。几乎在任何地区,乌龟和青蛙常常是这一季节的前驱者和传信
使,而鸟雀歌唱着飞,闪着它们的羽毛,植物一跃而起,花朵怒放,和风也吹拂,以调
正两极的振摆,保持大自然的平衡。
每一个季节,在我看来,对于我们都是各极其妙的;因此春大的来临,很像混饨初
开,宇宙创始,黄金时代的再现。——
“Eurus ad Auroram Nabathaeaque regna recessit,
Persldaque,et radiis juga subdita matutinis。”
“东风退到曙光和拿巴沙王国,
波斯,和置于黎明光芒下的山冈。
人诞生了。究竟是万物的创造主,
为创始更好世界,以神的种子创造人;
还是为了大地,新近才从高高的太空
坠落,保持了一些天上的同类种族。”
一场柔雨,青草更青。我们的展望也这样,当更好的思想注入其中,它便光明起来。
我们有福了,如果我们常常生活在“现在”,对任何发生的事情,都能善于利用,就像
青草承认最小一滴露水给它的影响;别让我们惋借失去的机会,把时间耗费在抱怨中,
而要认为那是尽我们的责任。春天已经来到了,我们还停留在冬天里。在一个愉快的春
日早晨,一切人类的罪恶全部得到了宽赦。这样的一个日子是罪恶消融的日子。阳光如
此温暖,坏人也会回头。由于我们自己恢复了纯洁,我们也发现了邻人的纯洁。也许,
在昨天,你还把某一个邻居看做贼子醉鬼,或好色之徒,不是可怜他,就是轻视他,对
世界你也是非常悲观;可是太阳照耀得光亮而温和,在这个春天的第一个黎明,世界重
新创造,你碰到他正在做一件清洁的工作,看到他的衰颓而淫欲的血管中,静静的欢乐
涨溢了,在祝福这一个新日子,像婴孩一样纯洁地感受了春天的影响,他的一切错误你
一下子都忘记了。不仅他周身充满着善意,甚至还有一种圣洁的风味缭绕着,也许正盲
目地无结果地寻求着表现,好像有了一种新的本能,片刻之间,向阳的南坡上便没有任
何庸俗的笑声回荡。你看到他纠曲的树皮上有一些纯洁的芽枝等着茁生,要尝试这一年
的新生活,这样柔和,新鲜,有如一株幼树。他甚至于已经进入了上帝的喜悦中间。为
什么狱吏不把牢狱的门打开,——为什么审判官不把他手上的案件撤销,——为什么布
道的人不叫会众离去;这是因为这些人不服从上帝给他们的暗示,也因为他们不愿接受
上帝自由地赐给一切人的大赦。
“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效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
露之所润,非无萌孽之生焉。牛羊之从而牧之,是以若彼之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
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
伐之,可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
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
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黄金时代初创时,世无复仇者,
没有法律而自动信守忠诚和正直,
没有刑名没有恐惧,从来也没有。
恐吓文字没铸在黄铜上高高挂起,
乞援者也不焦虑审判者口头的话,
一切都平安,世无复仇者。
高山上还没有松树被砍伐下来,
水波可以流向一个异国的世界,
人类除了自己的海岸不知有其他。
春光永不消逝,徐风温馨吹拂,
抚育那不须播种自然生长的花朵。
在四月二十九日,我在九亩角桥附近的河岸上钓鱼,站在飘摇的草和柳树的根上,
那里躲着一些麝鼠。我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响声,有一点像小孩子用他们的手指来玩的木
棒所发出来的声音,这时我抬头一看,我看到了一只很小、很漂亮的鹰,模样像夜鹰,
一忽儿像水花似的飞旋,一忽儿翻跟斗似的落下一两杆,如是轮流,展示了它的翅膀的
内部,在日光下闪闪如一条缎带,或者说像一只贝壳内层的珠光。这一副景象使我想起
了放鹰捕禽的技术,关于这一项运动曾经伴随着何等崇高的意兴,抒写过多少诗歌啊。
这好像可以称为鴥隼了,我倒是不在乎它的名字。这是我所看见过的最灵活的一次飞翔。
它并不像一只蝴蝶那样翩跹,也不像较大的那一些鸷鹰似的扶摇,它在太空中骄傲而有
信心地嬉戏,发出奇异的咯咯之声,越飞越高,于是一再任意而优美地下降,像鸢鸟般
连连翻身,然后又从它在高处的翻腾中恢复过来,好像它从来不愿意降落在大地上,看
来在天空之中,鸷鸟之不群兮,——它独自在那里嬉戏,除了空气和黎明之外,它似乎
也不需要一起游戏的伴侣。它并不是孤寂的,相形之下,下面的大地可是异常地孤寂。
孵养它的母亲在什么地方呢?它的同类呢,它的天空中的父亲呢?它是空中的动物,似
乎它和大地只有一个关系,就是有过那样的一个蛋,什么时候在巉岩的裂隙中被孵了一
下;难道说它的故乡的巢穴是在云中一角,是以彩虹作边沿,以夕阳天编成,并且用从
地面浮起的一阵仲夏的薄雾来围绕住的吗?它的猛禽巢在悬岩似的云中。
此外,我居然捕到了很难得的一堆金色银色闪闪发光的杯形鱼,看来很像一串宝石。
啊!我在许多早春的黎明深入过这些个草地,从一个小丘跳到另一个小丘,从一枝柳树
的根,到达另一枝柳树的根,当时野性的河谷和森林都沐浴在这样纯净、这样璀璨的光
芒中,如果死者真像人家设想过的,都不过在坟墓中睡着了觉,那他们都会给唤醒过来
的。不需要更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不朽了!一切事物都必须生活在这样的一道光芒下。啊,
死亡,你的针螯在何处?啊,坟墓,你的胜利又在哪儿呢?
如果没有一些未经探险的森林和草原绕着村庄,我们的乡村生活将是何等的凝滞。
我们需要旷野来营养,——有时跋涉在潜伏着山鸡和鹭鸶的沼泽地区,听鹬声,有时嗅
嗅微语着的菅草,在那里只有一些更野更孤独的鸟筑了它的巢,而貂鼠爬来了,它肚皮
贴着地,爬行着。在我们热忱地发现和学习一切事物的同时,我们要求万物是神秘的,
并且是无法考察的,要求大陆和海洋永远地狂野,未经勘察,也无人测探,因为它们是
无法测探的。我们决不会对大自然感到厌倦。我们必须从无穷的精力,广大的巨神似的
形象中得到焕发,必须从海岸和岸上的破舟碎片,从旷野和它的生意盎然的以及腐朽林
木,从雷云,从连下三个星期致成水灾的雨,从这一切中得到精神的焕发。我们需要看
到我们突破自己的限度,需要在一些我们从未漂泊过的牧场上自由地生活。当我们观察
到使我们作呕和沮丧的腐尸给鸷鹰吃掉的时候,我们高兴起来了,它们是能从这里面得
到健康和精力的。回到我的木屋去的路中,在一个洞穴里面有一匹死马,往往能逼得我
绕道而行,特别在晚上空气很闷的时候,但是它使我相信大自然的强壮胃口与不可侵犯
的健康,这却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补偿。我爱看大自然充满了生物,能受得住无数生灵相
互残杀的牺牲与受苦,组织薄弱的,就像软浆一样地给澄清,给榨掉了——苍鹭一口就
吞下了蝌蚪,乌龟和虾蟆在路上给车轮碾死,有时候,血肉会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既然
这样容易遭遇不测啊,我们必须明白,不要过于介意。在一个智慧者的印象中,宇宙万
物是普遍无知的。毒药反而不一定是毒的,受伤反而不一定是致命的。恻隐之心是一个
很不可靠的基础。它是稍纵即逝的。它的诉诸同情的方法不能一成不变。
五月初,橡树、山核桃树、枫树和别的树才从沿湖的松林中发芽抽叶,给予风景一
个阳光似的光辉,特别在多云的日子里,好像太阳是透过云雾而微弱地在小山的这里那
里照耀的。五月三日或四日,我在湖中看到了一只潜水鸟。在这一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中,
我听到了夜鹰,棕色的鸫鸟,画眉,小鹟,雀子和其他的飞禽。林中的画眉我是早已听
到了的。鹟鸟又到我的门窗上来张张望望,要看看我这一座木屋能不能够做它的桌,它
翅膀急促地拍动着,停在空中,爪子紧紧地抓着,好像它是这样地抓住了空气似的,同
时它仔仔细细地观察了我的屋子。苍松的硫磺色的花粉不久就铺满了湖面和圆石以及沿
湖的那些腐朽了的树木,因此你可以用桶来满满地装上一桶。这就是我们曾经听到过的
所谓“硫磺雨”。甚至在迦梨陀娑的剧本《沙恭达罗》中,我们就读到,“莲花的金粉
把小河染黄了。”便这样,季节流驶,到了夏天,你漫游在越长越高的丰草中了。
我第一年的林中生活便这样说完了,第二年和它有点差不多。最后在一八四七年的
九月六日,我离开了瓦尔登。
结束语
生了病的话,医生要明智地劝告你转移个地方,换换空气。谢天谢地,世界并不限
于这里。七叶树没有在新英格兰生长,这里也难得听到模仿鸟。野鹅比起我们来更加国
际化,它们在加拿大用早饭,在俄亥俄州吃中饭,夜间到南方的河湾上去修饰自己的羽
毛。甚至野牛也相当地追随着时令节气,它在科罗拉多牧场上吃草,一直吃到黄石公园
又有更绿更甜的草在等待它的时候。然而我们人却认为,如果拆掉栏杆或篱笆,在田园
周围砌上石墙的话,我们的生活可就有了界限,我们的命运方能安定。如果你被挑选为
市镇的办事员,那你今夏就不能到火地岛去旅行,但你很可能到地狱的火里去。宇宙比
我们看到的还要来得大呵。
然而我们应该更经常地像好奇的旅行家一样在船尾浏览周遭的风景,不要一面旅行,
一面却像愚蠢的水手,只顾低头撕麻絮。其实地球的另一面也不过是和我们通信的人家。
我们的旅行只是兜了一个大圈子,而医生开方子,也只能医治你的皮肤病。有人赶到南
非洲去追逐长颈鹿,实在他应该追逐的不是这种动物。你说一个人又有多久的时候追逐
长颈鹿呢!猎鹬鸟捉土拨鼠也是罕有的游戏了,我认为枪击你自己会是更崇高的一项运
动。——
“快把你的视线转向内心,
你将发现你心中有一千处
地区未曾发现。那末去旅行,
成为家庭宇宙志的地理专家。”非洲是什么意思,——西方又代表什么呢?在我们
的内心的地图上,可不是一块空自吗?一旦将它发现,它还不是像海岸一样,是黑黑的
吗?是否要我们去发现尼罗河的河源,或尼日尔河的,或密西西比河的源头,或我们这
大陆上的西北走廊呢?难道这些是跟人类最有关系的问题吗?弗兰克林爵士是否是这世
上唯一失踪了的北极探险家,因此他的太太必须这样焦急地找寻他呢。格林奈尔先生是
否知道他自己在什么地方?让你自己成为考察自己的江河海洋的门戈·派克、刘易士、
克拉克和弗罗比秀之流吧;去勘探你自己的更高纬度去吧,——必要的话,船上装足了
罐头肉,以维持你的生命,你还可以把空罐头堆得跟天空一样高,作为标志之用。发明
罐头肉难道仅仅是为了保藏肉类吗?不,你得做一个哥伦布,寻找你自己内心的新大陆
和新世界,开辟海峡,并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为了思想的流通。每个人都是自己领域
中的主人,沙皇的帝国和这个领域一比较,只成了蕞尔小国,一个冰天雪地中的小疙瘩。
然而有的人就不知道尊重自己,却奢谈爱国,而为了少数人的缘故,要大多数人当牺牲
品。他们爱上他们将来要葬身的土地,却不理睬使他们的躯体活泼起来的精神。爱国只
是他们脑子里的空想。南海探险队是什么意思呢?那样的排场,那样的耗费,间接他说,
那只是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在精神生活的世界中,虽然有的是海洋和大陆,其中每一
个人只不过是一个半岛和一个岛屿,然而他不去探这个险;他却坐在一只政府拨给他的
大船中间,航行经过儿千里的寒冷、风暴和吃人生番之地,带着五百名水手和仆人来服
侍他;他觉得这比在内心的海洋上探险,比在单独一个人的大西洋和太平洋上探险,倒
是容易得多呢。
“Erret,et extremos alter scrutetur lberos。
Plus habet hic vitae,plus habet ille viae。”
“让他们去漂泊去考察异邦的澳大利亚人,
我从上帝得到的多,他们得到更多的路。”
周游全世界,跑到桑给巴尔去数老虎的多少,是不值得的。但没有更好的事情做,
这甚至还是值得做的事情,也许你能找到“薛美斯的洞”,从那里你最后可以进入到你
内心的深处。英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黄金海岸、奴隶海岸,都面对着内心的海
洋;可是从那里出发,都可以直航印度,却没有哪一条船敢开出港湾,远航到茫茫不见
大陆的内心海洋上。尽管你学会了一切方言,习惯了一切风俗,尽管你比一切旅行家旅
行得更远,适应了一切的气候和水土,连那斯芬克斯也给你气死撞碎在石上了,你还是
要听从古代哲学家的一句话,“到你内心去探险。”这才用得到眼睛和脑子。只有败军
之将和逃兵才能走上这个战场,只有懦夫和逃亡者才能在这里入伍。现在就开始探险吧,
走上那最远的西方之路,这样的探险并不停止在密西西比,或太平洋,也不叫你到古老
的中国或日本去,这个探险一往无前,好像经过大地的一条切线,无论冬夏昼夜,日落
月殁,都可以作灵魂的探险,一直探到最后地球消失之处。
据说米拉波到大路上试验了一次剪径的行为,“来测验一下,正式违抗社会最神圣
的法律到底需要多少程度的决心”。他后来宣称“战场上的士兵所需要的勇气只有剪径
强盗的一半”,——还说,“荣誉和宗教不能拦阻住一个审慎而坚定的决心。”而在这
个世界上,米拉波总算是个男子汉了;可是这很无聊,即使他并不是无赖。一个比较清
醒的人将发现自己“正式违抗”所谓“社会最神圣的法律”的次数是太多了,因为他服
从一些更加神圣的法律,他不故意这样做,也已经测验了他自己的决心。其实他不必对
社会采取这样的态度,他只要保持原来的态度,仅仅服从他自己的法则,如果他能碰到
一个公正的政府,他这样做是不会和它对抗的。
我离开森林,就跟我进入森林,有同样的好理由。我觉得也许还有好几个生命可过,
我不必把更多时间来交给这一种生命了。惊人的是我们很容易糊里糊涂习惯于一种生活,
踏出一条自己的一定轨迹。在那儿住不到一星期,我的脚就踏出了一条小径,从门口一
直通到湖滨;距今不觉五六年了,这小径依然还在。是的,我想是别人也走了这条小径
了,所以它还在通行。大地的表面是柔软的,人脚留下了踪迹;同样的是,心灵的行程
也留下了路线。想人世的公路如何给践踏得尘埃蔽天,传统和习俗形成了何等深的车辙!
我不愿坐在房舱里,宁肯站在世界的桅杆前与甲板上,因为从那里我更能看清群峰中的
皓月。我再也不愿意下到舱底去了。
至少我是从实验中了解这个的:一个人若能自信地向他梦想的方向行进,努力经营
他所想望的生活,他是可以获得通常还意想不到的成功的。他将要越过一条看不见的界
线,他将要把一些事物抛在后面;新的、更广大的、更自由的规律将要开始围绕着他,
并且在他的内心里建立起来;或者旧有的规律将要扩大,并在更自由的意义里得到有利
于他的新解释,他将要拿到许可证,生活在事物的更高级的秩序中。他自己的生活越简
单,宇宙的规律也就越显得简单,寂寞将不成其为寂寞,贫困将不成其为贫困,软弱将
不成其为软弱。如果你造了空中楼阁,你的劳苦并不是白费的,楼阁应该造在空中,就
是要把基础放到它们的下面去。
英国和美国提出了奇怪可笑的要求,要求你说话必须能被他们理解。人生和毒菌的
生长都不是这样听命的。还以为这很重要,好像没有了他们便没有人来理解你了。好像
大自然只赞成这样一种理解的能力,它养得活四足动物而并不能养活鸟雀,养活了走兽
而养不活飞禽,轻声,别说话和站住的吆喝,好像成了最好的英文,连勃莱特也能懂得
的。仿佛只有愚蠢倒能永保安全!我最担心的是我表达的还不够过火呢,我担心我的表
达不能超过我自己的日常经验的狭隘范围,来适应我所肯定的真理!过火!这要看你处
在什么境地。漂泊的水牛跑到另一个纬度去找新的牧场,并不比奶牛在喂奶时踢翻了铅
桶,跳过了牛栏,奔到小牛身边去,来得更加过火。我希望在一些没有束缚的地方说话;
像一个清醒的人跟另一些清醒的人那样他说话;我觉得,要给真正的表达奠立一个基础,
我还不够过火呢。谁听到过一段音乐就害怕自己会永远说话说得过火呢?为了未来或为
了可能的事物,我们应该生活得不太紧张,表面上不要外露,轮廓不妨暧昧而朦胧些,
正如我们的影子,对着太阳也会显得不知不觉地汗流浃背的。我们的真实的语言易于蒸
发掉,常使一些残余下来的语言变得不适用。它们的真实是时刻改变的;只有它的文字
形式还保留着。表达我们的信心和虔诚的文字是很不确定的;它们只对于卓越的人才有
意义,其芳馨如乳香。
为什么我们时常降低我们的智力到了愚笨的程度,而又去赞美它为常识?最平常的
常识是睡着的人的意识,在他们打鼾中表达出来的。有时我们把难得聪明的人和愚笨的
人归为一类,因为我们只能欣赏他们的三分之一的聪明。有人偶然起了一次早,就对黎
明的红霞挑剔开了。我还听说过,“他们认为卡
比尔的诗有四种不同的意义;幻觉、精神、智性和吠陀经典的通俗教义。”可是我
们这里要是有人给一个作品做了一种以上的解释,大家就要纷纷责难了。英国努力防治
土豆腐烂,难道就不努力医治脑子腐烂?而后者实在是更普遍更危险的呢。
我并不是说,我已经变得更深奥了,可是,从我这些印张上找出来的致命缺点如果
不比从这瓦尔登湖的冰上找出来更多的话,我就感觉到很骄做了。你看南方的冰商反对
它的蓝色,仿佛那是泥浆,其实这是它纯洁的证明,他们反而看中了剑桥之水,那是白
色的,但有一股草腥气。人们所爱好的纯洁是包裹着大地的雾,而不是上面那蓝色的太
空。
有人嘀咕着,说我们美国人及一般近代人,和古人比较起来,甚至和伊丽莎白时代
的人比较起来,都不过是智力上的矮子罢了。这话什么意思?一只活着的狗总比一头死
去的狮子好。难道一个人属于矮子一类便该上吊?为什么他不能做矮子中最长的一人。
人人该管他自己的事情,努力于他的职责。
为什么我们这样急于要成功,而从事这样荒唐的事业?如果一个人跟不上他的伴侣
们,那也许是因为他听的是另一种鼓声。让他踏着他听到的音乐节拍而走路,不管那拍
子如何,或者在多远的地方。他应否像一株苹果树或橡树那样快地成熟,并不是重要的,
他该不该把他的春天变作夏天?如果我们所要求的情况还不够条件,我们能用来代替的
任何现实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不要在一个空虚的现实上撞破了船。我们是否要费力去
在头顶上面建立一个蓝色玻璃的天空呢,虽然完成后我们还要凝望那遥远得多的真实的
天空,把前者视作并未建立过的一样?
在柯洛城中,有一个艺术家,他追求完美。有一天他想做一根手杖。他想,一有时
间的因素就不能成为完美的艺术作品,凡是完美作品,其中时间是不存在的,因此他自
言自语,哪怕我一生中不再做任何其他的事情,也要把它做得十全十美。他立刻到森林
中去找木料,他已决定不用那不合式的材料,就在他寻找着,一根又一根地选不中意而
抛掉的这个期间,他的朋友们逐渐地离开了他,因为他们工作到老了之后都死掉了,可
是他一点也没老。他一心一意,坚定而又高度虔诚,这一切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永
久的青春。因为他并不跟时间妥协,时间就站在一旁叹气,拿他没办法。他还没有找到
一个完全适用的材料,柯洛城已是古湮的废墟,后来他就坐在废墟上,剥一根树枝的皮。
他还没有给它造出一个形状来,坎达哈朝代已经结束了。他用了手杖的尖头,在沙土上
写下那个民族的最后一人的名字来,然后他又继续工作。当他磨光了手杖,卡尔伯已经
不是北极星了;他还没有装上金箍和饰有宝石的杖头,梵天都已经睡醒过好几次。为什
么我要提起这些话呢?最后完成的时候,它突然辉耀无比,成了梵天所创造的世界中间
最美丽的一件作品,他在创造手杖之中创造了一个新制度,一个美妙而比例适度的新世
界;其间古代古城虽都逝去了,新的更光荣的时代和城市却已代之而兴起。而现在他看
到刨花还依然新鲜地堆在他的脚下,对于他和他的工作,所谓时间的流逝只是过眼幻影,
时间一点也没逝去,就像梵天脑中闪过的思想立刻就点燃了几人脑中的火绒一样。材料
纯粹,他的艺术纯粹;结果怎能不神奇?
我们能给予物质的外貌,最后没有一个能像真理这样于我们有利。只有真理,永不
破蔽。大体说来,我们并不存在于这个地方,而是在一个虚设的位置上。只因我们天性
脆弱,我们假定了一类情况,并把自己放了进去,这就同时有了两种情况,我们要从中
脱身就加倍地困难了。清醒的时候,我们只注意事实,注意实际的情况。你要说你要说
的话,别说你该说的话呵。任何真理都比虚伪好。补锅匠汤姆·海德站在断头台上,问
他有什么话要说。“告诉裁缝们,”他说,“在缝第一针之前,不要忘记了在他们的线
尾打一个结。”他的伴侣的祈祷被忘记了。
不论你的生命如何卑贱,你要面对它,生活它;不要躲避它,更别用恶言咒骂它。
它不像你那样坏。你最富的时候,倒是最穷。爱找缺点的人就是到天堂里也找得到缺点。
尽管贫困,你要爱你的生活。甚至在一个济贫院里,你也还有愉快,高兴,光荣的时辰。
夕阳反射在济贫院的窗上,像射在富户人家窗上一样光亮,在那门前,积雪同在早春溶
化。我只看到,一个安心的人,在那里也像在皇官中一样,生活得心满意足而富有愉快
的思想。城镇中的穷人,我看,倒往往是过着最独立不羁的生活。也许因为他们很伟大,
所以受之无愧。大多数人以为他们是超然的,不靠城镇来支援他们;可是事实上他们是
往往用了不正当的手段来对付生活,他们毫不是超脱的,毋宁是不体面的。视贫穷如园
中之花草而像圣人一样地耕植它吧!不要找新花样,无论是新朋友或新衣服,来麻烦你
自己。找旧的;回到那里去。万物不变;是我们在变。你的衣服可以卖掉,但要保留你
的思想。上帝将保证你不需要社会。如果我得整天躲在阁楼的一角,像一只蜘蛛一样,
只要我还能思想,世界对于我还是一样地大。哲学家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
志也。”不要焦虑求发展,不要屈服于玩弄你的影响;这些全是浪费。卑贱像黑暗,闪
耀着极美的光。贫穷与卑贱的阴影围住了我们,“可是瞧啊!我们的眼界扩大了。”我
们常常被提醒,即使赐给我们克洛索斯的巨富,我们的目的一定还是如此,我们的方法
将依然故我。况且,你如果受尽了贫穷的限制,例如连书报都买不起了,那时你也不过
是被限制于最有意义、最为重要的经验之内了:你不能不跟那些可以产生最多的糖和最
多淀粉的物质打交道。最接近骨头地方的生命最甜蜜。你不会去做无聊的事了。在上的
人宽宏大度,不会使那在下的人有任何损失。多余的财富只能够买多余的东西,人的灵
魂必需的东西,是不需要花钱买的。
我住在一个铅墙的角隅中,那里已倒人了一点钟铜的合金。常常在我正午休息的时
候,一种混乱的叮叮之声从外面传到了我的耳鼓中。这是我同时代人的声音。我的邻居
在告诉我他们同那些著名的绅士淑女的奇遇,在夜宴桌上,他们遇见的那一些贵族;我
对这些,正如我对《每日时报》的内容,同样不发生兴趣。一般的趣味和谈话资料总是
关于服装和礼貌,可是笨鹅总归是笨鹅,随便你怎么打扮它。他们告诉我加利福尼亚和
得克萨斯,英国和印度,佐治亚州或马萨诸塞州的某某大人,全是短暂的、瞬息即逝的
现象,我几乎要像马穆鲁克的省长一样从他们的庭院中逃走。我愿我行我素,不愿涂脂
抹粉,招摇过市,引人注目,即使我可以跟这个宇宙的建筑大师携手共行,我也不愿,
——我不愿生活在这个不安的、神经质的、忙乱的。琐细的十九世纪生活中,宁可或立
或坐,沉思着,听任这十九世纪过去。人们在庆祝些什么呢?他们都参加了某个事业的
筹备委员会,随时预备听人家演说。上帝只是今天的主席,韦勃斯特是他的演说家。那
些强烈地合理地吸引我的事物,我爱衡量它们的分量,处理它们,向它们转移;——决
不拉住磅秤的横杆,来减少重量,——不假设一个情况,而是按照这个情况的实际来行
事;旅行在我能够旅行的唯一的路上,在那里没有一种力量可以阻止我。我不会在奠定
坚实基础以前先造拱门而自满自足。我们不要玩冒险的把戏。什么都得有个结实的基础。
我们读到过一个旅行家问一个孩子,他面前的这个沼泽有没有一个坚固的底。孩子说有
的。可是,旅行家的马立刻就陷了下去,陷到肚带了,他对孩子说,“我听你说的是这
个沼泽有一个坚固的底。”“是有啊,”后者回答,“可是你还没有到达它的一半深呢。”
社会的泥泽和流沙也如此。要知道这一点,却非年老的孩子不可。也只有在很难得,很
凑巧之中,所想的,所说的那一些事才是好的。我不愿做一个在只有板条和灰浆的墙中
钉入一只钉子的人,要是这样做了,那到半夜里我还会睡不着觉。给我一个锤子,让我
来摸一摸钉板条。不要依赖表面上涂着的灰浆。锤入一只钉子,让它真真实实地钉紧,
那我半夜里醒来了想想都很满意呢,——这样的工作,便是你召唤了文艺女神来看看,
也毫无愧色的。这样做上帝才会帮你的忙,也只有这样做你的忙他才帮。每一个锤入的
钉子应该作为宇宙大机器中的一部分。你这才是在继续这一个工作。
不必给我爱,不必给我钱,不必给我名誉,给我真理吧。我坐在一张放满了山珍海
味的食桌前,受到奉承的招待,可是那里没有真理和诚意;宴罢之后,从这冷淡的桌上
归来,我饥饿难当。这种招待冷得像冰。我想不必再用冰来冰冻它们了,他们告诉我酒
的年代和美名;可是我想到了一种更古,却又更新、更纯粹、更光荣的饮料,但他们没
有,要买也买不到。式样,建筑,庭园和“娱乐”,在我看来,有等于无。我去访问一
个国王,他吩咐我在客厅里等他,像一个好客的人。我邻居中有一个人住在树洞里。他
的行为才真有王者之风。我要是去访问他,结果一定会好得多。
我们还要有多久坐在走廊中,实行这些无聊的陈规陋习,弄得任何工作都荒诞不堪,
还要有多久呢?好像一个人,每天一早就要苦修,还雇了一个人来给他种土豆;到下午,
抱着预先想好的善心出去实行基督教徒的温柔与爱心!请想想中国的自大和那种人类的
凝滞的自满。这一世代庆幸自己为一个光荣传统的最后一代;而在波士顿、伦敦、巴黎、
罗马,想想它们历史多么悠久,它们还在说它们的文学、艺术和科学多么进步而沾沾自
喜。有的是哲学学会的记录,对于伟人公开的赞美文章!好一个亚当,在夸耀他自己的
美德了。“是的,我们做了伟大的事业了,唱出了神圣的歌了,它们是不朽的,”——
在我们能记得它们的时候,自然是不朽的罗。可是古代亚述的有学问的团体和他们的伟
人,——请问现在何在?我们是何等年轻的哲学家和实验家啊!我的读者之中,还没有
一个人生活过整个人生。这些也许只是在人类的春天的几个月里。即便我们患了七年才
治好的癣疥,我们也并没有看见康科德受过的十六年蝗灾。我们只晓得我们所生活的地
球上的一张薄膜。大多数人没有深入过水下六英尺,也没有跳高到六英尺以上。我们不
知在哪里。况且有差不多一半的时间,我们是沉睡的。可是我们却自以为聪明,自以为
在地球上建立了秩序。真的,我们倒是很深刻的思想家,而且我们是有志气的人!我站
在林中,看这森林地上的松针之中,蠕蠕爬行着的一只昆虫,看到它企图避开我的视线,
自己去藏起来,我便问我自己,为什么它有这样谦逊的思想,要藏起它的头避开我,而
我,也许可以帮助它,可以给它这个族类若干可喜的消息,这时我禁不住想起我们更伟
大的施恩者,大智慧者,他也在俯视着我们这些宛如虫豸的人。
新奇的事物正在无穷尽地注入这个世界来,而我们却忍受着不可思议的愚蠢。我只
要提起,在最开明的国土上,我们还在听怎样的说教就够了。现在还有快乐啊,悲哀啊,
这种字眼,但这些都只是用鼻音唱出的赞美诗的叠句,实际上我们所信仰的还是平庸而
卑下的。我们以为我们只要换换衣服就行了。据说大英帝国很大,很可敬,而美利坚合
众国是一等强国。我们不知道每一个人背后都有潮起潮落,这浪潮可以把大英帝国像小
木片一样浮起来,如果他有决心记住这个。谁知道下一次还会发生什么样的十七年蝗灾?
我所生活在内的那个世界的政府,并不像英国政府那样,不是在夜宴之后,喝喝美酒并
谈谈说说就建立起来的。
我们身体内的生命像河中的水。它可以今年涨得高,高得空前,洪水涨上枯焦的高
地;甚至这样的一年也可能是多事之年,把我们所有的麝鼠都淹死。我们生活的地方不
一定总是干燥的土地。我看到远远地,在内陆就有些河岸,远在科学还没有记录它们的
泛滥之前,就曾受过江河的冲激。大家都听到过新英格兰传说的这个故事,有一只强壮
而美丽的爬虫,它从一只古老的苹果木桌子的干燥的活动桌板中爬了出来,那桌于放在
一个农夫的厨房中间已经六十年了,先是在康涅狄格州,后来搬到了马萨诸塞州来,那
卵还比六十年前更早几年,当苹果树还活着的时候就下在里面了,因为这是可以根据它
外面的年轮判断的;好几个星期来,已经听到它在里面咬着了,它大约是受到一只钵头
的热气才孵化的。听到了这样的故事之后,谁能不感到增强了复活的信心与不朽的信心
呢?这卵已几世代地埋在好几层的、一圈圈围住的木头中间,放在枯燥的社会生活之中,
起先在青青的有生命的白木质之间,后来这东西渐渐成了一个风干得很好的坟墓了,—
—也许它已经咬了几年之久,使那坐在这欢宴的餐桌前的一家子听到声音惊惶失措,—
—谁知道何等美丽的、有翅膀的生命突然从社会中最不值钱的、人家送的家具中,一下
子跳了出来,终于享受了它完美的生命的夏天!
我并不是说约翰或者约纳森这些普通人可以理解所有的这一切;可是时间尽管流逝,
而黎明始终不来的那个明天,它具备着这样的特性。使我们失去视觉的那种光明,对于
我们是黑暗。只有我们睁开眼睛醒过来的那一天,天才亮了。天亮的日子多着呢。太阳
不过是一个晓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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