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故事(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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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究竟能够坚持多久?无数的爷爷会给我们答案。
——题记
1.爷爷的新生活
(一)
作为爷爷,他羞于在众人面前
露出阴茎,我的目光像一条拉链避开
三根神圣的指头轻轻捏住了
——他撒尿的姿势如此奇特
如同向生命鞠躬,伴随着类似欢呼的叹息声
一把锯子拦腰锯掉我的皮肉(连着筋)
我确实被电击了一次
真的,我的一部分正在死去。
爷爷故意闭着眼,作轻松生活状
而我已着手拭擦巴掌和白床单上的水渍。
爷爷闭着眼,摸索着,终于握住了我的手
一根血管和另一根血管接通了
小小的战争过去了
爷爷的新生活开始了,像小时侯
站在屋顶上
有的是机会朝天空撒尿。
(二)
村里的两个老叶约好似的
一起死了。因病医治无效
享年87岁。
如果活也有规律,爷爷只剩下三年
见识了时间的厉害
爷爷像个稻草人,夸张的动作加上表情
全浙南最无助的一个躯体
他再也不敢傲慢了。剩下的已经不多
一个人一个人的死  轮流着
老是往活人的心里塞进什么
——塞得越多,心里就越空!
爷爷在最后三年学会抽烟
用最人性化的手指夹住人间
最昂贵也最残忍的烟火
在那个最出名的山坡上
一分一分抖动——山坡把三年全抖碎了
2005.05.22-2005.07.27
2.傻瓜之歌
我爱这个村的木工
爱他创造了全村人
吃饭、睡觉、秘密压在箱底的习惯
爱他娴熟的技艺
终有一天要创造出神仙
我爱他,爱他的傻瓜身份
我爱他爱表现、说笑话
对生活说三道四
不用交税。他做错事的样子
用一句话来对付“我是傻瓜啊,傻瓜,哪有对的?”
傻瓜的哲学百试不爽
并对现代医学提出质疑。在那些带着锯齿的声音里
他失去十斤体重
他笨拙地吃饭
他笨拙地拆信
他笨拙地抚摸女人并继续拉锯。
对活生生的,他说不
对木头,他总有办法起死回生
他应该获得鲁班奖,应该
在每个作品上钉下
钉子一样的名字
让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朗诵。
他说不,“生活的样子,不是木头
东拼西凑就成的,它,它们
属于灵魂的范畴,灵魂,你见过吗?”
“它,它们的名字叫完美,而人是有缺陷的!”
他举起断臂——而我的完整的身体
永远跪在他的面前,不,在阵阵带锯齿的声音里
我关心他的私生活,他的渐渐老去
他的孤单。我差点成为另一个
终有一天,我们都要上下天梯
问题是见面的时候我应该叫他爷爷
叫他傻瓜
叫他生活的受害者
或者仍然叫他一声亲爱的木匠?
2005.07.15—09.15
3.当嘴唇成为通行证
当嘴唇成为通行证
当嘴唇成为一棵草对着泥土吐露
当嘴唇,不,当舌头打动了奶奶
爷爷动荡不安。也许是对方的舌头
打动了他,在生产队的拐弯处
他和她的尾指勾了一下
并迅速逃离了那个时代
现在儿孙满堂。啊,傲慢的一辈子
爷爷心里冒着火星
像知识分子,不,相当于一个文盲
的臭脾气。“干掉这个夜晚
干掉本能
干掉阵阵叹息!”爷爷的咳嗽,半个世纪了
让一个叫流水的村惶恐回头
并成为那个时代的尾音
如今,他处于失语状态
颤抖的嘴唇说:好、好啊……
——众生的口头禅。谁没有一份美好的愿望?
形式和内容有所区别,实质一切都好。
爷爷换上了蔑视的目光
把夜晚一个一个干掉……更多的在动荡!
我较好地传承了爷爷的美德
保守,专一,经常面对女人发呆
嘴唇不再用来亲吻,而是喃喃自语
“时代变了,一个人的去向更值得深思。”
2005.07.12
2006.07.21
2007.03.25
4.最后一口气
他翻身的声音
他找拖鞋的声音
他撒尿的声音以及妻子的抽泣
都不如后半夜
低低的吼
他要吼出最后一口气
——吼出一颗心?
也许是活够了
他老说自己是泥捏的,没有一条脊梁骨
怎么做人?
他吼,低低地吼
他读过忏悔录?
他写下墓志铭?
这么多年,没有别的什么愿望
只想声泪俱下大吼一声
——早就想这么吼一声了!
2005.09.15
2006.01.30
2006.08.10
5.变形记
时间有点变形——那根七十年代
的铁条有点旧,它是多余的,边上有一根新的
相互瞧着
铁条的作者一边睡觉
一边老掉,但爷爷看来安静的身形
怎么看怎么像一根另类的铁条——再也撑不起什么什么了
也许,他已受到邀请
去了非洲,他被翻译着
他会说出一连串地名
那边也没有妻子
没有人给他颁奖
这值得醒来。
老年像一个隐喻
他的性格,仍然有曾祖母身上的若干缺点
他仍然弱小
忍受着煎熬
一根老铁条,如果他受过生活的酷刑
谁都会原谅
但他的骨节分明伸缩自如,像开始
暗示着即将结束——这让我明白
“一根铁条是另一根变形的证据。”
是的,生命可以替代
灵魂不可更改。
2006.07.29
6.爷爷的理想
未实现的叫理想。现实是爷爷拣起半瓶矿泉水
一边灌水,一边叹气
“浪费是会短命的!"
在菜市场,看到那么多码得整齐的鱼
在冰水里浑身发抖的鱼
大声尖叫,波浪一样淹没了俗世的生活
“理想总是难以实现。”
他早年教过历史
"我也快成为历史了"
在博物馆的中心,他与一块石头讨论
空间和时间,得出结论——“哪里不是博物馆?”
未实现的太多了,山峰尚未隆起
峡谷尚未下沉。死去的人尚未被救活
婴儿尚未找到名字和摇篮……但他的孙子已经在身后
像一节接力棒
2007.1.17
7.心脏病
闹钟里有一个老人彻夜嗑核桃
像我的患心脏病的爷爷,咬牙切齿的样子
从来不放过哪怕一点
时间的碎屑。他的舌头之熟练让我感叹
六十年的亲吻经历
并非虚度。
一直这样。我佩服他的耐性
“该死的都死了
他们变着花样去死——死原来也如此多姿多彩啊
没有一个是懦夫。”
对此,我的爷爷异常平静
——像一种境界。
这年头,一天都活不出一个小时
还有比这更短促!
——谁不想换去衰老
像换一节电池?
爷爷算得上忙碌了
一边吃力前进,一边打扫
房间里的核桃壳
到退休的时候,也没有后退
2005.01.23
8.像
把他从石头里搀扶出来
保持多年的微笑,像我的祖父
在这熟悉的世界上,我模仿他
简单的姿势,不需要拐杖
我明白他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
作为时间劫持的人质
一直在原地闲逛,那些脚印,叫远方
活着成为一个事件。他更像一只容器,灌满了好心肠
每天都在练习呼吸,吐出最后一个词:爱——
他和我谈起了30岁的艳遇,13岁的遗精,3岁瘸了腿
刚出生时溺在尿桶里
——如今,他会被荒草绊倒吗
或者他一直在废墟里鞠躬,直到喀嚓一声,像什么什么
他会生病
他会怕冷吗
在这旷阔的人世里,他是否也偷盗过什么?
爱过什么?
恨过什么?也许
他什么都不会,只会心碎
我有一个恶作剧的想法:他如何解开裤子
迎风撒尿,在这茫茫的人世里……
2005.07.22
9.怕死的时候过去了
以前,我怕死,怕
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活到老
如今,心里栽上了树,但我从不挖坑,我怕挖着挖着
就挖到了爷爷。
往事都烂在泥土里,我只记住泥土的模样
泥土的各种模样。我相信
泥土下面有一双大手忙碌着
我学习它积极乐观的姿态——如同一棵树在生活面前
挺身而出
是的,我和爷爷只隔着一层草皮。也许
一棵树就是从爷爷身上抽走的骨架
我请求把体温还给爷爷,把姓氏还给爷爷
把咳嗽传给我。后来是爷爷
摸黑回家了,我却以为是月光来陪我
一个夜晚依偎着一个夜晚
是的,是时候说说时间了
小时候是一张失眠的床,长大了还要梦见一棵树
里面的一个小洞——是它自己留下来休息的。
即使是一条虫
一辈子有这么一个空阔处也够了
除非有更好的去处
是的,怕死的时候过去了
我的理想是继续做自己的孙子,不错过一分一秒
我坚持不挥霍
泥捏的时间
泥捏的爷爷
嘴里含着的就叫命!
2006.02.13
2006.03.02
2006.08.12
2006.11.21
2007.07.01
10.爷爷传
(一)
人口是乡政府的事
耕地是农民的事
孤单是自己的事,活多少年是爷爷的事
爷爷已经三年不说话
他的房子已经三年没有翻修
他的村已经三年不会动弹
空气是稀薄的
眠床是无声的
甚至灶间的火焰也是冰冰的
此前,他是流水村最出名的劳力
如今,一个人生活
不想吃饭
不想干活
不想睡觉
不想醒来
不想到院子里撒尿
他一直在自己的身影里翻找什么(也许里面还住着另一个)
他将在自己的身影里死去
喂,爷爷……
一个人在外地,已经没有了名字
一句话冻在嘴里
电话死机
身份证过期
信用卡忘记密码
钥匙在别人的房间里
只好露宿在六亲不认的街头
令人骄傲的是我们的村庄
目前还在
爷爷说过
刚造好的路最多再走十五年
炊烟最多再升起十年
小学校最多再读五年
这个年都不想过下去了。
我说过
水井至少还要喂养一万年
村口的老树还要再活一千年
爷爷还要再活一百年
爷爷同意了我的话,并要求我指出流水村
在地图上的位置
作为一个世界级的村庄
不会说没就没了
它的东经
它的北纬
它的海拔
它的面积以及流传的美德
不会说没就没了。
“喂,爷爷……
一缕炊烟叫独舞
一辈子叫苦守
一个人投身喷香的米粒之中
叫不叫沸腾?”
(二)
他打过铁(但热爱和平)
后来成为人民公社的一枚螺丝钉
雷锋同志干过的活,他干得得心应手
他骄傲地育有四男二女(另有三个夭折,来不及辨认性别)
并因此获得计划生育进步奖
在那肥贵如金的年代
他打过小报告,要求成立拾粪队
亲自担任组长。他带头把憋了一夜的尿
撒在生产队的菜园里
把碗底的饭粒舔得干干净净
把镰刀和铁锤插在腰上炫耀……他最终被剃光了眉毛
以他对社会主义的皮毛理解,他不该
拾粪,不该
撒尿,不该
说话,不该吃米饭
只配捏着三两粮票,带动全家
朝胃和粮仓的方向叫饿
后来,他成为爷爷
教我做人做官
某日,重拾旧事,他想到写一部自传,
并要求我代笔
他像一个大师,振振有辞,同时否决了我准备的几个书名
《一枚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打叉
《拾粪传奇》?打叉
《平凡的世界》?打叉
爷爷目不识丁,但打叉的态度十分坚决
直到临死前,爷爷才叹了口气
“还是为我立块墓碑吧,石头要硬些,
比脊梁骨还要硬!”
2007.06.20-28
版权归原文作者
原文出外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