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王洪文、王效禹采访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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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洪文、王效禹采访追记
金凤

1967年2月3日,山东省革委会成立,济南市群众游行庆祝

文革期间的一份人民日报
山东采访王效禹
1967年1月,上海“造反派”夺了上海市委的权,成立革委会。各地造反派闻风而动,纷纷夺权和成立“红色政权革委会”。山东省革委会成立较早,革委会主任是一名造反的地委级干部,名叫王效禹。
我当时在《人民日报》记者部工作,奉命到山东采访,自然要采访王效禹。他原是厅局级干部,和一般工人、学生“造反派”不同,他起来“造反”,有点不同一般。
电话打通,他欢迎面谈。王效禹大约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很善谈,谈起来滔滔不绝。
他不无得意地说,作为山东这样一个大省的第一把手,他的确非常之忙。但再忙,也要热情接待中央党报记者。
他谈到“文革”前遭到原山东省委(现称“主要走资派”)的排挤、迫害和折磨,他受到处分,下乡劳动改造(后来知道他是因渎职和生活作风问题而受到处分和下放劳动的)。他认为,山东省的“主要走资派”执行了修正主义路线,他有所抵制,反而遭到迫害。因此,“为了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不顾一切,坚决起来造反!他有一定的宣传、组织能力,又了解一些领导干部的底细,很快当上山东省“造反派”的总头头,成为山东省红色政权革委会的主任。
他大摆他的“造反功绩”:如何紧跟中央文革部署,帮助各地“造反派”,不到半年夺了全省10多个专区、100多个县“走资派”的权,相应地成立了各地革委会。工作量自然很大。他谈到各派“大联合”如何困难,“走资派”如何顽抗,当地驻军又不支持等等。
他谈到当前要紧跟中央部署,着手恢复党的组织生活,首先要成立各地、县的党的核心小组。他说,青岛市“造反派”的力量很强,作为试点,他已任命青岛造反派头头、革委会主任杨宝华当青岛市党的核心小组组长,来抓恢复党的组织的工作。我顺口问了一句:“听说杨宝华是个工人,他是党员吗?”王效禹回答的有点尴尬:“大概不是。”我吃了一惊,忙问:“不是党员,怎么能当党的核心小组组长?”王效禹脸不改色地说:“没问题,我可以让他突击入党。”我紧接着问:“怎么突击入党?杨宝华突击入党了吗?”王效禹没有想到我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有些为难地说:“我了解一下。”他拿起电话,找青岛市革委会主任杨宝华。只听他大声问:“小杨吗,入党手续办了没有?”那边杨宝华大声回答:“实在太忙了,还没来得及办。”王效禹大发雷霆,声色俱厉地怒斥杨宝华:“小杨,你真糊涂,这是件大事,有关你的政治前途,怎么能拖着不办?你马上写个入党申请,报到济南我批,赶紧办。”我又说:“入党申请要在党支部大会通过,然后再报上级审批吧。”王效禹哈哈一笑:“同志,现在不是还没恢复党的组织生活吗,如何让支部通过?只能特事特办,我批就行了。”
听到这里,我很反感,这简直把恢复组织生活当儿戏嘛。一切都是“造反派”包办。非党员竟可以当党的核心小组组长,可以突击入党!把党组织玩弄于股掌之中!我禁不住长叹一声。
王效禹的确很重视这次谈话,从上午到下午,谈了整整一天,中午只吃了一顿便餐。他自然希望我好好写他一篇。
我心中对他已很反感,为了更全面了解他的情况,我找了当时担任济南部队司令员的杨得志同志。1952年他担任志愿军司令员时,我访问过他。
这次一见面,他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见了王效禹,印象如何?”我老老实实回答:“夸夸其谈,言过其实,心术不正,根本不像个老干部。他居然任命青岛造反派杨宝华当党的核心小组组长,杨宝华还不是党员哩,他让杨突击入党。”杨得志抚掌大笑:“当真是《人民日报》记者,说话一针见血。”他历数了王效禹干的许多坏事:残酷迫害省委领导干部;残酷打击他的对立面,也是造反派的工人;放任造反派打砸抢,抄家抄了不少文物据为己有;玩弄女学生和女工等等。他还挑拨离间省军区、各地军分区和济南部队的关系,指使造反派抢解放军的武器,引起大规模武斗。
听了杨得志这些话,我进一步了解了王效禹,我决定一字不写。记者必须从实际出发,尽管王效禹是当时红得发紫的“政治明星”,我认为他品质很坏,将来不会有好下场。
但山东不能白来。从新华社山东分社了解到,山东省大型煤矿新汶煤矿抓革命、促生产搞得不错,我立刻坐火车去了新汶。
新汶的煤矿生产已恢复到正常水平,这在当时全国工业生产大幅下降的情况下,实属难得。我访问了三结合的领导班子,工人和技术人员,访问了家属,又下井实地考察。
我写了山东新汶煤矿抓革命、促生产,煤矿产量跃居全国煤矿前列的新闻。《人民日报》把它发在一版,还发了一篇短评。听说,周总理看到这一消息很高兴,让各地工业部门注意学习。江青则很不高兴,批评总理“抓生产压革命”。她还追查这条新闻是谁写的,鲁瑛告诉了她。她记下我的账。
上海见王洪文谈了半天,一字未写
1967年9月,我到上海采访。当时,毛主席巡视大江南北,指示要搞好革命大联合,要解放一些干部。我到上海,找到一些“解放”了的干部,开了座谈会,给报社发去一个版的发言摘要。我单独访问了刚刚“解放”的原上海杨树浦区委书记张金标,写了一篇通讯,发在《人民日报》一版。
当时,上海最大的“造反组织”是上海革命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工总司”。这时,正逢“工总司”成立一周年。他们欢迎记者访问。我决定采访“工总司”司令王洪文。他原是上海国棉十七厂一名保卫干事,如今是上海响当当的“造反派”。
我找到外滩汇发银行,这里原是上海总工会所在地,现在是“工总司”司令部。王洪文的秘书小廖带我穿过曲曲折折的楼道,来到一个房间门口。奇怪的是,小廖不从房门进去,却带我从一个巨大的窗户钻进房间。这实在出人意料,有点故弄玄虚。
原来,这里是“工总司”核心组开会、学习的地方,一般人是轻易找不到的。房间很大,一张长方形的餐桌两旁,坐了“工总司”核心组的十几个成员。王洪文三十出头,面容端正,看来文静,不大像杀气腾腾的“造反派”。他的助手陈阿大是个工人,长得膀大腰圆,是个打砸抢能手。
小廖到王洪文身边说了几句,王洪文站起来,表示欢迎:“欢迎《人民日报》记者采访我们。我们正在‘天天读’,读毛主席著作,这是雷打不动的每天必修课,请你坐下来参加吧。”
我想,真糟糕,我手提包中既没《毛选》,也没有语录,怎么学呢?谁知,他们根本不是学习,而是核心组每天的碰头会,正在商谈工作。我松了口气,否则会很尴尬。
他们东拉西扯,不知谈些什么。那个陈阿大好像提出,他看中一座花园洋房,希望能搬进去。核心组另一名成员王秀珍马上说,她住的房子太小,也想搬搬家。一下子,大家吵吵嚷嚷,都吵着要分房子,要搬家。王洪文看到有我在场,这样吵着要房子究竟太不像样,用手一摆大声说:“这事好办,回头你们开个单子,交给我看看就是,用不着在这里议论。我们还是好好议一议‘工总司’成立一周年,大会怎么开吧。”
他们拉拉杂杂谈了些意见。王洪文总结了一下,特别强调,要注意北京的动向,要紧跟中央文革的部署,坚决执行春桥同志的指示。
他说,春桥同志最近提出,现在是“造反派”最容易犯错误的时候。因为,我们已彻底打垮了“走资派”,彻底打垮了我们的对立面“赤卫军”。我们一定要戒骄戒躁,不要得意忘形。他说,春桥同志特别要我们保持工人阶级本色,艰苦朴素,警惕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袭击。他希望大家好好议一下。
会场顿时沉默了,无人发言。我想,刚才大家纷纷吵着要瓜分资本家的花园洋房,这和张春桥的讲话,不是南辕北辙吗?王洪文对大家分房的要求不予驳斥,反而大包大揽下来,现在又提出要学习张春桥的讲话,这不是故意演戏吗?看来,王洪文和山东王效禹都是“一丘之貉”,造反起家,打打杀杀,争权夺利,简直和上海滩过去的大流氓头子杜月笙、黄金荣差不多嘛!不过,王洪文他们的能量可比杜月笙、黄金荣大多了。他们简直就直接推翻了上海原市委、市政府,夺了他们的权,现在俨然是上海市的统治者,要几座房子不过是小菜一碟!
我一面想,一面冷眼旁观,他们如何表演。
果然,王洪文一讲完,他那班伙计纷纷献忠心,表决心,要认真学习,坚决执行春桥同志指示,不忘工人阶级本色……如此等等。总之,一片空话、假话、大话,说起来头头是道,毫不脸红。
快到中午,小廖和别的工作人员端来饭,王洪文和大家一起吃了,我也吃了。众人散去,我提醒王洪文,要和他单独谈谈。他看看表,说吃完就谈吧。
我们来到王洪文的会客室。
王洪文首先介绍了他的简单经历。他家在黑龙江省,他在家种过地,后来参了军,学习了保密专业,转业到上海国棉十七厂当保卫干事。他得意地说:“我种过地,当过兵,后来又当了工人干部,我是不折不扣的工农兵干部。”果然,伟大领袖也为他这个“工农兵”干部吸引,竟把他选为“接班人”,这是后话了。
王洪文继续得意地大谈他的“造反业绩”。由于他是保卫干部,接触不少厂里领导干部的档案材料。“文革”风暴一起,他摇身一变为“造反派”,抛出了厂领导的材料,当了工厂造反派的头头。接着,他联络上海许多工厂的造反派,成立了“上海革命工人造反总司令部”。当时,上海工人另一派造反派“工人赤卫军”势力很大,不同意他们动辄打砸抢和迫害老干部的行动。王洪文他们要上北京告状。他们到了距上海不远的安亭镇,火车不开了,他们挡住所有经过安亭的火车,造成火车停运,同时炮打上海市委,制造了著名的“安亭事件”。上海市委向中央紧急报告,“中央文革”派张春桥到安亭处理。张春桥表态支持“工总司”的“革命行动”。上海市委垮了,“工总司”势力猛增。
接着,王洪文眉飞色舞地谈到他最得意的“血洗上柴”的“英勇战绩”。他说:“上海的走资派不甘心,保护他们的上海保守派工人赤卫军也不甘心,他们集结在上海柴油机总厂,要和我们拚死一搏。”
说到这里,王洪文那张相当端正文雅的脸忽然变得杀气腾腾。他兴奋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大声说:“我们‘工总司’决不退让。我调来了十万工人民兵,进攻上柴,血洗上柴。据守上柴的赤卫军大约有一万人,怎禁得起我们十万大军的进攻?!可是,他们也十分顽强,和我们逐屋争斗,从上午打到下午。最后,他们死伤两千多人,我们也损失了几百人。我们拍了实况,你想看看吗?”
我连忙摇头:“不必看了。只是,我知道,你们和赤卫军原是一起造反的战友。你们苦守安亭时他们还支援过你们。你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对付他们呢?”
王洪文冷笑一声:“喔唷,记者同志,我们决不当‘东郭先生’!俗话说,一山容不得二虎。还有,卧榻之旁,不容他人打酣。毛主席也教导我们,领导权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本想开口问他,《毛选》四卷和《语录》里,什么地方有这样一句话。一想,算了,何必和他较真?“造反派”一向善于打《语录》仗,假造《语录》也不足为奇。
但面前这位长相温文的“造反派”竟对自己的阶级兄弟下如此狠手,实在让我嫌恶。
王洪文足足和我谈了4个钟头,他当然希望我为他写篇文章。他还似乎谦虚地说:“不要写我,希望你写写我们‘工总司’,拥有上百万工人造反派的 [ 工总司 ] 确实值得上一上《人民日报》啊!”
我含含糊糊地敷衍他:“等我回北京向报社领导汇报后再说吧。”
他大约有些失望,但还算有风度,站起身送我出了密室,让秘书小廖派车送我回新华社上海分社。《人民日报》记者站早已和分社合并,我就住在分社。
其实,我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决不写王洪文,也不写“工总司”。我从内心对这些搞打砸抢、夺权乱党的“造反派”深深厌恶,怎么能为他们树碑立传呢!
回北京后,关于访问王洪文,一字也未向鲁瑛报告。有一天在走廊看到他,他问我:“在上海见到王洪文了吗?”他故作神秘地说:“他可是风云人物,听说还要往上走哩,你怎么不写写他?”我含含糊糊地说:“谈得不好,没法写。”搪塞过去了。
1973年6月,我从监牢出来。下半年开“十大”,王洪文竟当选为党中央副主席。有人知道我采访过王洪文,怂恿我写一篇访问记。我摇摇头说:“事过境迁,不必写了。”有人还为我惋惜,说是可惜了这么好的题材和人物。
我可不这么想,我认定这种人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尽管他当时已攀到政治权力的顶峰。果然,不到三年,1976年10月,王洪文和江青、张春桥、姚文元一起完蛋了。
不是我有什么先见之明。凭记者工作几十年的经验,我早已学会了,决不赶浪头,决不吹捧崛起一时的“政治明星”,决不写事后让自己红脸的文章。有些时候,不写比写好!如果1967年我写了王洪文和王效禹,事实上是吹捧了不该吹捧的“政治流氓”,我心何安?!
记得“文革”前看了一篇作家周而复访问关向应的文章。关向应正在养病,桌上是一部《鲁迅全集》。关向应对周而复说,他最钦佩鲁迅先生的是,鲁迅决不会写他将来看了让自己脸红的文章。就是他决不写违心的文章,决不写趋炎附势,赶潮流的文章。做到这一点不容易。关向应的话我牢牢记下了,下决心这辈子不写让我以后脸红的文章。“文革”中不写王洪文和王效禹,只是向鲁迅学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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