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梦春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14:56:58
1
    村里有个姑娘叫秀儿。
    秀儿十六了,属羊。秀儿三岁那年,亲娘得了绞肠痧,脸上豆大的汗水像雨珠一样落,等秀儿爹翻山越岭叫来邻村的医生,亲娘只剩下一口气,气息微弱,嘴一张一张,不知想对丈夫说什么,秀儿爹把耳朵凑上去,也没听清说的是啥。医生大放一顿血,两个时辰后还是死了。
    秀儿爹拉巴着秀儿过了两年,村里人都劝他:“缺女人的家没房梁,日子不好过。”
    不久乡邻们撮合,把村东头的寡妇秋花续了弦。秋花也不算个坏女人,开始还问暖嘘寒,挺看顾秀儿。可是秀儿像打碎了的瓷片,怎么也粘拢不到秋花身上。常常拿冷屁股对秋花的热脸。
    秀儿觉得亲娘半年不洗澡,那味也亲切;后妈把她硬摁到怀里还是隔着千山万水。时间一长,再有耐心的人也会兴致全无。一个锅里搅稀稠,少不了勺碗相碰,你来我去,反倒越来越生疏。后来秋花专心伺候自己的儿子,对秀儿不理不睬,有饭就丢给一口,淘汰的旧衣服,扔给她胡乱穿。秀儿爹开始有点于心不忍,时间长了,搂着少妻娇儿,也懒得管她,任由她成树成草。
    秀儿话越来越少,躲在每一个角落里,幽暗中,两只小眼怯懦地闪动着。
    秀儿渐渐长大了,臀肥大起来,胸也丰满了。等家里人都出了门,她蹑手蹑脚到后妈的镜子前照了一番。小眼睛,单眼皮把眼神包藏的严严实实。鼻梁洼陷,使她的脸看上去一点也不饱满。鼻梁,眼窝布满雀斑。嘴不算大,青春为她的脸蛋和双唇泛漾起些许少女的红润,两只虎牙不时挤出嘴缝,破坏仅存的姣好。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埋怨什么。不好,不利这些个她早麻木了。
    她梳了一下辫子。头发也稀疏,发黄。辫子细细的,像根细绳子。
    镜子里她头一次注意到自己的衣服,父亲的中山装,罩在秀儿单薄的身子显得松松垮垮,这衣服是父亲在建筑队当工装穿的。后妈的肥裤子,膝盖、屁股都磨破了,是她自己打的补丁。鞋是她自己糊背子做的,父亲从城里给她扯回四尺黑条绒布,她给自己做了一双,还给父亲,弟弟各做了一双。弟弟不怎么喜欢穿布鞋,他更喜欢城里买的胶鞋。
    从前破衣烂衫她已经习以为常,现在她突然意识到难为情了,它们显然已经不适合秀儿青春萌发的身体,和朦胧中的事情。可她有什么办法,她是穷家里的底层。
    村里的传开了,晚上村里唱戏。大奎搞建筑发了财,大奎儿子结婚,专门请了县里麟绛剧团热闹热闹。
    秀儿没怎么看过戏,只知道很红火。听说邻村的人都来,她也想去看看。
    2
    秀儿一刻没停,打回猪草,扫了院,挑满水缸,摊了煎饼,熬好小米粥,等一家人吃完了去看戏,她还在收拾碗筷,喂了饿的乱跳的猪。等她一切都收拾挺当,开戏的锣早敲过了,唱戏的声音如丝如缕,从远处飘来。
    秀儿梳子沾点水,再把头发梳一遍,好让头发顺溜些,然后锁住大门去看戏。
    戏台前人头攒动,最前面的人坐板凳,砖头,石头,后面的人站着,再后面的人站在凳子上,有的把自行车支好,站在车架上,还有的把驴车赶进人群,站在驴车上看。
    秀儿挤不进去。小孩子们都爬到树上或是坐在墙头上看,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好意思上墙爬树。
    她转来转去,找到布搭的戏台的一个小破口,用手指抠开,正好透过一只眼睛。
    台上一阵紧锣密鼓,八个执旗龙套一字排开,一个武生阔步出台。绣龙金甲,熠熠生辉,
    四面靠旗,灿然如霞,花盔雉翷,傲然招展,穿一双厚底靴,持一柄红缨枪。走到台中央一个白鹤亮翅,亮相。
    秀儿从小孔看的真真切切,台上的武生,看上去也就刚二十出头,鼻梁端直,眉清目秀,唇红如樱,面庞姣好,额白腮红。皓齿如玉,一张口,一串台词清清利利脱口而出,那清纯嗓音很好听。
    秀儿看呆了,人世间她头一次见这么英俊的男人,她父亲,她弟弟,还有邻居的男人们比起武生,一个天上神仙,一个地下毛虫。每当武生在台上走近她偷窥的小孔,她呼吸窘迫,感到喘不过气来。
    武生一个鹞子翻身,打了几个飞旋,高高跃起,落地劈胯,紧接一个鲤鱼打挺,右手握枪,左手高扬,一扭脸再亮相,台下欢声雷动,一片叫好。
    笙管阵阵,丝弦袅袅,鼓板“的的”。武生鼓嗓振喉,清音一曲,绕梁三日。台下又一片叫好。
    秀儿听不懂戏词,就是觉得好听,撩人心尖的好听。
    秀儿晚上作了梦,自己的鼻梁长直了,雀斑消失了,辫子又黑又粗,穿的大奎家女儿的好衣裳,阳光灿烂,红花遍地,武生走来,朝自己微笑,秀儿激动地心都从嗓子眼蹦出来。
    转眼武生不知藏到哪里,秀儿找啊找,村头小商店,公路桥下,玉米地……。她着急的哭醒了。
    屋里漆黑,蟑螂在各个角落悉悉索索,偶尔老鼠从纸顶棚跑过。秀儿想,总有一天老鼠会踩破纸顶棚掉下来,落到自己头上。
    自从来了后妈,她就一个人住在小西屋,每夜和黑暗、恐惧做伴。小时候她怕黑暗中的灵怪,现在她怕老鼠落在自己头上。老鼠猥琐而龌龊,她怕极了。
    透过窗中间小小的玻璃片,看到几颗稀疏的星星,秀儿叹了口气:“武生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样远。”
    3
    秀儿变了,破旧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补得整整齐齐,炕头有面小塑料镜子,一把木梳,口袋里有一小铁盒雪花膏。
    无论多忙,她会精心洗漱,悄悄从鸡窝里拿只鸡蛋藏起来,等没人的时候用蛋清洗头,她听说蛋清洗头会使头发又黑又亮,辫子梢扎根红毛线,收拾挺当,再照镜子,镜子里的她精神了很多,常年紧锁的眉头,有一些舒展。
    秀儿手脚麻利,把要紧的家务作完,就去找村东头的小萍。小萍是个疯丫头,哪里有啥热闹事,总少不了她的身影。按说秀儿内向,小萍开朗,俩人不是一股道上的人,不知为什么她俩偏偏能凑到一起。
    小萍一见秀儿就火急火燎地说:“秀儿,咱俩去瞧戏,刘村今天赶会,有戏。”
    秀儿知道刘村离他们村十里路:“那么远,咋去,再说中午我还得作饭。”
    小萍说:“管他,你不作饭他们还能饿死,走,回来我和他们理论。”说着拉起秀儿就走。
    一路上,玉米齐腰,野花遍野,渠水淙淙,蝶飞鸟鸣,俩人蹦蹦跳跳,说说笑笑,好不快乐。
    “秀儿,那天麟绛剧团演杨宗宝的咋样?”
    “啥咋样?”
    “长的呗,是不是个大帅哥呀。”
    “我站的远,没看清。”秀儿脸有点红。
    “我看清了,好帅,我都打听了,他家是长子县的,这辈我就嫁他了。秀儿你看我和他般配不?”
    秀儿捂着嘴吃吃直笑。
    小萍揪了一把秀儿的辫子:“死丫头,敢笑话我!”
    秀儿反手就追,小萍一边跑一边撩逗:“该不是你也看上吧。”
    刘村小小的街道热闹非常,大大小小的商摊摆了一街,小萍拉着秀儿的手从人丛中挤来挤去,到一个煎果摊,小萍买了两个油糕,一人一个,用纸垫着一边吃一边挤。
    大戏早开了,台上锣鼓铿锵,台下人声鼎沸,偶尔卖糖葫芦的串到戏台边,悠长的吆喝声,借台上的喇叭,比唱戏的声音都大,引起台下一片哄笑。
    刘村的人早早占了好位置,外村来的只好站在外围。小萍和秀儿个子小,又没力气,转来转去,没找到出人头地的地方,小萍就干脆拉着秀儿挤到台前,扒着台口看。
    她俩一眼就认出,台上正是那天演杨宗保的武生,此刻身披铁链,手捧枷锁,步履踉跄,身后两个差役,手持棍棒,凶神恶煞。秀儿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武生唱的悲愤哀切,诉说奸臣当道,陷害忠良,激愤的扬头甩发,劈膊断链。俩差役窃窃私语,他俩受人指使,要半路害了英雄性命。
    俩差役哄骗武生,把武生捆绑树上,要乱棍打死,秀儿热泪盈眶,身边的小萍早已泣不成声。
    正当小萍忍不住要爬上台时,幕后一声大吼,冲出一个胖和尚,左右两铲打倒差役,解救了武生。秀儿悬着的心才落下来,小萍也破涕为笑。
那夜,秀儿睡不着,两眼睁得大大的,好像在看顶棚,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秀儿想“如果自己有胖和尚一样的力气,打跑两个差役,为武生一寸寸松开绳子,解救武生,为他搓揉镣铐磨伤的手腕。如果自己像小萍一样漂亮,大胆,扑到武生的怀里,……,再往下想,热潮涌上秀儿的脸,耳根都发烫,臊的秀儿自己捂住了脸。
    公鸡打鸣,秀儿才迷迷糊糊睡着。亲娘领着武生,越走越近。没看清亲娘的脸,亲娘消失了。武生站在悬崖边,脸上打着戏妆,身上却是便服,他冲秀儿招手。秀儿梦到村里人唱的一首歌:“小哥哥走在圪梁梁,妹走在沟。哥要是没心,就走你的阳关道,哥要是有心,就下来和妹拉呱呱。”她羞腆得不敢正眼看,等她抬头时悬崖上空无一人,秀儿找啊找,村头小商店,公路桥下,玉米地……。突然看见后妈恶狠狠地站在悬崖上,大声的斥骂。秀儿惊醒了,睁眼一看,日头已经从窗上的小玻璃照进屋里,后妈在院里骂那只鸡:“吃货,数你吃的多,数你下的少。”
    秀儿翻身从窗台拿过来小镜子,一双小眼,塌陷的鼻子,众多的雀斑,和小萍比,就像麻雀比孔雀。顷刻,秀儿一夜的春梦泄的干干净净,一丝不存。
    4
    自打那夜后,秀儿白天无精打采,茶饭无心,夜里胡思乱想,碾转反侧,偷偷流泪。半个月功夫已经形容槁枯。
    小萍来看她,吓了一跳:“秀儿,你咋啦,几天不见你咋瘦成这样?”
    秀儿摇摇头:“没咋。”
    窗外传来秀儿爹的声音:“秀儿,我下地了,你赶紧去割点猪草喂喂猪。”
    小萍冲出门,对秀儿爹大嚷起来:“叔,你看看你家秀儿都成啥样了,你还使唤她,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你咋这么狠心!”
    秀儿爹摸不着头脑,也许是秀儿爹根本不关心秀儿,也许是男人粗心,他没发觉秀儿有什么变化。等他细细观察,发现秀儿确实有点异样,俩眼突兀,面色苍白,说话少气无力,最近好像也懒得动弹。
    秀儿爹领着秀儿去邻村看病,土中医摸了一把脉:“脉象浮弱,有心火。”开了几付补气下火的药,嘱咐秀儿爹道:“吃药治表不治本,心病还得心来医。”
    秀儿爹心想“小小年纪,她会有啥心病?”
    吃了几幅药,不见成效,秀儿爹和秀儿后妈商量领秀儿去县医院看看:“你领上去看看吧,不要有病耽搁了,人家说我后娘的不是,前些日子,老刘家媳妇还说我亏待了秀儿,你说我冻着她了还是饿着她了。”
    县城的街上,人来人往,马路好宽,楼房好高。秀儿听小萍说麟绛剧团就在城里,秀儿顾不上看城里的景色,她只希望能从流水般的人群中,能看到武生。秀儿爹扯她的手:“秀儿,别直愣愣地看人,让城里人笑话,快走。”
    医院里,又抽血,又透视,医生这儿听听,那儿敲敲,折腾了半天,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一双疑惑的眼光:“没啥大病,营养不良吧,开些维生素,回家多吃饭,补补。”
    中午父亲领着秀儿在小摊上要了两碗凉粉,俩烧饼,一边吃一边说:“秀儿,今天给你看病花了好几百,这钱都够买个电视机,回家好好的,别再闹了。”
    秀儿嚼着烧饼一声不啃,她就是想武生,没闹啥呀。
    回到家,秀儿依然心不在焉,精神不振,做事总走神,把熬粥的小米下到水缸里,把醋当炒菜的油。
    小萍不时来找她,十里八乡只要有唱戏的就拉着秀儿去看,每看一次,秀儿就瘦一把。小萍是个无心无肺的人,看罢戏兴高采烈好几天,老把要嫁武生的话来说给秀儿听,秀儿俩指头搅着辫梢,默不作声。
    隔了好长时间,小萍没来找秀儿,听说小萍离家出走,小萍家的人满世界找,来问过秀儿好几遍。后来又听说小萍去剧团找武生,武生早有了对象,小萍就跳了城里的河,有个开小饭店的人救了她,她没脸回村,就嫁给了饭店小老板,听说那个男人比她大十岁,还是个二婚。小萍家嫌败兴,没有声张,悄悄去城里,在小老板的饭店里操办了一下算完事。
    小萍走了,秀儿一天都不说一句话。不时的犯癔症,呆呆地望自己的脚尖,一坐就是半天。
    夜里,那个梦还在重复,她找啊找,村头小商店,公路桥下,玉米地……。
    有一天,秀儿的癔症创了大祸,秀儿给后妈盛饭,一大碗滚烫的小米粥,双手端给后妈。秀儿觉得后妈就住了,双手一松,不偏不斜正好落到后妈的脚上。后妈“哇!”一声惨叫,连蹦带跳,秀儿爹和弟弟帮她脱下袜子,两脚通红烫的全是大泡。后妈指着秀儿骂:“没良心的东西,管你吃管你喝,最后养成仇人了,今天拿米汤泼我,过几日还敢下老鼠药。”
    秀儿爹不由分说,上来劈头盖脸给了秀儿两巴掌,打的秀儿眼冒金花,秀儿的弟弟挥舞小拳头朝秀儿身上捣,揪秀儿的头发,搡倒秀儿,用脚踹秀儿:“让你泼我妈,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
    弟弟胶鞋底的圆胶钉,踩得秀儿好疼好疼。
    秀儿漫无目的地出了院门,一家人都围着后妈转,没人注意她。
    路过小商店,走过小桥,路两边玉米长的老高,群山在夜里彰显着各自的黑影,秀儿一直朝前走,浑身火辣辣的痛,走不动了就坐地下歇会儿。
    秋虫唧唧,繁星满天,银河横贯。秀儿望着天空想:“织女还有银河对岸的牛郎,我怎么什么也没有。”
    秀儿走着走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走慢,那个脚步声也慢,她走快,那个脚步也快。秀儿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拔腿就跑。一块石头绊倒了秀儿,几乎把秀儿摔晕了,没等秀儿爬起来,一个黑影扑上来,拦腰拎起秀儿就往玉米地里钻,秀儿只听见玉米叶噼里啪啦折断声。
    秀儿拼命挣扎,拦腰的手臂就像生铁铸的,那人轻声喝斥:“不要闹,再闹掐死你。”
    秀儿被重重摔倒地上,紧接着一张令人窒息的臭烟味的嘴捂到秀儿嘴上,下身剧烈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秀儿一个人躺在玉米地里,裤子被脱到脚踝,秀儿懒得兜,衣服撕得七零八落。
    秀儿突然看到武生站在不远的地方,她仔细看时武生又到另一个地方,秀儿穿起来追了去。
    县城的街上多了个疯女,身披着搞宣传横街挂在电杆上印有字的横幅,身后拖得很长,像是婚纱的长摆。小孩子不停地踩,让她摔个趔趄,然后哄笑着跑了。头上插满了坟头上捡来的花圈上的纸花。她知道坟上的东西好吃,没人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