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界狂才 ——江枫、许渊冲“是非”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08:27:17
重读,依旧有冲动。
翻译界自负的人多,江枫、许渊冲尤为典型,互有贬词。当年重译名著狂风乍起,有关《红与黑》诸译作利弊争端,着实热闹,好一派你方唱罢我登场。我,外语门外汉,当然不敢趟这番争论的是非浑水,只是对他们狂妄之态好奇。最近,读到江枫《狄金森诗选译序》,忽有奇想,对狂才们自负的根由来点分析,此文,或可名之曰:狂妄的基石。
许渊冲先生的自负,有诗为证:“书销中外六十本,诗译英法惟一人。不是院士胜院士,遗欧赠美千首诗。”
其次,不少人写过有关许渊冲自负的文字。印象深刻的是韩石山文章,题目就叫《许渊冲的自负》。韩说,“许先生的自负,有时到了刻薄的程度。赵萝蕤译的《荒原》,译界是有定评的,他却说:‘我觉得赵萝蕤之翻译了《荒原》的词,却没有译出原诗的意。’赵瑞蕻是他西南联大的同学,翻译过《红与黑》,后来他也译了,他的一本散文集出版后,送给赵的书上写的是:‘五十年来《红与黑》,谁红谁黑谁明白?’”
江枫先生自负,在于他对于许的翻译理论不以为然。许的翻译观包括“三势”:文学翻译是两种语言文化的竞赛,在竞赛中要发挥优势,改变劣势,争取均势;“三化”:深化法,浅化法,等化法;和“三之”:知之,好之,乐之。江枫先生认为三化对文学翻译特别诗歌翻译并不适用,译诗要做到形神兼备,形似第一,而后神似。第一是指,形神不能兼顾时,以形似为准,即不可放弃形似。所谓形似,是说译诗和原诗行文跟用词要做到基本一致。
其次,江先生自负一如许,也好自我标榜。这篇《狄金森译诗序》有言,“在这里,我只想重复在我之前、在我之后,都还没有人说过,然而却是颠扑不破的一句话:‘诗,在美国,从什么时候起,获得了‘现代’面貌、有了美国气派:惠特曼和狄金森,是并立的分水岭‘。”作者在文字后注明出处,而且不厌其烦,将其所在文本一一列出:详见江枫译《狄金森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狄金森名诗精选》插图本:太白文艺出版社,1997年获《狄金森诗选》: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
其实,自负与否,不是绝对化一成不变,无论许渊冲还是江枫,自我评价都有相对一面。譬如,江枫译序末尾有一段文字说明,是对周建新先生的歉意的表达。原本请周博士写作的序言,却因为周序“只顾夸赞江枫而冷落了狄金森,而我就不得不选择割爱了”。如此看来,狂才也有谦虚时。
上节开篇所及,可以看作江许二师自负表现介绍,这里,该说说二人凭什么狂妄。
两人大约都是二十年代生人,一个生于十年之首,许渊冲生于1921年,江枫,原名吴云森,生于十年之末,大约1929年,也可以看作“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网上搜索,许渊冲比较江枫,内容多了不知凡几。
当一把文抄公。江枫,曾就读于西南联大附中、清华大学外文系和北京大学中文系。1949年2月参军,历任记者、编辑、政治教员、研究员。1980年调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获国务院颁特殊津贴。1995年中国首次设置彩虹文学翻译终身成就奖,迄今为止,江枫依旧唯一得主。2002年,被授予资深翻译家称号。
网上搜集资料,可以看出江枫翻译内容相对集中,雪莱和艾米莉,研究方向还有汉字简化。大家的成就,一定有人们耳熟能详的才艺和事迹。江枫这个名字,有印象的人不一定多,但是,一旦提到雪莱诗的名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用知者如云形容,非常恰当,如此译介,那是江枫先生神来之笔。
名家,都有奇特经历。网上有江枫自己经历讲演的介绍。中学就读于西南联大附中,1946年参加高考,他前后参加了复旦和清华两个大学的入学考试,都被录取,最终选择了清华。名人,即使说不上超凡,总得有点儿突出地方。江枫,应当算记忆超群,至今记得参加高考时,考题随意的细节,譬如复旦作文题目是:《朱熹读书不放一字过,诸葛亮读书但观大意,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论》,清华作文题目是:《钓鱼》。据江先生自己估计,他也许凭借两篇作文乃至两篇英文写作功底被两所大学同时录取的。
江枫翻译理论,形神兼备,有所师承,乃比较郭沫若、徐志摩、卞之琳的结果,遵循卞“刻意求似”主张发展而来。对此,讲演里江枫先生举了布莱克Tyger一诗翻译的例子。这首诗郭沫若徐志摩翻译,都不及卞之琳:“老虎,老虎,火一样辉煌,烧穿了黑夜的丛莽。”翻译惊世,后人不是不可超越,但是对比、分析、研究功夫在于更深厚的积累。
大家,都有狂妄的资本,许渊冲尤甚。自己的诗句,遗赠欧美千首诗,包括唐诗三百首,包括毛泽东诗词,包括宋诗宋词,包括其他,既有小令,更有白居易《长恨歌》那样的巨制。首先,译作等身,数量惊人,自然傲视群雄。四十多本译作,不是有限工作年限一年一本?其次,翻译语种齐全,中英法三种文字。再次,译作范围题材广泛。外译中有诗词散文,更有《红与黑》、《约翰.克里斯多夫》这样的鸿篇巨制。最后,更值得称奇者,当然是声誉有加。美国加州大学Professor Stephen West称赞许译《诗经》阅读是一种乐趣:a delight read;英国《唐诗三百首》译者Herdan称赞许的翻译理念 admirable 令人羡慕。
有人说,剑桥和牛津两间大学在英国独树一帜,共同点就是 idea 。许渊冲在翻译界作为一种现象,是否在于他的翻译理念独树一帜,无论赞成还是反对,许的译论已经是绕不过去的一座山?
鲁迅先生《自文字至文章》有一段三美的论断:“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许渊冲先生借来鲁迅三美论断,构建了自己翻译理论的本体论。
许渊冲关于三美关系重要性排列:意美是第一位的,音美第二位,形美第三。首先要传达原文意美,继而尽可能传达原文音美;最后保证意美音美同时,传达出原文形美;努力做到三美齐备。如果三者不可兼得,首先可以不求形似,继而可以不求音似;但是,无论如何都要做到意美音美的统一。为了传达原文三美,译文意似有诗可以浅些,信的幅度在翻译可以情形有所变动。这里,自然还是严复神似大于形似论断的承继。
许渊冲可以狂妄,也跟他的写作广泛密不可分,上面所及为翻译理论。其作之广散文、个人传记等,这才有了总计六十余种作品海量。
最后,狂妄于经历。许渊冲毕业于西南联大,跟杨振宁同过学。还把自己跟杨做过严格对比,不及杨的地方一一道来。按照韩石山的文章,许先生最为得意的一件事,是破译《大地之歌》中的两首唐诗。1998年5月德国交响乐团在北京演奏马勒名作《大地之歌》,说是根据中国唐诗创作,其中第二乐章《寒秋孤影》、第三乐章《青春》,谁也搞不清出自那首唐诗。李岚清指示一定要搞清,许先生最终破解,一首诗张继的《枫桥夜泊》,一首是李白的《客中行》,那可是真功夫。
国人等级制情结如是浓厚,乃至学界也有了三六九等。由是,西南联大当然神圣之地,那么多名师,那节儿的学生中有那么多名人,尤为脍炙人口人人耳熟能详的,自是最早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了,摊上这样一个同学,呵呵……
李白有诗,叫做,“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许渊冲是否懂得借力,我说不上,但是,这种跟杨振宁保持终身的友谊如此吸引眼球,倒是真的。有翁杨婚姻的赞诗为证:
振宁不老松,
扬帆为小翁,
岁寒情更热,
花好驻春风。
The ageless won’t grow old.
You sail with your young bride.
Love will warm winter cold.
Spring will ever abide.
上面,江许狂妄资本概括,或许太过简略,甚至是否就算狂妄也未可知,毕竟写者能力有限,特别是文字表达欠缺,不过,即使硬凑事实,也还不构成诬陷。下文,当然需要挖掘一番狂妄基石了。
按照周建新博士的介绍,艾米莉的国际声誉跟她在中国的影响微不足道适成鲜明对照。笔者也算艾米莉的孤陋寡闻者。艾米莉在中国影响微弱,照周博士的话说,表现有二:一是研究乏善可陈;二是普及程度有限。前者,现状是几乎谈不上,因为尚处在引进介绍阶段,从期刊网查到的研究文字量太少,1994年至今发表的有关艾米莉·狄金森的研究文章,还不到50篇。后者,读者群太小,汉译本太少。迄今艾米莉集,大陆出版只有区区十种,其中还包括香港台湾各一种。大陆八种译本长销或者书店出版社能购买到的不过五种。江枫,乃艾米莉引进介绍的先行者。
江枫译本最早,1984年出版,是大陆第一个艾米莉诗歌译本,共有三家出版社出版过江枫的三个译本,还有再版。1997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江枫《狄金森抒情诗选》第二版,印数达到8500册。
上节,介绍周建新文章,艾米莉在我国的现状,顺带评价了艾米莉诗引进、介绍、研究过程中,江枫先生的领先意义。认识比时代多数人快半步,就会被誉为走在时代前面的人。领先,既是机遇把握,更是把握机遇功力的比较,此两点,当然自负本钱。
这种功力哪里来?华东师范大学王家范先生关于历史的研究条件,材料和思想,两者关系的论说,给人启示非常有力。他说,材料和思想的意思是指,“要熟悉现在过去关于人与社会互动的经验性材料,掌握检索辨伪史料的技术;要有自己的思想、体验、心得,言人未言。前者是技巧,是苦功,有一个逐渐熟练过程,后者是灵性,判断、联想、发表见解的能力。乖巧不能成就,刻板难成大家。”
以此标准评断江枫、许渊冲先生,两人都是广泛占有材料,功底非凡,见解异常者,由此堪称大家,奠定了狂妄的基石。
江枫先生在他的新作,《狄金森诗选译序》中回顾了1984年10月自己第一个中译本出版时,那篇译序写作经过。“那已是改革开放初期,北京图书馆已购进了约翰逊编订的三卷本《狄金森诗选》,包含全部遗文的全集,甚至,富兰克林编订的两卷手稿影印本。但是,没有书信集。相关资料,也只有薄薄一本只能称之为传略的《狄金森生平》。”(《随笔》2007年第4期第154-155页)江枫认为,了解艾米莉,至少应该通读她的全部作品。艾米莉·狄金森传世作品太少,全部作品除了诗作、遗文,也就书信集了。为了写好那篇序,江先生不得不委托一位在美国任教的亲戚,代购了一套三卷本的《书信集》。
占有材料的广泛,是辨别真伪的基本前提。俗话说,见多识广嘛!艾米莉诗文全集,书信集的通读,乃江先生识伪的资本。依据材料占有,江才会在这篇新序里,对于国内一本题为“艾米莉·狄金森著”的伪书:《孤独是迷人的:艾米莉·狄金森的秘密日记》的发动抨击。认为该书在中国出版,应该是“一起追究责任的国际丑闻”。
结论当然出自辨别,首先,书内没有版权所有者说明,其次内容分三个来源,一本小说,一本画传,江译狄金森,其中抄错露出抄袭马脚。更有小说、画传文字的拙劣翻译。遗憾的是,如此伪劣的书,2000年出版以来,至2006年,已经印刷三次。
广泛的材料占有,构成厚实的功底,于是自负便有了底蕴:“回过头来重读一遍我那篇出版译序,我为尽可能严谨的治学态度感到庆幸。”(同上)
写作,有两种类型,以才气或者扎实功底见长。一生出版过六十余种著作的许渊冲,当然才气横溢,于是才会有钱钟书先生见到他1987年的《李白诗选》英译本后的喟叹:“太白能通夷语,惜尚未及解红毛鬼子语文,不然,与君苟并世,必莫逆于心耳。”
许先生自然也是以才气骄人的,有学问靠天分,道德靠努力,事业靠命或者机会的总结。许讥笑刻苦死板,不主张笨功夫,强调外语学习“少而精”,要靠兴趣等等自诩,但是,浏览先生一生经历,关注他自己经历的陈述,苦功夫跟自许自我标榜之间差别的蛛丝马迹依旧鲜明可见。譬如,关于钱钟书的才华评价中,便有对于钱氏论断不以为然的细节。事情经过如此:钱钟书给大家讲爱伦·坡作品《一个凶手的自白》,其中有这么一句:My mind to do sth。有人听见,脱口问道,这句子怎么没有动词?钱答曰:名词后面省略了动词 be 。后来我们查了原书,原来名词前面漏了一个动词,原句本来是:I made my mind to do sth。钱先生解释也通,毕竟不及原作圆融。这里,难道不是占有资料的功夫?再如,他对杨振宁刻苦的赞许,杨五岁会背《龙文鞭影》、上大学时跟丁则良学习上古史、全部《孟子》都能背得下来,心仪、艳羡,不是跟自我标榜不那么一致?
许先生自叙,更令人关注的,于我而言,还是他那持之以恒和不叫一日闲过的习惯养成。
关于崇尚才气,许自叙漏了底儿,因为上大学喜欢一个女同学,林同端的一句话,影响了他。她说她喜欢天才,对那些一生用功只写出一本文学史的人,她是瞧不起的。许一生的努力,为此影响做出了脚注。
不过,自叙的表面,依旧当不得真。譬如,关于外语学习不需要下苦功夫,许说一天一句足可,你看到的难道不是持之以恒?再如,文革被批斗时挨了一百皮鞭,回家后不能入座,夫人把救生圈充了气给他垫在屁股下面,究其挨打原因,竟然因为批斗现场许的嘀咕念念有词被造反派发现,讯问许的回答,那是在默诵毛泽东诗的英文翻译。如此痴迷,不惜身家性命求得自我的绚烂,该作何解释?1971年,到洛阳外语学院任教,完成了毛泽东诗词翻译,这是前功,1978年,许译《毛泽东诗词四十二首》英法格律体译本出版,那是后果。
以上点滴,不是一个孜孜于高山的攀登者的身影!
题为江许是非,完全不及两人争论,怕是说不过去,但是,真要评判你高我低,的确非我的知识水准可及,唯有谈点印象,自然不求甚解耳。
首先说说我为什么要在不容置喙处插嘴。那是心结,由江许争论中一种歪理生发的气愤。阅读争论中的文字,竟然有篇评论表现出对于江枫先生不屑的神态。评论说,“至于江枫许渊冲之间的冲突,这里就不谈了。两个完全不同道的人,干嘛吵来吵去的。既然要吵,我期待江译唐诗出现,并期待着江就唐诗如何译成英文的指导性理论有所创见。”
中国传统,有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说。评论必须由创作家担纲,这世界上还能有评论吗?评论跟创作,当然不同道。诗歌评论必须诗人,小说创作必须小说家,极端言之,红楼梦只能由曹雪芹来评价,红学何来?
其次,江许是非来由。许渊冲自谓,好论战,概括自己挑起战斗三次。第一次论战,上世纪八十年代,由吕叔湘《中诗英译比较》序言而起。吕序说:“初期译人,好以诗体译诗,即令达意,风格已殊,稍一不慎,流弊丛生。故后期译人,悉用散体为之,原诗情趣,较易保存。”许译恰好诗体译诗,并且终生实践,争端势所必然。江枫反驳,以散体译文,亦然流弊丛生为切入点,展开论述,吕先生学者风范,不以为忤,约许合编《中诗英译比录》,致这本只收录外国人翻译中国诗歌之作,也收录了许译。
第二次,跟王佐良关于瓦雷里《风灵》翻译。许说最后以失败告终。外人或许别有一番见解。
第三次,跟江枫展开关于形似与神似的论战。江枫主张形似而后神似,许以为形似神似统一时,译文可以形似,在二者有矛盾时,译文应该神似。
许译评价,有许先生认可的翁帆论断。翁与杨振宁交往后,硕士论文也换为《论许渊冲的诗学翻译思想》。许说,杨振宁夫人翁帆,认为我的翻译一字一字看来是不忠实,但整体看来是忠实的。
江译高低姑不论,恪守治学原则态度令人钦佩。这个印象来自一篇江反驳许渊冲的短文:《雪莱写诗,会用美语?》副题:《读许渊冲的〈文学与翻译〉》。文章中提到许的翻译受到批评时,以修改原文表明自己的翻译贴近原文。
雪莱A Lament,原文没有秋,许译多了一个“秋”字,凑够了“春夏秋冬”四季景色。许渊冲为此解释,我却根据另一版本增加了“秋”。一个秋字的衍生,为江枫抓住了把柄,江说:“所谓有个‘秋’的另一个版本是不存在的,即使有那样一个版本,那个‘秋’也不可能是美语fall,而只可能是英语autum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