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怀抱几曾开—先行者郭嵩焘的思想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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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怀抱几曾开——先行者郭嵩焘的思想与人生2007-04-01 07:34 郭嵩焘何许人也?似乎很难用合适的语言和特定的身份来界定这个如此独特的人物。书生意气的政治家,一等一的洋务人才,职业外交家的鼻祖,长于理财的经济专家,卓然不群的思想者,特立独行的官场异端,才华横溢的学者文人,一生厄运的悲凉名士——所有这些角色,既是他,又不全像他。其人生经历之跌宕起伏,思想言行之丰富多彩,惹来生前身后几多褒贬毁誉!

      郭嵩焘(1818——1891),湖南湘阴人,字伯琛,号筠仙,晚年自署玉池老人,慕其学识者尊称为“养知先生”。他出生于中国悲剧性近代的前夜,其生活的道咸同光时代,恰逢老大的中华帝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不断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深渊沉沦,同时向近代社会艰难转型的大动荡时期。正是这特殊的时代,造就了它特殊的人生旅程和精神气质。

     郭家是湘阴巨富,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少年郭嵩焘游学著名的岳麓书院,与曾国藩、刘蓉有同窗之谊、换帖之交,他们与旧时代大多数读书人一样,苦读经书以求功名。1837年,郭未满二十而中举,自是意气风发,但随后的科举道路却远不如曾国藩顺利。他入京会试两度不中,加上家道中落,只好先找个职业以养家糊口,遂入浙江学政罗文俊之幕。本是无可奈何之举,却使他有幸在浙江亲历了鸦片战争,接触了西方,眼界为之大开。作为罗文俊的智囊,郭参与战守事宜,曾亲临战场。他既痛心于大清兵败如山倒,又震撼于英夷的坚船利炮,他批评朝廷“和战不定”,对外“举措失宜”,[1]更难得的是,他敏锐地观察到外患与内政关系密切,担心外患将衍发严重的内乱。

     果然不几年,一个狂飚式的大乱来临,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了,它把整整一代湖南人拖入了时代的漩涡。郭此时已中进士,文名卓著。他视太平天国不仅为政治性的叛乱,而且是文化性的挑战。士大夫的传统使命感使他难以置身事外,何况他还有经营保卫地方的责任心。不过,他对军事上的具体事宜不感兴趣,只乐于出谋划策,湖南巡抚张亮基倚之为左右手。太平军围困长沙,郭力荐左宗棠负责军事。左是郭少年相识的同乡好友,性情刚烈且愤世嫉俗,其时避乱山中。郭反复劝说,责之以大义,左方才受命于危难之际。左、郭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力保长沙不失。不久,郭又说动在家居丧的曾国藩效法戚继光,奏请自办团练,招湖南子弟一千余人,此即为湘军之起。至此,曾、左联手,郭筹划方略,湘军集团初步成型。郭诚不如曾、左之声名显赫,却无疑是湘军之主脑。湘军的大部分重要文件、布告和奏章皆出自郭的生花妙笔,重大的战略谋划更离不开郭的运筹帷幄。他还是一位实干家,粮草、钱资、武备、水师、战术、夷务等方方面面,都可谓驾轻就熟,以至于曾国藩感言,“不可一日无筠公”。[2]郭首倡水师,经营数年,遏制了太平军在长江上如入无人之境的态势,并于1854年收复武昌。此后,湘军力据长江上游,水陆夹攻,建瓴东下以窥天京,取得了战略上的主动权;湘军自立,第一要务当属筹饷,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饷不继何以为军?郭自告奋勇负责筹饷,首倡“厘金”制度,既注意保护工商业者的合法利益,又注意开拓新的利源。郭先设厘金总局于湖南,后又往返吴、楚之间达四年之久。江南连年战乱,郭竟能仅靠厘捐以济军食,近乎神奇,无怪乎曾、左称其为“湘军财神”。平定太平天国,郭实为最大的幕后英雄,诚如李鸿章所言:“至创厘捐以济师,练战船以剿贼,皆事成而不居其功。”[3]

  1858年2月,咸丰帝亲自召见郭嵩焘,恩准他供职南书房,以钦差大臣之身赶赴天津。当时天津是敏感地区,中外瞩目。英、法逼请修约,要以武力护送公使假道天津赴京“换约”。清廷虽然退让却心犹不甘,士大夫更有激愤之情,作处士之横议,于是剿抚两难。此等时刻,皇帝派他来天津辅助有“贤王”之称的僧格林沁,自是期望殷殷。郭对夷情有清醒的认识,知道战无了局,力主求和。但由于僧王一力主战,郭只好建议先挫英夷之气焰,然后乘势求和。郭协助僧王经营炮台,布置海防,在大沽设伏,一战而胜,竟取得罕见大捷。“贤王名士共运奇勋,中外交庆之”,[4]然而,郭却高兴不起来。僧王因胜而骄,有云:“洋兵伎俩我所深知,彼何足惧哉?” [5]他甚至建议朝将英法历年狂悖情形,宣示中外,并恫吓调停的美、俄公使。郭力主乘胜求和,借美、俄调停之际,尽量以理与诚相折冲,以求和平解决。他尤其反对僧王欲以精兵诱击英人,却推说乡勇所为的计划,认为必将贻害无穷。郭甚至不客气地警告,如果事态恶化,京津行将不保!言外之意,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他的苦口忠言,难入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僧王之耳。郭、僧之争,惊动朝野。其时,正值大捷之后,朝廷一片嚣然主战之声,加上僧王位高权重,正因胜而名重于时,郭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咸丰帝无奈,调郭赴山东,但心胸狭窄的僧王并不解恨,竟指使心腹李湘棻鼓动地方士绅闹事于前,诬奏郭“激惹民怨”于后。郭自无幸理,被交部议处。郭愤而求辞,曾国藩苦劝,郭答曰:“吾道之不行也,遂浩然以归。”[6]

  就在黯然南归途中,郭惊闻国变:英、法联军攻陷津沽,咸丰帝仓皇逃往热河,不久京城失陷。郭痛悼无已,怀着“不幸言中”之憾,深恨僧王不听他的意见,一意孤行,结果误国如此!他痛感办夷务者乘谬无方,指称琦善、耆英、叶名琛与僧林格沁,为办理夷务之“四凶”,即使贤如林则徐,也贻误时机。他直斥士大夫沿袭南宋以来的虚骄之气,不考求实际,不顾时易势变与为法不同,也不能判别曲直,以至于“诬朝廷议和,诬百姓通夷”,[7]而不能真正面对中外大局,解决问题。他对“矢口谈战”的高调尤为反感,斥为不知轻重,如僧王在天津之所为,不通夷情而愦愦然行之,而天下人又贸贸然歌颂之,虽一再力争而不蒙见听,以致祸国殃民而不悟,令他十分悲愤:“僧王之罪,杀之不足蔽辜矣!”[8]不幸,他的悲愤竟被误解为幸灾乐祸以自诩先见之明,连多年知交刘蓉、左宗棠也不能理解,后者更是具书严责,斥其为“矮子观场”。郭并非为一己的失意悲,而是为国家的失误哀,他的心情竟无人能知,怎不令他痛心疾首!

  郭欲洁身自退的“决心”,反映出他的 “灰心”,但也多少说明他还不至于“死心”。因此,辛酉政变后,郭应李鸿章之请,再度出仕,并非偶然。李与郭本有同年之雅,受命在上海另组淮军,急需既懂洋务又能筹饷的人才,在他看来,非郭难以胜任,郭也认为李“识力过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加上曾国藩又从旁劝驾,郭终于改变初衷。他到上海后,就任苏松粮道,襄办淮军军务,不久又兼管厘金总局。他整顿厘金,开拓税源,治理两淮盐运,有效地保证了淮军的军饷。他周旋于各国之间,赢得了洋人的信任,争取了列强对李鸿章的支持。

  1863年7月,郭因功擢升为署理广东巡抚,成了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郭欣喜之余,自然想大有作为。其时,广东积患已深:商贾居奇,士绅包庇,官吏诛求,人情虚浮,民强贼横,兵勇怯于临敌却工于扰民,加上为富民所累,积欠军粮已达两百余万,还要负担比别省多得多的需索摊派,委实一个十足的烂摊子!郭上任伊始,大刀阔斧地厉行治理。他从厘金入手,裁汰各卡,归并一局办理,不久收入遽增一倍。针对广东为祸甚烈的海盗之患,他先整顿水师,严惩与海盗勾结之内患,终于将官用命,然后再事平盗,不到半年而盗患止息。郭治广东初见成效,自然踌躇满志,不料祸起萧墙,其顶头上司,两广总督毛鸿宾动辄掣肘,使其治粤宏图终成画饼。

  毛、郭原本交好,而且毛极其欣赏郭之才干,对郭又有保举之恩。但是,毛知郭之文采,却未悉郭之脾性,自以为能得一能写文章、擅长理财的巡抚供自己驱使,岂不妙哉?郭身膺疆寄,不但不甘心被当作幕友驱使,而且才高志大,不肯屈己事人,经常直言不讳,与毛意见相左。加上郭甚孚人望,广州军民但知有郭巡抚,而不知有毛总督,毛自感不快。按清督、抚同城之制,督、抚应合同具名上奏,但毛经常不顾郭的意见,上奏往往“并非实情”,郭亦无可奈何。有时郭条陈事宜,毛不满意,乃请幕友徐灏另写,却诡称自拟,仍具郭之名。至于克复信宜匪患的具奏,毛更不顾督抚共同列名的惯例,竟谓“广东向例独不”,[9]强横自擅如此!更为齿冷的是,由于郭整顿吏治,一些遭到整治的贪官污吏伺机报复,而毛以总督之尊,竟与他们勾结起来,孤立弹压郭嵩焘。督、抚之争,终成水火。

  其时,闽浙总督左宗棠奉旨节制福建、江西、广东三省军务,以左、郭非同寻常的交情,加上两人已成儿女亲家,左应帮郭才合情理,但他却恰恰相反,竟袒毛而诋郭。郭初不以为意,认为左不明真相。不料左一力相倾,左、郭最终反目成仇。这一段公案,时人众说纷纭,史家也莫衷一是。表面上,左、郭矛盾是源于粤东围剿太平军残部的战略分歧和意气之争,实际上,原因并非如此简单:其一,左生性刚烈,尤其仇视外夷。左对郭在天津之言行即有微词,特别对郭处理潮州入城事件时,“一力袒护英夷而压制官绅”大为不满,视郭为怯懦,责其对洋人“俯首帖耳”,[10]而郭则认为左“不识中外大局”,又不满左“以盛气行事而不求其安”。[11]其二,左出于自己的政治私利。左雄才大略,不甘久居曾国藩之下,内乱未平而曾、左意见已不平。郭屡次攻击曾,郭大不以为然,于是左以郭为曾之同志而难之。左急欲在江南扩大自己的势力,视郭为绊脚石,欲以亲信蒋益澧取郭代之。朝廷有意借左之力牵制曾国藩,左故而有恃无恐,竟四度上奏弹劾郭嵩焘。郭不明就里,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郭终于厌倦官场,具呈乞病开缺。回到故乡的青山绿水,他不禁有“ 幸出惊涛骇浪之外”之感。作为淡泊名利的读书人,郭在故乡蛰伏八年,致力于讲学传道。他编纂《湘阴县图志》,又主编了我国第一部省志《湘南通志》。他掌教城南书院,开办思贤讲舍,致力于光大王(夫之)学,为湖南的文化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树欲静而风不止,历史有意安排他去主演一曲更曲折艰辛的悲剧。1875年元月,英使馆翻译马嘉理在云南被戕,史称“马嘉理事件”或“滇案”。云南巡抚岑毓英意存侥幸,不查明情由,“而一诿罪于野人”。[12]英使威妥玛提出六项苛刻条件,并以武力相威胁,朝廷束手无策。滇案难办,朝廷想起了善于处理夷务的郭嵩焘,故急召入京。郭经过努力,取得了威妥玛的信任,并从总税务司赫德口中探知,英人并无武力报复之意,主要是不满意中国处理该案敷衍塞责,以及拖延及不公。郭彻查情由,认为岑毓英难辞其咎,建议将其交部议处,“以服英人之心”,[13]然后才能交涉调处。不料此论一出,引起各方非难,被讥为“事事依附英人”,郭再度求辞。慈禧太后深知此事非郭难以收场,特意两度召见,推心置腹:“我愿知汝平昔公忠体国,此事实亦无人任得,汝须为国家任此艰苦。旁人说汝闲话,你不要管他,横直皇上知道你的心思。”[14]郭欲罢不能,赴英道歉的“美差”落到了他身上。消息传出,舆论哗然。士大夫辱骂他“不事人而事鬼”,[15]视其舍父母之邦而赴蛮夷“犬羊之地”,形同流放或做人质,湖南乡试诸生甚至要捣毁郭家住宅,郭氏一门受惊不少。一叶而知秋,可见当时中国昏庸闭塞到何种程度!郭坚信代表国家出使不是耻辱,而是光荣之举,故不屑于浮嚣之士论,谓“谤毁遍天下,而吾心泰然,于悠悠之毁誉何有哉?”[16]而且,他自信“更有艰巨,谁与任之!”[17]足见其信心之坚,执著之深。

  郭出使英国,途经香港、新加坡、锡兰等地,对各地政教、军备、民俗有所了解。其后开馆伦敦,驻节英法,他置身西欧先进文明,对中国的闭塞落后更有切肤之痛。他将自己的见闻与感想记录下来,写成《使西纪程》一书,交由总理衙门刻印,希望启迪国人心智,激励朝廷改弦易辙,可谓用心良苦。

  在政治方面,他推崇西方议院制,不仅亲临会场,观听辩论,还评作笔记奏知朝廷,以期改革中国的政治体制。他深知西政之善在于法治,亲自参观法院、监狱等机构,建议朝廷对内整顿律法,学习西方司法机构的整洁严明,对外制定通商律例,以便与西方打交道时有依循。

  在经济方面,他系统地设计出了一条富强之路:其一,以发展私营工商业为富强之基。他一反盛行的“御侮无非整军经武”的见解,最早提出与洋人竞争的“商战”思想,比郑观应要早十多年;他认为民富是国强的基础,批评洋务企业采取官办、官督商办的形式,无异于南辕北辙。同时,他建议“以利导民”,即以利为导向,允许商民获厚利,国家依靠他们输税“亦可常丰”。其二,以讲“实学”为富强之源,他所讲的“实学”就是西学,包括铁路、采煤、冶矿、电报、制造、医学、教育、司法等方面。他认为不求实学而仅学兵法,好比“殚千金以学屠龙,技成无所用之。”[18]他强烈攻击科举制“悉取天下之人才败坏灭裂之”,而学校遂不堪闻问。他赞美西方学制,建议广开西学馆,派遣留学生出洋,所谓“人才国势,关系本原,大计莫急于学。”[19]郭开启了中国新式教育之先声,可贵的是,他还身体力行。中国最早的三所外国语学校,他竟主办了其中的两所,广方言馆和广州同文馆,即使是京师同文馆也与他关系密切。其三,以“急通官商之情”为富强之本。郭认识到,西方各国的本质是国以商立,商贾与国家和衷共济。因此,要像西方那样富强,就需“通商贾之气以立循西用西法之基。”[20]他呼吁改善官商关系,提醒当政者应注意保护工商业者的利益。

  在文化上,他激烈抨击“严夷夏之大防”的传统观点,视其为井蛙之见。他批判士大夫视西方为“夷狄”的虚妄,认为西方文化“政教修明”,文明史也有两千多年,对其先进之处不吝赞美之辞。他认为不同的民族、地区的文化或文明水平不是恒久的,是可以变化的,毫不讳言中国文化已落后于西方,中国并非是世界文明的中心。因此,他主张世界各国应平等交往。他的这些言论,不啻于离经叛道,尤为顽固守旧之辈所不容。

  《使西纪程》表明,郭的思想已跳出“中体西用”之窠臼,真正是具备了走向世界的胆识和眼光。他深刻认识到,学习西方不能仅限于物质方面,更重要应关注深层次的制度及其运行机制。因此,他大声疾呼全面学习西方,可惜其拳拳之意,不仅应者寥寥,反而惹来轩然大波。封建士大夫不能容忍对“蛮夷”的赞美和对天朝的批评,他们“一闻西洋好处则大怒,一闻垢疴则喜”,[21]因此群起而围攻。“嵩焘之为此言,诚不知是何肺肝,而为之刻者又何心也,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22]就连其密友,湖南名士王闿运也斥责他“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23]更糟的是,副使刘锡鸿是 “专以贬刺洋人为能”的守旧派,更是官场小人。他附和京议,论列郭之“十罪”,除“披洋衣着洋乐谱,学洋语,听洋戏”之类“崇效洋俗之罪”外,还深文周纳,诬陷郭“常有怨望之心,”甚至有里通外人之嫌。[24]刘与顽固守旧的当朝重臣李鸿藻、沈桂芬等辈暗中勾结,指使御使何金寿出面弹劾,完成致命一击: “郭筠仙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25]此等依靠八股文而升官发财之辈,必欲置郭于死地而后快,虽有李鸿章等少数人为郭辩诬,又如何能敌群议汹汹。最终,《使西纪程》被奉旨毁版,郭被撤回国。

  郭回国后,心灰意冷,拒绝回京任职,落寞地回到家乡,度过了残烛余生。他晚年定居省城长沙,继续讲学传道,倒也自得其乐。但他身在江湖,心系国家,眼看时局一天天败坏,不能不偾然欲言,自谓“身非隐士,亦不乐以此为名”,本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明知言而无益,言而招忌,也在所不惜,所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26]

  时局之大政,非洋务莫属。郭痛感当局办洋务始终扞格,不忍不谈。他批评沈葆桢拆除吴淞铁路,毁弃吴淞电线之举,“意在邀流俗称誉,”力斥所谓修铁路有害地方风水之谈为“大谬”。[27]他进而警告,修路关乎中国之根本大计,若不及早为之,数十年后洋人必来兴修,权利全归洋人,中国将无以自立。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同时还注意到,修路必须兼顾利害本末,反对竭国家之财力,不计后果地大事兴修,以致“自取穷困”。[28]因此,他反对张之洞欲大借外债,拟修数千里长的芦汉铁路之计划,责其“大言炎炎”。历史已经证明,这种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郭还反对清廷以倾国之力经营海军,他认为中国自强之基未固而建海军,譬如沙滩上建筑的城堡,必定徒劳无功。他在英国曾随维多利亚女王检阅海军,见识了现代海军的强大威力,深知中国即使倾力而建亦不足抵抗。所以,他认为还不如以国家有用之财,集中力量建设铁路、工厂、学堂,以固自强之基。他预言中国的海军“不足为战”,果然数年后,北洋水师于甲午一役全军覆没。若郭地下有知,必有“不幸言中”之憾。

  郭是近代中国第一个真正具有世界眼光的人,对当时世界大势洞若观火。他正确的判断出,世界局势依靠经济上的自由贸易和政治上的霸权均衡来维持,西方列强侵略中国的主要目的在于求通商之利,一时并无吞灭中国之心。中国正宜掌握这一自强的时机,而且应变越早,自强的胜算越大。如果一再贻误时机,不仅中国的国势日绌,而且列强的侵略性日增,国家将愈来愈艰危!因此,他坚持“战无了局”,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西藏和新疆问题中力主求和避战,在他看来,“和”对中国有利,“和”也是可能的。为此,他设计出了一套以和为主的对外关系理论:其一曰“情”,就是要考求洋情。首先要明确中西关系与夷夏关系迥异,正视中国文化已经落后于西方的现实;然后要认识到列强的基本目的和手段是通商谋利,正可以因势利导;最后要设立专门机构,培养专门人才,悉通外夷之情伪,做到知己知彼。其二曰“势”,势指轻重,轻重之所趋,若不能力反,只有顺势。就是承认敌强我弱的现实,确立以和为主的战略方针。如果不顾敌强我弱之势而“矢口谈战”,就是不知轻重。其三曰“理”,理即明于事理。明事理才会讲理,对外国人始能接之以礼。按理办事,以理折之,尽量避免授人以口实,以求和平共处。他的这套理论长期以来被视为投降主义路线,实际上,郭并非不知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性,他敏锐地注意到了俄土战争和林林会议,更知道在列强争权夺利的新世界,“中国若甘心受奴役而不自为计”,那么真正的是无可奈何了。他在英国时亲身察觉日本人力争上游,意识到日本已经威胁到踯躅不进的中国:“日本为中国近邻,其势见相逼日甚。吾君大夫其旰食乎?”[29]可见,他只是看准了列强重商,并不想轻言战端,中国可尽量维持和局,从中掌握自强的时机。他这种理性的考虑,在慷慨激昂的时谈中,在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下,自然不受欢迎,甚至被认为是妥协投降。其生前固已被骂为“汉奸”,死后多年,竟还有人将八国联军之祸迁怒于他,主张“鞭其尸以谢天下”。[30]天乎痛哉!

  1891年7月18日,郭嵩焘带着孤愤与无奈离开了人世。知郭颇深的李鸿章奏请朝廷宣付史馆为郭立传,并请赐谥。朝廷降旨曰:“郭出使外洋,所著书籍,颇滋物议,故不准立传赐谥”。[31]不难理解,以郭之离经叛道,朝廷又怎会立他为楷模?

  郭为其一生曾自叹:“世人欲杀定为才,迂拙频遭反噬来。学问半通官半显,一生怀抱几曾开。”[32]他壮志未酬,有才不能补天,而且连自己的地位、官职、名誉等全部赔上,落得众人唾骂的下场。他的人格、气质,他的思想,在昏庸闭塞的中国,显得是如此“不合时宜”。有人按现代气质学推断,“郭属于强胆汁质型,”[33]不无道理。他执着而固执,自信而自负,热情而浮躁,敏锐而偏,好学而好胜,似乎其性格中的每一个侧面都充满矛盾。俗话说,“性格决定命运”,此话应在郭身上真是毫厘不爽。他自视甚高,目无余子,动辄裁量人物;又好发议论,总难以随众士诺诺,时而作一士之谔谔;其个性耿直,“心直口快,往往面责之处,直与人难堪”;[34]做事又太过认真,不知变通,往往不给人以转圜之余地。自谓“任事太深,则同官倒目;立言太峻,则群小惊疑”。[35]这些性格特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向来就不是令人称道的美德,特别是在复杂的官场中更是犯了大忌。他本有很好的人际关系,不仅大多数咸同英杰与他渊源颇深,而且最高统治者也欣赏他的才干,这是别人做梦也难以拥有的飞黄腾达的资本,他不但没有好好利用,反而为其所累,不是辞职就是丢官。从现代公共关系学的角度上看,他无疑是失败的,更不适合当“领导”。另外,他长于筹划,对所谓“经济之道”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因此难有赫赫事功。曾国藩评价他“芬芳悱恻,然著述之才,非繁剧公事。”[36]应该说,郭确实不如曾心胸之宽广,容人之雅量,更学不会曾长于逢迎,韬光养晦的为官之道;曾国藩并非认为郭不具备“繁剧之才”,而只是认为郭的“坏脾气”使其才干无法施展。严复称郭为屈子(屈原),曾国荃则比之为贾生(贾谊),与其说是赞誉,不如说是同情。众人皆醉他独醒,其百般努力在根深蒂固的传统势力面前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不但不能改变群体的“失语”和无知,反而身负独醒之累,以致“世人欲杀”。他想以一己之力而挽狂澜,反被狂澜席卷而去。因此从根本上说,他的悲剧在于思想过于先进,超越前进于时势。他的无助,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悲哀,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念之不胜唏嘘!

  然而,郭嵩焘又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者。历史的风云际会把他一次又一次推向风口浪尖,造就了他这个时代的弄潮儿。他一生之中创造了多个第一,充满了先行者的色彩:作为首任驻华使节,他是保护海外华侨、创设领事制度的第一人;他开启中国新式教育之先声,为开办外国语学校之第一人;作为全面学习西方文化的先驱,他是主张政治体制和司法制度改革之第一人;他面向世界,是具有世界眼光和国际法意识之第一人;他精通洋务,是系统批判洋务运动和全面阐发对外关系理论之第一人……他交游遍中外,四方豪杰,泰西政要,无不裁量品评,世有英雄舍我其谁!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发前人所未发,他特立独行,敢说敢做,为天下人之不能为,真正意气风发!他不屑随波逐流,众人唾骂而泰然自若,自信“流传百世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37]可谓掷地有声!他上承“经世”,中坚“洋务”,下启“维新”,就像一座桥梁,又像一座界标。其人生与思想历程就是近代中国不断前进的缩影,虽有几分悲凉,却也无限风光。他身前骂名滔滔,但历史毕竟是公正的,自有定评与公论,无数学者与史家别具青眼,令其青史留芳。他想必已经知足了:不到百年已有人识,何必千龄?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郭嵩焘是最早自觉顺应潮流走向世界之人,只可惜他代表的中国仍然故步自封,这种背离决定了他悲剧性的人生挫折。“他个人的挫折,正好象征中国走向世界的挫折。然而再挫折,再艰辛,中国还是走向了世界,只是付出了更高的代价而已。”[38]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世界需要中国,中国更需要世界,我们重新解读郭嵩焘,自有新的时代意义。他生前落寞,但今天已不再孤独,因为中华儿女正沿着他的足迹大步走向世界,先行者的精神也愈发熠熠生辉!
          
    (作者单位:湖北省武汉市洪山区长虹中学 43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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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见《沅陵县志》,卷十九,页7。
[2] 曾国藩:《曾文正公书札》,卷二,台北:世界书局,页17。
[3] 李鸿章:《李文忠公奏稿》,卷七二,台北:文海出版社1962年版,页25——28。
[4] 李鸿章致郭昆焘书,载《八贤手札》,台北:武学书局,页132。
[5] 《英法联军史料》,谢兴尧等编,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页72。
[6] 参见郭致李鸿章函,载《陶风楼藏名贤手札》,册二,页547。
[7] 《郭嵩焘日记》,册一,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页400。
[8] 《郭嵩焘日记》,册一,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页398。
[9] 《郭嵩焘奏稿》,杨坚校补,长沙:岳麓书社1983年版,页18,自记。
[10] 左宗棠:《左文襄公全集》,含奏稿,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页328——320。
[11] 《郭嵩焘日记》,册二,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页350。
[12] 《郭嵩焘奏稿》,杨坚校补,长沙:岳麓书社1983年版,页348,自记。
[13] 《郭嵩焘奏稿》,长沙:岳麓书社1983年版,页348,自记。
[14] 《郭嵩焘日记》,册三,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页49——50。
[15]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巳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页45。
[16] 函载《中和月刊》,卷一,期12。
[17] 吕诗强《中国官绅反教的原因》,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页15。
[18] 《郭嵩焘日记》,册一,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页401。
[19] 参见郭1878年10月11日致沈葆桢函,载《养知书屋文集》,卷十一,页13。
[20] 参见郭《条议海防事宜》,载《郭嵩焘奏稿》,页345。
[21] 参见郭《养知书屋文集》,卷十,台北:商务印书馆1927年,页103。
[22]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巳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页64。
[23] 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台北:商务印书馆1927年铅印本,页217。
[24] 参阅刘锡鸿《刘光禄遗稿》,卷一,页10、19;卷二,页1——6。
[25] 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台北:商务印书馆1927年铅印本,页290。
[26] 《郭嵩焘日记》,册三,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页933。
[27] 《郭嵩焘日记》,册三,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页255、307、388。
[28] 参阅《致李傅相》,载《养知书屋文集》,卷十三,页20——23。
[29] 见《郭嵩焘日记》,册三,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1983,页804。
[30] 《光绪朝东华录》,朱寿朋辑,上海:集成图书公司刊本。
[31] 参见《德宗实录》,卷二九九,台北:华联出版社影印本,页17。
[32] 郭嵩焘:《养知书屋诗集》,卷十五,台北:艺文印书馆仿光绪十八年木刻本,页9。
[33] 蒋晓丽:《晚清洋务英才人生悲剧根源论析》,载《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95年,期6。
[34] 郭昆焘:《致伯兄家书》,载《云卧山庄尺牍》,卷八,。
[35] 郭覆李鸿章函,见《养知书屋文集》,卷十,页19——20。
[36] 曾国藩覆李鸿章函,见《曾文正公书札》,卷十八,页17——18。
[37] 郭嵩焘:《养知书屋诗集》,卷十五,台北:艺文印书馆仿光绪十八年木刻本,页9。
[38] (美)汪荣祖:《走向世界的挫折》序言,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版,页2。